《风雨之恋》 第一章 当我床边那只咕咕鸡造型的闹钟不断啼叫时,我还没有任何的反应,一直要到身体突然感到一阵翻天覆地的晃动时才真正被惊醒。 “大懒虫,你总算醒了!闹钟叫了快有半个小时,连隔壁寝室的人都跑来抗议。” 我伸手按掉仍在啼叫的闹钟,搓揉着惺忪的双眼,睁开眼睛便看到室友阿铭一副焦急的神情。 “你简直是睡死了,怎么也叫不醒,害我差点想拿盆水来当头浇下去。”望着阿铭手上的大脸盆,看来他似乎并非仅只于危言耸听的恫吓而已,我心中一凛,清醒许多。 “你当我是花还是草?一大早就要帮我浇水。”我没好气的问:“有空不会去练球?” 从这学期开始,阿铭已经升格担任学校足球校队的队长,每天清晨都要严格督促队员们练上二个小时的球,有人私底下偷偷给他封了个“冷血队长”的外号;另外也有不少原本只是基于好玩的心态才加入的队员,因为吃不了苦而纷纷决定退出,甚至不断抱怨阿铭把踢球变成一件苦差事,夺去他们玩球的乐趣。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阿铭从小便爱上足球这项运动,但因为父母怕“玩物丧志”,向来都反对他踢球,当初为了选择设有足球校队的高中,阿铭想放弃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第一志愿、明星学校,还曾和家里大吵一架,可惜功败垂成,没能坚持,后来念到了大学,却因为我们学校球队先天体质的不健全,始终没能打出好成绩,在全国的排名只能用“敬陪末座”四个字来形容,现在球队终于传到了阿铭手上,以他执拗的个性,自然是要全力以赴的。 “都已日上三竿,球队今天的练习早就结束了。”阿铭一边回话一边拿起我披挂在床头的衣服和裤子,嗅了嗅,又仔细端详一会,“这套没什么味道,也不算太脏,将就点穿吧!”说完便朝我扔过来。 稍一不留神,还来不及反应,啪地一声,那套衣服正好不偏不倚地甩在我的脸上,我扯下罩在头上的裤子,开口便骂:“阿铭你究在搞什么鬼?” 阿铭却伸手一把将我从床上拉起,“都已经九点半了,你只剩下半个小时穿衣和梳洗,再不快点肯定要来不及的。”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点嘛!”看到阿铭急成这样子,我心中也随之忐忑不安起来。 “天啊!”阿铭一声惊呼,不可置信的望着我,“难道你真的忘了?你和雨晴约好,今天要去接她来学校的。” 我感到脑袋里倏地传来轰然一声巨响,好久回不过神来,整个人几乎都要瘫痪掉。该死!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整个暑假我都在外打工,昨天才风尘仆仆地刚从老家返回学校,接着又忙着整理宿舍,直到天快亮时才上床睡觉,没想到这一觉却睡过头。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阿铭推了我一下,我如梦初醒,并发觉他已经把衣服套在我身上。 “裤子我自己穿!”阿铭本来也要代劳的,不过如果连这都要麻烦他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穿戴完毕,尚未整平衣服上的皱折,我便要朝门外冲去。 “等一下啦!”阿铭将我拉进浴室。 “干什么?”我心急如焚,大喊:“不能再等了!如果迟到的话肯定要被雨晴骂死的。” “你还没有刷牙洗脸咧,”阿铭解释,“就算再急也不能用这副鬼样子去见雨晴,难道你忘了,她虽然不喜欢你迟到,却更讨厌你不修边幅的模样。” 体贴的阿铭早已事先在我的牙刷上挤好牙膏,我匆匆随便刷了两下,吐出泡沫,举起杯子漱了几口。 “哎哟!这样扯很痛咧,你能不能轻点、温柔些?”阿铭拿着梳子在身后帮我整理那鸡窝似的乱发,我也毫不浪费时间的正用电动刮胡刀剔去满脸的胡渣。 “早叫你抽个空去理发的,偏不听。”阿铭抱怨。 我忍不住感叹,“谁说只有女人出门前的化妆麻烦,男人还不是一样。” 走到寝室门口,我套上球鞋,蹲下来系左脚的鞋带,阿铭则帮我系右脚。 “雨晴简直就是我命中的克星,总是将我吃得死死的,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连我的室友也跟着遭殃、受罪。”我不禁叹了口气,内心对阿铭感到些许歉疚。 “桂慈特别交代过,要我帮你好好照顾她的,若不是看在桂慈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理你,昨天她就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你迟到。” 我和阿铭是室友,雨晴是我的女朋友,桂慈和阿铭则已经交往了整整二年,桂慈正巧是雨晴的直属学姐,而当初阿铭要追桂慈时,我和雨晴却是出力最多的人,仔细推敲起来真是一笔胡涂的烂帐,难怪阿铭经常要笑说我们四个人的关系是多么的“错综复杂”。 最后总算跨上我那辆乳黄色的破“伟士牌”机车,谁知屁股才刚碰到坐垫便传来一阵剧痛。 “对不起!”阿铭见状居然低下头来认错,“刚才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情急之余只好在你的屁股上猛踢两下,没想到居然立即奏效。” “什么!你竟然将我的臀部当成足球来踢。”原来我就是被阿铭这两下“无影脚”给唤醒的。 正想和阿铭好好理论一番,他却将我的机车朝前猛力一堆,“快走吧,不然就真的赶不上了。” 即使从农民历上来看,早已过了“立秋”的时节,但身处在这个南部最大的城市,依然令人感到盛暑酷热的威力,机车虽然在灼热的空气中御风前进,却吹不走身上不断涌出的汗水,反倒像是在温泉里滑行一般,整个人都被高温笼罩,无处可躲。 我加快了速度,想努力地甩掉腻人的暑气,幸好这个城市的街道极有规划,既宽且直,加上又避开一大早上班、上学,人车汹涌的交通尖峰时刻,所以才能让我不受阻碍地恣意奔驰,而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便是我的机车所产生震耳欲聋的噪音。 由于我骑的这辆高龄机车是乳黄色的,所以我便昵称为“老黄”,是我特地从老家运过来的,车身斑驳,凹凸不平的伤痕随处可见,车前灯更是爱亮不亮,端视它心情高兴而定,全然不受控制,整体而言,大概也唯有“残破”两字足以形容。 虽然当它还是“小黄”阶段时,也曾风光过一时,甚至是我老爸当年追求老妈的最佳利器,但最后终因届临退休,而被弃置在家中后院仓库的角落里,布满灰尘、蛛网纠结。 我因上大学后需要一辆代步的交通工具,便又将它找出来,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来修整,才能够重新激活,上路奔驰。 这辆老爷车传到我手上后,曾伴我四处奔波,上山下海、南征北讨到处游荡,不过毕竟已经超过使用年限太久,偶尔会拋锚、熄火,藉由罢工以示抗议,更经常发出高分贝的声响引人侧目,整辆车除了喇叭已经不能作用之外,其它车身上的每个小零件,反倒都能够制造出各种不同频率及节奏的音效。 为了赶时间,也顾不得行人对我所投注的异样眼光,一味地猛催油门,而且老实说,我也早就练厚了脸皮,毫不在乎、不为所动,否则骑着这辆破车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可是尽管车子发出最惨烈的哀嚎,车身也不停颤动,几乎要到解体的地步,但速度却似乎没有任何加快的趋势。 “老黄”虽是以几近龟行的速度前进,但总算没教我失望,还是让我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 雨晴的家坐落在近郊之处,远离都市丛林的尘嚣,附近有座小公园,花木扶疏,显得绿意盎然,生气十足。 进入这个号称全市最高级的别墅住宅区,都是那些社会名流才住得起,我按照往例将机车引擎熄火,利用滑行前进,以免破坏住户们的安宁。 才刚靠近入口岗哨,里面的警卫便出来向我挥手。 “瑞伯,今天是你当值啊?最近身体好吗?”我朝他点头打招呼。 我在这里出没已有一段时日,所有的警卫都认识我,这个圆脸、浓眉、大耳的老者是我的同乡,十多年前随着儿子搬到这个大都市来,不过已经很久没回去了,和我见面时总爱聊上几句,感觉格外亲切。 瑞伯笑了笑。“学校开学了?刚从老家来吗?来找胡小姐的?你那机车的声音我老远就听见了。” 说来好笑,我们间的交谈都只是问句而没有回答,或是各说各话,但是那份关切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瑞伯替我打开社区的铁门,我将机车停入车棚,便朝雨晴家走去。 我按了胡家的门铃,顺便瞄了一下手表,正好是十点整,刚好赶上,没有丝毫的耽搁或误延。 前来应门的女子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年约三十岁,是胡家的外籍帮佣;之前他们也曾聘请过几次外劳,但都做不久,据说不是太懒不肯认真做事,就是太笨,什么也学不会,再不然就是手脚不干净,有偷东西之嫌,直到换成这个菲律宾来的安妮,胡伯母才算是满意。 安妮面无表情的弯下腰,为我递上一双绒布制的室内拖鞋,尽管我已经来过胡家数次,仍然不习惯让人这般款待。 走进胡家的大厅便看见胡伯母正坐在那名贵的牛皮沙发上,还是维持老样子,穿戴整齐、薄施脂粉、光鲜亮丽,彷佛无时无刻随时准备好要出门赴宴似的,我曾私底下问过雨晴,她却说这是胡伯母最平常的居家装扮罢了。 “胡伯母早!”即使只是一声简单的问候,但我的心里却开始局促不安起来,浑身不自在,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喔!”胡伯母优雅地抬头瞧我一眼,“你来了,晴晴刚起床,还在房里换衣服,你坐一下。” 她虽已年过四十好几,但皮肤保养得极好,眼角、唇边及眉梢这些最容易泄露女人年龄的地方,居然看不见丝毫的细纹,这样的天生丽质,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 抚摸着那光滑柔顺的小牛皮沙发,我实在没有勇气坐下去,深怕一个不小心会把它弄脏或甚至弄坏,正在犹豫不决,屋内有另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 “吃过早餐了吗?”一个高瘦的男人坐在餐厅里,从报纸背后探出头来问我,那是雨晴的父亲。 我宛若惊弓之鸟,被吓了一大跳,胡伯伯事业很忙,平时甚少待在家里,没想到今天居然会遇见他。 “我在学校吃过才来的。”我连忙转入餐厅内,看着满桌热腾腾且丰盛的早餐,不禁暗暗吞咽了几口口水,早上匆匆忙忙被阿铭唤喊,然后就救火似的赶到这里,哪还有时间顾得了吃早餐。 胡家不愧为富贵人家,都已过了十点钟,一般人早在工作岗位上努力奋斗大半天,胡伯伯却还能悠悠哉哉的坐在家里吃饭、看报纸。 “咕──咕──!”或许是美食当前,受不了诱惑,我的肚子居然在这紧要关头不争气地鸣叫,胡伯伯及胡伯母愣了一会,然后都笑了起来。 “年轻人消化特别好,肚子容易饿。”胡伯母过来为我解围。 “坐下来陪我随便吃一点吧,一个人吃早餐挺无聊的。”胡伯伯既像邀请又像命令。 我是真的饿了,也不能意思再拒绝,便依言坐下,安妮立即为我添上一副餐具,动作自然娴熟,只不过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不免要怀疑,她到底有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情绪? 胡伯母也陪我们在一旁坐下,问我:“你和晴晴现在都三年级了,后年就要大学毕业,对于将来有没有什么计画?” 我正在吃着香嫩的荷包蛋,听到胡伯母问我这么重要的问题,赶紧放下刀叉。“我和晴晴都是公费生,毕业后会接受分发,到某一个国中去教书。” 胡伯伯有点抱怨似的说:“听说你们分发都是按在校成绩决定的,以晴晴那种烂成绩,搞不好要到偏远地区任教也说不定。” 胡伯母有点担心的问:“会不会被派到什么深山或离岛去?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才好?早知道当初就不让她念师范大学。” 胡伯伯摇头。“妳现在才后悔有何用?” 胡伯母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对我说:“她小时候,我们不愿看她受升学压力的煎熬,打算让她出国念书,不过晴晴从小个性就倔,不肯认输,偏要留在国内和同学一起参加联考,碰巧那时候你胡伯伯的事业正在起飞阶段,抽不开身,我们也不忍看她一个女孩子单身一人,没人照顾,离乡背井、远渡重洋到外地去求学,所以才让她留下。” 胡伯伯接着补充,“其实她大学想读什么学校、什么科系,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没想到结果她却选了现在这个学校。” “还说呢,当时她执意要到北部去闯一闯,你却不肯,两人有着严重的意见分歧,父女还为这事大吵一架,足足有两个月不说话。”胡伯母笑着和胡伯父翻起陈年旧帐,眉宇之间隐约显露出令人迷醉的成熟韵味,可以想见胡伯母年少时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忆起往事,胡伯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让她选这个学校有什么不好,至少离家近,有空可以常回来。” 胡伯母皱起眉头。“就怕将来的分发,到时候还不是要离开我们?” 胡家上下就只有雨晴这个独生女,胡伯伯及胡伯母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疼爱异常,所以想到将来可能面临的别离便份外不舍。 胡伯伯安慰她,“她还要两年才大学毕业,现在就为这件事担心做什么?不嫌太早了吗?而且以我们家现在的经济状况,大不了到时候把公费赔还给政府,不接受分发就得了,又不是签下卖身契,不能反悔。” “可以这样吗?”胡伯母还有怀疑,征询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胡伯伯这几年在一家实力雄厚的投资公司担任高阶主管一职,收入颇丰,现在住的这栋千万豪宅便是两年前刚买下的,读师范大学四年所领到的那区区数十万公费,自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虽说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他人一定得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只不过我向来不赞成师范大学的学生们最后选择以赔偿公费来逃避服务,毕竟在四年间他占走了一个真正有志于从事教育工作,有能力却没有财力来读师范大学者的机会。 胡伯伯岔开话题,指着报上股票那一版问我:“你自己有没有存一点积蓄?现在股市行情正好,要不要进场玩玩,只要我稍微指点你一下,保证本小利多,绝不让你入宝山却空手而回。” 对于这类投资理财的事我向来是没有兴趣的,却又不好表示任何意见,只好默不作声。 胡伯伯又接着说:“就算你将来大学毕业后,当一个中学老师能有多少收入?不过就是领着固定的薪水,足以温饱罢了。”然后指着正在客厅里忙着做家事的安妮,“她在他们国家也是大学毕业生,但是没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沦落到要为人帮佣的下场。” 胡伯伯越说越激动,声调在不自觉中便提高了些,我记得安妮是懂得国语的,似乎听到胡伯伯的这番话,稍微愣了一下,手中的工作也停顿了半秒钟,然后又马上恢复正常,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动作。 我在不经意间,终于第一次发现她属于人的情绪。 胡伯母立即向胡伯伯使了一个眼色,胡伯伯自知失言,但话出如风,再也无法收回,这时场面不免显得有些尴尬。 幸好,雨晴出场了。 雨晴的身材大约是遗传自胡伯伯,属于瘦长形,此外,除了年龄上的差距,和胡伯母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若这样走上街头去,大概会被误认为姐妹花。 我和她将近二个月未曾见面了,如今突然再相聚,虽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好象有一股生疏的情份横亘着,不知如何跨越,雨晴朝我笑了笑,还好,那笑容仍是和记忆中一样的,没有改变,我的心情顿时宽慰不少。 雨晴见我们全都坐在餐厅中聊天,便靠过来。“你们在谈什事?” “晴晴,快来吃早餐。”胡伯母有意化解胡伯伯不经意间所造成的僵局,赶紧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安妮忙着补上一套新的餐具,并故意用略嫌生硬的国语问:“小姐,妳的蛋要几分熟?” 安妮在这个家中几乎就像影子般,从不曾被重视,或又像是不会言语,而光做家务的机器人,很难令人察觉到她也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但我猜她现在特地用不熟悉的国语来问雨晴,是存心抗议,要让大家知道,即使是以外劳的身份来胡家帮佣,也应该将她当人看待。 胡伯伯大约也了解安妮的用心,以他的个性,纵使先有不是之处,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岂能忍气吞声,容许一个佣人如此放肆,眼见他脸露不豫之色,一场狂风骤雨即将爆发。 雨晴不动声色,笑着对安妮说:“哇!很少听到妳讲国语,已经说得很不错了,有空我再多教妳几句。”接着转头对问胡伯伯,“爸,你说这样好不好?” 雨晴先夸奖安妮,安抚她不满的情绪,而且巧妙地移转焦点,使人觉得先前安妮说话的目的并未带有任何恶意;然后再用女儿对父亲特有的撒娇攻势,把主控权交回给胡伯伯,让他在这宝贝女儿面前拉不下脸来生气。 “是的,小姐。”安妮小声的答应,便又无声无息的退开,自顾自地做起家事。 胡伯伯则苦笑的说:“当然好喽。” 仅在简短的两句话当中,雨晴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冲淡原本剑拔弩张的紧张情绪,将可能发生的冲突化解于无形。 胡伯母惊魂未定、余悸犹存,我则完全为雨晴的高超手段所折服,甘拜下风,偷偷朝她竖起大姆指,由衷表示感佩之意,雨晴扬了扬眉,皱起鼻子,慧黠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彼此迅速交换意见与心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雨晴随意咬了两口吐司,喝完一大杯现榨的新鲜柳橙汁,取起纸巾擦擦嘴角立即起身。“我吃饱了!” “再等一下嘛,妳吃饭就像小鸡在啄米一样,只吃这么一点点,怎么够?”胡伯母舍不得女儿,有意再多留她一会儿。 我像是演练多遍,和雨晴配合得天衣无缝,提起她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抢先步出客厅,向大门口迈进。 “妈,我真的吃饱了,而且待会我学姐马上又要请我吃午餐,让我的肚子留点空间来享受大餐好不好?”雨晴轻拍胡伯母的手背,安慰她,“放心,学校离家那么近,有空我会常回来的。” 其实胡家距学校倒真的不远,大约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但雨晴一直想过过看,和同学一起住宿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才坚持住在学校的。 “那妳每个周末都要回来喔!”胡伯母要雨晴承诺。 “好了,妳就别再啰嗦,免得耽误注册的时间……不过外面太阳这么大,你看要不要叫辆出租车,或是我亲自开车送你们去好不好?”胡伯伯本来还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一面嫌胡伯母唠叨,一面催促我们赶快上路,却没想到仍在最后时泄了底,显露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切。 “爸,不必那么麻烦啦,我已经是大三的学生,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真的不用担心。”雨晴婉拒他的好意。 “怎么不是孩子?再怎么看也都还是个孩子。”胡伯母随着我们走到门口,而胡伯伯则留在屋内没有出来。 “妈,我走了。”雨晴又朝屋里大喊:“爸!我要走了喔!”然后便拉着我离开。 一迈出胡家大门,我们竟都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重重呼了一口气,接着不禁楞了半晌,然后才为彼此这份难以言喻的默契,相视大笑,暑假近两个月,南北两处,时空乖隔的感觉在瞬间消失于无形,雨晴伸出左手与我交握,轻声问我:“暑假过得好吗?” 离开胡家二老的视线范围,我终于可以较为松弛紧绷的情绪。“我很好,妳呢?好不好?” 雨晴挨近我身畔,在我耳边低唤:“有没有想我?”然后显出一副小女人的娇羞模样,雨晴不论在父母、同学或朋友面前,总是让人留下聪慧、柔顺的印象,但我何其幸运,却还可以看到她这么可爱的一面,心中不免陶陶然,大晕其浪。 我点点头正想答话,准备好好地向她倾诉离别之苦,她却像似早已看破我的心事,先替我回答:“想我想得快疯了,是不是?”然后一溜烟似地逃开,害我只能苦笑,追了上去。 “啊!”走近车棚后雨晴传来一声惊呼:“你的老黄受伤了。” 我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指着机车坐垫,“对啊!不知道哪个没有公德心的人,用刀在这理割开一个大叉叉,居然找一辆这么老的机车来欺负,真是没有道理!” “不对,就算是辆新车也不该被人这样破坏。”雨晴立即指正我。 我自然是不会在这个时刻,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鸡毛蒜皮的议题,杀风景地与她争论,所以便讨好的说:“真不愧是学校演辩社的大将,马上就发现我言词中有漏洞,不合逻辑。” 我和雨晴是一年多前在校内的校长杯辩论赛中认识的,原本分属不同两队,并没有机会见面,一直打到最后争夺冠亚军的决赛时才在场上碰头,别看她平时一副娇柔、温驯、弱不禁风的模样,担任正方主将的她,防守论点起来是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使得向来以言词锋利、思考敏捷著称的我,竟陷入进退失据、不知从何下手攻诘的窘境,最后只得俯首称臣。 虽然那次比赛我和她都同时获颁该年度的最佳辩士,队友们对我的失常演出也并未多加指责,只是偶尔会在茶余饭后闲聊中嘲笑我是典型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但这次的失败还是被我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 听说她是演辩社的新生,被喻为最璀璨的明日之星,我便决定加入演辩社,想要伺机报这一箭之仇,谁知社长反倒将我们凑成同一组,经常被派往外校参加比赛,就这样,不但仇没报成,我又再次臣服在她裙脚之下。 雨晴知我想起前尘往事,问我:“怎么?不服输?想再较量一下吗?” 若战火被引燃,这一辩论起来可是没完没了的,我连忙躬身长揖,毕恭毕敬的回答,“岂敢,岂敢,对妳的辩论技巧我是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雨晴冷哼一声,却得理不饶人又补了一句,“老黄受伤了,你也不会好好为它包扎,随便贴两条大胶带就了事,简直丑毙了。” “是!是!是!回去立即改进。”我诚惶诚恐,心中却想,都已是这么破烂的机车,难道还要花钱大修吗? “不过,”雨晴的话又有转折,“话又说回来,你的车今天洗得蛮干净的,值得鼓励。” 这下可有我发挥的余地。“当然,说好了今天要来接妳,所以昨晚特地花时间彻底清洗一番。” 雨晴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松软许多,问我,“你会不会认为我太任性?我在父母眼中本就是天之娇女,向来被他们宠惯、溺爱惯了,和你在一起时,你又是那么疼我、顺着我,才会使我变本加厉的。” 真是大哉问!而且还不动声色的把过错全推到别人身上去,但不论我再怎么愚蠢,也不会承认的。 我安慰她。“不会的,妳不要想太多,只是我不明白,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妳为什么会突然不开心?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不管怎样,先把错推到自己头上再道歉是最保险的作法。 雨晴嘟着嘴。“还说咧,我们这么久没见,你居然没有发现我的造型有什么改变。” 天啊!我真的搞不懂女人,就那么在意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我不禁退后一小步仔细打量她,沉吟老半天,才得到结论。“嗯!妳今天穿牛仔裤。” 大概是从小受胡伯母的影响,雨晴多数的时候都是穿洋装或套装,很少像今天这般,简单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一朵淡雅的荷花,黑色低腰直筒牛仔裤,脚下则是穿著米色的凉鞋。 雨晴白了我一眼。“不对啦,那是为了坐机车方便才这样打扮的,你再猜猜看。” 好吧,交过女朋友的人都会知道,这时候一定要很有耐性的陪她玩下去,雨晴特地甩了甩头来暗示我。 有了!我心中一亮,灵光乍现,发现新大陆似的喊着,“妳……妳扎马尾!” “笨蛋!那也是为了等一下要戴安全帽的关系,你是故意耍我才这么说的是不是?真是气死人了!”雨晴恨恨地踢我一脚,说也奇怪,男人就是这么贱,被打被骂后心中竟还感到一丝丝甜意。 “嗯……反正……总而言之,妳今天很特别就是了嘛。”我支支吾吾,打算使个含混其含辞的迷糊仗。 “你太奸诈了!”雨晴不满的抗议着,终于自己说出答案来,“难道你都没发现我的发色不一样?” 雨晴有一头平整柔顺、光滑亮丽且傲人的秀发,高中前的阶段因为发禁的关系,始终只能保持简单的学生头模样,所以还看不出来有什么特色,直到上大学以后,虽没有刻意的保养,可是一旦蓄长以后,竟自然显现出惊人的美感,到了及肩的长度时,更像一匹黑色的丝绸、长缎,或佛似一道自高山流泄的黑色长瀑,去年还曾被广告公司的人相中,为一则知名的洗发精广告担任头发替身。 “妳将头发染成……暗褐色。”我瞇起眼睛再将她的头发与我记忆中的相互比较,良久之后才能看出差别,其实也不能怪我,这两者间的颜色太近似了,况且又是在大太阳的反射之下,根本无从分辨。 “你这个呆头终于开窍了,以后可不许你这么粗心大意,不在乎人家。”雨晴总算松动板着的脸孔,释放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我大惑不解,又问:“为什么呢?原来的样子已经很好看了啊!而且听说染发不是会伤害发质吗?” “你实在太不了解女人了,只要为了美丽,女人向来是勇于改变与尝试的。” 言谈之间,我们已经走到社区的岗哨旁,其间还和许多邻居们打招呼,雨晴似乎在这附近甚得人缘。 瑞伯为我们打开大门,雨晴亲切的问候着。“瑞伯,你那风湿的老毛病,最近还会犯吗?” “既然叫做老毛病,当然就不易治疗,不过自从梅雨季过后,天气好转,也就不那么严重了。” “还有高血压的毛病也该注意一下,饮食要均衡,而且不要忘了按时吃药喔!”善体人意正是雨晴的另一项长处。 瑞伯笑着回答,“谢谢,妳简直比我的媳妇还关心……小心!” 一辆黑色加长型凯迪拉克驶近大门,我和雨晴本来正站在门口中央处与瑞伯闲聊,经他提醒,急忙闪过一旁。 我正打算开口咒骂那粗心大意的司机,急驰中的豪华轿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后车窗被摇下来,一个西装笔挺的大胖子探出头来。 雨晴认出了那个人,迎向前去大喊:“陈伯伯!” 我也认识这个男人,他叫陈维远,是建筑业中的巨子,远霸集团的董事长,雨晴家现在住的这个别墅社区便是他出资兴建的,被业界誉为近年的巅峰之作。 陈维远问:“晴晴,妳爸爸在吗?我约他一起去打球。” “一大早就在家里等你了。”雨晴甜甜的笑着。 “妳要上哪儿?我派司机送妳去好吗?” “我要到学校去注册。不用麻烦,我已经有人送了。” 陈维远目光向我这边投射过来,随意瞄了我与我的老黄一眼,尽管脸上不动声色,没有任透露何表情,但我内心深处却蓦地生出一股寒伧的凉意。 不过陈维远也并不坚持。“喔,开学了,晴晴,陈伯伯都忘了妳读几年级。” “升大三了。”有意无意间,雨晴退后了一大步,与我并肩而立,虽只是一个小动作,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陈维远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喃喃自语,“对喔!瞧我这个老糊涂,忘了我们家阿宗大妳二岁,今年才刚从大学毕业。” 雨晴接着问:“有鸿宗帮你,你就可不用那么累了。” 陈维远得意的笑着,“我哪有那么好命,他说要到纽约攻读企管硕士,后年拿到学位就才肯回来帮我做事。”然后像是老狐狸似的盘算,不怀好意看着雨晴,“那时候妳也刚好大学毕业……”故意不把说完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令人讨厌。 雨晴有意要结束话题,“陈伯伯,我爸还在家里等你呢!” 或许受不了日正当中的高温暑气,陈维宗终于摇上车窗离开。 我不发一语地发动机车,将安全帽递给雨晴。 “这种大热天,我才不要戴呢,而且这样我好不容易染好的头发要给谁看?” 只要是雨晴坐我的机车,我向来坚持她要戴上安全帽,但我知道她此刻是故意耍小性子来逗弄我,却也不与她争辩,顺手将安全帽收起来。 雨晴瘪瘪嘴。“怎么?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这样就生气了?小气鬼!” “鸿宗谁是?”我表达心中的不满。 “原来你在吃醋,谁说只有女孩子小心眼,男人何尝不是一样。”雨晴肆无忌惮的大笑,但看我始终铁青着脸,便解释,“鸿宗是陈伯伯的二儿子,读的是一所极烂的私立立大学,居然还因成绩太烂,差点要被退学,若不是靠家里有几个闲钱,凭什么出国念书。” 我冷哼一声。“不管怎样,喝过洋墨水,又有祖荫可以依恃,将来更有偌大的家产、企业等着他继承,还不是社会中的青年才俊。” 我和雨晴跨上机车,逐渐骑出郊区,慢慢融入交通繁忙的城市当中。 “你知道的,我们家从来没人嫌你穷。”雨晴在我身后说出我最在意的心声。 雨晴说的倒是实话,她愿意与我交往自然不在意我的家境,而她的父母也从未显露出任何瞧不起我的意思;其实我一开始便得知她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但是一直要等到我第一次拜访胡家时,才知道我们间有多大的差别,从此之后只要一踏进他们那栋富丽堂皇的屋子,我便有着莫名的压力,如今又突然冒出一个公子哥来,心中自然五味杂陈。 “还有……”雨晴环抱我的腰,侧着脸将头枕在我的背上,“我不想戴安全帽,是因为这样才能听见你的心跳,那会让我感到……安心……还有幸福……” 我们在车阵中穿梭,一路往前奔驰,谁也不再说话。 我却忽然醒悟──原来情人感受到的安心与幸福,也会成为自己的安心与幸福。 第二章 回到学校后,我和雨晴便先赶赴教务登记注册,由于大部份可委托他人代办的程序早就由阿铭代劳,再加上避开注册业务的高峰期,人潮逐渐散去,所以我们倒是没花多少时间便顺利完成一切手续。 我帮雨晴将行李搬入宿舍,她的东西大多留在贮藏室内没有运回家,所以除了我手上提的这个家中带来的包包里,放些随身携带的日常用品、细琐杂物之外,倒也没什么笨重的东西,不过最高难度的挑战、最艰巨的任务却在后头。 学校里共有三栋女生宿舍,女一舍专供一年级新生使用,由于刚来就读的小学妹们,个个年轻貌美、天真可人,又才从封闭、保守、苦闷的高中生活里解脱,大多不识情爱滋味,对大学生活充满过度浪漫的憧憬与幻想,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根本搞不清状况,只能乖乖听信学长的花言巧语,任人宰割而毫无招架或还手的余地,最容易下手,自然奇货可居、待价而估。 因此校园里的单身男子们,每年一开学时全往这里挤来,但求能好好地“照顾”学妹们,所以几乎在任何时刻,女一舍门口都是人潮汹涌、车水马龙的盛况;私底下,我们爱戏称这里是“钓鱼台”,只不过据我这些年来的细心观察,最近的大学新鲜人可精的很,再也不是那么容易受骗、上当,在“钓鱼台”前究竟在是谁在钓谁就很难说了,在这扑朔迷离,追求爱情的游戏当中,早就分不清谁攻、谁守,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他们玩得开心,旁人何需干预,随他们去吧! 二年级的女生全都集中在女二舍,对大部份男生而言,只要是稍具姿色的女生,在历经一整年的激烈争战后,几乎情势明朗、大势底定,全都“名花有主”、各有所归,不容他人再介入或打扰,因此来此光顾者自然要少上许多;这栋宿舍的二楼外缘设有一座空中花园,每日黄昏之后,总有许多女生梳妆打扮妥当,在此凭栏眺望,等待相约的情郎出现,所以女二舍又称“望夫楼”,确是实至名归。 大学里女生的身价是随年级而每况愈下、逐年递减,有道是:“大一娇、大二俏、大三拉警报、大四没人要。”女三舍正是收容大三及大四女生的地方,恰巧又座落在校园内最幽暗、最偏远的角落,根本是人烟稀少、乏人问津,更有人狠毒的形容“这个地方连公狗都不愿靠近”,暗地里,大家都把这里叫做“养老院”。 我必须替雨晴把她所有的家当从“望夫楼”的三楼搬到“养老院”的五楼,这两栋宿舍都没有电梯,一来一往间不知爬了多少级的阶梯,在摄氏35度的高温下,汗流浃背,奋力工作,只差一点就要中暑、昏厥过去。 我忍不住要抱怨,“妳的东西怎会这么多?” “想当年我刚来学校时也不过简简单单两箱行李,一个装书,另一个装衣服,轻车简从,遇到有必要时才会出外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谁知道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不知不觉中就成了如今这个局面。”雨晴一边解释,也不忘在一旁替我加油打气,“今天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我一个人还真要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才好。” 沿途中,我看见那些没有男友帮忙的女生们,或收拾细软,像勤奋的蚂蚁一样,一趟又一趟地慢慢搬,或彼此合作,同心协力处理大型家具,我并非不愿为雨晴服务,替她搬家,只是心里不免想着,她们怎能独立完成这些繁重的工作呢?是女人的潜能可以被开发,不容小觑?或是有了男人可以依靠,会让女人变得软弱? “哎!想不到晃眼间我就要搬入女三舍了,年老色衰,门庭冷落,不复当年。”雨晴的感慨打断我的思索,将我拉回现实之中。 我安慰她,“妳有我陪伴就够了,哪还要什么热闹?” “话虽不错,但一想到流金岁月已过,韶光易逝、青春不再,还是不免有些有种失落的感觉。”雨晴仍是唏嘘不已,绚烂的阳光自树梢间的缝隙流泄而下,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捕捉住些什么。 女三舍虽然地处偏僻,但学校并未亏待高年级的学生,里面的设备在三栋女生宿舍里是最好的,寝室是四人一间的套房,每间都有独立的卫浴设备,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另外还有外线电话及空调系统。 每四间寝室形成一区,中间为交谊厅,摆有简易的桌椅、电视及书报架,可供学生从事静态休闲活动之用,每层都有投币式的洗衣机及烘衣机,地下室就是餐厅,平常供应三餐,晚上则改为图书室,让学生温习课业。 雨晴和同班的其它三位同学住在一起,若按照平常惯例,房内床位的安排是以家住的远近为顺序,换句话说,住最远的人可以有权先选自己喜欢的床位,雨晴住的最近,就只能接受大家选剩的床位,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 但,雨晴不习惯睡上铺,因为必须爬高爬低,同时躺在半空中也会让她没有安全感,若睡在近入口处,大门开开关关、人们进进出出、走廊上吵吵闹闹,稍有风吃草动都会影响她的睡眠,幸好室友极为贴体,让她换成最内侧、靠窗的下铺床位。 我好不容易终于将雨晴的东西都搬完,却也早就气喘嘘嘘,精疲力竭。 由于刚开学的关系,寝室内的摆设有些凌乱,个人的杂物四处任意堆放,几乎寸步难行,我对雨晴说:“妳的室友都跑到哪去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现在是午餐时间,大概都去吃饭了!”雨晴正在努力地擦她的床铺,我想对甚少做家事她而言,这应该是很好的历练吧! 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提醒她,“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约好要和阿铭及桂慈一起吃饭的。” “好了!我去换件衣服。”雨晴跳下床铺,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走去,忽然又打开门问我:“瞧你满头大汗,要不要进来洗把脸?” “等妳出来后我再去洗。”因为浴室只有一间,而雨晴正在更衣,我自然不方便进去与她共享。 “没有关系的!赶快进来!”雨晴大喊,我却楞了一下,正在犹豫不决,雨晴却先解释,“别胡思乱想,满脑子的骯脏念头,我会在厕所里换衣服啦!” 原来这寝室里的卫浴设备虽然设在一块,但厕所及淋浴室都另有隔间。 我站在洗手台前,看见上面摆着四把梳子、四种牙膏、四种香皂、四种洗面奶、四种保养乳液……还有各种瓶瓶罐罐及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女性用品。 这就女孩子们私底下生活的真实模样吗?我在心暗暗忖想,耳畔却传来一阵“唏唏簌簌”衣物摩擦的声音。 “色鬼,你在干嘛?不准偷听我换衣服喔!”雨晴从薄木板隔间的隔壁警告我。 她不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件事,如今被她一说破反而管不住自己,留意起她的一举一动,耳朵这器官实在太神奇,会随心境变化来过滤或接受各种不同讯号,然后让人造成各种不同的遐思。 我竟不由得的面红耳赤,连忙扭开水龙头,让那“哗啦哗啦”的水声掩去我不该听见的声音,并用手掌掬起数把清水朝脸上直泼,藉那冰凉的温度浇退我两颊的灼热。 洗过脸后,脸上还是湿淋淋的,偏偏今天出门时身上忘了带手帕,毛巾架上虽有四条毛巾,却不知该如何挑选,一时间显得有些狼狈。 “用我的吧!”雨晴已经换装完毕,为我递过一条蓝白条纹交间的毛巾。 我没有拒绝,柔软的棉絮在脸上拂拭时,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雨晴的味道,剎那间我的心中竟兴起正与她耳鬓厮磨的幻觉。 “还是我来吧!”雨晴顺手接过我放下的毛巾,径自在洗手台上搓揉起来,她那专注的背影看来就像正在为丈夫洗衣的妻子,无怨无悔、全心付出、充满爱意,这份柔情让我感动莫名。 雨晴换了一套圆领的衬衫,低头之际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粉颈,我终于按捺不住,自身后抱住她,在颈后轻轻吹拂一口气,这里果然是人体极敏感之处,雨晴脖子上爆起一颗颗的鸡皮疙瘩,细细的绒毛也逐一竖立,我在此烙下唇印,浅浅一吻。 雨晴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只是缓缓回头,凝视着我,低声轻问:“怎么了?”眼神中充满着殷切的期待,还有深深的期许。 呆立良久,我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我肚子好饿,想把妳吃掉。”最后终于还是没能说出男人最拙于表达的情绪。 雨晴脸上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但一闪即逝,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向来都是这么不正经。” “谁说我不正经,吃饭皇帝大,况且妳不是最讨厌别人迟到吗?自己就更应该准时,快走吧!不要让阿铭他们等太久。”我转移她的注意力,拉着她出门赴约,不再让她有胡思乱想的机会。 我们和阿铭约在“多年以后”吃饭,这家餐厅就在学校大门口正对面,过条马路就到,一楼设有欧式自助餐及沙拉吧,二楼中午时供应平价特餐或简餐,下午二点以后的下午茶也很便宜,至于晚上除了一般排餐之外,也会有民歌手来驻唱,而且由于它是我们学校的特约店,到此消费可以另享折扣及优惠,所以学校学生都很喜欢到此用餐。 阿铭和女友徐桂慈第一次见面便是约在这个地方,当时我和阿铭都只是大学一年级的新鲜人,而徐桂慈则是中文系二年级的学姐,被誉为才貌兼备的大美女,与我们有云壤之别,高高在上、耀眼夺目,只能抬头仰望,却无法接近。 可是自从阿铭在某次体育课时与她错身而过,就此惊鸿一瞥之后,便为她茶饭不思、魂萦梦牵,始终念念不忘,后来得知雨晴恰巧正是徐桂慈同系的直属学妹,我禁不住阿铭的苦苦哀求,雨晴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接受请托,透过她的居中牵线、排除万难,才让他们碰上一面。 阿铭喜欢运动,桂慈热爱文学及艺术,两人根本是分属八竿子打不着的不同世界,没有任何交集,当初谁也没有看好他们能够在一起,只是尽人事、听天命,满足阿铭一时的痴心妄想罢了。 别看阿铭平时一副沉默寡言、老实木讷的样子,没想到傻人也会有傻福,天公真的疼憨人,后来的发展却是跌破众人的眼镜,始料未及;阿铭不知施了什么魔咒,又或是徐桂慈真的遇见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不久两人便在校园中公然出双入对,事情传开后还曾引起校园内的一阵哗然与骚动,久久不能平复。 我和雨晴走进餐厅时,桂慈已经先到,身着一件v领、黑色、无袖的休闲衫,耳垂上吊着一副泪珠状的耳坠子,浑身装扮同时揉合性感、成熟及妩媚的韵味。 “你们来了!”桂慈起身和我们打招呼。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我正想致歉,却被雨晴的一声惊呼打断。 “哇!学姐,妳去烫头发了?好漂亮喔!”雨晴像发现新大陆似,兴奋地大喊。 我这才发现桂慈的头发烫成小波浪,前额则包覆着一小片的浏海,顾盼之间,摇曳生姿、闪闪发亮,散发着高贵与神秘的气质。 “嗯!昨天烫的,新学期的开始,想换一换造型。”桂慈有点羞涩的解释。“不过,妳头发染成这个颜色也蛮好看的。” 天啊!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旦女人聚在一起,光是头发就有这么多话可说?一旦话题扯开,衣服、项链、戒指……等装饰品就更聊不完了,我可没耐性一整个下午都在这些话题上打转。 “妳也注意到了?不像某些人,根本就是色盲,在他眼前晃了老半天,居然完全没有发觉。”雨晴意有所指的瞄了我一眼,似乎还在为我早上的粗心大意生气,同时也借故向学姐撒娇、抗议,发发小姐脾气,好找人为她出面主持公道。 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若被这两个女人连成一气,携手围剿,绝对是招架不住的,而且也明白,这时候再多言语上的辩解也没有用,所以急忙打个哈哈,决定干脆先认错算了。 “妳们不要这样啦!男人都是这么粗心大意,我知道错了,就原谅我一次行不行?不要再对我穷追猛打。”我采哀兵姿态,并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对了!阿铭呢?怎么还没到?” “他去上洗手间……哦!回来了。” 阿铭适时出现,朝我们这桌走来,脸上有种如释重负、解脱后的喜悦,一边坐下,一边掏出手帕擦手。“你们来了,点餐没有?”然后招来服务人员为我们点菜。 我才悄悄松一口气,视阿铭为救星,为我化解了一场危机,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对雨晴说:“咦!妳把头发染成暗褐色?” 我、雨晴及桂慈不约而同都怔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阿铭则是丈二金刚完全摸不着头绪。“你们在笑什么?” 我们笑的更大声了,其至引起别桌客人的侧目。 什么话题不好说,偏偏要提这件事?简直是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在心中暗暗咒骂阿铭,并从桌底下狠狠踢他一脚。 “你……?”阿铭毫无防备,遭我攻击本就要喊出来,但我们毕竟是同居二年的室友,彼此有着深厚的默契,他只看见我递过的一个眼神,便已了然于胸,乖乖闭嘴,低头吃饭。 不过这些细微的举动可都没逃过雨晴精明的双眼,对我说:“不许欺负阿铭!我警告你,他可是我的学姐夫哦!对不对,学姐?” 这小妮子实在太厉害了,短短一句话间先分化我和阿铭的连盟,再利用桂慈的关系拉拢阿铭,使他不得不站到她们那一方,成为同一阵线,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 阿铭采中立姿态,装聋作哑,不愿介入这场风波之中,桂慈则是笑吟吟的看着我们,将整件事视为情人间的打情骂俏,小孩子的斗斗口角、吵闹嘻戏罢了。 “信不信,我就算改天把头发剪短,这块木头还是不会发现。”有了强力的奥援当靠山,雨晴更加得理不饶人,几近无理取闹的地步。 女人还真奇怪,和情人独处时把对方视若珍宝,甚至不惜为他彻底牺牲、无私奉献,却又经常在外人面前将他数落成一文不值,藉以彰显自己的高高在上,这些前后冲突、彼此矛盾的举止,完全无法以常理揣度。 虽然我是辩论场上的高手,但始终弄不清这样的逻辑概念,或许感情这件事根本就没有逻辑可言吧?向来号称“能言善道、辩才无碍”的我,此际也只能哑口无言、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好了,到此为止吧!别净在这些话题上打转,免得被人家说我们这群大学生终日无所事事,只会谈些风花雪月、吃喝玩乐的事,浅薄无知。”幸好桂慈出面缓颊,制止她再死缠烂打地追究下去。 阿铭随即和桂慈一搭一唱,问我:“二个月未见,昨天也没机会和你聊,暑假过得好不好?” “只有一个字来形容──惨!”回忆起暑假那段昏天暗地,忙到晕头转向的日子,心中仍是余悸犹存。 