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床夫》 第一章 门推开的瞬间,朱克非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 他转头问了跟了一年多的助理,「家庭聚会?」 小助理尴尬的点点头。 「只是至亲朋友出席的……家庭聚会?」 小助理再度的尴尬点头。 朱克非似笑非笑的盯着,「妳告诉我,这里面哪一点像是只有至亲好友出席的小小聚会?」 至少可以容纳百桌的华丽宴会大厅,触目所及至少有两百名以上的宾客,所有的人都华服出席,上了年纪的贵妇们满头满身的翡翠珠宝,男士们则非常不经意的秀出瑞士名表跟大方钻戒。 沿着墙壁是一条长长的自助餐吧,鱼子酱,生鲜明虾,荷兰空运芦笋……都是在高级餐厅才能点到的食物。 穿着白衣服的侍者在里面转来转去,殷勤的接待每一位客人,主人家砸钱的程度就像阿拉伯油王要娶新娘一般,极尽奢华,他甚至认出在台上弹琴的是颇有知名度的音乐家。 看着眼前这个由水晶吊灯跟玫瑰香槟装饰的华丽世界,再想想请柬上那行——我们敬爱的齐恩淑教授六十大寿,生日小聚。朱克非不得不怀疑,请帖是不是被动过手脚。 忍不住又瞄了小助理一眼。 「哎呦老大,你不要这样看我啦。」周姿娴一脸惶恐,「你要想齐恩淑是什么地位,全台湾做医疗生技的人有一半都要喊她一声老师,她的徒子徒孙一个比一个有出息,那当然场面就会搞大嘛。」 「那妳事前知不知道场面会搞这么大?」 「……」 「知道吧?」 「老大……董事长说不能跟你讲啦,因为跟你讲你就不会来了。」 周姿娴口中的董事长叫做贺友光,是旅居在纽约的华侨,从朱克非十四岁起,就担任他的资助人,国中,高中,大学,留美,对一个孤儿来说,那是很大的恩惠,因此,取得学位后,他理所当然的去了贺友光开设的电视购物台工作。 掌权的五年间,贺氏电视购物从单一频道扩成三频,全天二十四小时,卖着各种不同的民生用品。 朱克非是一个很好的行销经理,对他来说,只有不会卖东西的人,而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经他训练出来的购物专家,可以从抹布卖到汽车,再从香水卖到油漆,在节目上打出「完售」几乎是常态,业绩好到让人眼红。 他是空降部队没错,但是,他是最最物超所值的空降部队。 贺友光非常喜欢他,几乎拿他当亲人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情同祖孙——就像这一次,贺氏要跨入台湾的购物频道,预备跟齐恩淑的医疗生技研究所合作推出产品,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指派的是朱克非,而不是唯一的亲人,孙女儿贺亚韶。 既然是谈生意,难免会有些社交场合,朱克非有心理准备,但是,眼前的情况会不会太夸张了。 两百多人出席,这算哪门子的生日小聚? 「董事长就是知道你不喜欢参加这种超大型宴会,才叫我别多嘴,拿请柬给你就好,就算跟事实不符合,那也是主人家骗你,不是董事长骗你。」 「妳知不知道这叫知情不报?」 「我也是拿人手软嘛。」好歹贺老头才是真正的大老板啊。 「那妳知不知道,如果我要扣妳的薪水不用任何理由?」 「哎呦老大,别这样啦,我真的很可怜耶。」每个人都用这个威胁她,贺友光说如果她敢泄漏军情就开除她,贺亚韶说如果她没有好好盯着朱克非,回报他有没有跟其它女人来往,她就等着完蛋,现在朱克非又说她知情不报要扣她薪水,助理这工作,真的好难为啊啊啊啊…… 可是可是,贺氏给薪水又是好得不得了,当初竞争的人可是超过二十个,什么肤色的都有,朱克非大概是看在她也是台湾同乡的份上,所以破格录用她这个没经验的。 四百块的周薪啊…… 还有贺亚韶额外给她的间谍薪水…… 「老大我发誓,我以后绝对不会背叛你。」 朱克非不置可否的看着她。 「真的啦。」周姿娴连忙装出最真诚的样子,「请你相信我,以后绝对不会了——可是,这一次,就这一次,让我们跟齐恩淑打声招呼吧,既然是合约对象,打声招呼,有好没坏。」 「这不用妳说。」他人都来了,当然会打声招呼,不然今天晚上岂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大步走入铺着厚地毯的宴会厅,将西装口袋的请柬交给侍者,「朱克非。」 侍者连忙在分成好几页的访客名单上找出他的名字,然后贴上小花,表示此人有到。 大厅里满满都是人。 朱克非拦住一个侍者,询问了齐恩淑的位置,大步走了过去。 「齐教授您好,我是纽约贺氏代表,朱克非,祝您生日快乐。」 齐恩淑笑着接受他的祝贺,「朱先生,你好。」 「叫我克非就行了。」 「贺友光跟我说要让得力助手过来时,我还以为至少是个中年人,没想到这么年轻。」齐恩淑笑着跟他说,「贺友光终于想开了。」 「贺先生一向愿意给年轻人机会。」 「也要你有本事才行。」 几句交谈下来,朱克非已经感觉得出来,齐恩淑是利落型的长辈,整个人从外表到谈话,都有种西化的简洁。 不喜欢装熟,也不喜欢装高姿态,一是一,二是二,这让朱克非大大松了口气——他最讨厌遇到那种炫耀式的长辈。 自吹自擂不说,要是有机会,还会踩一下,然后说句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诸如此类,除了年纪,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参加这种宴会很辛苦吧。」 「哪里,我很荣幸。」 「你不用这样客气,生日会是学生帮我办的,连我都不知道他们会这么铺张,想走嘛,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在这里吃东西,等着徒子徒孙来参拜,你如果想先走没关系,我从来不会把勉强别人当作地位的象征。」 朱克非忍不住想笑,这位长辈比他想象的要好相处多了,如果她的女儿有她的一半爽朗,他们会合作愉快。 既然长辈都这样爽快,他也就不想扭捏了。 这地方,他的确不喜欢。 「那我就不客气了。」朱克非对她微微欠身,再次说:「祝您生日快乐。」 朱克非选择去露台抽烟。 眼前是繁华的台北市夜景。 夏夜的晚风,山上特有的凉爽气息,都让他觉得好熟悉,熟悉得就像从来没有这些年的离开,熟悉得像是沛霓还在身边,只要他一转头,就可以看到她眼中灿然的笑意。 沛霓喜欢夜景,喜欢星星,喜欢一切在黑夜中发光的东西。 她最喜欢握着他的手,跟他说将来的愿望。 要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房间要怎么布置…… 看着烟雾在黑夜中慢慢散开,朱克非惊觉即使事隔多年,想起来内心居然还是有种顿痛,细细的抽打着关于他一直深藏内心的那个部分。 沛霓……还好吗? 深吸一口烟,朱克非慢慢瞇起眼。 沛霓姓程,跟他一样,姓氏的来由都是跟着院长。 她很聪明,对环保工程很有兴趣,而这样的兴趣也让她得到了企业赞助,得以进入大学。 在大学相识,同样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他们在陷入情网后,很快有了一致的人生目标——想要家,想要一个充满孩子笑声的客厅。 要常常照相,留住每一刻欢乐时光。 帮孩子做成长记录,拍摄录像带。 让家成为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沛霓有条小被子,从小抱到大,每天晚上得蹭蹭那条小被子才能睡,她最大的乐趣是蹭着那条破小被子跟他描述将来的梦想,无论多小的事情,一旦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有趣万分。 两人都觉得彼此的出现是上天对他们的补偿,也许因为生命中曾有缺失,两人对这个圆满都十分珍惜,小心翼翼的保护,同学们只知道他有个女朋友,但没人知道她是谁,沛霓也是。 育幼院中的「弟妹」偶尔会来看她,有个跟她特别好的妹妹甚至会在这里睡一晚,但是他与他们都不曾见过。 不是不愿意公开,而是,想要等到一切都成熟。 时机,年龄都对的时候,再来宣布。 原本计划好大学毕业要结婚,但在沛霓跟学弟妹去花东拍照做资料时,意外发生了,她滑下十几公尺高的海涯,再没回来过。 她没有家人,因此不甘心的只有他。 二十三岁的男孩子,无权无势,能做得很有限,在他花了两个多月翻遍海岸之后,终于接受了事实。 海洋没有尽头,沛霓落水那天,有大浪。 当地的人跟他说,这片海涯绵延数里,即使会游泳,也未必有那样的体力在大浪中前进数公里找到可以上岸的地方。 沛霓一直在训练自己跑马拉松,她有足够的体力,可是,她不会游泳。 她连最简单的漂浮都不会。 接着就是贺友光问他要不要来美国。 他想了想,也好,反正他对台北已无眷恋。 七年过去,他依然单身,贺友光几次想撮合他跟孙女贺亚韶,但都没成功。 他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 如果哪一天,他步入礼堂,那一定是因为他深爱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人,想跟她过一辈子,而不是为了其它的任何原因…… 「嗨。」孩子稚嫩的声音闯入他的思绪,「你也被妈妈骂了吗?」 朱克非回过神。 跟他说话的是一个大概才一百公分大的小男孩,看不太清楚相貌,只隐约见到有双大眼睛。 「你是不是也被妈妈骂了,所以一个人在这里难过?」 童言童语让他忍不住莞尔。 如果可以,他倒真希望自己是被妈妈骂,只可惜他是从襁褓就被弃养,没有见过亲生母亲的模样。 少年时代,这件事情让他很不好受,埋怨过,也怀恨过,可是跟沛霓相遇后,慢慢被她影响。 她总说,那一定是不得已的。 要筑构未来,不要沉溺在无法改变的过去。 就这样慢慢的,他觉得自己也被改变了,跟沛霓在一起的那四年,他学会了宽容,也学会了不要埋怨,少年时期只要有人提到父母亲必定冷眼以对,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毋需那样尖锐。 朱克非蹲下身子,平视小男孩的眼睛,「你是齐恩淑教授的孙子?」 这么大的场面,应该没人会带孩子来,除非是寿星家人。 果不其然,小男孩点了点头,「她是我外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我刚刚被妈妈骂了,所以想来这里透透气,没想到居然有人比我早。」小男孩煞有其事的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样算是天涯沦落人吧。」 人小鬼大的说法,让朱克非忍不住好笑——奇怪,小孩子都这样吗?还是齐家的教育让他这样异于常人? 「你几岁了?」 「六岁。」小孩看着他,「你呢?」 「三十。」 「好老。」 朱克非睁大眼睛。老? 他才三十,放眼整个宴会场地,他应该是最年轻的男士,没想到在小朋友眼中,他这个青年才俊只有两个字,好老。 不过比起这个正在换牙的小朋友,的确是老了也没错。 他对小朋友伸出手,「我叫朱克非。」 「我叫陈东黎,妈咪叫我陈宝贝。」 「陈东黎小朋友,外面蚊子多,我们还是进去里面吹冷气吧。」 小朋友已经在露台出现快五分钟,齐恩淑的女儿应该已经到处在找儿子了。 「也好。」小朋友叹了一声,「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总不能躲我妈咪一辈子。」 「你怎么惹她生气了?」 「唉,就是有个人跟我妈咪在聊天,想约她出去玩,可是我不喜欢他,就把柳橙汁弄在他身上。」 朱克非笑了笑,想,如果齐恩淑的女婿知道了,一定觉得很开心,儿子这样护着自己,「你做得很好啊。」 「真的吗?」 「如果有人想约会妈咪,不用客气。」 「嗯。」 「不过直接倒果汁这样不好,太明显了,下次如果还是这样,你就一直,一直,一直站在妈咪身边,这样就好了。」 再白目的男人,也没办法当着孩子的面跟他妈示爱。 小孩颇有怀疑,「真的吗?」 「下次试试看就知道了。」 「如果有用的话,那我就请你吃丽宝饭店的蜂蜜松饼。」 不愧是齐恩淑的孙子,一出手就是丽宝饭店的松饼——他刚好就下榻在丽宝,已经住了几天,知道松饼是下午茶的招牌,很多女孩子都喜欢。 牵着小朋友的小手进入大厅,明亮的灯光下看到小孩子的容貌。 明亮的眼睛,可爱的嘴巴。 小小脸蛋,粉嫩得很,要是穿上洋装,就是个小女孩了。 家人大概也知道这点,所以给他穿上了小衬衫跟格子裤,白色袜子黑皮鞋,头发也剪得短短的,让性别一望即知。 挺拔的穿著,但五官怎么看怎么是个小女生…… 朱克非突然怔住——这孩子,怎么越看越像沛霓? 他有着沛霓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鼻子挺挺的,相连的薄耳垂…… 相似的容貌让他的心一下柔软下来,当下只觉得上天对他还是不错的,让他遇到一个像她的孩子。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去找妈咪吧,跟妈咪解释说不是故意的。」 「嗯。」 小孩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摇摇手,「叔叔再见。」 冗长的生日宴会终于走到尾声。 宾客开始三三两两散去。 基于礼貌,朱克非决定等到三分之二人数散场之后,再去跟齐恩淑告辞。 「老大。」俨然已经吃撑的周姿娴一脸酒足饭饱后的红润气色,「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剩下六十个人的时候。」 周姿娴哇的一声,「那岂不是还要很久?」 「所以我说等啊。」 「既然还要等的话,那我跟你讲一下我刚刚收集到的情报好了。」 朱克非不置可否的发出一个单音,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周姿娴的情报都是八卦,小老婆,外遇,兄弟阋墙,姊妹乱斗之类的东西。 周姿娴压低声音,小声的说:「原来,齐恩淑的女儿,就是要跟你谈合约的那个经理,她不是齐恩淑亲生,是领养的。」 他就知道。 「听说齐恩淑前几年跟朋友去花东海钓,没钓到鱼,却钓到一个人,更神奇的是,那人被救上来后,不知道撞到哪里还是怎么样,居然一问三不知,全身检查过后医生说怀孕两个多月,那女孩自己都被吓到,连哭好几天,齐恩淑信佛嘛,心肠本来就软,又觉得这样冥冥之中是缘分,见那女孩这么可怜,就收她当女儿了。」 朱克非不以为然的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那女孩没家人吗?孩子不见了难道不会找?」 何况,花东的浪他是见识过的,哪有人这样好运气? 「老大,这你又说对了,齐恩淑后来有报案,神奇的波丽士大人比对失踪人口之后,有找到那女孩的真实身分,户籍台北,是国立大学的学生,听说,为了拍照交报告不小心落海,没家人,是个孤儿,所以没人找,当初报案协寻的好像是男朋友。」 花东海边,为了拍照不小心落海,没有家人,报案的是当时的男朋友——朱克非不相信巧合,这世界没那样多的巧合…… 可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见为凭,眼见……为凭。 他已经看到了。 站在齐恩淑旁边的小少妇,两人挽着手说话,就像一对真正的母女一样,神色亲密。 那是程沛霓。 虽然已经七年不见,虽然他们距离遥远,但他知道她是。 周姿娴刚说了什么?那个女孩子头部受创,什么都不记得了? 「拜伟大的波丽士大人之赐,齐恩淑拿到了不少数据,原本想找那个男朋友,想说让他们见面,也许干女儿会想起什么,结果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朱克非声音干涩,「那个男的出国了。」 「对~~老大你怎么知道?吼,后来有联络到几个同学来看她,可那女孩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要说她丧失记忆,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还会讲英文,会开车,计算机没问题,也还记得自己以前喜欢的歌,但是看到同学就是喊不出名字,讲什么通通没印象,医生说是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没错,齐恩淑决定顺其自然了。」 沛霓跟齐恩淑还在说话。 突然间,一个小男孩挤进两人之间,仰着脸,蹬着脚,摇晃着沛霓的手,俨然是在撒娇。 就是刚刚跟他在露台聊天的小男孩,六岁的……不是陈东黎,是程东篱。 那是她的孩子。 也是他的孩子。 第二章 十年前 朱克非环顾着这间小套房——这就是他未来四年要居住的地方。 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自己的桌子,自己的床,自己的空间,感觉很奇特,但平心而论,他还是高兴的。 就像大多数的青少年,他也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洗澡时不用排队,想睡觉时不用担心别人吵。 贺友光是一个很善良的资助人,他有钱,也从不吝啬这些身外之物,他给这些受资助的孩子比一般人还要好上一些的物质生活——当他知道朱克非申请了学校宿舍后,立刻从纽约打了电话给他,让他把宿舍退掉。 那么多人挤在一间,吵吵闹闹,怎么念书? 老先生说,他在大学附近有投资一栋学生套房住宅,刚刚完工,预备今年开始招租,他留了两间,一间给他,一间给另外一个孩子。 是个女生,跟他一样是育幼院长大。 不同的是,朱克非一心想着要回报贺友光,于是选择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行销,希望将来能学以致用,另外一个孩子很显然不是这样想,念的是怎么看都与生意无关的环保工程。 老先生并不介意,念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堂堂正正做人。 有时间多念书,时间很多的话就修两个学位,或者学习外文,有需要就说,不准打工。 就这样,朱克非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桌子,椅子,床铺,衣橱——虽然都是在系统家具店买的现成品,但他还是很高兴。 他一直以为要等到自己开始工作,才能有这样一个地方。 