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好滋味》 第一章 【第一章】 梅龙镇 春色如晓,杏花缤纷,有着碧水涓流小院落的梅龙镇东巷,今日忽然金光闪闪、贵客临门。 路公公远自京师长安而来,对着梅龙镇喜宴餐饮界第一把交椅「东家酒楼」众人,展开手上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闻江南梅龙镇‘柳氏媒人馆’、‘东家酒楼’、‘风门凤轿坊’、‘花房嫁衣阁’四大世家,世代以来善营婚商喜庆之事,颇受江南百姓称许,朕闻知甚喜,特将帝姬宝娇公主婚事托予尔等。今着令东氏新任掌勺,于三个月之内,承接公主龙凤喜宴主办之事宜。若能于期限之内做出冠绝天下之无双酒宴,朕必大悦,当御笔亲书‘天下第一宴’圣匾颁封,并赐下黄金五千两,以兹奖赏;如若有违朕意,有负朕深切托付者,自当重重领罚,钦此,谢恩。」 为当今帝姬宝娇公主主办、婚、宴? 宛似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登时令整个东家酒楼大大小小人等全欢喜得呆掉了。 哇塞!不得了,了不得,真是大大的不得了啦! 恭迎完圣旨,东施施咧嘴笑得意洋洋,欢喜得团团转的看着爹亲,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头。 「爹,恭喜您啊!咱们东家酒楼可真是熬出头来了,连皇上都指名要把公主的婚宴交给咱们办呢!」 「呜呜呜……也不枉我自十五岁起牺牲玩乐的时间,留白了青春,就是为了在灶房里守住我们东家代代祖传的好滋味啊!」 「爹,您果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一脸与有荣焉。「真是好样儿的,女儿以您为荣!」 「呜呜呜……哈哈哈……」东来顺忍不住哭完又笑,笑完再哭,又哭又笑,简直是没完没了。 东施施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爹亲,再望向一旁始终没说话,却满脸忧色的祖母。 「奶奶,您怎么都不说话?您要不要帮着劝劝爹啊?他老人家好像感动过头了,不太对劲哪。」 「乖孙女儿,你来。」东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对她招招手。「别管你爹去,他是一时冲击太大,待会儿哭完就会好了。现在咱们祖孙俩最该担心的不是你爹,而是该拿这道不知是吉是凶的圣旨怎么办才好呀。」 东施施眨了眨眼睛,一脸困惑地望着祖母,越听越胡涂了。 皇上看中他们东家酒楼的实力,是件好事,自然是大吉,又怎么会是「凶」呢? 「唉,你没听见方才那位公公宣读的圣旨里,是特别指名要东家酒楼的‘新掌勺’来承办宝娇公主的龙凤婚宴吗?」东家老夫人眉心都打结了。 「呃,对喔。」东施施傻笑地挠了挠脸颊,随即茫然地问:「可是咱们东家的新掌勺……是谁啊?」 「就——你啊!」 东施施登时眼前发黑,脑筋一片空白。 啊,那就完啦! 长安皇宫 百香缭绕的御膳房里,有来自大江南北的山珍海味,聚集着无数厨艺惊人的料理师傅,为的就是创造出一道道精致鲜美、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的美味佳肴,颐养君胃,以慰君心。 就在象征着料理界最崇高地位的御膳房里,那位人称「神厨天王」的总御厨长骆扬,正在品评手下一级特厨做出的新菜。 御厨们紧绷着神经,屏气凝神地看着总御厨长那张英俊骄傲的脸庞,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是一道取玫瑰花瓣之香,包裹着雪白玉泉豆腐,层迭隔着金华火腿薄片,再佐以特酿乌梅酱汁,入炉炊蒸了一个时辰,方才热腾腾呈上的特制佳肴。 做这道菜的一级特厨老鲁非常有自信,这可是他研究了三天三夜才创新出的百年奇菜,保证吃过的都说—— 「难吃。」骆扬挑高浓眉,缓缓吐出两个字。 老鲁一张老脸瞬间垮了下来。「怎、怎可能?」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吗?」骆扬眯起双眼。 「哦……」其它人不约而同地指着老鲁,哦声连连。 居然敢对素有「玉皇大帝亲吻过的灵指」之称的神厨大师提出疑问,简直是不想继续在料理界混下去了。 「呃,不不不,当然不是,老鲁不敢。」老鲁拼命摇手,赶紧陪笑道:「只是、只是这菜究竟哪儿不合您的胃口,不知道可否提点一下小的?」 「玉泉豆腐触舌滑嫩,金华火腿齿间咸香,如果再佐以萝卜、干贝、竹笙熬出的清爽上汤浇淋而下,这道菜还算勉强堪可入口。」骆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手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自作聪明的白痴,重重哼了声,道:「谁让你自作主张,撒玫瑰花、淋乌梅汁,花香和肉香相克得乱七八糟,酸溜溜的梅汁活生生强暴了豆腐……你居然还敢问我它好不好吃?嗯?」 老鲁吓得浑身打颤,急急忙忙央求道:「对不起对不起……老鲁、老鲁下次绝不敢再犯这种错误了。总御厨长,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再去做一道拿手菜来,您再尝尝。」 「一天试一道烂菜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骆扬站起身,身长玉立姿态宛若俊朗迷人的凤凰,眼底光芒却比苍鹰还锐利。「你,明日再从三等下手做起,好好地想一想料理的真义究竟是什么?一个月后,再来跟我说话。」 「是、是。」老鲁满头冷汗。 这已经是总御厨长对他天大的恩德和宽容了呀! 像去年也有个一等特厨,就是自以为是地做了一道地狱无极酸辣汤要呈给皇上喝,谁知皇上那几日恰好胃痛,结果总御厨长一见,立刻就将那位一等特厨连降十八级,可怜的家伙现在负责倒御膳房隔日的馊水,甭说菜刀了,连颗完整的菜也没能瞧见。 还记得那次总御厨长大发雷霆,说爱护皇上的龙体是太医院和御膳房的最高宗旨与责任,明明太医院都发了帖过来,要御膳房做些宜养脾胃的清淡料理给皇上吃,结果那个「脑残的王八」——这五字乃是自总御厨长那迷人好看的薄唇吐出来的——竟然用四川「断魂灯笼椒」外加浑名「妖兽辣花椒」煮出来的酸辣汤,说是要帮皇上开胃。 幸好总御厨长发现得及时,拦下了,要不然别说帮皇上开胃,恐怕那个「脑残的王八」现在就不只是倒倒馊水,而是直接送进大牢开膛破肚了。 想到这里,老鲁不禁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只是被发配到边疆切菜啊。 「你们其它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骆扬一双利眼冷冷环视全场,不怒自威。 「是!总御厨长!」其它人赶紧散了,熬汤的熬汤,烙饼的烙饼,炒菜的炒菜。 骆扬抱臂审视监督全场,俊朗的脸庞却隐隐泛着寒霜。 因为他想起了今早路公公亲自过来颁读的那道圣旨—— 「宝娇公主的龙凤婚宴居然由江南梅龙镇的东家酒楼主办,却要我御膳房只能从旁协办?」他眼角不着痕迹地抽搐了一下。 梅龙镇的东家……怎么这么该死的耳熟? 梅龙镇 「这个好吃吗?」 「好吃。」 「那个好吃吗?」 「好吃。」 「那你再尝尝这个。」 第二章 东施施一颗头几乎埋进碗里,吃得碗底朝天。 「唔唔,这个也超好吃的!」 东来顺闻言如遭雷殛,手软脚瘫地往后倒在椅内。「完了……」 「爹,您怎么对自己煮出来的菜肴这么没信心?」她抬起头,圆润小巧的脸蛋上还黏了颗饭粒,满嘴油,咧嘴一笑,「在女儿心中,爹爹您煮的菜最好吃了!」 「问题是——」东来顺哭丧着脸。「这不是我煮的呀!」 东施施一怔。 「这碗腊八粥是小翠煮的,」他一一揭开谜底。「那盘炒三鲜是小红炒的,小青做了那盅下水汤,你现在吃的是扫地的阿全做的猪油拌饭。」 「喔。」她低下头,看了看这碗,再看了看那盘,最后尴尬地摸摸头,笑了起来。「他们的厨艺还不赖嘛。」 「有——吗?」东来顺气急败坏地指出有问题的地方,「你看,那碗腊八粥只加了桂圆、红豆、红枣三种,这还能叫腊八粥吗?还有这盘炒三鲜,鱼片、鱿片、虾片外加猪血、酸瓜……这什么东西啊?」 见爹爹在气头上,她也不好意思承认自个儿刚刚还多夹了几筷子的酸瓜呢! 「还有那个下水汤,缺心少肝没肚没肺的,叫什么下水汤?干脆叫滚水烫白碗好了。」东来顺气呼呼的。「还有这碗猪油拌饭,一碗白饭就下了半碗的猪油,亏你还吞得下去,我光闻那油腻味都快吐了。」 「爹,您别恼,小翠小红小青本来就不是在厨房帮手的,你叫她们做菜,本来就太为难人家了。」她忍不住帮底下人说话。「还有阿全,他年纪也大了,平时扫扫地就已经够辛苦了,你还忍心叫人家下厨吗?」 而且又要吃又要嫌,很没品呢。她暗自咕哝。 「你当我是在生他们的气吗?」东来顺戳了戳女儿的额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爹是在气你!」 「我?我又怎么了?」她小脸满是无辜。 「你能不能争点气啊?你连东西好不好吃都分辨不出来,还能煮出一手好菜来吗?」 「我——」 「至少你也不能错把猪食当美食啊!」东来顺都快声泪俱下了。 东施施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挤出话来:「……那也不能怪我呀,我是真觉得好吃嘛。」 「你这样,爹怎么放心让你上京到御膳房里煮食呢?」他光想就觉得前途一片乌云罩顶。 派她去,到时候还怕皇上不将他们东家满门抄斩吗? 「我也没说我要去呀。」她嘀咕。 而且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得去京城?还得进御膳房煮食?为什么? 「你以为爹很想你去吗?」东来顺闻言火气又上升。「要不是爹这把年纪了装小不能看,我还真想男扮女装顶替你进宫去!」 东施施登时吓坏了。「爹,不好吧?万一吓着了皇上,那可是死罪呀!」 「让你这恁事不懂的厨房白痴去,那更是欺君大罪。」东来顺都快急白了头,「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怎么办?就凉拌呗。」东老夫人在丫鬟搀扶下走进来,没好气地看着这一对大小活宝。 「娘,您怎么能一副事不关己呢?」东来顺忍不住小小埋怨起来。「再怎么说您当年可是梅龙镇鼎鼎有名的‘金菜刀’,就算已经退休了,也仍是梅龙镇料理界的镇山之宝,您帮着出出主意,也好过儿子在这儿想破了头,对不?」 「等你那颗猪脑想到计策,我老人家都过身了。」东老夫人毫不客气地道,转头望向孙女儿,严肃老脸上总算浮起了一抹笑。「施施,来,奶奶同你商量一件事。」 「甭说商量了,只要奶奶您一声吩咐,孙女儿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不过如果是煮菜这回事,施施就不敢跟你拍胸脯保证了。」东施施心虚地陪笑道。 「你放心,奶奶会教你‘走后门’的。」东老夫人笑得好不神秘。 「什么?」东施施满脸不解。 乘官船、经运河,日夜逐波北上,半个月后,公主婚宴民间业者代表——东施施,终于一路晕船一路吐到了长安城。 轿子就这么进了东四宫门,直到见过内务府总管路公公,被安置在邻靠御膳房后方的一处名唤「小知轩」的园子里。 「东姑娘,今儿晚了,您早点儿歇着,明日周公公自会来请你过御膳房,同总御厨长打个照会。」路公公笑道。 「有劳公公了。」东施施尽管脚已踏稳在陆地上了,可人还晕晕晃晃着,彷佛仍然身在水上。 路公公再叮咛了数句,留下两个服侍的宫女,便去了。 「小姐,」她自东家带来的丫鬟小红强掩着疲色,「那两位宫女姊姊去帮你烧水备饭了,婢子先服侍你卸了头饰、袍子,松一松筋骨吧?」 东施施不用人说,早已经甩钗脱簪,绣鞋也扔得东一只西一只,娇小身子迫不及待爬上了那张看起来软绵绵舒服到不行的绣帐大床。 「呵……终于可以平躺着睡个好觉了。」 这半个月晃得她全身骨头都快散光了。 「不——行——」小红毫不客气地就要拖她下床。「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小姐不嫌肮脏,婢子都替你觉得恶心呢!先洗完了澡再睡,乖。」 「小红……我眼皮都掉到胸口了,不行不行,真的撑不住了……」东施施打着大大的呵欠,抱着湘绣描金枕,头一点,已经睡着了。 「小姐……」小红忍不住大翻白眼,「这儿是宫里,不是咱们家呀!」 可是全梅龙镇谁人不知东家小姐有三奇:其一是口味独特,吃什么都好吃;其二是歌声惊怖天下,中者无救;其三是只要一睡,就算天雷也劈不醒她! 小红自己也爱困得不得了,加上小姐已经铁了心睡死过去了,她再也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呵欠,伏在床沿,就这么蜷着睡着了。 两名宫女喜鹃和乐鹊打点好了沐浴澡桶和饭菜,连袂进绣房来要请贵客,一进房,看到的就是这「尸横遍野」的一幕—— 「吓!」猛一看可把她俩吓坏了。 幸亏再一细看,床上横七竖八的两个姑娘正发出微微鼾声,喜鹃和乐鹊一颗高高吊到嘴边的心这才缓缓跳回原位。 哦,原来贵客是睡着了。 御膳房分内膳房、外膳房、茶膳房、宫点膳房、香料膳房以及肉膳房,一级特厨一十六人、二品特厨三十二人、三品特厨四十六人、大小厨役厨娘二百余人,负责皇宫各房主子们的大小膳食。 其中,统领众厨的就是首席总御厨长——骆扬。 东施施望着这位高高在上的总御厨长,端上了满脸笑容。「骆总御厨长您好,我是代表东家酒楼的东施施,您叫我施施就好。」 哇,她还以为干到总御厨长一职,至少也是个白胡子老公公了,没料想原来还这般年轻,而且长得好不英俊好看。 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呵呵呵,还挺秀色可餐呢。 「东施效颦的那个东施?」骆扬眉也不抬一下,莫测高深地盯着这个一脸蠢样的傻妞。 东家酒楼就派这种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究竟想瞧不起谁? 他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 第三章 「是东施——施——」她笑嘻嘻的道,「差了一个施,听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呢。」 「你觉得我会在乎你的施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万七千五百九十八个吗?」他眯起双眼。 「呃……你……不会?」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忘好奇地问:「不过为什么是三万七千——」 「东小姐,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骆扬打断她的话,转身走向料膳台。「你是圣上钦点来主理宝娇公主的婚宴菜色,御膳房受命协办,就是如此而已。」 「呃……好吧。」她挠了挠头,怎么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总御厨长好像挺讨厌自己的? 是错觉吧?她这辈子从没见过他,更不可能得罪过他,自然也没理由惹他嫌啦! 她略一想,立时就释怀了,笑咪咪地蹦跳走过去。「那请问一下,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骆扬双手抱臂,昂着下巴睨着她,「东小姐这话怎么会问我呢?」 东施施一愣。 「别忘了,我御膳房只是协办婚宴。」他再次重复,浓眉挑得高高,两手一摊做没奈何状。「可不是主办婚宴。」 一定是错觉! 否则堂堂总御厨长怎么好像存心袖手旁观、看她笑话的模样? 东施施环顾四周忙着洗洗切切煮菜的其它厨子们,他们虽然个个以背对人,可是两耳都可疑地拉长了,肯定是在窃听最新情况,却没有半个人肯跳出来指点一二。 「那……」她汗湿掌心在衣衫上擦了擦,迟疑地、犹豫地问道:「我把东家祖传食谱给你,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这样没问题吧?」 骆扬闻言,深沉的眼底不着痕迹闪过一抹精光。 她竟可以如此随便就将每家酒楼赖以为生,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秘密食谱就这样交出来,然后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东家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他眯起双眼,盯着她讨好的、状似傻气的小圆脸,刹那间,心念犹如电光闪过—— 嫁祸。 他终于明白了。 想那公主龙凤婚宴何等盛大隆重,他东家早有自知之明,以身处江南僻远小镇一小小酒楼,菜色自然难登大雅之堂,偏又皇命推不得,与其做了不合君臣和众权贵脾胃的料理而被重罚责惩,还不如借词将东家食谱交给御膳房,届时御膳房端出的婚宴菜肴若有所闪失,那是御膳房手艺不精,与东家无尤…… 骆扬浓眉紧皱成结。 东施施见他一阵红一阵白,又迅速铁青的脸色,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悄悄退了两步。 「这样……不好吗?」她小小声问。 他一扬浓眉,突地转怒为笑。「东姑娘,你太客气了。东家酒楼喜宴驰名天下,东家食谱内蕴之奥妙无穷,岂是我御膳房这些食古不化、脑袋僵固的厨师所领悟得了的?」 「咦?」她眨了眨眼睛。 「不如东姑娘就先露一手东家料理,」他双手抱臂,慢条斯理的微笑。「让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内膳房内所有「食古不化、脑袋僵固」的厨师们见总御厨长抬眉示意,忙不迭放下手头上的活儿,齐齐围了过来。 「对啊对啊,就让我们尝尝连皇上都叫好的东家菜吧!」 「是呀,也好让我们向你东家酒楼学习学习嘛!」 酸溜溜的话此起彼落,再加上那个身长玉立,满眼似笑非笑瞅着她的总御厨长…… 【第二章】 喔唷,事情不妙。 「我突然想到……我惯用的菜刀放在家里没带来。」东施施异想天开地道:「那个……总御厨长,你也知道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还是下次好了。」 「御膳房里什么刀都有。」骆扬不为所动,大手往旁边一摆,「墙上挂着的都是大内兵器匠打造出的上好刀具,要杀要剐的应有尽有。」 东施施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他话里那个「要杀要剐」有点杀气腾腾,别有涵义。 「呵呵呵……」她干笑着,吞咽了一下口水。「话是没错,不过你也知道的,煮菜这回事乃是一种艺术的表现,总是要感觉来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不是说随随便便拿根萝卜过来大卸八块就可以——」 「快、煮!」骆扬的耐性尽失。 「好……好啦。」她惊跳了下,颤抖着手拿起搁在砧板上的一柄雪亮菜刀,却是紧张得胃都要翻过来了。「煮……什么?」 「随便煮点什么,只要能够让我们见识东家料理精髓的——」他锐利目光盯着她手上那柄晃得很严重的菜刀,「都行。」 「东家料理精髓啊……」她滚圆可爱的眼睛却心虚不安地四下游移着,心下暗自祈祷灶王爷会突然现身相助……不过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东家的料理精髓就是……呃……」 众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压根没人愿意出手相助,援以一臂之力。 骆扬则是用那一双精光流转的深邃眸子注视着她,看得东施施莫名心慌慌起来。 她右手提着菜刀,左手在那里慢吞吞摸过了青江菜、冬瓜、小黄瓜……眼儿慌乱地瞄过其它料理台、灶火、锅子……蓦地,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随我怎么煮都行吗?」她再度求证。 「请便。」骆扬耸耸肩。 好,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东施施迫不及待把菜刀丢在一旁,然后随手找出个大沙锅来,跑到东边灶上将卢御厨熬煮的东坡肉舀上三大块丢进去,接着是赵御厨炖得正沸腾软烂的人参童子鸡倒了大半只进去,再来是马御厨做的八鲜火锅、钱御厨煮的红烧笋丝蹄膀,以及清蒸五柳草鱼、如意鸳鸯锅、冬瓜鲜肚片汤、茄汁烧对虾……统统都丢进大沙锅里,直到八分满,她才危危险险地抱着大沙锅搁到灶火上,开始搅拌起那锅大杂烩来。 「喂喂,你、你干嘛呢?」 「哎呀!把我一条鱼给搞得破破烂烂的——」 「我的东坡肉呀!」 「那蹄膀缺了大半能看吗?」 「可恶的丫头片子,竟敢乱搞我的好菜?」 众御厨惊声大叫起来,个个怒火冲天地就要上前找她算帐。 「慢。」骆扬却止住了他们汹涌的怒气,黑眸直直盯着那锅集各式山珍与海味,逐渐飘散出奇特丰富香气来的大杂烩。 嗯……有意思。 等到那一味味独立的美食融合成了一大锅香气浓郁、酸甜鲜咸辣,东施施舀了一碗,递给不发一语的骆扬。 「这,就是我们东家料理的精髓。」她硬着头皮道。 「就这锅厨余?」卢御厨忍不住冲口而出,语带不屑。 东施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大叔,这锅若是‘厨余’,你也有份的。」 「我——」卢御厨瞥见锅里那几块东坡肉,登时闭嘴。 「大叔,你煮的东坡肉看起来香滑软腴,不用尝就知道肯定好吃到不行。」她光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哟,你这丫头还真识货。」卢御厨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不是卢某臭屁,我这一味东坡肉可是师承福州传奇名厨阿姬师,想当年呀……」 就在卢御厨叽哩呱啦说起当年勇之时,骆扬已然喝了一口汤,浓眉微微一扬。 「总御厨长,好吃吗?」 第四章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不怎地?」 「这丫头根本是拾人牙慧……嗯,不对,是借花献佛……」 其它厨师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骆扬置若罔闻,他只是用那种依旧令人紧张到不安的目光瞅着她。 「这菜,有名儿吗?」终于,他开口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什么?总御厨长居然没有摔碗,而且还问菜名? 完了,明儿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 东施施胸口里憋着的一口气霎时一松,面露喜色,随口诌道:「叫‘一品转运锅’。」 「怎么说?」 「我想是厨余变好味,坏运变好运吧!」她顿了顿,随即露出无邪的笑容,「你觉得呢?还不赖吧?」 「——当我没问。」 总算是让东施施瞎打误撞,以及挟带着超强的狗运亨通气势下,通过了第一关的考验。 可是那位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上,看起来就很难相处的骆扬总御厨长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她踹出御膳房,不代表他往后就不会。 尤其卢御厨后来私底下偷偷告诉她,就连内务府总管路公公也不敢得罪咱们御膳房这位带头大哥呢! 「为什么?」她小小声问回去。 「因为皇上和太后可爱死了总御厨长做的菜,而且他平常虽然是骄傲了点、挑剔了点、蛮横了点、嘴坏了点,可是为人处世公正不阿,对我们这些手底下的御厨虽然是严苛,但是有什么事总是他挺身而出罩着我们。」卢御厨老脸上写满了「崇拜」二字,竖起大拇指道:「总之我们总御厨长呀,可是个人物哪!」 「哦……」她恍然大悟,不免忧心忡忡了起来。 万一他发现她除了带一本「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食谱外,连菜都不知道怎么切、鸡鸭不知道怎么剁,到时候…… 她脖子突然一阵发凉。 「不过东姑娘你也挺了不起的嘛。」话题一转,卢御厨忍不住咧嘴一笑。 「我?」她一愣。 「对啊,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是东家酒楼的新掌勺,真有你的。而且今儿你熬的那锅汤我也喝了,果然美味得紧哪!」卢御厨一脸回味无穷的模样。「我做了几十年的料理,做梦都没想过原来还能这么混搭菜肴,而且滋味居然鲜美得令人咂舌难忘。」 「呵呵呵……卢大叔,您客气了。」东施施心虚的连连干笑。 那是碰巧,碰巧的。 午后时分。 骆扬高大颀长的身影伫立在桌台前,修长大手稳健地扶住一只圆整纹清西瓜,另一手持锐利短刃,自顶端刻下一圈锯齿状并取作盖,去瓜瓤,然后在翠绿瓜皮上雕出了一只只白色灵鹤,或卧或立于卍字古松流云之间,寓意松鹤延年、万寿无疆。 那绝妙精奇的雕花动作快得令人来不及眨眼,那只硕大碧绿的西瓜在下一瞬间已浸入沸水,尚未四分之一盏茶辰光便离水取出,旋即将它放在冷水中取凉。 接着他伸手抄起一只光净鲜美肥嫩的母鸡,斩去脚,沿背脊剖开,斩断脊颈骨,入清水烧沸,去浮沫,续烧须臾取出洗净,再入原锅用小火烧至八分熟。 四周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屏气凝神。 