桂慈听出兴趣来了,便追问:“做什么事会这么累?” “我在医院里打工,而且几乎是以医院为家,在里面住了近一个半月。”我告诉她答案。 “你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怎么可能做得来护士的工作?谁敢让你照顾?”阿铭不信。 “不是的,我在我们县内一家大型综合医院的医学工程部门内打工。”我解释,“所谓的“医工室”是专门负责院内各式医疗仪器的维护与检修,使之能保持正常的运作,以避免医疗人员面临没有仪器可用的窘境,提供病患较好的医疗品质服务,不过我哪有什么能力处理这些重大事故,只能跟着一位资深的技师,在一旁跑跑腿、打打杂、递递工具而已。” “在那里工作有什么特别的经验或感想吗?”阿铭问。 我充满感触的说:“医院里四处弥漫着生、老、病、死的气氛,是整个人生的缩影,急诊室随时都有发生意外的病患被推入,若稍有延宕,转眼之间非生即死,此刻你便会了解到生命里充满无常;看着大厅里坐满饱受病魔摧残,亟需接受医生治疗以减轻肉体苦痛的人们,这时你将感受到生命的无奈;而等看过临终病房内的病人,除了等待却什么也不能做,你才能体会到生命中的无助。” “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悲观,至少“生”这个部份应该是充满喜悦的。”雨晴终于和我有直接的对话,她虽然略知我暑假的动向,却不知道详细的情形。 “我进医院打工的第一天,第一件任务就是到婴儿室去修复一座保温箱,躺在里面的早产儿只有巴掌大小,可能是出生时缺氧的关系,全身泛紫,胸腔微弱起伏,心脏怦怦直跳,皮肤呈半透明状,底下的血管清晰可见,而我只能在一旁暗暗为他祈祷,除此之外则是无能为力。” “结果呢?”雨晴显然被这个故事所吸引。 “在暑期打工的最后一天,我还特地去看他的情况,据护士说,已经安然渡过险境,被取出保温箱。” “太好了……”雨晴呼了一口气,眼中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那个婴孩因为缺氧太久,将来恐怕会对智力发展或肢体动作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我才不信你在医院打工,却完全没有遇到值得庆幸的事,比如说漂亮的护士,或是可爱的女病患啦。”阿铭又在耍宝。 我瞪了阿铭一眼,自然不会在这个议题上与他多纠缠,也怕雨晴疑心生暗鬼,耍起大小姐脾气来又会没完没了,害我不得安宁,便接着说: “当然也有很令人振奋的事,像有一次因为适时修复了心脏电击器,协助医生挽回一条人命,病人出院时还特地来向我们道谢,虽然在整个过程中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但还是有一种满足和喜悦。” “如果只是打工,你又怎会长驻在里面,必须以院为家?”还是桂慈细心,发现问题所在。 想起这件事,我的心中又隐隐作痛,低下头说:“那是因为我的祖父生病,在同一家医院治疗,因为大部份亲戚住得远,我爸妈又要工作,弟还在念书,准备参加明年大学联考,只有我正在放暑假,白天打工,下班后就留下来照顾他;我是家中的长孙,自然得担起更多的责任,几个孙子当中,祖父是最疼我的……”一阵哽咽,让我无法再继续。 雨晴轻拍我的手背,表达她的支持与鼓励,我反手紧握她的纤手,没想到这看似细弱的手掌却可以给我莫大的力量与勇气。 “你的祖父得什么病?”桂慈关切的问。 我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波动的情绪。“没什么,医生说是年纪大了,祖父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身体各部位器官的机能都在逐渐衰竭中,早已油尽灯枯,现在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这是每个人最后都得经过的道路,你也不必太难过。”桂慈安慰我。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知道这样的过程并不代表能够释怀,我用力的甩甩头,想把悲伤的情绪拋出脑中,暂时脱出那片愁云惨雾。“对不起,我好象把整个气氛都搞坏了,别再将焦点放在我身上,让阿铭谈谈他的暑假生活吧!” 我把问题丢给阿铭,他挠着后脑勺,不太好意思的说:“我整个暑假都在练球,其中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到山上去做特训。” 雨晴有疑惑,“为什要到山里去?留在学校不是比较好吗?食宿也比较方便,何必长途跋涉、劳师动众?” 阿铭耐心的为她解“正是因为远离尘嚣,不受繁华的干扰,才能更专心的练球,而且大家住在深山里面,生活上的大小琐事都得一起动手,齐心协力、互助合作,将有助于培养大家的默契。” “结果成效如何?”我提了最实际的问题。 “刚开始确实有许多人不能适应深山里的艰困环境,扬言要退出球队以示抗议,甚至有人想要撤换我这个独裁、冷酷、泯灭人性的队长,对于那些意志不坚的人,我无意劝说,任他们自行离去,毕竟就算留的住人,也不见得留的住心。”阿铭显露出他难得一见的果决。 “这么说来,现在球队里留下的都是菁英喽?” 阿铭骄傲的点点头。“虽人数比往年少上许多,但我相信目前的球队是历年来实力最坚强的一队。从前我们的球队到校外和别人比赛,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们眼中所流露出那种鄙夷的神情,今年我不敢说要称霸全国,但至少一定要打响我们的名号,让人刮目相看,希望以后的学弟们只要扛出学校的招牌,就绝对没人敢小觑。” 说到激动处,阿铭的眼神都发亮起来,我不晓得他最后能不能达成心愿,可是我确信他有梦想、有抱负,怀抱着无比的壮志雄心,生活有着明确的目标,比起那些整天浑浑噩噩、游手好闲的大学生,好上太多、太多。 “学姐,阿铭暑假忙着练球,自然是将妳冷落在一旁?”雨晴转向桂慈发问。 桂慈浅笑。“谁规定我们只能被动的当“等爱的女人”?他有他的事要忙,我暑假里也没闲着。” “哇──!难不成妳偷偷出轨,来上一段“恋爱假期”。”雨晴突然大惊小怪,变得八卦起来。 “少乱说!”我轻斥雨晴,怕她这一口无遮拦的乱说一通,莫要破坏人家原本恩爱的感情才好。 我斜眼偷瞄了阿铭一眼,他还是脸露傻笑,一副好整以暇、不以为意的悠闲模样,真不知道他是神经线太大条,完全没有危机意识,或是胸有成竹,对他与桂慈间的感情有充份的信心。 雨晴吐吐舌头,又向桂慈告状,“学姐,妳看嘛,他好凶喔,一直欺负人家,妳一定要帮我讨回公道。” 桂慈对雨晴的娇嗔似乎也没辄。“我暑假到东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去出服务队。” “什么服务队?”除了唯一的演辩社之外,雨晴在校内鲜少参加其它的社团活动,才会有此一问。 桂慈接着说明。“妳也知道,我是学校“慈爱社”的社员,平时社团活动就是到市区附近的育幼院或安养机构,去为一些孤苦无依的小孩及无人照顾的老人提供服务,而到了寒暑假这种比较长的假期时,便把关怀的对象扩及到比较远的地方。” “妳们今年的主要活动是什么?”前几年的暑假我也曾参加过服务队,不过每年的服务项目都不一样,有时候是文艺表演,筹办晚会节目,唱唱歌、跳跳舞,与民同乐,有时则是协助社区从事清理环境的工作,有时是与医学院的学生合作,提供医疗服务,还可以请法律系的同学一起出队,提供民众法律问题咨询,甚至还有简易的家用电器维修……等。 “我们为当地的国小学生举办为期两周的儿童夏令营,让些那里的孩子能过一个快乐且深具意义的暑假,没想到今年的反应特别热烈,居然有五百多位小朋友来参加,我们却只有十名队员,每天工作近二十个小时,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钟头,简直忙到人仰马翻。” “难怪妳回来时,人都瘦了一大圈,早知道就陪妳一块去。”阿铭怜惜的说,显露愿意与她同甘共苦的决心,原来他早就知道桂慈的暑假计画,完全掌握她的行踪,所以才不受雨晴那番胡乱猜测的影响。 桂慈用谅解的口吻说:“可是对你而言,在这个阶段里练球是最重要的事,我们不是说好,绝对不要因为谈恋爱,而将对方绑死。” 桂慈说的简直是爱情世界里难得的金玉良言,有太多的恋人因相爱太深,反而将彼此束缚住,无法伸展、不能呼吸,甚至演变成互相伤害的局面。 阿铭与桂慈相恋至今不过一年多,他们间的爱情或许没有灿烂的火花,却靠着忠诚、坚贞与信任,发展到一种安定、沉稳的程度。 “明年,”阿铭保证,“等我卸下队长的职务后,我一定陪妳再出一次服务队,不管上山下海、再苦再难,绝对誓死相随。” “我也要去帮忙!”雨晴凑热闹,还不忘看我一眼。 我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嗯!我也去,我们都去。” 雨晴以羡慕的语气说:“看来你们的暑假都过得极为充实,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 阿铭不免好奇。“那妳呢?妳的暑假又是怎么过的?” “还不是出国。”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机会到世界各地去游历一番,倒也不错啊!” “又是到日本,我已经去过四次了,玩来玩去还不就是那几个景点,我爸大部份时间都忙着跟客户开会,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陪老妈去百货公司闲逛,疯狂大抢购,这一趟下来,居然刷爆二张信用卡。” 桂慈突然问:“现在妳想不想做件比较有意义的事?帮我一个大忙。” “什么事?” “帮我主持全校迎新晚会。” “迎……新晚……会?”这可不是份简单的工作,雨晴变得有点口吃。 “我是今年学生会的主席,负责筹画迎新活动,节目部份大都已经安排妥当,就只缺少适当的主持人选。” “可是我从来没有上台主持过。”雨晴受到极大的震撼,不敢贸然答应。 桂慈鼓励她。“不用怕,我对妳深具信心,凭妳亮丽出色的外貌,灵活的头脑,加上清晰的口语表达能力,绝对不会问题的。” 桂慈用祈求的眼光望着我,希望我出面说服雨晴。 “我没有任何意见,一切由她自行决定。”我则不置可否,甚至现学现卖,“妳刚才不是说过,不可以因为谈恋爱的关系,而剥夺情人的自由。” 桂慈瞪我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拿我莫可奈何,只得再鼓励雨晴。“试试看啦,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磨练,也是一个成长的机会。” “我有多少准备的时间?”雨晴似乎有点被打动的样子。 “一星期。” “这么急?”雨晴脸露难色,又问:“有没有搭档?” “随便妳。” 忽然间,桂慈又把眼光移向我,阿铭也不怀好意的对我笑,雨晴最后则是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向着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说,“没错!就──是──你──!” 我张口结舌,来不及反应。 “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一切拜托你们了,相关资料我会在今晚之前交给妳。”桂慈直接对雨晴说,完全不管我的答案。 “这顿午餐算我的!” 阿铭拿起帐单,便与桂慈相偕去结帐,雨晴则像只小狐狸般得意的笑着。 我只能苦笑──天下果然没有白午餐。 第三章 由于时间紧迫,全校迎新晚会的筹备工作已到紧锣密鼓的倒数阶段,再加上桂慈的个性积极、办事效率惊人,傍晚时就将整个节目表及其它相关资料交到雨晴手上。 我和雨晴既然接下这烫手山芋,受人之托可得忠人之事,更何况看在与阿铭及桂慈的交情还有面子上,说什么也要硬着头皮,全力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原本约好要到学校附近快餐店商议主持人的台词,但因为刚开学的关系,许多二年级的学长、学姐们都把新生往这里带,所以店内显得扰扰攘攘、杂乱不已,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讨论,最后我们只好随便买些汉堡、可乐充饥,又绕回学校。 “到社团办公室去吧!”我建议。 这几年来学校自教育部那里申请到充裕的经费,校园内到处大兴土木,印象所及,几乎是从我进这个学校开始,建筑工程就没有停止过,文学大楼、图书馆、游泳池……等硬件设施逐一完成,其中富丽堂皇的学生活动中心也在上学期末刚刚落成、启用。 “好啊!可以顺道先看看场地。”雨晴同意。 我们学校设在这个都市的黄金地段上,恰好是市政中心及商业区的交界处,可说是寸土寸金,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可资利用,所以大部份的建筑物都只能朝下或是往上做立体化发展。 活动中心就是最好的例子,地下有三层,是专做机房及停车场之用,地面有十层,一至三楼为挑高设计,是一个可容纳二千人的演艺厅,不论音响、灯光、座位……等设备均属一流,加上附近的交通堪称便利,经常会有些校外人士藉此举行大型会议,或戏剧、舞蹈、音乐会……等艺术节目演出,甚至还有许多歌手曾在这里办过个人演唱会。 四楼是校史室及行政人员办公室,五楼是展示厅,经年都有绘画、雕刻、陶艺……的展览,六楼有三间演讲厅,七到十楼间则全隔成约五坪大小的房间,让学生会、系学会及各社团充当办公室使用。 我和雨晴一起进入演艺厅,下个星期五全校迎新晚会就要在这个地方举行。走在空旷无人的大厅里,脚下踩着厚厚的地毯,发不出半点声响,彷佛像个幽灵似的,心中难免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忍不住轻咳一声,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没想到那“咳咳”声却在发出的瞬间,旋即被周遭冰冷的空气所吸收殆尽,不留半丝痕迹。 终于站在舞台的中央,朝台下的观众席望去,禁不住要倒抽一口凉气,不知是不是灯光过于昏暗的关系,只觉得那一排又一排,整齐划一的沙发椅,竟像无边无际般,看不到尽头。 “你……确定这里真……的只……有二千……个座位?”雨晴似乎也被这场面所震慑,声音有些发颤。 面对没有观众的座位时,我们尚且会如此紧张,全身颤抖、手脚无力,那万一底下挤满人群,呈现万头钻动的景象,在众目睽睽之下岂不要昏倒吗? “妳会害怕吗?”我突然想打退堂鼓,就算被阿铭耻笑及咒骂,懦弱胆怯也好,言而无信也罢,反正我要向桂慈推掉这份工作。 “只要和你在一起,”在黑暗中,雨晴握住我的手,大喊:“我就不害怕!” “不害怕!不害怕!……”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远远地传开去,相较于雨晴的勇往直前,我发觉自己再也没有退路。 刚踏出演艺厅,大门口有位扎着马尾,穿著黑色牛仔裤、白色球鞋,个头十分娇小的女孩正在大楼置配图前东张西望。 “对不起……”女孩开口询问:“能不能告诉我展示厅在几楼?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说明。” 雨晴和蔼地对她说:“不要紧,这栋建筑物大得像迷宫,有些迷糊的人还经常会在里面迷路呢!妳大概是今年的新生吧?” 女孩瞪大黑白分明的双眼,惊讶的问:“妳怎会知道?”然后低头打量自己,皱起眉头,“我看起来真是一副菜鸟模样吗?”尽管没有直接回答,却已经承认。 雨晴耐着性子为她解释,“我们校园不太,学生人数也不多,即使互不认识,多少也会有点印象,我看妳眼生的很,而且现在正是新生入学报到的时候,所以才会猜到的。” 女孩咧嘴一笑,露出编贝般的皓齿,帅气的伸出手和雨晴轻轻一握,并做简单的自我介绍,“学姐好,我是美术系一年级的许心岚,是山风岚,而不是兰花的兰喔!”态度显得落落大方,一点也看不出新生的羞涩。 “我是中文系三年级的胡雨晴,雨过天晴的雨晴。”雨晴也顺便将我介绍给她,许心岚目光自我脸上扫过,却不透露任何的神情。 “妳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在校园内胡闯乱逛,而没有美术系的学长、姐带路?”我有点好奇,按照理说各科系都会为新生做一次校园环境简介才对。 “我哪有乱逛?”许心岚对我的话不假辞色,毫不客气的反驳,“听说活动中心的展示厅里有画作在展览,我想自己来看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等别人带我来呢?” 哪来这么一个没大没小,不懂礼貌的小鬼头!我心中想着,却隐忍住没有说出口,故意别过头去不理她,径自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展示厅在五楼,我们刚好要去八楼,妳可以和我们一起搭电梯。”雨晴邀请她。 我心中犯嘀咕,不晓得雨晴为什么要对这家伙如此友善。电梯门打开后,便一马当先,迎头跨进去,没料到里面竟有人在,正要步出电梯,这下子刚好结结实实地撞个满怀,那人手上抱着的牛皮纸袋掉落地面,我原本提在手上的一杯可乐也没拿稳。 “对不起……”我正打算自己的冒失行为道歉。 “学长!”没想到电梯里的人居然先开口叫我,然后又对着雨晴大喊:“哇!学姐,妳也来了。”声音里充满热情。 雨晴甚感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仔细辨认,这个身高近一百八十公分,长相斯文俊秀的男子,竟是雨晴的学弟,中文系二年级的方浩天。 他是个中日混血儿,父亲在日本做生意时娶当地女子,生下他后一直让他留在东京受教育,前年才因举家迁移,返国定居,同时以侨生的身份考上校内中文系,幸好他外祖父是日本东京大学的汉学教授,从小耳濡目染,接受过良好的训练,国学基础极佳,在学业方面不至于有太大的障碍。 方浩天外貌上兼具中日二国之长,加上待人谦恭有礼,个性温和,很受女孩子们的喜爱,尤其是刚入学时还在学校内造成一股不小的骚动,常有人借故路经他的教室门口,只为了看他一眼,也有人千方百计打听他选修的科目,想尽办法要和他一起上课。 当然,也有许多社团打他的主意,使尽各种手段和方法要拉拢他入社,因为他就像块强力磁铁,可藉此号召更多人加入,没想到他最后却是选择了我们演辩社,今年更被推选为社长。 “你刚从社办下来吗?”我问方浩天。 “对啊!”他指着散落一地的纸张,“明天要办社团博览会,我来拿一些简介资料……啊!不好……” 原来经过刚才一撞,我的可乐翻倒在地,饮料流泄而出,逐渐漫过方浩天的资料,大家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抢救。 “幸好不太严重。”我吁了一口气,将所有纸张交还给方浩天。 “以后走在路上最好小心点,才不会被那些不长眼睛、莽莽撞撞的冒失鬼撞倒。”那个讨人厌的许心岚居然如此数落我。 我动了肝火,“小鬼,不要这么没教养好吗?” “你骂谁没教养?”这句话似乎触及她的痛处,许心岚也不甘示弱的吼回来。 雨晴出面当和事佬劝我,“你要有学长的风度,对学妹不要太计较。” 莫非我和这个许心岚真的犯冲?否则我又没有招惹她,为何一再顶撞我?我自鼻端冷哼一声,看在雨晴的面子上便不再开口。 “喂!这里还有一些。”许心岚拾起一叠资料,用嘴吹去最上层的饮料,取出面纸细心吸干残留的液体,并快速浏览其中的内容。“你们是──嗯,演辩社的人?” 方浩天这时才发现许心岚的存在。“妳好,我是演辩社这届社长,中文系二年级方浩天,请多多指教。”顺手取回她手上的资料。 “我是美术系一年级新生,许心岚。”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居然对方浩天和颜悦色,不过再仔细想想,倒也能够释怀,凭他出众的外表,自然是到处吃得开,试问:哪个姐儿不爱俏郎君呢? “妳就是许心岚?”方浩天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听过我的名字?不会吧?我才刚来报到,那些蜚短流长这么快就传遍全校了吗?”许心岚难以置信。 我和雨晴二人面面相觑,没有半点头绪,不知道这许心岚是何神通广大的人物?做过什么引人注目的丰功伟业? 方浩天为我们解释。“她在今年美术系招生时引发极大的争议。在学科方面,她的成绩是顶尖、一流的,可是……”他看了许心岚一眼,似乎有难言之隐。 “可是怎样?”雨晴没有发现其中的怪异之处,还一再追问。 许心岚耸耸肩,摇摇头,扎起的马尾不住晃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有话就直说,不必因为顾忌我而吞吞吐吐的,或是要我回避也可以。” 方浩天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美术系招生和一般科系不同,除了看笔试的学科表现之外,还必须加上术科的成绩,采现场抽题方式进行,当场挥毫。” “那有什么问题呢?是这家伙画得很差劲吗?”由于许心岚一直对我不友善,所以在称谓上我也不必对她太客气。 “那倒不是,对于绘画的技法、流派之类的事我也不太懂,但听说这家伙……”或许是受了我的影响,方浩天差点也要用“这家伙”来称呼她,不过及时醒悟,连忙改口,“……不是啦,她……她的作品被评为热情洋溢、创意十足,但在表现的技巧上可说是漫无章法、一塌糊涂。” 许心岚低声申辩,“那是当然喽,我根本没有正式学过画画。” 没有学过画画居然也敢来报考,我们学校的美术系可是排在全国前三名之内,我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勇气。 方浩天继续说:“美术系里为了如何处理她的术科成绩,分裂为两派不同意见,一方认为她有良好资质,深具潜力,值得好好栽培,另一边却认为她根基太差,起步太晚,终将难成大器,双方都是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结果呢?”雨晴这一问其实是白问的,因为许心岚既然会来学校报到,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不言可喻。 方浩天还是回答。“结果是美术系主任惜才,他认为艺术必须发自内心最真挚的情感,回归到最后还是讲究浑然天成的本质,其它都是次要的枝微末节,所以独排众议,决定给她一个就读的机会。” 我不禁要赞叹,“这个系主任真是值得令人尊敬,可以有这么宏大的胸襟,包容异己、兼容并蓄,实在不简单。” 雨晴也点头同意。“没错,唯有伟大的教育家才能做到这点,不过……不过,如果艺术纯粹就是他所说的那个样子,那么毕加索的抽象画和小孩子的信手涂鸦又有什么不同?一旦否决专业训练的必要性,美术、舞蹈、音乐这类科系就不需要存在了。”雨晴谈的已是属于哲学上的辨证问题。 “艺术必须同时包含感性与理性,两者兼俱、互不抵触,而不能用全有或全无的二分法来看待,真诚的情感为先为重,娴熟的技巧为次为轻,不可乱了顺序。”我这番解释居然赢得许心岚眼中的一丝尊敬。 方浩天又说:“可是有些美术系的学生并不能认同主任的看法,特别是那些自小就接受栽培,苦练出身的人,根本不能接受许……许心岚这种半路出家的素人风格,甚至进而排斥她,原本应该负责照顾她的学长,从新生报到开始就完全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方浩天决定直呼她的名字。 许心岚嘟着嘴,喃喃自语,“早知道就不要来念。” 这时我才幡然省悟,由于我一见面就质疑她的身边没有学长相伴,独自在校园里乱闯,涉及她所受的不平待遇,才会令她对我心生反感。 电梯发出叮地一响。“我们该上楼了。”我提醒雨晴还有正事要办。 “你们要到社办吗?”方浩天问。 “对!”雨晴回答,“下星期的全校迎新晚会由我们两个人主持,所以想借用那里对台词。” “哇!真是不简单,到时候我一定会带全体社员去捧场,为你们加油、打气。”方浩天就是嘴甜,面面俱到,有种讨人喜欢的特质。 “嗯,记得要到前台来献花哟!我要一大束的香水百合,再加些漂亮的满天星,包装高雅一点,不要弄得丑丑的,不然我可不会接受。”雨晴这种爱撒娇的天性几乎是不分对象的,毫不在乎方浩天是学弟的身份。 “嗨!”方浩天以日本人惯用的方式大声答应。 我转身问许心岚,“妳也会来参加吧?” “那种晚会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留在宿舍看电视综艺节目比较有趣。”语气虽不热衷,但也没有原本拒我于千里之外的踞傲态度。 “去嘛!何必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呢?多无聊。”雨晴努力怂恿她。 方浩天也加入劝服的行列,并自告奋勇,“对啊!我陪妳去,就不怕没人作伴。” 方浩天再次展现温柔、贴心的一面,透过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来告诉许心岚,不会留她独自一人、让她孤单,关怀之意表露无遗,难怪学校里那么多女生都爱他,换成是我也会情不自禁。 许心岚却对我说:“我可不会献花给你。”不过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已经同意。 “电梯门又要关了。”我、雨晴和许心岚三人快步走入电梯之中。 方浩天问许心岚,“咦!妳也要上楼?” 雨晴代她回答:“她要到展示逛逛。”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之前,方浩天也跟着挤进来。 “你干什么?”我质问他。 方浩天手指许心岚,“既然她的学长不理她,就由我来代替。” “你不是还有事要办吗?” 方浩天拍拍手上的牛皮纸袋。“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许心岚忽然眼眶泛红,低下头轻声说:“谢谢!”这个外表看似坚强的女孩,终于显露出柔弱的一面。 电梯持续上升中,我们四人谁也不说话。 “五楼到了!”方浩天先一步跨出电梯,在门外等候。 “再见。”许心岚向我们望了一眼,向前跟去。 电梯中只剩我和雨晴。 “她会不会喜欢上浩天了?”雨晴问我。 “喜欢方浩天的人还会少吗?谁在乎多这一个?”我一点也不意外,“倒是……方浩天会不会对她有兴趣?” “浩天真是一个好人,但不见得是个好男人,许心岚若真的喜欢他,将来恐怕要吃很多的苦、受很多的罪。” 我不能理解。 雨晴为我解释。“好人是不分性别的,像浩天,既体贴又善解人意,可是他的某些特质却注定让他无法成为一个好男人。” “我越听越胡涂。”我摇头。 “他也很会哄女孩子,能够逗弄她们,让她们开心。” “那不正是一个好情人该扮演的角色?”雨晴总爱嫌我不懂情趣、不解风情。 “或许他是一个好情人,但问题就出在浩天太多情,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照顾好身边的每个人,而无法只对特定的一个人专情,不能专心爱一个女人的男人,永远不算是个好男人。”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妳可以看得如此透彻?” “因为我的身边就有这么一个好男人。”雨晴将头枕在我的肩上,“许心岚毕竟太年轻,不像我这么识货,不晓得应该选你这种男人才对;不过也许有一天她会想通,然后回头也说不定,那时就会成为我的情敌。” 我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敲打她的前额,“妳这小小的脑袋瓜里净装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妳也不看看刚才许心岚对我那副不友善的态度?况且如果同时爱上妳们两个,我岂不成了滥情之人?那就不算是好男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藉用雨晴刚才的理论来反驳她。 “女人是善变的,而且很会掩饰,搞不好许心岚就是喜欢你,才故意装出与你势不两立的样子。”雨晴揉揉被我扣击的地方,“这是我们女性特有的直觉、第六感,反正很难向你解释的。” “亏妳还是演辩社的人,说起话来这么没有条理。”我只能苦笑,“妳是雨,她是风,风雨交加,我可承受不起。” 言谈间,电梯到了八楼。 校内大约有五、六十个大大小小不同的社团,分散在这栋学生活动中心七楼到十楼四层当中,按照学生事务处原来的规划,是要将性质相近的社团置放在同一层楼,但是有些自主性较高的社团负责人,主张学生活动中心在名称上既然挂有“学生”二字,在使用上便应由学生自行主导,毋须听任学校的安排。 为了坚持己见,有人开始发起陈情与抗议的行动,四处散发传单、张贴海报,为的就是争取所谓的学生自治、校园民主,这些抗争行动在上学期末,沸沸汤汤,喧腾好长一段时间,甚至还闹上报纸,受教育部关切,最后行政单位终于屈服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将学生活动中心的使用权交由各社团自行决定。 从表面上看来,在我们这个向来为人所垢病,过于僵化、极权及保守的校园里,行政人员肯倾听学生的声音、尊重学生的意见,确实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与进步,同时也是学生们的一大胜利;可是骨子里,学生自治会偏偏又拿不出一套公平、可行的分配方法,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采抽签的方式决定。 这实在是最烂的一种方法,因为有些学术性的静态社团可能便要和嘈杂喧闹的社团比邻而居,像佛学研究社的办公室就刚好设在热门音乐社的隔壁,如果两个社团是在同一个时段举办活动,便会彼此产生干扰。 我就不信有多少人能在西洋摇滚乐的疲劳轰炸下,可以做到禅定的工夫,完全不受影响、不为所动,潜心精研佛经;而在重金属的强烈节奏中,若是夹杂几句“大悲咒”的梵唱、木鱼敲扣声、还有不时的“阿弥陀佛”,又是多么荒诞不经的怪异场面! 演辩社的办公室是在八楼的最内侧,平常这里挺热闹的,一些没有课的学生老爱往这儿跑,聊天、嘻戏或讨论事情,乱哄哄像个市场似的,不过或许是刚开学的原因,今天却显得有些冷清;冷气在出风口处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走廊上有几盏灯管坏了,正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在途中又遇见几个熟识的老朋友,由于大家许久未见,我和雨晴都逐一停下来和他们寒喧一番,所以一段不满五十公尺的路程,竟耗了十五分钟才走完。 我打开办公室的大门,雨晴则负责点亮大灯,里面空无一人,我们从贮藏柜中找出自己的大抱枕,伸伸懒腰,在地毯上或坐或卧,以最舒适的姿势,斜靠在墙角,以往为了准备参加辩论比赛的前几天,我们都是这样熬夜讨论的。 前二年正是我们演辩社人才最凋零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肯加入这种必须时时穷耗心力,却无吃喝玩乐机会的地方,上学期末正逢学生活动中心落成启用之际,这里的一桌一椅,各种装饰摆设,从无到有,差不多都是我和雨晴二人一点一滴,胼手胝足,辛辛苦苦慢慢完成的,因此留在这个小窝里,都会感受到一种家的舒适与安心。 “呼!”雨晴夸张的喘气,“终于回到这里了。” “谁教妳是我们学校内的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我调侃她。 雨晴瘪瘪嘴,“还说我咧,你自己不是一样,刚才一路上也没见你少打过几次招呼。” 学校小、人又少便有这样的缺点,走来走去,随时有可能遇见认识的人,尤其像我和雨晴常在社团进进出出,校园内的各种活动也极少缺席,露脸的机会一多,交游自然广阔。 想当年以我的大学联考成绩,填上这个学校实在是有点可惜,虽然好歹也算是所国立大学,但名不见经传,学术地位也不高,在全国大学评鉴里已是排在中下的位置,刚入学的前几个月,我确实郁郁寡欢,总觉得有志难伸,心中甚至升起过休学的念头,打算来年再重考的,但若心平气和地静下来扪心自问,自己对未来前途有什么看法或打算时,其实仍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后来是因缘际会,随同学去参观许多社团迎新简介,在学长、学姐们的热情邀约下,尝试参加各种不同活动,像辩论、合唱、演戏、登山、露营……等,这才发觉,在大学中平常除了追求课业上的表现之外,可供发挥之处甚多,与高中阶段只知一味埋首于书堆当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学校小其实也有好处,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找到表现的机会,像我这种庸庸碌碌、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在对社团活动最狂热时,居然可以身兼七大社团的重要干部,如今甚至即将站在舞台上,主持校内最大的一场晚会,恐怕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相对的,我有一些原本表现极为杰出的高中同学,有幸到第一流大学就读,但在那卧虎藏龙之处,必须与众多菁英份子激烈竞争才能脱颖而出,否则稍有松懈便得落于人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由于始终没有出头的机会,逐渐丧失信心,从此一厥不振,就此沉沦者亦大有人在。 我总以为,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比赛,起步较早的却不一定能最快抵达终点,我虽然没能在全国最顶尖的大学中接受教育,却能在这个小学校中获取许多宝贵经验,并对自己的能力深具信心。 “妳肚子饿了吧?”我自沉湎的记忆中觉醒,“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讨论。” 雨晴的大伯及三位姑姑都在美国定居,她国中毕业之前,每年暑假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所以对西式快餐倒也颇能适应,至于我对食物则向来不怎么讲究,阿铭常笑我是道地的“杂食性动物”,从不挑剔,好养的很。 雨晴将食物从纸袋中取出,堆放在桌上,还是保持那样的坏习惯,汉堡只吃里面的生菜沙拉,肉片也只咬了一口,剩下的就全部推给我。“我吃饱了,其它由你负责解决。” “喂!这样怎么行?”我大声抗议,“来!再吃一块。”雨晴爱吃炸鸡,可是不吃皮,我趁机将一片撕好的肉片塞入她的嘴里。 “人家正在节食嘛!中午才和学姐在“多年以后”吃过大餐,晚餐就简单一点吧。”她喝了口健怡可乐,然后便将桂慈交给她的晚会资料摊在小茶几上,自顾自的研读起来。 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大部份女人都认为自己胖呢?动不动就嚷着要减肥,像雨晴的身材以一般人的标准来看,恐怕还稍嫌单薄呢。 “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妳帮忙一下好吗?”我苦苦哀求。 我们家虽不是务农,但我自幼即承庭训,知福、惜福,每餐盘中的食物绝不浪费,维持勤俭美德,雨晴就是吃定我这个习性,总爱交由我来收拾残局。 “我才不管你咧,反正食物吃不干净,将来会娶猫老婆的。”雨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好象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我不禁要抱怨,“妳每都这样,东西买一堆,自己又不吃,结果胖的人反而是我,真是不公平。”近一年多来,拜雨晴所赐,我已经增加不下十公斤。 “那有什么关系,”雨晴拍拍我被食物撑起的肚子,“男人就是要像这个样子,有点圆滚滚的小腹,看来才会稳重。” 我唯有苦笑,乖乖拿起资料,逐一详读。 “许心岚说得没错,这个晚会的节目内容超无聊的,几乎都是我们学校学生自己粉墨登场,做业余的演出嘛。” 我指着节目表上的两个名字,“这个乐团曾在各大餐厅驻唱过,颇负盛名,而且即将录制自己的首张专辑,还有这个女生虽然刚从高中毕业,却是这届全国校园之星选拔的冠军。” “净是些小角色,干嘛不请些大牌的影视红星?这样还比较有趣、比较热闹些,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雨晴还是不满意。 “这个晚会主要是联谊成份居多,希望让新生对学校有更深一层的认识,况且我们实在也没有多余的经费去邀请知名艺人。” “算了!不谈这个,先来讨论服装的问题。我想买一套新的晚礼服,我们明天一起到百货公司去挑,好不好?”一讲到采购,雨晴的双眼登时变得炯炯有神,兴致勃勃。 虽然花的是她老爸的钱,与我毫无瓜葛,而且对他们家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但我还是不能苟同,所以摇头对她说:“既然妳问我的意见,那我就告诉妳,我是不赞成的。” “为什么?”雨晴眼中顿失光彩。 “只为了一场晚会,顶多三个小时就结束,没必要多花上这么一笔治装费。” “问题是,我又不是只能在这次晚会中穿出来亮相而已,以后在别的场合里还是可以用得到。”雨晴努力做最后的挣扎。 我笑笑。“少自欺欺人了,妳家衣橱里的衣服还会少吗?随便哪一件都可以派得上用场,妳妈妈今年不是才特地到巴黎,为妳挑了一套黑色晚礼服当生日礼物?” “好吧!听你的,我就穿那套。”雨晴知道说不过我,只好答应,然后问我:“那你怎么办?” “我……”这下换我陷入窘绝境之中,我可没有任何华丽的衣服能够和雨晴匹配。“……我想办法去借一套。” “跟谁借?就算借得到,会合身吗?能够和我的礼服搭配吗?” 的确,雨晴的顾虑刚好都切中要害,让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狼狈的说:“那……那我自己去买。”心中正在盘算,不知道能不能先向我家教学生的家长预支下个月的家教费。 “不用耽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帮你解决!”雨晴大发豪语,笑吟吟的望着我,古灵精怪的她,不知又要玩什么花样。 第四章 就如同先前的约定,雨晴将家中那套名贵礼服取出送洗,经过稍微简单的整理之后,果然靓丽如新,尤其再穿戴上她母亲借她的一条星形碎钻项链,高雅尊贵,整个人的气质明显不同,不仅桂慈看了都赞不绝口,连我都几乎要认不出来。 至于我的服装问题则始终没法顺利解决,不出雨晴所料,尽管动用各种关系,翻遍全男生宿舍,硬是找不出一套合身且适合在台上主持晚会用的衣饰,毕竟大家都只是学生身份,实在没什么机会用到这类的服装。 我猜想的到,雨晴能够为我做的,不外乎就是买套衣服送我,但我早已事警告过她,不得出此下策,我是绝不可能接受如此昂贵的礼物。 私底下,我特地请阿铭陪我到市区中几家百货公司的专柜或男饰精品店去逛,挑来拣去,中意的有很多,唯一谈不拢的却是价钱,那么高的价位,令人望而却步。 眼见迎新晚会的时间越来越逼近,所有事情差不多已经准备就绪,下午我和雨晴到演艺厅做最后一次的彩排,虽是简单的预演,但雨晴已是盛装出席,而我只能穿著t恤、牛仔裤及球鞋,站在她的身畔更显寒伧,每当有人夸赞她的服装造型,即使大家嘴上不说,我却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 “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你的服装方面没有问题吧?”桂慈皱着眉头,有点担心的问我,毕竟这场晚会最后的成败,必须由她一肩扛起,所以特别关切。 “还是让我帮你吧!好不好?”雨晴再次提议。 桂慈虽然早就表明不介入的态度,要我们自行协调处理,事到如今已是迫在眉睫,我在她眼中看见支持与鼓励的味道。 “不必!我自己可以处理。”在众人围观中,我大声的坚持,即使单独面对雨晴的时候,我都不愿意示弱,更何况是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我岂能答应? 我到邮局里把仅剩的一点积蓄都领出来,却还差上一大截,只好另外再想办法。 自从高中毕业后,因为大学念的是公费学校,我就没再向家里伸手要过一毛钱,能够在经济上独立一直是我引以为自豪的地方,唯一的收入主要是依靠帮人当家教来维持,由于我在大学中主修“教育”,要找这类的工作并不难,再加上我的生活花费不多,省吃俭用,马马虎虎也还过的去。 平心而论,每周二次,每次二个小时,家教确实是一种投资报酬率极高的工作,但我不想把整个大学的青春岁月都耗在这里,所以只接一个家教,贴补生活费,并将在课堂上所学的理论,拿到现实中来证实,多增加一些教学经验。 不过在周遭的同学中,却有人把本末倒置,反而把家教视为正业,忘了学生应有的求学本份,兼了一个又一个家教,每天傍晚五点开始一直到深夜,班表排得满满的,连周末和周日都不放过;甚至有人因为教出一点名气来,被补习班所网罗,打响招牌,成为名师,收入更丰,出入有轿车代步,并开始贷款买房子。 我的家教学生是个破碎家庭的国中三年级的男生,父母离异多年,现在跟妈妈住在一起,成绩很不好,我已经教了三个月,始终没有起色,实在令人有点沮丧,但因为有求于人,今天的课我上得格外认真。 “哦!老师上完课,辛苦了。”结束时,学生的妈妈正好在客厅看电视,很自然的向我打声招呼。 “罗……,不,高女士……”我的学生姓罗,但她的妈妈坚持使用原来的姓氏,我连忙改口;本是打算向她预支下个月的薪水去买晚会用的服装,可是向人伸手借钱这种事,我还从来没有做过,所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老师可不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高女士瞄了挂在墙上的大钟,将电视关掉,“我们家小弟最近数学有没有进步?明年就要高中联考,到底行不行啊?” 既然谈到这个问题,我便不能不回答。“小弟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小孩……” 家教守则第一条:“不论学生再如何差劲,绝对,绝对不能在他的父母面前说他笨。”我始终牢记在心。 高女士质疑,“可是前几天的模拟考,他的数学只有十二分。” 我赶忙解释,“他的数学基础没有打好,现在我正帮他从头复习,模拟考的命题范围较广,有些地方我还没教到,所以暂时看不出学习成效。” 家教守则第二条:“无论学生成绩有多烂,都不能承认自己教得不好。”我打算采拖延战术。 “想想现在的小孩也真可怜,课业压力实在太大,我有好几次都发现他趴在书桌上睡着。”高女士心疼不已。 高女士在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担任中阶主管一职,一个单亲家庭里的妈妈,既要在职场里翻滚,与人激烈竞争,努力赚钱来养家活口,还要兼顾小孩的教养问题,她又何尝轻松呢?才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居然已有大半花白。 “或许不要将他逼得这么紧,让他自由发展会比较好吧。”我尝试用比较温和的语气建议。 高女士扬扬眉毛,精神突然紧绷起来,似有不悦的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小弟有跟说过什么吗?” 为了了解学生,通常第一次上课时我会和学生们闲聊,谈谈他们的理想和抱负;这个家教学生跟我提过关于升学的事,他承认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勉强逼他或许可以考上一所高中,混个毕业文凭,但那也只是浪费宝贵的三年青春岁月。 这个学生很有主见,他喜欢运动,尤其是长跑的部份,曾夺得中等学校运动会马拉松赛冠军,甚至差点破全国纪录,可惜自从升上三年级之后,他的妈妈就不再让他参加田径队的练习,母子为此不知大吵过多才回,这件事在这个家庭中几乎成了不能触及的禁忌话题。 我的脑海中曾生出过这样的画面:一边是挥汗如雨、气喘如牛,却还是快乐地奋勇向前,不断冲刺、不停奔驰的阳光少年;另一边则是,寒夜里、孤灯下,有个像小老头般伛偻着身躯,驼背苦读的少年。两相对照下,哪一个比较有意义呢? 我试探的说:“我知道教育部正在试办一所体育实验高中,小弟既然对这方面有兴趣,又有不错的天赋,是不是可以让他试一试……?” 高女士迅捷的打断我的话,“不行!绝对不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家教守则三:“不介入学生家庭的纷争。”我知道自己已经越界,但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潜伏的力量在驱策,令我不吐不快。 这时学生刚从楼上下来,恰好听见我们的“讨论”。 “可是你这样一直逼他做不喜欢的事有什么用?”想来是年轻气盛,处事不够圆融,我竟然提高分贝,企图说服她。 “年轻人,人活在这世上真的可以只选择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好吗?”高女士不喊我“老师”,反而改口叫我“年轻人”,从称谓上的转变,我暗暗感到情势变化对我极为不利。 学生站在楼梯口望着我,随即又立即垂下头,虽只是短短一眼间的交会,但我可以充份理解他那无助的心情。 我决定豁出去:“人世间确实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候,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你们并不是无从选择的,如果自己放弃选择的权力,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学生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真诚的说:“妈!我真的很想成为马拉松选手,你让我试试好不好?” “闭嘴!”高女士的情绪终于爆发,对儿子大吼:“我绝对不允许你将来成为一个只会跑步的傻瓜。” “运动员不是傻瓜……”学生还想辩驳。 “不用说了,你给我上楼去念书。”高女士下达最后的通牒。 学生不敢反抗,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乖乖上楼,那背影显得极苍凉、极孤单。 “至于你……”高女士把矛头指向我,“我记得我是聘你来当我儿子的数学家教,而不是教他怎么造反,如何来违逆我,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 “我教学的是对象是‘人’而不是‘书’啊!”