夏日午后的阳光,浅蓝色的窗帘,漂亮的木质地板…… 朱克非摊成大字形的躺在床上,在音响里放入钢琴乐,冷气充足的环境中,他觉得十分宁静。 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这样放松。 他可以躺在床上听音乐,想点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的发呆,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打扰,自己决定吃饭的时间,洗澡的时间,读书的时间,而不是配合团体生活的照表操课……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些微声响。 嗑答,咚咚,磕答…… 朱克非慢慢醒了过来。 声音来自墙壁的那头,直觉告诉他,对方正在搬运家具——这栋大楼总共有八十间学生套房,搬进搬出再平常不过。 他对敦亲睦邻这种事情一向没兴趣,于是他只是把音乐调大了些,然后埋头继续睡。 隐隐约约,听到阵笑声。 是个女孩子。 朱克非跟邻居第一次说话在半个多月后,等电梯的时光中。 中庭里,夏末明亮的阳光让他得以清楚看见她的容貌——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嘴角弯弯,不笑也像是在笑,眼睛有种水波流动。 女孩对他一笑,表情中有着腼觍,“我叫程沛霓。” 朱克非在心里想着,我没兴趣知道。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命小孩——这栋学生公寓是贺友光买来投资的,既然是投资,当然以赚钱为主,设备完善不用说,坪数甚至足以够夫妻一起生活,租金每月一万五,并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负担得起。 再看看她的衣服,虽然看不到什么名牌标示,但质料跟剪裁也不是三五百块可以打发的,最重要的是她脸上的表情,青春明亮,俨然不知人间疾苦。 贫困的育幼院生活让朱克非对好命的小孩一向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不喜欢跟他们来往,不喜欢听到他们谈及美好家庭的温暖故事。 所以当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女生跟他示好时,他只是微微点头。 见他冷淡以对,少女也不生气,指着他刚刚从警卫处拿的挂号信封说:“我也有一个。” 朱克非扬起眉,脸上露出怀疑——那是贺氏的会计室寄来的支票,信封上印有公司的代表图案,很容易辨识。 每个月他都会收到这样的一个信封,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也有一个,那意思就是……就是…… 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 她明亮美好得像是被捧在掌心长大的一般。 “我叫程沛霓。”她又说了一次,对他伸出手,“我也是受到贺先生赞助的学生,我们……当好朋友吧。” 听到“当好朋友”,朱克非这时才有一点点她是同类的感觉。 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比一般人敏感,早熟,也比一般人容易感到孤独,当同学们笑着抱怨自己的老爸老妈管得多严,弟妹多欠揍时,他们只能想象,在学校受了委屈可以扑进某人怀里撒娇是什么感觉,觉得一个小萝卜烦得要死,但有什么好吃好玩第一个就想留给他又是什么感觉。 他伸出手,“朱克非。” 纤细的少女手心带着些微的暖意。 那个夏末午后,当他躺在床铺上听着伟瓦第时,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专心在音乐里。 那一层又一层的音乐成了背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微笑着伸出手的样子。 感觉有点怪。 不到喜欢的地步,但好像又有点忘不掉。 朱克非原本以为过几天就会淡去,但机率完全没有下降,随着两人进出大楼频繁的偶遇与闲聊,他开始觉得心中有个相框,里面放了她的照片,他随时随地都会看到她的样子。 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校园,他们能聊的事情很多。 有次他看到一位修女来找她,两人握着手在中庭聊天,修女很老了,戴着眼镜,表情慈爱的拍着她的手背,跟她说话。 他听见修女叫她小桃。 沛霓后来跟他说,教会在郊区,从小到大,他们吃的蔬菜都是大家一起种出来的,也种一些简单的花卉卖钱,也因为这样,修女们给所有的孩子都取了植物小名,黄槐,小杏,小南瓜,空心菜,松柏……希望孩子们跟大地和平共处,记住土地给予的恩惠。 “所以,大家都叫妳小桃吗?” 沛霓点了点头,脸上突然出现不好意思的神色,“很像古装片的丫头名字啦,我知道。” 真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古装片的丫头不是叫小桃就是叫春桃。 “不会,挺可爱的。” 沛霓微有怀疑的问:“真的?” 她的小名曾经带给大家很多的欢乐。 “真的。” 看他一脸认真的点头保证,沛霓忍不住笑了,“虽然是丫头名,但无论如何都比小苦瓜好——不知道是不是叫小苦瓜的原因,那个小朋友的脸后来就真的长得很像苦瓜,感觉是永泽跟藤木的综合体。” 接着又跟他解释永泽跟藤木是樱桃小丸子里的角色。 樱桃小丸子真的很好笑,但她最爱的还是一部日本的热血女教师漫画。 “如果能拍成日剧就好了。”沛霓一脸希望的这么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觉得两人见面比例非常高,几乎两天一次,有时甚至连续好几天都会见到,见了面,聊几句——就只是这样简单的聊天而已,但朱克非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心情只有他们能懂,不同的是,修女用满满的爱将沛霓教育得很好。 她像个小太阳,对一切充满着感谢。 喜欢跟她说话,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看着他,对他笑。 当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就叫晴天。 第三章 大四那年的寒假,两人都受到了贺友光的信——他即将因为工作回台湾一段时间,想跟他们见个面。 他知道贺友光相当喜欢他。 一样的圣诞卡片,写给他的字比沛霓的还要多,两人通电话的次数也比较频繁,有时他在电子邮件中跟贺友光说起学校活动,老先生还会要他寄活动照片给他看,原来他还不太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老先生的肚子早年病逝,只留下一个孙女,他觉得老人家也许是因为跟他投缘,拿他当孙子看了。 朱克非在高中时代见过他几次,是个几乎可以当他爷爷的人。 有生意人的精明,还有退伍军人特有的方正个性,他赞助的都是优秀的孩子,希望的就是他们将来做个有用的人,能回馈社会。 对于即将到来的见面,沛霓有着相当程度的紧张。 很期待跟他见面,很想跟他亲口道谢,谢谢他给的机会,让她可以像其他的同学一样,不用去烦恼金钱问题,理所当然地读书,理所当然地成长……相较于沛霓的紧张,朱克非就显得胸有成竹许多。 “别紧张。”他安慰着从一周前就开始有点忐忑的沛霓,“贺先生人很好,你把他当自己爷爷就好了。” “我没有跟长辈独处的经验唉。” “反正呢,他一定是问你将来什么打算,然后顺便指点你一番,根本来说,应该是说就业商谈吧。” 沛霓皱起鼻子,“就业商谈?” “我们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他当然希望我们找份好工作,所以想在我们开始面试之前,跟我们讨论相关问题。” 其实,贺友光去年暑假时,曾经问他有没有意愿到美国留学,但是他说还要考虑——虽然念行销本来就是为了要帮贺友光电视购物的忙,也不是没想过留学的事情,只是当时没想过会遇到沛霓。 他不想和她分开。 留学,一定是带着她一起。 只是,现实的问题来了,贺友光给他的支票绝对不可能负担两人的生活费,他也不太好要求老先生连带负责沛霓在美生活的一切。 因此面对老先生的询问,他只含蓄的说要再想一下。 “我念的是环保工程,将来当然是走这一行,可是相对于有着百年历史的各行各业来说,环保几乎是新兴名词。”沛霓不无苦恼的说,“万一他不太懂其中的重要,那我要怎么解释?” “把自己当老师,把他当小学生,用最简单的方法让他知道你正在学什么,将来要做什么?” “我担心他不懂。” “他是年纪大,又不是生活在古代,放心吧。”沛霓点点头,不自觉的又看了一下贴在小板子上的明信片——简单的问候,地点,时间。 贺友光的秘书已经订好餐厅,到时候直接赴约即可。 秘书大概是不知道两人其实是同所大学,因此分开了约会日,沛霓是周末,朱克非则是周日。 那个周末下午,沛霓换上了白色绒毛外套,咖啡色的及膝裙,马靴,头发绑起小马尾,模样简简单单,但是却难掩脸上紧张神情。 “我这样穿,他应该会喜欢吧?” 朱克非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又不是去参见古代皇帝,不用这样紧张。”“我怕他不喜欢我。” 她对贺友光,一直有种感激以及孺慕之情,感谢他让自己的人生更美好,也崇拜他的人格以及器量,有些企业家赞助孩子只是为了博取好名声,对孩子不闻不问有之,汇款永远迟到也大有人在,但贺友光不是这样。 他会跟他们通电话,会在圣诞节手写卡片寄来,也会关心他们的课业以及学习进度,要他们堂堂正正做人,要他们做能让自己感到骄傲的事——那完全符合了沛霓所想象中的长辈,因此难得的见面,她既是期盼,有事紧张,希望自己不要愧对他多年的照顾,能让他觉得付出的一切是值得的。 朱克非不断的给她做心理建设,会的会的,贺友光一定会喜欢她。 出门时,沛霓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要不要跟他说,我们在一起的事情?” 秘书虽然不清楚两人住隔壁,但贺友光是知道的。 到时候,他应该会谈起朱克非,沛霓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两人从大一圣诞节开始到现在,已经相恋了三年多。 “他一定会问的。” 面对她的疑问,朱克非想都不想就回答,“不要把。”“你觉得不太好喔?” “时间未到。” 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他们偶尔会通通电话,贺友光的口头禅就是“好好读书”,由此推论,他应该是毕业后才能谈恋爱的那种派别。 朱克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末了补上,“我不希望让他觉得我们把时间用在谈恋爱上,反正也快毕业了,到时候再跟他说吧,拿着证书跟奖状跟他说,虽然恋爱了,克也没忘记本分,我们都是系上第一名毕业生,其中还有一个预备当环保小尖兵,当地球的守护者。” 沛霓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嗯。” 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走吧。” 相恋三年多,他依然对她宝贝有加,接接送送不在话下,甚至在她失心疯去参见全民登山后,扮演起了管家外兼男佣的工作,只因为她全身酸痛。 登山过后的那几天,她全身僵硬如钢铁人,别说是家务,就连起床都是唉叫不断,每天都得帮她按摩双腿,躺下去也没办法马上睡着,他总是抱着她,一边亲她额头,一边拍背哄她,小桃快睡——修女没骗他,只要使出这招,不用五分钟她就睡得眉舒眼展,直到第二天早上,再在他的帮忙下,唉喔唉喔的起床。 过了一个多星期,她的身体总算慢慢恢复正常,让他惊讶的是,沛霓居然开始拟订训练计画。 “我绝对要让那座山好看。”她一脸发狠的说。 朱克非看她用电脑开始写时间表,想笑得不得了,但一方面来说,又觉得这样的她好可爱,她会训练自己去克服不擅长的事情,而不是绕道而行。 这也是他喜欢她的地方。 当然,他也为了她改变许多。 证据就是,在沛霓出现之前,他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一张臭脸难相处,但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他不但变成学生会长,还是内定的毕业代表,同学之间有什么聚会,很自然会招他一起。 沛霓小太阳一样的个性温暖了他心中那个合郁的角落。 他不再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也不再怨恨自己未曾谋面的父母。 “以前母亲节时,修女都会发给我们每人一颗蛋,上面有写着每个人的名字,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因为如果放着不管,就会被别的小朋友戳破,就这样带在身边,每天每天。” 沛霓说:“睡觉前,修女会在蛋上贴一张贴纸做为识别,就这样过七天,每年大概都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小朋友还保有那颗蛋,没被别人弄破,也没被自己弄破,撑过七天的小朋友可以得到一份小礼物,蛋呢,其实也早坏了,可是没人舍得丢,我们会把蛋戳一个小洞,让蛋黄蛋白流出,洗干净,留起来当纪念——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朱克非摇了摇头。 “你看,只是一颗相处七天的蛋都让我们这样有感情,舍不得丢弃了,何况是孩子,十月怀胎,还是自己的血脉,这样放下有多舍不得——所以,爸爸妈妈把我们留在这里,一定是不得已的,他们内心一定像刀割那样的痛。”沛霓摸摸他的头发,微笑着说:“你要谢谢他们。” 那个下午,沛霓靠在他的肩膀上,握着他的手,跟他说了很多故事,大部分都是她在育幼院中学习到得感谢体念。 阳光暖暖的,沛霓的发丝在他颈间,痒痒的。 在她说故事的声音里,他发现自己以为得那个死结正逐渐被打开。三年多的时间,她赶走了他的阴暗以及严肃,并在他的内心种下了感谢的小种子,让他得以用正面的态度对待一切。 他开始笑得很好看,开始变得好相处,开始学着不再独善其身,因为这世界很美好。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教会他,并且给予他的礼物。 贺友光相当喜欢沛霓——从周末吃完晚餐回来后,她一脸笑眯眯就知道。 “原来他还记得我大一入围过新加坡的绿城建筑展耶。”朱克非笑,他也记得这件事情。 纸条传情却遇到她出国参展,让他白白痛苦了五天,不过所幸,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试炼过程。 “贺先生还跟我说,环保不是因为时势才去做,而是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我选择的路会比较辛苦,但是他会以我为傲。”看到沛霓这样高兴,朱克非得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以前,他只希望能报答贺友光,现在,他的希望又多了一个,他要她快快乐乐,永远笑得开心。 结婚,一起生活。 为了孩子调皮而烦恼,为了谁该起床泡牛奶而推来推去,在小孩子的联络簿上盖章,运动会时,跟孩子一起参加亲子项目,在墙壁上划下孩子的身高线——那些画面,光是想救很美好。 两人的家也许不会很富有,但绝对会很幸福。 他们说好了,绝对不会因为一通电话就放下家人去开会,也绝对不因为临时的会议牺牲家庭日,陪着孩子渐渐长大,qunliao绝对不要做那种只埋首工作,某天回头发现对孩子一点都不了解。 他喜欢看到沛霓开心的模样。 像现在,拉着他的手,喋喋呱呱都是晚饭发生的事情。 说了半日,沛霓唉的一声,不无遗憾的说:“一顿饭的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还有,他跟我问起你的时候,我只能跟他说,朱克非人满好的,我喜欢跟他相处。 想到要这样骗他,就觉得有些对不起。” “我们又没有骗他。” 沛霓睁大眼睛,“这样还不叫骗啊?” “当然不叫啊,我人是满好的,你也的确喜欢跟我相处,这哪里不对?顶多就是没有实话实说而已,算不上欺骗。” 她很少跟他争论些什么,两人意见不同的时候,只要他能说出一个论调,她就可以接受。 就像现在,关于欺不欺骗这件事情,被他歪理一番,她就笑了。 梳洗过后,抱着那条从小到大的被子,闻闻嗅嗅,蹭了两下后,靠着他很快睡着。 星期天晚上,当朱克非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来到座位时,赫然发现桌子除了贺友光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女孩。 微黑的肤色,大波浪卷发,脸上化着精致的彩妆,长长的耳环垂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而晃动不已,很难不去注意。 “我孙女儿,贺亚韶。”贺友光给他介绍着,“这次跟我来,说要看看朱克非长什么样子。” 朱克非有点不太明了。 正想问清楚地时候,贺亚韶已经先对他伸出手,落落大方的说:“爷爷老是在我面前夸你,说什么青年才俊,将来大有可为之类的,还动不动就要我跟你学习学习,你说,连见都没见过要怎么好好学习?所以啊,我只好来看看你了。”他先是一怔,内心有点感动,“贺先生太过奖。”如果他说自己将来大有可为,那至少代表着,自己没让他失望,老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他不希望辜负他。 贺友光连忙招手让他坐下,“都坐吧,不用客套了。”“最客套的就是爷爷了。”贺亚韶不无撒娇的说,“什么都要讲求纪律跟规矩,又不是在军队里。” 