但见骆扬姿态曼妙如行云流水,又有如大书法家临摹落笔挥洒自如,修长好看的灵巧十指运箸将鸡取出放入大盖碗。 汤中加入三小撮北海净盐,淋绍兴酒浇沸,去浮沫,将汤倒入鸡碗,加入葱结、姜片,上蒸笼至鸡酥烂,然后拣去葱姜,将鸡及汤置入西瓜盅,置蒸笼中旺火蒸煮片刻,最后取出稳稳摆设于鹅黄色釉彩瓷烧大盘上。 一时间,碧绿鹅黄相映成趣,那西瓜盅飘出清淡隽永却令人垂涎难禁的芳香来。 「进上。」骆扬吩咐道。 「是。」自有手下人恭恭敬敬端出去了。 「哇,看起来真好吃。」东施施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直到最后一刻,不禁欢呼鼓掌叫好。「了不起!赞啦!」 骆扬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问:「东姑娘,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对喔。」她愣了愣,随即甜甜笑了起来,二话不说掏出怀里藏着的东家一十八套大菜食谱。「我忘了应该先把这个交给总御厨长。」 「我说过,东姑娘自留着。」他警戒地盯着那本彷佛沾了蝎毒的食谱,敬而远之。「一个半月后,东姑娘只要将东家一十八套大菜呈上给万岁爷试菜即可,我御膳房只是名义上从旁协办,虚领个头衔罢了,并无意掠你东家功劳。」 「不不不,我们东家酒楼小小的,能力少少的,就算有祖传食谱,可论起厨技,哪比得上号称料理界一哥的您呢?正所谓宝剑赠美人,食谱赠大厨,」她恭敬双手奉上食谱,小圆脸堆满笑意。「就请总御厨长收下吧。」 礼多必诈。 骆扬眼底闪过一抹戒慎之色,依然负手不动如山。「东姑娘不必再多言了,东家祖传食谱我是不会收的,也完全没有收下的理由。如果东姑娘真要这么客气,那么就请你明日开始动手将一十八套喜宴大菜料理出来,若当真有需要增减之处,骆某必当略尽绵薄之力。」 「呃……」她面有难色。 「有什么问题吗?」 「是有那么……」东施施以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小小距离,笑得腼。「一点点。」 他微微抬眉,询问的看着她。 她张嘴欲言,再看着好奇望来的众多御厨目光……忙闭上嘴巴,对他使眼色,比了比外头。 这小妮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不过骆扬还是转身走出内膳房,走入外头宜人的春日里。 东施施现在才注意到,步下内膳房那数十阶气派的阶梯,放眼望去可见大片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石板地,两旁遍植着常绿不凋的郁郁松树,虽然没有花红柳绿、如烟似霞的美景,却别有一番清新飒爽气息。 她看着静静伫立在松树下,那负着手,身形挺拔昂藏的男子,不知怎地,突然有些莫名心慌,口干舌燥起来。 啊,肯定是他那副深不可测的表情害的。 每次当他像那样盯着她的时候,她就会开始心虚不安,好像随时会被他灼灼目光给射出个大洞来,所有内心的秘密就会全跑出来见人。 而且她非常确信一个男人如果长得比女孩儿家还要好看……几乎是违法的。 瞧,那深邃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形状美好迷人的嘴唇,漂亮却英气勃勃的脸庞轮廓……跟他相比,她活脱脱是颗发育未完全的萝卜婴。 对啦,一定就是对他的「美色」自惭形秽,所以她才会有这么别扭奇怪的感觉。 东施施吁了一口气,颊畔那朵小小梨窝随着笑意倏现。 「东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吧?」骆扬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强忍住伸出指头戳戳她额头的警告动作。 「呃,啊,对!」她这才醒觉,一本正经地道:「是这样的,实不相瞒,我虽然是东家新掌勺,可是寻常不轻易出手,因为我这人怪癖特多,洁癖更是严重到令人发指,连我爹都受不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不耐地以脚尖点地。 第五章 再这么曲里拐弯的绕圈圈说下去,天都黑了,他还来得及备膳吗? 「我是想要同贵单位——」她睁大双眼,充满期盼,「建教合作。」 ……她说的是哪一国的鬼话? 许是看出他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东施施不敢再拖拖拉拉,赶紧堆着笑脸解释道:「就是我把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委托给总御厨您做,我在一旁技术指导,您觉得如何?」 「技、术、指、导?」他面无表情的吐出四个字。 「对呀!」东施施很高兴自己终于说出来了,也无暇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劲,欢天喜地道:「我负责提供食谱及口头传授,但是不动刀不动勺——」 「那你到底来干什么的?」他毫不客气地质问。 「就……技术指导……」瞥见他杀人似的眼神,她不禁心惊肉跳,越讲越小声,「那个……互相合作……」 「你吃屎长大的吗?」 她猛然捂住双耳,不敢置信地惊喘。「总御厨长?」 从那么英俊的人嘴里说出屎啊尿啊的肮脏话,真是烹琴煮鹤、暴殄天物,超级不搭啊! 「我给你两条路,一是明天给我拿刀切菜掌勺翻炒,二——」骆扬下颚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滚出我的御膳房!」 东施施忍不住瑟缩了下。喔唷,总御厨长发起飙来,火力真是强大。 ……那也就表示建教合作一事泡汤了吗? 小知轩前院花园内,小凉亭挽一乘夜风清凉,小池塘映一弯月色如霜。 沐浴过后的东施施懒得再梳绾起发,只让小红绑了条长长的乌黑大辫子披在背后,抬了张太师椅垫着个绣褥,抱着一小坛子吴州芝麻片喀啦喀啦地吃将起来。 「小姐,外头夜凉,你要不要多披件衣裳?」 「不要,」她闷闷地塞了一大块芝麻片进嘴里,咿唔不清地道:「乌稀奇返罩……」 「啊?」小红一呆。 待咽下满嘴食物,东施施才叹了口气。「我心情烦躁,正愁不够凉爽消火,又哪里会觉得热呢?」 「是谁惹小姐心烦了?」小红替她斟了杯茶,不解的问。 「还不就是——」没事要东家办公主酒宴的皇上,不能男扮女装进京的爹爹,以及个性固执拘泥不化的骆总御厨长。 但说到底,最惹她心烦的还不都是她自己? 「小姐?」 「小红,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没用,祖宗有我这种东家子孙也真叫倒霉。」东施施再叹了口气,又塞进一块芝麻片,边嚼边咕哝。 小红欲言又止,搔了搔头,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小姐,那你就争点气吧!」 「我也想啊啊啊——」她激动得满嘴饼屑乱乱喷。 幸亏小红闪得及时,否则现在恐怕已中得满脸的「麻子」了。 「小姐,你可以再恶心一点!」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不是婢子要说,小姐呀,你也有点女孩子家的样子好不好?小红没读多少书,可也听过女子要坐如钟、站如松、立不摇裙什么的,可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东施施自知理亏,笑得好不谄媚。「啊,小红,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吧?那你快去休息,去休息……」 「婢子不累。」 「胡说,你肯定是累了,用不着跟小姐我客气啦!」 「可是小姐……」 「不要再小姐大姐的了,明儿一早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去睡去睡,你就用不着瞎操心我了,去去去!」 好说歹说,死拖活推的,她总算把管家婆脾气一旦发作,不叨念个两三时辰绝不罢休的小红给赶回房睡觉去了。 「啊……」东施施舒服地重新瘫回宽大的太师椅内,抱着满坛芝麻片,继续大啖。「耳根清净多了。」 天际那一轮月儿圆圆,月晕淡淡地染开了一抹皎洁温柔,洒落在这花影扶疏的园子里,彷佛将四周物事花草全敷上了一层银粉般,煞是好看。 皇宫的月亮虽美,可她怎么瞧,好像愣是比他们梅龙镇上的月亮还少了一点什么…… 「啊!」她恍然大悟,「就是少了一点家乡味呀!」 无论是身处梅龙镇上任何一个地方,抬头望天空那一轮明月,总是又大又圆又饱满,好似小时候记忆中曾出过的,那一大枚烙得圆圆、馅料塞得饱饱、烤得金黄透亮的桂花蛋黄饼,只要张嘴一口咬下去,就可咬到满满香香甜甜的月光。 不行,越想越饿…… 她肚子咕噜噜响亮地叫了起来,丝毫不体谅一下现在可是三更半夜,她屋里除了一些淡得出鸟来的干粮外,哪有什么新鲜热辣的好料可以安慰五脏庙? 鬼鬼祟祟摸到内膳房门口,东施施原以为定是夜深人静灶房冷,就算偷偷溜进去摸一碗汤带走也不会被发现。 可为什么现下都深夜时分了,屋里还透着亮? 东施施心下惊疑,可是肚子实在饿得狠了,最终是馋虫战胜了残存不多的理智,磨磨蹭蹭,假意不小心遛达到这儿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抬头准备央求御厨大叔们赏碗汤喝喝—— 「吓?」她的笑眼瞬间对上一双锐利精明的黑眸。 娘呀!差点吓得她连滚带爬栽进一旁养鱼的大水缸里。 「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指着应该早就去睡大头觉的总御厨长,结结巴巴的问道。 「真稀奇。」骆扬被人指着鼻子问,居然破天荒没有发飙,而是沉吟地摩挲着下巴。 东施施脑袋瓜子里为数不多的残存智慧发出「别问!千万别多嘴问!」的警告声,可是在她来得及阻止嘴巴前,话已脱口而出—— 「什么事真稀奇?」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好整以暇、意味悠长地道:「这话应该是由‘我’这个总御厨长问‘你’这个不动刀不动勺的贵客,才对吧?」 她僵了下,「呃……话是没错啦,呵呵呵……」 「所以我请问……」他浓眉微挑,「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嘴巴张大半天,呆了良久,最后垂头丧气地道:「总御厨长,你做人可以不要那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行不行?」 「不行。」 「哇,你回答得倒挺干脆。」 骆扬拿起放在厚砧板上的亮晃晃菜刀,提着刀,慢慢走向她。 「总……总御厨长……你、你有话好说……」东施施紧张得往后退,笑容僵在脸上。「犯、犯不着搞出这种……月光光……心慌慌的场面嘛……」 他逼近她,那挺拔的身躯威吓感十足,吓得她两腿打颤,想再往后退,背已抵到了一片冰凉坚硬——是墙壁。 完了。 骆扬低下头,表情状似懒洋洋,那双精光四射的深沉眸子盯得她无法喘息、移动。反正她也动不了,除非她打算冒险从他腋下钻出去,但强壮双臂将她牢牢禁箍在墙与她之间。 她眼角余光不断瞥见他右手持的那柄大菜刀。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可是她东施施今天居然是为了食物命断御膳房……呜呜呜,话要传出去,她就算死……也无颜见梅龙镇父老呀…… 爹,奶奶,小红,食物们,再见了。 第六章 东施施吓得浑身僵硬,紧闭眼皮,两腿打颤,一脸认命。 可是……说也奇怪,为什么明明死到临头,她的心却跳得异常的厉害,而且呼吸间总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暖意,还有那令人怦然羞涩的男子气息。 她突然意识到,他靠得她好近、好近…… 周遭的空气彷佛被他宽阔高大、威逼感浓厚的身躯给榨光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在颤抖,背脊窜过一阵奇异的麻栗感,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兴奋? 骆扬紧紧盯视着她,胸口掠过一抹想笑的冲动,因为她圆圆脸皱得像包子,小嘴还颤抖可疑地嘟起来。 这丫头…… 「你……」 「我我我……」她红润唇瓣颤抖,脑子乱烘烘的,吓得话顿时不经大脑的冲出口:「别、别杀我!我还没有嫁人哪!拜托!」 骆扬被突如其来涌上的笑意呛到。 这个笨蛋。 盯着她这副傻鸟样,他藏住唇畔那朵几欲逸出的笑,故意缓缓地俯下头,危险地、阴恻恻地欺近她耳畔,开口—— 「会不会剁鸡?」 预期中的剧痛没出现,她那乱七八糟的想头也倏然中断。 东施施眼睛登时讶异睁开,却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双耳出现幻觉了。 「啥?」 半盏茶辰光后。 东施施站在台子前,两手紧紧抓住大菜刀,比画了好几十个角度,左也不成,右也不行,上也不好,下也不对…… 骆扬坐在椅中开始打呵欠,不耐烦地看着那只原本烤得皮脆金黄,现在已经冷凝了一层不忍卒睹黄油的烤鸡。 「你到底剁不剁?」 她闻言望向他,眼底浮起一抹虚弱的笑意。「呃,这刀真的不太称手……」 「你是不会剁吧?」他一针见血。 「会会会,我会!」她悚然一惊,连忙心一横,闭上眼睛挥刀就是一阵乱砍。「啊啊啊……」 半晌后,咄咄咄的剁声停止了。 东施施气喘如牛,两眼还是闭着的,不敢睁眼看眼前那片惨况。 好好的一只烤鸡肯定被她给剁成鸡肉酱了。 「东施施?」 「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 「我……剁鸡啊。」 骆扬揉着隐隐悸痛的眉心。「鸡还在砧板上,你剁个鬼啊?」 「咦?」她一怔,猛然睁开眼。 面前那只鸡果然还完好无缺,幸保无恙,但是挂在半空中的几串大蒜和干辣椒,以及一只上好金华火腿就不一样了:大蒜七零八落、干辣椒散乱一地、那只支金华火腿更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闯祸了。 「呵呵呵,」她笑得嘴角颤抖。「我就说嘛……这刀我用不惯……」 「你到底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冷得令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开始装傻。 「或者你比较想直接面对皇上,解释为什么东家酒楼会派一个根本不谙厨艺的小毛头来承办公主的婚宴?」他冷冷地道。 她的脸瞬间惨白成一片。 「藐视皇恩?抑或是大逆不道?」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两条大罪,任选一样。」 「我……我……可以都不要吗?」 「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清楚。」他站起来,眼神锐利如刀锋。「明日一早,给我真正的答案。」 她想吞下慌乱心虚不安感,可手脚却无法遏止地渐渐发冷了起来。 完蛋,真的漏馅了……怎么办?怎么办? 在跨出内膳房门坎的当儿,骆扬微微一顿,突然开口:「还有― 」 「啊」」她鼻子红红,泪汪汪地抬起头。 「那只鸡处理掉,省得我看了心烦。」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一说完就走了。 东施施透过泪涟涟的眼儿,呆呆望向那只烤得焦黄喷香的鸡。 处理掉?他的处理掉是指…… 【第三章】 早晨,小红捧着洗脸水推门进入,奇怪地瞥了一眼桌上那堆散乱的鸡骨头,转头望向绣床。「小姐起床……吓?」小红眨巴着眼儿,被满眼血丝,鼻头红红,满嘴都是油腻腻的东施施吓到。「小姐,你在干嘛呢?」 坐在床边发呆,手里钻着根吃剩了的鸡腿,东施施闻声慢吞吞地抬头,眼底满是绝望之色,看见小红的刹那,不禁鸡腿一丢,哇地一声抱住了小红! 「呜呜呜,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她放声大哭。「小红……奶奶说的救兵到底在哪里啊……才第三天,我已经要挂了啦……」 「小姐,你别哭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小红急忙哄慰着。 「他知道了……我是……隔……白痴……」因为吃得太饱打隔,害她「白痴」前头要加的「厨房」二字也漏了。 小红倒抽了口凉气,这世上居然有人敢当着小姐的面骂她白痴?这么残忍直接又老实的话也说得出?是哪位啊? 「怎么办?那个总御厨长……真的好难搞啊!」东施施越想越难过,又哇地哭了起来。 「小姐别哭,别哭,有小红在这儿,小红都挺你。」小红拍着她的肩,宽言安慰道。 「那……不如我们今天就逃走好了?」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充满希冀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不行呀,小姐,皇宫禁卫森严,哪里是我们说逃就逃得了的?而且话说回来了,咱们不是皇上请来的客人吗?逃了不就表示咱们心虚了吗?不如……」小红眼睛一亮。「小姐,你唱首曲儿给总御厨长听吧?」 就这样残残「唱给他死」! 嘿嘿嘿…… 「这样不太好吧……」她瞥见一旁桌上的鸡骨头,忍不住喃喃:「人家好歹昨天晚上也给我鸡吃……」 「鸡?」小红视线跟着膘过去,恍然大悟。「这鸡是昨天总御厨长请你吃的?」 「差不多……算是。」 「小姐,究竟是鸡比较重要还是你的命比较重要?」 「是这么个比法的吗?」东施施满脸疑惑。 「不管啦,反正小姐不是说总御厨长发现了吗?那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好好解决这件事,要不万一他真向皇上告状去了,给皇上发现小姐你压根是来乱的,那皇上还不立刻把咱们东家满门抄斩吗?」小红说着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是当初爹爹说,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只要把江湖上人人垂涎三尺、咱们东家祖传的食谱交出来,那些见猎心喜的御厨看在食谱的份上,一定会帮我一把的,」东施施嘟起小嘴,「没想到这一招对他根本就没用嘛。」 小红点点头,「那倒是,骆扬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厨,听说他拥有一身好厨艺,可是有让清水变鸡汤的神奇本领,自然可以不把咱们东家酒楼的传家食谱放在眼里。」 「哇― 这么厉害?」她听得一愣一愣,赞叹不已。 「小姐,那位总御厨长若硬是要同咱们为难过不去,那依婢子看来,咱们东家呀……」 「怎么样?」 小红一摊手。「有九成完了。」 东施施小脸瞬间一垮,又开始泪汪汪起来。「那、那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上他就要我给他个说法了……惨了惨了,这次大家真的死定了。」 第七章 「唉,早知道那时候就让老爷男扮女装来京城,起码胜算大些。」小红懊恼极了。 东施施一时忘了哭,愕然地瞪着她。「……有吗?」 爹那模样男扮女装充当新掌勺,恐怕才到路公公那一关就被打枪了吧? 一名身着淡樱桃色宫裳的清秀温婉女子袅袅婷婷地缓步而入,她怀里捧着一小篮子芍药、桔梗、金银花。 这是香膳房里专司管理食用花药草的姑娘,名唤芳心,性格温柔宜人,明眸皓齿,笑容可人,素与内膳房众人交好。御厨老曹眼角余光瞥见她走近,不禁眼睛一亮。「芳心姑娘,你来了。」 「曹叔。」她浅浅一笑。 「你来得刚好,来来来,尝尝我这道醉汤鸡。」老曹殷勤地擦了擦油亮的手,小心翼翼夹了一碟子方才料理好的美味献上。「这醉汤鸡可不同以往膳房里惯常做的,你试试好不好吃?」 「曹叔做的菜有哪一道不好吃的?」芳心嫣然笑道,夹起一片晶莹透亮的鸡肉,上头闪闪发光的金黄油脂和凝结成冻的鸡汤完美地包裹住肌理细致的鸡腿片,扑鼻就是一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酒香。「嗯……唔,好好吃,真是好吃极了。」 「怎么个好吃法呢?」老曹大喜,忍不住期待地望着她。 「第一口咬下时,鸡汤冻和油脂在唇齿间弹劲十足,彷佛珠玉交击,滴溜溜俏皮得紧。」她闭上眼,恍似在细细品味着那满口的绝妙滋味。「第二口,嘴里的热度将鸡汤冻与香脂化为了满满上汤,交融着那柔嫩却丝毫不柴口的鸡腿肉片;第三口,满口鲜腴与酒香共舞……啊!真是好吃到让人连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呵呵呵,老曹就知道芳心姑娘你最识货了,而且解说得生动盎然,完全把这道菜的美妙之处都给提点出来了。」老曹笑得合不拢嘴。 「哗……」其它的小厨师和打打下手的学徒不约而同望着那盘醉汤鸡,一脸垂涎三尺。 内膳房另一端的骆扬目光一扫来,和芳心温柔含笑的眼神一接触,不禁微微一笑。 芳心今日又来当老好人,大大提升这些厨子的自信心。 他见惯了,是故也不多做介入。 「芳心姑娘,你别只捧老曹的光,」另一名大厨老陶忙挤将上来。「也吃吃我的新菜、保证比老曹那个什么落汤鸡好吃百倍。」 「是醉汤鸡!」老曹气呼呼的抗议。「你那是什么?不就是烧酱方吗,半点也不稀奇,这哪能算得上是别出心裁?而且你这酱方也切得太小了,怕人家吃呀?小气鬼。」 「老曹,你擦擦眼给我仔细瞧清楚,这是一般的烧酱方吗?」老陶不服气地道。 「这不是烧酱方,是樱桃肉呀。」芳心看着那满盘红艳,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正所谓四季有别,按令上市;冬令烧酱方,春季樱桃肉……」 「照啊!」老陶一拍大腿,满脸欢喜赞叹。「芳心姑娘果然厉害,一眼就瞧出门道来了。」 这「樱桃肉」乃是苏州名菜,将五花肋条猪肉洗净,入锅加清水旺火烧煮,至肉皮发软取出,然后用刀在皮上划十字花纹,刀痕深至第一层瘦肉。接着在锅中垫竹篾,肉皮朝下置其上,加猪肉汤、葱结、姜片、盐、绍兴酒及红曲水,盖锅中烧上两刻钟之久,加冰糖用小火焖至酥烂,再加冰糖用中火收稠,取出肉抽去肋骨,拣去葱姜,皮朝下扣入盖碗中浇卤汁,碗加盖入笼蒸须臾,取出后倒入盘中。 同时,用菜油煸炒豌豆苗,将绿油油的豌豆苗围在盘边,一盘犹如刚从树上摘下的「樱桃」鲜艳夺目,此菜色如红枣,皮烂肉酥,入口即化,咸中带有甜酸,最适合春季乍暖还寒的气候食用了。 「喂喂喂,我说你这樱桃肉也太不讲究了,光只有肉而无半点陪衬绿意的豆苗,怎么算得上是‘满树’倒挂樱桃呢?」老曹硬是鸡蛋里挑骨头,「若说是缩小版肥膘晶莹、软糯香鲜的酱方,那倒还有三分样。」 「我说老曹你是存心找碴不成?就因为昨儿我赢了你三盘棋,你就故意当着芳心姑娘的面给我没脸子?」老陶火大了。 「你哪赢了我三盘?分明第一盘你没输,第二盘我没赢,第三盘咱们还是和棋!」 眼看两个老厨子一言不合就要火爆打起来了,芳心连忙温声闻口阻止。 「两位御厨的手艺都是一等一的好,倒让芳心不知该赞哪一个才是了呢!」她轻柔的嗓音婉约似水,霎时平复了两个老御厨霹雳火似的怒气。 「呵呵呵,我就知道芳心姑娘喜欢我老曹做的菜,这儿还有,你多吃点呀。」老曹转怒为喜。 「芳心姑娘,你也来尝尝我这樱桃肉,保证你越吃越顺口哟!」老陶脸上也堆满了殷勤笑容。 都是一堆白痴。 骆扬没好气地耸起一道浓眉,实在受不了手底下这一干丢了堂堂御膳房端庄严正风范气质的老顽童们,每回都让香膳房的芳心见笑了。 正闹哄哄间,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张偷偷摸摸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小圆脸。他嘴角微微往上一勾。来了。骆扬将手上的汤勺抛给一旁的二级御厨,慢条斯理好整以暇地朝东施施的方向走去。 芳心正被一堆端上来的美食围绕着,她举起箸,蓦然注意到骆扬离去,心下微感疑惑。 咦,他要去哪儿? 而门边一闪的那抹娇小身影,就是近日宫中盛传,那位皇上自江南梅龙镇召入御膳房的东家新掌勺吗? 内膳房外院子里。 「准备好自首了吗?」 骆扬双手抱臂,神色骄傲的站在灿烂阳光下 干嘛一副跩得二五八万的样子? 东施施嘴里暗暗咕哝了一句。 「我天生就这么跩。」他耳朵可敏锐得很,浓眉一挑。「你有意见?」 「骂这么小声也给你听见了?」她一惊。「你、你是顺风耳啊?」 「不要再闲扯淡了。」他闲闲道,眼神却很严肃。「你们东家到底在搞什么鬼?」 东施施小圆脸上的血色瞬间消褪一净。 「对不起!」她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再也惩不住愧疚地大喊一声,「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不会煮!对不起!」 骆扬没想到她会这么老实地把真相大声嚷嚷出来,他心一震,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肩头,另一手紧紧捂住她无遮拦的小嘴,「喂!」 「呜呜……」她吓了一大跳,挣扎了起来。 「你是笨蛋吗?」他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就抓起她往外拖。 抢劫啊……不对,是有人劫色啊…… 东施施吓得花容失色,死命乱踢乱踹,可哪能是个身强体壮大男人的对手? 