我企图向她解释。 高女士冷冷地说:“我只要求你把他的数学教好就行了,其它根本不关你的事,既然你认为数学不重要,下次就不必再来,我会再另请高明。”说完就掏出皮包,要将这个月的家教费结算给我。 “不必了,你留着吧!”我拋下这句话便离开。 本来是打算预支下个月的家教费,助我度过眼前的难关,没想到居然演变成被辞退的局面,我骑着“老黄”在夜间里奔驰,对着自己大骂:“你是最──最──最──笨的笨蛋!”可是说也奇怪,我虽然生气,却没有后悔。 回到学校,在进宿舍前我先打通电话到医院,想和祖父聊聊天,要知道他的情况的最新发展,是否有所好转?但电话响了好久,他所住的病房里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我的心中不禁浮起一阵不详的预兆,连忙改拨家里的电话,而这次倒是很快就有响应。 “为什么医院那边都没有人在呢?究竟发生什么事?”我劈头就质问弟。 暑假期间,祖父住院时,我是全家唯一分得出来的人力,所以一直都是交由我来看顾,自从学校开学后,白天请一个特别护士帮忙,晚上则交由爸妈两人轮流,因此家中常只留弟一人而已。 “哥……!呜……哇……”没有说上半句话,弟居然先哭出来。 弟向来乐观,从来没有这么脆弱的表现,我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背后的汗水涔涔而下,手脚却是一阵冰凉。“都高中生了,要勇敢点,不要只顾着哭,快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傍晚时医院方面来电话,祖父他……哇……”弟的话没说完,又被一阵哭泣所打断。 弟的话全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只字词组,对我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煎熬,我再也忍不住,透过电话大声斥喝他,“弟──!” 或许是这样的当头棒喝发生了作用,弟居然楞在当场,停止啜泣,我趁机再接下去,放慢速度,柔声告诉他,“好,不要慌,你听我说,现在先深吸呼。” 在电话那头,弟抽泣的声音渐渐平复,“现在可以告诉我,祖父怎么了?” 弟虽然还是半带着哽咽的哭腔,但至少已经能够清楚表达他的意思。“下午五点左右,祖父病情加剧,突然休克,生命迹象一度停止,经过二个钟头的紧急抢救,现在还留在加护病房观察当中,据医生说,未来的十二个小时将是关键时刻,必须严密监控,才能确定是否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爸妈都留在医院的加护病房?家里只剩下你?”我不敢再问下去,竟把焦点转移到祖父之外的其它人身上。 “嗯!”弟手足无措的问我,“哥,怎么办才好?” 我恨不得身上长了翅膀,马上飞回家去,和家人守候在一块,然而现在我却只能无能为力的对着弟大声吶喊:“祖父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明天一早就会恢复意识,你不用担心!”而连我也搞不清楚,这番空泛的保证,究竟是在劝他,还是在欺骗我自己。 我和弟约好,会和家里保持密切的连系,然后才挂上电话返回宿舍。 “你总算回来了!”我才打开大门,阿铭便迎向前来,热情问候。 从丢掉家教工作到得知祖父病危,在这一晚的短短几个小时内,我的心情一路下滑,已经跌入深谷之中,实在提不起精神和阿铭嘻闹,所以只是冷冷的响应,“嗯!” “你看这个!”阿铭拿起一大片深灰色的东西在我面前摇晃,却不能引起我的注意。 “什么东西?”我的精神正处于极度沮丧的状况下,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根本不想去辨认那事物。 “你看,你主持晚会的服装有着落了。”阿铭仍难掩兴奋之情。 我突然自失魂落魄中觉醒,还有事情没有解决。“你又从哪里借到这套衣服?” 阿铭不正面回答我,故作神秘状的说:“先试看看合不合身,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我伸手取过那堆衣物,一件一件的套上,阿铭还替我配上一条领带及一双皮鞋,费了好半天总算穿戴妥当。 “你自己照照镜子。”阿铭将我推到穿衣镜前,还转了一圈。“太好了,简直就是完美无瑕。” 说也奇怪,这套服饰从上到下,由里至外,居然就像是为我量身订做的一样,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可以暂时落下,今晚至少有一件令我顺心的事。 “谢谢!”我十分满意镜中的身影,回头向阿铭道谢,顺便也问他,“你怎会如此神通广大,哪里借到这套衣服?” “我……我自有我的门路,你……你不用管……,反正明天的晚会你就穿这套出场。”阿铭支吾其词,又想搪塞过去,“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这小子打扮起来居然还人模人样的。” 我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整理好,放进衣橱中,想想忽觉不对,便又取出来细看,惊讶的发现,大呼:“这套西装居然是armani的,衬衫及领带是vesace,皮鞋和皮带是gi,而且全是崭新未曾用过,根本不可能是向人借来的。” 阿铭尴尬地站在一旁,面对我凌厉的眼神,有点不自在的说:“做人还是不要太精明的好。” 我完全明白了。“这些都是雨晴特地为我买的,对不对?而你则是同谋的共犯,在背后出卖我。”这些天都是阿铭陪我去找衣服,唯有他才能向雨晴提供我所需的尺寸大小。 阿铭看我铁青着脸,知道我是真的生气,只能一味的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能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亲自去向她求证。”我冷笑,不顾阿铭在身后呼唤,朝屋外奔去。 雨晴并不在宿舍里,所以唯一可能会去的地方就是学生活动中心的社团办公室了,当我气冲冲找到她时,她正在里面对我们隔天要用的脚本做最后的修饰。 我几乎是一脚踹开大门,立即厉声质问她:“你……” “你来了?我正在等你,有事等一下再说,马上就好。”雨晴彷佛没有觉察到任何的不对劲,抬头瞅我一眼,便又低头专注于手边的工作。 本来我是打算一照面就要和她激烈争辩、大声理论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能这么冷静的站在门口等她,不免要佩服的自己的耐性,看来这段时日的交往,我早在不自觉间被搓揉成另一种性格。 “呼,总算完成啦!真是累死我了。”雨晴合起小茶几上的手稿,伸伸懒腰、揉揉眼睛,还不忘撒娇似的对我说:“写了三个小时,手臂又酸又痛,快来帮人家捏一捏。” 我只是呆立著,不发一语,也没有其他动作,雨晴终于发现我的态度异于平常,关心的问:“脸色这么难看,身体不舒服吗?”伸手便要试探我额头的温度。 我突然发难,大声吆喝,“不要碰我!”闪身避开,让她扑个空。 “你今天是怎么啦?吃了炸药啊?火气这么大,谁惹你生气?”雨晴大惑不解,眼睛不停眨动,长而卷曲的睫毛像蝶翅般挥舞,十分惹人怜爱。 我硬是铁着心肠,不假辞色,冷冷地回答,“除了你还会有谁。” 以前即使和雨晴发生争执,我顶多也是脸色一沉,独自生闷气,不想和她说话而已,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受到整晚不顺遂的影响,我的心中竟然升起要与她正面冲突的念头,想把气出在她的身上,谁也料想不到,由于两人间的亲密关系,反而使她必须承受更多不理性、不公平的对待。 “把话说清楚点,不要和我猜哑谜。”雨晴是家中的独生女,自幼倍受父母呵护,几时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自然耐不住脾气。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偏偏我像吃错药,拗起性子,毫不退让。“不必再装了,我已经收到你的怜悯及施舍,但我要告诉你,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并不需要你的救济,请你不要这样羞辱我!” 雨晴是何等人物,冰雪聪明、玲珑剔透,一点即破,马上猜到我大张旗鼓来此兴师问罪,必是为了那套衣服的缘故。“你怎么知道的?是阿铭告诉你的吗?” “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神通广大,连我的室友也被说动,与你联手对付我。”我有众叛亲离的感觉。 “这件事是我一手策划,和阿铭无关,你要生气尽管冲著我来,不要牵扯到其他不相干的人。”表面上雨晴是为阿铭开脱,其实何尝不是为我着想,让我和阿铭间尚能保有一丝颜面,日后好相见。 阿铭夹在我们之间其实是最无辜的,我也不想把过错推到他身上,“何需别人告诉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笨,崭新的整套顶级名牌货,这般大手笔,如此气派,全校恐怕也只有你胡家大小姐才挥霍的起。” 雨晴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我并没有故意摆阔的意思,我们家的生活确实是丰衣足食,但那是一种罪恶?有任何过错吗?你和我在一起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别人可以误解,唯独你不可以!” 雨晴说的没错,她们全家都不是那种仗势欺人、为富不仁之人,但正在气头上的我早丧失理智,哪还能冷静思考,当然不肯低头认错,“你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你富我穷,你高高在上,而我只不过是被你踩在脚下的污泥罢了。” “说穿了还不是你那表面是自傲其实是自卑,既可笑又可怜的大男人沙文主义在作祟。”雨晴终于认清事实,点出问题的主要关键。 “你不必这般嘲弄我,一个男人该有的骨气我还有,毋须向你卑恭屈膝、摇尾乞怜。”我甩甩头,彷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雨晴低声下气的努力解释,“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吗?否则我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把东西交给你,而采取迂回的方式,暗地里偷偷拜托你最好的朋友?” 在这一点上我自知理亏,雨晴确实曾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所以我只能哑口无言,不能再多说什么。 雨晴喘口气,想让情绪和缓些,顿了一会又接著说:“我一直遵照你的指示,放手让你自己去做,但眼见已经到了最后期限,明天就要正式举行迎新晚会,你还是一筹莫展,我能忍心不帮忙吗?仅顾及个人的喜恶及感受,却不以大局为考量,这样算是负责的男人吗?” 雨晴的话句句攻向我的要害,让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软弱的争辩,“这件事谁都可以帮我,就唯独你不行。”说到后来,已经近似耍赖。 “为什么?”雨晴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们是亲密的伴侣,情人之间不是要相互扶持、携手而行吗?”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供大肆发挥的著力点,岂能轻易放过? “在情人的世界里,两人必须公平、对等,不容许有高下尊卑之分,在经济及物质的条件上,我可能永远无法与你并驾齐驱,现在你用这种方式待我,将来我在你面前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不对,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的诡辩!”雨晴不同意,“情侣的世界里不会有绝对的平等,而是互相需要,各取所需,就像我的任性、我的倔强、我的蛮横、还有我的坏脾气,有时明明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你还不是都默默容忍吗?” 我淡然的说:“我觉得无所谓,因为这是我愿意而且也能做得到的事。”原来她都知道!平日我对雨晴的付出,她都铭记于心,能够如此,夫复何言? 雨晴眼睛一亮,“同样的,谈金钱虽然鄙俗,但在你有困难、最需要协助时,那同样也是我唯一可以为你而做,能够负担得起的事。” “可惜这种援助我承受不起。”我无情的反驳。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雨晴一辈子大概没遭人如此对待过,怒不可遏,脸色气成煞白,身子犹不停的颤抖。 我双手一摊。“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这样。” “你……!”雨晴终于再也忍不住,手臂扬起,迅捷落下,起落之间,重重赏我一个大耳光。 我没料到雨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以来不及避开,“啪”的清脆一声,我被结结实实的掴中左脸颊,从小到大,没人这样打过我,一开始时只觉得脸上麻麻、痒痒,紧接著才是火辣辣的灼痛感。 雨晴这一掌让我们都楞在当场,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对立著,谁也没说话,更讽刺的是,远处的吉他社正在为明天的表演采排,弹的竟是优克李林的“认错”。 不知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正轻轻柔柔的唱著: “……是我放弃了你,只为了一个没有理由的决定……故意让你伤心,却刺痛自己……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我不愿意教彼此都在孤独里忍住伤心,我要怎么告诉你,我还爱你,是我自己错误的决定……” 谁应该认错呢?是雨晴不应动手?还是我不该激怒她?对与错之间,我已经混淆不清。 “你……”最后还是雨晴先开口,“不说些什么吗?” 我冷冷的望著她,像石膏像般伫立,不透露心中半点情绪。 “求求你,说说话吧!”雨晴摇晃我的肩膀,发狂似的大声呼唤,“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就是不要不理我。” 我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木然而立。 雨晴伸手抓起桌上那份刚完成的晚会主持讲稿,将我们一个星期以来的工作心血一把撕去,眼中蹦出泪珠,“你看,我这么坏,你还不会生气吗?” 我终于回过神来,冷酷的看著她,“你要我说什么呢?”轻抚著脸颊,我笑了笑,讥诮的说:“你这一掌,打得真好!”然后转身步出社团办公室,弃她于不顾。 “不要走,把话说清楚!”我不管雨晴在我身后追逐。 雨晴随我走出学生活动中心,经过操场时,保养草皮的洒水设备正好启动,我头也不回,跨进那片人造雨幕之中,让豆大的水珠当头淋下,将我和雨晴隔绝开来。 直到浑身湿透,我心中的愤怒与激动才稍见冷静、平复,怀著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孑然一身,怅然若失的回到宿舍。 翌日清晨,我暂时放下手边所有事情,先打电话回家探听祖父的病况,值得庆幸的是,妈告诉我,他老人家已脱离险境,也已经恢复意识,现正在安心休养当中。 或许是在医院里住太久,对周遭的时空与人事都变成模糊不清,祖父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加上暑假中一直都是由我留在他身边照顾,等到他逐渐清醒,却见不到我,还曾一度惊慌失措、大吵大闹,还得靠护士小姐们从旁耐心解释及安抚。 我身为家中的长子、家族里的长孙,换句话说,在我弟及其他堂弟、堂妹们尚未出生之前,我是唯一的小孩,可以独占亲人们的关爱与呵护,集所有宠爱于一身,毋须与其他人分享;但过度纵容及溺爱的结果,却养成我恃宠而骄的恶习。 我仍可清晰记得,小时候我的脾气坏到极点,远近驰名,和附近邻居小孩子一起时,只要稍有不如意,便与人大打出手,即使对方块头比我大上许多,也从不感到害怕,绝不肯认输或退缩,总是扑上前去,毫不犹豫的张嘴就咬,弄到后来几乎没有人敢和我玩耍,在那段日子里,每次出门,通常很少能够不带伤痕、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 进国小就读后,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倒变本加厉、更为调皮捣蛋,曾有一次,我在午睡时太吵,影响到其他同学的休息,被老师狠狠地教训一番,事后因为心生不满,竟一声不响的偷偷逃学回家,校方以为我无故失踪,大为紧张,不但动用所有人力在校园里四处搜寻,甚至还报警处理,而正当大伙被搞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不得安宁时,本少爷我却好整以暇在学校后的小溪中捉蝌蚪。 爸妈都对我的蛮横与任性感到头痛不已,却也束手无措,不知要从何管教起,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决定将我暂时送到祖父家寄住一个月,希望藉由转换环境,企图改正我的习性。 祖父是个职业军人,平时极为威严,向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即使祖母十分疼我,愿意当我的靠山,可是在他面前我总是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不敢随便乱来。 不过直到发生一次意外事故之后,才让我的个性彻底改变。 当时正是学校放学后,祖父还在部队里值勤尚未回家,我坚持要先看电视卡通,不肯做作业,祖母没有依我,我便躲到二楼,将自己反锁在房内,拒吃晚餐以示抗议,祖母好意为我端来的饭菜全被我扫翻在地上。 我又哭又闹,一发不可收拾,即使祖母费尽唇舌、好言相劝,仍然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因而得寸进尺、益发张狂,不肯罢休,开始将书桌上的课本、铅笔、台灯……一件一件的往门外丢,最后,不晓得小小年纪,哪来的力气,居然抬起椅子往窗外抛下,岂料凑巧祖父刚好回家,不偏不倚正好被砸中头部,立即血流如柱。 我自知闯下大祸,简直是吓傻了,缩在墙角边抽抽噎噎,身子不断发抖,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把饭菜给我吃完!” 我精神一阵恍惚,对时间已经失去概念,直到祖父严峻的声音如旱雷似在我耳际响起,我才算是又活过来。 我抬起头仰望祖父高大、壮硕的身形,但因为是逆著灯光,并看不清楚,只觉自己笼罩在一大片的阴影之下,不能喘息,无处可逃;我没有任何反抗,如令接下他递过来的碗筷,坐在房间角落里,默不作声,一口一口的将饭菜往嘴里划。 或许是慑于祖父的威严,也可能是哭累了,真的饿了,虽然食不知味,我还是将整碗饭菜吃得一乾二净,然后将碗筷轻轻放下。 祖父蹲下来问我,“吃饱了?” “嗯。”我从鼻间发出一声闷哼,算是回答,面对他的逼近,我竟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背后泛起阵阵凉意。 “把眼泪擦一擦,男子汉大丈夫,怎会这么轻易掉泪?像个娘们似的!” 我听出祖父语气中的不悦,连忙用手背往脸上涂抹,企图擦净满脸的鼻涕及泪痕,谁知越抹越乱,反变成一塌糊涂的大花脸。 “用我的手帕吧!” 祖父传来一条雪白的手帕,我终于把脸收拾乾净,正想将手帕交还祖父,垂下头竟发现他的袜子沾有血迹,再循序往上瞧去,裤子、皮带、胸前、领口、脸颊……散布片片殷红,额头上只简单捂著一块纱布,鲜血仍不时渗出,令人怵目惊心。 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竟让祖父必须承受如此巨大的苦痛,鼻端一酸,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又自眼眶中奔泄而出,涕泗纵横,断断续续的对祖父哭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也不知他究竟能否明白我的歉意。 “不要哭了,”祖父,将手按在我的头上,试著安慰我,“我不要紧,这点伤不得了什么?你知道错就好,记住以后不可以再犯喽。” 我泣不成声,哭倒在祖父怀中。 受到这次教训之后,我彷佛在一夕间长大,性格完全改变,从此洗心革面,成为温良、和顺、谦恭、有礼的小孩,和从前那个我简直判若两人,当爸妈来接我返家时,看到这般情况,对祖父母的神通广大不免啧啧称奇、难以置信,却又莫名所以,因为祖父受伤这件事成了祖父母及我三人之间的秘密,同时从那一刻起,我和祖父就格外亲近。 几年后,祖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祖父深受打击,尤其是从军中退役后,独自一人,生活起居无人照应,殊为不便,爸便将他接来家中同住;不过或许是年岁已大,祖父的健康情形越来越差,年初染上一场风寒,就一直卧病在床,几度送医急救,昨天更是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 明知道祖父苏醒后,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静养,切忌受到任何打扰,但我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他,想听听他的声音,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 医院里的护士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终于让我和祖父说话。 “你还好吗?” “你在哪里?怎么不来看我?”祖父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些虚弱,但还算有精神。 “您忘了吗,我已经开学,不能陪您。”我眼眶不禁泛红,告诉他自己现正身在遥远的南方。 “喔!没有关系,学业重要。”祖父的意识似乎又清楚了些,“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我周遭的这些仪器上都贴有你的名字。” 我愕然,不知祖父所指为何,怔了一会才突然想起,“那是前阵子我在医院打工时,负责保养的医疗仪器。” 祖父笑了笑,“我旁边的护士说,昨天医院里好几部心脏电击器都同时故障,幸好有你维修的这部能够正常运作,才让我起死回生的,捡回一条命。” 我已不能言语。 “怎么不说话?”祖父接著又说:“和这些机器在一起,就好像有你在身旁陪伴,让我觉得安心;你要永远都像这样,做个尽责的男人,好不好?” “我会的!”我大声答应。 第五章 为了做到对祖父的承诺,成为一个勇于负责的男子汉,我在迎新晚会开始前的一个小时内到达演出场地后台。 “你总算来了!”阿铭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一整天都见不到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还以为你是临阵脱逃的缩头乌龟。” 阿铭说的没错,经过昨晚那些风风雨雨的波折,我确实有一走了之、弃之不顾的打算,若非祖父的当头棒喝让我悬崖勒马,我早成为言而无信的孬种,受人耻笑。 桂慈也靠过来,在这关键时刻展露出大将之风,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沉稳而冷静的对我说:“快去换衣服,准备上场喽。” 阿铭重重捶打我的肩膀,大骂:“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明知道桂慈是这场晚会的策划及筹办人,肩负着成败的重责大任,却偏偏上演这出失踪记!”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按住被阿铭痛击之处,低下头,诚心诚意的向桂慈躬身道歉。 桂慈摇摇头说:“不要紧!是我逼迫你接下这份工作的,在这么仓促之间,临危受命,我能理解你身上必然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的确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反正你终究还是来了,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知道你不是那种不以大局为重的人,现在证明,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桂慈确实善体人意,不但没有丝毫责备我的意思,反而一再为我开脱,这一来让我更加羞愧。 “学长,幸好你赶上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发现方浩天居然也在后台出现,不免略感惊讶。 阿铭为我解释。“浩天真是够义气,临时被抓公差,万一你再不来,他是我们的备胎,准备随时替你上场代打。” 桂慈则向我致歉,自己先承认,“对不起,这都是我自作主张的安排,没有事先徵得你的同意,似乎显得不太尊重。” 原来一切早在桂慈的掌控之中,我连忙挥挥手,“千万不要这样说,是我有错在先。”并对她能够临危不乱、随机应变,运筹帷幄,调配得宜深深感到折服。 “已经快没时间,你们就不要再客套了,”方浩天将主持用的麦克风交给我,松了一口气,“一切都看你喽,现在我可以卸下重担、功成身退,安安稳稳的到前台当观众。” 方浩天才刚踏出休息室,雨晴便跟着冲进来,紧张的问:“不好啦,方浩天怎会跑到台下去坐?是不是连他也反悔了……?你……”雨晴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一见面反而显得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在片刻的沉默中,后台呈现出一股诡异的气氛,谁都不晓得接来会如何发展。 跟着又有工作人员进来催促。“观众已经进场就坐,第一个节目的表演人员也已经准备就绪,怎么男女主持人都不见踪影?再不快点就要开天窗啦!” 桂慈连忙回答:“他们已在待命中,请稍等一会儿,再给他们几分钟准备。”然后将我推向雨晴,告诉她:“容我向你介绍,这才是我们今天晚会中的男主角、最重要的灵魂人物,同时也是你的最佳搭挡。” 我和雨晴四目对望,谁也没有透露出内心的情绪。 “我先出去撑一下场面,别让舞台一直空着,令观众久等。”雨晴抛下这句话就出场。 阿铭耐不住性子,拉着我的臂膀往外拖去,“你还杵在这里做啥?还不赶快出场?” 我挣脱阿铭的掌握,大喊:“等一下——!” “又怎么了?”阿铭以为我又在上场前一秒发生变卦,甚至连从头到尾始终镇定如恒的桂慈也变了脸色。 我不能再让他们受这种刺激及打击,赶忙解释,“我还没有化妆及更衣,总不能就这身打扮上台吧?” 阿铭倒是率直的有些可爱,挠着后脑勺,胀红着脸说:“昨晚那件事是我不对,不该欺骗你,原谅我好不好?” 桂慈出面代阿铭说明,“我不知道他会用这种笨方法,否则一定会阻止他,也就不用无端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说了。”我打断桂慈的话,转身问阿铭:“宿舍里那套衣服怎么不见?你有没有帮我带来?” 阿铭实在是个真诚不伪的人,从不刻意隐藏内心的感受,听出我的口气已有松动,立即变得喜形于色,点头如捣蒜,迭声说:“有……有……有……,今早出门时我替你带出来,吊在柜子里,现在立刻拿给你。” 桂慈大概被阿铭所感染,也随之兴奋起来,眉飞色舞的问:“你真的不介意,肯穿雨晴为你准备的那套衣服?” 难得有机会作弄她,我临机一动,故作神秘的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看着向来冷静的桂慈居然会因为紧张而结巴,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故意凶狠地命令她,“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立即消失在我眼前!” “你……说……什……么?”桂慈怔了一下,对我会提出这种要求,简直难以置信。 我大声公布答案。“你留在这里,我怎么换衣服?”后来连我自己都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桂慈瞪了我一眼,羞红着脸离开更衣室。 在阿铭的大力协助下,我火速换装完毕,终于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完成所有准备工作。 “……全校联合晚会正式开始,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今天的主持人……”在雄壮、热闹的开场乐中,桂慈以高亢、清亮的声音报幕,并介绍主持人出场。 我站在舞台左侧布幕之后,阿铭立于我身旁,大概发觉我的不安,悄悄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大喊打气,“加油,一切都看你喽!” 我擦干手心的汗水,深吸一口气,鼓起最大的勇气,在如潮水般的掌声及众人的灼灼目光下,艰难的踏出第一步。 雨晴则从右侧进场,我们在舞台的中央相遇、站定,再一同转身面向台下观众。 整个演艺厅被挤得满满的,可说是人山人海、万头钻动,数千对眼光全都聚焦在我们身上,大伙正集中注意力,屏息以待。 按照原先脚本的设计,开头第一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但不晓得是不是紧张的关系,我的双腿微微发颤,一时间脑中只呈现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不开始,雨晴自然就难以接话,受到我的影响,连她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偷偷用手肘轻碰我的腰际,想要点醒我。 “什么事?” 我如遭电殛般的跳起来,惊慌失措的大吼大叫,竟忘了自己正站在台上,透过麦克风,每一个字都清楚的传到观众耳中。 观众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后来醒悟到是我的失常演出,随即哄堂大笑起来,整个会场也逐渐陷入失控的混乱局面。 我心中懊恼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自己丢脸、出丑还不要紧,但要是因此毁掉许多工作人员,投注时间、精力及心血所筹备的这场晚会,那罪过才大咧。 “嗯……嗯……”情急生智,我忽而临机一动,故意干咳几声,试图引起观众的注意,这一奇招果真发生效用,嘲笑声慢慢减弱。 “我刚才是想测试麦克风,请问最后一排的同学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 “可以!”观众席的后方有人大声回应。 “谢谢你们。”观众安静下来后,我决定实话实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刚刚出了一点小纰漏,对不对?” 观众又笑了,不过这次是善意成份居多。 “因为站在这个舞台上,让我感触良多,”我停了一会又接着说:“记得二年前,我和台下的你们一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生,没想到眨眼间大学生活竟已过了一半,却还一事无成,希望各位学弟妹们都能以我这个不成材的学长为鉴,好好把握这段人生中最甜美的岁月。” 这次是在我的刻意引导下,将观众逗笑,我总算能够掌控全局,同时也和事先套好的台词榫接上。 再来就换雨晴,“接下来就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来欢迎,由本校舞蹈社所带来的第一个节目——破蛹!” 我和雨晴让出舞台,安然退场,总算过了第一关。 阿铭抢上前来,大骂:“臭小子,真的会被你吓死,如果再这样,我就算有九条命也玩不起。” 桂慈则不忘过来为我打气,为我的演出另下一个注脚。“有惊无险,表现不俗。” 雨晴却离开众人,不发一语,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独自坐在脚落里发呆,桂慈见状便暗示我,“别再斗气了,去和她说说话,哄哄她吧。” 我心里感到有些为难,不过仍是硬着头皮走过去。“你……还好吗?” 雨晴抬头望我一眼,木然的说:“请让我静一静,有事等晚会结束后再说。” 我无法从雨晴的反应中判读出任何的情绪,只能算是自讨没趣,碰了一个软钉子,不过这时候第一个表演节目已近尾声,也不容我再多想。 虽然雨晴因一时气愤,将主持稿撕碎,但凭着我们俩长久以来的合作关系,所建立起的绝佳默契,各种突发状况都能逐一克服、应付;何况开头最难的部份都让我熬过来了,接下来便如倒吃甘蔗般渐入佳境,越来越顺手,只是谁又能猜想得到,我和雨晴合作无间、和乐融融的表象之下,实际上却是各有所思、貌合神离呢? 晚会主持的工作说穿了也不难,就是为各个节目串场而已,我和雨晴曾对晚会的风格有过争执,她认为应该呈现知性、感人的气氛,我则坚持要风趣、幽默、不死板,由于彼此都是各持己见,僵持不下,最后折衷、妥协的结果是同时兼具两种特色。 而今二个小时的晚会即将结束,在欢笑及泪水中夹杂着如雷的掌声,我知道这场晚会是成功的,幕前幕后全体工作人员非得出场谢幕三次后,观众才肯散去。 回到后台才发现整个休息室几乎要被花海所淹没,其中大部份都是指明要送给雨晴的,眼见她如此大受欢迎,我不免有些喜悦、骄傲,感到与有荣焉,另一方面却是吃味、嫉妒,还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担心与愤怒……总之,各种情绪纷呈,错□复杂,令人百感交集,莫名所以。 我走向前去想和雨晴说说话,并希望利用这个机会,能够与她化解歧见、冰释前嫌,没想到方浩天却早一步,抢在我前面,如先前的约定,捧着一大束的香水百合。 “学姐,恭喜你,今晚的演出实在太成功了。” 雨晴接过花朵,惊讶的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你居然记得,还真的送来。” “和学姐约好的事怎能忘呢?一定得做到才行。”方浩天腆腆的笑着。 “谢谢!难得你这么有心,我感动到不知如何才好。” 或许是我太过神经质,过份疑神疑鬼,总觉得雨晴是故意提高音量,有心夸张她的惊喜,特地向我示威、抗议,要让我难堪。 “哼!”我不甘示弱的冷笑,掉头离开。 “这么小家子气啊!”是个熟悉的女声,但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讨人厌的许心岚,还是扎着一条马尾,在身后摇啊晃的,令人有想偷拉一把的冲动。 我没好气的问:“你怎会在这里出现?” “当然是来参加迎新晚会啊,不然是来吃饭吗?”许心岚不甘示弱,立即反击,还不忘瞪我一眼,彷佛我刚刚问了一个天下间最蠢的问题,“这还是你鼓励我来参加的,难道自己都忘了?” 我今天可没心情与她唇枪舌剑的抬杠。“我是说,没想到你会到后台来。” “我是陪他一起来的。”许心岚指着正向我们走过来的方浩天。 方浩天立于许心岚身后,双手搁在她肩上,光看这简单的肢体动作,便觉两人关系彷佛已极为亲密,笑吟吟的问着,“东西送给学长没有?” “还没。”许心岚先回答方浩天的问题,然后才从背包里取出一件扁平状的东西给我,“这个送你。” “这是……?”我楞了一下,顺手接过那东西,“这是什么?” “我自己画的,希望你会喜欢。” 我仔细端详,竟是一幅油画,其中绘着一朵向日葵,矗立在艳阳下,迎风招展,摇曳生姿,色彩丰富,栩栩如生,我并不具备专业鉴赏的能力,但透过画面,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撼,因此不由自主的赞叹:“画的真好!” “我说过,不会送花给你的,所以就送幅‘画’给你喽!”许心岚还是装出一副酷酷的模样,其实眼睛在不经意间却流泄出一丝暖意。 “任务完成,我们走吧。”方浩天建议。 看着两人渐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叫住他们。“浩天,等一下!” “什么事?”方浩天回头。 “如果今晚我没有出现的话,你本来是要替我上台主持的?” “没错。” “难道你不用任何的准备吗?”我说出心中的疑惑,不明白他何以有这般勇气。 “怎么可能?我是有这个当靠山,可以临时抱佛脚,囫囵吞枣的恶补一番,才敢答应桂慈学姐的要求,硬着头皮登场。”一边说还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破破皱皱的纸张,“不过现在已经用不到了,请你帮我交还给雨晴学姐。” 那是昨晚被雨晴撕成碎屑的主持稿,如今却已被细心黏合,可以想见她是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才完成的。 方浩天又问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份稿子会被弄成如此残破,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重新誊抄一遍不是更省事,学姐为什么要如此麻烦的费心复原?” 我终于了解雨的心意,她是多么努力想化解昨夜的冲突、弥补创伤。 我抛下方浩天及许心岚,在人群中四处穿梭,疯狂地找寻雨晴的身影。 “桂慈,你有没有看到雨晴?”我焦急的问,渴望能够立即见她一面。 “她说家里有事,必须要回去一趟。”桂慈劝我,“我是不清楚你们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如果有误会的话,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我虽然晓得和雨晴间的问题应该及早化解,以免夜长梦多,发生不必要的枝节,所以隔天一大早便在校园内四处寻人,可是不论是宿舍或教室,都不见雨晴的踪迹,据她的室友及同学所说,雨晴好像在新迎晚会后回家,就没再出现过。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又回到社团办公室去碰碰运气,打开房门一看,果真有位扎着马尾的女子,背门而坐,却不是雨晴;从那身影看来,是我根本料想不到的许心岚。 许心岚拿着铅笔,俯身桌前,正凝神绘制一幅素描,但因为隔的太远,看不真切,只能依稀判别出是一个男子的侧面肖像 “你怎会在这里?”我惊讶的问,她并不属于这个社团啊。 或许是太过投入,许心岚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走进来,被我吓了一大跳,手轻颤,竟将笔心折断。 我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的。” 许心岚头也不回,只是淡淡的说:“浩天学长告诉我,如有需要,可以借用这里,安静作画。” “你在画什么?”我好奇的绕过桌子,转到她面前,想要一探究竟。 “不用你管!”许心岚连忙将素描本合上,并压在身体下。 “是画方浩天吗?”我以为她是害羞,所以存心逗她。 “为什么要画他?”许心岚抬头看我。 这次换我受到惊吓,许心岚的腮边竟拖着两道明显的泪痕,始终表现出坚强一面的她,原来是独自躲在这里掉泪。 我期期艾艾的问:“怎……么了?” “你不要管我!”许心岚拒绝我的关心,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双手掩面而泣,最后索性趴在桌上,放怀嚎啕大哭起来 这正是我的弱点、死穴、罩门之所在,面对女孩子的泪眼攻势,我向来都是束手无策、没法招架;尽管许心岚已经叫我不要理她,可是再怎样也不能视若无睹、弃之不顾,抛下她一走了之啊! 我困窘万分、坐立难安,过了好一阵子,或许是累了,许心岚的哭声逐渐趋缓,我才大着胆子乱猜,“是方浩天欺负你吗?” “关他什么事?干嘛一再提他?”许心岚不解。 “那是为什么?能够跟我说吗?”既然这件事与方浩天无关,再加上早就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我实在理不出头绪来。 “好吧!告诉你,”许心岚将素描本重新打开,对我说:“是为了他。” 画中是名削瘦的男子,抿着薄薄的双唇,眼神凝视远方,锐利的目光中隐约透露一抹温柔,许心岚只用几道简单的线条,就让人感受到他刚毅的性格。 “他是……?”我有几分迟疑,照画中人的年岁,实在很难猜想他们间的关系。 许心岚揭开答案。“这是我爸爸。” “哦!”多么直接了当,我想太多、太远。“思念你的家人,是吗?” 我自以为能体会许心岚的心情,学校里大多数的学生都是第一次离乡背井到外地求学,刚开始或许会觉得处处充满新奇、刺激,令人目不暇给,甚至有种挣脱束缚、海阔天空的自由,可是一旦静下来后,在举目无亲、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难免会有形单影只的孤独感。 “大部份的新生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我当年也是如此;有空时多打电话回家,多交些朋友,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建议。 “你不懂,”许心岚摇摇头,“我的情况和别人不同,我爸爸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又自作聪明,妄下断语。 “在我没出世之前,大家都以为妈妈会生个男孩,连名字都取好,叫‘心风’,结果没想到却是个赔钱货,因此才改名为‘心岚’。 “可能是失望,同时也是为了弥补没有儿子的缺憾,爸从小就对我有着极高的期望、特别严苛,我以为他有重男轻女的观念,不喜欢我,进而对他产生排斥,父女间的感情并不好。 “到了国中的叛逆期时,就更为变本加厉,结交男友、成绩低落、考试作弊、逃避上学、离家出走……举凡他不愿我做的,我都故意去犯,而且你知道吗?最讽刺的是,他居然是我们学校的校长,自己的家庭教育、亲子关系都处理不好,又怎能论及学校教育呢? “不晓得是不是受不了我这个不孝女的长期折磨,不久他便卧病在床,接着又申请退休,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形,我心中却是沾沾自喜,有种报复后的快感。 “一天夜里,我和男友厮混到天快亮时才回家,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妈妈留下的一张纸条,写着爸爸因为病情加剧,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等我气急败坏,匆匆忙忙赶到时,他已经去世,不肯等我。 “我以为自己是恨他的,可是在医院里,我的泪水却像堤防溃绝,泛滥成灾,无法自抑,这时候才了解,其实我是多么渴望他的爱!” 许心岚忆及伤心往事,说着说着,又一颗泪珠滚落的腮边。 我想出言安抚她,却又不知要开口说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静静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守候。 过了一会,许心岚的情绪似乎稍见平复,问我:“尽听我讲这些索然无味的陈年往事,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我摇摇头。“只要你肯说,我就愿意倾听。” 许心岚继续她的陈述。“人是很奇怪、很矛盾的动物,许多事在拥有的当下都不懂得好好把握、好好珍惜,反而要等到失去时才来懊悔不已。 “我在整理爸爸的遗物时意外发现他的日记,那几乎是我个人的成长纪录,内容是从妈妈告诉他怀我的那一刻开始写起,尽是他的满心期待与兴奋之情,从计划着要怎么教我骑脚踏车?如何陪我打篮球?直到我上大学、交女友、结婚、成家、生子……我的一生悉录其中,钜细靡遗,唯一让他意外,感到措手不及的是——我是女儿,不是儿子! “对爸爸来说,这个打击并不小,不过他并没有放弃理想,立即从挫折中站起来,重新拟定方针,誓言要将我栽培成最优秀,能令他引以为傲的女儿,他对我的爱、关怀与期盼,一点也没有减少,只是谁知道,我竟让他如此失望。 “后来我常想起,小时候,爸曾带我到海边看夕阳,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凝望着远方,遥指海天交界处,告诉我,那里是他想陪我去的未来,当时的年纪根本无法体会这番话,只记得在返家的途中,我伏在爸的背上,偷偷舔舐他颈部的一滴汗珠,那股咸咸的味道竟让我甜甜入睡。” 我终于明白,指着那张素描说:“这张画就是描绘那时的情景?” “我想保留住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所以才开始提笔作画。”许心岚翻开素描本,每页都是父亲的画像。 我替她接下去,“所以你虽然未曾正式拜师学艺,也不懂任何绘画的技巧,但在每一笔的笔触中其实都流露无限的真情;而你之所以会想教书,其实也是受你父亲的影响吧?” “爸爸一辈都在教育界工作,曾培育出许多杰出的人才,我大概是其中最顽劣、最不成材的一个,不过……”许心岚轻笑,“现在我倒是很想接替他这份工作。” 我整肃心情,以郑重的语气告诉许心岚:“我必须正式向你对道歉!” “怎么了?”许心岚对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诧异不已。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嗯,”许心岚微微颔首,“就在楼下等电梯时。” “我曾骂你没有教养的小鬼,如今才知道,你有一个很伟大、很了不起的父亲,尽管话出如风,伤人于无形,再也没法收回,但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的无心之过。” “噢!