贺友光显然对这个孙女儿很是疼爱,被她这样一阵抢白,居然开心得呵呵直笑,“你要知道爷爷是军人出身的——” “整个纽约的人都知道贺氏老板是军人出身的啦。”很快的,三人点的餐陆续送上。 朱克非原本以为这顿晚饭时受助者与资助者的深谈时间,却因为多了和亚韶,一下全部变了调。 她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对台湾事事好奇,因此他拣了一些比较容易懂的风俗跟民情跟她说——当了两年学生会干部,他已经很懂得说话技巧,证据就是,明明是国中地理课本的内容,贺亚韶却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是因为风大啊,难怪以前在中国城吃东西,老师新竹的米粉,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米粉都来自新竹?” “名产基本上都是跟当地作物或者天候有关系,所以有时候可以从名产去反推当地的广泛地理相关知识。” 贺亚韶神情不无妩媚,“有没有人说过,你讲话的模样很有领袖魅力?”“有。” “一般人这时候不是都会先谦虚一下吗?” “有的事情就说有,没有的事情就说没有,我不习惯谦虚,也不习惯夸大。” 朱克非笑了笑,“就像,如果你问我身高是不是有一百八,我会很诚实的告诉你,其实只有一七八,诚实是永远的上策,这样的人生比较自在。”“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爷爷这么喜欢你了。”贺亚韶对他眨了眨眼睛,“因为你们一样方正,不过爷爷好一些,虽然个性方正,但是不扎人。”贺友光闻言,呵呵笑了,“没大没小。” “没大没下有什么不好?他刚刚说了,这样的人生比较自在呀。”因为贺亚韶活泼的个性,晚饭的时间很是愉快,就在闲谈之间,菜盘一一撤下,直到最后。 告别的时候,她对他说:“现在才八点多,你请我看场电影吧。”朱克非还来不及推辞,贺友光就说了,“别太晚回来。” “知道啦。”贺亚韶一笑,“爷爷真啰唆。” 贺友光在台湾停留了一整个寒假。 贺亚韶也缠了朱克非一整个寒假。 那场无法推柜的电影过后,贺亚韶开始打电话给他,简讯,msn,说自己人生地不熟,想请他当导游。 朱克非第一次赴约过后,发现她的心思,后来就借口忙于毕业的事情,不再出去,被那样漂亮的富家女喜欢,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贺友光的儿子早逝,唯一的孙女自然是被捧着长大,爷爷百般疼爱,要星星就不会给月亮,养成她十足的公主个性。 他推了两三次后,贺友光亲自打电话约他了。 餐厅里,他不意外的见到贺亚韶,而且只有她一人。 “我就知道,爷爷一定有办法把你叫出来。”她一脸开心,“总算有空了吧,我们今天去九份好吗?我听说那里很好玩。”朱克非皱眉。这个女孩子是怎么了?是不懂他在拒绝,还是不管别人的意愿? 他拉下她的手,“我们今天哪里都不去。” “可是,你不是把今天空下来了吗?” “我是为贺先生空下来的,不是为了你。”朱克非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只能把你当成一个朋友,或者一个妹妹,其他没办法再多。”“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是。” “比我漂亮?还是比我家有钱?” 朱克非是在很不想搭理这样的女孩子,但看在贺友光的份上,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指正一下她的观念。 “她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有钱,但是,她懂得尊重别人——我很感谢你的爷爷,将来若有机会,也会尽我所能来报答他,可是这一切都不代表我要让你予取予求。” 朱克非坦荡的看着贺亚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也许你觉得让贺先生约我出来没什么,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相当程度的不尊重,相当程度的。”他加重了语气,“人跟人之间的相处一定要尊重彼此的意愿,你不该对我这样做,也不该对任何人这样做,下次在勉强别人之前,先想一想。”说完,留下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贺亚韶,他迳自离开了餐厅。 也许是说了重话,她不但没再烦他,还写了封电邮跟他道歉,两人偶尔在msn上聊聊,反而还慢慢亲近了。 期中考过后,是大学时期的最后一个春假。 沛霓跟同学去花东拍报告要用的照片,他在家,修改着那已经被他改过不知道多少遍的毕业生致词。 然后,是沛霓同学惊慌失措的电话。 然后,是他拦了计程车,一路狂奔到那个海岸。 然后,他花了两个月,做尽了一个大学生能做的事情之后,才终于接受失去她的这个事实。 他对台湾,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七月,他带着关于沛霓的记忆,飞到了美国,展开新生活。 第四章 朱克非以为自己想了很久,事实上不过一眨眼的时光——沛霓还站在齐恩淑旁边,已经接近散场的宴会热闹依然。 只见沛霓蹲下身子,侧着头跟孩子正在说话,孩子比手画脚的看起来很是兴奋,沛霓的表情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宝贝与温柔。 周姿娴说,齐恩淑将女孩送到医院时,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那孩子是他的,毫无疑问。 意外发生前一段时间,,沛霓的确显得疲倦,睡得多,也懒得动,由于他们的预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因此没想到怀孕的问题,很直觉的都以为是全力应付期中考后的疲累。 没想到居然是因为怀孕…… 看着眼前两母子亲昵的样子,他一下觉得感伤,一下又觉得高兴。 她一个人带大孩子,一定很辛苦,尤其失去记忆后,对过去一片茫然,他可以想见她有多么迷惘以及无措。 高兴的是,原来上天对他并没有那样残忍。 七年的分离虽然漫长,但是没关系,他们还有将来,才三十岁,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牵手度过,依然可以一起参加孩子的运动会,一起为了孩子伤脑筋,然后一起变老。 还有,沛霓想了千万遍的农夫梦…… “老大,你,你怎么了?” 朱克非深吸一口气,回神,对上周姿娴有点担心的表情。 “你看起来好怪。” “没事。” “可是……”明明就快哭了啊。 “我说没事!” 略带强势的回答让周姿娴闭了嘴。 “我去洗个脸,五分钟后我们就离开。” 看着朱克非快步走向男士洗手间的背影,周姿娴努力的在脑海中回想今天晚上的一切——进入宴会厅时,虽然老大有点不爽她隐藏军情,但大致上也还好。 他们在贵宾出签了名,然后去跟齐恩淑说生日快乐,老大说要去外面抽根烟,于是她乐得在里面吃吃喝喝,在五分钟前,老大看起来还都没事,但就在她讲完齐恩淑跟她干女儿的八卦后,他突然间好像被雷劈到一样。 总不可能是被感动了吧? 他们家老大可不像她是“玫瑰瞳铃眼”的忠实观众,她觉得人生就是处处巧合,老大则是觉得,只有人为,没有巧合。 对于这种四四方方的人来说,他刚刚的表情真的太奇怪了。 跟着他做事一年多,周姿娴只看过他三种表情:业绩上升的高兴,业绩未达预期的不爽,还有最常出现的一种,叫做面无表情。 笑嘛,不是皮笑肉不笑,要不就是某种商业计谋成功后的奸笑,像刚刚那种额头青筋暴起,眼眶微微泛红,激动得好像随时会冲进雨中奔跑的模样,真的是…… 不要说没见过,她连想都没想过。 这算情资吗?该不该跟贺亚韶上报一下? 毕竟贺亚韶每个月给她一千美金的情报费,自己是应该有点回馈…… 周姿娴拿出电话,但就在预备发简讯的时候突然想起,万一贺亚韶问她说:“为什么朱克非情绪突然起了这样大的变化”那怎么办? 她答不出来不就显得很没用,而且因为讲不出个原因,贺亚韶搞不好还会以为她谎报军情,那…… 想想,她默默又把电话放回去,瞬间,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朱克非真的是个好人,要出卖好人,总让她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购物台有些高阶主管喜欢把下属当下人看,可是朱克非会说“请”,会说“谢谢”,工作方面,他会严厉的鞭策大家要达到目标,但业绩达到预期,也不会吝啬奖金与分红。 他永远就事论事,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入公司,他如果发脾气一定是因为工作上有人为疏失,而不是位高者的迁怒。 她喜欢跟他一起工作,只是贺亚韶是公司的总经理,可以开除任何人,自己又太需要这份薪水,可以选择的话,她也不想当小报马。 饭碗难捧,要这样对朱克非,她也是很不愿意,唉…… 就在周姿娴的心里挣扎中,去洗脸的朱克非回来了。 “走吧。” 看他的身影明显是想从侧门离开,周姿娴忍不住提醒他,“哎?我们不跟齐恩淑说再见吗?” “不用。” “那样很没礼貌耶……” “没关系。” “老大,那个……齐恩淑好像在看我们……”“要看就让她看。” 失而复得的惊喜太大,如果要他现在面对沛霓,他怕自己会失控,反而吓到她——对于过去已成白纸的她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对他一无所知,反之亦然。 她是不是还喜欢赖床,是不是还习惯在睡觉时蹭着棉被,依然爱着草莓跟西瓜,她在齐恩淑的生技研究所工作,主要工作内容是什么? 上下班时间,交由状况,平日休闲,目前有没有交往对象…… 还有,他们的孩子,程东篱——这是他细想过后,想出的名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沛霓依然向往田园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意外而几乎归零,曾经亲密无间的人不再有过去,他必须开始做功课,索性他还能拼凑出个大概。 东篱,那孩子跟她长得好像,不知道个性是不是也一样? 朱克非知道此刻的自己绝对无法整理这样复杂的情绪。 他得回饭店好好沉淀一下。 想清楚,如何重新再来。 程沛霓每天的工作从实验室开始——当然,她负责的是商务的部分。 秘书何薇薇很尽责的在她踏入办公室五分钟后,捧着托盘进入,“霓姐,你的咖啡。” “谢谢。” 然后何薇薇开始把手上小山高的东西一一放下。 “今天要签名的资料。” 一大叠。 “下午开会主题。” 一整本。 “早上十点纽约贺氏电视购物的代表朱先生会过来,这是他的部分资料。” 没前两者那么夸张,但也有十来页。 程沛霓看着瞬间放满东西的桌子,有点哭笑不得,“你非得把它们摊成这样吗?” “相信我,这样能加速你工作的效率。” “薇薇……” “我不会害你的。” 何薇薇说着放下最后一叠,“实验室要买新的分析仪,这边是国外几家厂商的报价跟比较。” “……好。” “最后,我刚刚已经上过开心农场并截图存证还剩多少东西,如果你在今天工作完毕前上去收成,你就完蛋了。” “薇薇……” “我是认真的。” 程沛霓有点痛苦,又有点想笑的看着她的秘书,她的“妹妹”——她第二段人生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 身份证上的年轻虽然是三十,但其实,她只有近几年的人生经验。 根据医生跟警察的说法,她发生了意外。 坠崖,失忆。 比电影还电影,比连续剧还连续剧。 她对海水跟尖叫有模糊的记忆,在睁开眼睛之前,她的梦境里好像就是只有这个。 从医院醒来后,连名字都想不起来自然是害怕的,索性靠着警察的资料跟齐恩淑的联络,陆续有人来医院看过她。 每个人看到她都是又哭又笑,又惊又喜。 他们带了照片,还带了一些录影画面,以及参展剪报——原来她曾经两度出国争光。 然后,她的名字叫做程沛霓。 她大概知道自己是某国立大学的学生,育幼院长大,人缘不错,据说有个男朋友,秘恋四年,没人见过。 朋友同学中,薇薇是来探望她探望得最勤快的。 薇薇十岁时父母在一场意外中丧生,亲戚家也不富裕,实在没能力养她这个孩子,只好送来育幼院。 享受过家庭温暖的独生女一下从天堂掉到地狱,她跟谁都格格不入,每天晚上都在哭,当时是念高中的她搂着她,不厌其烦安慰她,慢慢哄她睡——当然,这些都是修女说的,她对这些一点印象也没有。 唯一知道的是,薇薇对她很有感情。 她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她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跟男朋友一起来,然后就把小男友晾在旁边看电视,顾着跟她说话。 出院后,她朝着警察给的地址资料回到以前的住处,没想到里面居然已经住了其他人——想来也是,昏迷三个月,住院三个月,有哪个房东会好到没人缴房租还保留房间。 后来,就是齐恩淑问她愿不愿意当她女儿。 大着肚子的她实在无处可去,想想也就答应了。 这个五十几岁的干妈对她很好,不但把她接到家里住,生完孩子后,还让她进入公司,几乎是把她当成接班人一般的培养着——老太太的事业虽然是挂名“实验室”,但事实上,是一家中型规模的生技公司,工厂在中部,行销办公室与研发处则设在台北。 由于看准女性爱美的市场,公司出产各式美容用品,从保养、化妆,到内用的胶原蛋白,q10,氨基酸,蔓越莓精华……等等,采网路商店的通路,靠着口碑打开市场,业绩年年上升。 这个由齐恩淑一手创立的金鸡母,目前由她程沛霓全权作主。 她对生技并不是专门,也不太懂生意之道,幸好有念商业管理的薇薇帮她慢慢步上轨道,另外,薇薇的男朋友也在这里做事,有化工学位的他负责原料采买以及过滤实验室的申请支出。 靠着两个自己人的帮忙,不知不觉的,她竟然也变成同行眼中的精明人。 只有那对小情侣知道,她这个精明人除了疯狂于帮儿子照相之外,还疯狂于网路上的开心农场——可以种蔬菜,种水果,还可以收成跟卖钱,虽然都只是线上,但电子农夫也算是聊胜于无。 她原本想说今天早上要上网收成一下葡萄的,没想到薇薇居然早先一步截图存证。 等到晚上再去收成,都不知道被偷了多少——没错,这个游戏设计允许电子农夫互相偷窃,虽然一切都是虚拟,但还是会心痛。 葡萄唉,要种多久啊…… “薇薇,我们……以前相处是这个样子吗?”虽然她年纪大而且还是上司,但薇薇的其实却比她惊人。 “你是说你失忆前吗?” “嗯。” “不是。” “那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居然截她的图,她,她想要有一点上司的自尊啊……还有,她真的很想上去收成一下葡萄…… “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贺氏业绩年年成长,如果跟他们合作谈成,实验室就发了,光是奖金应该就够我跟李家雄付房屋头期款,我们都很指望这笔钱,所以我要对你严厉一点。” 原来…… “朱先生是个很守时的人,所以在他来之前,好好看一下资料。” 何薇薇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如果有什么问题再叫我,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朱克非果然就像资料上说的一样准时。 九点五十八分,薇薇来了内线。 十点整,她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穿着剪裁合宜的西装,线条锐利的脸上带着一副无框眼镜,有一种事业成功人士才有的自信。 他对她说,“程小姐你好,我是贺氏代表,朱克非。” 她将他引到旁边的小厅,“薇薇,倒两杯咖啡进来,多放一点奶精跟糖。” 何薇薇登时笑得有点僵——多糖多奶是程沛霓她个人不良的饮料习惯,朱克非一看就是喝黑咖啡的人,别说多糖多奶,恐怕连半糖半奶他都会有意见。 霓姐居然问都不问就直接点了两杯甜死人咖啡?难不成阻止她收成葡萄带给她如此大的打击吗? 想了一会,何薇薇决定不理程沛霓,“朱先生,请问要喝些什么饮料?” 意外的,朱克非一脸温和,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脸上有一种奇特的笑意,“黑咖啡就可以了。” 对嘛,她就觉得他一定是零糖零奶。 何薇薇出去后,程沛霓坐了下来,略带歉意的说:“抱歉,忘了先问一下朱先生的习惯。” 她是怎么搞的?居然就直接这样说了,而且是想都没想的脱口而出,好像自己多知道他的饮食习惯一样,真可怕。 第一次见面就是这种秀逗演出,想必一定很影响齐氏生技实验室在他眼中的地位,为了公司的信誉以及大家的奖金,她接下来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替公司争取最大的利益…… 朱克非看着她略显懊恼的模样,内心一阵好笑,然后,慢慢的温暖起来。 她还记得他的喜好。 已经不认得他的人,可还是反射的替他叫了喜欢的东西,多糖多奶——他们是吃过苦的孩子,所以都不会喜欢刺激苦味味觉的东西,有时为了提神喝咖啡,都会加工再加工,最好能掩盖所有的咖啡原味。 沛霓那看着陌生人的眼光当然带给他一定程度的怅然,但所幸已有心理准备,对于他来说,那些都是会过去的。 他会再追求她,他们会有一个婚礼,会再生孩子,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告诉她,关于他们的过去。 深吸一口气,朱克非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早先送来的合约不知道程小姐看过了吗?” “我全部看完了。” “如果程小姐对合约内容可以接受,我很希望今天就能够签约。” “我觉得以分配比例来说,实验室似乎还满吃亏的。”程沛霓笑笑,“贺氏想赚钱,但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要我们实验室去担那些人力成本,既然是厂商出货,我们就只能给厂商出货利润比例,当然,如果贺氏愿意用自己的物流系统来做送货,又不一眼了。” 