他他他……他一定是要灭她的口……在万分惊恐之际,东施施滚圆大眼睛里满是惊惶,害怕的泪珠在眼眶里打滚,脑子轰轰然,脸颊滚烫如火。天啊,如此近距离地看他、感觉他,她才惊悸地发觉他真的好高,好强壮,而且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像是轻易一扭,就可以把她的颈子给扭断了;事实上,他的大掌已经快把她给捂到没气了…… 不过为什么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她还是觉得他看起来很好吃呢? 第八章 东施施,你完了,你脑袋已经先坏死一半了…… 眼看东施施就快要翻白眼,骆扬倏然松开手掌,扶稳了她。 「咳咳咳……谋杀……灭口啊……」她虚脱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呛咳连连,拼命吸气。 骆扬啼笑皆非,大手稳稳扶着她,没好气地道:「我有什么理由灭你的口?」 是她该灭他的口才对吧? 原以为东家酒楼心机诡诈,派出个小丫头来借刀杀人,却没想到……她真的纯粹是来滥竽充数的? 「咳咳……那你……没事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东施施害怕地自他臂弯望出去,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幽静却陌生的房间里。「你、你……该不会是想要对我……那个那个?」 「我不吃会坏肚子的食物。」最好是他胃口有那么好啦。 不过话说回来,坊间那些花言巧语登徒子可是最爱拐骗、吞吃这种嫩嫩的,软软的,笨笨的小丫头了! 一想到这里,他不知怎地突然有些火大起来。 「喂!」她愣了一下,脸颊随即因羞窘和气恼而红了起来。「干嘛拐弯抹角说人家是脏东西啊?」 骆扬一呆,迅速回过神来,狞笑。「你不脏,充其量只是笨了点?」 东施施一时气结。 「不过话说回来― ― 」他低头看着怀里蠢蠢的小妮子,心底不免疑窦大起。 「你应该不是你爹亲生的吧?」 她先是一愣,随即火冒三丈。「我当然是我爹亲生的,你胡说什么?」她猛然推开了他,气得小脸通红。「你不要以为你是总御厨长就可以随便侮辱我……你、你不是好人!」 「谁要当好人?」他嗤了一声,眸光专注地盯着她。「你爹就这样胡里胡涂地把不谙厨艺的你推进皇宫来,除非你不是他亲生的,否则他怎么舍得让你来送死?」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脸儿气得红通通,像煮熟的螃蟹似的。「事情才不是这样!」 「不是吗?」他抱臂,低头盯着她。 「当然不是!」她努力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仰首跟他对瞪。「我爹待我可好了,他向来最是疼爱我的,又怎么会是成心让我进宫来送死的?」 「那么,你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处境?」他嘲弄地反问。 「呃……」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一时哑口无言,只是犹不甘心地嘟着嘴儿气嘟嘟。 骆扬凝视着她不服气的模样,不禁有点想笑。 这个傻蛋……还抬头挺胸有模有样似的,可惜通身上下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小小短短滚圆的捏面人儿,真是半点女孩子家柔媚的气质也无。瞧瞧个儿长得这么小,脸蛋圆成那样,幸亏肌肤排红粉嫩得像是丰润的桃儿,一双圆圆大眼睛晶光闪动,神采照人…… 可口得令人忘情地想一口吞进肚里去! 陡然闪现脑海的荒唐念头险些令他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咳咳咳。」骆扬闷声咳嗽,暗自骇然。 他脑子坏了不成?怎么会觉得她看起来垂涎可口? 是错觉,肯定是错觉! 骆扬心绪紊乱,忙压抑下胸口莫名鼓噪的悸动,却没察觉到自己的脸色依然古怪而紧绷。 「你还好吗?」听见他的呛咳,东施施不禁有些心软了下来,声音甜甜暖暖地关怀道。 全然忘了这个凶神恶煞刚刚还把她吓得半死、气得要命。 一抬眼、骆扬恰巧对上她充满关心之色的滚圆大眼睛,心下一热,胸臆间升起了一股陌生的骚动感。她在关心他? 「你没事吧?干嘛突然吼人吼到一半就没声了?这样很恐怖耶。」她努力踞高脚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是给日头晒到中暑了吗?不然脸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红?」 她真是在关心他? 他瞪着她,脑中空白了一瞬! 她仰望着他的圆亮晶莹眸子,唇吐关怀甜软的轻唤,还有那不断轻触、测量他额头温度的软软掌心……只是这边一点,那边一点,可当这一切全数加在一起时,杀伤力却是无比的惊人。 骆扬隐约感觉到……天杀的不妙! 因为他现在居然开始觉得她有点顺眼得可爱了? 「我很好,我没事。」他警觉地倒退了一步,和她拉开距离。 「咦?」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小脸满是困惑。 这凶巴巴的总御厨长为什么用那种戒慎却发亮的眼神盯着她?她被他如此灼人的目光看得有些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渐渐心慌不安却又迷惘起来。奇怪了,难道她也中暑了吗?不然怎么会觉得头晕晕又脸发烫呢? 东施施红得像饮醉了的娇艳酷颊,又令骆扬情不自禁地看迷了眼。 在丝丝如金似雾、闪映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的阳光底下,气氛忽地变得有些恍恍惚惚、暧暧昧昧了起来…… 直到内膳房不知谁人爆出了一声大笑,登时惊破此刻恍惚迷离似梦境的相凝对望― 「嗯咳!」骆扬率先回过神,脸上那抹可疑的红晕一闪而逝,连忙正色严肃道:「我们是不是该谈正事了?」 「呃,啊,对。」她的脸蛋悄悄地红了,随即又困惑的抬起头,「可是要谈什么正事啊?」 他又好气又好笑,对着她皱眉头,「谈你爹!东家老掌勺!为什么会让你这个惫事不懂的灶房生手到皇宫来‘ 做菜’ ?」 听出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东施施顿时讪讪然了起来。看着她那副尴尬不安却又傻不隆咚的模样,骆扬实在是很想发火,但更想叹气。这东家老掌勺究竟存的是怎样的心思? 怎么会如此大胆?就这样让个怂事不懂、脑袋装豆渣的宝贝蛋来皇宫报到?难道他不怕事情折穿,皇上龙颜大怒之下,重重严惩他们东家吗? 偏偏就有她这么一个笨蛋,就这样傻乎乎地进宫来送死…… 他心烦意乱地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 「算了,还是只管告诉我,你为何愿意混进宫来滥竽充数就好。」他挥了挥手,退而求其次。 东施施吞了口口水,心虚地低下了头,脚尖在地上赠呀赠的。「没办法呀。」 他皱眉,不解。 「皇上指定要东家的新掌勺,不能由我爹那个前掌勺来代替,我奶奶那个前前掌勺更不行……」她鼻头酸酸,眼眶也红了起来。「又不能抗旨,只好还是由我来了。」 她也是有千千万万个无奈啊。「你不懂得做菜,来又有何用?」 「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骆扬闻言猛翻白眼。这一家子未免也乐观过头了,这种事还能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吗? 公主婚宴何等隆重,尤其事关圣上皇家颜面以及一国尊严,岂由得人走一步算一步的? 「兹事体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不是我御膳房想为你遮掩就遮掩得了的。」 何况谁种苦果谁自尝,各人造孽各人担。 东施施猛然抬头,小脸煞白。「总御厨长……」 「事到如今,我劝你唯有向皇上自首,求得皇上宽谅。」他平静地道。 第九章 「向皇上自、自首?!」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不不,不能向皇上自首……万一皇上一怒之下,砍了我们全家的脑袋怎么办?」 「你当真以为现在瞒着不说,将来就不必落得个欺君大罪吗?」他微挑浓眉,没好气地盯着她。「早死晚死,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现在向皇上禀明你东家的苦衷情由,或许皇上会看在你诚实自首的份上,改由让你父亲入宫来做菜。」 「不行呀,」东施施顿时慌了手脚。「万一皇上不肯原谅我们东家怎么办?我们已经接下圣旨,我这个‘新掌勺’也进宫来了,拖拖拉拉也过了好些天,才要向皇上禀明我不懂得做菜……不行不行,我要是皇上我也会生气,而且是生很大很大的气!」 尽管她说得乱七八糟全无条理,但他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骆扬沉默了下来,心知她所有的顾虑和害怕都没说错。 皇上是九五至尊,就算再仁德爱民,也难以接受遭人戏弄之举。 更何况宝娇公主的婚事向来是皇上甚为看重,也最为头疼的,现在若让皇上知道连婚宴一事也出了岔子,那么恐怕龙颜震怒之下…… 他心下一紧,凝视着眼前这个傻气天真的小女人。 就算皇上罪不诛连东家其余人等,可是身为新掌勺的她,绝对难逃皇上雷霆怒火! 他真能眼睁睁看着她自首,独自面对皇上的怒气,然后送死? 骆扬呼吸顿时有些困难起来。「见鬼了……」他喃喃。难道他真要见死不救……不,是硬逼她往死里跳,用她的一条性命赌皇上「或许不会生气」的千万分之一可能吗? 「鬼?哪里?哪里有鬼?」东施施陡然寒毛一炸,两只小手抓住他的手臂,惊恐地四下张望。 大大大……大白天怎么就有鬼出来了? 原本浓眉紧皱的骆扬微微一怔,凝视着那猛然巴住他的小女人。她瑟瑟发抖的小手,柔软的身子,忘形流露出来的依赖感,让他心下掠过一丝奇异的温柔和心痛。 他的眼神也莫名柔和起来。 既然没法硬下心肠公事公办,那么他只有硬着头皮,昧着良心「为人作嫁」,帮着这小笨蛋「欺君罔上」一回了! 唉……=葵花宝殿= 东施施彷佛听见了他的叹息声,抬起头望着他打结的眉心,不知怎地突然有点不忍了起来。「你还好吗?」她小小声地问,「你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是在为我的事烦心吗?哎呀,不要想那么多啦,你真的不用替我太担心,反正天大的事总有办法解决的嘛。」 他闻言又好气又好笑,真想问她:那你到底想怎么解决? 不过看着她圆圆的大眼睛,傻傻的笑容,他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地狱训练。」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下定决心。 「什么?」她眨眨眼睛,迷惑地望着他。 「我会对你进行地狱般的特别训练。」他眼底闪过一抹不容反抗的坚决,「就从今天开始!」 「什么?!不不不……你恐怕误会了……你可能没有听清楚我刚刚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会煮,真的,我……」她吓得结结巴巴起来。 「我会让你学会的。」他不由分说地拎起她的领子,「走吧。」 「不、不是啦……总御厨长……」 「叫我师父。」 「啊?师父?」她花容失色,卖力陪笑,努力挣扎,拼命告饶。「师父,我不、不能直接把东家祖传食谱交给你就好吗?」 「你没听过‘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自己最好’ 吗?我今天就大发慈悲,代替你爹教你!」 「不用了,我爹不会介意,我、我也不会介意的啦!」 最后,她还是被拖走了。 娘呀,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啊? 【第四章】 梅龙镇 淅沥沥的大雨已经下了一整个早上,却丝毫无止歇的迹象,大街上的小贩收的收,躲的躲,全给这场雨势给打跑了。热闹的梅龙镇石板街上冷冷清清,小青桥上唯有雨丝和着点点被打落的杏花瓣落了一地。 幸而临水筑成的两层楼房高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为阴雨雾色平添了不少温暖气息。 在东家酒楼的大灶房里,十数名厨子和学徒们正忙得紧,切菜的切菜,备料的备料,光看着一筐筐不断挑担入来的大块上好猪牛羊肉,以及喂养在数只硕大瓦缸里的上百尾肥美鲤鱼大虾,就知道今晚东家酒楼里又有一场盛大的喜庆婚宴要上菜啦! 东来顺手插着腰,在厨房里吆喝指挥着,活似个号令三军的大将军。「快快快,加紧动作,吃乌龟长大的啊你们?」他忍不住巴一名动作慢吞吞的小学徒。「小冬瓜,又是你!老是拖拖拉拉的,是不是想老板我炒盘鱿鱼请你吃吃啊?」 「谢老板,不不不……不用了。」小冬瓜一缩头,抱着满篓切好的冬瓜块赶紧一溜烟跑了。 「唉。」东来顺看着正在洗洗切切、油锅翻炒的厨师们,不知怎地,心头难掩一阵阵烦躁难安。 「顺儿,他们都是做熟做惯了的老师傅,还用得着你杵在这儿当怒目金刚吗?」东老夫人在丫鬓的搀扶下经过门口,见状扬声唤道:「来,咱们回后堂去,娘还有话要问问你呢。」 「是,孩儿马上就去。」东来顺不得已,只好乖乖被娘亲带走。 老板一离开,所有厨师和学徒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幸亏老夫人一阵风似地把老板给卷走了,要不他们今儿耳根又难清净了。唉,自从大小姐离开梅龙镇上京之后,老板成日提心吊胆,担心这个操心那个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一会儿碎碎念,一会儿大发雷霆,再不然就是对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皇上下的这道圣旨,对东家而言还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不过,真希望大小姐可以顺利帮咱们东家酒楼夺取最后的胜利呀!」老厨师抑不住满眼的期待。 「哎呀!我说高师傅,这句词不是这么个用法的。」另外一名厨师噗地笑了出来,兴奋地道:「应该是说,大小姐‘一定’ 可以顺利帮咱们东家酒楼夺取最后的胜利!」 「对!大小姐最棒!」 「一级棒……」 一旁的小冬瓜闻言差点摔倒。 这些师傅难道都给忘了老板最担心,也是最为严重的那个基本问题吗? 「高师傅,大小姐连颗蛋都不会煎,她!」小冬瓜忍不住插嘴,「根本就不行吧?」 「傻小子,你懂什么?咱们家大小姐怎么不行了?」高师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不行’呢!」 「高师傅,您干嘛做人身攻击啊?」小冬瓜瑟缩了下,委委屈屈地道。 「小冬瓜,你才来了三五年,你不懂,其实大小姐对料理是很有潜力的。」 另一名厨师好心地解释,「想当年呀,咱们大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料理界神童呢……」 咦?骗人! 「是真的,当年她四岁就会豆腐刻花,五岁会熬独门酱汁,六岁那一年烧的一味红烧蹄膀连我都自叹不如呢!」 「耶?」小冬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可是说也奇怪,到她七岁那一年,突然就什么都给忘了……」 此刻在后堂里,东来顺却是来回踱步,挠耳搔头的,怎么也不得安生。 第十章 「娘,孩儿越想越不对,咱们就这样把施施往宫里一扔,她会不会出事啊?」他越想越担心,都快哭了。 东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啜饮着一杯老君眉。「不会。」 「怎么不会?想那皇宫大内禁卫森严,处处都是皇家规矩,万一那丫头不小心得罪了什么贵妃或王爷,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还有还有,她不会做菜的秘密恐怕已经被揭穿了,唉,肯定是人家御厨不屑咱们东家祖传食谱,不愿帮她掩护,这可怎么办?」 东老夫人慢慢地放下茶碗,又拈起一片桃酥搁入嘴里,不理他。 他急得团团转。「娘啊……当初孩儿就说让她去是太危险了,可您老偏偏说不会,现在好了,都二十多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东老夫人看着年近半百还毛毛躁躁的儿子,不禁感叹。「奇怪了,想当年你爹可是梅龙镇人称‘才智并进,色艺双全’的名厨‘玉郎君’,你娘我好歹也是梅龙镇上‘金银双刀美少女’之一的‘金菜刀’ ,论才貌,论厨艺,我们夫妻俩认了第二,绝无人敢认第一的,可是为何偏偏生了你这么个光有手艺却不长脑力的老实头……唉,真是家门不幸啊!」 「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儿子寻开心?」东来顺瞥见一旁丫鬟们在偷笑,一张老脸登时挂不住,懊恼地抱怨道。 「谁寻你开心?我老人家在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啊!」东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东来顺连忙噤声,不敢再抱怨。 「你就不用在这儿瞎操心了,」东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道,嘴角似笑非笑的。 「宫里,会有故人照应的。」 「故人?咱们东家在皇宫里哪有什么故人?」 「秘密。」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因此骆扬命东施施晚上留在内膳房待命,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授她刀工以及烧、炸、烤、烩、溜、炖、爆、煽、熏、卤、煎、余、贴、蒸等厨技。 平常内膳房不分昼夜都是灶火不熄,随时备着以赴宫中各主子召唤,无论是夜消、点心、零嘴或是滋补的,一应俱全。 但后来内务府路公公转述皇上圣意,说是宫中主子们夜消点心皆由点心膳那儿的小厨房预备即可,因此内膳房众厨免了日夜轮值的辛劳,这也是出自皇上一片体贴仁德爱民之心。所以入夜后静寂的内膳房,就成了东施施被迫进行地狱训练的恐怖修练场。 唉…… 东施施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上盖的水缸上,看着身畔那只水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在烛光的掩映下,银色鳞片美丽地闪动着。 「鱼啊鱼,你现在的心情一定也跟我一样无奈吧?」她喃喃对着鱼儿说话。 「咱们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偏偏被人给逮到这不得见天日的地方关着,既不自由,又得任人鱼肉,被逼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说,咱们这是招谁惹谁了?」 甫走进内膳房的骆扬,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丫头片子,就不能多长点志气吗? 「别忘了你是东家的新掌勺。」他冷冷的提醒,「你的职责是煮食,不是跟食物聊天。」 东施施抬起头,迷茫的小脸不由得闪过一抹气恼。「我是东家的新掌勺又怎样呢?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煮饭这种事看得这么重要?」注视着她突如其来的怒气,骆扬微感诧异。她恼什么? 「爱煮的人就去煮,爱吃的人就负责吃,只要这样就好了,不好吗?」她苦恼地嚷着,「为什么我非得当这个新掌勺不可呢?我不会煮饭,我一点都不喜欢煮饭!我为什么一定得学煮饭不可?」 「因为你东家领了圣旨,」他口齿清晰有力地开口,「圣命不可违。而且能为公主筹办婚宴乃是身为料理之人的一大荣耀,事关你东家的光彩,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是我不会……我也不喜欢煮……」 「东姑娘。」骆扬皱起眉头,眸光锐利深沉地盯着她,「你知道婚宴的意义吗?」 「就一堆亲朋好友因为嫁女儿、娶媳妇儿的缘故,聚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吃吃喝喝。」她回想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婚宴,扳着手指数算,「然后欢欢喜喜地祝新郎新娘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等到吃饱喝足,最后再拿枚喜糖甜甜嘴回家,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差不多是这样。」他眸光炯炯,语带嘲弄的说:「那么,倘若今日是你家娶媳妇儿,想让众亲朋好友知交们跟着沾沾喜气,与你一同分享家有喜事的福气,希望他们喝得畅快,吃得满意,可你家找来的厨子却油盐不分、酱醋不辨,煮了顿比猪食还难吃的喜宴,那么身为主人家,你还觉得有面子吗?」 「哪、哪里会那么严重?」她一呆,不禁有些结巴起来。「什么猪食?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不能让人一尝之下就印象深刻、竖起大拇指叫好、永生难忘的料理,就叫作猪食。」他毫不留情的说。 「可是我觉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没有诚意才是最重要的。」她脸上满是热诚之色。「对不对?」 「不对。」骆扬毫不犹豫地敲了敲她的脑袋瓜子。「那全都是废话!」 「很痛耶……」她抱着被敲疼的脑袋瓜,埋怨懊恼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那哪是废话了?那是多么有意义、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话呀,像你这种只以技术取胜的人是不会懂的。」 只以技术取胜?他从来没被这么贬低、侮辱过,若换作是往常,若换作是那些手下的御厨,他早就把她倒挂在馊水桶上头三天三夜忏侮思过了。但是,他不跟这种灶房白痴计较,因为赢了比输还惨。 「我是只懂得以技术取胜,那么请问东大小姐……」他挑眉看着她,「你又能以什么取胜呢?」 「我!」她哑口无言。 唉,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强嘴的呢?今天问题最大的症结点的确在她身上,谁让她是东家的新掌勺,又谁教她一点儿煮食也不会? 「……对不起。」她认分地垂下头,叹了一大口气。 骆扬看她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是谁,若能得他指点厨艺一二,无不大喜过望、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傻子,还在那儿愁眉苦脸、挑三捡四的。 「认清现实就好。你,去选把称手的刀。」他语气严肃起来。「把那一箩筐的萝卜尽数切丝。记住,我要的是丝,不是条,也不是块。」 「那么多!」东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处,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那里少说有百八十条萝卜吧?」 「对。」他故作狰狞地一笑,「统统切丝,三个时辰后,我会来检查。」 「那你要去哪里?」见他转身要离开,她情急的唤道。 「夜深人静,当然是睡觉去了。」 「什么?」她听得差点吐血。「我一个人切这么多萝卜,你自己却跑去睡大头觉?」 「我是师父。」骆扬故意睨了她一眼,闲闲地道:「而且你忘了,我已经‘以技术取胜’了,还需要练刀工吗?」 第十一章 她下巴掉了下来,半晌后才找回声音:「你……真的很爱记仇耶你!」 「那是我少数的优点之一。」他故作谦虚地道。 「总御厨长,你实在是!」 「叫师父。」 「师……」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看着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萝卜,都快昏倒。「什么师父,你根本就是狱卒头子嘛!」 「随你怎么说。」他负着手,潇洒转身就走。「记住,是切‘白’萝卜丝,不要切切到最后变成红萝卜丝了。」 「什么红萝卜白萝卜的!」她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别切到手吗? 东施施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副骄傲自大的模样真是惹人生气,可是为什么却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窝心? 「对了,他为什么要帮我呢?」