原来你是指这回事?我早就忘记了,若非你又提起,我根本没有印象,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啦。”许心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显示出确实毫不介意。 我站起身,顺手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晚风吹拂进来,带有一股微微的凉意,我忍不住感叹:“秋天,真的已经来了。” 许心岚站在我身旁,向楼下街道探望,“从这个地方,这个角度看出去,世界似乎变得更大,人显得更为渺小。” 此际正是华灯初上,交通最繁忙的下班时刻,但或许隔得太远,那车水马龙的喧嚣却沾染不到我们身上,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也因此显得并不真切。 我侧过脸问许心岚:“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世界还是照常运转,并不受我们的喜怒哀乐、情绪的高低起伏而有任何影响。” “那是因为人才有感受的能力!”许心岚的马尾在风中飘扬,她理理耳边被袭乱的鬓角,“没想到,我居然和你说了这么多话。” 我心中突然一动,不知什么作祟,被迷惑心智,鼓足勇气,向她建议:“我们走吧!” “去哪里?”许心岚张大眼睛问我。 我伸手指向窗外,“到那熙来攘往的红尘俗世去走一遭。” 学校旁有个老旧的眷村,是本地着名的观光市集,每晚都有许多小贩来此摆摊位,吃喝玩乐样样俱全,远近驰名,经常吸引大量人潮涌入。 我和许心岚约好要到夜市去逛逛,不过夜里天气微凉,我们决定先回女生宿舍,让她披件长袖薄衬衫。 女一舍果然不负“钓鱼台”之名,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正汇集在门口,处处人满为患,盛况空前。 我在楼下等许心岚这段期间,其实是有点尴尬,因为好歹我也算是校园内一位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尤其又刚主持完一场极为成功、颇为轰动的迎新晚会,知名度更是大幅提升。 这些人当中,有部份是原先就相识的朋友,碰面时难免要彼此寒暄,相互问候一番,除了要不断和他们说些没啥意义的场面话之外,还得一再重复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出现?等什么人呢? 我爱来就来,想等谁就谁等谁,关你们什么事啊! 我多想这样用力斥喝、大声回答,但实际上却还是耐着性子,涎着笑脸,逐一向他们说明。 另外还有些则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大概认出我是迎新晚会中的主持人,有意无意间常会转过头来,偷偷瞄我一眼,然后又叽咭哩咕噜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在讨论什么,我被这些人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忽然间一阵低沉的引擎怒吼声响起,一辆红色法拉利驶进校园,风驰电掣地呼啸而过,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一方面要感谢这辆车的适时出现,让大家暂时将目光及焦点从我身上转移开,使我有喘息的空间;可是另一方面却对车主人在宁静的校园中如此嚣张跋扈,仗着有几个臭钱便目中无人,完全不顾及学生们的安危,而深感不以为然。 “什么人这么骚包啊?开得起这种名贵的进口跑车?”人们正议论纷纷。 我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 “那不是迎新晚会的女主持人吗?”一位满脸青春痘的学妹惊叫。 车门已被打开,我定睛一看,果见雨晴正施施然的跨出车外,好一幅香车美人、风光旖旎的画面! “她真的好漂亮喔!”一名大头、矮个子的学弟忍不住赞叹。 雨晴大概刚参加完晚宴,身着一袭黑色低胸礼服,长发往上盘起,宛如贵妇,像颗闪亮的明星,耀眼夺目,我感到与有荣焉,万分骄傲,多想向大家夸耀,让他们去羡慕、去嫉妒。 “载她回来的什么人?”那“豆花”学妹充分发挥三姑六婆的八卦本性。 眼见一个年约二十来岁,身材壮硕,西装笔挺的男士走出驾驶座,我在心中惨叫一声,顿时涌现一股不详的危机感。 “那是她男友吗?听说她家是有钱人,往来的都是些社会名流,和我们这种平凡无奇的学生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有天壤之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大头学弟居然知道这么多小道消息。 真奇怪,雨晴还是那美艳动人、不可方物的模样,但在转瞬间,只因心念的转变,我的情绪竟从高耸入云的半空,直接坠入万丈深渊的山谷。 “你们快看,”豆花学妹又在大惊小怪,“那男的好大手笔,居然送她整束的黑色郁金香,真是太浪漫了。” 我不服气,所谓罗曼蒂克的气氛,还不是全靠金钱堆砌出来的。 “天啊!那男的未免太猛了吧?也不顾虑一下地点,这里可是公共场所耶,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大头学弟一边观察,一边做详细的实况转播。 “你这土包子别少见多怪好不好?”豆花学妹骂道:“你难道不晓得那是很平常的西方礼仪?只是一个亲在脸颊上的晚安吻而已。” 对我而言,可没有那么简单就被说服,面对两人的亲密举止,我再也按捺不住,准备前往理论。 第六章 “不要跑!学长,你想脚底抹油开溜吗?” 当我火冒三丈,要向雨晴兴师问罪之际,无巧不巧的,许心岚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回头一探究竟,她已经在原本的短袖衬衫外,加套一件淡粉色的薄夹克,正笑吟吟的望着我,似乎刚洗过脸,两腮再也看不出曾流过泪的痕迹,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没有……我……只是想……”我结结巴巴的,但我和雨晴间的情形实在太复杂了,又岂是在短短的三言两语间能够说清楚、讲明白的? 许心岚靠前上来,大方而亲密的挽着我的手臂。“男人怎可以如此没有耐性?趁女孩子梳妆整理时偷跑,岂不是太没格调了?” 我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没想到好戏还在后头,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这古灵精怪的许心岚,将我推到五、六位女孩子面前,向众人郑重介绍,“快来见见这位令人景仰的学长,他可是我们迎新晚会上的名主持人喔,而且等一下还要负责招待大家到夜市一游。” 这群女孩子们像是早有预谋,竟将我团团围住,一起鞠躬,异口同声大喊:“谢谢学长!”显然事先经过高人的指点与调教,训练有素,进退得宜,使我毫无招架之力。 我吃惊不已,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向许心岚求助。 许心岚附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刚刚我上楼时才突然想到,我们孤男寡女两个人一起去逛夜市可能不太妥当,先别说你是校内的名人,万一被人撞见,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若是遭人误会,而坏了本姑娘的名声,因小失大,那才真是划不来,因此灵机一动,就在宿舍里随意吆喝几声,没料到你居然有如此魅力,马上有一群爱慕者涌现。” 许心岚说话时正依偎在我身畔,吐气如兰,我只觉得耳根一阵酥麻,便不由自主的烧红起来,也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 “喂,你们两个不要躲在后面说悄悄话,快点走啊!”众女孩们在前方叫魂似的催促。 “等一下啦,马上就来。”许心岚一边喊着,一边又对我说:“找这么多人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壮胆,毕竟我们才刚认识不久,还不太熟,二来可以帮你介绍女朋友,这么多美女,若有让你心仪、心动的,千万不要客气,只要稍微向我暗示一下,我必定全力以赴,促成这桩美事。” 许心岚说完话,朝我吐吐舌头、扮扮鬼脸,然后便一溜烟似的自我身旁跑开,加入那群无忧无虑,不时爆出一串银铃般笑声的女孩们当中,不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可以确定的是,之前躲在社团办公室里,暗自伤心垂泪的那个许心岚,暂时已不复存在。 我又想起雨晴,回头巡视,却瞧不见她与那壮硕男子的踪影,但觉莫可奈何,叹了一口气,快步跟在许心岚及那群女孩身后。 我用力的甩甩头,希望能把胸中那份良心不安的愧疚感抛出脑外,或许也参杂点报复的心态在作祟吧,如果雨晴可以和年轻的贵公子公然的出双入对,在校园中卿卿我我,那么她不仁我不义,陪几个年轻女子一起逛逛夜市,又有什么大不了? 这晚的月色明亮,夜凉如水,夜市中一如往常,还是人潮汹涌,充满欢乐的气氛,路旁摆设着各式小吃,沿途尽是摊贩们活力充沛的叫卖声,各种食物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诱人的颜色,锅子一掀,空气里便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像是母鸡带小鸡般,陪着一大群年轻女孩们走在路上,她们肆无忌惮的大声谈笑,经常引来周遭路人的侧目,虽然有众少女围绕在身边,让不少行人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但在轻飘飘、得意洋洋之余,我还是隐约觉得,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招摇,似有不妥,恐怕易生事端,因此连忙将她们赶入一个摊位中。 “学长要请客啰。” “万岁!好棒哦。” “学长真是一个好人。” “我要蚵仔煎。” “人家想吃八宝冰啦!” “我的爆米花到底好了没?” …… 女人还真是矛盾的动物,不是怕发胖,身材走样、变形,直嚷着要节食、要减肥?平常正餐不肯好好的吃,到了外面却又偏偏喜欢吃这些高热量的食物。 众女子们坐下后,便将我当成仆役般使唤,呼来喝去,毫不客气,我则是忙进忙出,疲于奔命,一下买这,一下买那,想尽办法满足她们各式各样的要求。 我究竟是招谁惹谁?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一念至此,便忍不住狠狠的瞪了许心岚一眼,恰好她也正向我瞄过来,扬着眉,黑亮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像极了一头狡猾的狐狸,低头浅笑后,旋即又加入众姐妹淘的七嘴八舌、大声喧哗当中。 对我而言,待在一群呱噪的女子身边,大约是天底下最、最、最难以忍受的酷刑,我实在是被吵到受不了,整个脑袋瓜子简直快要裂开,所以只得另选一张较远的桌子,背对她们坐下,以手支头,用中指按住两边太阳穴,闭目养神,想要图个清静。 许心岚不肯善罢干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学长,怎么坐在这里发呆?不跟我们聊聊吗?” “没什么,有点累,想休息一下。”这丫头是明知故问嘛。 “觉得闷吗?” “嗯,有一点。”我干脆先自行承认,实话实说,举白旗投降。 “这样会不会比较好一些?”许心岚捶捶我的双肩,在我的后颈部上搓揉、推拿。 “谢谢!不必麻烦。”我彷佛触电般,弹跳开来。 “我只是想帮你,让肌肉松弛一下而已。”许心岚嘟着嘴解释,好象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已受够她的诡计多端,早成惊弓之鸟,现在却突然对我这么好,岂能不启人疑窦?其中必有诈,千万不可再轻易相信她。 “我……我是说,这夜市很长,我们才走不到一半,不要浪费时间,光在这里聊天,不如再去逛逛吧!” “可是你刚才不是还在喊累吗?” “够了!够了!我已经休息够了。”我忽然觉得精力无限,连忙付清账单,在一阵慌乱中逃窜而出。 数数皮夹子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一星期的生活费在刹那间就化为乌有,我的心头正在淌血。 不再像方才的意气风发,我垂头丧气,像个跟班似的尾随在众女子身后,偶然听见其中两位元学妹的对话。 “没想到学长这么大方,真的肯请我们吃宵夜。” “心岚才是太厉害,随便说上两三句话,就让他心甘情愿,乖乖的掏出钱来。” 我恍然大悟,停下脚步,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勺,大喊:“我又上当了。”防了又防,我终究还是着了那鬼灵精的道。 “许──心──岚!”我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当街大叫她的名字。 许心岚正在前方不远的一处摊位旁,回头向我招手。 我立即奔至她的身侧,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你……你……”的不断重复,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来的正好,可以帮我瞧瞧,这个好不好看?”说完便将一件东西塞入我掌心。 许心岚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我竟完全拿她没办法,发不出半点脾气来,反倒依言低头探视手中那东西,原来她正站在一个地摊旁挑发饰,给我看的是一件向日葵造型的发夹。 “你这么喜欢向日葵吗?”我想起她送我的那幅向日葵油画。 “嗯!”许心岚用力的点点头,“不晓得为什么,每次只要看到向日葵,我就会觉得朝气蓬勃、活力十足。” 我突然好奇起来,问她:“你为什么会送向日葵的画给我?” 许心岚怔了一下,低头不语,我们俩就这样静默对立好一阵子,虽然没有言词交流,但在这一刻,却好象有种难以形容的感受滑过心头。 “这个我不要了。”许心岚回过神来,放下发夹,转身离开。 “等……等一下!” 我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间手足无措,她却恍若未闻,一味朝前走去,对于我在她身后的大声呼喝,根本不予理会。 我匆匆和地摊老板完成交易,然后快步赶上她。 “等我一下啦!”我终于拉住她。 “干什么?”许心岚冷冷的问,却不回头。 “这个送你。”将那向日葵发夹交到她手中。 “谢谢!”许心岚双手紧握发夹,眼眶一红,一滴泪珠自眼角溢出。 “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我温言问她。 “傻瓜!”许心岚骂我一句,却又突然笑了,“这和之前的眼泪是不同的。” 我知道在社团办公室时,她是因为忆及伤心往事而掉泪,那这次呢? “你不是说,向日葵能够让你精神百倍?” 许心岚擦去泪水,问我:“我现在可以把它戴起来吗?” 我点头。“当然可以。” “你帮我。”许心岚又将发夹交回给我。 或许是小男孩的调皮心理吧,每次见面,我总有股想拉她马尾的冲动,如今真的亲手碰触时,却是小心翼翼、格外温柔,唯恐将她弄疼,我轻轻扣上发夹,并问:“你为什么总喜欢绑条马尾?” 许心岚甩甩马尾。“没为什么,就只是方便啊,我才不想为了整理头发而浪费那么多时间。” 多么简单的答案! 我竟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雨晴,还在不久之前,我们只为了我没注意到她改变发型这种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而拌嘴,同样是女孩子,许心岚却和雨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我蓦然惊觉,自己居然将许心岚拿来和雨晴比较。 “发夹是学长送的吗?”许心岚的众姐妹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上正抱着大包小包,疯狂采购后的战利品。 “学长不公平,我们也要。”众女不容我解释,便纷纷鼓噪起来。 “别乱说话!”我轻声斥喝,急忙转移大家的焦点,“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否则会赶不上宿舍的门禁时间。” 连哄带骗,我终于将这群小魔女准时送回宿舍。 “谢谢你!”许心岚留在最后。 “你已经说过了。”我微笑。 “我不是谢你送我东西。”许心岚摇头。 “那是为什么?”我困惑。 许心岚停了片刻才说:“谢谢你陪我渡过伤心的时刻,给了我一个愉快的夜晚,你就像是我的……我的向日葵。” 被她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晓得要如何回答。 “下次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吧!”许心岚建议。 我未多加思索,口不择言,居然要求她,“除非你答应,下次只能你一个人陪我。” 许心岚怔住,脸上出现红霞,嘴唇动了一下,但我根本还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她已转身上楼。 过了女生宿舍关门的时间后,校园内的人便明显减少许多,女孩子们都躲回自己的窝,剩下男人还有什么搞头呢?还不如早早散了罢。 我独自走在漆黑的小径,纵有天上明月指引着我,但看着地上被拉长的身影,却还是难逃一个人的孤单与寂寞,此时竟份外想念刚才一群人在一起时的热闹与喧哗。 路经雨晴住的宿舍,忍不住抬头眺望她的房间,从窗口处隐约投射出几道模糊的人影,却无法辨认是不是她,没多久后,灯光一灭,不再有任何声息或动静,想必是通通就寝了。 “晚安!”我轻轻向她道别。 回到自己的宿舍,正蹲在门前脱鞋子之际,大门忽然被打开。 “大哥,你可终于回来了。”阿铭焦急的说。 望见熟悉的人,原来的萧瑟感在瞬间一扫而空。“怎么了,不过才半天的工夫不见,你就这么想念我。” 我故意开他玩笑,企图活络气氛,可是阿铭严肃的表情,彷佛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该不会是我祖父……”心里突然涌现不祥的预兆。 虽说前些天还和家里的人通过电话,知道祖父一切安好,但以他现在健康状况,几乎已到油尽灯枯、苟延残喘的地步,稍有不慎,难保有个三长两短的意外发生。 情急之下,我抓住阿铭的臂膀,用力摇晃,大叫:“是不是我祖父有什么事?” “好痛!”阿铭皱着眉头,“不要这样,你将我弄疼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阿铭这种不快爽快的个性,有时候真的会让人急疯,我不肯放松,反倒更用力、更紧促地抖动他的身躯,企图从他口中榨出答案来。 “不是啦!”阿铭终于挣脱我的掌握,朝墙角疾退。 我还想扑向前去,阿铭见状脸色遽变,随即脱口而出,“冷静一点,你祖父没事!没事!”双手正过份夸张的挥舞。 “什么?!”像是耗尽全身的力气,两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我跌坐在地上用力喘息,汗水自额头滑落。 过了好一会儿,阿铭为我递上一条毛巾。“擦把脸,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反应过度向他道歉,“以后千万不要开这种玩笑。” 阿铭苦着脸。“我什么都还没说,是你想太多,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的情绪已逐渐平复,因此转而问他:“你本来想和我说什么事?” 阿铭犹豫着,欲言又止,却始终开不了口。 “有话就说吧,”我试着鼓励他,“经过这一回,今晚大概再没有任何事能令我动容。” 阿铭捂着被我抓成紫青的手臂,不断雪雪呼痛,低着头不经意的说:“我想谈你和雨晴间的事?” “什么!”纵使阿铭已经用最轻松自然的态度来说这件事,我仍感到心中的不悦正隐隐蠢动,即将爆发,旋即又想起刚刚许下的承诺,因此便强压住情绪,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协定,约法三章,绝不过问对方的感情生活。”或许是自知理亏,阿铭在谈话间始终不敢抬头看我。 不像女生,常会和周遭的朋友们分享爱情中的甜美及苦痛;相反的,男人对这些事向来都是极其隐密,遇有挫败,为了顾全尊严,自然不适合向旁人哭哭啼啼的泣诉,但更令人痛恨的却是那种以征服女人为乐,不时四处夸耀战绩,还自比为情场老手的狂蜂浪蝶。 感情世界是两人间最私密的互动关系,不容许有第三者插手或置喙的空间存在,我和阿铭都同意这样的说法,所以早有过默契,除非当事人自行提出,否则我绝不过问他与桂慈的事,他也不能干涉我和雨晴的交往,彼此严守份际,不越雷池一步,以免伤害兄弟间的情谊。 “你还记得就好,这是我们的禁区。”我没好气的回答。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铭抬头来用力的强调,“但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我不能看你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搞砸一切。”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的口气冷淡,急于想结束这场争论。 可是阿铭并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含意,又或许他是明白的,但仍不肯放弃。“你不妨先听听我和桂慈的故事。” “嗯,”这倒新鲜了,我被勾起兴趣来,却还是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不置可否的问:“别忘了,当初还是我你追上桂慈的,你们间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和桂慈在暑假间曾一度濒临绝裂、分手的边缘。”阿铭的语气虽是平和,甚至从现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情形研判,也可能只是一段有惊无险的插曲罢了,但这样的开场白还是有着石破天惊的效果,立即吸引我的注意。 “愿闻其详,我会洗耳恭听。”既然阿铭自己想说,我当然不会阻止或反对,所以便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你还记得吗?”阿铭以难得的低沉语调,娓娓道来,“暑假时我和球队到深山里去做特训,而在同一时间,桂慈也到海边的小渔村去参与服务队的工作,原本我们早就说好,即使再忙、再累,也要保持密切的联系。” “然后呢?”关于这段往事,我在开学当天就听他们提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便主动追问,鼓励阿铭再说下去。 “因为时空的乖隔,深爱的人不在身旁,思念的情感反而变得更加炽热、更为浓烈。” “所以人家才说:“小别胜新婚’嘛!”我点头表示理解,却还猜不透阿铭与桂慈间究竟曾发生什么事。 阿铭淡然一笑,又接着说:“人在承受过度的压力时,便显得格外的纤细与脆弱,特别需要有人扶持、慰藉,只是当时我们分处在两个称得上是‘穷乡僻壤’的地方,通信极为不易,根本无法畅所欲言、尽吐胸中的烦闷,我常会想:我这么辛苦,你为什么无法体会呢? “桂慈常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我,我却总是因为历经一整日的魔鬼训练,而到了筋疲力竭、体力完全透支的程度,巴不得能够一闭上眼睛,头才沾枕,立即酣然入睡,即使强自振作,和她聊上几句,也不过是言不及义的例常性问答,嘘寒问暖、虚应故事罢了。 “同样的,当我好不容易养足精神,可以和她好好谈一谈,恰也往往是她忙到不可开交、脾气不好的时候。” 我提出自己的看法。“若果真如此,那又何必这么勉强?干脆断了音讯,等你集训完下山,她服务队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说,反正这也只是暂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又不是永不相见,有道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阿铭喃喃地念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眼中忽然绽放出光彩,恍然大悟,惊叹:“原来古人早就看得这么透彻!” “所以桂慈才会要你多读点书嘛。”我不带恶意的开玩笑。 在遇见桂慈之前,除了课本中要用来应付考试的文章外,阿铭是不碰任何诗词歌赋,但为了能与中文系的才女匹配,他开始用功,努力去改造自己,希望能够变化气质,多点内涵。 阿铭不理会我的戏谑之词。“果然是旁观者清,莫说是我这种凡夫俗子,即便是像桂慈那样饱读诗书的人,也是泥足深陷而不自知,最后还不免要猜忌,居然质问我,若在天平两端分别挂着情人与球队,对我而言,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要?” “这样比有什么意义呢?”我嗤之以鼻。 阿铭侧过头来问我:“你觉得爱情与吃饭、睡觉,什么比较重要?” 我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骂他,“你发什么神经!没听过‘废寝忘食’吗?有人为了爱情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吃饭、睡觉又算得了什么?” “哦?”阿铭提高声调,“所以你认为,只要有了爱情,日常生活中的吃饭、睡觉这类琐事就通通不必做了?” “嗯……当然也不是这样说。”我搔搔头,支吾其词。 最后还是阿铭自己替我解围。“就像吸呼一样,多一次或少一次根本是无关紧要,但人却不能不呼吸,生活里四处都充满这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事情。” “那又如何?”我仍然搞不清楚阿铭想表达的意思。 阿铭则耐着性子为我做进一步的说明。“能和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自然是件极为重要的事,但却不是生命中的唯一、更不是全部。” 这下我总算整理出一点头绪。“除了爱情,你和桂慈都一样,希望能够趁着年轻的时候,努力追逐自己的梦想。” “你还不算太笨嘛!”阿铭满意的点着头。 我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也别净数落我,你又何尝好到哪里?不是也曾经为此而伤痕累累?” “真的没想到,原本那么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一旦失去和谐的关系,乱了节奏与步调,裂缝竟越来越大,差距也随之越来越远,几经争吵及冷战后,我和桂慈居然达成一个极可怕的共识,‘不用感情束缚彼此,让对方自由,才是最伟大的爱’,最后终于决定分手。” “那么你们又是如何度过这次的危机?”因为已经知道他们如今仍旧相爱的事实,我反倒更加关心其中的过程及转折。 “其实很简单,靠的就是那份渴望在一起,和不愿失去彼此的心。人在情绪化时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当我们平静下来,再重新审视整件事情的始末,便开始后悔,幸好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虽然早已事过境迁,但阿铭讲来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们的感情一路走来始终平顺,没想竟也满是风雨。” “谁的爱情不是充满波折的‘风雨之恋’呢?”阿铭为整件事下了一个注脚,又接着说:“虽然辛苦,可是我认为一切还是值得的。” “怎么说?” “还记得上学期修的那门‘理则学’吗?” 阿铭突然岔开话题,我一下子脑筋转不过来,怔了一会儿。“你是说‘潘九十’的课?” 那是校内一门极“营养”的选修课,极受学生的欢迎,教授姓潘,即便上课打混、摸鱼,期末都还可以有九十以上的高分。 阿铭笑了笑。“老师教过的东西我大部份都忘了,偏偏还记得他所说的人生三阶段。第一个阶段,‘见山是山’,在我和桂慈初相识时,几乎耗尽所有的力量在谈恋爱,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能腻在一块;等到发现因为靠得太快,反而限制彼此发展,过得不快乐时,便是进入‘见山不是山’的层次;但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们学会更加珍惜这份感情,才能达到‘见山还是山’的境界。” 听完阿铭这段长篇大论,我只能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虽然在“理则学”这门学科上,我的学期总成绩超过阿铭甚多,但我空有书本上的理论,在现实生活中,反倒没他这番体悟来得深切,想当初刚踏入大学校园时,我们都是爱情新手,如今我却早已远远落在他之后。 “你的这番高见,真是让我自叹不如啊,佩服!佩服!”我忍不住鼓掌起来,为阿铭欢呼。 对于我这直率的赞扬,阿铭反倒有几分羞赧,隔好一阵子才能再继续开口说话。 “等而下之的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甚至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时还要执迷不悟、冥顽不灵;像我这种中等之资的人,受过一次教训学一次乖,能不再犯相同的过错就算可喜可贺;但却有一些人,拥有极佳的资质及敏锐的观察力,毋须亲身经历那些苦痛的过程,便能从别人的身上获得经验。你比我聪明,读过的书又比我多,应当更能理解这些道理才是,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便是怕你和雨晴重蹈我们的覆辙,将来要后悔不已,正因为自己受过那样煎熬的滋味,便希望你们不须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 阿铭试图以自己亲身的遭遇来点化我,对于他的这番苦口婆心,我自有无限感激,但真正的切肤之痛,光凭语言或文字来说明,又岂能形容其中的万分之一? “或许我是属于那种资质平庸、驽顿之类的人吧?”我忍不住自我解嘲。 阿铭还不死心,试图奋力做最后一击。“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千万要老老实实的回答。” 由于阿铭难得如此严肃,以一副正经八百的神情问我,我也跟着认真的点头答应,“好啊!只要不是问我太难的问题,我都会尽量努力回答。” 阿铭的问题其实很是简单的,但我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的问,不免受到惊吓,有些不知所措,他问我: “你真的爱雨晴吗?” “我……” 怎么也没想到,阿铭会问我这个问题,一个“我”字含在口中,翻滚老半天,结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很难吗?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吗?还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所以才无法判断,自己究竟爱不爱雨晴?” 阿铭的个性向来温和,但这连续几个问题却像是最猛烈的炮火,攻得我毫无招架之力、体无完肤,只能不断摇头,连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否认什么?或是逃避什么? 阿铭略显激动的叱喝着:“你这个人有许多的优点,但是你知道吗?在感情上……不!更具体的说,是在爱情上,你是个最拙劣的懦夫。” 面对阿铭如此严厉的批判,我却不敢反驳,只是软弱的反问着:“我真是这么差劲的人吗?” “还记得你的上一场爱情是如何结束的吗?”阿铭减缓方才咄咄逼人的攻势,改从另一个话题说起。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不属于本书的范围,不在讨论之列,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如果一个作者总爱在新书里讨论他的旧作,不断将冷饭回锅重炒,肯定会被读者所唾弃的。”我企图挣扎,试着寻出一条生路。 “是吗?”阿铭有点不怀好意的笑着,直接问我:“人的一生真的可以像书本一样,那么简单的分行、分段、分章节?‘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可以一分两断、无牵无挂,分得如此清楚?” 避无可避,我双手一摊,“好吧!我承认,雨晴并不是我的初恋情人,在她之前我曾爱过别人,但那又怎样?谁不曾经历过几段不成熟但结果却不得善终的爱情呢?”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其过程错综复杂,实在难以在三言两语中解释清楚,不过若是有兴趣者,不妨找找我那本名为《图书馆仙履奇缘》的书来看,便可略知一二,此处就不再赘述。 阿铭倒是对整件事的始末知之甚详。“你当时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忍心让所爱的人离去。” “我以为那样对她最好,我以为那就是爱。” 阿铭不以为然,“你只是在逃避而已。” 我低下头。“我知道,弃她不顾,还自以为爱她而让她自由,甚至还因此而沾沾自喜,那是怯懦与不负责任的作法……只是我要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若是知错能改,都还不算太晚……”阿铭大概是太兴奋了,有点迫不及待,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所以说,你已经学到了教训,不是吗?” 我点头。 “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阿铭不忘循循善诱的引导。 “爱一个人时不要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不要预设立场,擅自决定,以为怎样对她是最好,而是要用对方所需要并且能接受的方式来爱她。” “好极了!能有这样的醒悟,就表示你还有救。”阿铭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问:“那么现在你闭上眼睛来回想,找出你这次和雨晴所发生的争执,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静下心来,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逐一过滤,阿铭则伫立一旁,不敢惊扰。 良久,我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微笑。 “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阿铭要我给他更肯定的答案。 “我真的明白了!”我坚决的回答。 “那你不妨说说看,你明白了什么?” 如果不明究理的人,突然听到我和阿铭这番没头没脑的对谈,难免要误以为是两个老和尚在打什么“禅机”。 “不要这样,说说看啦,大家参考一下嘛!”阿铭不肯放过我,仍在一旁不停鼓吹。 我拿他没办法,“在这件事中,雨晴用她自认最好的方式来帮我,而我却为了莫名其妙的自尊而拒绝她,结果才演变到这个地步,像小孩子般的吵吵闹闹,说来还真是幼稚。”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笑出来。 “你总算都明白了,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阿铭终于心满意足的舒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我:“你会去找雨晴,化解一切冲突,所以你们会和好如初,对不对?” “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向她解释清楚。”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一直苦无机会。 阿铭还不肯罢休,“你会带着一大束的玫瑰,跪在她的前面,恳求她的谅解,然后会告诉她,其实你是爱她的……” 阿铭居然开始发挥那天马行空的想像力。 “我想我会这样做……” 阿铭被我的话吸引住。 我躺在床上,用棉被蒙住头,然后高喊: “我会先好好的睡上一觉,明天再去想,晚安!” 第七章 在学习理论中曾经提及,人在学习任何一种新的知识或技能的初期阶段,刚开始是从无到有,较容易有发展的空间,若以图形来表示的话,可以得到一条极为陡峭,在数学上称为高斜率,明显看出是急速窜升的曲线,接下来随着难度的加深,进展的速度将渐次趋于缓和,而进入所谓“高原期”的阶段。 顾名思义,在这个时候,发展曲线是条水平线,付出的心血与获得的结果没有绝对必然的关系,不论花再多的时间,耗费再多的心力,不见得会有寸进之功, 甚至还有可能出现退步的趋势。 如果就在这个时候放弃,便是到了极限,永远不会再有发展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可以再坚持下去,努力不懈,一旦突破瓶颈,就如同禅宗所讲究的“顿悟”,刹那间灵光乍现,忽然间开窍一样,瞬即突飞猛进,又将步入另一个更高深的层次。 以上这个我在修“教育原理”的课程时所学到的东西,但是“一法通,万法通”,没想到教育上的学习理论套用在男女间的谈情说爱上,也一样是说得通的。 恋人们在初交往的阶段,经常被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所吸引,无可救药,不可自抑,对两人而言,这个阶段的互动过程中,任何细微之处都是新奇有趣,在眼前仍有一大片广阔无边,未经开发,亟待深入探究的空间可供挥洒。 但真正懂得爱情的人当能理解“相爱容易,相处难”的道理,久而久之,当新鲜感丧失,热情逐渐冷却,相处反倒成了一种一成不变,例行且恒常的习惯,枯燥无味,乏善可陈一旦陷入不断重复的轮回当中,不免要心生厌烦,摩擦与冲突也就随之而来,许多恋人们便在这个关卡上,因为熬不过,只好以暗黯然分手的结局收场。 当然,也不必要全然如此悲观,因为如果能够继续坚持下去,或许不久便能“守得云开见明月”,因而进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只是谁也不知道,在这之前究竟要等多久?这样的守候会不会开花结果?还是一场空呢?这样的不确定性才是最折磨人的。 而我和雨晴间的关系,正好发展到这个阶段,再加上开学时我正为家中祖父的病情而烦恼不已,然后是为全校迎新晚会的服装事件而产生的不愉快,还有昨晚那位和雨晴在校园中公然出双入对,状似亲密的无名男子出现,在我心中蒙上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其他更别说周遭阿铭及桂慈等人的关心,所造成的压力;反正种种因素加总起来让事情变的更复杂、更难解决。 我摇摇头,努力想将这一切甩出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些。 经过阿铭的一番开导,我一大早就在图书馆与文学院间的“文图小径”上不断来回穿梭,等待雨晴下课,想要和她直接面对,面开诚布公的沟通。 幸好,我们校园并不大,雨晴的生活范围也单纯,不外乎就是宿舍、教室或图书馆,最远也就是回家而已,这个时候,她应该是正在“声韵学”的课。 授课的汪教授年纪不大,只在四十岁左右,但心狠手辣,却是中文系里出了名的“大刀”,要求十分严格,专开“当铺”,每班在他手下惨遭不及格者少说都在三分之一以上,连远在外系的学生也都久闻其名,而他所开的又遍遍都是必修的课程,谁也躲不开、避不掉。 不过话又说回来,汪教授不愧被誉为国内中文系的大师,我曾陪雨晴去旁听过一次课,当真是如沐春风,令人如痴如醉,完全被他渊博的学养及独特的个人魅力所折服,所以就算中文系已提供全校最大的教室供他授课之用,却还是人山人海、场场爆满,上课前如果不及早到场,抢占座位,稍迟一点,恐怕就连个侧身之处都没有。 正因为汪教授的课是如此令人又爱又恨,即使他上课从来不点名,但除非是真的有事不能出席,否则鲜少有人会跷课,雨晴也不例外。 “当──当──”的钟声在校园里回响,终于到了下课的时候,开始有人自文学大楼里鱼贯而出。 文学大楼是校园内近年来几栋新建落成的建筑之一,也不知是委托什么人设计的,从远处望去就像是头迎神赛会里拜拜用的大猪公,毫无美感可言。整栋大楼共有六个出口,依雨晴往日的习性,我猜她应该会穿过学生们昵称为“猪鼻子”的“莎翁广场”,直接返回宿舍休息。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一会工夫,雨晴便在同学的簇拥下,如众星拱月般出现,依旧保持其贯有的光鲜亮丽形象,还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雨晴!”我快步追上,在她身后呼唤。 他们那群人都停下脚步,然后回头看我,除了──雨晴。 我不信雨晴听不出我的声音,或是她早已知道是我,却故意不回头? “雨晴……”我再次呼唤,声音却已经有些颤抖。 雨晴终于回头,在这一刻,我聚精会神,不想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但却失败,因为在那不冷不热,神情木然的面容上,我判读不出任何的情绪。 “你找我吗?” 雨晴的这句话还是平平淡淡,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奇怪,前一秒钟她不是正与同学兴高采烈的交谈着吗?我还亲耳听见那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怎会一转身就成了这副模样?前后迥异,判若两人。 “我只是……路过……没有……对……有点事……想找你……” 虽然事先我曾设想过和雨晴见面时的种种情景,甚至还以为会有激烈的争执场面,只是再怎样也没料到,她会采取这种冷战的态度,一时间令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说起话来才会这般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毫无章法,短短一句话竟会结结巴巴,切割成好几个段落,不但无法一气呵成,甚至连语意也是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雨晴还未曾反应,她身旁的同学们却已经迫不及待,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哎哟!你倒底是专程来找雨晴还是碰巧路过?” “看样子是要来谈判的。” “我看比较是像要来道歉。” “那怎么不带束鲜花呢?空手而来,乱没诚意的。” “我觉得送巧克力好像也不错耶。” “这个人超不会哄女孩子的。” “雨晴这么抢手,不绩极点、殷勤些,也不怕被人抢走。” ……… 这些人吵得我头痛欲裂,若不是雨晴终于又开口,她们恐怕可以永无止尽的说下去。 “你是特意来等我,而且等很久了吗?” 在雨晴问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她眼中竟闪过一抹期盼的神采,我虽捕捉到这个讯息,却没能正确的解读,我是事先捉准时间才来的,因此未多加思索便直接诚实的回答: “不是,我才刚到而已。” “你……?”雨晴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眼中原有的那丝火花一闪即逝,不复存在。 “大傻瓜!” “白痴!” “笨蛋!” 我好像听到有人这样咒骂着。 我向来厌恶与人约会迟到,这不仅浪费彼此宝贵的光阴,同时也显示对对方的不尊重;不过话虽如此,我仍曾无怨无悔的痴等过雨晴,我的信念并没有改变,只是这个原则在对雨晴时并不适用,因为她总是振振有辞的告诉我,“等的越久才表示爱的越深”,这是她的至理名言,我无从反驳,只得接受。 雨晴会有此一问或许也是想让我们两个都有台阶可下,即使她已经打算与我和好,尽释前嫌的过程仍是不能草草率率,马虎行事,我必须藉此机会,充份表达歉意及求和的诚意,低头认错,求她原谅,让她在众人前面摆足面子。 刚才那一瞬间,我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向来不善表达情感的我,突然要在众人面前演出一幕大洒狗血的爱情肥皂剧,实在是做不来,否则我早就直接到雨晴教室门口等她,然后当场跪下,来上一段“负荆请罪”的戏码。 在爱情上,我的个性害羞内向,不够主动积极,这与人们认为的怯懦、不负责只有一线之隔,雨晴一直努力尝试,想要改正这项缺失,但这次我恐怕又要令她失望。 “你们先走,不必等我,我们还有些事要谈。”雨晴赶走那群围观,等着看热闹的人们。 有人临行前不忘来记回马枪,酸酸、冷冷的补上一句:“散场了,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脱离众人的视线,我和雨晴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闲逛,走过图书馆、教育大楼,绕过游泳池、网球场,越过操场,跨过人工湖……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来到围墙边,我首先打破寂静。 