眼前的程沛霓,穿着白色套装,一脸精明干练,俨然是生人模样,朱克非觉得既新鲜,又有那么一些些心疼——他的霓有那么一点小迷糊,也很乐于迷糊,对地球充满爱,对数字没兴趣,现在会代表齐恩淑签约,除了生活和报恩,他实在也想不出来其他理由。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如果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他会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可以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不需要在这里。 即使办公室很大,即使落地玻璃窗让空间显得明亮,但他相信如果可以选择,她会宁愿在山上海边记录生态,然后推动节能社区…… “朱先生您觉得呢?” 沛霓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定了定神,“数字跟贺氏预想的有些诧异,我需要再请示一下。” “那不要紧,等您跟纽约那边联络好,可以随时来我们实验室。” 所谓的生意,到这边应该就是告辞,但他不想走,奇怪的是沛霓似乎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就是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出现一抹羞涩。 真是可爱。 朱克非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很想很想,但他知道,现在别说摸摸她的脸,就算只是握手的时间长一点,都会显得奇怪。 “我可以叫你沛霓吗?” “嗯。” “你也别叫我朱先生,叫我朱克非就好了。”程沛霓点了点头,然后笑了,“朱克非。” 她很讨厌人家跟她装熟,很多商业宴会上的搭讪都会被她报以白眼攻击,久而久之,除了白目跟刚归国的人之外,没人会主动跟她攀谈,导致她成为壁花派的固定班底,但这个朱克非……该怎么说啊,比起似曾相识,好像又多了一些什么,总之,对于他的亲近,她不讨厌。 不但不讨厌,甚至,还有点高兴。 “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朱克非跟她说:“可以的话想请你一说起吃晚餐。”他笑得那样好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点头。 “那么,我六点来这里接你?” 再点头。 朱克非很有礼貌的告辞了。 程沛霓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手捂着胸口,内心隐隐觉得不妙了。 第五章 周末很快到来。 朱克非仿佛又重温了多年前那个递纸条瞬间一样,紧张,忐忑,以及带点期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情绪了。 将饭店代租的车子停好,然后发了简讯给沛霓。 我到了。只是这三个字,就足以勾起好多回忆。 两人谈的是秘密恋爱,要从学校回家时,总是约在旁边那间7-eleven,里面永远挤满学生,就算有人撞见两人都在里面,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谁先到了就发个简讯,然后一起走回家…… 就在他回忆着一些过往时,沛霓从大楼中庭走了出来,一身清闲。 他连忙下车替她开门。 “穿这样可以吗?”她有点担心的问。 朱克非先前已经告诉她不用穿得太正式,因此她只简单的挑了衬衫跟七分裤,鞋子也是极简平底鞋,完全符合了“不用太正式”,但由于朱克非始终不告诉她要去哪,所以还是有点小担心,他不像那种会进出平价餐厅的人,而她这身打扮,又不太好进出饭店。 “很好。”朱克非说,眼中有着满满的欣赏,“很适合你。”好简单的夸奖,但她居然觉得很高兴。 前天提早下班,花了三小时在百货公司买衣服是值得的。 三小时啊,她已经很久没花这么长的时间在买衣服上了,唉,难道真的是被薇薇说中,她对这个男人不只有一点好感,而是有很大的好感? 再看看朱克非,也不是西装领带,连眼镜都拿掉了。 她第一次这样近看他,五官很立体,脸部线条锐利,但那眼神却温柔得要腻死人——虽然她二十三岁前没记忆,近几年也没恋爱过,但她还是懂得,他看她的样子,有着感情存在。 有点高兴的同时,也觉得奇怪,才见第二次面哪来的感情?难不成对她一见钟情吗? 不想还好,一想突然有点耳热。 吼!太,太厚脸皮了。 自己虽然长得不错,但离天仙还是有段路,朱克非这个怎么看条件都很好的男人真的对她一见钟情? 程沛霓只觉得连脸颊都热了起来。 担心他看到自己的一脸诡异,因此悄悄的瞄了他一眼,所幸他正专心开车,没有空注意到她奇怪的样子。 车子稳稳的上了高速公路。 她正想着该要说些什么,来转移自己关于厚脸皮的意识时,朱克非先开口了,“你知道德国的科学家联合环保工程师,设计了一个节能自给社区吗?”“我知道,我知道。” 薇薇老是以为她只是爱玩开心农场,其实她向往的是节能跟自给啊。 真没想到朱克非会留意这条新闻,她还一度以为自己只能在网路上讨论这个神奇社区。 “我看过影片,他们的工程师太了不起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集能板的放置方法?”“当然有。” 程沛霓的兴致很快的被勾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一路聊着,朱克非其实对环保并无兴趣。他会留意这方面的新闻都是为了沛霓,即使失去她,即使到了美国,习惯依然是习惯,他改不掉,也无意去改,对他来说,那是人生的一部分。 他跟她在一起四年,几乎可以说比沛霓更了解沛霓,什么话能让她高兴,什么话能让她冷静,他都一清二楚。 就像现在,他丢出话题,沛霓一下就高兴起来。 车子下了交流道,往海边前进。 在沛霓对地球的热爱中,车子停了下来。 她有点意外,但又有点高兴的说:“这里?”他点点头,“这里。” 一片无尽的海洋。 接着沛霓就看到他变魔术般的从后车厢搬出组合桌椅,小冰箱,以及一盒一盒的食物。 近晚时分的海风吹起来有一股舒服的凉意,橘子的太阳正缓缓降落,眼前的景色美极了。 他从小冰箱拿出了葡萄汁,盒子里是简单的蔬菜三明治。 程沛霓咬着三明治想,奇怪,这男人是会读心术吗?为什么从她上车到现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让她放松且高兴?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套装,也不喜欢饭店,不喜欢珠宝,更不喜欢大餐,她喜欢的约会就是这样。 舒服的景色,简单的食物。 她也很高兴他没在一见面时,拿出一大把玫瑰花。 花应该长在土壤里,而不是被包在玻璃纸中。 “这边的景色很美吧?” “嗯。” “我以前很常来,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可以很舒服的待在海边,什么都说,或者什么都不讲只是看着天空。” 程沛霓当然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充满某种情感,忍不住问:“跟女朋友?”“对。” 这是以前他们最喜欢的海边,看着橘色的太阳慢慢落在海平线后面,随着黑夜降临,可以看到满天星斗。 学生时代只有机车,他们曾经不只一次靠着“欧多麦”飞奔到这里。 当时他总想着,等到他能买车,一定要开车载她来。 “那个女孩子呢?” “很久没联络了。” 程沛霓莫名的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联络了,还好,是很久没联络了。 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希望还能再见面,不只是在海边,也希望能上山看看夜景,乡野间的萤火虫……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话,那一切就太不妙了。 “我叫朱克非,今年三十穗” 嗯,她知道啊。 “育幼院长大,所以没有家人,在台湾大学毕业后到美国读硕士,然后就在贺氏电视购物上班,担任行销经理,单身,没有交往对象,没有负债,在纽约有一间公寓,坪数不大,但没有贷款。” 程沛霓一怔,然后笑了。 他在做自我介绍。 虽然有点公示硬邦邦,不过几乎是陌生的两个人,这种履历式的自我介绍最容易让彼此了解自己。 刚刚她还因为知道这是他与女朋友常来的海边时,心里咚了一下呢。 直接点,让一切都容易点。 “我叫程沛霓,今年三十岁,嗯,你可能已经知道我离奇的出身,不过由于版本众多,我不太确定你听到的是哪个版本,还是讲一下好了。”她清了清嗓子说: “我在七年前意外落海,被齐恩淑教授,也就是现在的干妈救起来,很多的前因后果导致我无法想起落水前的事情,干妈一来没有孩子,二来觉得这一切也许是缘分,所以收养我为女儿。” 朱克非静静的听着。 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他想听她亲口说。 不透过打听,也不经过网路搜寻,他要自己来认识这个新生的程沛霓。 “根据资料,我也是育幼院长大的,因此清醒的时候没有家人。”她对他笑了笑,“不过我现在除了干妈之外,还有一个亲生儿子,六岁,意外发生时他就已经在我肚子里了,虽然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不过我很爱他,对我来说,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也是我努力生活的动力。” 虽然她对朱克非有好感,不过她不想隐瞒东篱的存在。 那是她的心肝宝贝,她最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如果他们之间这刚刚开始的情愫会因为东篱的存在而消失,那只能证明,这个男人不是她想要的那个。 她的对象一定要爱她的宝贝儿子才行,即使做不到视如己出,但至少要懂得爱屋及乌,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记得,这孩子是程沛霓的心头肉,她宁愿自己重感冒也不舍得他打一个喷嚏。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孩子的父亲会来找你?”“想过。”她很诚实的说:“在医院的时候几乎天天这样想,可后来一天一天过去,我就不抱期望了。” “有试着找他吗?” “他在警局有留电话跟住址,干妈帮我联络过,但联络不上,住处人去楼空,电话也停机了,几乎跟断线风筝一样,干妈又不是fbi,这样根本不可能找到的。” “后来我就想,也许跟那个人没有缘分吧,不然怎么会这样刚好,我的住处被房东清的一干二净,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孩子出生后长得跟我越来越像,一点他的影子都没有。”程沛霓顿了顿,又笑,“跟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不会。”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你不会介意。”“介意的话就不会问你了。”朱克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激动,“你的手机里有照片吧,让我看一下他的样子。” “你想看?” “想看。”他补上一句,“我想认识他。” 他一脸坦然跟诚恳,真的让程沛霓惊了——比起感动,更多的是惊讶。 这些年的工作历练,她看人已有八九分准,这个男人不是客套,也不是讨好,是真的想看小宝贝的照片。 虽然有点奇怪,但总体来说还是很高兴的。 程沛霓拿出手机,叫出档案夹,“这里,整个资料夹都是。”朱克非一张一张翻着,经过这几天的心理建设,他相信自己现在表现得很好,即使内心正处于惊涛骇浪的激动中,但表情如常,手指也没有在颤抖。 孩子真的长得好像她。 在哭的,在笑的,有些正在睡觉,脸颊就贴着毛巾被——他忍不住笑出来,蹭着被子才能睡,这习惯跟沛霓一样。 “叫什么名字?” “程东篱,采菊东篱下的东篱。” 朱克非笑。他就知道,沛霓曾经在留言版上用过“程渊明”这个id。 虽然因为意外失去二十三岁前的记忆,但内心深处,她依然是那个向往田园生活的人。 “讲一些孩子的事情给我听吧。” “你有兴趣?”她开心的笑了,又追问:“真的?”“当然。”他早就知道她会觉得奇怪,也替自己想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他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吗?所以我想从了解他开始,慢慢的了解你。”程沛霓怔了一下,脸颊继而红了。 这人真奇怪,这几年,对她示好的对象不少,但没人喜欢听她提孩子,更遑论主动问起。 何况她看得出来,他不是客套也不是敷衍,是真心想知道。 于是她讲起了小东篱。 好吃,好睡,口水特别多,非常爱撒娇,在幼稚园有多个女朋友,人生目前最大的苦恼是明年情人节该收谁的巧克力——因为今年他来者不拒,被三个女朋友一起修理,导致内心有点受创。 她又说了,由于从外婆、妈咪,到管家都是女人,所以他的男子汉意识非常强烈,就算他早餐还在吃牛奶加麦片,偶尔还是会尿床,也不能把他当小孩看。 朱克非听得哈哈大笑。这孩子…… 聊着孩子,时间很快过去,当程沛霓回过神时,才发现居然已经快九点。 朱克非很自觉的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把。”车子往回开。 进过高速公路,市区,然后停在郊区一栋小别墅前面——她没有拒绝,让这个第一次约会的男人送她回家。 他替她开了车门,“谢谢你。” 程沛霓知道他的意思,笑了,“我才该谢谢你,今天晚上过得很愉快。”夕阳,海洋,星光,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 “等我一下。”朱克非走到后车厢,拿出了手掌大小的仙人掌,递给她的瞬间,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瞬间,她好像懂了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他的眼中有着火光,看她呆呆的,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是一个吻落在额头,脸颊,然后嘴唇。 程沛霓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着他。 第二段人生中的第一个吻。 “下次,”朱克非说:“带小朋友一起出来吧,我们三个人去水族馆看鱼。” * * * 程东篱,六岁,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从小就觉得,自己有照顾外婆跟妈咪的责任。 会提醒外婆该吃药,然后早点睡。 会将妈咪从偶尔的恶梦中摇醒,然后撒娇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非常关心这两个女人,当然,对于幼稚园的小茜,玛儿,贝莉……他也是喜爱的,但是喜欢妈咪跟外婆多一点。 因为喜欢多一点,所以关心也就多一点。 程东篱小朋友发现妈咪最近几天不太一样——电话变多了,讲话的样子总是很愉快,而且有时候还会到阳台不让他听。 身为人小鬼大俱乐部的成员,他很快的判定妈咪恋爱了。 不是有人追求,是恋爱了。 这个认知让小朋友大大的震惊了。 他知道自家妈咪漂亮有钱,追求者大有人在,但是但是,妈咪过往总是很苦恼的讲着推辞的电话,然后说儿子要她陪,不方便出门,挂电话后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然后跟他说,宝贝,我们来玩大富翁吧。 小朋友扳着手指数了数,连续两个周末晚上妈咪都不在,然后还有一个周三晚上也不在…… 程东篱有一种敌人来袭的感觉。 万一万一,妈咪跟那个人要结婚,然后那个人不喜欢妈咪身边有他怎么办? 他记得以前有个谢叔叔,是外婆一个朋友的儿子,听说条件很好,不过因为这几年专心工作所以没交女朋友,外婆超喜欢他,常常约他来家里想撮合他跟妈咪,那个人当着大人的面对他很好,跟他说话,陪他玩,可是一旦外婆跟妈咪都不在,就理也不理,连正眼也不看。 当着他的面讲电话,还说:“喔,她不错,家里挺有钱,光看房子就有几千万了吧,听说公司也年年赚钱条件不错啦,娶到她经济应该就不用发愁了,不过缺点是上面有个老太婆,下面还有个拖油瓶。”他觉得有点生气,这个男人都没夸奖他的妈咪,只说了很有钱,还说她有老太婆跟拖油瓶。 拖油瓶是什么他知道。 当下小东篱就在心中给了这个姓谢的一个大叉叉。 等妈咪跟外婆从厨房端菜出来,大家围成一桌吃饭时,当时四岁的小东篱开口问:“妈咪,什么叫拖油瓶?” 妈咪呆一下,有点不高兴的问:“谁教你的?”“谢叔叔啊。”小手往男人一指,“他刚刚讲电话时说妈咪上面有个老太婆,下面有个拖油瓶,我想知道什么是拖油瓶。”面对程沛霓跟齐恩淑不太高兴的模样,男人脸一阵红一阵白,“不,不是那样的……” 奇怪,那小孩不是在打电动吗?怎么会注意他在讲什么? 程沛霓是他托了姑姑的朋友好不容易认识的,听说现在齐氏生技实验室都交给她作主,手中有大笔现金,如果能娶到她,公司的资金就不用烦恼,贷款问题应该也很容易解决。 他的公司就在破产边缘,他一定得让她喜欢自己,不然辛苦创立的一切就只能等着被法拍。 “小,小朋友应该是听错了,我怎么可能那样说呢?”男人一脸尴尬的试图解释,“谁不知道小朋友是程小姐的心肝宝贝,我既然想跟程小姐交往,自然是会接受这个孩子。” 程沛霓看了看这个干妈拍胸脯保证的青年才俊,又看了看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没有考虑的就选择了相信后者。