她挠挠头,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里的鱼儿一甩尾,在水面轻溅起哗啦啦一记水声。大条小条落砧板的萝卜「丝」堆如小山般高,箩筐里却还有二三十颗硕大萝卜静静躺在那儿待宰,而应该操刀的东施施却已经累趴在一堆萝卜丝里睡得东倒西歪了。 走进内膳房的骆扬目光一凝,随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这丫头真是一点耐力都没有。他心底闪过一丝懊悔― 真不知这所谓的地狱训练,到底是在折磨谁啊?骆扬有一种自找麻烦的不祥预感。他走近台边,修长指尖轻轻拈起了黏在她额头上的一条萝卜丝,歪歪斜斜的刀法简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这上好的豫州进贡萝卜。」他叹了口气。 可是这丫头也真够了不起的,脸上黏满了萝卜丝,她居然还能睡得这么甜? 粉嫩嫩的小圆脸呼呼大睡,小嘴还微张,小巧挺俏的鼻头横挂了一条萝卜丝,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险些笑了出来。 「喂,姓东的小丫头,你究竟是迟钝还是真笨?」他忍不住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睡得着?」 他们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可以商拟宴客菜单,除开她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外,他御膳房须配套的附属菜肴、前菜、凉菜、荤菜、素菜、甜点、咸点……依皇室龙凤婚宴规矩全套做下来,更是一项艰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点厨技都不懂…… 骆扬一一检视着小山高的萝卜丝,眉心不禁纠结了起来。按照这个进度,她一个月后要是能煮出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试,猪也能在天上飞了!他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摇了摇头。 「喂,起来。」他轻推她的肩头。 「嗯……不行了……我已经吃不下了……」她蠕动了一下,咕哝着,伏在砧板上又睡着了。 「东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连动也不动。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弃。「罢了。」 现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时分,所有御厨和厨役就该上值当差,筹备早膳,他现在勉强叫醒她也济不了事。 可,总也不能让她继续趴这儿睡,非但旁人瞧见了不适宜,也容易着凉。 凝视着她睡得香甜的娇酣小脸,他嘴角扬起了一丝无奈的浅笑,「还真是好睡,你是天蓬元帅投胎的不成?」 骆扬伸出双臂,温柔地拦腰抱起了她。他没有察觉到自己为什么会放缓了动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只是觉得怀里的小人儿软软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为太后娘娘进上的那一碗滑嫩、甜香可人的茉莉奶酪佐玉团汤。 真想咬一口。 「天杀的!」他脸色陡红,随即懊恼地低咒了一声。「你脑子真的坏了,又想着要吃掉她?你当真不怕拉肚子吗?」 可说来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温柔若水之凤,就是娇艳如花之喻,可是为什么他会把怀里这丫头片子同甜甜软软的点心联想在一块儿呢? 看着怀里那张睡得像小娃娃的圆脸蛋,骆扬突地有股冲动,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嫩圆润的脸颊,是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样吹弹软嫩? 「傻妞,睡成这副雷劈下来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坏人给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你也还在做梦呢!」 嘴里的话像是呵斥,可是他的眼神却掠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老实说,他还真有些羡慕起脑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对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来也不过当被盖,天大的烦恼劈将下来,也得先等她吃饱睡饱之后再说。 「姓东的丫头,未免也太好命了吧你?」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腾出手来,恶作剧地掐拧了她丰嫩脸颊一记。 「痛……咬我……」虽是在沉沉酣梦中,她仍皱了皱小包子脸,下意识更钻窝进他怀里。「臭蚊子……」 实在太好玩了,骆扬抑不住低笑了起来。 「傻姑娘,切个萝卜真有这么累吗?」他呢喃笑问。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这么快就送她回小知轩了。 他很想……就让这个软软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怀里一会儿,因为抱着她,他心里不知怎地,就有种莫名暖和的踏实感。 就像隆冬寒夜、怀里揣着只圆圆胖胖热烫的雪白包子一般,不只熨贴得胸口发热,就连心口也奇异地温暖了起来。 他就这样抱着她,静静坐在紧捱着角落大圆桌旁的椅子上、脚边就是炭火余温犹存的灶口,抬头,窗外是一轮皎洁的月亮。 月光映照入窗,轻轻浅浅地映落在她小巧圆润的熟睡脸庞上。骆扬唇畔的微笑不自觉地荡漾了起来,久久不散……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堆萝卜。 第三天晚上,还是一堆萝卜。 第四天晚上…… 「师父,拜托可不可以换一样东西切啊?」东施施一张小脸苦成一团,望着那堆萝卜就脚软。「只要不是萝卜,要我切什么都行!」 「我不是那种不能商量的人,所以!」骆扬嘴角浮起一抹邪恶的微笑,大掌揉了揉她的头。「没问题,明儿就改切点别的。」 「谢谢师父!」她小脸登时亮了起来,也不敢抗议他揉乱了她的头发,满眼感激涕零。「只要不是萝卜就好了,谢谢,谢谢。」 可是到第五天晚上,东施施才一踏进内膳房,看见他指的待切物品,马上就后悔了。 「不要逼我……拜托……求求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她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死命扳捏着水缸边缘,握刀的小手抖得如风中秋叶。 「你不是想改切点别的吗?」抱臂伫立在一旁等待着的骆扬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道:「而且不就是叫你杀条鱼,又不是叫你去杀人,抖什么抖?」 「可可可……它它它是活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才对这条大草鱼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心绪诉过衷情,今天却要对它翻脸不认鱼地刀刃相向! 她满脸挣扎恳求地望着他,「我真的下不了手。」 「你吃素吗?」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呃,不吃。」她摇摇头。 他一点头,「好,那可以继续了。」 第十二章 「等一下,如果我从现在起改吃素,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杀鱼了?」她脸上燃起希冀之色。 「来不及了。」他狞笑道。 「那那那……那我再去切萝卜,你这次要我切几千几百条都行,就是不要逼我去杀那条鱼啦,拜托!」她死巴着水缸边,放声尖叫,「拜托拜托拜托……」 「行了行了行了!」他耳朵差点被震聋。「不杀鱼,可以了吧?拜托你不要再尖叫了。」再被她这样叫下去,全皇宫都给她吵醒了,到时候若是惊动了皇上,还不知死的是鱼还是人呢。 「吁……」东施施松了一大口气,脸上浮现满满的戚激。「谢谢,师父,你真是大好人。」 「现在又知道要拍马屁了?」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呵呵呵。」她讪讪然地笑。 骆扬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挥挥手道:「算了,看来要训练你从基本功开始学习,时间绝对不够,那刀工洗切方面就由我代替好了。对了,你东家的祖传食谱呢?」 「在这里!」东施施如释重负地笑了,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祖传食谱,满面讨好的说:「哎哟,师父,你早想开就对了嘛,靠我是济不了事的啦。来来来,我们东家祖传十八套大菜的秘技都在这儿,你只管拿去用,千万不要客气……那我可以去睡觉了吧?」 「慢!」见她要往外溜,骆扬及时拎住她的衣领,皮笑肉不笑的问;「你要去哪里?」 「既然是师父你出马,这里自然就没有我的事了……」她缩了缩脖子,怯怯地望着他,越讲越心虚,「不对吗?」 「你想得美。」他二话不说就将她押在自己身边,重重哼了一声。「你,打开食谱第一页,我从第一道开始教你。」 「啊?」她那张脸瞬间像活脱脱吞了黄连般发苦。 「我瞧瞧第一道是什么,嗯,‘佳偶天成’汤……」他左手像押犯人似地稳稳掌握着她的颈项、右手指尖轻敲着食谱上的字眼。「这名字不错,有点意思……以上好雪玉脆藕为底,熬出清甜滋味,再以天麻数片、艳红枸杞子少许,取其药香与滋补功效……」 听他这么一念,东施施也忍不住兴奋激动了起来。 「说起我们东家这道前汤呀,那真是好喝得不得了呢!」她一改方才的颓态,开心地解说着,「里头还加了软软滑滑的豆腐,海味十足的蛤蜊,滋味鲜甜清脆的竹笙和新鲜草话,只要喝了这汤啊,马上胃口大开,后头就算有上百道菜也都吃得下了。」他低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排红小脸蛋!这丫头,闻煮色变,说到吃倒是比谁都要来劲啊! 骆扬心底滋味复杂极了,真不知该恼该气还是该笑好? 他实在希望她能够争气点,不只是为了东家,也是为了她自己。 「不错,前汤的意义就在于清喉润口开脾,这道‘佳偶天成’ 还算颇为适宜。」他点点头,「好,你开始煮吧。」 「我?」东施施满满的兴奋瞬间消失,神情陡然一僵。 「有什么问题吗?」又来了,他不禁有些不悦。「这道汤的工序简单,并不难煮。」 「我不会。」她吞了口口水,两手像是有千斤般沉甸甸的,连抬也抬不起来。 「我……真的不会……我没有办法动勺。」 骆扬脸色微沉,「怎么不能动勺?你那一日明明就煮了一品转运锅,什么叫作不会?不能?」 「那天不一样。」那些都是御厨们煮的,绝不会有问题,她这才放心搅和在一起的。 「有什么不一样?」她分明就是懒。骆扬心头怒火隐隐窜动,既不解她为何百般推托,又气恼她根本就是偷懒不受教。 世上有哪个人是一出生就会诸种技艺的? 没有会不会,只有肯不肯、努不努力的问题。 如果有心,没有什么是学不来、做不了的;可她自从踏进宫来,口口声声,最常说的三句话就是!我不会、我不懂、我不能。 他身为总御厨长,都已放下姿态,不借耗费夜晚原可休憩的时间,就为了要调教她成材,能够凭自己的实力为她东家争一口气,夺下这份天大彩头,可是她还努力不到几天就全盘放弃…… 那么他这些天来究竟为她担什么心?伤什么神? 他深深愤怒了起来。 「我再问你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紧绷,「你煮不煮?」 「……对不起。」她愧疚的低下头,「我真的不会。」 「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不战而败的逃兵!」他的声音因怒气而凌厉,冷冷盯着她,「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忍心骂你!」 「我不是因为!」她猛然抬头,脸色有些苍白,张嘴欲解释。 「你除了说‘ 我不会’ 这三个字外,你还会什么?」他怒哼一声。「还是你觉得东家酒楼的生死不足令你牵挂?或是公主的婚宴只是一场儿戏?二个天大的笑话?」 不,不是的……她不是这样的…… 东施施有些吓坏了,惊悸地望着他。 「但凡女子为何总被男子看轻?」骆扬冷冷一笑,疾言厉色痛斥道:「就是因为世上有你这种装笨装傻装无辜的女人,不努力发掘自己的实力长才,不创造自己身而为人的价值,镇日就是当那赖在家里混吃等死的米虫,从父家嫁到夫家,巴望从备受宠爱的千金身分变成安享富贵的大少奶奶!就是像你这种人,污饥了女子的好名声!」 东施施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在他眼里,她竟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如果你想毁了自己和东家酒楼,请便。」她备受打击的悲惨模样令他呼吸一窒,胸口莫名绞痛了起来,但他硬生生挥去这该死的怜惜感,眼神越发盛怒而冰冷?「但是不要拖累我御膳房辛勤煮食备膳的一干人等。你若认为我是蓄意刁难你,那好,明日一早我替你禀明路公公,就说我御膳房能力不足,没有资格协助你东家酒楼襄办公主婚宴,请你东家酒楼另择高明。」 东施施绝望而无助地望着他,想要说点什么来挽回他的心意,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的确就是个没有能力的笨蛋,她的确是在逃避她的责任,的确无法面对她的恐惧和缺憾。 她看起来好悲伤…… 骆扬瞪着她,不知怎地,突然呼吸凝窒不顺起来。 可恶! 明明就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他莫名其妙心痛个什么东西? 不,不对,他不是心痛,他是被她搞到头痛、胸痛、胃痛! 「你就好自为之吧!」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东施施瑟缩了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盛怒的他,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她颓然地靠在台边,紧紧握成拳的指节激动得泛白,心口阵阵凄酸……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第十三章 【第五章】 二更天、三更天…… 灯残夜漏,晚风带露凝霜,分外沁人生寒。骆扬伫立在清风晓月下,换上了一袭舒适的月绸袍子,黑发随意以玄色绳束于脑后,英俊脸庞阴郁沉沉如夜色,胸口烦闷仍在,犹未能舒展。他知道自己今晚脾气不小,也知道对她说的那一番重话,定伤得她不轻。 可是这丫头实在太不争气了! 料理是一件多么神圣慎重的事,无论是小点大菜、甜食咸食,都代表着一位厨师真心想传达给食客所能凤受、了解、分享的美味和热情。 民以食为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论是丰厚名菜,抑或只是乡间小食,只要能够让吃的人感觉幸福、酣畅、餍足感,就有其存在的真义与价值。 所以他极其痛恨那些糟蹋了食物应有的鲜美滋味,违背了食物所要带给人们滋补养身的本意,以及不把料理和食物当一回事的人。怕热就不要进厨房,可一选择进了厨房,就要拿出所有的真心诚意与努力来,务求手底下端出的每一道菜都能令人吃了以后,情不自禁露出幸福满足的微笑。唯有能令食者竖起大拇指衷心说声「好吃」,身为厨师才有其存在的意义。 这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也是严责手下必须要奉为圭臬的最高原则。 尤其婚宴,更加不比平常。 自古以来,婚姻嫁娶乃人生大事,须经说媒、下聘、订亲、迎娶、拜堂、婚宴、交杯,方日礼成。 而婚宴,更属嫁娶姻缘之中,最为盛大热闹精采的重头戏。 平凡百姓婚宴以八盆菜式为多,地里结的好瓜果好菜蔬,自家养的肥鸡嫩鸭,烙几十迭烤饼,自家酿的桃儿酒,都是席上的美味。 中户人家婚宴多备上十二道丰美菜肴,自凉菜、前汤、热食、香炸、清蒸、烘烤、鸡鸭鱼肉鲜蔬蜜果等等小食大菜轮番上桌。 一方富贵人家则以十六道婚宴大菜广宴亲友知交,饮的是美酒甜浆,食的是山珍海味,务必热热闹闹,面子里子俱足。 就更甭提大小官员甚至王公贵族,那喜宴里的菜色更是集天下各方奇珍,举凡燕窝、鲍鱼、排翅、熊掌、獐子、顶级香菌等,皆是席上珍馑。所以如何能令摆宴的主人家有面子,吃席的宾客俱欢颜,就大大考验掌勺厨师的功夫了。 他在尚未入宫主掌御膳房前,也曾受邀主办了几场大获赞赏的王府婚宴,是以他知道越在上位者,越是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既要有传统大菜,又想有创新奇馑,好于席上能够大大炫耀一番。 所以皇家婚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简单的。 而且她东家酒楼的一十八套大菜就算再了得,再能满足江南人的口味,可若想征服吃遍天下美食的皇亲贵族们的胃口,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恼的便是她如此不负责任,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凡事不思积极进取勇敢面对,反而装疯卖傻推托再三。 哼,她当他骆某人非为她东家作嫁不可吗? 他脸色铁青,越想越着恼。 「罢了,反正东家荣辱不干我事,生死笑骂便由她自去。」他傲然抬头,将她那脸蛋苍白噙泪的模样硬生生逐出脑海。骆扬强迫自己回房睡觉去。 第二天一早,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了一整夜,没睡好的骆扬顶着阴郁的脸色,不忙进内膳房,反而先到了香膳房。芳心泡了一壶宁气安神的玫瑰枸杞茶,粉红色的美丽茶汤缓缓斟入青花瓷碗里,纤纤素手奉予面前那个沉郁的男人。 「谢谢。」骆扬心情沉甸甸地接过茶,默默啜饮了一口。 玫瑰的香气与枸杞的清甜萦绕在鼻端唇齿间,他吁了一口长气,一夜未眠的积郁和疲惫瞬间消散不少。 「还是你泡的茶好喝。」他微微一笑。 「不是我茶艺好,」芳心嫣然一笑,轻声道:「而是玫瑰解气化郁素有神效,总御厨长心有郁结,这才恰恰合了你的脾胃。」 骆扬一怔,随即掩饰一笑。「我哪有什么心有郁结?别瞎说了。」 「哦?」芳心扬唇笑了,温言道:「那么就当作芳心说错了吧。」 他迟疑了一下。她笑而不语,径自掀开茶盖,再投入数朵焙干却依旧娇艳非常的玫瑰花,让热气蒸腾出花色花香。 「芳心,」他突然严肃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你这么像女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倒教芳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是像女人,」她清了清喉咙,「我就是女人哪。」 难道看不出来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困扰地皱起眉心,「为什么有的女孩儿就是没办法像你这么聪明伶俐、温柔婉约又善解人意?」 芳心疑惑地轻扬柳眉。 「有的女孩儿就是不懂得感激别人待她的好!脑袋瓜里装的都是豆腐渣,好人坏人分不清,还有,连一丁点骨气也没有!」他越说越气愤。 「咦?」她眨眼。 「就不能好好争口气,大大干一番让别人刮目相看,也为自己扬眉吐气的大事业吗?」话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大吼了。 芳心看着他横眉竖目、愤慨火大的表情,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随即抿唇微笑。「那个‘有的女孩儿’ ……」她柳眉一扬,好整以暇地问:「指的可是那位新入宫的东家掌勺?」 「我说的才不是东施施那个笨蛋!」骆扬像被戳中尾巴的熊般,猛然跳了起来,反应激烈极了。 真是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闲闲地望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慢吞吞摇了摇头,「唉。」 「你叹那口气什么意思?」他敏凤地瞪过去。 「没什么呀,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叹一下呗。」她依旧谦和可人,一脸笑意。 「我收回刚刚的话。」那口闷气堵在胸口,他忍不住懊恼抱怨,「你们女人都一样,天生难搞。」 「总御厨长,这话从你这位‘ 难搞大王’ 口中说出来,」她清秀脸庞闪过一抹讶然,「还真是令芳心受宠若惊呀。再说了,东姑娘独身一人进宫来做料理,就算有通天本领,终究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想想也怪可怜见的。」 骆扬的心蓦地一沉,霍地起身,烦躁地道:「算了,这茶我不喝了。」 「天气渐渐热了,总御厨长的肝火倒是旺盛了不少,」芳心笑意晏晏,好脾气地道,「不如我包些杭菊让你带回内膳房泡来喝喝吧,保证清心退火,说不定你就不会瞧那位东姑娘那么不顺眼了。」 「我没有瞧她不顺眼!」骆扬说得咬牙切齿,「只是她东施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干我什么事?我堂堂一个总御厨长,难不成还被她牵着鼻子团团转不成?」 芳心笑吟吟地啾着他。 「还有,我肝火好得很。」 「好。」她好脾气地点点头。 「还有,那个笨蛋根本就不值得我发脾气!」 「行。」她从善如流的同意。 然而,他到底想骗谁啊?=葵花宝殿= 不提东施施犹可,一提到她,骆扬又开始烦躁难当、浑身不对劲了起来。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 自昨晚到今晨,他心口一直沉甸甸的,就是不由自主地牵挂着一件事、一个人…… 一早的内膳房仍是热闹忙碌的状态,骆扬缓缓踏入,御厨们忙得满头是汗,不忘向他躬身敬唤:「总御厨长早!」 第十四章 「嗯,辛苦了。」他负着手走近,一如往常地巡视监督着,偶尔提点一下熬状元鲜粥的御厨,要细心看顾灶火,缓着搅拌,方能煮出一锅浓稠鲜香、滑口不腻的好粥。 蓦地,骆扬瞥见台子上那条被横剖开的草鱼,剖得歪歪斜斜,鱼肉破碎,他目光一凛,口气冷厉了起来,「那是谁杀的鱼?」 「呃……」御厨们闻言大惊,急忙否认。 「不,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敢发誓!」 「总御厨长明察,属下刀工一向不好,可也没有那么差劲呀!」 「是谁的‘好刀法’ ?」他眸光如闪电地缓缓扫视过众人,冷哼一声,「我竟不知御膳房内几时出了这么个‘天才’ ?」厨艺层级进阶素来严格,新学徒拜师学艺要扫地洗菜三年方能握刀,握刀三年才能碰勺;而御膳房内,厨役学徒不能妄自碰刀、煮食,违者一律逐出宫外。 可是今日竟有人大胆动刀杀鱼,还杀得这么丑! 简直是丢尽了御膳房的脸! 内膳房内气氛僵凝如冰窖,众人满脸惊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完了,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犯下这等大忌? 「对不起……鱼是我杀的……」一个小小的声音怯怯地在角落响起。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不敢置信!且满眼同情!地望向她。 骆扬冷峻脸色微微一怔。「是你?」 东施施勉强挤出一丝笑,笑意却随即凋零不见,手足无措地站了出来。 「我……我也很想把它杀得很漂亮……给它个痛快……可是这宫里的刀我用得比较不称手……对不起。」 「真是你杀的鱼?」他直直看着她。 她努力想咽下反胃感,想忽略还淡淡飘散在鼻端的血腥气,小手紧紧揪着裙角,点了点头。 骆扬目光深锁着她泣然欲泣却又努力佯装勇敢的小脸,不发一语,胸口却没来由的一紧,心脏微微纠结起来。 他知道,杀那条大草鱼对她来说有多么地艰难。 骆扬凌厉的眼神不禁柔和了下来。 「鱼我杀得不好,但是我把一大萝筐的萝卜都切丝了,是真的切成了细丝,你要不要检查看看?」她脸上难掩一丝央求盼望之色。 他沉默着。 老卢忍不住跳出来替她说话。「总御厨长,东姑娘的萝卜丝切得很好呢,虽说她平常在家里用的是专门的小菜刀,咱宫里的菜刀又大又厚又重,所以不怎么熟=葵花宝殿= 手,可她还是努力克服了这个问题,练习到手指头都肿了、磨破了皮……您瞧,这小山似的漂亮细丝都是她切出来的呢?」 