雨晴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现在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吧!” 我伸出手掌,抵触着那座矗立在面前高大且厚实的水泥墙,建议:“我们爬过去好不好,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雨晴没多加考虑就一口答应,大声的说:“好,我们走!”并且挽起袖子,垫起脚尖,伸长手臂又在原地弹跳几下,正估量那座墙的高度,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大吃一惊,连忙解释,“我……我是开玩笑的。” 雨晴停下动作,背对着我,静默良久,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止,只有微风吹过树梢,树叶轻轻摩擦,正“沙沙”地轻声呢喃。 不知过了多久,雨晴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我,一脸轻松,毫不在乎的说:“我知道,我也是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啊?真是的。” 但是我知道,在那一瞬间,我深信雨晴真的有那股冲动,愿意天涯海角,誓死相随。 “前面既然己经没有路,跨不过去就只好绕道而行……或者掉转回头,你选哪一种?”雨晴问我,要我做出选择。 在这个象征感情的分界点上,我犹豫不决,无法给予答案。 “我们往回走好吗?”表面上看来,雨晴虽然是在征询我的意见,其实她早已作出选择,决定先行离去。 我不愿落后,快步跟上前去,却也无法超越,甚至无法与她并驾齐驱,只能在她身后距半步之遥的地方,穷追不舍,我没有开口呼唤雨晴,要求她稍等一下,就只是与她这么一前一后的在校园里走着。 太阳西垂,将我的身影拉的好长,好长,不知不觉,在我正前方的雨晴居然被整个包覆在其中,融合为一体,低头看,再也分不出谁是谁;接着两人连步调也逐渐趋于一致,她一步我一步,先迈左脚再跨右脚,久而久之,居然形成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 对两人曾经共同努力经营过的感情毕竟还有某一程度的依恋,一时三刻间,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放弃,就可以一刀两断轻轻松松的割舍掉。 雨晴忽然停下脚步,问我:“你不是想来找我大吵一架的吗?” “啊?”雨晴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令我大惑不解,但仅在这一眨眼间的耽搁下,我已经可以从容不迫的来到她的身畔,再次追问:“你说什么?” 雨晴进一步的解释,“如果我们大吵大闹一场,甚至大打出手、拳脚相向话,那么接下来要谈分手的话就可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谁……谁说要分手的?”我瞠目结舌。 “你不是要来谈分手的?” “当然不是!”我的头如波浪鼓般夸张的摇摆着,以显示我的决心。 “那就是要来道歉的?” 我点头,这才是我最初的目的。 “既然如此,你不用说点什么吗?”雨晴不肯放松。 “我……”即使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我还是不太容易说出口。 “你应该跟我说什么?”雨晴采取紧迫盯人的攻势,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你什么都不说,怎能表达你的诚意?” 这是雨晴在辩论场上经常惯用的质询方式,藉由火力旺盛,持续不断的凌厉追问,让答询的一方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再也不能刻意的规避或闪躲,只能用最直接的思考模式来回应,此时我也落入她的设计当中,终于大声的喊出来: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以我和雨晴为圆心,在校园中传开来,往四面八方荡去,声音之大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你……你总算说出来了,我还怕你一辈子都不肯说。”历经一番苦心,好不容易才达成目的,雨晴的眼角居然有些湿润。 我无语。 雨晴,仰头向天,不让盈睫的泪水溢出眼眶。“奇怪?又不是我的错,我干嘛要哭?原本早就一再的告诫自己,如果再见到你,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绝对都不要掉眼泪,没想到……”说到此处,一滴晶莹的泪珠已然跌落。 “请你……请你不要哭好吗?”我几近哀求。 雨晴的泪水早已泛滥成灾。 此时我才了解到,自己在不经意对雨晴所造成伤害有多大,面对着她,我正式的垂着头,弯下腰来,再次用清晰而沈稳的语气,缓慢的诉说:“对不起,可否请你原谅我?” 雨晴抽泣几声,吸了吸鼻子,勉强压抑住情绪,伸手轻轻按在我的后脑勺,一字一顿,显得极为慎重其事的说:“好,我愿意赦免你所犯的过错。” 雨晴的神情高贵的像个神圣的女王,但却没有丝毫骄纵、任性的样子,和从前相较起来,雨晴似乎已经有些我说不上来的改变。 “谢谢!”我郑重的回答。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为你而伤心落泪。” 我抬起头来才发现,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居然是一开始我与雨晴碰面的地方,忍不住感慨,“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我们竟又回到原点。” 雨晴意有所指的说:“至少我们未曾迷失方向或误入岐途,这应该还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终于破涕为笑。 看见雨晴的笑容就好像看见灿烂的阳光,我知道总算是云消雾散,雨过天晴。 “对了!”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找你之前我曾遇见浩天,他要我问你这个星期六有没有空?” “有什么事吗?”雨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得提醒她,“你忘了?我们要办全社迎新郊游。” 雨晴沉吟了老半天,“那天是陈伯伯的生日,我和爸妈都要出席他的庆生宴会。” “谁是陈伯伯?”我不记得这号人物。 “开学那天,你来我家接我时不是在门口与他碰过面吗?”雨晴唤醒我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就那个远霸集团的董事长,雨晴爸爸事业上最倚重的伙伴,两家人比邻而居,称得上是世交。 “你……一定得去吗?”其实我明明不想她去的,却又希望她自己下决定,我们两个才刚和好,我不愿将她逼得太紧。 “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参加这种既无聊又无味的应酬,但陈伯伯六十大寿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许多政商名流都会出席,凭我们两家人的交情,我如果不去未免有点失礼,何况连他那个远在美国念书的儿子都还特地请假赶回来,我实在没有理由缺席。” “他儿子就是那个叫什么‘红中’还‘白板’的人?”我又有点印象了,雨晴的青梅竹马嘛,听说正在美国修企管硕士。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是鸿宗啦!”看见我发脾气,雨晴反倒高兴起来,“他前几天就已经回来了,还来学校找过我,原本养尊处优惯了,凡事漫不经心,标准公子哥儿似的一个人,没想到在国外一流名校读过书之后,才短短几个月,整个人气质都变得不同,看来环境对人的影响当真不容小覤.” “那个开着红色法拉利跑车在校园里乱闯的人就是他?”许多原本零碎的片断被重新整合,我想起那天夜里,开车送雨晴回女生宿舍,引发众人议论的那个男子。 雨晴点头。“嗯!他在国内没什么朋友,这趟能留的时间又不长,所以这些天我就尽量抽空陪他。” 原来雨晴有好几天都不在学校,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她,照时间推算,当时大概正是我们俩在气头上的时候吧,我自己将雨晴阻隔在外,让人有可趁之机,实在怨不得别人,不过现在开始可就要好好的打起精神,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再次试探,“现在该怎么办呢?你究竟能不能随我们出游?还是要去参加陈维远的生日宴会?我要如何向浩天答覆?”我已布下天罗地网,逼得她非得在二选一的答案中作出抉择,在辩论场上这招叫“诱答”。 “你希望我非去不可吗?” 雨晴比我还熟悉这种技俩,并没有上当,反而将问题丢还给我,在辩论比赛时,这不但是“恶意规避问题”甚至还犯下“反质询”的重大违规,只可惜我们现在并不是在辩论场上,我也拿她莫可奈何。 “你……”我说不过她,但我有权替她下这个决定吗? 雨晴见逗弄我够了,便不再玩下去,“我最希望的是能够和你在一起,可是如果我要求你不要和浩天他们去郊游,而陪我去参加陈伯伯的生日宴会,你肯吗?你会快乐吗?” 我摇头,深知自己若在那种场合中,恐怕不到五分钟就要窒息而死,对我而言那是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世界。 雨晴继续说:“所以,虽然我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可是我并不会勉强……” 这时就应该要听得出雨晴的弦外之音,她既然如此对我,我又要如何待她? 雨晴接着又说: “我知道,你和浩天大概都很希望我能够和你们一起去玩,毕竟我是前一任的社长,而这个社团又是由我亲手交给浩天的,我们曾在里面共同努力奋斗过,有这么深刻的情感,如何能够轻易割舍,对你们说出拒绝的话?” “只是届时我不一定有空,能脱的开身,贸然答应你的结果若是不能做到,不但要让你失望,我也成了不守信用的人,你不希望演变成那个样子吧?” 雨晴虽是长篇大论,但她的剖析条理分明,讲的头头是道,简直毫无漏洞,我几乎是点头如捣蒜。 在这件事上,我和雨晴各有不同立场,有自己的意见与看法,若是各不退让,便只得形成僵持不下的结局,暂时无法解决。 忽地,有人在我被背后大喊: “老师好!” 我和雨晴都还没有毕业,哪来学生?回头一看,是个身形精瘦,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炯炯有神,年约十五、六岁的小男孩。 “你的学生?”雨晴问我。 我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雨晴有些困惑,被我搞迷糊,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我解释:“是我从前上家教时的学生,但我早已被他妈妈给辞退。” 我帮这位罗小弟上了好几个月的课,他的成绩虽然不理想,但却是天生当运动员的绝佳人才,我因鼓励他朝这方面发展,而被他的母亲给开除。 “哦?”雨晴曾听我提及,恍然大悟,“那么你们谈谈,我还有与人有约,先走一步。” “等等!星期六的事怎么办?”我还想挽留她,其实此刻我比较想知道的是她和谁有约呢?是那个鸿宗吗?应当要问个楚才可以。 “不──一──定!”雨晴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只能苦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一旁等候的罗小弟问我:“老师,那位大姐姐是你女朋友吗?真的好漂亮喔!” 我得意的问:“你也看的出来?” 我的意思是说,像他年纪这么轻的小男孩也看的出雨晴漂不漂亮,果然有眼光,没料到他却说: “当然,看她一副吃定你的样子,平时一定将你管的死死。” 真是哪壸不开提哪壸,我低声申叱:“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啦,不要乱讲!” 罗小弟没有放过我脸上的表情,再问:“我说错了吗?不然你怎么会恼羞成怒呢?” 这家伙古灵精怪,人小鬼大的,不过若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因为从前替他上课时,我就从不摆老师的架子,没大没小惯了,现在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自作虐不可活啊! 我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和他纠缠下去。“你特地来学校找我,有什么事吗?” 罗小弟敛起笑容。“没什么事,只不过是读不下书,便来你们学校散散心,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数学方面还是没有起色?” 罗小弟已经是国中三年级的学生,马上就要参加高中升学考试,但以他的成绩来看,要考上他母亲所设定的第一志愿恐怕还有很大的一段差距。 “自从你不来替我上课之后,我妈帮我报名参加一家很有名的补习班,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后,还要不断到那里拼命的加强练习,连星期天也不例外,如果不出来透透气,我简直快被逼疯。” 我的心中一片恻然,难道这就是我们国家教育的目的吗?他们的青春活力难道就只能挥霍在一页一页的课本之中?而无法挥洒出更辉煌灿烂的色彩?我几乎忘了自己以前也是在这样升学压力下,一路过关斩将的走过来,将来要从事教育工作的我,会不会又陷入这个轮回当中,成为压榨青年学子的刽子手? “所以你今天是来……”我看见罗小弟身着短裤,脚下穿着运动鞋,便大胆猜测,“跑步?” “对!”罗小弟大声的回应,在所有运动中他最擅长的便是长跑,一说到这件事,罗小弟整个人马上又恢复生气。 “你有没有考虑过,上次我向你妈提过东部的那所体育实验高中?” “我妈不可能让我去的,”罗小弟苦笑,“而且,我们家只有我与妈妈两人相依为命,我也舍不得抛下她一人,到外地去求学。” 我有些感动,这个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小孩,才多大年纪,却有一些难能可贵的特质,善良、成熟、懂事,但他家中的母亲能否体会这份温柔与细心? “我好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痛。 “老师,陪我一起跑步吧。” “啊?”我可是穿着牛仔裤及休闲鞋。 “我好喜欢、好喜欢跑步,因为跑步虽然让我汗流浃背,却也令我感到畅快淋漓,可以暂时忘掉所有的烦恼;所以尽管妈妈不赞成我继续跑,而且最后也可能如她所说的,不论我再怎么跑,永远都跑不出什么名堂来,但我还是不愿放弃。” 那是最单纯的一种执着与坚持,没有什么目的,不需要其他特别的理由或动机。 “那就──”我脱掉鞋子,卷起裤管,往操场奔去。“跑吧!” 罗小弟跟随在我身后,不久便超越我,马不停蹄,一路朝前奔驰,脸上却挂着幸福和满足的微笑。 在多彩多姿的大学生活当中,“学业”、“社团”及“爱情”是必修的三个学分,在学业方面,我向来是全力以赴,从不敢忘记应尽的学生本份;在社团方面,则是尽其在我,完全依据个人的兴趣与喜好来选择;但在爱情方面,讲究的却是机缘巧合,幸与不幸有时候得听天由命,半点不能勉强。 不过,机会还是可以经由刻意的安排及制造而产生,比方说最常见的“联谊”活动便归纳在这一类。 在学校里,原本分属不同属性的两群人,不论其间有何差异,只要男女生的比例相当,藉由各种理由或原因,共同参与活动,或是游戏,或是露营,不管是简单的吃顿饭,还是唱唱卡拉ok,总之要让男女双方有更多接触及了解的机会,这便是所谓的“联谊”。 联谊的型式众多,规模有大有小,最大的应属“跨校联谊”,不过这种联谊十分讲究传统,还得要门当户对才可以,拿本校最抢手的外文系女生来说,不晓得有多少外校男生曾来邀约,但她们向来眼高于顶,只肯与邻校医学系的高材生出去,对其他的人都是“不屑一顾”,尤其对自己本校的男生更是“视而不见”、“目中无人”。 每当周末或例假日时,时常可见大批的外校男生围在校门口,眼见自己的地盘遭人霸占,颇有清末民初,那种被列强蚕食鲸吞、丧权辱国之痛。 另外还有一种人数较少,毋须如此劳师动众的方式,称之为“寝室联谊”,只要男女双方寝室内的人都说定即可成行,像阿铭及桂慈当年便是循此模式,才得以认识,进而有机会正式交往。 这次我们所要举行的,是规模介于“跨校联谊”及“寝室联谊”之间的“社团联谊”。顾名思义,就是两个社团的人相约要一起出去玩,这便不必再多加解释,不过社团的性质不同,要如何选择对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般来说,学校内的社团可分成好几种类型,运动性的篮球社、柔道社……,音乐性的国乐社、热音社……服务性的慈爱社、绿环社……,也有一些专搞吃喝玩乐,无所事事,莫名其妙,难以分类的社团,反正只要有几个志同道合、臭味相投的人,利用各种名目,几乎都可以自行筹组社团,向学校登记。 我们的演辩社被归为学术性社团,经常被误认为是群自视其高,好逞口舌之利,处处与人针锋相对,爱抓人话柄,极尽嘲讽之能事,不易相处之辈,所以去年雨晴要找社团合办联谊时,确实遭遇到很大的阻力,甚至因为参加人数过少,差点要胎死腹中,幸好我临时强拉一些同学来凑数,才使场面不至太过冷清,太难看。 但今年的情势则大为不同了,凭藉社长方浩天个人的无穷魅力,还未开学便有十几个社团主动来洽谈合办联谊的事情,其中由于天文社所提计画最为周详,在众多参与角逐的竞争者当中,倍受青睐,脱颖而出,雀屏中选。 星期六一大早,校门口便挤满整装待发的人,明知机会渺茫,我还是在人群中期待找到雨晴的身影。 浩天见到我,挣脱原本包围在身边的众女子,跑过来问:“雨晴学姐呢?怎么还没来?” “嗯──”我沉吟了一会儿,决定要对他实话实说。“雨晴家里有些事,不一定能赶得上,要我们不用等她。” “怎么办?我原本将人数都算好了。”浩天忧心忡忡的说。 这就办活动时最怕发生的事,原来都计画好的,却可能临时生变,像联谊活动这种事,男女生的比例绝对要精准掌控,稍有差错都可能造成其中某些人的不快,尤其是我们这次是采取机车郊游的模式,每辆机车上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雨晴忽然不来,便表示有一个男生得落单。 “没关系,等一下抽机车钥匙的时候,我不要参加就行了。”我安慰浩天,并替他想办法解决。 采机车出游时,配对过程是最令参与者兴奋及期待的,同时却也是令主办者最头疼、最烦恼不已的事,因为在一群陌生、互不熟悉的男女当中,不晓得要将谁和谁搭在一块,才能面面俱到,宾主尽欢。 如果是由主办人随便配,这方法不但无趣也无法让人信服,难免会有“独厚某人”或“故意陷害某人”之类的谣言产生,所以通常都是采随机搭配的方法,比如说:抽签、猜拳……之类,是好是坏全凭个人运气,而我们这次就打算将所有男生的机车钥匙收集在一起,再让女生去抽,如此便可自动完成配对的工作。 其实这里面还是有可以作弊的空间,例如假设雨晴来了,基于尊重她是前任社长的身份,浩天会将她安排在第一顺位,以她对我的了解,自然很容易便可以选到我,但是假若雨晴不能来的话,那么对我而言,不论和谁一组都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要落单一人也无所谓,要不是早已有过承诺,答应浩天要和他们一同出游,我还不太想去呢! “这机车是谁的?” 回头一看,竟然是那扎着马尾的许心岚。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我有些讶异。“你也来了?你是天文社的社员吗?”就我所知,她并没有加入我们演辩社。 浩天主动解释,“是我邀她来的,开学这么久,居然没有参加过联谊活动。” “这辆机车是谁的?”许心岚指着我那辆破旧的“老黄”,又再追问一遍,似乎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我的!”我自己承认。 “喔……”许心岚冷冷望了我一眼,便闷不吭声的离开。 搞什么鬼,那天和我去逛夜市时不是还有说有笑的吗?现在干嘛这么阴阳怪气的,看不起我的“老黄”啊?又没人逼她非坐不可。 我对浩天苦笑。“你瞧,光是这辆破机车的外表就让多人少打退堂鼓,绝不会有人想要和我同组,待会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时间不早,你还是快去主持抽机车钥匙的活动,那些女生们对你垂涎已久,就快要按捺不住了,你再不去处理恐怕会发生暴动。” 浩天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听我的建议,先去解决这件事。 因为浩天实在是太过热门,许多女生都想与他同组,为了表示绝对公平,所有男生的机车钥匙都被丢进一个黑色的帆布袋中,经过充分的搅拌后才让那些女生一个个上前去抽,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惊呼、叹息、咒骂…… 青春岁月就是这点最使人羡慕,随时显现朝气与活力。 抽钥匙的活动逐渐进入最后的高潮,大奖即将开出,等了那么久,我也不免好奇,方浩天究竟花落谁家?答案终于揭晓── 只见许心岚高高举起一把钥匙,身旁群众一片哗然。 怎么会是她! 许心岚的神色倒是很从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方浩天则对我眨眨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显然其中另有玄机,他是刻意对许心岚“特别”照顾。 “该走啦!”浩天大声吆喝。 大伙各自就位,跨上机车,一切准备就绪,总算可以出发。 第八章 我们这群约有五十多辆机车的庞大车队,一旦发动起来,声势震天,烟雾迷漫。 在最前方带路的是浩天,身着黑色皮衣、皮裤及皮靴,头戴黑色全罩式安全帽,骑的是黑色的重型机车,清一色的黑,但便是这副帅气的模样颠倒众生,难怪有那么多女生千方百计想要接近他,不晓得浩天向身后的许心岚说些什么,然后就见他猛催油门,车子便箭般朝前冲去。 其他人也陆续跟进,而我和“老黄”因为比不上人家的优异性能,所以只能负责殿后,好随时注意有没有人落队或跟错路,给予必要的协助及支援。 一直到临出校门前,我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死心的频频回头探视,雨晴最后还是没来,我倒宁愿相信,她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只是有事情被耽搁,没能来得及赶上而已。 行过一个大转弯后,再也看不见校门,不论雨晴有没有出现,我都已经无从得知。 由于这次活动人数众多,唯恐太过招摇将引起交通员警的注意,被误为存心滋事的飙车族,我们事先约定,在市区中行驶时要放慢速度,不乱按喇叭,不高声喧哗,尽量保持低调,可是等一来到郊区之后,大伙便像是脱缰的野马,再也不受拘束及管制,加足马力,在人车稀少,又宽又直的大道上疾驰、狂奔。 无奈,我因要体恤“老黄”的年老力衰,不敢骑太快,只能远远跟在后面,没多久便与众人脱离,只剩我自己一人踽踽独行,这时候开始才后悔,如果刚才不拒绝参加抽钥匙配对的游戏,现在身后至少还有个可以说说话,聊天解闷的人。 没料到不久之后,居然又看见那群人的身影在眼前出现,而且是大伙全停在马路旁,难不成是在等我吗?那未免太令人感到不好意思,我催促“老黄”快马加鞭,全速赶上。 “对不起,我这辆老爷车跑不快,不是叫你们不用等我吗?我认得路,怎么好劳师动众的。”我高声大喊。 众人转头看我,却好像听不懂我在讲什么,走近仔细端详,才知道完全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是我太过自我陶醉,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能让他们为我耽误行程。 “我的机车坏了!”只见浩天苦着脸,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有个女孩带有恨意及醋意的指着正站在一旁的许心岚,小声的说道:“还不都是因为载了那个‘扫把星’的关系才会这样。”其他女生连忙点头表示赞成,同声附和。 只见许心岚被人潮给隔离在外,孤零零的驻立着,故意四处张望,装成没有听见这些恶毒的话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我猜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吧,会和浩天编在同一组是抽钥匙决定的,全凭天意,又不是她故意要这样,而且机车要坏又干她什么事呢?硬要牵涉到她身上,未免太过离谱,被一群嫉妒的女生包围,真是太可怕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借我看看好吗?”我将“老黄”架好,跨下车,一边奋力拨开围绕在浩天身边,眼神中对他充满关怀之意的女生们,一边趋向前去。 “哎啊!干嘛这么用力?挤什么挤?你会修机车吗?”众女生咒骂连连。 为了替心岚出一口气,我故意用力推开那些方才出言不逊,恶言相向的女生们。 “我不会修你们就会修吗?只会在这里碍手碍脚的看热闹,吵死人了!”我毫不客气的回骂这些女孩子们,我认得其中有些还是一年级的新生而已,就敢如此嚣张,完全不懂得要尊敬学长。 浩天抱着头喃喃自语,“我这辆车是新买的,还不到三个月,怎会这样呢?”他的家境并不富裕,省吃俭用,努力打工一年多才换得这辆重型机车,平常宝贝的很,现在出了状况,自然要心疼不已。 我先试着按几下电门,启动马达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哀号,但却无法正常发动,再试试喇叭及车灯,都能够运作,看来电力系统并没有问题。 “油箱有油吗?”我问浩天。 浩天指着仪表板上的油针说:“昨天晚上才刚加满而已。” 我蹲下身来准备动手拆下一部份的零件。 浩天见状大吃一惊,赶忙阻止,“学……学长,你要干什么?” 我解释。“可能是燃油或引擎系统出了毛病,必须拆下来检查。” “你真的没问题吗?”浩天还是不太放心。 “这个人到底懂不懂,不要乱修一场,到时候反而将人家的车弄的更糟。”刚才被我训一顿的女孩们趁机报复。 我对浩天摊摊手,“我无所谓,你自己决定吧。” 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四下一片荒凉,当真是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境。 浩天思索良久,最后还是不得向现实低头,紧握住我的双手,郑重其事的叮嘱:“学长,一切都拜托你。” “我会尽力的。”我向他保证。 浩天苦笑着说:“修不好也没有关系,千万不要勉强。” 听得出浩天的话中有话吗?能不能修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善待他的爱车,他现在是将死马当活马医,没什么好选择,却也不敢抱太大希望。 我企图安慰浩天,让他冷静一点。“放心吧,我不会逞强的,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再怎么说我读的也是工程科系,况且上学期修还高分修过‘动力引擎’这门课。”不过因为不想让他疑神疑鬼,担心受怕,所以并不打算告诉他,学理部份虽然我可以讲得头头是道,真的亲自动手却没几次,反正我猜这应该不会太困难才是。 浩天莫可奈何,尽管答应让我试试看,却紧挨在我身边,虎视眈眈的监看着,唯恐我有任何差错,毁了他的爱车。 该从哪里开始下手呢?我闭起眼睛努力回忆课本中及老师上课时所讲过的一切。 “你的车上有拆卸专用的工具吗?” “啊?”浩天楞了一下。 我进一步解释。“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不用适当的工具来拆装机械,恐怕会损害零件。”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光是这第一句话就唬得浩天一楞一楞的,不停点头,大表赞同,反身问其他骑机车的人,“你们有没有人有带工具的?” 那些男生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出声回答。 “算了,问也是白问,幸好我有带。哼,你们这些人骑那么好的机车有什么用?只会装酷或耍帅,却连基本的工具也不带。”我借故训斥,给予他们机会教育,同时从“老黄”的置物箱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因为“老黄”年事已高,经常出现各种毛病,所以我便摆了一套以备不时之需。 拆开机车外壳一看,其中复杂程度远超过我所想像,一时间竟不知从何下手,有点慌了手脚。 “学长,怎样?什么问题?能不能修?” 不止浩天,其他男男女女全都好奇的挤了过来。 “站远一点,光线都让你们挡住,我怎么看得清楚?”我又趁机骂人,并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 “嗯……我看看……”既已夸下海口,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论如何,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这是……电瓶……离合器……空气滤清器……化油器……汽缸……” 我只能一项一项的点着各部位的名称,能拆的就拆下,敲敲打打,装腔作势的调整一番,再原封不动的将它装回去,遇见不懂的就含混的带过,反正“小不懂骗大不懂”,基本上如果说的越深奥、越难理解,周遭围观的那些人就越显得佩服万分。 正当说到“火星塞”时,我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可能的原因,便顺手将它拆下来,仔细一瞧,哈哈,总算让我找到原因。 我问浩天,“你的车子大概有好几天没有骑,今天又没事先温车就猛然高速行驶?” “你怎么知道?”对我的铁口直言,浩天全都承认,并且惊讶不已。 我笑而不答,将清理过后的火星塞装上,“你再试试看。” 浩天第一次启动──没有成功。 “再试一次!”我沈声低喝,命令他。 我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这时才发觉身子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着。 第二次启动──还是没有成功。 是我的判断有误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我没有勇气去看围在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们,深怕他们狐疑、嘲讽及不信任的眼光会将我万箭穿心。 所幸浩天还没有放弃,尝试第三次发动。 “扑──扑──扑”引擎运转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的心跳也随之加速,“怦!怦!怦!”的狂跳,如今只能暗自祈祷,但愿奇迹能够适时出现。 “扑──”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引擎终于发出低沉顺畅的吼叫声。 我成功了! 我对外在环境几乎丧失感受力,如同身处在云端般的不真切,甚至连众人所爆出的欢呼及掌声在我耳中听来都是模模糊糊。 浩天猛摇我的手,大喊:“学长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刚才站在大太阳底下修车,全身早被汗水所浸湿,正伸手想将额头上几乎要滴入眼中的汗珠擦掉── “等一下!”一直没有出声的许心岚突然大叫。“你的手都弄脏了。” 我停下动作,刚才因为修车的关系,我的双手已经沾满油污。 “我帮你。”许心岚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纸巾,为我细心抹去满头大汗。 “谢谢!我自己来就行了。”我感到一阵羞怯,顺手接过纸巾,不好意思再让她这么做。 浩天在前方大喊:“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请赶快上车。” “浩天在等你。”我提醒许心岚。 “来吧!”浩天同时回头,笑吟吟的看着许心岚,那个亲切和蔼的神情不知会令多少女子为之心碎。 令人惊讶的是,面对这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邀请,许心岚竟会不为所动,毫不犹豫的拒绝。 “我不搭你的车。” 好不容易才解决一件棘手的事情,居然又有这样的转折,心脏稍微脆弱的人恐怕会被吓出病来。 所有的人屏息以待,密切注意整个事件的发展。 浩天走到许心岚的身边,主动拉起许心岚的手,和颜悦色,充满深情,柔声说道:“跟我一起走好吗?” 天啊!不晓得会有多少女子会被浩天这番话所感动,甚至愿意放弃一切与他私奔。 我猜许心岚是为方才那些女生所说的闲言闲语而闹别扭,才不肯再与浩天在一起,无缘无故成为众矢之的的箭靶子,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别再任性,大家还在等,放心好啦,浩天会照顾你的。”我加入劝进的行列。 没想到许心岚却转头向我说:“我要你载我!”还来不及反应,许心岚已跨上我的机车后座。 对浩天而言,被女孩子如此不留情面的当场拒绝,大概是生平头一遭吧,只见他铁青着脸,不发一语,骑上机车,呼啸而去,其他人似乎也感受到那股不寻常的气氛,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默默跟上。 “你何必把事情弄成这样呢?”我对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这淌浑水而哭笑不得。 “走啦!”啪的一声,许心岚在我的安全帽上猛拍一记,又在我耳边大吼:“人家都走远了,再不快点会跟不上的。” 往后直到目的地的一路上,这是许心岚和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之后不论我问她什么,她就像是个闷葫芦,一声不吭,这学妹也真是个怪胎,明明是她霸王硬上弓的上了我的车,却又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这种超低压的气氛简直快将人逼疯,还不如刚才我自己一个人独行时来得轻松自在。 由于路上这一耽搁,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比原本预定的时间晚上很多,夕阳西下,天色已沈,大伙匆匆忙忙的搭起帐篷,升起营火,七手八脚的胡乱弄顿晚餐,然后便是一些唱唱跳跳的游戏。 曾经,这些事情对我而言无不新鲜有趣,但几年来的大学生活我不知已参加过多少次类似的露营活动,况且现在我的心思全在雨晴身上,根本没办法融入其中,所以便带了罐啤酒,另外找个僻静的地方,远远看着他们嘻戏。 “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是许心岚,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她坐在我身畔,拿起我已喝掉大半的啤酒,毫不客气的一饮而下。 “喂!那是我的。”我大声制止,但似乎太慢。 “好苦!这啤酒都已经不冰了。”许心岚先是皱了皱眉头,吐吐舌头,接着用手背抹抹嘴角,两腮略显红晕,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别有一番风情。“不过是几口啤酒罢了,干嘛这么小气?” 遇到这种瘟神,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我叹了口气,问她:“你不生气了啊!” 许心岚瞪了我一眼。“你也知道我在生气?” 瞎子也看得出来,何必多此一问。“否则为什么一路上不发一语?我是哪里得罪你?” 许心岚郑重其事的说:“你、不、守、信、用!” “我答应你什么?”向来信守承诺的我炸了起来。 “你忘记了吗?你约好要和我一起出来玩的。”许心岚像个小女孩般嘟着嘴。 啊!我想起来了,在陪她与一大堆女孩子一起去逛夜市那天,送她回宿舍时我确实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还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嘛。”我勉强解释。 “算了,我看你是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别生气,来再给你一罐啤酒。” 许心岚并不伸手。“你是存心要拿酒将我灌醉吗?”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的笑着,哪有人这样对女孩子的?我暗骂自己是个大猪头,最后只好自己打开啤酒,大口狂饮以掩饰我的不安。 “怎么不和他们在一起?”我指着营火旁的男男女女们,企图转移话题。 “那里没有我容身之处。”许心岚说完便迳自躺下,仰望星空。 “浩天……?” “不要一直在我面前提他。”许心岚似乎有点生气,硬生生将我的话截断。 放眼望去,浩天正被一大群女孩子团团围住,看来是抽不开身,许心岚是为这件事而不高兴吗?那么当初何必硬要将他往外推?真是奇怪的女孩子,我完全摸不透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挑中你的机车吗?” 是因为故意要气浩天吗?不过她警告过我不准再提那个人的名字,所以我便没有说出口。 许心岚自问自答。“因为我爸爸也有一辆相同型式的机车,小时候他常载我出去玩,一直到读国中之前,每天都是由他载我上下学,遇到下雨时,他总会细心的为我套上雨衣,并让我躲在他宽阔的背后,为我挡去所有的风雨。你无法想像,当我看见你的机车时有多惊讶。” 那夜在社办与许心岚一番长谈之后,我知道父亲对她的意义有多重大。 “你好像有恋父情节喔?”为了不让她再沈缅于过去的回忆,我故意调笑。 “可能是真的。”许心岚很认真的回答。 许心岚直视着我,眼神中好像混杂着一些情绪,但我还来不及仔细辨识── “咻──碰──碰──”营区里的人已放起烟火,划亮整个天空。 原本到这深山里观星才是天文社企划这次社团联谊活动最主要的目的,如今却好像本末倒置。 我学许心岚的样子,躺在斜坡上,惋惜的说:“烟火虽然很美,但这样我们便看不到星星了。” 隔日清晨,天才朦朦亮便被一大群吵醒,真不得不服了这些年轻小学弟妹们,好像有发泄不完的体力,明明昨晚不知疯到几点才躺下,甚至有人是彻夜未眠,却还可以如此精神抖擞?是我不复年轻吗?可是我才不过大他们一、二岁而已,抑是心态已老? 不再多想,翻身离开被窝,用冰冷的湖水洗把脸,然后便加入收拾残局的行列。 吃过早餐,很快便拔营离开,再按预定行程溯溪而上,欣赏沿途景致,幸好同行中有生物系的同学,充份发挥所学,不断为我们解说山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及过往的各种昆虫、鸟兽,令人大长见闻。 中午时分,所有的活动终告结束,我们踏上归途,大多数的人原本在昨天还是初识,但经过这一连串的经历之后,有些人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各自三五成群的围成小集团凑在一起,社团联谊的目的圆满达成,不过这终究只是个开始罢了,至于回到学校后能否有继续发展的空间,或是又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状况,便得看个人的经营及造化。 回程时,我又苦口婆心的劝许心岚,“这一趟你还是该让浩天载才是。” “为什么?”许心岚提高声调,“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你总要顾及一下浩天的面子。” 这些日子的相处以来,我好像逐渐了解许心岚那直来直往,坦率的个性,虽然很喜欢她的这份纯真,但仍不忘点醒她,应当注意的某些人情事理。 “他的面子关我什么事?”许心岚还是不太高兴,“你不想载我就说一声嘛,何必硬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推给别人。” 这下误会可大了,我急于解释,所以便脱口而出: “我没有说不喜欢你啊!” “你说什么?” 我楞了一会,刚才口不择言的那句话好像带有语病,似乎越描越黑,只好赶快再补充些理由。 “你也体恤一下我的爱车‘老黄’好不好?光是载我一个人要这么翻山越岭,长途奔波已经够可怜,如果再加上你的话,恐怕会拆散他那把老骨头。” 也不知道哪句话发生作用,费尽唇舌后,许心岚总算肯搭上浩天的车,可是望向我时那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有点不甘不愿的样子,倒是浩天如获至宝,眉开眼笑,细心呵护,关怀备至。 看着这对欢喜冤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浩天向来是个天之骄子,对他而言女孩子尤如囊中之物,总是自动投怀送抱,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次竟会踢到铁板,吃了闭门羹,在许心岚面前完全不管用,当真是一物克一物。 在旁人眼中,我和雨晴是不是也这样相克呢?她的身影忽然在我心头浮现,我的胸口一紧,隐隐作痛,恨不得即刻插上双翅,飞到她的身边。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所有人的几乎都已精疲力尽,所以大伙便在学校前口就地解散,一切圆满落幕,我却没有时间休息,仍必须马不停蹄赶往雨晴家。 “学长,等一下!”又是阴魂不散的许心岚。 没看到我在赶时间吗?“什么事?”我显得有点不耐烦。 “下星期三是我的……”许心岚有点吞吞吐吐。 我可没心思和她打哑谜,在这里穷耗着,干脆直接了当挑明问她,“你的什么?” “我的二十岁生日。”许心岚公布答案。 “先祝你生日快乐,到时候记得留块蛋糕给我就行了。” 我说完便立即离开,并没有注意到许心岚有什么反应。 “来找胡家的人吗?”今天担任社区门口守卫的仍是瑞伯。 我没心情和他多寒暄,只是简单的回他一声,“嗯!”下车准备做访客登记。 “可是他们好像全都不在家喔。”瑞伯翻看交接时的纪录。 毕竟是一流的高级住宅区,守卫工作十分严密,毫不马虎。 “昨晚陈董在家举办宴会,有好多的政商名流来参与,胡家全都去帮忙招待,直到深夜客人才逐渐散去,可是凌晨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胡家请前一班的警卫代为通报医院,召来救护车紧急将胡先生接走,胡太太及胡小姐则自行开车,尾随在后。” “什么!”我大吃一惊,胡家平常出入都有司机接送,如今胡伯母居然得自己亲自开车,可见情况可能十分危急。“他们去了哪家医院?” 也许是上了年纪,行动不太便捷,又或许是事不关已,毫不介怀,也可能是早已看尽人生百态,没什么能惊动瑞伯,他居然还是慢条斯理的摇头,“不晓得,这里没有写,除了胡家的友人,早上也好几家报社打电话来问过,但全都不得要领。” 我好像在这里面嗅出点不寻常的味道,胡伯伯虽然身份显赫,是纵横商场的红顶商人、股市大享,但终究不过是区区一介平民百姓,何以会惊动媒体呢? 但现在并不是发挥我的推理或想像力的时候,还是得先解决问题才行。“他们家的佣人安妮在吗?” “早上匆匆收拾东西,搭计程车走了,应该也是赶到医院去帮忙。” 我临机一动,要求瑞伯,“安妮国语说的不太好,不可能自己叫计程车的。” 瑞伯恍然大悟,直夸赞,“好小子,真有你的,心思如此细密。” 我没空理会,“赶紧帮我查查,她搭哪家的计程车?往哪家医院去了?” 这儿的住户们非富即贵,最重视的便是个人隐私,绝不喜欢这些门口警卫饶舌、多嘴,所以瑞伯并没有必要替我做这些事,若不是看在我与他是同乡的份上,及平日建立起的一点交情,他实在不需冒这个“口风不紧”的罪嫌。 瑞伯只拨了两通电话,便将一张纸条交到我手中。“应该是送到这里没错。” 我匆忙道谢,便赶往医院。 好像所有的医院都是一个样,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药水味,看似明亮的灯光,反而呈现出苍白的感觉,而始终开太强的空调,会让人忍不住的打冷颤,丝毫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我想在服务台探询胡伯伯的情况,却不得要领,甚至连胡伯伯是不是真的被送到这家医院都不肯透露,我曾在医院里打过工,明白其中的道理,有时候基于某些特殊情况,医院方面会尊重病人或其家属的要求,提供协助,保密到底。 我坐在候诊室里看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们,搞不懂为什么永远都会有这么多人处于病痛的情况当中。 这家医院有二十几层,复杂程度犹如迷宫,我得静下心来慢慢思索,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探听到胡伯伯的消息。 我们所处的都市里类似这样的大型医院共有三家,但这家并不是离胡家最近的,如果胡伯伯真的情况危急的话,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非得到这来不可呢?除非── 除非胡伯伯的病非到这里才能救治! 我猛拍大腿,想通了这个关键,其他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胡伯伯半夜里紧急求医,自然不是一般普通的病痛,而这家医院的院长是国内心脏科的权威,胡伯伯恐怕正是为这方面的问题而来求诊。 胡伯伯的年纪不过五十岁出头,正值壮年,平常看他健康的很,从来也没有听说他有心脏病,不过若非经由精密的检查,这种病也不太容易由外表看出来,而猝发的情形更是时有所闻,胡伯伯事业正值巅峰,工作压力大,应酬又多,休息及运动的机会相对减少,确是属高危险群。 谋定而后动,我先上三楼,从手术房外的电脑公告得知,院长今天早上果然曾亲自操刀,不过手术已经在五个小时前结束,如果那个病人是胡伯伯的话,照时间估算,他应该已转出加护病房。 