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谢叔叔还说了什么吗?”“谢叔叔刚刚还说,听说这女的很有钱,娶到她就不用发愁了。妈,什么是发愁?” 男人张大嘴巴,但来不及解释已经被妈咪叫人轰出去,外婆还气得打电话找那个朋友理论,介绍了什么贪心鬼来,不像话。 那次以后,外婆就不再想办法介绍朋友的儿子给妈咪认识了。 程东篱觉得自己是个很成熟的男人,他完全可以接受妈咪恋爱,再婚,但是经历过太多苍蝇事件簿,他又希望对方是个好男人…… 可是要怎么判断,他还想不出办法,考虑了两天,男子汉决定了——他要去跟外婆告状。 第六章 约会归约会,但是朱克非跟程沛霓都没忘记正事——经过一番小小的拉据,还是将合约搞定了。 卡着一张纸,立场又完全不同,感觉总是不太好,在她的办公室盖章签名完毕的瞬间,他很明显感到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办公室没有别人,朱克非凑上去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星期六中午到我那里,我亲自下厨煮大餐。” 程沛霓笑,“你不是住饭店吗?” “我住的那间有厨房、烤箱、微波炉,该有的都有,我的厨艺很不错喔。”男人笑了笑,略带诱拐的说:“怎么样,来不来?”程沛霓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所谓的大餐只是个引子,去了他住的饭店,又吃了饭,接下来应该就是聊天,滚床单,重点是一起睡去,然后一起醒来,平凡而幸福的跟对方说早安。 平心而论,也不是不想。 她喜欢他,无庸置疑。 虽然跟这个男人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但他完全懂得她想要的。 他从不送她珠宝鲜花,不带她吃大餐,也不会要求她一起参加商务饭局,见面的时候,总是车子一开就往郊外去,看海,看星星,在水族馆附设的咖啡厅吃饭,对她几乎是甜食怪的饮食习惯完全没意见,看到有趣的报导会留下给她,有一次还载她到西瓜田里去采西瓜。 每次他送她回家,两人总在车上吻了又吻,直到实在不行了才分手。 她甚至有时候会想,他们上辈子一定是夫妻,所以这辈子才会如此适合,明明才认识,但是却能了解彼此,她知道这个男人一扬眉,一眯眼代表什么意思,他则能完全猜中她的心思。 不是一见钟情,但却比一见钟情还要浪漫。 现在他约自己到他下榻的饭店吃他亲手料理的晚餐,她真的很想答应,只是不行。 她很喜欢朱克非,但是在心中,第一名还是自己的宝贝。 东篱从小到大都跟她或者干妈睡,干妈上个月跟朋友去北欧玩,要到月底才回来,所以现在的她,别说在外面留宿,就算是晚一点回去,都会影响东篱的眨眼时间,她不想这么做。 她将难处跟朱克非说了,原以为他会失望或者不高兴,但没想到他倒是笑了,群聊制作“那容易,把东篱带来吧。” 程沛霓睁大眼睛。 “我们也该见面了不是吗?” 也是…… 只是前几天东篱问起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她整个装傻,现在突然要带他一起吃饭,小家伙不知道会不会不愿意? 她过往的饭局对象,为爱情而来的都话不投机,话很投机的几乎都是为财而来,几次经验,小家伙已经自动把接近她的男人都归类于坏东西。 “你帮他带一套换洗衣服,我等一下买食材时会顺便买些玩具,中午吃过饭,我们一起陪他玩,我的浴室很大,可以让他在里面玩泡泡浴,小孩子应该会喜欢,或者带他去饭店的泳池,让他畅快的玩水。”程沛霓在心中忍不住将朱克非加了十分。 她说出顾忌后,他不是说那么改成下次吧,也不是觉得小孩子好麻烦,更没有幼稚的要跟孩子争时间,他像一个真正的大人,能体谅她是一个妈妈,于是,很理所当然的讲,那把东篱一起带来吧,我们也该见面了不是吗? 买玩具,陪他玩,泡泡浴——一般人也许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身为一个母亲,她知道他所讲的这些,都以小朋友为出发点,是陪伴孩子一起游戏,而不是打发孩子快点睡,她真的很感动。 “周六带东篱一起过来。”说完,直接在便条纸上写下丽宝饭店的房号,“我得准备一下,所以十二点后再出现。” “好。” 离去之前,朱克非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告诉我小朋友喜欢吃什么,免得我忙半天结果都是他不爱吃的,以后要再约他,他会不肯出来。”他可不想第一次帮儿子做菜就做到雷菜,最好是整个桌子的菜都是他爱的,这样有利于他们培养感情。 程沛霓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当下又给他加了十分,“他爱南瓜,不管是煮汤煮菜还是揉进面皮,只要是南瓜,他就爱到发狂。”朱克非笑。原来儿子喜欢南瓜,这容易。 他在纸上写下,“还有呢?” “肉,不过骨头要先去掉,不然他不吃,虾蟹的壳也要先剥掉。”“好。” 她接下来又说了不少,朱克非一一记在手机里,一边想着明天午餐的菜色,一边想该去买一台相机,明天就可以拍第一张全家福,然后像他们以前说的,给孩子拍很多照片,记录所有的共享时光。 朱克非走出办公室,在旁边等着的周姿娴很快跟上来。 一般来说,成功与否其实都看得出来,但她家老大今日表情复杂,所以也不知道结果有没有成,到底对方的利润比是底线前打住,还是超过底线? 计程车往前一段路之后,身为小助理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开口问: “老大,那个……谈成了吗?” “成了。” 呼……“大哥,你刚刚的表情吓死我了!” 朱克非莞尔,“我表情怎么了?” “就,嗯,很难形容,高兴归高兴,但又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我还以为又不成,要继续留下来。” “出差不好吗?工作减半,薪水加倍,出发前你不是还兴致勃勃?”周姿娴一脸哀怨,“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会这么久啊老大。” 虽然出差有出差补贴,吃住也都是公帐,但是,她想男朋友,想得不得了,她都已经一个月没回去,谁知道那个花心法国人是不是有勾搭上别的女生,她得回去宣示一下主权才行。 她都已经想好了,一定要给他一个“惊喜”,如果他守身如玉就有奖励,如果让她看到其他女人的内衣,他就死定了,哼哼。 总之,能谈成合约真的是万幸,喔耶! “虽然我对保罗的贞操没什么信心,但如果让我看到其他女人,还是会被打击的。”心已经飞回纽约的小女子碎碎念着,“不知道能不能候补上明天的机位?打个电话来问问……” “周姿娴。” 正预备掏手机的小女子一惊——老大很少用这种语气叫她。 他总是不愠不火,但刚刚她的感觉好像是班长叫小兵,她直觉的就是停住手部动作,然后等待下一步命令。 “我还要在这里停一阵子。” 周姿娴张大嘴巴。 “我还要在这里停一阵子。”朱克非又说了一次,语气自然得好像在讨论台北的夏天有多热一样,“你如果急的话,订自己的机票就可以了。”“那合约……” “由你带回去。” “可是……” “没有可是。” 哇啊,这语气,是不容反驳中的不容反驳啊。 完全没得商量。 周姿娴想了想,内心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老大该不会真的喜欢上齐氏生技实验室的程沛霓了吧? 她承认,程沛霓条件是不错,虽然有个孩子但也不是养不起,所以那些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会不会太快了啊? 还不到一个月耶。 三个多星期,中间除了跟齐氏生技实验室,他们还跟第四台业者见面,讨论租用频道的事情,对方代表乃卢人界中的冠军,而且三不五时就会扯到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一次会面至少是三四个小时,她光是旁听就快要口吐白沫,真佩服老大能面不改色还偶尔开开玩笑。 另外,还有物流体系,软体工程设计,银行信用卡合作,要开电视购物,当然一定要有购物专家,老大还在下榻的丽宝饭店面谈了五十几个通过第一轮电子履历的人…… 他非常的忙,行程几乎满档。 只是“几乎”而已,时间要挤还是有空隙的。 他是代表,她是助理,照理说,他应该是到哪都带着她,但事实上是,她家老大偶有私人行程,她之前都以为他是跟大学朋友见面,但自从发现他跟程沛霓有暧昧之后,就发现那些失踪的时间,好像都是假日或者晚间,刚好可以跟程沛霓的下班时间搭上。 “老大……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问吧,不过我要看情况回答。” “那个,你是不是真的在追求程沛霓啊?”周姿娴小心翼翼的说:“最近两次去齐氏,都有人跟我打听你们是不是在交往唉。”qunliao朱克非只觉得好笑,“有人指的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她是谁啦。” “你不知道对方是谁,却相信她讲的话?如果她说自己是泰勒丝,你就真的拿出手机来要求合照?” “泰勒丝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唉,不对,吼,她又被转移注意力了!“那你们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我们是不是在交往对你来说重要吗?” “我关心你嘛。”周姿娴有点心虚的回答。 她实在无法说出实话——齐氏并没有人打听朱克非是不是在追求自家老板,而是自己看出一点端倪,想弄个清楚。 毕竟,她每个月拿贺亚韶一千美金的小报马费用,还是现金支付免扣税,拿人手软,总得搞清楚自家老大是不是爱上程沛霓啊,万一答案是肯定的,她得提前上报,免得哪天让贺亚韶知道,她就只能等着完蛋。 但话说回来,还真不了解贺亚韶为什么对老大这样执着? 她那样漂亮,那样有钱,往社交圈一站,所有人都得闪边,追求者从政商名流到富豪二代通通有,讽刺的是,这个什么都不缺的公主只要朱克非,而老大却偏偏不要她。 购物台人多嘴杂,其中不乏在贺氏待了七八年的八卦人物,说老大以前有个论及婚嫁的女友,但是出了意外,此后他就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谁也不要。 她还以为他会单身一辈子,没想到出现个程沛霓…… 老大虽然不承认,但是也没否认。 因为没否认,那应该也就是变相的承认。 这下贺亚韶就失恋了……说失恋也不对,因为根本没恋过,只能说她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 ***——***——***——*** 朱克非不意外的在晚上十点多接到贺亚韶的电话——纽约时间一样是十点多,不过跟台湾刚好日夜相反,她刚到办公室不久。 “克非,是我。” 即使心中有数,但他还是觉得不太高兴,“什么事吗?”“没事不能打给你啊?”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你都去台湾快一个月了,朋友联络也是正常的吧。” “我很好,一切顺利,没事的话我要挂了。”“等等。有点事。”贺亚韶顿了顿,想想,为了避免让他看出破绽,还是绕个小圈,“你在台湾,有跟以前的朋友见面吗?”“当然。” “也有认识新朋友吧。” “当然。” 贺亚韶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她绝对不会没事打电话来,问问他跟谁有联络,有没有认识新朋友,会这样绕圈圈,理由只有一个——周姿娴跟她报告了些什么,所以她急着打电话来确认,是不是喜欢上齐氏的经理,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因为她想知道,所以要立刻知道,不管台湾现在是几点,不管他是不是累了在休息,电话打了再说。 简单而言,她的字典没有尊重两个字,公主病万年没好过。 “我在跟同学见面,也有认识新朋友,以上是你要的答案,如果你只是要问这些,那么我已经告诉你,没有其他的事情,我要休息了。”“那个,爷爷要我问你,合约谈得怎么样了?”朱克非忍不住笑了。又拿老先生出来? 贺亚韶只会问“为什么不喜欢我”,却忘了问自己有哪一点值得别人去喜欢。 相貌是父母给的,钱财是爷爷打下来的,她只有一身骄纵坏脾气,就算说话再客气,骨子里依然不懂得尊重别人。 他不会喜欢她,即使没有遇到沛霓,他们之间也绝对不可能。 合约……明知故问。 “合约下午已经签字,照我们提出的百分比。”“已经签字就好。”贺亚韶松了一口气——如果朱克非说还在谈,那她就没戏唱了,总不能跟他说,自己是收到情报才打这通电话的吧。 接到周姿娴的报告时,还觉得自己听错,朱克非居然在追齐氏生技实验室的经理? 她的用语是——“经理整个人都像开了花。”从小接受菁英教育的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形容词所代表的意思,又问了十几分钟,周姿娴说,他打电话时会特意走开,有时候会找不到人,注意平常不会注意的东西,还请饭店租了车子等等等。 这许多的许多,都让她确定,那不是“好像”,而是真的。 这辈子没这么惊讶过。 朱克非恋爱了,对象还是一个三十岁的未婚妈妈? 大了她三岁,还有一个孩子,她哪里比不上了? 她年轻,貌美,家财万贯,爷爷甚至对他有再造之恩,全世界都知道她对他有好感,他们应该是合适的两个人,可这么多年他永远对她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永远有着无法接近的生疏与礼貌。 朱克非表面虽然温和,但只要她前进一步,他便会冷起脸,她一直以为他需要再一些时间好去忘记那个初恋女友,没想到…… 她急着打电话确认,但又不敢明说——多年来的相处经验已经让她知道他的忌讳,她得“尊重”他才行。 他难道不懂她是为了他好吗? 她帮他换了一个比较俐落的家务助理,他隔天就又联络家务派遣公司换回原本的韩国婆婆,替他将公司配给的小车换成高级宾士,他从此搭乘地铁上下班,要替他办生日派对他说没兴趣,帮他跟产经人士约打高尔夫,他说假日要休息……好像她做什么事情都不对。 有次她趁着酒意冲去他家,小柜子上一个一个相框,满满都是他跟那女人的照片。 那些旧旧脏脏的绒毛玩具不用说,一定也是她的。 他居然把她的东西千山万水带来这里。 她就是不懂,她哪里不如那个女人了? 她那日大醉大闹后,哭了,她知道自己那样很难看,但就是无法控制,那女生都已经不在了,他就不能敞开心胸,试着接受她吗? 爷爷不只一次劝她放弃,说:“如果他能接受你,早就接受你了,这么多年过去,那就代表你们没那个缘分,当兄妹就好,他是个好哥哥。”她知道朱克非会是好哥哥,但是,她不需要哥哥。 这个男人离她越远,她就越想把他抓在手里。 他在纽约七年都不跟任何女人来往,回台湾不到一个月居然有了对象,她就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三十岁的未婚妈妈。 当务之急是先把他叫回来,距离拉远,感情自然就淡了。 幸好,他很坦承的跟她说合约谈成,她可以光明正大的以公务为由,让他快些回来。 “爷爷说那份合约很重要,想早点看到,既然没问题了,那你应该明天就会回来了吧,机票订好跟我说一声,我去接你。”“合约让周姿娴带回去了,我还要在台北待一阵子。”“你……要留在台湾?” “去年跟今年加起来还有四十天的假期未动,我要休假。”幸好之前就因为知道要花时间,所以他把贺氏的工作几乎都做了一个段落,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基本上没有什么衔接问题,照表操课即可,“工作的事情由艾力继续负责就——”贺亚韶无法忍耐的打断了他,“交给艾力我不放心。”“这三个星期不都是他在做吗?有什么好不放心。”“不行,我以总经理的身分要求你,亲自带着合约回来。”朱克非想了想,语气温和,“如果总经理对我不满意,尽可开除我。”说完,挂上电话,关机,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口,内线拔除。 贺氏,他早不想做了。 贺亚韶收买他每一任助理,打听他所有大小事,这些野蛮又无理的行为他都清楚,可是他告诉自己,贺友光赞助自己念书十一年,他就在贺氏待十一年,等他到三十六岁那天就会离开。 到时候他会当贺友光的朋友,但不再在贺亚韶手下做事。 第七章 朱克非花了一个多小时准备午餐。该煮烂的炖在锅子上,该现弄的一字排开在料理台,等沛霓跟东篱来,很快就可以开饭。 当初知道周姿娴帮他订的是附设厨房的商务房,还觉得有点浪费空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久没下厨,刚开始只觉得有点生疏,所幸忙了一小阵子后,慢慢想起步骤。 他跟沛霓在一起的日子,谁有空谁就负责做饭,他刚开始难免手忙脚乱,但经过三年多的练习,已经学做不少料理,两人从小到大都吃大锅菜,因此有了厨房有了时间之后,都颇热衷研究精致美食,久而久之,都练就了一手厨艺。 这是第一次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 虽然跟过去想象的家庭晚餐不同,无论如何,总是一个好的开始。 朱克非很期待,还有一点点紧张。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第一印象都很重要,他对小东篱有着与生俱来的爱,以及很多的愧疚,如果小东篱对他的印象好,可以加快熟悉的脚步——他错过的太多了,他希望能尽快的将时间衔接上,跟小东篱当一对父子,跟沛霓当一对夫妻,三个人,一个家。 十二点十分,沛霓来简讯说,快到了。 二十分,在等电梯。 二十二分,门铃响起。 朱克非打开门,不意外的只看见程沛霓——小东篱缩在她后面,显然对这个约会有点抗拒。 她笑了笑,拉着孩子的手臂,“出来跟人打招呼。”“不要。” “东篱,妈咪跟你在家说的话都忘记了?” “我不要啦。” 小男子汉还是抗拒得很。 