「是啊是啊,东姑娘替我们切了这么多细丝,正好给我们包萝卜丝饼用。」 「那个……总御厨长,东姑娘虽然鱼杀得不好,可切完了那一大萝筐的萝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就别怪她了,好不好?」 「何况她也不是在咱御膳房里当差的,摸刀应该不算违规吧?」几名老御厨冒着被骂到臭头的危险,纷纷为她说话。骆扬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挑眉,「你们几时同东姑娘那么熟络了?」 那几名老御厨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陪笑道― 「那个……远来是客嘛。」 「其实她上回做的一品转运锅还挺好吃的。」 「而且她和我那小孙女儿一般大……」 「她年纪小小的,脸圆圆的,脾气又软和又可爱,很像俺做的包子……」 这是什么话? 骆扬闻言啼笑皆非。 没想到居然这么多御厨叔叔伯伯帮着她说话? 东施施感动不已,眼圈儿泛红,却也难掩愧色。 她平常也没帮着大家什么,只有在一旁纳凉和惹麻烦的份,而且还常常接受御厨们踊跃的「喂食」……说她是米虫,实在也没冤枉了她。 其实她昨晚切了一晚上的萝卜,思前想后,越想就越是心惊难过。他说的没错,御膳房只是受命协助东家酒楼,本就没有责任替她东家酒楼一肩挑起婚宴主菜一职。她也知道,倘若身为东家酒楼代表的她不争气,搞砸了公主的婚宴,那么不只是她东家会遭皇上严惩,就连御膳房的众人也会被她连累。 她不能再不懂事,也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就算手脚迟钝、厨艺不通,可是她也得努力拼到最后一刻。 东施施眸光微微一黯。虽然,她知道有些难关或许拼尽全力也不见得能克服得了,有些事不是她想要,就可以做得到的。 但,至少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抬起目光迎向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圆脸浮起一抹忐忑羞赧的红晕,随即鼓起勇气,默默地走到他面前。 「总御厨长,」她深吸了一口气,勇敢地开口,「我都想明白了,我不要做一个不战而败的逃兵。」 骆扬心头一热,深邃眸光紧紧地盯着她,嘴角微微往上轻扬。 「所以,请你继续当我的师父。」她诚恳地望着他,声音小小的,低柔得只有他听得见,却充满了坚定。「好吗?」 他双手抱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良久不语。她屏住呼吸,紧张忐忑得几乎快晕过去,等了彷佛足足一生之久,才听见他开口。 「好。」 她狂喜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憋着的一口气倏然松弛,脚下不禁一个虚软踉跄。 「哎呀!东姑娘!」众人惊呼。 「当心!」他急忙扶住她,脸上微微变色。 「我、我没事……我只是太开心了……」她抬起脸想笑。 可她一夜未睡,再加上切了整夜的菜,精神和体力都已耗尽,笑意还未漾及嘴角,她眼前已是一黑…… 「东姑娘!」 「东施施!」 她只觉得身子好沉好沉,耳边痛心的怒吼声似近又远,可是她的意识已逐渐涣散飘远了……东施施不知道整个内膳房扰攘成了一团,更不知道骆扬将她一把抱起,发狂般冲出内膳房。 【第六章】 骆扬凝视着呼呼大睡的东施施,伸手替她将被子掖好。在得知她不过是疲劳过度,将养两天就会好,心下总算是宽慰了许多。幸好只是疲劳过度j 幸好只是累极睡着了。先前她突然晕倒,他的心脏差点被吓得自嘴巴蹦出来。 「你这可恶的丫头,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制造麻烦了?」 他本想伸指戳戳她的额头提醒,却又唯恐吵醒了她,只得勉强抑下乱糟糟的心情,幽幽一叹。 「唉……」烦哪。 「总御厨长,您吩咐熬的人参鸡汤来了。」小红小心翼翼地端了进来,在瞥见英俊挺拔、玉树临风的骆扬时,一颗心禁不住一阵坪坪乱跳。 =葵花宝殿= 哇,小姐怎么都没说骆总御厨长是个如此英挺俊俏的年轻公子哥儿呀?无怪乎刚刚喜鹃和乐鹊挤在房门探头探脑,笑得花枝乱颤的。 「有劳了。」他接过碗,尽管面上表情装得冷酷,可目光落回东施施酣甜熟睡的脸蛋时,却又出奇地柔和。 小红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床上的小姐,登时恍然。 看这模样……总御厨长好像对她家小姐是有点「什么什么」耶? 「你们都下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是。」小红巴不得这一声,出去的时候还不忘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第十五章 骆扬心神全牵挂在东施施身上,无暇去细究小红脸上那朵暧昧的微笑,看着那一盅热腾腾的人参鸡汤,自言自语。 「对了,这人参鸡汤得趁热喝,滋补的药性才大些。」 他耐着性子,开始唤道:「东姑娘?东……施施?起来喝汤了。」 她还是睡得人事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睡着的她,真是可爱得像个小孩。 「睡得这般快活,都不知道一堆人快被你给吓坏了。」骆扬眼神一柔,嘴角噙着一丝似抱怨却带着明显宠溺的微笑。「真是个折腾人的小丫头,镇日闹得我不得安生,可为什么我偏偏就是对你生不了气?」他轻轻抚摸着她还有些冰凉的额际,手势温柔得不若平常的他。骆扬将人参鸡汤先搁在一旁,深邃的目光紧紧锁着她,指尖怜惜地、柔柔地描绘过她弯弯的眉、紧闭的眼、长长的睫毛、小巧娇俏的鼻头、粉嫩的脸庞轮廓…… 心底深处那股陌生忐忑、却又浓烈深沉得无法抑止的怜爱渐渐自五脏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既喜欢见她笑得像个小傻瓜,却又爱故意借口欺负逗弄她;记起她切萝卜切到眉眼小脸全皱在一块儿的模样,令他就算是在无人处,每每想起都会忍俊不禁、大笑连连。 最痛恨看到她掉眼泪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扔进油锅里炸得十遍八遍,紧紧痛缩成了一团。 ……他肯定是病了。 「看来,等你好了之后,该换我去给御医诊治诊治了。」他低声喃喃,语气透着微微迷惘。 东施施依旧睡得四仰八叉,睡得呼噜呼噜。「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肚里没进半滴水米怎么行?」他好声好气地唤道:「来,你先起来喝碗汤,要睡再睡。」回答他的是微微鼻鼾声。 骆扬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轻拍她的额头。 「喂喂喂!睡猪,该起来了。」 「别吵……」她迷迷糊糊地挥手想拍掉扰人清眠的「东西」,一翻身抱着枕头又睡着了。「呼……」 这丫头…… 他脑袋里闪过一丝促狭念头,索性伸出两指,轻轻捏住了她小巧的鼻翼― 骆扬满意地看着她酣睡的小脸从皱眉、挣扎、扭来扭去,到最后「哗」地一声,惊醒了过来,大口大口地用嘴巴吸气。 他这才收回双指,愉快地道:「你醒了?」 「师父,你干嘛啦?」东施施又气又恼,想瞪他却又不敢,只得哀哀怨怨地小小抱怨了一下。 「咯。」他随手将人参鸡汤递给她,一脸酷相。「喝掉。」 「我不要吃药。」她一惊,二话不说紧紧捂住嘴巴。 「药?」骆扬低头看着那碗飘散着人参与乌骨鸡汁香气的热汤,心下微感惊讶。 「我讨厌吃药。」她死命捂着嘴巴,咿唔含糊不清地道:「有病的人才要吃药,我又没病,我不要吃药。」 这碗人参鸡汤已被细心滤去了参须与鸡肉,为的是让她能够净喝汤,也较好些入口。 虽说大补的乌骨鸡熬出的汤汁色厚,乍看的确颇像药汤,但是扑鼻而来的香味,无论如何也不至令人联想至药汤上头吧? 除非…… 他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我已经好了,真的,全身上下充满了精气神,上山打老虎都没问题!」东施施赶紧跳下床,煞有介事地比画着花拳绣腿。「呼… 任哈……你看,我身体好得很呢!」 骆扬不发一语,只是眯起双眼打量着她,眼神幽幽地深不可测。她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咳,嗯……怎么了吗?」「过来,把‘药’喝掉。」他端高手中的碗,命令道。 「不要。」她一口回绝。 「信不信我过去用灌的?」他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信。」她打了个寒颤。 「过来,喝‘药’ 。」 「喔。」她愁眉苦脸,只得乖乖走过去接过碗,看着那散发淡淡热气与呈现不祥淡黑汤色的「药」,心里打了个突。 「你乖,把它全喝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苦着脸,只得依言喝完。对药向来突破不了的厌恶心障,惹得她不自觉翻涌欲呕。 「‘药’ 很难喝吗?」骆扬盯着她的表情,浓眉紧皱了起来。 「药哪有好喝的?苦死了苦死了!」她迫不及待把空碗放到离自己最远的那一头窗台上,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见人了,小脸满是嫌恶神情。「嗯……」 他脸色越发铁青难看了。 「怎、怎么了吗?」东施施被他凝重阴沉的表情吓住了,心儿坪坪乱跳。他锐利眼神深深注视着她,那彷佛可以洞晰一切的目光盯得她浑身紧张,莫名不安了起来。 「没事。」他倏然露齿一笑,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既然已经吃过‘药’那你再躺着休息一会儿吧。」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总觉得状况好像有点怪怪的,他虽然看起来在笑,但是表情却有点骇人。 她的颈项蓦然有些凉凉的。 可是她刚刚说错什么了?药不都是苦的吗?她记得小时候受风寒,每每喝药都是苦到她胃都快翻过来了,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她还记忆犹新呢! 「师父,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继续那个‘ 地狱训练’ ?」她小心翼翼地问。 骆扬又开始用那种莫测高深的幽幽眼神打量着她― 「再说吧。「再说」是什么意思? 东施施吞了一口口水,心里越来越不安。摸不透他的心绪和神情,她心头不知怎地紧紧纠结作疼了起来。为什么当他啾着她的时候,眼底不再带着笑意了? 他离去前的那抹眼神复杂至极,始终令她无法释怀。因为实在太诡异,太离奇,也太不寻常了。所以东施施最后下了个结论!师父一定是还不相信她已经有必死的决心,乖乖接受这为期一个月的「地狱训练」 为了证明她知错能改,而且有心学习,因此当天晚上,东施施很乖地主动到内膳房报到,还磨好了菜刀,擦好了砧板,把东家祖传食谱摊开得大大的― 等师父来。 可是左等右等,东等西等,等到她都快睡着了,那个高大身影才总算踏进内膳房。 「师父!」她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前去,满脸殷勤陪笑。「师父今天怎么这么晚哪?是不是白天备膳太累了?要不要徒儿帮你槌槌背?」 「给你。」骆扬把手上拎着的一小包东西给她。 「师父还带伴手礼物来呀?怎么这么客气呢?呵呵呵,不好意思啦!」她小脸红红,感激地接下来。「请问!是什么啊?」 「点心。」他简短回道。 「这么好?」她更感动了。 「吃吧,」他语带玄机,「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谢谢。」她开心地打开桑皮纸,里头是一颗颗小巧可爱的一口酥。「是一口酥耶,我最爱吃一口酥了。」 东施施迫不及待就塞了两颗进嘴里,嚼着,小脸满溢幸福之色。「唔,真好吃。」 「你真觉得好吃?」他脸色有些古怪。 「对呀,一口酥哪有不好吃的?你要不要吃吃看?」她递给他一颗。 第十六章 「不了。」他微微后退,一脸敬谢不敏。「既然好吃,你就多吃点吧。」 「那我就不客气啰。」她高高兴兴地把满桑皮纸包里的点心全吃光了。骆扬看着她吃得不亦乐乎的小脸,心底滋味复杂万千,分不清究竟是气恼、困扰、怜爱还是痛惜。「施施。」 「嗯?」她舔了舔指尖沾上的奶黄色内馅,笑吟吟的抬头。 「那是黄连做馅的一口酥。」 东施施舔手的动作倏地一僵,脸上浮起惊恐之色。 他、他……他在试她? 为什么? 难道他……他知道了些什么? 「施施,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目光悲悯地注视着她,「你根本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东施施如遭电击,双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膝头一软……他急忙接住了她虚软下滑的身子。 「施施!」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颤抖了起来。 「昨天那碗‘药’ 。」他顿了顿,心情沉重地道:「不是药,而是人参炖乌骨鸡汤。」 她愕然地瞪着他,半晌后,颓然低下了头。「我的天……」 笨施施……真笨,怎么会这么一时大意,就败在一碗汤上? 多年苦心隐瞒、装疯卖傻,假装什么都好吃,她总以为一辈子藏着不说,就不会有人窥破知晓,可是她做梦都没想到……没想到…… 东施施羞惭畏惧地低下头,紧咬着下唇,泪眼婆娑。 骆扬瞧见她的泪,心下一痛。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胸口似有烈火灼烧,痛楚地问:「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她猛然抬头,泪水颤抖着落了下来。「不,不是的!」 「你就是不信任我。」最令他感到愤怒的不是她的蓄意隐瞒,而是她对他不信任。「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并未把我当成你真正的师父?」 「不是的……」 「或者在你的眼里心里,我这个师父根本一点也不重要?」他说得咬牙切齿,深沉的痛苦在胸口翻腾绞拧着,怎么也压抑不了。 「谁说不重要?」她颤抖了起来,心急忘形地喊道:「除了奶奶和爹之外,你当然是我心底最重要的人了!」 他闻言大大一震,所有在胸口熊熊燃烧的盛怒和痛苦瞬间不知去向! 「你、你说什么?」他破天荒有一丝结巴。 东施施惊觉失言,小脸慌乱羞赧地红了起来。「其实我……我知道有那么多的人崇拜你、喜欢你,所以、所以多我一个,对你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骆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胸口发热着、悸动着……心,却莫名地停止了不安的骚动,静静地踏实了。 「谁说算不上什么?」他突然开口,黑眸发亮,固执地道:「有没有多你这一个― 很重要。」 她一呆,双颊灼烫了起来,血色慢慢回到了脸上……连耳朵也红了。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心下这才明白了。 原来翻搅了一整夜的不舒服和愤怒,全肇因于他的不安全感。 原来他怕,在她的心底,他只不过是皇宫御膳房里的一个上司、一名「师父」,除了公事之外,她再不想让他介入她的私事、她的生命。只要想到这个,他的理智就濒临失去控制。「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失去味觉……这么严重的事。」看着他的眼神恢复昔日的温暖与柔和,东施施僵凝寒冷的心也渐渐苏醒活络了过来,哽咽低语,「如果你想禀报皇上,我也!」 「你放心,我不会禀报皇上。」他对她做出承诺,「也绝对不泄漏这个秘密。我只会竭尽全力,保你周全!」 什、什么? 东施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痴痴地望着他,泪水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再也管不住地扑簌簌掉落。 她的泪,教他心脏不禁细细绞疼了起来。 「你放心。」骆扬温柔地拭去她颊上泪痕,沉声道:「无论如何,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来顶,懂吗?」 「可……你不怪我吗?」她泪眼蒙蒙,怯怯地问。 「我怪你做什么?」他眸光清明而诚挚,只是语气略微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会失去味觉的?」 她神色一黯。 静夜悄悄。东施施坐在内膳房靠窗那张搁菜蔬的圆桌旁发呆,直到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茶出现在面前。她茫然地抬头望着他。 「喝口枸杞桂圆茶,」骆扬缓缓在她身旁坐下,「夜里冷。」 「谢谢师父。」她心窝一暖,小声道。 「谢什么?」他有一丝窘促,随即清了清喉咙,「咱们又不是不认识。」 「师父,你这两天怎么变得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那么眼高于顶,跩得二五八万,一张口气焰可以喷得死人了。」她老实地回道。而且,还对她温柔得像……像是喜欢上她的样子……东施施脸一红,急忙咬住下唇,不敢再恣意胡思乱想。 「你还真坦白。」骆扬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话说回来,他还是比较习惯这样口无遮拦、天真未凿的她。 「不过我哪有什么资格批评师父呢?」她郁郁地低下了头,神情有些泣然欲泣。「好歹师父不像我……我……是个杀人凶手。」 「你什么?」他差点被口水呛到。 「我是个杀人凶手……」她顿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脸色苍白若纸。「我曾经害死人。」 他一震,随即哑然失笑,摇头道:「你说什么玩笑话呢?」 就凭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能害死人?那太阳也该打西边出来了吧。 「是真的!」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我害死了我娘。」 他脸上笑意陡然不见,傻了。「你是当真的?」 东施施点点头,又默默低下头,好害怕看见他脸上的震惊、失望、鄙夷之色,冰冷的小手紧紧握着那杯枸杞桂圆茶,试图汲取些许暖意。可是心口,终究是寒冷得可怕。尽管并非有意,尽管年幼无知,可是她永远清晰而痛楚地记得,自己是个弑母的千古罪人。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紧盯着自己,她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努力、刻意想遗忘、埋藏,假装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人千逃万逃,又怎么逃得过自己的良心? 积压在心头的自责与愧疚在这一瞬间全溃堤了,她再也抑制不住,声抖气颤地开口。 「其实小时候,我是很会煮食的。」 「你?」他怀疑。 「是,就是我。」东施施苦笑,幽幽地道:「我爹总说我是神童,因为我四岁就懂得豆腐雕花,五岁就懂得熬炼酱汁,六岁烧制出的菜肴就有一流厨师的水准……可人哪,果然不能太骄傲自大,自以为是,得意过头……是会惹来灾祸的。」 骆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强忍住了,沉默静听。 「那年,我七岁,」她的脸色因不堪的回忆而惨白。「我娘突染风寒,卧病在床,爹和奶奶担心不已,请了大夫来诊治煎药,还让人到甘露寺去布施灯海许愿,为我娘的病祈福。」 他心疼地看着她。 第十七章 「有一天晚上,娘说嘴淡,想吃些清淡的粥,爹爹恰好在外头忙着布政司大人嫁女,席开百桌的酒宴。」她的身子不能自抑地发起抖来,「我、我……便自告奋勇到灶下去做了碗人参粥……」 他心口一紧,立时抚慰地握紧了她的小手。 「娘吃了我做的人参粥后,她笑了,说很好吃,可隔日……隔日……」泪水漫涌上脸颊,她的声音瑟瑟颤抖如风中秋叶。「就走了……」 他目光隐隐波动着悲悯恻然,握着她小手的掌心越发坚定有力。「那定是意外。」 「不,不是意外,」她呜咽着,拼命摇头。「我亲耳听大夫说,娘是风痰症,服的药材里有一味叶芦,恰与人参相冲……娘虚弱病体抵受不住,这才……」 他点点头,「的确,药膳配伍确有‘十八反’ 和‘十九畏’之说,例如:黎芦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细辛、芍药;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芫花;丁香畏郁金;川乌、草乌畏犀角等等。」她含泪望着他。 「人参与黎芦一为消痰一为呕痰,医书云:‘疗痰在胸膈,人参、黎芦同用而 取其涌越,是激其怒往也’ 。」骆扬低叹一声,「你当时年幼,又岂会知晓其中药膳配伍的禁忌呢?」 「虽然我不是有意,可确实是我煮的人参粥害死了我娘,」东施施痛楚地闭上了双眼,哑声泣道:「我算什么厨子?我是凶手,我根本就不配煮食做菜!」 「笨蛋!」 她愕然抬头,呆呆地望着他。 「当年你才几岁?七岁的小娃儿又哪里知道药食属性相生相克之理?」他既心疼又气恼,真想抓住她的肩头狠狠摇一顿,将重重积压在她心头的自责、愧悔和痛苦全数抛甩一空。「你就为了这纯属意外的悲剧,而苦苦折磨自己到现在?」 「不!那不是意外!」她喊了起来,激动地嚷道:「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去煮什么人参粥,我娘就不会死了!」如果,她老老实实地告诉爹,娘想吃粥,那么爹就算忙得跟颗陀螺似的,也会硬腾出手来帮娘熬碗又美味又滋补的药膳粥,那么娘也就不会死了。是她的双手,做出了致命的食物,害死了她的亲娘。 从那一日开始,她再也没有煮过任何一项菜肴,她也再尝不出任何一种食物的滋味。 虽然大人都说是意外,名义上她像是逃过了弑母的罪名,可是她心底深切地明白,她这一双手是再也没有资格煮食,也没有办法做出令人感觉到幸福美味的菜肴了。 失去味觉,也不过就是她该受的天罚。 ……她知道,所以她甘心受着。 「是,或许没有你煮的人参粥,你娘就不会死,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就算你在这儿自责痛苦到死,也无法令时光倒转,更不可能挽回你娘的性命。但眼下明摆着的事实就是― ― 如果你没能亲手做出东家一十八套大菜,通过皇上的审查试菜,那么你东家一族恐怕将面临比死还惨的境况!」 东施施陡地一震,泪雾迷蒙的眼儿倏然惊慌了起来。没错!爹和奶奶,还有东家上下数十口人,他们的荣辱成败、生死存亡,全都掌握在她手上…… 「你娘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见到你为一时大意铸下的过错,痛苦懊悔自责至今。」骆扬抬手拭去她颊畔的泪水,温言安慰道:「听我说,逝者已逝,来者可追,你现在可以选择抛下过去自惭内疚的阴影,打起精神,重整信心,好好完成你应该做的事。」 「师父,我能学着切菜,我能试着杀鱼,可是……」她惶惶然地道:「我不能独立完成一道菜,我很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能再做出会害死人的食物,她绝对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手、再一次的造孽! 「你能。」他黑眸炯然生光,语气强硬道:「只要有我,你就一定能做得到!」 「师父……」 「你究竟想不想弥补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 「我当然想!」东施施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我甚至求过梅龙镇上所有庙里的菩萨,只要时光能够重来,只要能让我娘不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就算要拿走我这条命,我也― 」 「有必死的决心,」他嘴角微微弯起,「那事情就好办了。」 她一呆。 【第七章】 御花园里,杏花如雪。红泥小火炉,柳州好银炭、一注水微微地滚了,茶香清逸飘散了开来。清茶之香混合着杏花幽香,午后和风轻拂,落花有声,此情此景,更显得风雅宜人。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做松风吟,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御兆帝欣赏着芳心纤纤素手巧烹茶的翩翩姿态,不禁笑赞,「苏子瞻烹茶品茶之功可谓一绝,倘若子瞻再世,必定会将小芳心你引作茶友知己了。」 