像这样大规模的综合医院,因为分科精细,所以不同病因的患者会分住不同楼层,心脏科便归属在十八楼,以胡伯伯的身份绝对是选择最高级的单人病房,而门口那成排的花篮就是最好的记号,费尽千辛万苦,我总算找到他们了! 病房门前其实并没有写上胡伯伯的大名,并且还特意挂上一张“谢绝访客”的告示,不过却有多家新闻媒体工作者扛着摄影机在门口等候,但因为有两位彪形大汉挡在门口,所以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一个身形极为娇小的女记者用她最甜美的笑容展开柔性攻势,“请问胡董是不是住在里面?” 看来这些训练有素的守卫人员并不吃这一套,恍若未闻,面无表情,根本当她不存在。 我曾在电视新闻上看过那名女记者,既然能上得了主播台,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竟也吃了闭门羹,我怀疑,光是为了胡伯伯的病,有必要如此劳师动众、大费周章吗? 正当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有个男子走出来。 男子对两名守卫大喊:“干嘛将这些摆在门口?还不快将它们全部撤走!”他手指的虽是花篮,但却明显听得出在暗喻媒体记者们。 记者群全都蜂拥而上,有人眼尖,认出他是谁,赶忙发问:“陈先生,胡董现在的情况如何?他是不是真的生病?还是藉机躲避债权人的追讨?十五亿的债务打算如何处理?伟成企业会不会被并购?旗下五百多名员工的去留问题如何解决?关于淘空资产及挪用公款的刑责部份,检察官今天早上已经展开搜索及调查行动,不晓得胡先生有什么看法?” 这名男记者来势汹汹,连珠炮似的不停发问,而且都极为尖锐,我光是听那一长串的问题便已头昏脑胀,搞不清东西南北,不过看来胡伯伯的公司好像遭遇到很大的危机。 男子装出一脸看就知道是应付式的笑容,对着几部摄影机侃侃而谈: “关于财务的部份,我们远霸集团将提供充份的资金,全力协助伟成企业渡过难关,因此公司的营运不会有任何的问题,人事在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任何异动,请投资人及员工不需要担心,至于胡先生的病经由院长的全力抢救,目前情况尚称稳定,最需要的是得安静休养,所以还请大家多多配合。” 说完又转身回房,并将大门深锁。 众人私底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正在交换情报,方才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的女主播并不气馁,马上追问那名男记者,“那个男的是什么人?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男记者顿时立成大伙注目的焦点,老气横秋,得意洋洋的说:“看在大家都是新闻同业的份上,不妨告诉你们,那个人是远霸集团总裁陈维远的二公子,陈鸿宗,陈胡两家是世交,他既已公开说明,应该有很高的可信度,远霸集团如果真的肯出面帮忙,施以援手,胡业成这次应该可以逢凶化吉。” 女主播又缠着他发问:“胡业成出了这么一个大纰漏,就算陈维远与他交情匪浅,以他那出名的老狐狸个性,岂肯做这蚀本的生意?” 男记者哈哈大笑,“胡家当然得为此付出点代价才行。” “什么代价?” 男记者故作神秘,压低声调说:“让我留点独家好不好?” 女主播大发嗲劲,挽着男记者的臂膀说:“别这样嘛,再多说一点,大不了晚上请你喝杯酒。” 男记者眉开眼笑,建议道:“反正我看这里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动静,不如我们现在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两人居然不顾众人眼光,在公开场合里打情骂俏起来。 “不公平!怎么可以这样?”其他媒体人员则纷纷抗议,不肯善罢干休。 男记者高举双手,作出投降的样子,“好!好!好!大家不要吵,最后再给各位一点线索,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关键可能出在刚刚那个陈鸿宗的身上,据说最近与胡家大小姐过从甚密,两人曾在好几次的聚会中公然出双入对,陈维远为了宝贝儿子的终身幸福,自然要全力以赴。” 女主播突然插嘴,“好啦!好啦!你可不能再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要不然人家可不理喔。不过果然是将门虎子,那个叫陈鸿宗的看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刚才那番公开发表声明说来有条不紊,居然还懂得要直视镜头,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有人发问:“这么说,陈胡两家可能会联姻、成为亲家?这会不会是陈维远的诡计?既可以并吞伟成企业,又可以夺取胡业成的掌上明珠,来个一箭双雕,人财两得。” 男记者思考了一下,说:“你这人想像力倒是蛮丰富的,不过以陈维远的老谋深算,倒是不无可能,值得好好深入调查研究。”然后便偕同那名女主播一起去“调查研究”。 众人见状,也跟着一哄而散,瞬间走个精光,其实许多媒体工作者便是如此,只要有可供发挥之处,能够让他们大作文章的题材,见猎心喜,便似嗜血的秃鹰,紧咬不放。 病房前的长廊又恢复冷清,但我还是不得其门而入,忽然看见胡家的外籍女佣安妮正从房内走出来,我彷佛有了一线生机。 安妮手提一个热水瓶,我在茶水间前叫住她。 “先……生……?”她用生硬的国语回答我。 “你可不可以请小姐出来?” 安妮虽然听得懂,但却不太会说,叽哩呱啦、劈哩啪啦说了老半天,偏偏我的英文又是烂到极点,根本完全无法理解,和她比手划脚老半天,仍是无法沟通,幸好急中生智,我向过往的护士小姐借了纸笔,匆匆写下几个字,交给她。 “交给小姐,懂吗?小姐……”我不断重覆“小姐”两个字。 安妮用力点头,转身回房内,可是不久之后,出来却并非雨晴,而是陈鸿宗。 陈鸿宗看着手上,我要安妮交给雨晴的纸条,问:“请问,你是雨晴的同学吗?” 我点头,但不想和他多说话,因此便直接了当的问:“雨晴呢?” 陈鸿宗对我倒是颇客气,“雨晴和她母亲昨晚忙了一整夜,半个小时前才睡着,你有要紧的事,非立即见她不可吗?” 怎么办,要将雨晴唤醒,然后只告诉她,我很关心这件事也很想念她,仅此而已吗? “不必了,不要打扰她,请告诉她我曾经来过就好。”我无能为力。 陈鸿宗简短的回答,“我会的!医院的会客时间已过,你请回吧。” 我根本无法肯定,陈鸿宗是否真的会为我完整传达整个讯息,但我又能如何?望着他壮硕的身形,在我面前好像有一座越不过的山,最后只能颓然离去。 第九章 真情告白 雨晴好几天没来学校上课,胡伯伯早已悄悄办理出院,但没人知道他转往什么地方,瑞伯则说,自事情发生后,他们的住处从来没人回去过,总之,胡家的人就像在空气中蒸发般,了无踪影,连那些向来自称神通广大的新闻媒体工作者也毫无头绪,只有伟成企业,因为得到远霸集团的大量资金挹注,改由陈维远派人坐镇指挥,收拾残局外,其他一切运作正常,丝毫不受影响。 我的很多消息都是从报纸及电视的新闻报导中获得的,我搞不懂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诡谲多变,整个归纳起来,只能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况: 据传,整件事是由伟成企业的总经理所主导,伙同其他董事会的成员,私下挪用公司资金,企图在股汇市上大捞一票,但因情报有误,错判形势,进场时机不对,不但血本无归,而且还东窗事发,遭人检举,这里面牵涉到内线交易、非法集资、幕后炒作、商业诈欺……等各种违害金融秩序的问题。 胡伯伯事前是否知情,或完全被蒙在鼓里,各家媒体有不同的揣测,却莫衷一是,不过他身为伟成企业的最高领导人,仍必须对这件事负起全责,出面解决。 另外还有一些所谓的相关报导,则论及胡陈两家的关系,尤其对雨晴与陈鸿宗两人间的情爱世界有深入剖析,完全采娱乐新闻中对演艺人员的跟监方式,穷追不舍,偷拍、窃听等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藉以提供某些好奇的读者,可以有茶余饭后闲聊的八卦话题。 报上所描述的雨晴和我认识的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记者先生小姐们未经查证,不辨黑白、颠倒是非的乱写一通吗?或者那是我不了解雨晴的另一种面貌?其中对她与陈鸿宗的事情,我又半信半疑,分不清真伪,连阿铭与桂慈都曾向我探询,我只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以对,到后来决定干脆当只自闭的鸵鸟,不再去碰触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图个清静。 现在,我只能相信雨晴。 在喧嚣扰攘中,期中考的脚步逐渐靠近,本来我是很喜欢到图书馆去准备功课的,但因为不愿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便将自己锁在宿舍里,埋首苦读。 房内电话突然响起,有人在宿舍外等我。 我以为是雨晴,来不及更以,只着短裤拖鞋,三步并两步的冲出门去。 我看见来人,惊呼:“是你!” “看见我,令你感到很惊讶吗?”许心岚双手背负身在后,笑吟吟的问。 “什么事?”我强掩心中的失望。 “你又忘了?”许心岚蹙起眉头。“难道你从来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给你!”许心岚取出一直预藏在身后的一个小纸盒,“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什么东西?” “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许心岚鼓动我。 纸盒上写着我的名字,旁边画着许心岚最爱的向日葵,只是简单几笔,却栩栩如生,有跃然纸上的感觉,令人爱不释手。 我费了好大的劲,小心翼翼的将那精美的包装纸拆开,细细折好,妥善的收入口袋。 对于我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许心岚好像很感动的样子,问我:“你要保留下来?” “长这么大,难道你的老师没教过你,不可以乱丢纸屑吗?” 许心岚只是浅浅的笑着,没有反驳。 打开纸盒一看,是个好漂亮的蛋糕。 “这是……?” “你真的忘了?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你说过要吃蛋糕的。” 我的脑中忽然发出轰然巨响。 对于许心岚,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歉咎,粗心大意,不够温柔体贴,曾对她许过的承诺,经常是随口说说,转身即忘,从没放在心上,认真当一回事。 “我们家的习惯,生日都是吃猪脚面线及红蛋,从来没有蛋糕,因为你说要,所以便为你准备,这是唯一的一个。” 许心岚是如此的用心,相较之下,我呢? “点蜡烛吧!”我建议。 许心岚摇头。“不必了。” “那唱生日快乐歌吧。”我好希望能为她做什么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不待她反对,我便在人来人往的男生宿舍前高声大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校园中路过的情侣们以为我大发神经,驻足围观,窃笑不已,而宿舍里各楼层都有人被惊动,打开窗户,探头查看。 既然要做,索性就做全套,我把心一横,不计形象,豁了出去,一曲唱罢,高举蛋糕,气运丹田,大呼:“祝、本、校、美、术、系、一、年、级、新、生、许、心、岚、小、姐、二、十、岁、生、日、快、乐。” 众人好像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四周响起一连串的掌声,远方隐约有也有人回应着:“生日快乐。” “你……”许心岚红了眼眶,“你不必这样的。” 我不理会,继续问:“还没有许愿,二十岁生日时的愿望,要慎重其事,不可以太随性喔。” “我已经很满足,没有什么好许愿的,”许心岚笑了起来,但眼泪却像流星划过天际般的自腮边滚落,“希望你喜欢这个蛋糕。” “那么,我现在可以吃这个蛋糕吗?”我逗她。 许心岚彷佛不可置信。“你要在这里吃?” 说做就做,剑及履及,我就这么穿着运动短裤,蓝白拖鞋,蹲踞在男生宿舍的阶梯上,抓起小小的塑胶叉子,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将蛋糕往嘴里划。 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吃甜食,这次却特别仔细品尝每一口蛋糕的味道,含在嘴里,舌尖上的味蕾接受充份的刺激,愉悦的绽放开来,鲜奶、布丁及巧克力的滋味全都混在一起,但再怎样也比不上此刻我心中的复杂程度。 “真好吃!”我心满意足的放下盘叉,站起来。 “你喜欢就好,”许心岚转身,“我要走了。” 仅仅为了我无心的一句话,许心岚特地为此做这番准备,我却无以为报,难道现在就只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我终于决定叫住她。 “心岚,等一下!” 心岚楞住,缓缓回头,幽幽的说:“第一次,这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我不知道她所指为何。 “你第一次直接喊我的名字。”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一下就好,千万不要走开,我马上回来!”在冲回宿舍前我不忘一再叮嘱。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房换好衣服,而心岚仍留在原地,没有离开半步。 “你看,我很听话吧?都没有乱跑。” “走!”我拉起心岚的手往校门的方向走去。 “我们要去哪里?”心岚必须要小跑步才能跟上。 “对不起,你的二十岁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居然没有准备礼物,但至少也要请你喝杯茶才行。” “我愿意跟你去喝杯茶,但能不能请你走慢点?” 我这才醒悟到,自己因为太过心急,居然拉着心岚一路朝前快跑,根本未曾顾及她的速度。 “对不起!”我放缓脚步。 “还有,这个……”心岚轻声的说,挣脱被我紧握的小手,“我自己会走,这样手牵手走在校园里,会被误认为情侣的。” “对不起!”我又道歉。 “你好像一直在说对不起。” “对不……”我楞了一下,急忙煞住车,才没有再出糗。 我和心岚很有默契的会心一笑。 我们到校门前的“多年以后”去,或许是期中考逼近的关系,餐厅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空荡荡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冷清。 我和心岚选个安静的角落,靠窗的位置,并各自点一壸茶。 今晚的驻唱男歌手,高瘦且黑,流里流气,又是一副痞子的样子,虽然吉他弹的不错,声音也还过得去,就是不肯好好的唱,耍太多的花腔,时而莫名其妙的来转个假音,有时又突如其来的弄个气声,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不时讲些根本不好笑的笑话,使原本就冷冷的场子,气氛更降到冰点。 我忍不住要抱怨,“难道他就不能好好的唱首歌吗?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受折磨?能不能叫他闭嘴?” “看我来整整他。”心岚抓起餐桌上的点歌单,振笔疾书。 “拜托,你还要叫他唱歌!” “你看。”心岚将写好的点歌单交给我。 上面写着:张学友的“爱没有明天”,还有周华健的“孤单寂寞”。 在这类民歌西餐厅里驻唱的歌手,经常得接受客人点歌的考验,因此除了必须学会时下最流行的歌,甚至连一些老歌也得事先准备,但,是我孤陋寡闻吗?否则怎么从未听过这两位天王级的歌手曾唱过这些歌? 我质疑,“这些歌会不会太冷门?他恐怕不会唱吧?” 心岚招来服务生,将点歌单递交上去,然后俯在我耳边,低声的说:“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世上根本没有那两首歌,全是我自己乱编的。” 我大吃一惊,“那你叫人家怎么唱?” “嘘!小声一点。”心岚制止我,“还教他要这么臭屁,我倒要看他怎么唱不存在的歌。” 正当我和心岚在私下悄悄讨论时,驻唱歌手趁机瞄了一眼点歌单,先喝口果汁,脸不红气不喘,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开口,“第六桌客人所点播的这两首歌我个人也非常喜欢,很高兴能在此遇见同好,十分难得。”并向我们望过来,亲切的挥手致意。 听到这里,我和心岚面面觑,说不出话来,天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随便乱写也能碰上。 驻唱歌手接着又说:“但是十分可惜的是,因为这两首平常不太有人点,所以今天我并没有将弦谱带来,无法为大家献唱。” 我和心岚一听苗头不对,相视对望半秒钟,再也忍俊不住,大笑起来,甚至猛力拍打桌子,情绪几近疯狂边缘,餐厅里其他的客人完全摸不着头绪,而驻唱歌手也有点不知所措。 这家伙实在太厉害,讲得煞有其事的样子,连我和心岚都被唬得一楞一楞,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急智,若非我们事先知情,恐怕就要信以为真。 我笑到肚子发疼,双颊发酸,眼泪也飇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伸手拍拍心岚的手背,“好了,够了,稍微克制一点,否则会被赶出去的。” 驻唱歌手仍未丧失原本的静定,随便交待几句场面话,终于肯安安份份、正正经经的唱首歌轻快的歌曲,然后便下班走人。 餐厅员工将大厅里的主灯熄掉,服务生将每张餐桌上的蜡烛点着,舞台上换成另一位女钢琴手,安静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演奏,轻柔的音乐如流水般淙淙流泄,霎时间,整个气氛变的完全不同。 “学长,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嘛……”或许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心岚一反常态,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畏畏缩缩。 “生日快乐,我已经说过了,若要我请你吃东西也没有问题。”我将菜单推向她。 “不是啦!”心岚突然改掉刚才嘻皮笑脸的样子,变成一本正经的问我,“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什么事。”心岚向来花招百出,现在看她如此慎重的样子,我不得不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来应付,以免吃亏上当。 “把你的手掌摊开。”心岚说出她的要求。 “什么?!” 不待我的反对,心岚迳自抓住我的手,细细端详掌心的纹路。 “喂!怎么可以这样!”我向她抗议,“我的一生都要被你看光。” 心岚完全不理会我的反应,伸出白嫰的食指轻轻划过我的掌心,“学长,你的感情线好像很……”只讲到这里,却没有说出结论,似乎难以启口。 我的掌心传来一阵又痒、又麻、又冰凉的感觉,连带心中好像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翻搅,泛起无数涟漪。 对于这些命理之说我虽是半信半疑,却也忍不住要追问:“怎么?” “很复杂。”心岚沉吟老半天才找到一个形容词。 我喊冤,“是真的吗?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会看手相?可不要乱讲啊,我这个人从不花心,对于爱情向来都很专一。” “我指的不是这个,”心岚摇摇头,“你的感情线表示,你这一生的感情路并不平顺。” 我苦笑。“那么是不是同时也表示,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也会遭到拖累,过得很辛苦,很不快乐?” “对!”心岚简洁有力的回答,并大幅度的点头来强调她的肯定。 我静下来,想起曾经与我相爱过的女孩,是不是真的苦多于乐? “想起谁了吗?” 心岚真是观察入微,但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回忆是不会轻易透露的。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我听出钢琴手正在演奏的“卡农”,故意转移话题。 “真的吗?我也一样。”心岚兴奋的说,“那你最喜欢看的是什么书?” “小王子。”我没有半刻犹豫,立即回答。 “没看过。”心岚抿抿嘴,接着又说,“没关系,我马上去找一本来看。” 我喝了口桌上的薰衣草茶,品尝其中淡淡的幽香。 “对于你,我好像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 “那是当然的喽,”我解释,“因为我们才刚认识,还不太熟嘛。” “是吗?”心岚好像不太同意我的说法,忽然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最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类型?” “不知道,没想过。”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一时三刻间也说不出答案来。 “快点讲啦。”心岚不肯善罢干休,不断催促。 “凭感觉,看对眼就是了。”我支吾其词,只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随口胡说。 “再具体一点!”心岚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有意非要打破沙锅,问个一清二楚不可。 实在是被逼急了,我居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问这么多干嘛?反正只要不像你这么凶悍的就行了!” 话才说完的那瞬间我就开始后悔,但话出如风,再也收不回,我看见心岚的脸气成煞白,眼中有受伤的神情。 “嘿嘿……”我尴尬的干笑着,企图化解僵局,“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太在意。” 心岚不发一语,只是瞪着我看,但就是这样才可怕。 “别这样啦,不要一直谈论我,这太不公平,不如换你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心岚有点想报复的样子,故意咬牙切齿的说:“很简单,要长的很高,瘦瘦的,秀气、斯文,有文学气息,温柔体贴,至少要有硕士学位,家里很有钱,不必每天工作,可以经常陪我环游世界,到各处去玩。” 我苦笑,无奈的问:“听起来好像都是和我不一样的条件,是不是?” 心岚很冲动,而且很大声的说:“没错,就是这样!”然后就沉寂下来。 对于心岚,我不至于真的笨拙到没有任何感应,只是不善于处理这类问题,而存心、刻意想利用装疯卖傻的方式来躲避,没想到最后竟会演变成这样的结局。 钢琴声结束,又是换班的时间。 我们无言对坐好一会,我终于建议,“我们回去,好吗?” 秋意更浓,走出“多年以后”一阵寒风突如其来的吹袭,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沙沙”作响,有几分萧瑟的味道。 “多年以后”与学校大门只有一街之隔,但却是市内最为宽敞的大马路,不论何时总是人车拥挤,川流不息。 我低头走在人行道上,心岚一声不响的跟在我的身后。 来到路口的斑马线前,昂首一看,绿灯正在急速的闪烁,眨眼间即将转为黄灯,该不该冒险横渡这马路?我迟疑,望向身后的心岚。 心岚大步向前,拉着我的手,呼喝:“还不赶快过去!” 我再看灯号,已呈黄灯。 心岚飞快超过我,但我却留在原地,决定不走。 心岚冲的太快,收不住势子,原本与我握在一起的手再也握不住而挣脱,我让她从我手中逃开。 心岚蓦然惊觉,再回首时已是只身、孤单的站在马路中央,两旁成群等着冲过路口的车辆,正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当心岚安全抵达马路的彼端后,我们立即被呼啸而过的车流阻隔在两岸,遥遥相望。 灯号又转绿,我跨过马路,来到心岚身边。 心岚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我只能反问:“你为什么不陪我留下来呢?” 心岚奋不顾身,我却宁可不冒险,在方才那一瞬间,我们各自作了不同的选择。 “你希望我留下来陪你吗?”心岚挑衅似的问。 我叹了口气,没有回答,继续朝校门口走去,因为不知道答案,只好暂时用装聋作哑来逃避。 “老师好!” 在校园内,竟又和罗小弟不期而遇,看他满身大汗的样子,大概是刚跑完步。 我向心岚介绍,“我从前的家教学生,经常来我们学校运动。” “咦?这位姐姐和上次的不一样,老师又换女朋友了!”罗小弟口没遮拦的胡言乱语。 我立即板起脸孔训斥他,“小孩子不懂,别胡说八道,乱讲话,现在已经很晚了,赶快回去,不要在外游荡。” 原本情况已经够混乱,我是头疼欲裂,不知如何收拾,岂能容他再来搅局。 “好凶喔!一点都不温柔。”罗小弟吐吐舌头,朝我们挥手,“老师、姐姐,不打扰你们谈情说爱,再见!” “臭小子!下次看我不好好修理你。”我望着罗小弟的背影又骂了几句。 “学长,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再聊一聊好吗?”在宿舍门口,心岚问我。 心岚似乎有一股契而不舍,非将一切开诚布公,说清楚、讲明白绝不罢休的气势。 我瞄一下手表,离宿舍关门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总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弃她于不顾。 时间所剩无几,我们都不想走太远,所以便选择旁边文学大楼门前的阶梯上,席地而坐。 “学长,你自认是个很保守的人吗?”心岚没头没脑的问上这么一句。 “嗯……”我略一思索,“我的思想可以很前卫,可以接受很多新的观念,绝非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但是在行为却宁可驱于谨慎。” “所以你认为,女性不该对男人主动示好……甚至示爱。” 我尽量保持客观的说:“对于感情,每个人都可以保有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只要双方都能认同,外人则没有插手的余地,所以对于你这个问题,我只能不予置评。” 我情绪逐渐紧绷,隐约可以猜出心岚想找我谈些什么。 千万不要啊! 我在心头暗暗祈祷,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 男女感情的发展,从朋友到情人,中间有一段很微妙的灰色地带,一旦跨过,非死即生,再也没有回头路,如果没有把握,不该轻易尝试。 “我必须要很诚实,也很认真的的告诉你……”心岚似乎要很用力才能将这几个字从嘴里挤出来。 藉着一旁微弱路灯的照射下,我可以看见她的呼吸急促,双颊已经涨红。 神啊!请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 我紧握双拳,手中冒汗,默默向上苍呼唤。 “我……我喜欢你。” 显然老天并不理会我的苦苦哀求,心岚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心岚长长吁了一口气,抺去额头上的汗水,好像刚跑完一场耗尽体能的马拉赛,精疲力竭,全身虚脱。 虽然早已可以预料,可是当一切成为事实时,我还是如遭电殛,受到莫大的震撼,久久无法平复。 “我说,我喜欢你。”心岚再讲第二次时,好像没有那么困难。 “嗯!” “当有人说喜欢你的时候,你不用说点什么吗?” “谢谢!”是该这样回答吗?我不知所措。 “难道你不晓得,这是一种邀请?” “哦!”我呆若木鸡。 “那答案呢?”心岚循循善诱,一步一步将我导引至此。 我将纷乱的思绪略加重整,“别急着找答案,我可不可以和你先澄清几个问题?” 在辩论场上打滚多年,我深谙在混乱的言词交锋时,厘清真相的有效方式。 “嗯哼!”心岚从轻轻发出这两个音,算是答应。 “我们才刚初识不久,像我这般平庸的人满街都是,有哪一点可以吸引你?” “人与人的感情深浅并不一定和相处的时间成正比,有人可以一见钟情,有些人却是一辈子的死对头。” 心岚轻描淡写驳去我的第一个论点。 “世上的芸芸众生,谁不是凡夫俗子?同时却也都是上天下地之间,独一无二的唯一个体。” 心岚用简单的几句话又化解开我的第二个疑虑。 “至于我喜欢你什么……”心岚沉吟几秒钟,“应该要从第一次见面说起。” 开学那天我和心岚在学生活动中心初次碰面,“我还记得当时曾骂你没礼貌。” “更正确一点的说法是,你骂我是个没教养的小孩。” 我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对不起,你……怎会记得这么清楚?” “从我父亲过世之后,再也没人管过我,你是头一个。我周遭也曾围绕过许多的男子,他们全都一味的顺从、讨好或纵容我,只有你,不仅在我伤心时会温柔的待我、细心的呵护我,当我有错时你也会不假辞色的纠正我、指责我。” “因此这一切可能只是你思念父亲而形成的移情作用。”我企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说服她。 心岚点头表示同意,“从你身上确实勾起我对父亲的回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恋父情结’,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我一直在追寻的感情模式?” “你跟浩天之间不是……?”我打出另一张王牌。 “我和浩天学长间没有什么?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一个好人,很照顾我的学长,不过他可以同时照顾许多的人,尤其对每个女孩子都很好,我并非他的唯一,只要弄清楚这层关系,我们就不会任何发展的可能。”心岚说得信誓旦旦,斩钉截铁。 我记得雨晴曾经也这样分析过浩天这个人,是好人,好情人,却不是个好男人。 “非常感谢你的错爱,可是……可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撒手锏,拿出雨晴来当挡箭牌。 一念及雨晴,我的心中不禁隐隐作痛,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处?一切可好? “我知道,”看得出心岚是有备而来,事前曾下过一番工夫,“胡雨晴,中文系三年级,前演辩社社长,和你一起主持全校迎新晚会,伟成企业老板的女儿,最近报上的风云人物,目前行踪成迷。” “你居然全都调查清楚!”我惊讶的合不拢嘴。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心岚俏皮的说。 “我不想背叛她,所以只能对你说……” 因为不想让心岚越陷越深,而造成更大的伤害,如此绝情的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出口。 “先等一下……”心岚阻止我把话说完,“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可是如果我们认识在前,你会不会认真考虑我的感情,选择与我交往?” 我不想欺骗她,老老实实的承认,“不无可能。” 坦白说,心岚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她确实有某些吸引我的特质,如果不是因为雨晴的话,会有什么发展都说不定。 “所以你的选择是依先来后到的原则来处理,究竟谁才是最符合你的真爱反而不是关键?”心岚一针见血的剖析。“如果我是因为这样而输的话,我会很不甘心的。” 不管爱不爱,只问先后次序,我知道这是很不合理的,可是我却只能如此。 一开始我试着想用理性辩证的方式来劝退心岚的感情,没料到谈论至此才惊觉,我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不理性的。 或者爱情这个东西是不能以理性论之的? “在爱情里,必须包含忠贞与承诺。”我坚持我的信仰。 心岚并不轻易妥协,“真正的爱就只存在两人彼此真心相爱的那一瞬间,没有所谓的永恒,难道你已被判处终身监禁,永远不得假释,没有其他选择?”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选择不去比较。”我进一步解释。“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旅行,到了一个以产玉石闻名的离岛,大伙纷纷到夜市里去大肆采购,我因为多走几步路,货比三家不吃亏,再加斤斤计较及水磨般的工夫,硬是让我买到比同行者更为便宜的纪念品,正洋洋得意时却发现,一山还比一山高,另一位朋友才是真正最会杀价的人。” “许多人都大抱不平,直嚷着要去退货,但银货两讫,根本没有哪一家摊贩肯认帐,最后大伙只有回旅舍生闷气,甚至因此而使得原本快乐的旅程变得很不愉快。” “但事后,我却悟出一个道理来。” “什么道理?”心岚也不免好奇。 “如果没有最后那个朋友出现,我便是最终的胜利者,只是有了高下之分,才影响我的心情,事实上,我在那些玉石的上花费并没有任何改变。” “爱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呢?不去比较便不会后悔,握在手中,当下拥有的便是最真的幸福。” “这就是所谓的‘捡贝壳’理论,若在一片长长的海滩上,必须一直向前走,永远不能回头,只能弯腰捡一次贝壳,你如何才能拿到最美的一个?” 心岚低头沉思。“因为不能确定,所遇见的是不是最好的,所以便得忍住不去拾取,放弃这一个,等待下一个,再下一个,再下一个……最后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到。” 我就知道,以心岚的聪明伶俐,必能一点就通。 “可是……”心岚还有疑惑,“人生就真的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反对骑驴找马的感情态度,谁是驴?谁又是马?现在所谓的马,会不会只是另一匹驴?这其中根本没半点真心。” “我投降,”心岚高举双手,“我说不过你。” 但我看她眼中并没有放弃的样子。 我劝她,“我们并不是在比赛,所以也不会有谁输或谁赢。” 心岚有点沮丧。“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花痴,下贱、没有羞耻心,居然猛追男人。” 真爱有什么罪?像心岚这样能够直接、真诚表达情感,才是真正的勇气,也正是我最缺乏的。 我反问她:“你真的是不要脸的女人吗?” “当然不是!”心岚瞪大眼睛,怒视我。 这反应早在我意料之中,所以马上便回答,“我也认为你不是!除了你我之外,还会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你以为我是大嘴巴?这么丢脸的事还敢四处去宣扬?”心岚显然怒气未消。 我微笑,说出我早已设定的结论,“那世上便不会有任何人认为你这么做是错的。” 心岚松了口气,问我:“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口会渴吗?” 心岚转身在阶梯旁的自动贩卖机投下硬币。“你想喝哪一种饮料?” “我不渴。”我摇头。 心岚并没有理会,还是按下选择键,贩卖机立时掉出一罐饮料。 “不论如何,我总算是说出口,有如释重负的畅快,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一定会疯掉的,我不期望你现在立即就给我答案,也求你给我一点机会,仔细的考虑,就像打球一样,我既然已经抛出,主动权便落在你手中,接下来全看你如何回应。”说完将手中那罐饮料丢给我。 “接好!” 不及细想,我反射性的动作,伸手接住半空中的饮料,低头一看,“果然好喝?”从没听过的名字。 心岚笑嘻嘻的说:“新的产品,我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你必须自己打开来尝尝。” 宿舍那边播出即将关门的音乐声。 “我得走了!”心岚潇洒的挥手离去。 我有勇气打开吗?我望着手中的饮料,呆坐良久。 第十章 生离死别 透过桂慈的居中连系,我终於和雨晴见面。 地点还是约在我们都熟悉的老地方,“多年以后”三楼一个隐密的小包厢,说好只有我和雨晴两个人单独会面,即使如阿铭与桂慈这等关心的老朋友都被排除在外,实在因为现在时机敏感,非比寻常,所以他们也都能够谅解,只是托我代为向雨晴表达他们的支持与鼓励。 才刚下课,我便全力冲出教室,直奔“多年以后”而去。 雨晴居然比我还早到,每次约会,从来只有我等她,绝没有让她等我的道理,照雨晴的说法,不论什么时候,凡是比她晚都算是迟到。 “对不起,我来晚了。”前脚一踏入包厢,我便先道歉。 “不!是我提前赴约。”雨晴忘了我们那个小小的约定。 我放下背包,脱去外套,拉开椅子,在雨晴对面坐下来,并利用这个空隙仔细观察她。 “几天没见,你清瘦不少。”我有点心疼。 雨晴摘除墨镜,解释:“怕被记者认出来,所以才戴上这个,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我安慰她,“再过一阵子,等事情冷却下来,避过风头后,你又可以回到原本的平静生活。” “怕是再也回不去了。”雨晴寓意深长的喟叹。 “胡伯伯的身体好吗?” “目前还算稳定,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想要完全恢复的话,可能必须到美国去接受治疗。” 我点头,“这样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有健康的身体,凭胡伯伯的本事,一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太乐观了。”雨晴摇摇头,“我爸这一跤跌得够惨,不但数十年来的心血付诸流水,辛苦大半辈子拚命所建立起来的事业瞬间化为泡沫,而且牵连甚广,害许多的亲信、好友也跟着倾家荡产,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我无法想像,那一大片金碧辉煌的锦绣江山,怎会在一夕之间成为幻影?” “是真的,”雨晴再次强调,“我们家遭到空前的危机,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处理的不好,爸爸可能还要吃上官司,被关上好几年,以他现在这种状况,肯定会要了他的命。” 我知道胡家正遭遇到一场大风暴,但怎样也想像不到,情形竟会严重到这般程度。 “难道没人可以帮忙?”我记得雨晴的一些亲友在政商界都是有权有势,足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流。 雨晴眼里有种看透一切的沧桑。“现在我才懂得世间的人情冷暖,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当初与我爸称兄道弟的那大票人,如今却视我们如瘟神,避之惟恐不及,能不趁机落阱下石,在背后捅上一刀,就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啦。” 雨晴这话说的未免过於偏激,不够客观,但我能够体谅她的心情。 “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现在陈家是唯一肯伸出援手的人。” 我惊叫:“远霸集团?陈维远那只老狐狸?他会安什么好心?” “是我特地求他出手相助的。” “非亲非故,而且在商言商,若不是有利可图,他岂肯帮你?”我想起报上的种种揣测。 “天下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雨晴轻轻一笑,但笑得比哭还惨,我看得心酸。 我因害怕即将面对的事实,所以变得有点口吃,“你……必须拿……什么去……交换?” 雨晴停下来喝口茶,显然鼓足勇气才说:“我已经办妥休学手续,要陪我爸到美国去接受治疗,并在那里休养一段时间,这件事你可得保密,不能漏出半点风声,否则我们就走不成了。” 赴美就医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藉口,胡伯伯其实是丢兵弃甲,落荒而逃,但若不是陈维远的神通广大,上下疏通,他根本是寸步难行,更遑论出境。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这是几近白痴般的问题,因为胡伯伯的问题如果不能解决,他们大概永远不会再回国。 “不一定,我可能会留在那里念书吧。”雨晴果然用这样的回答来搪塞。 “你非得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不可吗?”我慌了手脚。 “父母养我这么大,总该换我为他们付出点什么,我不知反覆思量过多少遍,这是唯一的生路。”雨晴坚强的说:“况且,在这件事上,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来没人强迫我,就像做生意一样,买卖双方,各取所需,你情我愿,怨不得人,所以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吃亏或占便宜。” “但你却未经我的同意,便擅作主张、私自决定,将我们这些年来的感情也一起赔进去,然后打算弃我於不顾,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忍心苛责她,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说了。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希望你能原谅我。”雨晴脸上还是保持笑容,但泪水却早在不经意间泛滥成灾。“我真的……真的不愿这样,可是我已走投无路。” “如果得不到我的原谅,你就不会离开吗?”我恨恨的说,其实根本不知道要恨谁。 “你不要这样,”雨晴低着头不敢看我,“你向来都是我可以依靠、可以停泊、可以放心休息的港弯,不要连你也不理我。”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无法原谅。”我别过头去,不想让雨晴看见我即将溃堤的眼泪,“这样,我才会永远记得你。” 雨晴要离开的这天清晨,不需要闹钟的呼唤,我自然便清醒,但因为时间尚早,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溜出房间,不敢惊扰阿铭的好梦,他们全国足球的分区预赛即将展开,最近更是加紧操兵,没日没夜的练习。 户外天色阴阴暗暗的,晦涩不明,彷佛就快倾盆大雨的样子,却又始终滴不下来,阴霾的气候,压的人心里沈甸甸的,好不难受。 我将“老黄”推出车棚,骑往雨晴家的方向,准备送她离开。 原本雨晴不愿让我来的,她不希望制造悲戚的场面,但拗不过我的坚持,我一再向她保证,我们要承受的哀伤已经够多,我会笑着看她走,绝不会再掉任何一滴眼泪。 “早!”在社区门口担任守卫的瑞伯还是像往常一样,冲着我亲切的打招呼,可惜我听得出那语调已经不同。 我只是点头。 瑞伯拍拍我的肩,“你还年轻,有这么寛厚的臂膀,没有什么困境是熬不过去的。” 是的,或许我能够恢复,但伤口上将留下永不磨灭的疤痕。 一部黑色的大礼车停在胡家门口,陈维远特别派他的私人司机来接送。 安妮推着轮椅走出来,胡伯伯坐在上面,精神萎靡,原本就瘦的他,现在几乎只剩下皮包骨。 “胡伯伯好!”我上前问候。 胡伯伯要很费力才能抬头望我,两眼无神,似乎辨识良久才认出我来,突然伸出鸟爪般的手紧握住我的腕,好像想说什么,但始终没能说出口。 雨晴说的没错,胡伯伯真的是一蹶不振,几乎已到如同风中残烛,仅剩最后一口气的程度,同时我也更能体会雨晴的无奈。 我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劝慰他,“没关系,您不用说,我都明白。”然后将他抱起,置入车内。 我一直对胡伯伯保持敬畏的心态,这是第一次如此贴近他,那把嶙峋的骨架,扎得我心里隐隐作痛,一个曾在商场上叱吒风云的人物,就在时间的洪流中翻过属於他的那一页,从此走入历史。 胡伯母走出来,向来衣着华丽、光鲜亮眼的她,如今居然穿着牛仔裤及步鞋,令我大感意外。 “这件裤子是晴晴的,这样工作起来比较方便。”胡伯母先自行解释。 看来胡家上下,适应最好的反而是胡伯母,是什么力量可以让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她,顷刻之间便能卷起衣袖,独挑大梁? 我夸她,“您的气色很好。” 胡伯母极有精神的答道:“不振作点怎么行?这个家可不能垮。” 我发觉胡伯母脸上有着庄严、圣洁的光辉,虽然少掉从前那些耀眼夺目的外在装饰,却显得更美。 “我帮您。”我接过胡伯母手上的纸盒,放进行李箱中。 胡伯母拍拍身上的灰尘,长吁一口气,“这是最后一箱,你去帮晴晴。” 在我和她错身的那一瞬间,胡伯母十分郑重的向我说声: “谢谢!” 在这一声道谢中,包含有太多的感情,我只能老老实实,原封不动的收下,不敢深入去探究,否则恐怕强扮坚强的形象,会在刹时崩溃。 雨晴站在家门口,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你的东西呢?” 雨晴望着我的眼睛,认真的对我说:“我最想带的东西却无法带走,其他那些有什么重要?不如都留下吧。” “该走了,不然会赶不上飞机!”陈维远的司机大声吆喝。 