程沛霓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就是这样。”小家伙虽然才六岁,但也许是太多人在孩子面前都不遮拦,他听到的几乎都是未财而来,有些虽然真心喜欢妈咪,但也会不喜欢她有个孩子,八字没一撇就先问结婚后,孩子能不能就放在齐恩淑那里,两人有空再回去看看。 程东篱是个很早熟的小孩,他完全知道这些叔叔打什么主意。他们不想让自己跟妈咪住,所以他讨厌这些人,非常讨厌。 包括妈咪一直跟他保证‘绝对会喜欢你’的这个人。 小男子汉才不想见他,可是,不敌妈咪的扭耳攻势,只好来了。 外婆常跟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希望是这样吧,等一下他吃晚饭就朝着要回家,上次外婆生日时,他直接把果汁倒在陌生叔叔身上,被妈咪扭了耳朵,所以他这次不能再那样做。 小东篱想,如果这个饭店的讨厌鬼要跟妈咪说悄悄话,那自己就要一直看着他——之前在露台时有个叔叔教他的。 那个叔叔长得很不错,他挺喜欢他,希望他教的这招有用。 “程宝贝,没听见妈咪的话?出来叫人呀。”小男子汉心不甘情不愿的从妈妈身后出来,鞠躬,“你好,我叫程东篱,今年六岁。” 前面那个高高的人影蹲下了,“你好,我叫朱克非。”小朋友一抬头,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面熟,想了想,小短手往前一指,“是你啊。”那个在露台的叔叔。 “是我。” 朱克非对他笑了,双眼看着他。 虽然只有六岁,但他已经感觉的出来,眼前这个叔叔跟以前追求妈咪的人完全不一样,那些人从不正眼看自己,但是他会。 小东篱在心中给他第一张好孩子才有的苹果贴纸。 “我可以叫你东篱吗?” “嗯,好吧。” “东篱肚子饿了吧,我煮了你喜欢吃的东西。”朱克非很自然的牵起他的手,“你一定会喜欢。” 小东篱生平第一次被个男人这样牵着手,感觉除了奇怪,更多的是新鲜——这个人的手真大。 即使妈咪跟外婆都拿他当宝贝,但他还是对父亲有所向往。 幼稚园上下学,很多小朋友都是爸妈轮流接接送送,每次看到别人一把扑在爸爸身上,撒娇,要抱抱,他嘴巴上虽然说不稀罕,但心里是羡慕的。 进入房间后,小东篱看到角落一个大大黄黄的东西,忍不住眼睛一亮,“哇”的一声,一下子松开男人的手往前冲去。 程沛霓跟上两步,“程宝贝!” 她的儿子对在床铺上弹跳这件事情,一直有着相当程度的兴趣,他可以在家弹跳,但她希望他在外面不要这样。 朱克非笑着拉住她,“没关系。” 穿过了三公尺的小走到,眼前的一切让程沛霓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饭店摆设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惊讶的看着朱克非,“什么时候弄得?” “早上。” “你……” 他点点托,“我。” 程沛霓觉得自己又被感动了一次,“全部?” “全部。” 这个房间她来过一次,是丽宝的高级商务房,三十几楼高的阳台外面就是淡水河,据说有瑞典设计师亲自打造,简约,利落,坪数宽阔,但完全没有不必要的装饰,方方正正的格局,非常适合商办人士。 但此刻,这个房间被装饰城梦幻小屋。 那些冷硬的东西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粉色系,从桌布,沙发,到窗帘,都用了小朋友最爱的粉色,天花板上海飘着一整片的彩色气球。 角落的健身器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海绵南瓜屋。 小东篱早已经冲到里面,开心得对她直招手,“妈咪,快点,快点。”禁不住儿子叫唤,程沛霓走了过去,也跟着钻入。 南瓜屋有一个露营帐篷那样大,母子俩都躺在里面也不会挤。 小东篱开心极了,好大的南瓜啊…… “妈咪,我要睡这里。” 躺着的地方跟床铺一样柔软,南瓜墙壁软软绵绵的,摸起来超级舒服,小男子汉一下就为这个橘黄色的物体神魂颠倒了,完全忘记刚进来时,内心只想着吃晚饭就吵着要回家这件事情。 程沛霓看儿子在里面翻过来翻过去,高兴得直蹬脚,忍不住笑了,“等下出去要谢谢叔叔哦。” “好……” 小东篱在心中给了他第二张苹果贴纸。 南瓜屋外,传来朱克非的声音,“你陪他玩一下,我再煎个牛排,一会就能开饭。 aaaaa 给沛霓的是海龙王汤以及西班牙海鲜饭,帮儿子准备的是南瓜盅,他爱吃的肉则全部切成小块放在白色磁盘中——小东篱还不太会使用筷子,因此全部都是汤匙叉子就能吃的东西。 桌子不大,三人可以靠近吃。 自然,小东篱看到自己面前的是一颗完整的南瓜,整个龙心大悦到不行,内心那一百个作对方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小汤匙一拿,开始挖炖饭吃。 儿子从小有自己带到大,程沛霓感觉得出来儿子心情极好。 他开心,她就开心。 她看着朱克非,他对她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完饭,一起看了一片卡通后,又玩了叠叠乐,下午三点多时,小东篱从背包中拿出自己的毛巾被,爬进南瓜屋,午睡。 朱克非煮了咖啡,正想招呼程沛霓,却见她对着桌子出神。 他走到她身边,“在看什么这么专心?” “这个。”她拿起他原本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很特别。”手机上系着小花图案的木质缀饰——那原本是她送他的钥匙圈,到纽约后他请人改成手机吊饰,多年已成习惯,也从来没人提起。 没想到…… “木质的全立体雕太困难,所以很少见,你在哪里买的?”朱克非笑了,“一个朋友送的。” 程沛霓注意到他回答时,表情浮现出想念与温柔,“前女友?”他点点头。 木质小花颜色深黑,甚至有些地方裂开,看得出年代久远,她想起他跟自己说,这辈子目前为止只谈过一次恋爱——十九岁那年相遇,二十三岁时女孩离开,然后就一直一个人,直到遇见她。 看到他对前女友的东西这样珍视,内心虽然有点冒酸,但转念一想,至少这人的感情长远且真诚。 女孩已经走了,现在在他身边的人,是她,将来会跟着他一起走下去的人,也是她。 她不需要,也不应该吃这个醋。 三十岁的他们都有过去,他接受她带着小东篱,她接受他有记忆的人生,只看将来。 程沛霓将手机还给他,“看你这个表情,该不会是定情物吧。” “不是,我们刚认识不久后她送我的,当时只是普通朋友,道早说好,根本还没交往。” “可是她已经喜欢你了呢。” 虽然多年前沛霓曾跟他坦白,第一眼就喜欢他,但他还是诧异现在的沛霓会这样讲,“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吗?这串雕的是桃花,花语是‘我对你深深爱慕’。”朱克非怔住了——沛霓的小名就是小桃,她将桃花送给自己,表达我对你深深爱慕。 他从来不知道,从来就不知道。 原来那是桃花,原来,那有表达情意的意思,原来,在他鼓起勇气的时候,沛霓早给他这样大的暗示。 有些辛酸,但又有些甜蜜。 “看样子你不知道。”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很棒的秘密。” 惊讶过度,朱克非的嗓子有点干涩,“我现在只庆幸当时鼓起勇气采取了行动,不然现在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让我惊讶又内疚。” 程沛霓不喜欢他那种有点自责又感慨万千的样子,因此佯作生气的戳了下他,“你可以惊讶与内疚,但是不要太惊讶与内疚,因为你现在的女朋友是我,在我面前这样,你就不怕我吃醋吗?” “你吃醋了吗?”吃自己的醋? “有一点。” “一点?” “一点点。” 看她坦然承认,朱克非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有一点温暖——他与这个沛霓认识的时间尚短,她对自己还有一些些保留,即使只是一秒间的犹豫,他也看得出来,他们短时间还无法像以前那样老夫老妻,她想维持某些形象,她希望能展现自己成熟的一面,诸如此类。 现在她愿意承认自己在吃醋,对两人的关系是一种进步。 这是好事。 将来,她累的时候可以不用卸妆,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摔他枕头,他也不介意她翻看手机,至于吃醋,当然是她的权利。 因为他们是相爱的两个人,她自然可以因为他心中有前女友而不高兴,朱克非想,等以后她恢复记忆,他绝对要拿这个来取笑她。 自己吃自己的醋。 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爱你。” 程沛霓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呆了一下,就那个瞬间,朱克非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但是我要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任何人面前,我都可以说我爱你。” 表情认真,语气真诚。 她看他心情不似刚才那样低落,稍稍放了心——比起前女友,她反而还比较介意他明显受到影响的情绪。 “如果有前生今世,我们上辈子应该是夫妻吧。”“一定是的。” “其实你亲我额头时,我都会觉得很高兴。”“我了解。” 她就喜欢人家亲她额头,只是这件事情没有猜得到,但朱克非好像会读心术似的,永远知道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用一种很舒服得方式接近她。 “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其实你不喜欢做生意,我知道比起办公室,你比较想当温室农夫,我知道你喜欢自然,喜欢简单。” “你还真的会读心术啊。” 对于他百分之百的命中,她已经习惯了,笑,“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很着迷开心农场。” “你怎么会知道?”程沛霓大叫——那时她的秘密啊,只有能进出私人办公室的人才知道……不对,他也进出过她的办公室。 仿佛为了回答她似的,他点了点头,“我看到了。”呃…… “我也有玩,不过我的是英文版。” 咦?同,同好吗? “顺便跟你说一声,上星期在中文版家你的那个纽约人士我。”嗷……难怪,一天到晚送桃花给她,她还想说这个新朋友怎么这么好,每次都送可以增加魅力的植物…… 至于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也不用奇怪的了,既然知道她在玩,名字搜寻一下,拼音搜寻一下,自然就会出现,就算名字一样也不用担心,因为她有挂照片,大脸就在上面,总不可能会认错。 “你当时怎么会开始玩的?” “我以前就有农夫梦,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在三十六岁之前我不会离开贺氏,当然也就没有时间跟经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就当电子农夫,在屏幕上中樱桃,养鸡养猪,聊胜于无。” “我也是。” 又一个相同的兴趣,“真想在山上有一栋房子,一片地,自己种温室植物,然后网路行销,这样就可以有很多时间跟家人相处。” 朱克非笑了。“家人”,好可爱的两个字。 这个女人还不知道他就是她的家人,但是不要紧,失而复得,他很感谢上天,“沛霓,嫁给我好不好?” 程沛霓呆住——虽然喜欢他,也觉得他是真命天子,但没想到他会这样快跟自己求婚。 “你刚刚……” “跟你求婚。” “你是说……” “我们结婚吧。” “你不觉得……” “完全不觉得。” 朱克非说:“人生苦短,世事难料,以前我觉得人生很长,所以把一切的计划都放在以后,可是一个意外,我最重要的人离开了,当时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把握当下……好不容易遇到你,我不想再浪费任何时间,我要跟你结婚,三个人一起生活。” 她润润唇,还没回答,门铃响了。 aaaaa 经过长途的飞行,贺亚韶现在正在丽宝饭店,按着朱克非的门铃。 那天他挂了她的电话后,她再打电话过去,就已经不通了,她留了语音,传了简讯,都没回音,她想了想,决定亲自来一趟。 这么多年来,他无视她的一切,也不跟任何女人来往,没想到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喜欢上别人……她无法接受这种事情。 她要看看齐恩淑的女儿长什么样子,跟她面对面说清楚。 来的太匆忙,知道落地,她才想起不知道朱克非下榻的饭店。 他拒接她的来电,大了几次给周姿娴,收讯极差,完全无法通话,台北上百家饭店,她根本不知道朱克非下榻的在哪,想问,也不知道订房用的是中文名字,罗马拼音,还是英文名字。 想起机票跟饭店都是公司卡刷的,因此她立刻打电话回纽约找会计,要她问发卡银行支付到了哪里。 那个在贺氏服务三十几年的会计跟她说:”现在是下班时间,有事情请在上班日的早上九点再打电话到办公室。” 贺亚韶气极,威胁开出对方依然不愿意。 “我从事的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得接电话的工作,如果你因为我不愿在下班时间帮你处理私事儿开除我,我会请律师寄信给你。” 五十几岁的会计说,然后挂了她的电话。 随便找了一间饭店入住后,要了电话簿,想从五星级饭店开始打,没想到第一家就碰钉子,对方委婉表示,不方便透露住宿客人资料,贺亚韶随便编了个因为有急件信函要送,但收件信封沾水模糊的理由,希望对方配合,但是饭店却表示,若收件地址无法辨识,您可以根据电脑记录找出寄件者,确定收件地址,如果确定是本饭店,我们很乐于代收。 公主气得摔电话,但又无计可施,等等等,等到中午过后,周姿娴总算下山了,问清楚饭店名字与房号,梳洗过后,叫了车直接奔到丽宝。 理由她都想好了——因为他暂时不打算回去,爷爷又太紧张那份合约,所以让她自己来取。 没想到房里除了他,居然还有另一个女人,待看清楚面孔后,贺亚韶忍不住惊叫出声,“是你!” 虽然是很久前的事,但是她认得出来,是程沛霓。 贺亚韶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的冲击远远大过于愤怒。她不是早死了吗?怎么会…… 不对,应该只是长得很像的人。 周姿娴说了,朱克非在追求的是齐氏生技实验室的千金,这女人姓齐,她不是程沛霓,只是……只是长得很像而已……对,只是长得像罢了。 程沛霓早就不在了,不用自己吓自己。 第八章 程沛霓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色——光秃秃的海崖,下面就是一整片汹涌的海水,美极了,但也危险极了。 虽然沿着边线有栏杆,但看得出来年久失修。 在一起的几个人都有点面熟,可她叫不出名字。 有个女孩说,那些栏杆看起来好危险,大家不要靠近。 “现在就照各自的分组去拍摄,两个小时候集合。”为首的一个女孩说。 每个小组都是三人,但程沛霓身边没有人,虽然没人跟她说,但她就是知道,一个家里临时有急事,没跟他们来,另一个昨天晚上拉了肚子,到早上还没好,正在饭店休息。 “沛霓你一个人可以吗?” “没问题。”她笑笑,“你们谁先弄好就来我的定点帮忙啊。”几个女孩纷纷说好,确定手机都有电之后,各自散去。 然后她一个人开始走啊走,走到最凸的地方,才刚架好相机,就有人叫她,“程沛霓?” 她回头看到一个女生,大大的卷发,小麦色的皮肤——不认识。 不过派头很大。 一身名牌不说,后面还跟着三个超级壮的外国保镖。 “我是……” 程沛霓听不太清楚。 “我知道你是孤儿,也知道你缺钱,这样吧,我给你一千万,然后帮你申请到英国居留,房子跟工作我都会帮你找好,如果你想继续读书,当然也没问题,你觉得呢?” 她是孤儿,也很缺钱,一千万真的太美好了,她一直想去英国念书,但重点是,眼前这个年轻女生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 “我要你……” 嗯? “应该没问题吧?” 真的听不清楚啊? 哎,那女生身边的人怎么突然冲上来了? 挣扎,推打,然后她跌倒了,有人也跌倒了,她整个人往下破滚去,她突然觉得很害怕,因为她想起来,再下去是海崖,海崖下就是一片汹涌的海水。 一阵叽里呱啦的英文中,她听见那女生的尖叫,“快点拉她上来,吓吓她就好,别真的摔死她……” 接着她就落水了。 海水很冷很咸,海浪打得她头昏。 她决定好难过,谁啊,来拉她一把,她不想就这样淹死在海水里,那个谁会很伤心…… 她不能抛下他一个人。 他们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在等她回去呢。 海水怎么会这么冷,明明已经四月,却冰冷彻骨…… 光线……飘荡…… 头好昏好昏…… %%%%%%%% “妈,你醒醒。” 谁在叫她? “妈咪。”一阵剧烈的摇晃,“你醒醒啦。”程沛霓睁开眼睛,一下看到小东篱含着两泡眼泪的脸孔,“你作恶梦了,我叫你好几次都不理我。” 看着儿子红红的眼睛,她满是愧疚,连忙搂过他,“吓坏了吧,对不起。”“妈。”儿子在她肩膀上蹭蹭,“你又作恶梦了。”是啊,她又作恶梦了。 偶尔偶尔,她会作这样一个梦,内容几乎一样,结束的时候也几乎一样——永远是小东篱的声音将她拉离那个梦境。 奇怪的是,原本两三个月一次的频率最近却提高了,周末晚上,周日中午的小睡,跟星期一清晨。 有次薇薇说起,她一口咬定那一定就是她落水前的情况,是她二十三岁最后的记忆,所以才会这样一直跟着她。 “几乎跟霓姐你落水前的情况一样,跟同学去拍照,一个有事一个拉肚子,所以那组只有你一人,那个坡很危险,正常人不可能走到那么下面,然后滚下海,如果是有人跟你拉扯就可以理解了。”“可是那个女生又是谁?” “去警察局做拼图就知道啦。” “问题是我根本对她的样子没印象,只记得大卷发跟小麦色的皮肤,其他的都说不上来。” 薇薇一脸扼腕,“为什么啊……如果能想起来,做出拼图,就可以找出害你的人了,不能让她害了人却逍遥过日子,你知不知道,修女跟我们说你发生意外时,我们有多难过。” 