「皇上过誉。」芳心微微一笑,「小女子怎能与苏大文豪的雅兴逸举相比?奴婢不过是借了皇上珍藏的定州兔毫盏,福州进贡的上好铁观音,玉波清湖出涌的好泉水,这才能博得皇上一个‘ 好’ 字呢。」 御兆帝哈哈大笑。「好,好个伶俐巧人儿,以此资质,只让你掌管香膳房,倒是浪费了!」 她抿唇微笑,轻轻斟过那微漾碧色的清醇茶汤,恭敬奉上。「皇上,您先饮过这茶,润润口吧。」 「好,好。」御兆帝接过,细细品尝起来,不禁满足地笑眯了眼。「果然还是芳心你烹的茶最对朕的脾胃了,真如琼浆玉液,入喉生津添香回甘啊。」 芳心谦逊地连道不敢。 「唉,要是朕的宝娇能有你一分的娴柔温婉,朕也就不需要愁烦她的婚事了。」御兆帝突然想起积压心头多时的烦恼,不禁叹了一口长气。 虽说他已下圣旨,把宝娇这门烫手山芋婚事丢给了梅龙镇的媒婆世家打理,但说句心里话,他实在也觉得这门亲事谁接谁倒霉,因为他的宝贝小女儿,可不是好吃的果子呢! 不过在诸多有待他费心操烦的小儿女姻缘琐事当中,幸亏就只婚宴这件事,最能教他放心。 有骆扬这个总御厨长帮忙盯着,他这个万岁爷只要在一个月后等着高高兴兴试好菜便行了。一想到这里,御兆帝不由得笑了起来。 「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气质宛若天人,又岂是芳心一介小小宫婢能望其项背?」芳心忙道。 「气质宛若天人?」御兆帝一呆,随即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朕想,你有空该去找御医好好检查一下眼睛。」 「皇上,您该对自己掌上明珠多些信心才是。」芳心浅浅一笑。 「小芳心,你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向来拿你当自己子侄甥女看待,所以就不同你说那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了。」御兆帝突然严肃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她,「坦白说,朕一直有句话想问你。」 「皇上请说。」她忙敛容正色。 「朕想问,你!」御兆帝凑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手头上到底有没有什么好货色可以介绍给宝娇的啊?」 「……」 第十八章 「没有吗?」御兆帝眨眨眼,难掩失望之情,喃喃自语道:「朕还以为似你这般才貌,应当是追求者众,手头上至少也会有百八十个好逑的君子才是。」 「万岁爷真是太看得起奴婢了。」她甜甜一笑,「芳心并非国色,也没那么大志向要倾城倾国;任凭弱水三千,奴婢也只想取一瓢饮罢了。」「哦……」御兆帝一细思,随即恍然,突然笑得好不暧昧。「朕知道了。看来,朕的总御厨长真是好福气啊,呵呵呵。」 「……万岁爷就爱捉弄人,奴婢不与您说嘴了。」她敛眉,弯起的唇畔却是笑得更加娇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御兆帝兴致勃勃地问:「不如就由朕作这个大媒,为你做主如何?」 「皇上圣明,」她盈盈一笑,抬起水亮美丽的眸子,「既然皇上您开金口,那么芳心就大胆向您求个恩典了。」 「哈哈哈,你说,朕听着呢。」 「请问……」东施施一脸惊畏地看着满桌一字排开的汤汤碗碗,迟疑地问:「这是要干嘛的?」 骆扬傲然一笑,信心满满的开口:「这是我的独门拿手菜,集合酸甜苦辣咸五味,补益于心、肝、脾、胃、肾,素来大有神效。」 「哇!师父,你真的好厉害!」她羡慕地看着满桌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汤菜。 「那!这是要干什么的?」 「我要调教、刺激你舌上的味觉。」他端起一碗飘香四溢的特制鸡皮酸笋汤,「来,喝掉它。」 东施施接了过来,看着汤里细致如柳丝的酸笋和鸡丝,不禁暗自赞叹!真是好巧的刀工。 他看着她一口口喝完酸汤,「如何?」 这酸笋可是陈州老贵庄腌了十年的老酸笋,一小片就酸得令人齿软打颤,通常得泡过三日,时时换水去酸,这才能制成风味独具的酸汤来。 但是他只泡了一日,特意取那酸,好震醒她的舌蕾。 「没味道。」她有点抱歉地道。 「没味道?」他大受打击,迫不及待再端过另一碗。「那你再喝喝这道,尝尝是什么味?」她依言乖乖喝完。「怎样?」 「没感觉。」 骆扬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这‘相思蜜意汤’我刻意掺入了分量十足十的许州甘甜红豆和隶州花蜜,一口就足以令人骨头都甜到酥软。」 「对不起。」她脸色很是惭愧。「喝不出来。」 「好!那么这次换喝这个。」他就是不信邪。 她接过碗,立刻喝得干干净净,涓滴不剩。「嗯,这一碗是什么呀?」 「苦瓜苦菜黄连汤。」他脸色有些发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是在一旁闻到那股黄连苦瓜味,就已令人不自觉想反胃了,可她竟能一口气喝完,连眉也不皱一下? 「噢。」她尴尬地摸摸头。 「再、来。」他的话自齿缝迸出。「不过这碗汤你千万得当心,如果禁受不住,千万不要勉强,我一旁已经备好漱口的酥酪茶了。」 「好。」东施施被他的话惹得不禁心惊胆战起来,小心翼翼端过这碗色泽美丽的汤,小小口地喝着,不一会儿又喝光了。「那么,请问这又是什么呀?」 骆扬看得满头大汗,面色凝重惨白。「你当真没感觉?」 她舔了舔唇,只觉嘴唇好像热热的、烫烫的、肿肿的,胃里的汤汤水水好像开始打起架来,可是她仍然茫然不解地摇了摇头。 「这是四川‘断魂灯笼椒’加‘妖兽辣花椒’ 煮出来的‘辣煞人汤’ 。」他脸色如土,「我煮它的时候,内膳房的大大小小人等全被呛得跑的跑、逃的逃,我自己更是连试都不敢试味道,可是你居然一整碗都喝光光了?!」 她的味觉不只是硬如石头,胃恐怕也是铜浇铁铸的,居然到现在还能撑得住? 看出他眼底的震惊疑惑,东施施讪讪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其实打从七岁起,我因为尝不出味道,所以无论吃什么都一律称赞好吃。也因此不知误食了多少乱七八糟的食物,香的臭的好的馊的,应有尽有……可说也奇怪,久了,也就莫名其妙锻炼出一颗铁胃来了。」 他震惊得哑口无言。 「最后这一碗是什么?」她摸摸肚子,暗暗打了个隔儿。虽然有点饱了,可是实在不想辜负他的好意。「我可以再喝喝看,说不定这次真能喝出味道来呢。」 骆扬有点提不劲来地将那碗加了通州腌咸鱼的汤端给她,苦笑了一下,「你不用喝完,只要试一口就行了,这汤咸死人了,你要真一饮而尽,就算真是铁胃也得受不了。」 「好。」她乖乖地以碗就口,啜饮了一小口。 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依旧尝不出咸味,心情越发沉重了起来。 「施施,你这症状真的太严重了,恐怕不是寻常药膳就能搞定的。」他沉痛地下了最后结论。 「不好意思,让师父费心了。」她歉然地望着他。 「还是让御医来诊治吧?」 「不行,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她脸色瞬间急白了。 「那倒是。」他沉吟,眉头打结。 「师父,你真的不用替我想法子治好味觉了,」她落寞地道:「以前驰名天下的薛神医到梅龙镇义诊的时候,我也偷偷去了。可薛神医也束手无策,他只说了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然后拍拍我的头,叹口气就走了。」 话说回来,这是她自作下的罪孽,就算得背负一世,她也心甘情愿。只是万万没想到,皇上会突然下旨要东家新掌勺负责公主的龙凤婚宴,逼得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施施……」他伸手捧起她的脸,黑眸炯炯有神的看着她,郑重地道:「看着我,我是绝不会放弃你的。」 她鼻头一酸,热泪盈眶。「师父……」 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 「就算你不能恢复味觉,我还是能把你训练成一个顶尖的、了不起的厨子。」 他低沉有力地道:「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师父……」她含泪猛然点着头,泪珠儿悄悄滚落。「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她的泪烫痛了他的胸口,骆扬心脏紧紧一揪,顿时忘情地将她拥入怀里。「好施施,别哭,别哭……不会有事的,我不是说过,天大的事都有我这个师父来顶吗?」 「哇!」东施施再也抑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师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是好姑娘,我不是个好人,我真的真的不值得你待我这么好的,呜呜呜……」 「笨蛋,谁要敢说你不好?我扁死他!」他既心痛又慌乱,赶紧哄着她,并替她擦眼泪。「乖,不哭不哭,我们不哭了。」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心疼她哭,不舍她痛,怜惜她的心伤……他的心乱如麻,手忙脚乱,看在她眼里,更是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和感动。 可是,她真的不值得他的待见,不值得他的爱护关怀,像她这样的人……尤其像她这样的一个人…… 「傻丫头,怎么越说哭得越厉害呢?」他的手细细抚去了她颊上的泪,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心痛地注视着她。「嗯?」 第十九章 尽管他哄慰的话语透着怜宠,尽管他的手势是如此轻柔得彷佛触疼了她,可是她的脸仍布满脆弱凄惶之色,微微抽噎着,胸口又酸又甜又痛又紧。 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多坏,可他竟是忘了她是个可恶的坏姑娘吗?否则怎么还会、还能对她这么好? 他当真不怨怪鄙视她吗? 「师父,我……我是罪有应得的……」她呜咽着,几不成声。 「傻瓜,我说过那是意外,」他的叹息轻柔如晚风。「你又何必再深深自苦呢?」 「我怎能忘?明明就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又落泪纷纷了。 骆扬凝视着她泪痕斑斑的小脸,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惜,再也无法抑制胸口紧紧纠结着的心疼,他柔软而灼人的唇轻轻落在她眉心。 「莫哭。」他低声道。 眉心一暖,东施施神情有着震动诧异却又迷茫地望着他,鼻头酸楚犹未褪去,双眼睁得老大。 怎、怎么……他他他…… 起初落在眉心那一吻,纯净得不带一丝情欲,而是蕴含着千般万种抚慰和疼惜。 可是当她泪光盈盈的眼儿一愣,痴痴地望着他,挺俏鼻头通红可爱、小嘴丰润如樱桃微微轻颤着,泪珠儿傻傻地滑落了下来,他心头单纯的怜意刹那间被某种陌生、却汹涌澎湃浓烈的情感猛地攫住、取代了,温柔的唇忘形地捕捉住她小巧甜润的嘴儿……「嘘,别哭……」 喜鹃和乐鹊捧着几盆开得花团锦簇的绣球花,笑吟吟地正在布置摆设绣房,边和混得熟了的小红谈天聊笑。「这花原生自四川,可没想到移植进宫里长得越发娇艳呢!」突然,外头传来一迭连声乒哩乓琅声响,她们三人愕然地望向声音来处,恰巧对上小脸红得像煮熟螃蟹的东施施。 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冲回房的东施施蓦地一呆! 她们三个人眨了眨眼。 「东姑娘怎么了?」 「脸怎么这么红呢?」 「小姐你!」 「我……我……」东施施心虚得连耳根都红了。「那个……今天天气可真好,太阳可真大,晒得人嘴巴……呃,不是,是脸都烫红了……你们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自己当心一点啊……我要睡了!」话一说完,她飞也似地跳上床,抓住绸被一古脑儿地蒙住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半点也不敢露出见人。 小红和喜鹃、乐鹊看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观。 小姐这是在干嘛呀? 第二天,东施施摩摩蹭蹭、拖拖拉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走到内膳房门口,可是一瞥见那英俊挺拔的身形,心儿就坪坪狂跳起来,立刻转身就想逃回小知轩去。 「要去哪里?」熟悉的低沉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东施施脸蛋不争气地红了,背对着他,吞了好几口口水,才害羞的开口:「嗳……」 「怎么,忘了今天你得在内膳房见习吗?」骆扬的声音隐含着一丝宠溺的笑意。 东施施伸手拼命扇着羞红滚烫的脸颊,暗自祈祷自个儿转过身时,那娇羞难掩的飞霞已经褪净了。「嗯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佯装镇定地转过头,可还是红绯的双颊却怎么也藏不住害躁。「师父……呃,我是说,总御厨长。」 为避免内膳房中人多嘴杂,她拜师的事要是传了出去,怕会被有心人逮住大作文章,徒生波澜,因此他要她白天在人前依旧和众人做相同称呼。 「昨天,是我唐突了,」骆扬眼底掠过一抹怜爱,随即坚定的道:「可是我并不后侮。」 她的脸这下子又红得跟五月榴火似的,却一时不知该气该慎还是该羞才是。 「我喜欢你。」他眼神一暖。 东施施脑袋轰地一声,蓦然呆掉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什、什、什么? 「今天我会陪着你做东家食谱里的第一道前汤。」骆扬不自在地清清喉咙,英俊脸庞微见红晕。「那个,我会监督着你做,你放心,尽管放开胆子动手煮,就跟那天煮一品转运锅一样。」 她根本没听见他后来的话,只顾着愣愣地望着他,脑子嗡嗡然,甜甜的狂喜感淹没了全身上下,可一颗心却又像踩在云端般飘飘然地不踏实。他、他刚刚真的说了那句话吗? 还是,这纯粹只是她希冀出来的幻想? 或者……她其实还没睡醒,还在做梦? 骆扬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指尖轻点她小巧俏鼻尖,故意粗声粗气道:「小丫头,还没睡醒吗?」 「原来我果然在做梦……原来我真的还没睡醒啊……」她傻傻地喃喃,小脸满满是迷惘失望之色。 他失笑,黑眸闪过一抹促狭之色,低下头闪电般啄吻了她的小嘴儿一记。 东施施娇呼一声,滚圆眼儿瞪大,脸蛋瞬间飞红。 「现在,可醒了吧?」他坏坏地一笑。 「总总总……你你你……」她羞得头顶都要冒烟了,害躁地转头一溜烟跑掉了。「讨厌啦!」 但见被偷香的小羊害羞逃走,留在原地的大野狼却笑得好不邪恶满足。只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发觉,在花荫深处,有一抹窈窕纤弱身影,一双水眸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第八章】 接连数日,东施施在内膳房里遇见骆扬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频频脸红。被老卢御厨好奇问了,她只得推说是内膳房里灶口热,红通通脸颊是给蒸红了的。骆扬向来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之人,因此自那一日起,便开始紧锣密鼓地训练她试做起东家一十八套大菜。 内膳房灶口甚多,因此他为她分配了一个最角落的地方,并且时时严格督促她。 他对外则是向御厨和厨役们宣布,他与东姑娘要连手将公主龙凤婚宴上的菜色去芜存菁、推陈出新,因此需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试验……以此说词,消除众人的疑惑。 「总御厨长,万一我又切错东西、煮错食物、下错酱醋……那该怎么办?」东施施尽管抱持着战战兢兢的努力学习心态,可是当她拿起菜刀,手执汤勺的时候,仍不免惊悸担心。「也许不至于毒死人,可是一不小心害得吃的人上吐下泻怎么办?」 以她带塞的程度,又有悲惨至极的前科,实在是很难不紧张啊! 「你不用担心。」他挑眉一笑,「由我来试菜,如果菜肴里有一丁点不对劲,相信我,我会毫不留情,马上‘呸’出来给你看的。」 「真的吗?」她听了这样的保证,既安下心来,却又有些尴尬,一时间心情还挺复杂的。「那就辛苦你了。」 「没问题。」他微笑的朝她颔首,「你可以开始了。」 她手心发冷,心跳加速,头皮发麻,「……是。」 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从没有从头到尾包办煮过一道成菜,上次那道一品转运锅,是她知道御厨们煮的料理肯定百分之百没有问题,这才放心全搅和成一锅的。 但是现在…… 第二十章 东施施手执菜刀,在切起供前汤熬煮所需的莲藕时,不禁微微发抖,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继续把那藕节片完。骆扬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备料的动作,不忘提醒她藕片厚薄须一致,鲜蛤蜊得在汤料熬煮得入味绵透,在最后阶段方能全数倾入沸腾汤水之中。「只要壳一开,汤得立即起锅离火,」他叮嘱,「如此蛤肉方能保持饱满鲜甜,也不至于抢了天麻和莲藕的味。」 「总御厨长,你真厉害!」她望着他满眼崇拜,「我们祖传食谱上头也没写得这般详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常识。」他似笑非笑的回道。 「噢。」她挠挠脸颊,小脸一阵讪讪然。 「这道‘佳偶天成’完成了吗?」他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鼓励地问道。 「完成了。」她拿着汤勺将大锅里清香四溢的「佳偶天成」舀入一只青花大瓷碗里,手不禁有些微发颤。 「很好。」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抄起一柄调羹,舀起了一匙清醇汤汁。 「等一下!」东施施紧张得脸色发白,吞了口口水,「你……要不要先叫好御医啊?」 「至于吗?」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 「那个……有备无患总是好一点的。」她笑得好不心虚。 「一口汤还毒不死我。」他在紧张兮兮的她来不及阻止前,一口喝下。 「怎么样?怎么样?」她的呼吸差点停了,小手紧紧攀抓住他的手臂。「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头晕想吐的感觉吗?肚子绞痛翻腾的时候千万要说啊!」 「嗯……」他眯起眼深思。 「喉咙痛吗?头昏脑胀吗?四肢无力吗?有流鼻血的冲动吗?」 「目前没有。」他沉吟着,仔细研究汤汁的优劣得失。「嗯,盐巴少了点,汤有点淡,不过还行!对了,天麻再少放一片,味道会更柔和些。」 东施施一时摸不着头绪,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她满心满脑全是心慌与惶惑和担忧,只顾着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地盯着他,害怕他随时会「毒发身亡」 「怎么了?」骆扬终于注意到她神情异常,疑惑的问道。 「你现在全身上下真的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她神经兮兮地再三确认。 「我很好,」他鼓励地拍拍她的肩,黑眸照照生光。「你也很好,我们大家都很好……对了,汤再多下点盐,天麻再少放一片,你的汤就完美无缺了。」 「我的汤……」她傻乎乎地开口,随即不敢置信地捂住小嘴,小脸迅速亮了起来。「我的汤……我煮的汤……能喝?真的能喝?」 「能喝,而且挺好喝。」他顿了下,不忘补充道:「再加一小撮盐的话。」 「我的天!」她狂喜至极,想笑,想尖叫,更想跳起来环住他的颈子大喊万岁,可是喜悦的热泪却在这一瞬间不争气地弥漫了眼眶。「我……我能煮了……真的不会害死人……我、我……」 「施施,我说过你可以相信我。」他嘴角含笑,眸光深情而心疼地注视着她,「我可不是随便说说便罢的。」 「师父……谢谢你。」她低下头,喜极而泣,拉起袖子想抹掉眼泪,可没想到却越擦越多。 骆扬看着她欢喜却梨花带雨的小脸蛋,胸口莫名紧紧揪成一团,那股深沉浓烈、焦灼不舍的心痛戚蔓延流窜到四肢百骸。 天杀的!他真痛恨看见她流眼泪。 「喂喂,我赞你可不是要让你哭得唏哩哗啦的。」他佯装懊恼不悦,「还有,你再哭下去,这汤就不是太淡,而是太咸了。」 东施施闻言一怔,随即破涕为笑了。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随即笑道:「来,把眼泪擦一擦,再为这汤下一小撮盐巴,端过去给他们试试。」 咦? 「真的……可以吗?」她还是有些担心。 「去吧。」他鼓励地笑笑。 她不禁欢呼了起来,虽然双手颤抖,却迫不及待捧着那一大碗汤,奔向其它御厨,让他们尝尝味道。 骆扬微笑看着那些御厨纷纷舀汤品尝,伸出大拇指点头笑赞。 「嗯哼。」他满意得不得了。「算他们会做人。」 话说回来,他还是习惯看到那张小圆脸笑开怀的模样。 如同现在,她开心得眼儿发亮,小脸红通通,浑身上下像是散发出亮晶晶的光芒,真是像碗晶莹剔透、粉粉嫩嫩的糖霜奶黄酥酪。 令人,甜入了心坎里。 午后。东施施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穿廊过径要赶回小知轩,迫不及待想与小红分享她已能煮出「佳偶天成」的天大好消息。 「东姑娘请留步。」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回头,「请问这位姊姊有什么事吗?」 「我是香膳房里当差的芳心。」来人脸上笑意清浅,宛似杏花乍落湖面,款款动人的模样连东施施也看怔了。「今日特来向东姑娘请示,皇上试菜那日所用的甜点,可有需要香膳房提供入菜用的香草?」 「原来你就是香膳房的芳心姑娘啊。」她恍然大悟,颊生嫣然。「你唤我施施就好了,往后还有要多多劳烦芳心姑娘的地方,届时还得请你好生包涵才是。」 「东姑娘太客气了。」芳心抿唇一笑,「不愧总御厨长心疼,果然是个知情礼的可人儿。」 东施施闻言,脸蛋顿时飞红了起来。「总御厨长他……他是开玩笑的,我也不过是个乡下小丫头罢了。倒是芳心姑娘这般年轻便执掌了香膳房,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教东姑娘笑话,那不过都是些虚名罢了。」芳心翳蓊秋波一流转,笑道:「对了,如果东姑娘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到我香膳房那儿喝杯茶,顺便挑选些要用的花草呢?」 「好哇好哇!」难得能在宫里遇到这么个性格温婉,对她殷殷笑语如长姊的姑娘,东施施兴奋开心不已。「呃……我是说,如果不太打扰芳心姑娘的话。」 「东姑娘真可爱,说什么打扰呢?长年在这宫里,极少能遇见像东姑娘这般天真爽朗的小妹子,」芳心笑得好不温柔,「能有伴一起说说笑笑的,我心底也极是欢喜呢。」 于是乎,在芳心别有用心的牵引之下,单纯热情的东施施就这样傻乎乎地走进了香膳房― 也一脚踏进了不知是福是祸的陷阱里。 在骆扬的监督与调教下,东施施开始大着胆子卖力做起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的第二式!「缔结良缘」清爽暖胃的前汤后,第二道即是酸酸甜甜的凉拌菜,以春雨(冬粉)、海蜇皮、小黄瓜、红萝卜、鸡脯肉、甜脆玉梨等,俱切成细丝,以吴盐略腌,用冰水湃过、捞起,再撒几滴镇州醋、许州糖蜜、锦州香油,拌匀即可。 这「缔结良缘」食材虽简单,却是讲求刀工绵细,作工精致,看似花红柳绿缠绵,入口则酸甜丝丝入扣……再一嚼,尽是香中带酸,甜中带脆的美味。 刀工能练,可对于舌头品不出咸甜苦辣滋味的东施施来说,这调配酸甜醋酱汁的程序,才是一个令她大大头痛的问题。 「太酸了。」骆扬皱眉。 她左手战战兢兢地再加了几滴许州糖蜜。 「这下又太甜了。」 她右手赶紧再滴了些镇州醋。 「……咳咳咳。」他登时被酸得说不出话来。 「你没事吧?」她一惊,左手一抖,这下子整盘「缔结良缘」瞬间被糖水淹没了。他只能眼巴巴看着好好一盘菜全毁,抢救不及。 「对不起,对不起。」她都快哭了,「我、我再重新做一盘,这次我会小心调好酱汁,不会再犯错了。」 第二十一章 骆扬叹了一口气,抬手搭住她的肩,「这样还是不行的。」 「师父!我是说,总御厨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她一张脸窘促得涨红了,惭愧难当,却还是拼命想要挽回他的信心。 「笨蛋!」他盯着她,不禁有些好气又好笑。「我怎么可能这样就放弃你了?虽说一天吃一道烂菜是我的极限,你这道菜做得虽差,但你的苦心和努力,我也尝得出……」 「那我可以再重做一次吗?」她稍稍松了口气,却仍然带着一丝诚挚盼望的央求。 