车子启动,缓缓向前驶离。 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安妮突然奔向车窗边,用力的拍打,高声大喊:“先生、太太,你们要保重!”这几句话显然在她心内蕴酿许久,如今说来竟是字正腔圆,流利无比。 车厢内的胡伯伯勉强回过头来,向安妮挥手致意。 安妮这个外籍女佣,平时在胡家被呼来唤去,默默做着家务,完全不受重视,几乎被当成一具会走动的机器而已,没想到就在胡家逢此危难之际,却显露出善良的本性,适时表达关心之意。 “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雨晴为安妮下个注解,“从我们都忽略她的存在,没有好好待她。” 我和雨晴骑着“老黄”尾随在胡伯伯他们之后。 临出大门时,瑞伯不忘对我说:“以后有空的话,还是可以常来找我聊聊天。” “好!”我随口答应着,但我知道,我恐怕再也不会踏进这个曾经令我伤心的地方。 雨晴坐我身后,紧紧用力搂着我的腰,我想回头看她。 “不要回头,”雨晴用命令式的语气,“也不要和我说话,我要就这样静静的靠在你身后。” 机车一路朝前疾驶,放眼四周的景物,忽而惊觉这市区里的大街小巷,几乎都有我和雨晴踏过的足迹,随时勾起我们曾共有的记忆,天地之大,再也无处可逃。 机场里万头钻动,有人来送行,有人来接机,人生里的聚与散、喜与悲,这类老掉牙的戏码不断在此重演,永不歇止,而今,我和雨晴也将扮演其中的要角。 胡伯母带着伯父先行进入候机室,留给我俩一点单独话别的时间。 明知道时间宝贵,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晓得要从何说起,所以我和雨晴只是静静呆坐在航站大厅里,看着墙上挂钟的指针,一分一秒的流逝。 我们竟从原来的无话不说,变成现在的无话可说了吗? 隔壁,国内线的搭机出口处有对年轻小情侣正在话别,我的视线忍不住被深深吸引。 那女孩恐怕不到二十岁,枕在男孩怀中,紧拉住男孩的手,泪眼婆娑,不停滑落,几次抬头想说些什么,却总是未语泪先流。 男孩是个军人,年纪比女孩大不了多少,取出一方白色手帕想为女孩拭去泪珠,但那泪水竟似永无止境,不断涌出,他只能挽搀扶着女孩瘦小的肩膀,低头安慰:“不要再哭了,我会每天打电话给你,我保证每天写信,遇有放假,一定马上回来看你……”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女孩忽而抬头仰望男孩,但见他双颊垂着两行热泪。 原来男孩也哭了! 在刹那间,我感受到无比的震撼,因为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落泪,或许是担任职业军人的祖父留给我的鲜明印象,记忆里,保家卫国的军人应该是铁铮铮的汉子,无论受到任何挫折都不能哭泣。 但可能是年轻与真情吧,这一幕并不让人觉得做作或肉麻,反倒是一种莫名的温馨及感动。 “你不可以哭,绝对不可像那个男孩一样的哭。”旁边的雨晴突然说话,“即使再难过,都要保持坚强的模样,这样我才能安心的与你分开。” 我忽然变得有点羡慕起那名男孩,至少可以放纵情绪,恣意表达。 “你放心,我不会的。”我对雨晴温柔一笑,希望最后留在她记忆里的是这个画面。 广播声响起,是催促旅客登机的通知。 “我,该走了。”雨晴先站起身来。 “到了美国……”我的鼻头一酸,差点克制不住。 “放心好了,陈家一切都有安排,鸿宗会来接我们的,我会过的很好,不必操心。” 就在登机室的通关口前,我们将过去与未来做了简单的交接仪式,从此天崖海角,各自一方。 “回去吧!”这是雨晴淹没在人海,消失在我眼前时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没有和我道──再见! 走出机场,骑着机车在街上狂飇,天空开始飘起微雨,洒在脸上,有种麻麻、痒痒的凉意。 眼镜的镜片很快便是一片模糊,眼眶也是一阵潮湿,我在心中一再的告诉自己,那只是雨水打在眼眶之中,我信守对雨晴的承诺,我──没有哭! 头顶上一架飞机正起飞,那是雨晴所搭乘的班机吗?我加足马力,像发疯似的追赶,想要让她停留在我眼中,再多几秒也好。 飞机渐行渐远,飞入云端,再也看不见,将雨晴带出我的世界。 机场前的路况本来就不好,往来的车辆不但多,而且横冲直撞,不遵守交通规则,加上正在进行的拓宽工程,路面到处都是挖挖补补的坑洞,几乎寸步难行,稍不留神,机车不知辗过什么东西,一个颠簸,我便飞身而起,人车分离。 在那一刻,情况完全不受控制,除了将命运给老天,什么也不能做。 我人坠落地面,在路上翻了几滚,而机车则摔落身前几公尺处。 原本身后正紧跟着一辆货柜车,司机大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所惊吓,猝然猛踩刹车,并死命的按着喇叭。 幸好命不该绝,货柜车奇蹟似的从我身旁擦过,但卷起的砂石刮在脸上,仍令人隐隐作痛。 接着有一大段的时间,脑海中是一片空白,良久后独自撑起身躯,慢慢地爬起身来,吃力的将机车扶往路旁。 好一阵子思绪才逐渐活络,看着马路上那道长长的刹车痕,对刚刚所发生的一切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首先想到的是:“雨晴离开我了。”就只有这句话,不停在回荡着。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发生这么可怕的意外事故,我除了手肘及膝关节处有稍许擦伤,其他全无大碍,再看看“老黄”,果真是老而弥坚,一踩即可发动,就像有什么在冥冥中保佑着,我又重新上路。 回到宿舍,打开房门,阿铭几乎立即扑了上来。 “你去哪?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我坐在床缘小心翼翼的脱去衣裤,怕弄疼伤口。 “雨晴全家都去美国了,我到机场送她。”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不需要再对他有所隐瞒。 “去美国?”阿铭呆了一会,然后才逐渐领悟。 “对!而且不会再回来。”我大声的宣布,想发泄压抑许久的情绪。 “你听我说……”阿铭回过神,又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现在好像不太合适,还是待会儿再说。” 我不耐烦的斥喝,“有话快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我向雨晴保证过,纵使她不在我身旁,也会坚强的活下去,男子汉,说话算话,咬紧牙根,无论如何也得撑住,岂可如此容易就在阿铭的面前崩溃,若是连这关都闯不过,再接下来会如何,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 “你的伤……怎会弄得这么脏?这么狼狈?”阿铭实在粗心大意,在我进房许久才发现这些伤痕。 “骑车不小心跌一跤,小事一件。”我故作轻松状。 “不行,我忍不住,还是得说。”阿铭先是像个疯子般的喃喃自语,然后转而面向我,用难得严肃的口吻道:“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不要慌,也不要乱,很镇定的坐下来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大发豪语,准备接受残酷的考验。“说吧!尽管放马过来。” 我以为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爬起来,拍拍满身的灰尘,便可以走出谷底,继续迎向新的旅程。 “本来我是想留纸条给你,但考虑过后还是觉得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我点点头,鼓励阿铭,“接着说。” “一大早,有你的电话,但是你不在,听说是急事,我便代你去接,是你家打来的……”阿铭别过头去,不愿看我的表情。 “不会是……?”我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霍的站起身,原本放在大腿上的衣物全都掉落地面。 “你的祖父在今晨……病逝。” 阿铭最后两个字说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上苍何其忍心,和我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居然在同一时间里让我失去两位亲人,遭遇到人生最苦的两件事── 生离! 死别! 被雷打到是什么滋味?我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理解,但记得小时候顽皮,曾因为好奇心作祟,故意将手指伸入家里的插座试探,电流瞬间穿体而过,一股强大的力量震撼着每一条神经、每一处肌肉及每一块骨头,浑身酥麻、酸软、无力,久久不能平复,但现在我所受的打击却胜过当时千百倍。 这就是所谓的“五雷轰顶、如遭雷殛”吗?可是好奇怪,为什么痛苦到了极致,反倒没有感觉? 时间的流逝好像失去意义,我记得阿铭似乎在我身畔大声呼唤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彷佛是自一道大瀑布的水幕后传出来,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听得不甚真切,事后无论我再如何努力的回想,也都没有印象。 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进浴室。 关上门,脱去所有衣物,打开莲蓬头,让热水不停“哗啦哗啦”的当头洒下。 宿舍浴室的热水向来温度极高,而且水柱强劲,我看着自己红通通的肌肤,却只感到些微的刺痛。 水声嘈杂,烟雾迷漫,我终於躲在这个狭小、封闭,唯一可以保有隐私,不受干扰的空间里,将自己蜷缩在角落,尽情、用力的放声号啕大哭。 心里虽然着急,恨不得能立即赶回去,但返家的列车才刚发出,下一班车则还要等上好一阵子,我开始将宿舍从上到下彻底打扫一番,然后把原本累积多日的脏衣服、旧裤子及臭袜子全都挖出来。 阿铭大概不放心,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整天不敢出去练球,就紧跟在我身后。 在洗衣间里,阿铭终於憋不住,摇晃着我的肩,质问:“你倒底在做什么?” 我甩甩手上的泡沬,“洗衣服啊!难道你看不出来?” 阿铭抓住我的手,“你自己看看,你的手都磨破了。” 我正在洗一条厚重的牛仔裤,大概是搓揉的太用力,才会让手擦伤。 “真的欸?”我看着手掌微微沁出的血丝,淡淡一笑,“可是怎么一点都不痛?” 我低头继续动作。 “不要再洗了!”阿铭在我耳畔呼喝,我恍若未闻,对他的话完全置之不理,依然故我。 “我说不要再洗了,你没听到吗?”阿铭真的动怒,伸手夺去我的刷子。 “还我!”我简短的命令。 “不行!”阿铭发挥少见的固执,私毫不肯退让。 “阿铭,我不会有事的,”我压低声调,苦苦哀求,“你让我找点工作来做好不好?否则我会发疯。” 阿铭看着我好久,明白争不过我,终於决定让步,颓然放下刷子,走出洗衣间,不再言语。 藉着处理一桩桩琐碎的杂务,我挨过难熬的等待时间,提起打包好的简单行李,准备到车站去,阿铭怕我精神不继,单独骑车可能发生危险,坚持一定要送我,不过我不让他陪我候车,便将他赶回学校。 就在发车的前一刻,忽然有人叫我: “学长!” 是心岚! 我大感意外,“你怎么来了?” “你……还……没……走……幸……好……赶……上……”心岚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 汽笛一响,火车开始缓缓启动,心岚才刚停下脚步,又扶着车门在月台上奔跑起来。 “你的事……”心岚开了一个头,有点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的样子。 火车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无情的滑动。 “你的事我都知道。”心岚终於说出口。 学校校园太小,我的交游单纯,生活圈又窄,传播速度自然加快。 看着心岚泛红的眼眶,我温柔的说:“没有关系。”却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自己? 心岚猛然想起,“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我接住心岚抛过来的一个纸袋。 车速更快,心岚已经跟不上,我自车门探出头看她。 心岚挥舞着双手,高喊:“回家的路好长,带在路上吃吧!” 列车驶出月台,心岚的身影迅速缩小,终至不见。 我回到坐位,打开纸袋,里面是两块刚出炉,热腾腾的面包。 我将纸袋揣在怀中,感受到阵阵的暖意,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好像逐渐又恢复知觉。 还记得,我是在傍晚后出发,邻坐的乘客大多随着车厢的轻轻摇摆,安然入睡,四处酣声此起彼落,唯独我却是思绪百转千回,一下想起雨晴,一下又记起祖父,各种回忆、各式念头,在脑海中像万马奔腾、大军压境,一泄千里,莫可抵御,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心岚说的没错,回家的路真的好漫长,抵达终点时正是天蒙蒙亮的清晨,我竟在车上过了一夜! 路旁街灯刚熄灭,月已沈,星已没,但太阳仍尚未昇起之际,天地间一片昏暗,地上还罩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故乡不比南部,走得太过匆忙,临出门居然忘了多披件外套,我感到一阵凉意,吸进一口湿冷的空气,让自己稍微清醒些。 我孤单的走向回家的路,街道上几乎看不其他人的身影,拐入家门口的巷子,远远便看见那里还透出微弱的灯光,家里的灵堂已经摆设妥当。 “爸!”我站在门口,轻轻呼唤守灵的父亲。 一旁趴在桌上打盹的母亲反应却更快。“你回来了?” “不准走进来!”我才要踏入家门,爸却在一旁急吼。 我莫名所以。 “跪着进来。”妈在解释。 祖父病逝时,我出门在外,未能随侍在侧,如今赶回来奔丧,按俗习理应伏跪而入。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接过香炷,望着袅袅香烟,我在祖父灵前低声报告。 父亲带我去见祖父最后一面。 棺木中的祖父换上他最喜爱的一套军装,嘴角含笑,好像只是睡着一样,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们就此天人永隔。 “本来不是还好好的吗?前些天我还和他通过电话,听起来挺有精神的,怎会转眼间就……?”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是要怀疑。 “一切发生的太快,医院发出病危通知时,我们根本措手不及,幸好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我和爸正在交谈时,本在二楼休息的弟冲下来,没头没脑,死命揪住我的臂膀,彷佛与我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厉声喝问。 妈在旁边温言劝阻,“一大早,不要吵醒隔壁邻居。” 爸则将弟给拉开。 “什……什么事?”从小我和弟的感情一向很好,很少吵架,不晓得什么原因,他会如此怒气冲冲、来势汹汹的当面指责我。 “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弟将一张纸朝我用力掷来。 我弯腰捡拾,仔细一看,愣在当场。 祖父的病已经拖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常年卧病在床,半生不死的活着,对他而言不但不是幸福,反而是种折磨。 不记得是第几次被送入加护病房时,我去看他,他的意识清醒,但神情却极为落寞,我试着逗他说话,却都徒劳无功。 我忍不住问祖父,“您怎么了?到底有什么心事?” 祖父指着邻床的那个病患说:“今天下午,那个人的心跳及呼吸突然停止,身上医疗监视器的警铃响起,一大群医生、护士立即围过来,一边插上呼吸器,一边实施心肺复苏术,接着打入强心针剂,又电击许多次,手忙脚乱,几番折腾,终於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 我可以想见当时的混乱情况,以为祖父是受那场面所惊吓,连忙安慰他,“这不正代表现在医学的昌明、进步,让我们有更多的机会与死神搏斗,而不光只是坐以待毙,毫无胜算。” 祖父摇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阅尽世间沧桑的苍凉。“人到最后难免一死,但你不妨过去仔细看看他,那种样子叫活着吗?” 隔壁床的病人平躺着,身上布满各式各样的管线,胸腔极有规律的起伏着,但最教我惊骇的却是他那半闭半合,失去任何光采,如死鱼般的眼珠。 或许是在医院里进住久了,祖父多少也看懂一些东西,指着病人身侧的一部机器解释,“他连最简单的呼吸也不能自行控制,必须利用呼吸器强将空气从他嘴巴的那条管子灌入。 祖父又指着另一个监视器的萤幕说:“看见那些曲线没有?他不但陷入重度昏迷,恐怕也失去所有的知觉。” 我回头面向祖父,怀疑的问:“可是毕竟他还活着,对不对?” 对於死亡,医学上有着极为清楚、严明的定义,这个人应不属於那个范畴。 “那要看你如何解释,对我来说,生命的长度远比不上生命的品质与尊严,如同那般的活着就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我不服气,“可是对我们家人而言,那是有意义的,难道您就真的舍得与我们分离吗?” “你够大,不要再向小孩子,”祖父摸着我的头,“当我变成那种情况时,既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不能思考,无法与人沟通,我的存在对你们的意义只是一种表面的假象,和一张照片或一座雕塑并没两样,就算我不愿和你们分离,其实也早已和你们分离了。” 我哑口无言。 “幸好,我不是没有选择。”祖父从床头抽屉取出一张纸,递给我,“这需要你的签名。” 那是一张声明书,表示病人在病危的阶段时,自愿放弃某些紧急医疗措施,不想再历经折磨。 我痛苦的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由我来签?” 我猜祖父一定与爸及妈讨论过这件事,而他们绝不肯同意。 “签吧!”祖父将笔交在我手中,慈祥的说:“因为我最疼你,而你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如今,弟拿出来的正是那张声明书。 弟挣脱爸的束缚,握紧拳头捶打我的胸膛,泪流满面的哭诉:“你为什么要签?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就眼睁睁看着祖父慢慢的断气,却什么也不能做。” “别怪你哥,”妈掩面而泣,“祖父走时,没有害怕,了无牵挂,十分安详,含笑而终。” 望着灵堂上挂着祖父的照片,我想起当签完声明书那一刹那,祖父如释重负,向我道谢的表情,可是我不禁想到,十年或二十年后,再来回顾这一段历史时──我会不会后悔? 第十一章 走出阴霾 佛家说人死如灯灭,一旦往生之后,仅剩的不过是仪式罢了,多或少,大或小并没有什么差别。 祖父生前不喜欢装阔、不摆排场,因此丧礼便依照他的遗愿,简单而隆重,不发讣文,除了至亲及好友之外,谁都没通知,我们不想张扬,只是安安静静的打理一切。 因为爸妈都有工作,不能请太多天的假,我也不能待太久,必须赶回学校参加期中考,所以祖父的遗体很快便进行火化,但是出殡当天许多他旧日的部属、同事及上司,不知从何得知消息,远从四处各地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这群白发苍苍的长者们,一念及往事,触景伤情,竟是老泪纵横,还得劳烦我们这些小辈,分神安抚情绪。 该做的都做了,当所有的事都结束后,爸语重心长的告诉我们,即使不免要伤心、难过,但将怀念好好的收藏心里,日子还是得继续的过下去,该重新回正常生活的规律当中。 诸事既毕,我立即启程返回学校。 我不在学校的这些天,阿铭一改过去经常跷课的恶习,不但每节必到,而且除了录下所有的上课内容,还认真听讲,猛抄笔记,并将这些整理好,分门别类摆在我的书桌上。 “我几乎连你该读的那一份都帮你读完,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好好加油,我要去睡了。” 阿铭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双眼布满血丝,不知熬多少个通宵才完成这些工作。 考试已是迫在眉睫,我又缺了那么多课,眼见赶不上进度,本来是无心于此,甚至打算干脆放弃,可是回头细想,岂能辜负阿铭一番苦心,所以便强自振作,将全副精神投入课业,积极准备。 整整一星期的期中考周在不经意间就结束,也不知道究竟是祖父在天之灵的庇佑,或是阿铭的协助真的发挥功效,总之我是安然渡过惊涛骇浪,所有科目全都顺利过关。 接下来全国大专杯足球赛开打,阿铭又开始没日没夜的操兵练习,暂时抽不出空来照顾我,但每天出门前总会不放心的问上一句:“你有没有事?”忙完一整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时,也不忘要问:“你今天过的好吗?” 为了不让周遭关心我的人操心,我努力想使生活恢复正常。 其实哀伤的情绪并非整天二十四小时,每分每秒的萦绕着,同样的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打球、看电影、参加各类活动,但很奇怪的是,前一刻还在为某个笑话捧腹不已,或是为某件事和朋友兴高采烈、大声喧闹,往往在一瞬间,想起什么,就像突然失去电力的收音机,成为一片死寂。 在教室上课,眼光会被窗外一片落叶所吸引,呆呆出神;一个人到“多年以后”时,嘴里喝的明明是甜甜的果汁,却会莫名其妙的感到心酸;深夜里,广播传来的老歌,会让我难过到整夜失眠。 我逐渐明白,如果一直回头看,这些事就永远不会成为过去,只是我看不到我的未来。 阿铭和我不同,他的目标始终很明确,几个月来的辛苦练习总算没有白费,学校球队居然以分区预赛第二名,踢开进军全国决赛的大门,成为本届比赛的大黑马,不但令人刮目相看,更跌破许多人的眼镜,这已是创校有史以来的最佳成绩,但阿铭并不以此为满足,信誓旦旦,要更上层楼,再创高峰。 这夜,阿铭与球员们一同出外庆功,并共谋大计,我则独自留在宿舍,躺在床上看小说打发时间,,那书内容有点沈闷,读着读着,迷迷糊糊,差点就要睡着。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接到通知,是心岚来找我。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这是自上次心岚在车站为我送行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揉揉酸涩的双眼,“大概是困了,想睡。” “那刚好,吃颗糖可以补充体力。”心岚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剥去包装纸,塞进我嘴里。 这糖果好奇怪,才一入口便满是薄荷的清凉味道,冲得我差点流眼泪。 “你给我吃什么东西?”我打算吐出来。 “不能吐!”心岚见我动作,立时制止,“这是爽喉糖。” 我哭笑不得,“哪有请人吃这种糖果的?” 心岚得意的说:“你瞧,不是挺管用的吗?你现在不是有精神骂人了?” 这个许心岚大概天生就是我的克星,拿她没办法,干脆直接了当的问:“找我有事什么吗?” “没错!你好聪明,正是要请你帮忙。” “先说好,我没钱,找我借免谈。”不晓得心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起上次陪她逛夜市,被狠狠敲一顿竹杠,不得不小心为上。 “谁不知道你是个穷光蛋,但也不必故意整天喊穷。”心岚瞪了我一眼,“听说你吉他弹的不错,上次全校迎新晚会时,不是还曾上台自弹自唱吗?” “你消息倒还蛮灵通的,不过我很久没练,技法可能生疏。” 我高中时学过一阵子的吉他,读大学后本来也还想参加社团,继续练习,可是限于当时演辩社的社务太过繁忙,只好放弃,至于迎新晚会上的表演只能算是用来串场之用罢了。 “没关系,会就好,赶快将吉他拿出来。” “干嘛?” 心岚故弄玄虚,不肯明讲,“先拿出来再说。” 反正闲来无事,我便照心岚所说,将锁在衣柜,尘封已久的吉他找出来。 心岚将我拉往学生活动中心,一楼演艺厅的入口处写着:“服务队甄选会场”。 我尚未开口询问,心岚就先主动交代,“我想参加今年寒假的服务队,甄选共分两个阶段,我已通过口试及面谈,第二关的才艺表演则必须藉重你的长才。” 桂慈正坐在大厅里,我上前和她打招呼。“你怎会在这里?” “我被选为这次的队长,现正在甄选新的队员,”桂慈转而问我:“你也有兴趣吗?” “队长好!请多多指教。”心岚这趋炎附势的小人,一听见桂慈的身份,马上过来狗腿一番。 “不是!”我回答桂慈,“我是陪这家伙来的。” 桂慈好像有点失望,“你忘了吗?开学时我们还约定好,要一起去出服务队的。” 我当然还记得,就是开学的第一天,我、雨晴、阿铭还有桂慈四个人,在“多年以后”吃饭,共同计画要一起到山之巅、海之滨,到有需要的地方去奉献我们的热情,往事历历在目,只是雨晴已经不在我们身边。 心岚拿出一张歌谱给我。“这首曲子你熟不熟?” 我低头一看,大喊:“喂!这是男女对唱的歌啊?” “没错!”心岚理直气壮的白我一眼,“不然刚才干嘛叫你吃爽喉糖?” “你……”我完全落入心岚的圈套当中,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舞台那边已在呼唤,轮到心岚上台表演。 “该我们了!” 我简直是硬被赶鸭子上架,一点转圜、犹豫的空间也没有,坐在舞台正中央,调了调琴弦,心中忐忑不安,毕竟我实在太久没有碰吉他。 “放心,你一定行的。”心岚拍拍我的肩膀,甜甜的笑,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似乎真的信心十足。 “这可是你自找的,待会如果出错或出丑可别怨我。”我决定豁出去。 “你们可以开始了!”在台下担任评审的桂慈催促着。 “嗯……”我轻咳几下喉咙,手也有点颤抖。 手指划过琴弦,吉他弹跳出一连串的音符,随着这个前奏拉开序幕,我逐渐恢复一些自信,开口低唱: “曾经独自叹息,曾经独自哭泣,在黑暗中悲伤不能自己……” 这是一首我很喜欢的歌曲,对歌词及曲调都很熟悉,但仓皇之际上台,事先根本没有与心岚对过key,有点担心她,不知道能不能合得上。 接下来就该轮到心岚,我没听过她开口唱歌。 “从来不曾埋怨你,总是一再谅你,在爱情中不敢有丝毫的犹豫……” 心岚才一张嘴便惊艳全场,她的音色轻柔,毋须太刻意便自然升至恰到好处的高度,而在每个转音的地方,又像行云流水,鬼斧神工,不露痕迹。 我的声质不算好,过于低沉而且有点粗糙,但配上心岚的声音,一刚一柔,反倒呈现另外加乘的效果。 “爱上你并不容易,离开你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是首情歌,默契很重要,我和心岚第一次合作,居然能够唱得如此深情款款、荡气回肠,连我自己也大感意外。 不自觉中,这首曲子终于唱到最后的部份:“……也许你早已经忘记,会不会早已经放弃我和你?” 一曲唱罢,我听见台下众人的掌声,才如梦初醒。 起身鞠躬,走下台后,心岚得意的对我说:“怎样?我就说绝对没问题的。” 我狠狠的瞪她一眼,“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下次再搞这套,非掐死你不可。” 心岚吐吐舌头。“有什么关系,这样才好玩嘛,何况我们这么有默契,合作无间,必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看你那副得意的样子,等一下公布成绩再说吧。” 评审的结果很快就会揭晓,这次的服务队甄选共有一百多人参加,但预计只录取十名,竞争空前激烈,没想到学校有这么多具服热忱、肯贡献爱心的人。 桂慈走过来,脸上堆满笑容,向我们说:“你们刚才的表现实在太优秀、太杰出。” 心岚迫不及待的问:“有没有考上呢?” 桂慈颔首。“当然有!恭喜两位。” “什么?”我大叫:“为什么是两位?我又没说要参加。” 心岚不打自招,“是我替你报名的。” 我生气的对心岚大吼:“你凭什么可以未经我的同意就擅作主张?” “我是怕你无聊嘛!好过整日躲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浪费时间。” “你真的不想去吗?”桂慈问我,眼中有鼓励的意思。 “我……”我有点迟疑,心岚说的没错,意志消沉,生活缺乏目标正是我近日来的生活写照,我真的就要这么一直下去吗?“让我再考虑看看。” 桂慈答应我,“没问题,但别拖太久,浩天是备取,他能不能随我们出队就要视你的选择而定。” 心岚似乎有点意外,“咦?他有来参加甄选吗?怎么没看到他?” “他比你们早到,表演后有事先走,没留下来等结果,所以你们才没遇见。” 我对桂慈说:“我会尽快给你答覆。” 走出学生活动中心,在回宿舍的路上,心岚蹦蹦跳跳,像颗卫星似的在我身边绕啊绕。 我喝止她,“好好走,你别这样转来转去行不行?头都快被你转晕了!” 心岚小心翼翼的问:“还在生我的气啊?” “我不是那么小器的人。”话虽如此,其实心里还是不太高兴。 “听好多熟识的人说,从你自家里回来后,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了无生气,所以才想带你出来透透气,反正甄选上了也不一定非去不可,就如同桂慈学姐所说的,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嘛。” 原来我的道行不够深,所有的情绪都明白写在脸上,被人所看穿,而且还要连累朋友为我担心,像今晚心岚便是出于好意,想要带我走出自闭的小框框。 心岚拍拍我的肩膀,为我打气,“你应该要像向日葵一样,朝气蓬勃才对,怎能垂头丧气?” 如果我是向日葵的话,我的生命里已经失去太阳。 “你还在怪我多事啊?不然我也找件事让你替我拿主意决定,好不好?” 我不理她。 心岚却自顾自的说起来,“昨天浩天对我说,希望能和我正式交往。” “什么?”这心岚倒还真是个充满戏剧性的人物,高潮迭起,和她在一起随时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你觉得该不该答应他的请求?” 浩天的确够直接、够坦白,认定目标就勇往直前,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来处理,绝不含糊含糊、拖泥带水,也不必浪费大家的感情及时间,相较之下,在这一点上我只能瞠乎其后、自叹不如。 “这种事应该问你自己才对,怎可推给别人?你还没修过‘辅导原理’的课吗?谁都没权替别人选择未来的路。” 我的立场有点尴尬,浩天想和心岚交往,但不久前心岚才向我表白,我和浩天又是同一个社团里,彼此熟识的学长及学弟,三人的关系千丝万缕,难以厘清。 “我知道啦!”心岚瘪瘪嘴,不悦的道:“你好罗唆,不过是问问你的意见而已,还要挨你一顿训。” 不过心岚才不会轻言放弃,仍是死皮赖脸的,“你就以一个学长、好朋友或咨商者的角色,帮我好好分析一下,给点建议嘛。” 看来心岚似乎真的需要找人谈谈。 “你自己怎么看?”我只想随便敷衍两句,应付一下。 心岚倒是颇认真的回答:“浩天很会照顾人,也很能迁就,和他在一起,他会帮我打点好一切,什么也不用担心。” “这样不是很好吗?备受宠爱,许多女人求之不得,你有什么不满足呢?” “可惜我不是其他女生,不想当依附在男人身后的小女人。”心岚有独当一面的特质。“何况,我是先遇到你,然后才认识他。”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大声喊冤,“而且前后也不过才差几分钟。” 我记得,当初我是在等电梯时碰见心岚,稍后才是浩天从电梯出来时,所发生的一连串巧合。 “你自己说的,感情的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我因为雨晴而无法接受心岚,想必她还在为此事而耿耿于怀。 “那也不用把我牵扯进来啊!” “我很抱歉,对你所造成困扰,但你也不是全然无辜的!”心岚指着自己的胸膛,“有颗种子掉进里面,生根、发芽,吸去所有养份,占去所有空间,如果不拔除,便没法容纳其余的。” 面对心岚这份感情,我有莫大的震撼。“你希望我怎么做?” 心岚直视我的眼睛,彷佛要看穿我的心。“只要你诚实的告诉我,你讨厌我,叫我滚开,不要再继续烦你,这样我就会死心;等结束这段关系,我才会重获新生,才有机会进入下一段感情世界。” “我……”我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说吧!你讨厌我,对不对?”心岚靠近,对我半哄半骗。 我被逼到死角,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最后终于脱口说出答案,只是连我自己也没料到,会是这句话,我说的是: “我──喜欢你!” “你……?”心岚愣了一下,这次换她语无伦次。 不管心岚是不是用“以退为进”或“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绝招,我再次重申立场。 “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是随口乱说的吧?”心岚霍地转身,背对着我。 “看着我的眼睛,他们不会说谎。”我走至心岚身后,将她扳过来。“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人,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付出的关怀我都铭记在心。” 或许是诚意打动心岚,她总算愿意抬头看我,四目交接,我心中坦荡,毫无畏惧。 “只是……”我必须把话说清楚,“你知道,我的亲人才去世,又刚结束一场多年的恋情,现在我的心情既混乱又脆弱,不能轻易许诺。” 听说有些真正痴情、专一的人,与恋人分离后,便永远失去再爱其他人的能力,我不属于这种类型,但要走出阴霾,还是得经过一段调适期才能恢复。 “我理解,”心岚沉思良久,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毅然的说,“不论多久,我愿意──等你。” 我并不后悔对心岚说出这番话,但“时间”却是最重要的关键,等待的过程是种煎熬,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无穷无尽的苦守。 但我要花多久才能给心岚更明确的答案?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当我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心中其实没有半分把握。 送走心岚后,我就着皎洁的月色,独自漫步回到宿舍,老远便看见阿铭蹲踞在门口。 “你回来了?太好了,我……忘了带钥匙。”阿铭满身酒气,步履蹒跚,几乎快站不稳。 “干嘛喝成这个样子?” 阿铭酒量甚浅,没几杯就要醉倒,我连忙将他搀进房内。 “大伙高兴嘛……呃……”阿铭打了个酒嗝,“……就多喝一点,我们……一定……要称霸……全国。” 我拧条毛巾给他。“擦擦脸吧!” 阿铭问我,“你今晚去哪里?” “没有啊,出去透透气,随便走走。” “好……有……进步……不要……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会闷出病来。” 即使已经醉得一蹋糊涂,阿铭还是不忘表达他的关心。 “我答应,以后不会再令你们担心了。” 我一边说,一边脱去他的外套及袜子,想要将他扶上床休息。 “呕……”阿铭忽然一阵反胃,用力将我推开,冲入厕所,抱住马桶,唏哩哗啦的大吐特吐。 我轻拍他的背,“吐一吐会舒服的多。” 折腾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将阿铭弄回床上,他又大吵大闹不肯睡下。 “我口好渴,要喝水。” “等一下,我去倒水。”我正在找阿铭的杯子。 阿铭却自行爬下床,走到我的书桌旁,从架上拿起一罐铝罐包装的饮料。 “果然好喝?”阿铭读出罐上的产品名称,“不用麻烦,我喝这个就好。” 是上次心岚抛给我的那罐饮料,摆在房内,一直没去动它。 我心中一惊,急忙伸手夺过来,大叫:“这……罐不行!” 这罐饮料对我有不同的意义,阿铭不明所以,而我也很难向他解释清楚。 “何必这么紧张?这罐饮料你已经放很久,自己不喝,为什么不给别人喝?实在太自私!” “不行就是不行!”我说不出理由来。 阿铭不胜酒力,无法再和我多加争辩,头一沾枕,终於呼呼大睡。 只是阿铭酒后无心的一句疯言疯语,却让我内心争战不休,一夜不能成眠。 隔天,我强忍睡意,努力不让眼皮盖下来,才听完上午四节课,已几近虚脱的状况,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回寝室,半路上又被浩天给拦住。 “学长,你有空吗?可不可以和你谈一谈?” 这个浩天,动作积极,处事明快,从不拖泥带水,看来我又别想休息。 我实在没有体力再与他耗下去,决定也采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直接切入主题,“你是为服务队的事来找我吗?” 我猜桂慈应当告诉过他,我对寒假出队的意愿并不太高。 令我意外的是,浩天居然摇头。“不是,另外有其他录取的人临时有事不能出队,我以备取第一顺位递补上,这件事已经解决。” “你找我是为了……?” “想和你谈心岚的事。” 我的头皮顿时发麻,光是我和心岚之间的纠葛已让我分身乏术,如今若还要再加上浩天这个变数,简直是雪上加霜,令人难以招架。 浩天也不跟我拐弯抹角,干脆开门见山的说:“我喜欢心岚,想和她进一步交往,发展成正式男女朋友的关系。” “很好啊,心岚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不论浩天喜欢谁,都是他自己的事。 浩天兴奋的问我:“你也赞成这件事吗?” 我想到昨夜为那罐“果然好喝”与阿铭的对话,如果不是自己真心想要,凭什么阻止别人去获得?何况心岚是个有思想、能独立的个体,可以自由选择,并不属于谁,也不是谁说了就算。 “你并不需要我的同意。”我不置可否。 捍卫爱情是一回事,赶尽杀绝又是另一回事,我下不了手,也无权这么做。 浩天想更进一步确认,“你们不是一对?” “不是!”我没有说谎,我们并未发展到达那个阶段,但也不忘补充强调,“至少现在不是!” 我已到极限,无法更进一步说明。 “太好了!”浩天松了一口气,“现在不是,那就没问题,之前看你们俩常在一起,我还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没有半点机会。” 浩天可能误解我的意思,又或者太过自信,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有点不服气。“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也不是。” 浩天呵呵一笑。“这个当然,而且我也听说学长你和雨晴学姐分手的消息,所以目前我们都是站在相同位置上,以后则要各凭本事,公平竞争。” 我从没为感情问题和人争风吃醋过,不知道那是什么场面,可是至少浩天的泱泱大度还颇令人激赏。 浩天不以为意。“你有兴趣加入战局吗?” 我不正面回答,反问他:“我会是你的对手吗?” “话不能这么说。”浩天和善的笑,“从前,我和异性交往通常不需耗费太大的力气。” 我同意。“你是天生好手嘛。” 浩天表情有点讪然,但也不否认。“可是,心岚却是个特殊的例外,对我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爱理不理的样子,使人难以捉摸。” “越不容易到手的就越想要,你将这个全新的感受视为一种高难度的挑战,对不对?”我不能认同浩天的想法及作法。 “我从没这样想过!”浩天断然否认,装出无辜的样子,“世人的个性何止千万种,若不勇于尝试,怎能知道哪一种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呢?” “即使最后会弄得头破血流,使人伤心欲绝?” 浩天俨然以一副老手的姿态教训我,“学长,你得失心太重,过于计较结果,还没开始谈恋爱就先担心失恋会怎样,反倒忘记,就算不成功的爱情,仍可视为一种宝贵的人生经验。” “想必你没有试过那种心碎的滋味。” 对浩天这种天之骄子、爱情上的常胜军而言,自然不能体会其中的辛酸与痛苦。 “这么说来,学长你是经验丰富喽?”浩天反将我一军。 “你……”我一时语塞,苦笑道:“不愧为演辩社的社长,口若悬河、雄辩滔滔,我是甘败下风。” 浩天并没有露出洋洋得意的嘴脸,而是诚恳的对我说:“你我想法不同、意见分歧,却不见得有高下之别,就像在辩论场上,胜的一方并不代表真理。” “要不然你刚才的长篇大论想表达什么?你是来鼓励我陪你蹚这淌浑水,或是来耀武扬威劝我打消念头?” “我对你没有任何敌意,也不是来示威抗议,只想弄清状况罢了,不过显然你还在犹豫;至于你会如何做,那是你个人的自由,我无法左右,操之在我的,唯有不断的努力与最大的诚意,而心岚有最后的决定权,她才是上帝。” 我祝福浩天,“你要好好加油!”对于他,我没有、也不该有恨。 “可是学长你呢?加入?还是退出?” 我摇摇头,没有正面回应,不是我要不明不白、故弄玄虚,而是对向来不善处理感情问题的我来说,目前情况实在太过复杂,令人不知所措。 阿铭领军进入全国决赛,第一场便遭遇强敌──去年的亚军队,我特地到比赛现场去为他们加油打气。 从决赛开始采单淘汰制,三十二队互相捉队厮杀,若要迈向冠军之路,每一场比赛都是关键之战,绝不能掉以轻心。 比赛一开始,我方选手便展现极为旺盛的攻击火力,大约占有七成的射门机会,但对方果然名不虚传,也不是省油的灯,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所以直到终场为止,双方都是挂零,最后只好依规定展开pk大战。 守门员尽心尽力,表现可圈可点,两边的第一、二球都被挡下来。 在第三球时,阿铭起脚射门,球势强劲有力,在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守门员已尽最大的努力将肢体延伸,但球还是自他双手的缝隙穿过,未能拦截成功,“刷”的一声── 球进! 终于踢进,瞬时气势如虹,全体师生情绪沸腾,欣喜若狂,犹如陷入疯狂的兴奋状态,以为胜券在握,即将凯旋而归。 球场上千变万化,比赛不到最后一秒钟,在裁判未宣布结束前,其结果仍未可论断,这场比赛便是典型的峰回路转、高潮迭起。 自阿铭踢入先驰得点,宝贵的一球之后,其他队员无以为继,不能一鼓作气、趁胜追击,就再没有进帐。 而对手却展现顽强的韧性,不屈不挠,沈着以对,不慌不忙,稳扎稳打,硬是将最后的两球都踢进。 “哔──!”裁判的哨音响起,胜负已见分晓,二比一,我们输了。 看见阿铭跪倒在场中央,其他队员纷纷上前拥抱他时,我也忍不住鼻酸;对方队长与阿铭用力握手那一刻,不分敌我,所有的观众拍红手掌,欢声雷动,为这群奋斗不懈,坚持到底的球员致上最高的敬意。 我抬头仰望天际,碧空如洗,缀上朵朵白云,方才争得你死我活的输或赢,突然间好像变得微不足道。 ──有时候,过程是不是反而比结果重要呢? 我似乎明白些什么道理。 桂慈不愧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在刚才那么激烈的比赛当中,虽然难免有情绪上的起伏或波动,却还能沉住气而不至于过份失态,我陪他到球员休息室去找阿铭。 阿铭的心情已经平复,正在对其他队员讲话,差不多也近尾声。 “……不论如何,这段时间以来,很感谢大家全力的付出,因为有你们,让我一路走来不曾感到孤单,能够达到这样的成就,我已经没有遗憾;今晚是我大学时期的最后一场比赛,从今以后,这个沉重的棒子就要交给你们,但愿你们能够再接再励,永不放弃。” 球员们不舍。“你要离开球队?我们还有明年?你可以再带领我们,卷土重来,报这一箭之仇。” “不!谢谢大家陪我完成心愿,实现梦想。”阿铭坚定的摇头,在人潮中寻到桂慈的踪影,紧握她的手,大声宣告,“从现在开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本来我是不想当电灯泡的,但在阿铭及桂慈的坚持下,我陪他们到“多年以后”去喝点东西。 我问阿铭,“现在隐退不嫌太早吗?不踢球,将来要做什么?” 足球一直是阿铭的生活重心,未来的日子不知道他要如何规划。 “我答应过桂慈,要陪她一起去出服务队。” “你也要去?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我感到几分讶异。 桂慈替阿铭解释。“这次出队的计画、经费的争取、地点的连系、人员的安排……他都曾参与讨论。” 我对阿铭说:“你究竟是幕后黑手,还是幕后的大功臣?” 桂慈笑笑。“事实上他不但是这次服务队的召集人,甚至还是副队长。” 阿铭拍拍桂慈的手背,“我保证过,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一定帮你,上山下海,誓死相随。” 我嘲笑他们,“都老夫老妻了,干嘛还搞这么肉麻的一套?” 其实我知道,阿铭为了踢球,桂慈为了服务队,两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曾濒临分手的窘境,但因为对彼此的包容,从前桂慈默默的替阿铭加油打气,然后阿铭则反过头来支持桂慈,如今不但解除危机,两人感情甚至更上层楼,突飞猛进,瞧他们这副甜蜜的模样,真是羡煞旁人。 桂慈问我:“你已经考虑好一阵子,决定没有?去不去?” 我有点担心要和心岚及浩天同队,届时若有尴尬场面出现,要如何自处?可是这样的顾虑却无法对阿铭及桂慈说明。 阿铭用力拍打我的肩,“当然要去,这是几个月前我们就约定好的事,别忘了你对雨晴的承诺,虽然她不能出席,但你也不能退缩。” 桂慈怕提及雨晴会令我触景伤情,连忙制止阿铭,“不要说这些。” 不过阿铭那番话还是发生作用。 我义无反顾的说:“好!我跟你们去。” 第十二章 不曾离开 所有人员确定后,服务队终于成立,本次队伍共有十二名成员,桂慈为队长,阿铭名正言顺,自然是副队长的不贰人选,其中除了我、阿铭及浩天三人为男性之外,剩下九位均为女性,阴盛阳衰,严重失调。 