她听了很感动,摸了摸薇薇的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反正只是梦而已,就算我想得起来,但一点证据都没有,警察还不见得接受这种说法呢。”是个梦。 只是个梦。 但是在这七年多来,总是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她醒来总是很伤心,因为她记得梦境中那种心痛不舍,要永远离开某一个人的撕心裂肺。 真的很痛,所以她想,她一定很爱那个人。 午夜梦回,也会想到,那个在警察局留下联络资料的前男友,到底在哪里? 五年前,她在干吗的陪伴下回到那个地方,附近的民宿跟小餐厅老爸居然都还记得——是啊,有个女孩发生意外了嘛,哎呦,那个男朋友在这里找了她好久,跟他说没希望了他也不信,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又瘦了,问他有没有吃饭?他都说吃不下,真是看了都心疼。 当时她抱着才一岁的小东篱,听了伤心又高兴。 孩子是她跟很爱的男人生下来的,爱到她即使丧失记忆,梦中都还忘不了那样的舍不得,而他得知她的意味,用尽了他所能用的,拼命的找,即使两年过去,附近的人都还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男孩子…… “妈咪。” 小东篱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小孩撒娇的将脸枕在她的手臂上,小小的面孔就这样对著她,“妈咪在想爹地吗?” “嗯。” “那妈咪也会想朱叔叔吗?”虽然才六岁,不过他已经知道,那个买了南瓜屋的男人在追求自己的妈咪。 “刚才没有想,不过上班的时候会。”程沛霓并不打算隐瞒儿子,“东篱喜欢叔叔吗?” “喜欢。” 那个叔叔跟别人不一样,他对妈咪好,也对自己好。 那天他在饭店玩得好开心,睡起来后去游泳池,叔叔耐心教他游泳,回来洗了一个泡泡浴,晚餐是汉堡肉排还有蔬菜卷。 一起游戏,一起玩叠叠乐,晚上他夹在两个大人中间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刷牙洗脸完毕,他坐在那个叔叔的肩膀上一起去餐厅吃松饼早餐——肩膀耶,他老早就想知道坐在别人肩膀上是什么感觉?可是他没有爸爸,没人会让他坐在那里。 那天,总算如愿了。 叔叔的肩膀很宽,很好坐,他走得很稳,很慢,他坐在他的肩膀上,觉得舒服极了。 “妈咪,你会跟叔叔结婚吗?” “东篱喜欢叔叔,也愿意叔叔跟我们一起住,妈咪才会考虑。”“如果我不喜欢叔叔呢?” “那妈咪就跟朱叔叔当着普通朋友。” 小东篱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这表示他在妈咪心中仍然是无可取代的第一“妈咪。” “嗯?” “等外婆月底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找叔叔玩。”程沛霓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好。” ¥¥¥¥¥¥¥ 齐氏的办公室里,程沛霓正在看着研发部的新企画——全新升级青春面膜,走的是一片四十元的中低价位,希望能打进学生市场。 这是齐氏第一个针对学生研发的产品,有非成功不可的压力。 面膜这种东西大同小异,行销才是关键,利用部落客串联试用,也许会比买广告还有效果。 学生不一定会看电视,但大部分会上网…… 这么巧,就在她刚刚写下“部落客试用”这几个字结束这个卷宗时,内线红灯响起。 “霓姐。”何薇薇的声音,“贺氏的代表说有事跟你商量,想问你手机号码,给不给?这个代表是女生,跟之前来过我们公司的周姿娴声音不一样。”程沛霓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跟她说你是我的贴身秘书,什么事情交代给你也一样。” “好。” “如果她要求通电话,不管她的事情有多紧急,都说我在开会,不接电话,今天行程全满,没时间。” “了解。” 挂了电话,程沛霓呼了一口气——还好她在前一秒将定案拟好,要不然这通电话一来,情绪就被影响了。干妈这次好不容易凑足人一起出发北欧海钓,她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出纰漏。 她连忙拨了朱克非的手机,“她真的打电话给我了。”“这么快?” “我也很惊讶。”她坦承说:“原本还觉得你太防她,现在觉得,你的形容完全正确。” 不过才前天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 东篱午睡后,朱克非跟她求婚。 她很感动,可还没答应——结婚不只是两情相悦,她要那个在南瓜屋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男子汉也同意才行。 那是她怀胎辛苦生下的宝贝,她要他幸福。 小男子汉能接受朱克非,他们才会有将来。 当她正想跟他说自己的立场,然后门铃就响了。 朱克非去开门,她隐约听到争执声,所以跟着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一出现,那个按门铃的女人随即睁大眼睛,然后退后三步。 似乎是不想让两人有交谈的机会,朱克非很快的将她挡住,跟门外的女人说: “今天是周六,是我的私人时间,有什么事情星期一再说,还有,工作上的事情我会全力配合,但,仅此于此,我是为贺氏工作,不是打了卖身契,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我。” 然后他就把门关上了。 她不能免俗的想,该不会是他在纽约的女朋友吧? 知道他在台湾有了新欢,所以赶来保卫领土,那……她不就成了传说中的第三者? 但是要说朱克非会劈腿,她又不信。 他提起那个唯一的初恋时,眼中一度有泪光,虽然他不承认,但在眼中会闪光的除了眼泪还会是什么?那样重情的人,应该不会劈腿。 后来朱克非跟她说,那是他赞助人的孙女儿,也是他的上司,她喜欢他,但是自己对她没有那种感觉。 不换工作是因为老先生对他有大恩惠,而这几年电视购物竞争激烈,贺氏被挖了不少墙脚,要不是有他撑着,只怕也敌不过经济萧条跟恶性竞争。 他跟老先生说过了,一日在贺氏,他就会尽心尽力,但是将来,他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老先生能理解,说:“能帮到什么时候就帮到什么时候吧,以后不管你想种水果还是开发温室花朵,有了自己的园子都写信给我,我好去看一看。”“所以他也知道自己的孙女儿喜欢你?” “当然。”整个购物圈的人都知道。 “他没想办法把你们兜在一起吗?” “当然有。我自己发现后,找机会跟他说清楚了,我在贺氏是为了报恩,但不是卖身,我可以无条件加班,但不可能因为这样跟贺亚韶结婚,他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也多了,了解感情不能勉强,这点我很感激他,但是贺亚韶永远不了解这一点,她嘴上虽然不说,但其实内心根深柢固的觉得我欠了贺家,可以对我予取予求,所以她才无法接受我居然拒绝她的感情。” 朱克非笑笑,继续道:“其实贺亚韶一直有男伴,而且条件都很好,她对我当然有喜欢,但是更大的感觉应该是不甘心,觉得‘臭小子居然不识抬举,就不相信我拿不下你!’这类的,当然偏执这种东西也会随着时间累积,她内心越明白我不可能接受她,手段就越激烈,这次大概是因为我跟她说暂时不打算回去,又把她的电话设为拒接,所以她就飞来台湾。” 程沛霓都听呆了——复仇剧也没这么激烈吧。 如果照朱克非说的,那个叫贺亚韶的女人倒追了他八年唉…… 八年,初生儿都念小二了,居然还在执着于这个男人。 然后他说,贺亚韶有可能会来找她,不是吵架就是讲一些有的没的,要她别见她。 她想,不用他交代,她也不会见的。 如果贺亚韶因为一个男人拒接她的电话就千里迢迢跑来台北,那么,见到“情敌”,还会有什么好话——虽然说,她不认为两人有到“敌”这个地步,因为朱克非从头到尾没有爱过那个千金女。 如今她不得不说,朱克非真的很了解那个大小姐,因为对方不但真的来齐氏找她,还是在上班日第一天。 速度也太快了。 程沛霓看看时钟,早上十点半。 “早上开始,我看了一个企划案,想了一个企画,然后还要想着下午的开会,今天我只是一个齐氏生技实验室的经理都这么多事情了,何况是她,居然可以丢下整个贺氏不管。” 真是太佩服她了。 朱克非说:“她是一个生活在城堡的人,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所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天我不让你们说话,是知道她没好好,也大概猜得出她会去找你。”他原本想今天早上先把贺亚韶约出来谈,让她别去骚扰沛霓,但纽约那边临时有个视讯会议,所以他周一被困在电脑前,跟纽约那些被迫加班的同事就工作上的事情加以讨论。 会议中间休息十分钟,沛霓的电话刚好就来了。 他只能先告诉她,不要见面,也不用跟那女人多说。 嫉妒的女人不会有好话,嫉妒的公主当然更不会有好话。 他不想沛霓白白挨骂,当然更不想贺亚韶发现他的新女友其实是旧女友之后,跟沛霓说一些什么。 这些事情,应该由他亲自告诉沛霓,而不是经过怒火中烧的其他人。 “我晚点会联络她——不过依照她的行为模式,很可能已经在齐氏的中庭大厅,如果她真的跑上去,记得,别跟她说话。”程沛霓想想,终于说出这句的疑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该知道,而你不希望我知道?” “你想太多了。” “我们在交往,我有权利知道真相,不是吗?那天她看到我的样子,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她眼睛瞪得那样大,那是惊吓,她见到我的样子为什么好像见到鬼? 是不是我长得像谁?”好像见到鬼? 电话那头,朱克非难道的沉默——因为对贺亚韶来说,就是那样没错,不只是死而复生,而是一个占据他心中的鬼,消失又回来,她一定无法接受,一定会想办法问清楚。 他开始后悔,星期六晚上,小东篱睡着后,他就应该跟沛霓说完全部的前因后果。 只是他太生气了,他生气贺亚韶这样丢下工作飞来台北,当下直觉的反应就是关上大门,贺亚韶大概也是被死而复生的程沛霓吓到了,因此没再继续按,连星期天也没出现。 但是朱克非太了解她,她既然飞来台北,就一定会生事端,周日没出现也许只是要用来收集情报或者平静情绪,总之,不会安静太久,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更没想到的是,沛霓的直觉——是不是我长得像谁? “我长得……像你发生意外的前女友对不对?”“不,不是。” “你犹豫了。” “真的不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这么害怕我们见面?从刚刚的对话中,我感觉得出来你是真的在害怕,不只是因为她情绪暴躁或者说话难听,你在害怕她会说出一些什么我不知道的……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 “三十岁了,还有一个孩子,虽然是齐氏的经理,但人人都知道,我是被干妈的船救起来的,并不是什么名门千金……我真的想不懂,可是,如果我长得像她,那我就可以理解了……如果你跟我说不是,我就不会再问。”程沛霓顿了顿,“但我希望你对我诚实。” 第九章 程沛霓现在知道,人生真的不能铁齿——就在她觉得“贺亚韵丢下工作跑来台北”是一件很没有工作道德的事情后,不到半个小时,她也把工作丢下,虽然人在办公室里,但心思却不在。 朱克非对于”我是不是长得像你的前女友“这个问题不想正面回答,只说,等他结束视讯会议,会来接她下班,到时候他们在谈。 这个答案令人太痛苦了啊。 距离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她要这样痛苦到哪时候? 明明只要说“像”或“不像”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何他不肯明讲? 这样想来,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吧,可是她真的不认为朱克非有盲目到因为相像而追求一个人——如果容貌相似,个性却南辕北辙,这样相处起来不是增加痛苦而已吗? 真是,越想越不明白。 以为自己已经很懂他了,可见他一定还有很多事情瞒着她…… 没多久,何薇薇拿了张名片进来,“我真的你说过不见人,可是对方非常坚持说一定要见你,上星期才签订的那份合约在她手上,说有问题想在谈一下,我怕真的是正式,进来跟你说一声。” 英文名片,贺氏电视购物总经理,贺亚韵。 好奇心害死一只猫,不愿正面回答的朱克非害死程沛霓。她想,如果贺亚韵爱他那样久,应该对他很了解吧,他不肯回答,那她就问贺亚韵。 至于预料中的那些有的没的,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eq可以消化,只要打听到想知道的就好,其他的他可以左耳进右耳出。 程沛霓放下名片。“请对方进来。” 何薇薇一惊,“那份合约真的有问题?”不会吧,她跟李家熊还奢望着那笔奖金当房屋头期款…… 已经前面盖章的东西应该不能改,她要相信霓姐,就算对方想修改,霓姐也应该会守住他们的希望。 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霓姐,你千万能让步!”程沛霓手一抖。薇薇不会神通广大到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不管她说什么,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呃……好……” “加油。” 她点点头,“加油。” 接着,贺亚韵就在薇薇不甚友善的表情中被请人办公室,虽然还是很礼貌的问了药咖啡还是红茶,但整个脸就是写着敌意。 放下杯子离去之前,薇薇又对着她握了一下加油的拳头,无声道:霓姐,这个夏天就靠你了。 她觉得好笑,但又觉得温暖,于是她对薇薇点点头,意思是“我会的”,虽然她并不明白薇薇要她加什么油。 比起乍见的惊讶,贺亚韵已经冷静很多,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她已经知道程沛霓没有死。 被救起,被收养,丧失记忆的她成了齐恩淑的干女儿,成了齐氏生技实验室的负责人。 然后朱克非飞来与她签约。 还活着这件事情,不知道该说是她命好还是自己的命好——那个意外发生后,她也做过多次恶梦,心里很不安,虽然真的只是意外,但那意外的起因却是她。 好多次梦中惊醒,都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能怪她。 谁知道那个山坡那么斜,谁知道那个保镖会突然去推她,如果要说错,她只错在不该在那个时间去找程沛霓而已,她又不是故意的,说起来,她也是受害者,被恶梦惊醒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使多年来都这样告诉自己,她依旧无法忘记那件事情。 她坏的是脾气,不是心肝,她没有想过要害死一个人。 但事情发生都发生了,她也只能告诉自己,错的是那个叫杰瑞的保镖,至于自己,只要忘记那天就好了。 程沛霓死了,永远不会回来,只要她陪在朱克非身边,她一定会是她的——当时自己是这样想的。 一年又一年,朱克非工作,玩乐,交朋友,就像一个普通人,但是,就是不再恋爱。 没人入得了他的眼,包括她。 她对他其实也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就是觉得很不甘心,为什么,他就不能试着接受她? 她看不出这女人有哪里好,值得他那样神魂颠倒……七年前看到程沛霓的照片时是这样想,现在面对她本人,这种感觉更强烈。 拿起红茶喝一口,贺亚韵开门见山,“你跟克非在交往吗?”“贺小姐千里迢迢,不会是要问我的私事吧。”说到私事时,她还特意加重语气。 “克非是我的未婚夫,所以,这不算你的是私事。”程沛霓没想到她会迸出这三个字,“未……婚……夫?”“是。”贺亚韵很满意看到情敌起了变化的脸,“我想你对克非应该也有一些了解,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有婚约,爷爷为什么会赞助他美国念书呢?留学可是一笔大费用,一般人没这么好心吧,不是吗?” 程沛霓真的呆住了。未婚夫——这女人比朱克非骗人的还要神奇,她是不是忘记了她们前天下午才见过一面。 当时自己这个外人在房内,而她那个未婚妻却被挡在门外,而且朱克非讲了几句就把门关上了,全世界哪有这种未婚夫妻? 虽然“是否与前女友相像事件”让她给朱克非减了一些分数,但是,对于他的人格她还是有基本信心的,他绝对不是那种有未婚妻还跟人求婚的人。 话又说回来,她看起来像那种照单全收的呆瓜吗?为什么要对她说那种一通电话就可知道答案的谎言呢?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朱克非是你的未婚夫?”“没错。”公主抬起下巴,“还有,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离他远一点。”“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换我。”程沛霓有点像笑,“第一,我们是在交往,第二,我不相信你是他未婚妻,第三,我是不是跟他前女友长得很像?” 大小姐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你刚说什么?”“我是不是跟她前女友长得很像?” 贺亚韵一下就明白了。朱克非还没告诉程沛霓,他们的过去,她就是那个前女友? 真是天助她也,程沛霓不信她是未婚妻,那么她可以说一些别的,总之让他们吵架就对了。 朱克非那种硬脾气,绝对不可能道歉,至于这个新生的程沛霓,没有过去的记忆,她充其量也就是谈了一个月的恋爱,在知道自己跟前女友长得一样之后,一定会气得不想跟朱克非见面…… “你们长得很像,几乎是一摸一样。” 