「不,若是照这法子做下去,你再做一百次也一样难吃。」他毫不客气地道。 哇,这话真是、真是!东施施倒抽了口凉气,有些自尊受伤地捧着心口儿,眨巴着眼儿可怜兮兮地啾着他。 骆扬被她的模样逗笑了。「抱歉,公事公办,难吃就是难吃。」 「那怎么办嘛?」她嘟起小嘴,不由得懊恼了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总不能不做这道凉拌菜,也总不能在遇到所有应该调酱汁的菜式时就跳过、略过吧?」 「别心急,」他成竹在胸地笑着,「我帮你想到了个好方子。」 「是什么?」她双眼倏地亮了起来。 「记菜的分量和酱汁的比例,还有,这道酱汁可在前一日先煮滚过,静置一日,那么醋的酸味与糖的甜味便能巧妙融合在一块儿,尝起来会更温润顺口,而且也可以避免酱汁与菜肴相拌时,甜酸度不均匀的问题了。」 她脸上满满都是崇拜之色,欢喜地望着他,「师父……呃,我是说总御厨长,你真的好厉害哦!」 「这还是基本常识。」他忍不住捉弄她。 「知啦知啦,」她小脸红了起来,轻悴道:「就知道骆总御厨长厨艺盖世,只要拿出一丁点‘ 基本常识’ 就足以令我等甘拜下风、五体投地、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嗯,虽然厨艺不佳,但马屁功夫一流。」他摩掌着下巴,频频点头。「还算有可取之处。」 「师!父!」厚,干嘛这样笑人家啦? 骆扬哈哈大笑,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现在知道练好厨艺,就可以像为师这么臭屁了吧?」 「拜托,师父你的臭屁应该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吧?」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道。 「那可不?」他得意洋洋。 她想给他一记白眼好杀杀他的自大和威风,可是他骄傲得意的笑容却像极了一头吃饱餍足的狮子,姿态看似懒洋洋,实则占尽上风。 东施施嘴角往上弯,心窝涨满了热热的、暖暖的甜蜜滋味。 像他这么优秀骄傲的男人,居然会喜欢上她这么不起眼又傻乎乎的小丫头? ……真的像在做梦一样呀! 在喜孜孜、甜蜜蜜得有些晕陶陶之际,东施施内心深处却也隐隐不安地忐忑着,错手毒害了娘亲的她,真的有资格拥有这么美好的幸福吗? 自从七岁起便吃不出食物滋味后,除了一日三顿正餐外,东施施手边常会有各式各样的零嘴,她下意识不断在尝、在试、在吃,其实也是在暗暗盼望着,终有一天,她能够再尝出食物的酸甜苦辣咸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许,也就代表在天上的娘亲已经原谅了她错煮人参粥而造下的深重罪孽。 她知道这只是自我欺骗和自我安慰。 可她心底也很明白,娘亲怎么会怨、会恨自己的孩子呢? 尤其那的确是一个意外,虽然后果却是如此残酷、悲惨且致命。 但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在情感上,她却无法摆脱狠狠自我鞭笞的良心谴责。 和娘失去珍贵的性命相比,她只不过是失去了味觉,这样的惩罚,一点都算不了什么…… 因为误煮人参粥害死了娘,所以她再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做出令人感觉到幸福的料理。是骆扬,骂醒了她,也点醒了她,让她就算身处自责与畏惧之中,也要学会勇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能够遇见他,令她这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人生开始有了新的意义与价值。 只是,她最近心中却总隐隐有个疑惑! 「师父,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夜里,第三道「鸳鸯同心」莲蓉包在竹编蒸笼里炊蒸之际,守在灶口边的东施施望着身畔伫立的骆扬,突然脱口问出。 骆扬闻言一怔,俊脸可疑地微红了起来,哼声道:「你现在该担心的是这‘鸳鸯同心’ 莲蓉包倘若蒸得不成功,还得再重新揉捏发面一回吧?」 「师父,干嘛害羞不敢坦白说呀?」她睁大滚圆眼儿,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他是看中自己哪一点嘛! 「我骆某人平生从不识‘害羞’ 二字怎生写,我会害羞?」他嗤之以鼻。 「不然你的脸为什么突然红成猴儿屁股似的?」她不服气地道。 「咳!」他清了清喉咙,浓眉皱了起来。「哪来那么多闲工夫问这奇奇怪怪、有的没的?」 「这才不是奇奇怪怪、有的没的,我是很认真!」 「对了,你方才把莲蓉包捏得太大了些,应当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分量,取其精致可爱之意;且第三道是让人在吃完酸酸甜甜凉菜后,甜润一润嘴,分量只宜巧不宜多!」 「师父!」 「别师父了,等会儿再重新捏一笼新的,这次面团滚圆一些,做小一点,听见没有?」 见他一直避而不谈,拼命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东施施,原本亮晶晶的眼儿,不禁有些黯淡了。 这问题真的很难吗?为什么他总不正面回答? 难道他也不知道他喜欢上她什么吗? 可是话说回来,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动心的? 师父是当真害羞?还是……他已经后悔惹上她这个既不懂事又烦人的小丫头了? 东施施单纯的迷惑,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了更深的忐忑惶惑不安。夜深,在掀起蒸笼上盖,在腾腾白色热气飘散中,小巧雪白的「鸳鸯同心」蓬蓉包终于出炉了。可是东施施咬下那原该满口柔软绵甜芬芳的小莲蓉包时,本就吃不出甜咸的唇齿间,却依稀尝到了一缕缕的苦涩。 「这‘鸳鸯同心’ 成功了。」骆扬吃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成功了吗?」她脸上难掩一丝落寞,怀疑地问。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到她的异状,黑眸涌现浓浓关切之情。「你的脸色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在灶口守得太久,热坏了?要不要喝口水?我去帮你斟!」 她仰起头,接触到他那双坦荡无饰的真心关怀眼神,蓦地心头一热,所有的忐忑和惴惴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对啊,她究竟在耍什么白痴呀? 师父是个顶天立地、言出必行的好男儿,他既然说了喜欢她,那便是真真正正地将她放入了心坎里,这才会做此表示的。 所以她怎么可以因为自个儿的胡思乱想、心神不安,就开始怀疑起师父待她的真心呢? 「师父,我真是个笨蛋。」 第二十二章 「你是啊。」骆扬先是一怔,随即大笑,亲昵宠爱地捏了捏她傻气粉嫩的小脸,「怎么,你是现在才知道的吗?」他爽朗的笑声再度令她像服了一记定心丸般,一颗惊惶不安的心,又妥妥贴贴地回到了胸口,暖暖的、热热的……无比安定。 第四道「凤凰于飞」是以肥美野雁抹上特调浓厚酱料,再淋以麦芽水,入烤炉挂烤而成,金黄脆皮、肉嫩鲜甜,入口咸、香、甜、酥、嫩……五味合一,令人闻之垂涎,食之陶醉。 这道菜技术考究,无论是哪一个环节都错失不得,尤其是那一门烤功,东施施足足磨了五日才精通。 虽然她自觉进步缓慢,可骆扬嘴里不说,心底却是惊异极了。 「难怪她小时候有厨艺神童的美名,」他不禁流露出激赏之色,自言自语,「果然有慧根,一点就通。」光是这门烤功,寻常学徒若没习得三年五载,根本无法得窥其中奥妙。可是她不过区区五日,就能烤出颇具水平的雁肉,实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徒弟这般天资聪颖,他这师父教起来也格外有劲儿,于是骆扬决意倾囊相授,将许多他独自研发出的酱料与料理手法全数教予她。 在师父了得,徒弟勤快之下,东家一十八套料理在短短二十日内,完美地一一呈现出来。 「施施,做得好!」在最后第一十八道「花好月圆」甜汤圆满完成之后,骆扬难掩与有荣焉的骄傲之色,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我就说你一定行的。」 「我真的……亲手完成了我们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她一脸感动和不敢置信,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一定是在做梦吧?她可是东施施耶,那个一向被奶奶与爹爹放弃、也被她自己给抛弃了的灶房白痴,居然能够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完整且完美地把东家祖传一十八套闻名遐迩、人人称赞的婚宴大菜全做了出来?而且还能博得师父这个严苛的料理大师说一个「好」字? 看着那一只描玉蓝彩斗花碗里装盛的「花好月圆」― 汤色金黄如琥珀、圆子雪白滚圆如明珠,小小桂花娇俏迷人地飘荡在其中,虽然她尝不出滋味究竟有多甜美软糯可口,但是从骆扬赞赏的笑眼和内膳房众御厨吃得呕舌不已的表情里,她彷佛也可以感觉到那入口温润滑软甜蜜的滋味,渐渐散发至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她真的真的真的……太开心了! 再过五日,皇上就要亲自试菜了,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勤奋流汗流泪,终于要面临皇上的验收,也即将获得最丰硕的收割成果! 「芳心姊姊,我跟你说哟,我昨天已经完成了一十八道的菜式了耶!」 跟在芳心屁股后头,东施施开心得吱吱喳喳,活似一只小八哥儿。 「施施真是了不起,真棒。」芳心指示着宫女们将烘干的芍药和金银花尽收了,这才牵起她的小手,浅笑着走出焙香室。「好妹妹,今儿刚刚好有新进的金州春桂,让我来烹一壶桂子香,以茶代酒,好好地为你祝贺一番。」 「芳心姊姊最好了。」她眉开眼笑的。虽说她每每都是牛饮,又喝不出茶的滋味来,着实是糟蹋了芳心精心烹煮出的佳茗,可就算喝不出味道,光是看芳心那双雪白如玉葱的纤手,犹如书法家写得一手行云流水好书法般,姿态翩翩曼妙、手势款款动人,就已是一种无上享受。 坐在杏花树下,优闲地品着茶,东施施觉得整个人都心旷神怡了起来。 所有的兴奋、激动、热切和乱七八糟闹哄哄的情绪全在这一瞬间获得了纯净的沉淀。 「这一季的春桂,花蕊金黄,甜馨扑鼻,清香益远,品质极好。」芳心微笑道,将一撮粉嫩小巧的桂花轻轻撒落在沸腾的茶汤里,接着又滚了一会儿,茶壶即离了小火炉,然后她以竹制小斗舀起些许茶汤,斟入东施施面前的茶盏。「来,尝尝。」 东施施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盏,吹了吹滚烫的热气,啜饮了一口。「嗯,真香,真好喝。」 「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东施施睁眼说瞎话已经是惯常老手了,虽然喝不出滋味,她光看这茶汤金黄映艳,也知道这桂花一定不是凡品。 「我就知道妹妹你一定会喜欢的。」芳心巧笑倩兮,语气柔和地道:「说起这季的春桂,色美味香意甜,不只能泡茶,还能做成甜馅。还记得去年,总御厨长做过一回春桂新粉蒸栗糕,我有幸能偷尝了一小块,那滋味……至今彷若犹回绕在唇齿间。」 哇……东施施听得羡慕到流口水。 下次,她也想央求师父亲手再做一次给她吃吃看喔。 话说回来,给她吃这么好的东西,她也吃不出味道来,简直就是乌龟嚼大麦!糟蹋了。 东施施叹了口气,可脑子蓦然灵光一闪! 她是吃不出春桂的绝妙,可皇上肯定识货呀! 「芳心姊姊,你可以给我一些春桂吗?」 「你想带回去泡着喝,当然没问题了。」芳心好脾气地笑道。 「不,不是要带回去泡着喝的,」她满眼兴奋,跃跃欲试地道:「我想,这么好的春桂若是用来煮‘花好月圆’,那一定会比寻常桂花所煮出来的更加好吃百倍!」 「是呀,」芳心眨了眨眼,嘴角柔婉的笑意带着一丝诡异。「用春桂煮,滋味一定特别得不得了。」 「皇上一定会很喜欢的!」东施施开心的点头。 芳心浅浅一笑,轻轻敛眉,掩住了眼底真正的心思。「不过妹妹千万记得,倘若你要用在‘花好月圆’这道甜汤上,春桂千万得在最后皇上要品尝时,在掀起盖的那一刹那撒下,让它趁着热气激荡出花香味来,这样,才能萃取出春桂那缕最独特诱人的风味……知道吗?」 「知道!」她忙不迭的答应,「临食前方撒下,为的就是要取那一瞬间最纯粹清鲜的花香,对吗?」 「好妹子果然聪明伶俐,一点就通。」 【第九章】 终于到了皇上试菜的前一日。这也是内膳房的大事,尤其为搭配以东家一十八套大菜为主的龙凤婚宴,骆扬也设计了八凉菜、八热荤、八双拼、八咸点、八甜点、八面品、八京果、八蜜果……共齐八十二道。 御膳房里人人忙翻天,有些事先得做好的凉菜、腌来待明日烧烤的食材、需要湃入井水取其清凉的瓜果等等,手续繁多,都得前一日就备齐。 东施施也忙得满头大汗,却是欢喜得脸儿红通通的,心底更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安定。 在一切纷纷扰扰随风而逝,回归到最单纯美好的原点之后,她终于深深体悟到原来她最拿手的一件事,就是做菜。原来,做菜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呀……尤其是看到每个尝到她所做出的料理的人,那脸上洋溢的满足笑容时,她就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起来,彷若在云端。 就算这辈子她无法恢复味觉,无法再度尝到食物真实美味的味道,她也无憾了。 「各位辛苦了,到现在还忙着呀?」 一个温柔笑语缓缓响起。 众人抬头望去,登时都笑了。 「芳心姑娘,你来啦!」 「哇,好香,这是什么味?」 「芳心姑娘,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御厨们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 第二十三章 东施施也跟着过去凑热闹,而且还抢先夺得了个彩头! 「好妹子,来,先给你一个。」 「哇,芳心姊姊,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捧着一碗凝结着似霞若醉,呈现淡淡胭脂色冻物事,不禁赞叹。「这是蔷薇露做的果子冻。」芳心对她盈盈一笑,随即环顾四周,「我想,你们辛苦了一整天,所以做点果子冻来给大家尝尝,打打气。」 「芳心姊姊,你真是大好人。」她满眼感动,迫不及待地挖着吃了起来。 虽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但凉凉滑滑的,吃到嘴里好舒服呀。 没想到芳心姊姊不只精通花花草草,就连厨艺也这么好? 东施施不由得崇拜地望着芳心。 一旁的骆扬却是看得好不刺眼,心下暗自咕哝,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丫头以前只会用这满满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现在居然对芳心面露景仰倾慕佩服之色……悴,虽说芳心是个姑娘家,但他还是忍不住吃味。 话说回来,这丫头是几时和芳心这般熟稔的? 他眸底掠过一抹深思。 「芳心姑娘果然是温柔心细,怎么知道我们都忙得没胃口,正想吃点酸酸甜甜的东西呢?」 「呵呵呵,那可不?芳心姑娘可是咱们御膳房之友呢!」卢御厨转头看到埋头大吃的东施施,不由得噗地笑了出来。「不过小施施也可算得上是咱们御膳房之花了。」 「是御膳房之活宝。」 「不对不对,是御膳房之包子。」 老陶御厨一句打趣,登时引起哄堂大笑。 「老陶叔叔,您老是肚子饿了吧?」东施施闻言非但不着恼,反而跟着呵呵笑了起来。「想吃包子,我等会儿蒸几大笼给您吃,看您是要红豆包、水煎包、奶黄小包、葱肉大包、四季海鲜包、无敌蟹粉水晶包……应有尽有,您要哪一味?」 「哟,咱们小施施最近斗志真是旺盛得不得了,居然连总御厨长的独门无敌蟹粉水晶包都学会了,」老陶笑吟吟地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 ― 不过骆扬一记白眼瞪得他目光赶紧收回,忙对东施施撒娇道:「小施施,老陶叔我肚子是真饿了,你待会儿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说的,要做无敌蟹粉水晶包哦!」 「没问题。」她咧嘴一笑。 「那我也要吃!」老卢不甘寂寞地凑了过来。 「我也要!我也要!」 「好好好,都有都有,所有叔叔伯伯统统都有!」 那个笨蛋。骆扬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过去排开众人,把那个一被称赞就得意忘我到什么都敢答应下来的阿傻抓出来,一个温柔笑语突地自他身畔响起! 「总御厨长,你好像很关心我施施妹子呀?」 他霍然回头,英俊脸庞条然闪过一抹窘红,随即清了清喉咙,微微扬眉,「芳心,你是几时和施施这般亲近起来的,怎么没教我知道?」 「我们女孩儿家之间的私事,怎好向你这个大男人报告呢?」芳心浅浅一笑,四两拨千斤道。 「可是!」他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更何况,」她嫣然一笑,意有所指地道:「我也想多多了解自己的情敌,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骆扬登时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你的!什么?」 当晚,东施施兴奋得睡不着,一颗心又紧张又忐忑,数度爬起来望着窗外的明月傻笑。睡在外阁小厢房的小红认命地翻身下床,打了个呵欠,过来劝道:「小姐,明儿可是大日子,你再不养精蓄锐好好睡个饱,明儿怎么应付那一十八道菜的考验呢?」 「我心里知道,可是我的脑子就是歇不下来呀。」东施施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矛盾的焦灼,叹了口气,忧心仲仲的问:「小红,你觉得明儿我会不会搞砸试菜呀?」 「呸呸呸!小姐别瞎说!」小红赶紧双手合十朝天空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皇天在上,我家小姐纯粹是一时心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尽管心绪难安,她还是被小红的举止给惹笑了。「小红,我不过是说了一句话,犯得着搞得这么紧张吗?」 「小姐,你不知道,这每逢大事前夕,最得谨言慎行步步为营了。」小红神秘兮兮地道,「你别以为婢子迷信,凡事还是小心点好。」 「好好好,你觉得好就好。」被小红这么一搅弄,东施施心情登时好了一大半,笑嘻嘻道:「好吧,那没别的事,你也早些睡,明儿才有力气到上林苑为我打气!」 「小姐,你放心,小红和喜鹃、乐鹊两位宫女姊姊都约好了,明儿一早就去上林苑占好位子,为小姐摇旗呐喊助阵!」小红一拍胸口,义气满满。 「小红……」她眼圈儿红了,威动到不行。 「所以小姐,你快睡去吧,婢子明天还要等着看你大展身手呢!」 「嗯!」东施施重重点头,小脸发光。「我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为了东家、为了师父,也为了自己和这么多爱护她的人,明天无论如何! 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试菜宴席设于春光明媚、百花锦簇的上林苑,才近晌午,上林苑里早挤满了争相看热闹的宫内主子和奴婢们 这可是要为宝娇公主日后出嫁准备的龙凤婚宴,非但皇上甚为看重,就连宫里嫔妃们也好奇雀跃不已。御膳房众厨于三更即起料理烹调,尤其是东施施,身负为东家酒楼争光的重责大任,她更是从备料、刀工、烹煮、调味样样亲自来。 骆扬虽然也忙碌指挥着众厨,可他始终默默地在她身后不远处,暗中守护着。 他眸光锐利的紧紧盯注着她每一下刀,每一动勺,随时做好上前提点的心理准备。 但是她真的非常令他引以为荣,因为她对待食材以及每一项作工的细心谨慎程度不下于他。 「施施,恭喜你。」他眸光含笑,低声道:「你已经成为东家真正的新掌勺了。」 一切顺利得令他安心不少,可是骆扬在松口气之余,心头却也隐隐感觉有些莫名烦躁与惴惴然。 昨晚,芳心那句状若打趣、似笑非笑却彷佛语带双关的话,始终沉甸甸积压在他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阴霾幽幽笼罩着。 芳心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昨晚的芳心,浑然不像他这些年来所认识的她,感觉上好似有些不同,可他又说不上来那不对劲是什么?虽然后来在他的追问之下,芳心只是温温雅雅地回以一句「不过说笑罢了,总御厨长,您何须急成这模样」,然后又噙着一抹浅笑离去了。 可是骆扬眉心却不得安生地跳了一整夜。 「悴,我担什么心呢?不会有事的。」他喃喃自语,「芳心与我是多年老友了,昨天那句话,肯定是同我开玩笑……没错。」 骆扬甩去脑海里那不必要的烦恼,继续专心地关注着东施施的一举一动。 而东施施,专注的小脸美丽得宛似发光,她抹去额际的汗水,动作轻巧地将精选海鲜以荷叶包覆起,置入热气滚滚的竹蒸笼中炊蒸,在盖上蒸笼盖后,她回头征询地望向他。 他噙着笑意,极有默契地点点头。 第二十四章 得到他的赞许肯定,她不禁眼儿亮了起来,红排腓的脸蛋看起来更是娇羞俏艳。 在等待蒸笼内那道「天作之合」蒸熟之际,她把握时间,手脚轻快灵巧地用糖醋酱溜好了艳红鲜甜的大对虾、并仔细地在碧绿雨过窒一烧大盘上排整好。然后不忘以白萝卜雕成两朵水嫩白莲,并且沾了些红花水,让白莲晕染成含醉红粉,再置于大盘边缘。 「‘连理交枝’上菜了!」她脆生生扬声唤着。 「是,‘连理交枝’上菜了!」一旁自有侍菜宫女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 内膳房的情形激烈得像是在打仗般,吆喝声、炒炸声,混合着各式各样令人垂涎的香气,总算在众厨老练而利落的动作中,八十二道龙凤婚宴大菜小点齐齐上席。 上林苑内,御兆帝坐在首座,手持象牙箸,愉快而期待地等着路公公以银筷子一一试过无毒后,便开始从第一道「佳偶天成」吃起。 骆扬和东施施与众御厨一字排开,垂手站在一旁。 「唔,这汤好。」御兆帝赞赏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往下一道菜试去。 东家一十八套大菜自首至尾分别名为:佳偶天成、缔结良缘、鸳鸯同心、凤凰于飞、神仙眷侣、天作之合、连理交枝、鸾凤合鸣、珠联璧合、如鼓琴瑟、笙磬同音、鸾俦凤侣、秦晋之好、琴瑟在御、缘订三生、瓜飕延绵、乐赋唱随、花好月圆。御兆帝大快朵颐,吃得唔唔连声,赞叹不已。 「好!好!」御兆帝龙颜大悦,哈哈大笑,「这道也好,那道也好,不愧是江南梅龙镇首席婚宴楼,不愧是东家!」 东施施紧紧张张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在这一刻长长地吐了出来,惊喜万分地望向身旁的骆扬。 「师父,皇上喜欢我们的菜,这真是太好了!」 「我早说过你行的。」他对着她咧嘴一笑。 就在此时,路公公要为皇上掀开最后那一盅甜汤「花好月圆」― 「禀皇上,」她心下一动,差点忘记,急忙开口,「这‘花好月圆’ 在品尝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哦?」御兆帝兴味浓厚地看着她,「是什么?」 「请容小女子上前一步,为皇上示范最后一道工序。」她鼓起勇气道,其实心底颤抖得要命。 因为在她眼前的,可是至高无上的至尊天子万岁爷呀!路公公迟疑地望向骆扬,眼带询问之意,一时也不知是否该阻斓她的突然之举。骆扬虽然心下也有些疑惑,但他全心全意信任东施施的判断,因此对路公公微微一颔首。 路公公放下心来。 御兆帝没有那么多心思,他只觉得今日真是吃得太痛快了,对于东家这个模样小巧玲珑却厨艺非凡的小姑娘不禁多了几分亲近的好感,笑道:「朕准奏,你上前来吧。」 「是。」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藏在袖里的一小包以月白色轻纱裹着的春桂取出,一双滚圆大眼笑望向御兆帝和路公公,「这是要撒在‘ 花好月圆’ 甜汤上头的桂花,请路公公检视。」 她主动将春桂捧予路公公检查无误,这才将盅盖掀起,趁着热气蒸腾,将掌中春桂细细撒落。 刹那间,那不若人间凡品,恰似月下瑶台的清雅桂香迅速弥漫了四周,所有人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嗯,这香气真是沁心动人哪!」御兆帝吁了一口气,难掩心里震撼。 「皇上请用。」她嫣然一笑。