不过这现象似乎已成为每年服务队的常态或惯例,真不知道是女生比较具有母性慈爱的光辉呢?或是男生有更高远的志向、更宏伟的雄心,不屑参与这种不起眼的小活动? 在服务队里,无论是哪种性别,一律平等视之,任何人均需自立自强,因为既然名曰“服务队”便要有所觉醒,是为别人提供服务,而非造成他人的负担或不便;话虽如此,其实过来人都明白,在出队期间,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则当畜牲用,还是得多承受一些额外的工作压力。 授旗仪式大会那天,校长在百忙中特地拨空,亲自参与,在致词中他除了给予勉励,并盛赞我们愿意奉献及牺牲的热情。 听入耳里,我却感到些许的羞愧。 我自问,为什么会答应桂慈来参加服务队呢?答案很复杂。 是为了让自己在生活上有个寄托,能够走出因祖父去世而产生的悲伤情绪。 是为了实现对雨晴的承诺,替她完成无法达成的心愿。 是为了不再逃避心岚的感情,正式面对她、我及浩天三人间难解的复杂关系。 说来说去,所有的出发点似乎都是以我自己为考量,至于校长所说那些伟大的事情,好像与我无关。 服务队成立后,我们开始积极的筹备及运作,募款、连系、公文往返……等这些行政工作便由桂慈及阿铭负责,他们俩大概怕我太闲,竟任命我为全队大总管,采购、活动设计、职务分配、人员训练……等繁琐的部份,便委托我全权处理,这一来真的忙到昏天暗地,不可开交的地步。 藉着忙碌的工作,我慢慢没有时间去回想祖父的事,和雨晴的承诺也在一步一步完成当中,唯独对心岚的这件事仍是丝毫没有进展。 记得当日心岚主动表达她对我的情感时,我还与雨晴相爱着,为了回避复杂的三角关系,我暗示性的婉拒,没想到在雨晴不得不离我而去后,竟又有浩天的出现,仍是形成无解的三角习题,让我不知如何自处。 浩天的动作不但积极,而且做得十分明显,开会时永远选择坐在心岚左右,形影不离,有任何工作,必定抢着替她做,彷佛是对老祖宗般无微不至的照顾,后来桂慈实在看不过去,不得不向浩天晓以大义,提醒所谓的“服务”应本着大公无私的精神,不该仅针对特定人士而为之,才迫使他稍见收敛。 我的个性与浩天截然不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未有某一程度的把握前,宁可缩手,绝不贸然行事,始终与他们保持固定的距离,以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态度待之。 浩天采取紧迫盯人,穷追不舍的攻势,心岚仍然坚持守候,静观其变,而我则是理不清头绪,钻不出牛角尖,三人间的感情就以如此吊诡的型式悬宕着,表面上看来似乎风平浪静,彼此相安无事,但我知道,老这样拖下去没个了局也不是办法。 真的要解决,恐怕还是需要时间吧! 学期结束,出队的日子到了。服务的地点是在中部山区,一个原住民的村落,为顾及本队新手太多,缺乏足够经验的问题,今次则以最简单、最易受欢迎的育乐营型式为主,希望能让该处的小朋友都有快乐而充实的假期。 为了迎接这一天的挑战,全体队员兢兢业业,全心投入,当得知我们举办的育乐营大受欢迎,除当地村落之外,还有更多远从其他地方慕名而来的小孩子,多日的辛劳获得肯定,有了代价,所有人员士气大振,无不欢欣鼓舞,兴高采烈。 参加人数总计三百多人,比原来预估的多出二倍有余,但最让人头疼的是年龄层从就学前到国中生,无所不包,原先设计的课程及活动无法全部适用,逼使我们不得不临时更改内容。 出队期间,每天清晨五点就要起床做好各项准备,七点开始小朋友们陆续报到,之后便是一连串的活动,通常要忙到下午四点左右才能将他们全都送走,接着利用短暂的空档洗澡、吃饭,晚间八点开检讨会并交待隔日的任务,若是顺利的话,大约在子夜前可以就寝,如此周而复始,要历经整整一个星期,七个昼夜。 山里物质极为缺乏,吃的方面必须自理,本来就已操劳过度、疲惫不堪的身躯,再看见那千篇一律,不曾改变过的泡面、饼干、罐头等,根本就令人倒足胃口,完全没有食欲;住则端赖简陋的帐篷及睡袋来遮风避雨,同时还得慎防蛇鼠虫兽的攻击。 我们是群在都市住惯,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学生,突然间到这种穷乡僻壤过苦日子,自然不能适应,大感吃不消,营队才开始没几天,就有几位女生因为熬不住,半夜里痛哭失声,直嚷着要回家,得靠队长桂慈出面耐心安抚情绪才行,但私底下她也绝对不好过,据阿铭说,桂慈因压力太大,从来没有一晚能够安眠,而睡在我身旁的阿铭自己也经常发生做恶梦、呓语或盗汗的现象。 有时候觉得好烦、好累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一个念头,不断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吃这种苦,受这种罪呢? 第五天的时候,意外发生。 当时正是分组活动结束,队员们要将小朋友从各处带回集合地点,山里的孩子体力充沛,我们这些都市人全都瞠乎其后,远不能及。 忽然听见有小朋友大喊:“大姐姐受伤了!”一大堆人围在半山腰上。 “流好多血。” “她会不会死翘翘?” “快叫人来帮忙。” 我到达现场支援时,小朋友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甚至有些年纪较小的女生,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开始哭闹,四下一片乱哄哄的,完全失去秩序,不受控制。 “大家不要吵,让我看看!”我企图挤进事故的中心点,一探究竟。 竟是心岚!只见她躺在地上,脸色惨白,不知怎么回事,用左手掌紧紧捂住额头,但鲜血仍不停渗出。 其他队员也随后陆续赶到,阿铭问:“发生什么事?” 有小朋友回答:“大姐姐跑得太急,被石头绊倒,跌了一跤。” 心岚闭着双眼,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正承受极大的痛楚。 我跪在心岚身边,用很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心岚,是我,你能听得见吗?” 心岚点点头,显然还有知觉。 有人将急救箱交到我手上,我俯身对心岚说:“我在这里,你不要怕,现在我要看看你的伤口,并做简单的处理,等一下会有一点点刺痛,但你要忍一忍。” 翻开心岚的手掌,额头上一大片血污,藉着药水的冲洗,我慢慢拨开沾黏的发丝,终于找出那道宽约五公分左右,但看不出有多深的伤口。 我迅速清理伤口中的杂质,心岚手一紧,使劲揪住我的臂膀。 我惊觉,虽然很痛,但却忍住没有叫出来,反而安慰心岚,“对不起,弄疼你了,马上好。” 伤口包扎完毕,我站起身对桂慈说:“她的伤口又深又长,恐怕得缝几针才行。” 桂慈面有难色。“可是医疗诊所都在山下……” 浩天自告奋勇。“我可以带她去。” “我去!”我展现少有的决心,不待众人的反应,背起心岚,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山路既狭小又陡峭,本就不好走,加上前晚山里下了场小雨,路面湿滑,遍地泥泞,我还要背负着心岚赶路,更是吃力,甚至有几次脚步不稳,差点要跌落谷底。 心岚突然开口,“我没关系,用不着这么着急。” 我回头,“你醒了?” 心岚虚弱的说:“小心点,我可不愿和你一起跳崖殉情。” “你还有心情说笑!”我忍不住骂她,但心岚既然还能与我谈笑风生,暂时应该没什么大碍才对。 “其实你很替我担心,对不对?” “哼!你少臭美!这么大一个人连走路也不会,居然还滑倒。”我回想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承认。 “哇!好凶哦,我是病人耶,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别管我,快放我下来,让我自生自灭,死在这荒郊野外算了!”心岚开始使小性子,在我背后挣扎。 “好啦!好啦!你不要吵,我投降就是。”我拿她没办法。 “那罚你唱歌给我听。” “喂,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太过嚣张!”我大声抗议。 “小时候爸爸带我到医院打针时,都会唱歌哄我。” 我故意装出气喘如牛的样子,“那是因为当时你还小,哪像我现在背起来这么吃力。” 心岚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拍着我的头说:“好啊!你拐弯抹角的说我胖。” 这一下还真重,我连忙讨饶,“拜托,手下留情好不好,我可不是牛或马,要用鞭子来驱赶。” “你不唱就算了,我唱给自己听,但可不许你偷听。” 心岚用手指塞住我的双耳,但我仍然可以听见她轻柔的歌声唱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心岚搂我的脖子问:“若是我们不曾相识,我现在会不会快乐些?” 人生际遇如此奇妙,人与人的感情又是如此微妙,我渐渐明白,男女相恋并不是仅仅有没有“爱”存在那么简单,天时、地利及人和缺一不可,若非因缘俱足,不能功得圆满,修成正果,一念至此,不禁百感交集。 “你说什么?被你捂住耳朵,听不清楚。”我假装听不见。 “没什么,”心岚松开手,将脸枕在我的后颈上,喃喃地的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你怎么了?可别故意吓我!” 背后的心岚突然没有声息,我摇晃几下也不见动静,这一惊非同小可,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往山下飞奔而去。 “请问医院在哪里?”一走进山下的村落,我逢人就问。 整个村庄里只有卫生所,没有医院,但时间紧急,聊胜于无,哪顾得了那么多,我冲入卫生所里大喊:“有没有医生啊?有人受伤了,快来帮帮忙!” 卫生所的候诊室里几个老人正在下棋,一旁围观的众人中有个戴着厚厚眼镜,年纪很轻,头却微秃的男子走过来问:“什么事?” 我看着这其貌不扬,甚至有点邋遢的男人,怀疑的问着:“你……你就是医生?” “我是刚从医学院毕业,被分发到这里服务的公费生,也是附近唯一的医护人员。”男子自我介绍,并披上原本挂在椅背的白袍,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现在这样子比较像吧?” “是就好!快替她看看。”救人要紧,我可没有闲工夫跟他穷耗,反正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把她放到诊疗室的病床上。”菜鸟医生检视心岚的伤口。 “怎么样?她流了好多血,需不需输血,必要的话可以抽我的。”我已经准备卷起袖子。 “急救措施做的不错,处理得宜,你不必太紧张,不过伤口深一些,必须缝合,将来好得较快。”菜鸟医生将我往外推。 我不太放心。“你没有助手吗?我可以留下来帮忙。” “你在外面等就好。”菜鸟医生毫不留情的将门关上。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菜鸟医生走出诊疗室,我立即扑上前去。“她没事吧?” “当然没事,不是告诉过你,绝对没问题的。”菜鸟医生拿着手巾擦手,慢条斯理的回答。 “将来她的额头会不会留下疤痕?”我好怕这菜鸟医生会将心岚弄成科学怪人的模样。 “当然不会!”菜鸟医生充满自信且骄傲的说:“不是我自夸,想当初我的缝合技术可是全校公认最好的。” 我松了一口气,指着病床上的心岚问:“她怎么还没醒?” 菜鸟医生拿取下他厚重的眼镜,一边擦拭镜片一边问:“你们是在山上办育乐营的那群大学生?” 我点点头。 “大概是这几天工作太累,她只是睡着而已。” “我可以进去看她吗?”我总算放下心来。 菜鸟医生同意,拿着一包药给我,“这里面有些消炎药及止痛药,记得按时服用,不要吵她,让她多休息一下,等醒过来后再走。” 菜鸟医生交代完医嘱,又回到候诊室去看人下棋。 我站在心岚的床边,看她像孩子般安详的入睡,嘴角含笑,大概正做着一场好梦吧。 金黄色的夕阳从窗外洒进来,就在这一刻我似乎找回一种失去很久的宁静与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心岚一个转身,“嘤咛”一声,悠悠醒来。 “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心岚伸伸懒腰,轻抚额头上的伤口,脸上显露困惑的神情,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撞伤头,我背你下山来接受治疗。” 心岚瞪大眼睛问我:“请……请问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天啊!心岚居然认不得我? 我突然感到手脚一片冰冷,该不会是脑震荡吧?就是电视或小说里常出现的那种情节,头部遭受重击后产生的失忆症。 我咬牙切齿。“那个该死的菜鸟医生!还骗我说没问题,非找他算帐不可。” 当我火冒三丈正要冲出去找那个菜鸟医生拼个你死我活时,却发现我的衣角被心岚紧紧揣在手中。 “不要去。” “心岚你放手,我一定要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在这一刹那,我瞧见心岚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眼神,“噗哧”一声,她竟哈哈大笑起来。 “你……”心岚不但失忆,难道还发疯了不成? 心岚笑得双颊泛红,只差没在床上打滚。 我突然恍然大悟,伸指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好啊!许心岚,你太可恶了,居然敢这样作弄我!” 哪来什么脑震荡,失忆或发疯,全都是心岚装出来骗人的。 “哎呀!好疼。”心岚止住笑,皱着眉头。 “哼!别想再骗我上当。”我故意别过头去,不想理她。 “啊哟!”心岚还在叫,不断呻吟着,“真的好疼。” 难道是我刚才屈指一弹太过用力,触痛她的伤口? “别乱动,我看看!” 我撩起心岚覆在额头上的几绺垂发,轻轻吹着气,像小孩似的哄她,“呼呼,吹一吹,待会就不痛了。” 这时候,我和心岚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心岚忽然将我搂住,把脸熨贴在我胸膛。 我一惊,想要退缩,却怔在当场,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一下就好!”心岚在我怀中哀求,“请把你的胸膛借给我,让我休息一下。” 我像座雕像似的矗立。 “其实浩天一直对我很好,但不论是接受或拒绝,我始终还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我曾说过要等你,也知道你需要时间来恢复,所以便很努力的当个天平,想要在你们之间保持平衡的均势,可是这样左右为难,拉锯般的拔河让我觉得好累,几乎快撑不下去,我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但现在你只要向我勾勾小指,我就是会奋不顾身,朝你飞奔而来。” 可怜的心岚,竟为我饱受煎熬。 我想伸手轻抚她的秀发…… 诊疗室外人声鼎沸,我听见浩天的声音。“请问有没有人背着一位头部受伤的女孩子来这里求诊?” 就在我挣脱心岚之际,浩天刚好走进来。 “你真的在这里!”浩天喜出望外,紧握住心岚双手,“队上的人放心不下,特别提早结束今天的活动,全都下山来探视你。” “你……”心岚痴痴望着我。 在刚才那个关键时刻里,我不但没有向她招手,反而轻轻推她一把,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离开我。 “我去拿药给你。”我不敢看她哀怨的神情,几乎是仓皇而逃。 在医生的同意下,我们护送心岚回营地。 浩天搀扶着心岚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则尾随其后,而我却刻意落在更远之后。 “心岚真是个好女孩,放弃她是不是太可惜?”我想雨晴一定会同意的。 “她跟浩天在一起会比较快乐吧?”我问并不在我身边的雨晴。 “他们真是金童玉女、珠联璧合的一对。”我对如空气般虚幻的雨晴说。 “你不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么一天?”我问不知身在何方的雨晴。 “如果那个人不是浩天就好了。”我猜雨晴若是听见这句话,肯定会狠狠瞪我。 “我这么做对不对呢?”我多么希望听到雨晴的答案。 “我不想背叛我们的爱情。”我向不会回应我的雨晴保证。 “为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坦然面对问题的所在,朝看不见的雨晴说:“因为你这个可恶的小魔女,一直盘据在我心中,根深柢固,不曾离开。” “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难过,离别后要彼此珍重……” 育乐营终于要结束,我们居然能安然无恙的撑完这炼狱般的七天,也算是异数吧。 在最后一天的离别晚会上,骊歌的音乐悠悠扬起时,队长桂慈还没有开始与小朋友们话别,会场里已是哭声震天,一片哀凄、悲泣的景象。 原本怕场面不够温馨,打算派几位号称具“水龙头”功力,能够说哭就哭的女队员打前锋,先对小朋友们投掷几枚“催泪弹”,以制造点感伤的效果,不过现在看来是全免了。 最没出息的当属阿铭,堂堂一个大男人,竟也哭红双眼,躲在帐篷中不敢出来见人,非得劳驾桂慈亲自出马,好说歹说,半推半拉,才把他劝服。 虽然我心中也有不舍,但近日来令我伤心的事情已经够多,我不愿再流泪,所以我是少数几个能够克制情绪,努力将晚会活动办完的人。 服务队的工作告一段落,任务圆满达成,隔天收拾起行囊,大伙一同下山,便在车站前宣告解散,互道珍重,准备返乡过年。 回家后我一刻也没闲着,天天忙着大扫除,门窗、家俱、地板、墙……拼命的刷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不曾遗漏,这番努力果然立见成效,多年的老屋也变得焕然一新。 除夕当晚,妈大展手艺,端上丰盛的大餐,一家人围炉吃年夜饭,圆桌上却留有一个空位,即使是在过年时节,想到这是第一个没有祖父陪伴在身边的年,仍不免感到几分惆怅。 我走进厨房,将祖父的碗筷取出,摆在桌上,填补那个缺憾。 “吃吧!”爸下令开动。 我夹起一块鸡腿放入祖父的碗中。“这是您最喜欢吃的。” 心里总算踏实许多,全家人终于能够开开心心的据案大嚼。 寒假一过便是开学,我重返校园上课,世界仍是照常运转,并不曾因为谁的离开或不存在,而停下脚步。 新学期开始,桂慈立即着手准备她的毕业论文,为了支持爱人,阿铭全心全意投入,以前几乎从不进图书馆的他,为了替桂慈搜集资料,居然可以每天泡在里面,直到休馆为止,相聚的时光越少,便要更加珍惜,一点也不能浪费。 另一方面,校园中经常可以看见心岚和浩天的身影一同出现,有时远远看见他们,我总是坦然面对,不曾刻意回避,而心岚更是大方亲切的向我挥手致意,老远便朝我高喊着: “学长好!” 我会抱以最诚挚的笑容来回应,希望所有的阴影能够化为无形,并呈上无限的祝福。 记得心岚生日那天,她在“多年以后”里因为一时赌气,告诉我她最爱男人的类型是“高瘦、俊秀、斯文、有气质”,没想到一语成谶,竟演变成事实,这也算是始料未及吧! 我不能为心岚做的,不能给予的,是不是她已拥有? 对于他们的事,有各种版本在流传着:有人说,浩天与昔日判若两人,完全被心岚所降服,痛改前非,不再对其他女人动过心;也有人并不看好这段感情,认为浩天终非池中物,虽一时为爱迷惑,有朝一日还是要龙腾九天,不会永远被困在这个浅滩之中;更有人近乎刻薄的评论,他们都只是逢场作戏,将这过程视为一场游戏,随时可能一拍两散,各分东西。 虽然我很在乎这件事的发展,但不论真相为何,我早被判出局,没有理由介入。 回过头来看看,我自己又是怎样一副德性? 纵使不到行尸走肉的程度,但差不多也到乏善可陈的地步。 真实的生活便是如此,经常是一成不变的前进,不像小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可闲闲一笔带过,在一页之间匆匆跳过数年;也不像电影里,用一幕瀑布流水或花开花谢的画面,轻描淡写就能表达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小说或电影必须在有限的时空中,展现菁华之所在,因此可以只挑选高潮迭起、充满张力的片断,偏偏日子却像大量掺水的牛奶,枯燥、乏味、单调、无趣的居多,更无奈的是,我们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还是得老老实实、日复一日的过下去不可。 其实规律未尝不是件好事,平静之中,学期即将近入尾声。 由于经常在夜间到操场陪罗小弟跑步,我逐渐养成固定运动的习惯,精神、体力都比从前好上许多。 “要休息一下吗?”这一晚居然是罗小弟先开口问我。 “再多跑几圈也没问题。”我拍胸脯保证,“倒是你,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讨饶?” “老师,我有点事想和你聊聊。” “好啊!”我坐在凉椅上,拿出毛巾擦汗,等他说下去。 “其实不是我,而是另外有人要跟你说话。”罗小弟看看手表,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谁?”我不免好奇。 “是我!” 一个略显沧桑、低沉的女声在我背后响起,乍听之下好像有点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我回头,竟看到罗小弟的母亲,高女士。 “好久不见。”高女士向我问候。 “你……你好!” 我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并尽量用身子挡在高女士及罗小弟之间,她向来极力反对儿子练跑步,如今却被人赃俱获,当场逮个正着,可怎么得了? 没想到我尽力为罗小弟遮掩的这番苦心全部白费,他非但不领情,反而从我身后探出头来。“妈,你迟到喽,怎么现在才来?” 高女士递过一瓶矿泉水给罗小弟。“对不起,公司临时有事,加班晚一点。” 两人的交谈正常,并没有任何对立或冲突的迹象,情况似乎和我想像的不一样。 高女士对我说,“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 当初我为了支持罗小弟的梦想,鼓励他继续练跑步,不但和高女士起过争执,甚至被她辞退,失去家教的工作,搞到不欢而散,现在她居然反而回过头来谢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家小弟经由保送,可以进入第一志愿的高中就读。” “怎……怎么可能?”我又再次受到震惊。 “以学业成绩当然是不可能。”罗小弟倒有自知之明。 高女士说:“教育部今年特别在学校里成立体育实验班。” 罗小弟骄傲的说:“我是以第一名通过保送甄试。” 我不禁喜出望外,也为他们感到兴奋,用力拍着罗小弟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果然没让我失望!这样你一方面可以留在本市继续升学,同时也不用放弃最爱的长跑。” 本来我建议罗小弟到东部一所体育高中去就读,这件事不但受到高女士的坚决反对,连罗小弟也因为不愿抛下母亲,远赴他乡,而没有赞成;如今可以兼顾高女士的期望及罗小弟的兴趣,所有困难也都迎刃而解,成为皆大欢喜的结局。 “今天录取名单一公布,我就和妈妈约好,要一起来向你道谢。” “我又没帮到什么忙。”我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当罗小弟的家教时是要提升他的学业成绩,但并未见成效,而在长跑方面我根本是一窍不通,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靠自己的天份及不断的努力。” 虽然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但看见昔日的学生大放异采,我还是感到与有荣焉。 “不!老师,你教会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罗小弟收起笑容,转而变成正经八百的对我说:“无论在怎样困苦的环境下,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高女士和罗小弟并肩,一起向我鞠躬: “谢谢你!老师!” 不经意间,我竟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正面、积极的影响,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同时也感到肩上更加沉重的压力。 “老师再见!”高女士和罗小弟向我告别。 虽然我只不过是个半调子的师范生,了不起当过几个月的家教,甚至无法肯定将来能不能适应教学工作,但在不知不觉间,我发觉自己已经变得非常喜欢他们叫我── 老师! 第十三章 毕业典礼 有阿铭的协助为后盾,加上甜蜜爱情的滋润,虽然起步比别人晚,题目又大,指导教授更不轻易放水,但桂慈的论文还是以极优异的成绩通过。 接着凤凰花开,也是桂慈完成四年大学学业,准备踏出校门的时候。 毕业典礼当天,阿铭及桂慈的家长都来观礼,阿铭的父母都是典型的乡下人,敦厚、纯朴,桂慈的爸妈却是都市中的白领阶级,原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因为双方儿女的关系,让他们得以碰在一块,初次见面,可能是陌生的缘故吧,大家都显得有些拘束,彼此交谈的次数并不多,不过就整体来说,这还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我对阿铭抱怨。“你们二家人团聚,干嘛把我也拖下水?夹在你们中间,什么身份也不是,挺奇怪的!” “你是我和桂慈最好的朋友,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要找你一起庆祝,怎会让你一个人落单。” 我才不相信阿铭这番说词。“少来这套了!这就像是相亲一样,丑媳妇要见公婆,你必定是太过紧张,才找我来帮忙壮胆。” 阿铭没头没脑的说:“反正木已成舟,马上要成为既定的事实,有什么好害怕的?” 桂慈突然满脸红晕,急忙制止阿铭,“不要说!” “什么事啊?何必这么神神秘秘的?”我有点好奇。 “都是自己人有什关系?况且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等我走远点你再说。”桂慈一副娇羞的模样,躲到家人身后。 阿铭向我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们下个月要订婚了!” “什么?”我的下巴几乎要脱落。 “这样很奇怪吗?”阿铭彷佛在责备我的大惊小怪,瞪我一眼,解释:“我和桂慈交往很久,这不过是条该走的路,必经的过程罢了。” “当然!当然!”我点头同意,紧握住阿铭的手不断摇晃,“恭喜,恭喜你!” 随着桂慈的毕业,阿铭与她势必面临时空乖隔的困境,这是对爱情极残酷的考验,能够先订下名份,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可以形成强大而稳固的力量,协助他们共同克服未来的挑战,只是没想到阿铭居然是我周遭的朋友中,第一个踏上婚姻殿堂的人。 “谢谢!”人逢喜事精神爽,阿铭满脸春风,得意洋洋的说:“兄弟一场,如果我请你当我的伴郎,你不会拒绝吧?” 接二连三的惊喜令我应接不暇,“当然!当然!一定!一定!就算你没想到我,我也会自动请缨抢着做,事实上若是你忘了找我,我反倒要找你算帐,非跟你吵个没完没了不可。” “现在我就有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阿铭果然开始交代工作,“当伴郎的人必须和男女双方的家人混熟一点才行,否则怎么打点一切?” “遵命!”我举手向阿铭敬个礼,原来这才是他不让我多睡一会儿,一大早硬拉我出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主因。 我接过阿铭递来的相机,在校园里为这两家人拍照,努力和他们打成一片。 “这是最后一张了!”他们在校门口留下身影,胶卷恰好用尽。 镜头里居然出现一个我作梦也想不到的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一个又一个惊涛骇浪不断向我袭来,我不可置信的揉揉双眼,直到确定无误,才从相机后探出头来。 “学姐,恭喜你毕业。”一位身形瘦长的女子捧着一大束鲜花送给桂慈。 “你回来了!”桂慈失去平日的端庄形象,像个小女孩似的又叫又跳,和那女子紧紧拥抱。 “本来还怕赶不上呢!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是一定要回来的。” 女子向我走近,确确实实就站在我触手可即的地方,平静、镇定的问候: “你好!” 这是雨晴离开八个月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和雨晴相约到“多年以后”吃饭。 “吃饱了!”雨晴放下刀叉,喝一大口饮料,拿手巾擦擦嘴,心满意足的叹口气,“这里食物的味道仍然没变,真是令人怀念,国外的东西怎样也吃不惯。” 雨晴将整份套餐吃个干干净净,半点不剩,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专注、认真的吃东西。 “你变得不挑食了。” 因为怕胖,从前雨晴吃东西有许多的忌讳。 “我的生活很匆忙,人一累就特别容易饿,需要更多的食物来保持体力,不知不觉胃口给养大,变成狼吞虎咽的习惯,让你看笑话了,会不会破坏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雨晴还会是我爱过的那个雨晴吗?记忆中的雨晴是否与现实中的雨晴已判若两人? “你把头发剪短?” 雨晴将最引以为傲的秀发削至耳下。 “国外气候太干躁,我又没有时间好好的整理、保养,没多久就开始分叉、断裂,索性将心一横,干脆一把剪去,不但清爽,也省得麻烦。” “蓄了那么久,难道你没半点留恋吗?”我怀疑。 “有!”雨晴毫不隐瞒,直接承认,“我自己实在下不了手,只好求妈妈帮我,当时我一边看着飘落的发丝一边流泪,可是既然决定要面对新的生活,就不能再回头。” 雨晴不但变得更成熟,而且也更坚强。 “你们一家人在国外还好吗?”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在一流名医的照顾下,爸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不过失去斗志,整天窝在家里养花弄草,不太爱出门;妈就比较乐观、积极点,经常参加一些华人社交圈的活动。” “那你呢?”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在住家附近一所大学念书,主修企管。” “你向来都对从商不感兴趣。” 曾有一阵子,胡伯伯很担心他偌大的企业王国无人可以继承,没想到就在他失去一切之后,雨晴反而走上这条路。 “我不相信像我爸那么大的公司,会在一夕之间就完全垮掉,如果其中是有人刻意搞鬼的话,我一定要查出来,而且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总之,原本属于爸爸的江山,我要帮他再夺回来。” 原来是这股不服输的心让她能够支撑下去。 “好熟悉的话,似乎是哪部电影里的台词。”我开玩笑。“胡伯伯的事,你查出点眉目吗?” 雨晴语带保留的说:“在没有掌握到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不想乱说,况且这是又脏又臭又阴险的商战世界,并不适合你,你还是继续保有那份纯真,不要知道的好。” 雨晴说的没错,那确实是我无法进入的暗夜丛林。 “至少陈家父子会帮你吧?”我不希望雨晴孤军作战,孤立无援。 “我和陈鸿宗早分手了。”雨晴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为什么?当初他不是连哄带骗,千方百计、挖空心思的讨好你,追求你,甚至不惜耗费钜资、劳师动众的将你连根拔起,移往美国,如今为何不懂得好好珍惜你呢?”我感到心痛,也有几分忿忿不平。 “只有你会将我视若珍宝的疼惜。”雨晴拍拍我的手背,“像陈家这等身份,自视甚高,交往的对象一定要讲究门当户对才行,而我们这种破败人家,早就沾不上边,根本不被他们看在眼里,刚开始时或者还可以说是新鲜有趣,但久而久之不免要觉得厌烦。” 我怒气未消,忍不住开骂:“臭小子,居然这样玩弄你的感情!” 雨晴反而看得开,劝我:“别生气,无所谓啦,所谓‘齐大非偶’,我和他最终还是要分手的,与其拖拖拉拉、不干不脆的搅和着,还不如早点做个了断来得痛快,这样也未尝不好,何况我爸出事时他们真的帮了不少忙,给我们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面对这些遭遇,你的心中不会有怨恨吗?”我无法理解雨晴何以能够如此豁达。 “我记得从前在修‘创作理论’时老师好像教过,小说中的人物惨遭任何横逆或险阻,比方说:一贫如洗、罹患绝症、亲人去世、跌断双腿、两眼失明……都只能说是不幸,那是运气不好而已,可是如果主角因为性格的关系,从此自暴自弃,沦入万劫不复之境,那才叫做悲剧。” “所以个性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我彷佛明白雨晴想表达什么。 雨晴进一步解释,“你看我的改变就知道,我们本身就是一座宝库,不假外求,更毋须终日寻觅,只要打开大门就能拥有莫大潜力,心也不如想像的那么脆弱,若是不将自己绑死,天地宇宙便是无限宽广,海阔天空,可以无拘无束,任意驰骋。” “我知道。”我终于了解,雨晴再也不是从前的雨晴,她已经迈开大步往前走,而我岂能一再留在原地踏步,永远停滞不动。 雨晴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次我回国,虽说是赶回来参加桂慈学姐的毕业典礼,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放不下你。” “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 “因为我们没有好好的说再见,怕你会有遗憾、会有怨恨。” 我用最诚恳的语气告诉雨晴,“对你,我始终没有丝毫的怨恨,在人生的路上,我们携手共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到了某一个岔路,我们作出不同的选择,不得不分道扬镳,却不该影响我们曾有过的快乐,只要能够彼此祝福,那就够了。” “这就好像毕业典礼对不对?”雨晴突发奇想,天外飞来一“比”。 “什么意思?” “在毕业典礼上,我们和老师及同学互道珍重、再见,然后各奔前程,虽然不舍却不会去责怪任何人。” 我和雨晴之间还是存在些许默契,我替她接下去,“在路途上,偶尔走累时,可以停下来歇歇,回过头去看看一路走来的甜美记忆,同时不忘欣赏当下的景致,也不要失去前方的目标。” 雨晴抢走帐单,“这餐让我请,和你在一起时我从来没付过帐。” 我没有坚持。 离开“多年以后”时,外边正下起小雨,我和雨晴各撑起一柄伞,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雨晴忽然叫我。 我望向她。 雨晴第二次唤我。 “什么事?” 雨晴第三次呼唤我。 我感到几分好笑,“究竟怎么了?不要这样作弄我。” “没什么,”雨晴感伤的说:“只想趁现在你还在身边,念你的名字时可以有人回应,否则我怕将来再也没有机会。” 我的整颗心被揪了起来。“我真的不想和你说再见。” 雨晴似乎没有听清楚,“你不想说什么?” “再见!”我重复刚才的话。 “你现在已经说了。” “你……!”我楞在当场,我终究还是上了雨晴的当,她逼我说出来。 雨晴继续往前走去,没有回头,只是传来两个字── “再见!” 我知道,这是我和雨晴的毕业典礼,这个“再见”代表的恐怕是“永远没有机会再见面”。 雨晴渐行渐远,我的眼眶逐渐变得模糊,她撑着红色雨伞走入微雨中的背影,将深深烙印在我脑海,成为永不磨灭、最鲜明的回忆。 阿铭个性大而化之,随性惯了,做事经常有头没尾,需要有人替他处理善后,收拾残局。 在桂慈赶论文的期间,阿铭从图书馆里搜集一堆的书报杂志,如今桂慈已毕业离开学校,东西却仍堆在寝室中,图书馆已送来多次的催书通知,再不还的话,就等着缴一大笔的罚款吧。 阿铭受罚是罪有应得,我自然不会为他心痛,但当初因为要借的资料太多,连我的学生证也被他拿去用,届时若是把我拖下水,遭到池鱼之殃,那才划不来。 阿铭大概还沉浸在即将订婚的喜悦及忙碌当中,不知是乐昏头还是真的贵人多忘事,我虽数度提醒他,他也只是口头敷衍我一下,实际上却仍是一副事不关己,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算是看透阿铭这迷糊的个性,皇帝不急会急死太监,若要期待他自动自发,恐怕要等到胡子花白,好人做到底,我干脆帮他一并处理。 在图书馆的柜台还清所有借书,恰好有一批新书刚上架,我顺便到里面逛逛,没想到在楼上遇见心岚。 心岚独自站在书架前,左手抱着几本厚重的书,伸手想拿另一本置放于高处的书籍,吃力地垫起脚尖,却还差上半寸,构不着。 “你要这本吗?”我立于心岚的背后,为她取下。 “谢谢。”心岚接过书。 我看不见心岚的表情,却听得出在这句“谢谢”里并没什么温度。 “百年孤寂?”我看看封面的书名,“是本好书。” “嗯。”心岚好像有意躲开我。 我随口问问:“其他还借些什么书?” 心岚吓了一跳,连忙把书藏到身后,支支吾吾,“没什么。” 我被勾起好奇心,拦住心岚的手,仔细一看,“战争和平、苍蝇王、白鲸记、小王子……”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世界文学名着。 “既然没有什么,何必怕我知道?用功读书是件好事,干嘛偷偷摸摸,像是做贼心虚一样?” 心岚总算抬头看我,脸上还有窘困的表情。 “这些书我读过喔,”我抽出其中一本,翻到最后借阅登记卡的部份,证明给心岚看,“你瞧,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心岚不讲话。 我又取出另一本,“这么巧?刚好这本我也借过。” 再一本,又是如此,我便楞住了,逐一检查心岚手上所有的书,不可置信,再到书架上一本本的对照。 “不用找了,”心岚突然开口,“这就是我借书的模式,你可以大声的笑我。” “你在图书馆里成千上万的书海当中,寻找我曾看过的书?”我不能肯定。 “虽然身在不同时空环境,但阅读相同的内容,触摸相同的纸张,我彷佛能够想像你在看这些东西时,脑海里曾闪过什么念头,在那一瞬间,我们心灵是相通的。”心岚不再有所顾忌,尽情发泄,“好!我向你坦白招供,我一直无法忘记你,这样你满意了吗?” “你……?”面对心岚的一片深情,我哑口无言。 “可是……你决定不要我,甚至将我推给浩天,现在这只不过是我生活里仅存的一点小乐趣,你为什么还要来破坏?” 心岚抱起书,转身离开。 我突然想起最近一连串所发生的事,罗小弟学会的“坚持”,雨晴告诉我的“放下”,人生便在这两者间不断反覆来回,有些事该坚持,有些事则该放下,我让心岚等候那么久,该是给她答案的时候。 “心岚,等一下。”我抓住她的手臂。 “放手!这里是图书馆,你别拉拉扯扯。” “除非你肯耐心听我解释。” 心岚将书抱个满怀,挪不出手来拒绝我,直接张嘴咬在我的虎口上。 “啊!”我痛彻心扉,大叫一声,却仍不愿松手。 心岚是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她勇于表达自己的的感情,这种人爱有多深,相反时,恨也会有多深。 “你……不痛吗?”心岚受到惊吓反而冷静下来。 “痛!真的很痛,眼泪都差点就流出来,但是如果让你这样走掉,我的心会更痛。” “好吧,我听你说。”心岚终于愿意妥协,原本寒若严霜的脸孔变得柔和起来,“不过,你得先帮我抱这堆书。” “没问题!”我如蒙大赦,立即行动。 “我想到海边走走。”心岚再要求。 “听你的!”我马上答案。 “还是骑你的‘老黄’去吗?”心岚脸上有了笑容。 “当然!”我大声回答。 “还有,你手上的伤要先去擦药。”心岚越来越罗唆。 “我会的。” 虽说要和心岚谈谈,但在前往海边的路上,我们俩都没开口,风很舒服的吹着,谁也不想打破这片刻的恬静。 途经海底隧道,原本炫烂的夕阳在刹那间消失,顿时陷入一片无际的昏暗,只能隐约看见远方出口处一点针尖的亮光。 隧道中风很强,交撞在四周的岩壁上,周遭车子急驰而过的呼啸声,整个人几乎都被隆隆的声浪所吞没。 我忽然心念一动,鼓足勇气,忍不住放开喉咙大喊: “我爱你!” 心岚的坚持与执着深深打动我,当我终于放下和雨晴的那份感情,蓦然回首,望见伫立于灯火阑珊处的那道人影。 我想告诉心岚,我总算弄明白,自己是爱她的,只是话才出口,便被狂风所撕碎,霎时变得无影无踪。 出了隧道才又重见光明,和方才的景象比较起来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心岚将头枕在我肩上,靠近我耳畔问:“刚在隧道中,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却不敢承认说过的话──原来我在说出的那一刻,同时也失去勇气。 这一天,风平浪静,波光闪动,像千万尾鱼在海面上跳跃,真是个好天气。 “谢谢你!”心岚坐在沙滩上。 “谢什么?我令你伤心还不够多吗?” “我一直很怀念小时候和爸爸到海边去看夕阳的情景,是你让一切重现,让我的记忆和现实接轨。”心岚索性躺下来。 我傍着心岚而坐。 “说吧,你想对我说什么?”心岚催促我及早摊牌。 我握住放口袋里的那罐“果然好喝”,这是临出门前特地从书架上取下来的。 “你……”我才刚开口,就又打退堂鼓,不自觉的转移话题,“和浩天过得好吗?” 心岚好像有点生气,对我大骂:“你大老远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蠢问题?” 我心中还有个结未能打开,我是爱心岚,可是如果她和浩天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就没必要介入,徒增她的困扰。 “对不起,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我低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 远方的一群年轻男女在嘻戏,有人打开收音机,音乐间杂在波涛声传过来,伴随旋律轻轻哼唱着: “……你喜欢的会有几个?你喜欢的很多很多──有没有我?” 心岚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曾喜欢过多少人?” 从前年少时,那些幻稚、荒唐与不成熟的恋情逐一涌过心头,即使不愿再提起,却也不能就此抹杀,我选择摇头,不肯作答。 心岚并未企盼我的答案,自顾自的说:“我曾经喜欢过三个人!” 我没有追问。 又好一阵子,带点腼腆,心岚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说:“你是第二个。” 刹那间我不知如何诉说心情! 在心岚的心中,我曾占有一个小小的天地,然而可悲的是,那已经成为一段过去。 我走向海,背着心岚在沙滩上深深划着“天长地久”四个大字。 心岚靠近我身后,问:“写些什么?” “没什么!” 忽然一阵潮水涌上,浪花过后沙滩上便再也看不见任何痕迹,原来一切竟可以如此轻易被抹去。 “什么都没有了!”我喃喃自语。 “我宁愿相信,世上真有天长地久的感情。”心岚蹲在地上,又刻划出“天长地久”。 “你看见了?” “可惜,我和浩天并不属于那种。” “你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见的。 “我和浩天早就分手了。”心岚平平淡淡地说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看待这件事,伤心?难过?遗憾?还是窃喜? “为什么?” “男女相爱的原因可以有千百种,但分手的原因却只有一种,”心岚潇洒的笑一笑,然后才接着说:“那就是不爱了。” 过去的事就该放下,不需要再穷究,心岚比我更早懂得这个道理。 海风不停地吹拂在脸上,带着一丝腥味与咸味,在这黄昏时刻显得有些凉意,海天交界,一望无际,我和心岚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 我忍不住轻执心岚的手问:“刚才你说,你曾爱过三个人,那么现在你的心里,还有容纳我的空间吗?” “傻瓜!”心岚骂我,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数着,“我爱的三个人当中,一个是过去的你,第二个是现在的你,还有一个是未来的你。” “你……不会再骗我?”和心岚在一起就如坐云霄飞车般,高潮迭起,惊险刺激。 “我爱你!”心岚向大海呼唤,“我敢大声说出来,不像某些人,只敢在隧道里鬼吼鬼叫,事后却没有勇气承认。” 我烧红着脸,“你这个鬼灵精,既然早就听到,还要故意装糊涂。” 心岚噘着嘴,“谁教你是胆小鬼。” “我不是!”我急着为自己辩护,“我只是……缺乏鼓励。” “是吗?那这样如何?”心岚轻吻我的指尖。 “还不错,可惜不够。” “这样呢?”心岚吻上我的手背。 “还差一点。” 心岚改吻我的手肘,“这样可以……?” 不等她说完,我紧紧拥她入怀。 “你抱得太紧了。” 我不理会心岚的抗议。 “我快喘不过气。” 我不为所动。 心岚最后放弃挣扎,乖乖臣服,依偎在我怀中。 “这是什么?”心岚轻碰我的口袋。 我掏出那罐“果然好喝”让她看。 心岚认出来,“是我送你的那罐饮料,你一直都没喝?” “我在等适当的时机,和你一起分享。”我顺手打开饮料。 “等一等!”正要喝下时,心岚出声制止,“你不怕已经过了保存期限?” “放心!”我早熟读上面的说明,“保存期限,因人而异,视各种不同保存方法而定。” “到底可放多久?”心岚执意要问。 “喝下去,就是永远。”我仰头灌下。 “好喝吗?” 我将饮料递给心岚,指着罐身的一行小字:“‘爱情的滋味’,你要不要试试?” 心岚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究竟什么味道?我不是说过了? 你要自己尝一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