骆扬嗅闻着这清甜缠绵得出奇的桂花香,心中一动,脑海深处蓦然闪过一丝什么,就在皇上舀起甜汤吃进嘴里的那一刹那,他脸色登时大变,欲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糟了! 御兆帝满心期待着甜香入口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飞快地吐了出来。 「呸呸呸!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大胆!竟给朕吃这样恶心可怕的东西?」 皇帝龙颜震怒,所有人!尤其是惊呆了的东施施,扑通一声全跪伏了下来。 「皇上息怒……」 路公公更是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膳食出错,身为内务府总管,他自然和御膳房总御厨长一般责无旁贷,也大祸临头啊。 「皇上,是……这汤不合您的口味吗?」东施施跪在地上,吓得脸色雪白,却仍然努力想要厘清这汤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你给朕喝那甜汤,瞧瞧究竟是哪儿出错!」 东施施脑子轰地一声,瞬间嗡嗡然起来,她口干舌燥地望着那一盅汤。她、她怎么喝得出哪儿出错?骆扬二话不说大步向前,曲膝半跪,沉声禀告:「禀皇上,微臣是御膳房之首,有监督统筹之责,此汤出错,错在微臣,请皇上降罪重惩微臣!」 「是她煮的汤,是她反问朕汤怎么了?所以朕要她喝!」御兆帝脸色一沉,「至于骆爱卿,你实在令朕失望,朕还以为此桩大事交代由你协办,朕必高枕无忧,却没想到……哼!」 「微臣该死,辜负皇上厚望,请皇上重罚!」骆扬低下头,面色苍白紧绷,却是神情坚毅。 御兆帝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难掩恼色地盯着面容怔仲的东施施,「你喝完之后,再告诉朕,这汤哪里出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捧起那一盅「花好月圆」,凝视着金黄汤水里浮着如珠似雪的圆子,以盅就唇大口喝。 几乎被那圆子噎满喉,可她还是一横心,极力地吞咽了下去。 「你告诉朕,哪里出错?」御兆帝龙颜阴沉郁郁。 骆扬脸色一白,张口欲为她辩解!「总御厨长。」她伸手搭上他的手掌,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凄凉笑意,随即扬声道:「对不起,皇上,民女欺瞒了您和总御厨长,其实民女!」 「施施!」他惊骇地暴喝。 不能说! 她情意缠绵地深深瞥了他一眼。 不,这是宿命,也是我注定逃不掉的罪孽…… 「民女早就已经!」 「施施!」 御兆帝虽在盛怒之中,却也看得一头雾水。 「皇上,」一把温雅宜人的声音越众而出,轻轻巧巧地问:「请问皇上,这汤究竟难喝到何等程度,竟让您如此生气呢?」 骆扬一见芳心笑语,不知怎地心下一寒。 东施施则是怔怔地望着芳心,脑子里闹哄哄成一团。 芳心姊姊怎么…… 「这汤苦极了,哪里称得上是甜汤?她当朕七老八十舌头没用了吗?会分不出是苦是甜?用这种苦煞人的汤来做‘甜汤’ ,她是想朕的金枝玉叶姻缘不顺,先甘后苦,先喜后悲,最后没个好下场吗?」御兆帝说到后面都气抖了起来。 光想到宝娇有可能一次嫁不好,再嫁第二回、第三回……皇帝就心惊胆战不已,所以满腔怒火又怎么能压抑得住? 「原来如此,」芳心轻轻叹了口气,「东家掌勺竟出此大错,也难怪皇上动怒了。」 骆扬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就这样? 她三言两语为的不是帮施施说话,竟是为了落井下石。 他震惊骇怒万分,心下陡然一凉。 该死! 难道芳心昨晚说的话是真的?她真的将施施视为情敌,所以今日非要致她于死地不可? 第二十五章 「芳心姊姊……」一旁的东施施也呆掉了,嘴里喃喃,「那春桂……难道是你给我的春桂惹的祸?」 春桂?骆扬闻言一震。春桂?施施撒在「花好月圆」上的是金州春桂? 金州春桂香气扑鼻浓厚,虽是桂花,却涩口酸苦得令人齿颤,一般皆供作宫中焙香黛衣之用,根本就不能拿来入菜。 芳心……果然是她蓄意设下的圈套! 他怒瞪芳心,胸口满满尽是痛心和疑问,却苦于无法问出口。 因为他若是当场咬出是芳心故意给施施春桂,蓄意坏了这盅「花好月圆」,可芳心不免会反问因何施施未曾试喝成品,就敢大胆撒春桂供皇上食用? 如此一来,皇上自然会再次怀疑为何施施尝不出春桂的苦涩滋味? 皇上已震怒不已,骆扬实在不敢再让他将焦点放在施施的味觉上。 他只得强自镇定地抑下惊怒之火,绞尽脑汁想找出能为东施施平反的其它法子。 可是皇帝的怒气已然沸腾到顶点! 「来人,将这藐视皇恩、亏负朕意的东施施拿下押至天牢!」御兆帝猛一拍桌,怒声喝令。 「是!」禁卫军齐声应道,上前就要押走东施施。 「慢!」骆扬又惊又怒又心痛,抱拳大喊:「皇上,是骆扬监督不周,骆扬愿代东施施领受大罪!」 「骆扬,不要考验朕的耐性,你当朕不会迁怒问罪于你吗?」御兆帝怒道。 「千错万错,确是骆扬之过。」他坚决地一力承担。 「不,不是总御厨长,是我自己!」东施施大惊失色,心痛如绞,急急挡在他面前。 「好!」御兆帝眯起双眼,冷冷地道:「朕就成全你,来人啊,将骆扬押入天牢,三日后问斩!」 问、问斩? 在场众人不禁惊呆了。 「……是。」禁卫军相顾失色,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应道。 「不,不是他的错,不……不要……」东施施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浑身颤抖如筛,跪爬向皇上跟前,拼命磕头恳求着,「皇上,都是民女的错,是民女犯了滔天大罪,您杀了民女,饶了总御厨长吧。」 骆扬已然被禁卫军牢牢押住,见状情急怒喊:「施施,圣意已决,切莫再多言!」 是他没能事先察觉到芳心的异状,是他没能全程护得她周全,是他险些让心爱的女人遭遇此不测横祸。 虽然事已至此,可是他死也不会再让施施受到任何一丝伤害和责难! 他说过,天塌下来由他为她顶着……是真心的! 「施施,为我珍重,好好活下去,回到梅龙镇,回到你家人的身边。」他眼底盛满千言万语,不管说得出、说不出的,尽付于这一抹深情中。「记住,这一切不是你的错,听见没有!」 「不要!」东施施泪眼婆娑,绝望悲痛地望着他被押离上林苑,心儿在这一瞬间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怎么不会是她的错? 是她!这一切灾难都是因为她! 又是她亲手害了她最亲、最爱的人,十年前是娘亲,十年后是他……她早该知道自己做的料理不能给人带来幸福,只能为人招来恶运! 上林苑一片静默,被挤在后头的小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至于你!」御兆帝犹带怒火的目光直盯着东施施,声音里透着腾腾杀气。 她满面泪痕,却是昂然长跪着,已然无畏无惧了。 如果师父受她牵连而死,那么她也要舍命相随,必不教他九泉之下孤孤单单。 或许,十年前她就该随娘亲而去了,也不必留到现在,继续祸延他人。 用她这条微不足道的残命,换得皇上怒气能消,能放过她东家酒楼一家老小,那么她就算死,也于愿足矣。 「皇上,」芳心柔声地道:「可否容婢子多嘴,大胆再提议一个既能平息万岁爷的怒气,又能令东家掌勺戴罪立功的两全其美法子?」 东施施心下一凛,不禁惊畏地望着她。 她又想做什么? 芳心姊姊究竟是敌是友?她究竟想怎么样? 「哦?」御兆帝望着这个清婉若水,一向甚得他心的柔美女子,原本余怒犹存的神情略微软化了下来。「你说说看,究竟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既然东家掌勺煮食出错,令皇上尝了‘苦头’ ,那么皇上您不如就再下道圣旨,让东家掌勺再做一道能化苦回甘的料理进上,若皇上您品尝过后觉得满意,那么就再给总御厨长和东家掌勺一个机会,宽恕了两人。」 「这个嘛……」御兆帝有些犹豫。 「假若东家掌勺未能把握皇上这份天大恩典,做不出能令您回心转意、转苦为乐的料理,那么皇上再重重将二人治罪,自是明正言顺,也无伤皇上您圣明治世之名了。」 「嗯,芳心你说得有理,」御兆帝略一沉吟,随即抚须大笑。「倘若朕因个人口味喜怒而罪杀臣子百姓,世人说不定还会给朕安上个纣桀之君的臭名呢!」 东施施一瞬间不知该惊喜还是惶惑地望着皇帝。 上林苑在场所有人紧张地屏住呼吸,尤其是众御厨和小红、喜鹃和乐鹊,更是衷心期盼着皇上真能网开一面。 「好!就这么办。东家掌勺听着,朕命你明日午时,做出一道能令朕满意的料理,朕就饶了你与骆扬。」御兆帝微挑浓眉,威严地道:「如果你不能办到!」 「施施一定办到!」唯恐皇上改变心意,东施施急急大声答应,并磕头谢恩。 「那好,明日,朕想吃人参粥。」他冷冷地看着闻言一僵的东施施,缓缓起身。「起驾。」 「皇上摆驾回宫!」始终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路公公忙尖声传喊。 东施施颓然伏在地上,浑身不自觉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人参粥……人参粥…… 【第十章】 阴冷的天牢里,骆扬负着手,面色沉郁忧虑地望着墙上那方小小的天窗。不知道现在外头怎么样了?施施…… 他心急如焚,可恨天牢戒备森严,就连想传递个信息也无法。 除了焦心牵挂东施施之外,骆扬也不禁想起前后态度判若两人的芳心。 他又是气愤又是迷惑,完全不明白为何宫内人人皆尽信服敬佩、婉约温柔的香膳房才女,竟会因妒意而设局陷害他人? 芳心说,施施是她的情敌,可是相识这么多年来,他为何一点儿都没感觉、领略到芳心对他是有情意的? 「可恶!骆扬,你平常究竟都在干什么?」他狠狠低咒了一声,懊恼极了。 会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只是施施现在一定很伤心,拼命怪罪自己。 思及此,他胸口绞拧紧缩得几乎无法喘息,拳头揽得老紧。同时,骆扬也不免对皇上的翻脸无情感到心寒不已。他原以为自己有幸得奉一位爱民如子的圣明天子,却没想到,依旧是伴君如伴。 不过是一道菜失了差错,代价便是如此残酷惨重!事到如今,他唯能庆幸承受皇上怒气的是自己,而不是施施…… 第二十六章 夜已深。 煮人参粥要用的食材和药材全堆在桌上:晶莹饱满的上好通州糯米,长白山百年老参,足四斤半重的肥美雉鸡,一把修长翠绿嫩央央的珠葱,一撮红艳艳枸杞子和滚圆的大红枣。 但是东施施动也不能动,呆呆地伫立在这一桌食材前,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内膳房的人劝了又劝,安慰再安慰,可她自上林苑回来后,整个人像是丢失了魂魄般,苍白着小脸,默默地落泪着。众御厨看得鼻头酸楚,喉头也哽住了,如何能再劝? 三日后,他们的总御厨长可就要被皇上赐死了呀。 大家虽知凡是事涉宝娇公主,皇上的脾气就特别大,却没想到今日竟是御膳房撞上了这刀尖儿去。 「施施,不如我们帮你煮吧?」老卢自告奋勇。 「是呀,只要咱内膳房口风守得紧,皇上是不会知道这粥是谁煮的。」 御厨们好意地争相要帮忙刀 最后,还是东施施勉强开口,低声道:「可以请各位叔叔伯伯先回去休息吗?这祸事由我起,也该由我自己一力承担,不能再牵连大家了。」 「可是……」 「拜托。」晶莹泪珠登时如断线珍珠般坠落,见她神情哀戚,众人只得噤声,乖乖依言退去。 于是,内膳房里昏暗的宫灯下,就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东施施就这样对着一桌子食材发呆、发呆…… 十年前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生死交关,可是那时的她意气风发,自以为是,顶着神童的虚衔兴匆匆煮了一锅人参粥,却直直断送了她娘的性命。十年后的这一夜,面临相同的生死存亡关头,可是她再也没有任何一丁点的自信,可以信任自己的厨艺…… 她会害死师父的。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几乎看不清楚自己发抖的双手。 「你不打算熬这锅人参粥吗?」芳心不知几时进来内膳房,幽幽地问道。 东施施豁地转过头去,哽咽着冲口而出:「芳心姊姊,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害你们?」芳心若无其事地浅浅一笑,「我听不懂妹子的意思,怎么叫做我害你们呢?」 「可是如果不是你给我的春桂― 」她愤慨道,心痛难禁。 「如果不是你舌头尝不出滋味,就算我给了你能闻不能吃的春桂,你也不会天才到拿来入菜呀。」芳心的笑容还是那般地谦和可人。 东施施一时语塞,却犹是忿忿难解地瞪着她。 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能笑得这般温柔无害? 「根本的问题没解决,像这样的祸事迟早会发生的。」芳心指尖轻轻抚过面前的食材,「这道人参粥,妹妹想必不陌生,煮来应当会格外顺手才是。」 她猛然一震,心儿坪坪跳得飞快,「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年前,相同的人参粥造成了永难弥补的悲剧,也让你从此失却煮食的能力和味觉。」芳心眸光闪过一抹恻然,语气却是平静。 「你、你怎么会知道?」东施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是我师父……告诉你的吗?」 「那个骄傲的家伙最重然诺,凡是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只要是做出的约定,必定会遵守。」芳心抿唇微微一笑,「他又怎么会告诉我呢?」 一想起骆扬,东施施心头一热,但随即被阵阵酸楚弥漫淹没。 那么意气风发、骄傲伟岸的好男儿,却倒霉遇上了她这个扫把星。 他,都是被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给连累了。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强忍伤怀,惊疑不安地瞪着芳心。 芳心微挑柳眉,「小妹子,没听过一句话!姜是老的辣吗?」 「什么?」她一愣。 「总之,明日午时,若你不能煮出一锅能化苦回甘、感动皇上的人参粥,那么你那位师父……你师父的大好头颅和大好将来,顷刻间都得烟消云散。」芳心微笑道,「还有妹子你,恐怕也难逃皇上追究。」 「你……到底是来帮我们还是来害我们的?」东施施完全被她搞胡涂了。 「我吗?」芳心轻轻耸了耸肩,笑得好不神秘迷人。「如果你争气,我就是帮你;如果你不争气,那我就是在害你,就这么简单。而命运就把握在你手上,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如果你争气,我就是帮你;如果你不争气,那我就是在害你,就这么简单。而命运就把握在你手上…… 芳心的话宛如在黑天暗地之中破云而出的一道金光,震得东施施脑子轰轰然,刹那间酝酬灌顶,猛然领悟了过来― 是啊!命运就把握在她的手上! 师父也说过,他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不战而败的逃兵! 虽然十年前她意外毒害娘亲,铸下一生憾事,可是今天她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挽救师父的性命!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再允许至亲至爱之人离开她…… 芳心凝视着她燃起熊熊壮志和战斗意志的小脸,不禁满意地微微一笑。 「芳……」完成使命的芳心转身要离去,东施施眼角余光瞥见,不禁冲口唤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芳心回头,款款地笑了。「我是你的芳心姊姊呀。」 「可是……可是你……」她满眼都是迷惑与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对了,」芳心纤手扶着门边,悠然道:「我奶奶当年浑号‘银菜刀’,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银菜刀…… 东施施登时睁大了双眼。 那一抹纤弱身影已然没入夜色中,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东施施。 银菜刀……她奶奶是金菜刀,那银菜刀不就是…… 当年和奶奶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人而不惜姊妹闹翻多年的银奶奶吗? 第二日午时。 美丽的上林苑,今日不知怎地,气氛却显得格外肃杀。可能是因为人命关天,但最重要的是,一向慈蔼的御兆帝脸色难看得令全场一干人等全瑟瑟发抖。 还是那句老话,事涉宝娇公主的婚事,皇上的脾气就会非常地大。 虽然宝娇公主此刻远在江南梅龙镇,正在死赖活缠着那一对媒人夫妻,并且在他们要好好为自己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时,拼命出尽主意,挑三捡四,制造麻烦,增加困难度。 总归一句,还好宝娇公主现在不在宫里,要不然事情一定会更棘手严重千百倍。 被囚于天牢的骆扬也被禁卫军押至上林苑来,他脸上微有疲惫之色,昨夜饱受内心焦虑煎熬而未合眼的痕迹俱写在脸上。 可是他眸光依旧炯炯有神,深情地凝望着东施施,心下纠结成团,为她提心吊胆着。 东施施焦灼的目光则是自他踏入上林苑后,便紧紧跟随着他的身形,痴痴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明白她眼底闪动的心疼和着急,柔和地对她一笑。 我没事,一切安好。 她眼眶一热,鼻头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师父…… 「朕的人参粥呢?」御兆帝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东施施深吸了一口气,强咽回泪意,抬头挺胸,将手中那只沙锅恭恭敬敬端上桌。「回万岁爷,人参粥上席。」 第二十七章 「你有信心今日这道粥,能合朕的口味吗?」御兆帝不忙吩咐从人掀盖,只是微挑苍眉的问。 「民女有绝对的信心,此粥一定合万岁爷的口味。」她粉嫩圆润的脸蛋自信满满,「请万岁爷品评,」 师父,请你看着我,施施绝不会辜负你的提点教导! 骆扬又惊又喜又感动地望着她。好丫头,对,就是要这样的气势。你一定行的! 御兆帝盯着她,喜怒不形于色地点了点头,「那,这粥有名吗?」 「此粥名唤‘仁者无敌’ 。」她目光真挚地望着皇帝,恭恭敬敬地大声回答。 御兆帝一怔,脸上随即掠过一丝激赏的笑意。 嗯,芳心丫头说得对,她果然是个灵巧伶俐的人儿。 「‘仁者无敌’人参粥,果然是好名。」御兆帝嘴角微微上扬,「不过也得名副其实。朕就来尝尝,这粥究竟是‘仁者无敌’,还是‘白费心机’ ?」 路公公立刻掀盖,并以银筷试过。 「万岁爷请用。」她眸子晶光流灿,满是坚决信心。 众人简直不敢喘息,紧紧张张地盯着皇上举起玉匙,缓缓舀起一匙人参粥入口。 尽管东施施信心满满,可垂落在两侧的小手却紧紧钻着裙角,微微发抖着,双眸却紧紧望着他。骆大哥,我一定救得了你,我一定可以的!御兆帝缓慢地将那一口软糯鲜香的粥咽下,慢慢闭上了双眼,不自觉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白如霜雪铺地的糯米粥浓稠泛香,点点嫣红枸杞散落点缀其间,宛若冰霜雪地里绽开的朵朵娇艳红梅。 没瞧见任何一丝鸡肉,也没见着任何一颗红枣,更没吃着任何一根参须,可是一入口,却是满盈唇齿舌尖鼻端的清香参味儿和鲜甜鸡汁,当中还有着一缕甘甘甜甜的红枣韵味,百年老参的苦逐渐化为沁入心脾的回甘无穷。 「……好。」御兆帝忍不住再吃了一匙,然后又一匙,越吃越高兴,最后索性将一整沙锅的粥给吃光了。「唔唔……好粥,果然是好粥,好一锅‘仁者无敌’ 人参粥啊,哈哈哈!」 皇帝一笑,所有人憋着的那口紧张顿时也化成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骆扬眸底瞬间涌起深深笑意。 果然是他的好徒儿,好丫头,好施施…… 东施施惊喜万分地望着皇帝,狂喜却又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问:「那……那请问皇上……您也转苦回甘,不生气了吗?您可以释放总御厨长了吗?」 骆扬看着她,胸口满是感动和窝心。她就是这样一直惦着他的安危吗? 「你都说朕是‘仁者无敌’了,朕若为了这点子小事就生气,那又如何当得起‘仁君’二字呢?」御兆帝笑了,随即又正色道:「不过,朕也想问你一句话。」 「是,」她一愣,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起来。「万岁爷请问。」 「你老实回答朕,」御兆帝顿了顿,才开口问:「你是不是尝不出食物的滋味来?」 宿命。 这两个字重重劈进她的脑门,东施施如遭电击,刹那间,所有的喜悦和释然都飞走了。 「……是。」她自惭地低声承认。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了口凉气! 厨子自己不识滋味?这、这…… 骆扬想求情,心急地唤道:「皇上!」 「骆爱卿,你急什么呢?朕话还没说完呢。」御兆帝忍不住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骆扬五内俱焚,焦灼不已,却也只能强忍下来。 「很好,你果然没再欺瞒朕。」御兆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欺君瞒上是大罪,也是死罪。」 东施施闻言,脸色瞬间苍白了。 「但你年纪小小,无法尝出滋味却能煮出这么美妙可口、令人感觉到幸福的料理,实在是难能可贵。」御兆帝微微一笑,「再说了,你如此用心为朕的宝娇公主料理婚宴事宜,朕想想,该赏你点什么好呢?」 「谢万岁爷不罪之恩,施施不求赏赐,只恳求万岁爷释放总御厨长。」她急急道。 「不,朕都说了要赏赐,你不能不接受。」御兆帝沉吟了一会儿,眸底闪动着一抹慧黠促狭之色。「这样吧,你尝不出滋味,那么朕就赏赐一个能替你尝味道,并且辅助你、陪着你、监督你继续煮出更多更多佳肴美馊的郎君,如何?」 东施施呆住了。骆扬也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心头强烈狂喜地骚动着,盼望着。 「骆爱卿,那― ― 」御兆帝对着他勾了勾手,禁卫军连忙放开他。「就你吧。」 「谢皇上隆恩圣眷!」他大喜,二话不说屈膝跪下,恭敬抱拳。 「你先别谢朕,你可得想清楚了,朕这道圣旨一下,对你而言可是罢官哦!」 御兆帝似笑非笑地道。 「谢皇上成全,微臣虽一向以身为御膳房总御厨长为荣,然而微臣更想陪在心爱女子身边,替她尝味道,想方设法为她找出恢复味觉的法子。」他直一挚坦率地朗声道,「况且,微臣早知她不辨滋味,却贸然允许她为皇上做膳,身为臣子,身为御厨,都是罪无可恕。皇上仁德,不罚微臣,可微臣也已当不得这‘总御厨长’一职,所以,请皇上成全,也谢皇上成全。」 「骆爱卿呀,」御兆帝呵呵一笑,赞赏地看着他,「虽然朕实在喜欢爱卿做的菜,但正所谓‘君王有成人之美’,朕更希望为多年来尽责备膳,让朕及太后每日吃得高高兴兴,滋养得身强体健的大功臣尽一份心,这才做此决定,绝非是厌恶爱卿了,这点你千万放一百二十个心。」骆扬感动地望着自己敬奉多年的英明仁君,激动得几乎无法言语,只能重重一点头,「是!」 「现在朕让你们俩回江南梅龙镇,好好做菜,好好过日子,好好地造福百姓。」御兆帝笑吟吟地道,「不过朕的宝娇公主就要出嫁了,届时,你们俩可得使出浑身解数,做出比昨日宴席更加令朕和文武百官高兴满意的极品料理,知道吗?」 骆扬和东施施相视一眼,彼此眸中俱盛满了欢喜甜蜜与深情感动,以及对皇上的无上感谢。 他俩手牵手,一起屈膝下拜,心悦诚服地喊:「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兆帝受了眼前这对有情人儿的大礼,心下不禁一乐。 「看来朕作媒的功夫倒也不坏,呵呵呵……」 龙凤喜宴眼下是没问题啦,接下来他就千盼万盼,盼着宝娇的花轿制得天下无双,她的嫁衣绣得璀璨绝伦,然后乘龙快婿早日来到,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热热闹闹地把那个惹祸精给嫁出去!到时就天下太平了,哈哈哈…… 御兆帝衷心盼望着,笑得好不开心。只可惜就算贵为天子的心愿,恐怕偶尔也会有突槌的时候啊!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一《媒人请进门》; 02、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二《暧昧好滋味》; 03、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三《坐怀谁不乱》; 04、为他人做嫁衣裳之四《鸳鸯错到底》; 05、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五《公主不二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