程沛霓点点头。果然…… 但这个世界奇怪的事情好像都发生在她身上,落海,失忆,对人生没印象却要生孩子,展开新人生后遇到真命天子,但她却长得跟真命天子的前女友一样…… 一般人遇到其中一项都不得了了吧,她却是一个接连一个,电影也没她这样曲折的情节啊。 所幸她这辈子的眼泪都已经在医院的时候流完,不然突然听到这种事情,大概会狂哭不止。 很难过,也很痛苦,但是再怎么样,她一定要跟他再面对面一次,好歹打他一拳才能解气。 跟他已逝的前女友很像,也就是跟贺亚韵原已经消失的前情敌很像,难怪朱克非不愿意让她们见面,难怪贺亚韵气冲冲而来,看到她的瞬间却像被点穴似的,什么话都说不出。 “所以你那天看到我,才会吓成那个样子。”贺亚韵看着她,无法理解。 不是应该哭泣或者大叫吗?怎么只剩叹了一口气就没有了,看起来就像她们只是聊天气那种感觉?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不是她要的反应啊,“你是不是不懂我的意思啊?你,跟朱克非的前女友长得一摸一样,所以他对你的好都是投射,在他内心的人是别人,不是你。” “因为我太惊讶了。”程沛霓露出一丝苦笑,“虽然有点猜到,可是知道答案时,好像还是有点不能接受。” “他爱的人不是你。” 她看着贺亚韵,等着下一波的打击。 “老实告诉你也没关系,他对前女友用情很深,会跟我订婚也是在女友发生意外后,所以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追求你,你们太像了,他喜欢的应该就是你这张很像他初恋情人的脸吧。” “所以他也不喜欢你不是吗?” 公主大概没想到她会来这句,有点怔住,但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他愿意跟我在一起就好,其他的我不介意。” “就算他不爱你?” “就算他不爱我。” “就算……就算你不爱他?” “我爱他,我当然爱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饭局,她看着朱克非侃侃而谈的摸样,很快的就被他吸引了…… 那是她生命的转捩点,因为她遇到了他。 在认识朱克非之前,她觉得所以得讨好都是理所当然,只要她贺亚韵伸手,要什么都有,即使是最难琢磨的感情也是手到擒来,人生顺遂,感情路上从没有受过挫折。 这个世界是以贺亚韵为中心而旋转的。 要什么都买得起,想跟谁约会只要眨眨眼,对方立刻向前,报告上去,教授永远称赞有加,虽然顺心,但老实说,又好像缺乏了点什么。 玛儿总说:“你是天之骄女,不懂我们凡人的痛苦啦。”玛儿也是华人移民第三代,没有异常恋爱超过三个月,每次都被男朋友抛弃,一脸抛弃的哭哭啼啼。 她不懂,就算被抛弃,那又怎么样,全世界男人这样多,难道谁还非谁不可。 玛儿听完,大锤了她一下,接着就是那番话了。 “那是你还没遇到对的人,当有一天你开始发呆,开始为了一个人寝食难安,开始为了一个人心痛时,那个人就是你的真命天子。”她只觉得好笑。 人生多美好,干嘛为了一个人吃不下睡不着。 可是没想到,那样的人还是出现了。 就是朱克非。 她怎么样也没想到只是凑热闹的饭局,却改变了自己对爱情的态度。 学校那些男孩子只会唯唯诺诺讨好她,但朱克非却不是,他自豪的介绍着台湾的一切,哪里好吃好玩,风土人情哪里可爱,原本只是凑热闹一起来,但到后来她的眼神已经离不开他。 她知道他是孤儿,但他身上看不到阴影,甚至在他说话的时候,让她觉得有阳光,在说起校园生活的时候,整个人闪闪发亮。 真的是好特别的一个人。 眼光虽然锐利,但说话时却温和有礼。 眼神很明亮,笑起来时会微微眯着,好看极了。后来他们去看了电影,他对她在肢体上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她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自己在美国出生美国长大,骨子里已经是个西方人,但是他不同,他有着东方人的内敛,再加上,他只是个孤儿,她却是贺友光唯一的孙女,身份相差太远,就算心动,他也不敢追求,于是她就想,你不敢约我,那我就约你吧。 可没想到他拒绝了一次,两次,每一次,她隐隐约约知道他也许不是那样喜欢自己,可是基于真的想见他,所以她央求爷爷约他出来。 爷爷很疼她,别说只是打个电话,就算她说要摘星星,爷爷也会想办法。 他来了,把她骂了一顿,然后走了。 从小到大没有被任何人骂过,连重话都没听过一句。 公主没有因此退却,反而喜欢他。 这代表他不稀罕她的家世背景,也不稀罕她将来会继承的万贯家财,看在钱的份上追求她的人很多,看在她美貌的份上,追求的人也不少,她虽然享受着种众星拱月,但是内心还是有点寂寞的。 她想要一个人真正的小孩。 真正的。 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不是因为她有钱,单纯指是因为她是贺亚韵,即使她将来老了,穷了,都会陪在她身边。 朱克非无视她的外在条件,无疑是最佳人选。 受挫之后,公主重新拟定策略。 他跟那些宴会男不同,她得用其他方法。 于是她先道歉,他也接受了她的道歉,然后她说,自己被宠坏了,所以没顾虑到他的想法,对不起。 一如,在她道歉之后,朱克非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 她回美国后,两人偶尔聊聊msn,只是偶尔而已,因为她已经知道他跟其他人不同,她得慢慢来。 她的中文不好,但还是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打,错字当然非常多,朱克非总是——纠正。 他说,中文很美,有华人血统却不懂中文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所以她乐得用“学习中文”多跟他接近,而只要她的话题安全,他也不会拒绝她,随着交谈,她对他越觉得着迷。 原以为两人会有进展,没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他依然是那个遥远到不行的人。 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接受她呢? 那天吃饭时爷爷问他有没有交往对象,他明明说没有的啊……还是说,他其实有,只是瞒着爷爷? 相通了这点,公主突然难以忍耐,打了电话要人调查。 很快的,报告在一周后送到。 他总是跟同一个女孩子进出,无论学校还是宿舍,面对那女孩,朱克非眼神充满笑意,两人手牵着手,俨然是一对情侣。 报告上说,那女孩叫程沛霓,也是爷爷赞助的学生,就住在朱克非隔壁。她就不懂了,他居然为了这个小孤女儿拒绝她? 对方没她漂亮,也没她有钱,样子看起来就是那种营养不良的单薄,这种女孩子哪里好了? 想了想,她决定用钱解决。 给对方一笔钱,让她离开朱克非就好。 报告上说,过两周这女生要跟同学去花东拍照,嗯,那是个好时机,在她提完条件之后,这个程沛霓的女生一定会需要时间开了,朱克非不在身边,会有利于她下定决心…… 做这些事情花了她多少时间跟精神,还有青春。程沛霓居然说她不爱他? 贺亚韵忍不住激动起来,“我怎么可能不爱他?!我很爱,比你还要爱,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他做了多少事情?” “你哪有为他做什么事?不就是对他一见钟情,然后刚好他女友发生意外,接着想办法跟他订婚吗?” “才不只这些,你……” “用手指着别人很没礼貌。”程沛霓拨掉了她的手,“其实你不爱他,你只是爱你自己,因为太爱自己,所以不甘愿别人的忽略。”“才不是。” “是的。”她斩钉截铁,“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心里就是满的,即使他不在身边,也不会寂寞,想着他就很开心,想到他就会微笑,根本不会去交别的男朋友……你的男伴没有断过,不是吗?” 贺亚韵怔了怔,“人……总是会有孤单的时候。”程沛霓微微一笑——这女人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所编的未婚妻谎言。 “不会的。你既然来了,对我一定也调查得差不多吧,这七年来,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并不是因为没人追求,而是因为我内心有个人,我清楚那种感觉。” 每次梦惊醒来,她都觉得很难受,“我的干妈曾经陪我回去落水的那个海边,那里的人都还清楚记得,曾经某一年,一个女学生发生意外之后,她的男朋友在海岸不死心的找……仅仅只是这样而已,我想起来就会觉得很幸福。” “你……你有回去那边?” “嗯,想说也许能回想起什么,不过当时什么也没想起来,但真的这件事情之后,我很开心,虽然梦境中看不清楚相貌,可我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而且是很爱很爱,这些年来我是一个人,我很想念他,而在想念的过程,我并不觉得寂寞。”贺亚韵没说话,想着的是她刚刚说的话——如果你真的爱意个人,心里就是满的,即使他不在身边,也不会寂寞。 不知道为什么,想着听来她也有点气馁。 程沛霓又说:“我想你来之是为了打击我,嗯,诚实来说,你的目的达到了,可是我也必须谢谢你,你今天的到来对我而言有很大的意义,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原因,但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会让你知道的。” 第十章 朱克非完全被那个会议困住了。 视讯那头的纽约同事个个昏昏欲睡,但为了公司,还是一人一杯咖啡努力讨论要如何对付那该死的“美好电视购物”--不但一口气挖了他们四个销售专家,还推出了多项相似的产品,但价格却只要贺氏的三分之二。 而大家之所以会这么辛苦,当然是因为总经理贺亚韶搞失踪,第二高位的行销经理朱克非人在台湾,而经理代理人艾力的权责不到这样高,所以朱克非收到艾力的电话后,立刻要他把人全部召回贺氏办公室,大家开会。 会议期间,虽然大家都是就事论事,但人人一张屎脸--没人喜欢已经回到家洗完澡后,还被急着叫来公司。 “今天谢谢大家,这么临时请大家来开会很抱歉。” 朱克非对着萤幕上那一片爱睡的脸点了点头,“各位明天中午再到办公室就可以了,我会请会计加倍计算今天的加班费,如果是搭乘计程车回家,请拿收据跟会计报账。”听到补偿措施,熬到深夜一点多的纽约人总算笑了。 伸了个懒腰,朱克非叫了客房服务,然后拿起一直被他切换到静音模式的手机,一堆贺亚韶的来电,一个齐氏办公室的电话,以及程沛霓的简讯。 简讯内容就是一个拳头娃娃,配合着拳击比赛“当当当”的音效。 娃娃在萤幕上,用力的挥出一拳又一拳,鼓鼓的脸颊看起来很生气,旁边还显示着哼。 朱克非已经知道了,在他忙着拯救贺氏下半年业绩时,他们的总经理跑去找了程沛霓,讲了一些有的没的,她现在很火大,想揍他。 他打了电话给沛霓,意外的,她居然接起来了,“收到我的简讯了?” “收到了。” “我真的好想揍你。” “我知道,不过,你相信我,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自从你出现后,已经有太多事情超乎我的想象了。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揍扁你。”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还让她进去?” “谁教你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在开会,晚上会告诉你。” “我下午也要开会,要这样闷着到下班我会内伤,反正呢……算了不跟你说,我要去开会了,没事不要打来,有事联络薇薇吧,就这样。”喀的一声挂了电话,彼端的男人顿觉苗头不对。 *** 程沛霓不意外的在开完会后,看到何薇薇一脸奇怪的笑。 “贺氏的代表又来找你了,不过这次是朱先生。”“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霓姐在开会,什么时候结束不清楚,他说不要紧,反正会总会开完。” 何薇薇指着接待室,“我让他在里面等。” 她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那现在……” “让他继续等。” “逃避不是办法,你还是见他一下吧。” “我不是逃避,我是……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对他。”她心里乱得很,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拉了一个行李箱来,搞不好晚上就飞了,你真的不见?”好吧,她不得不承认,薇薇很了解她,知道她害怕的是什么--这辈子她失去很多,也错过很多,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愿意他就这样飞走。 于是,她让薇薇去把朱克非请来自己办公室。 他敲门,他推门,他关门。 程沛霓注意到,他的行李箱真的很大。 “有急事,我今天晚上的班机。” “嗯。” “我想先回答你早上的问题……” “不用,贺亚韶已经跟我说了。” 她注视着他,“她说你们订婚了,不过这个我没信她,后来她又说,我跟你的前女友长得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这个我就信了,因为那天她看到我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很爱那个女孩子吧。” “很爱。” 他完全不否认,“非常非常爱,如果不是她,我一定到现在都还只会抱怨命运,仇视别人的幸福,可是因为她,我的人生完全不同,开始有了温暖,开始懂得笑,开始懂得爱,开始知道原来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程沛霓转过身,“还有呢?你对她的感情一定不只如此。”“她离开后,我很伤心,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约会过别人,因为心里已经没有别的位置,虽然是一个人,我并不会觉得孤单,也不觉得寂寞,只是很想她,直到遇见你……” “因为我跟她长得很像?”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不是跟她长得很像。”他深吸一口气,“你就是她。” 程沛霓睁大眼睛,“你说……” “你就是她。” “骗人。”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齐女士会突然出国?” “因为我干妈凑齐海钓团人数。” “错了,”朱克非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那是我去找过她虽然没看过我,但她知道我的名字,因为她曾经打过很多通电话找朱克非,我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跟她说了,她很开心,怕你会因为早出晚归而有压力,所以才出国,她不是在北欧钓鱼,她现在人在瑞士。” 干妈居然在瑞士…… 难怪她每次问干妈海钓团有没有什么有趣事情,她总是打哈哈带过,原来她的海钓团根本还没有凑齐人数。 “没有骗你,你想想,你七年前的春天落海,我七年前的夏天赴美,时间上是一样的。” “那……那只是刚好。” 沛霓表情明显抗拒,他了解,因为如果是他,也会无法置信。 齐恩淑生日那天,他只是见到沛霓一眼,都觉得不敢置信,要花整个晚上来平复情绪,何况他突然说她是他的前女友,沛霓一时之间一定也无法接受。 “你醒来后知道自己的资料吗?我指的是详细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赞助人也是贺友光?我们是同一所大学,就住在隔壁,你上网查一下历届学生学籍资料就知道了,我们是同一届的。” “那……也不代表什么。” 那些资料其实她醒来后都看过,但也就是那样了,因为什么都没印象,所以一点用处都没有,那叠纸就此收在抽屉里没去看。 她现在脸上就写着--“我的赞助人真的是贺友光吗?”以及“那个骄傲公主的祖父,赞助了我那么多年的学生生活?” 朱克非当然看懂她的表情,“这个世界没有这样多的刚好,如果你的干妈不是认出我的名字,知道我就是当初在警局留资料的男朋友,她会这样帮我们制造机会吗?” “我干妈人在瑞士是你讲的,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你仔细想想我们认识的过程,是不是对我觉得很熟悉?”他引导她说,“我了解你的习惯,你的喜好,甚至是你喜欢人家亲你额头这点我都知道--如果我们不是花了时间交往,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都由贺友光赞助念书,不小心住在隔壁,然后交往,我发生意外之后你就出国了,多年后两人重逢,你记得我,还爱着我,所以重新追求我?” 虽然被她这样分析很没情调,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直接点就是这样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或者已经结婚了呢?那你要怎么办?” “我想过。” 跟沛霓重逢后,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一样是齐恩淑的生日宴,他一样牵着小东篱进来,但是沛霓身边有个男人,两人看起来亲密无比,小东篱说,叔叔你看,那就是我妈咪的丈夫。 醒来一身汗。 那是很糟的情况。 “朱克非,你还没回答我。” “如果你幸福,那男人也真心对你跟东篱,把孩子视如己出,我会退出--你以为我会这样讲吗?别想。”朱克非认真的说:“就算你又生了五个孩子身材也变形,我也会把你抢回来的。” 程沛霓觉得有点想笑,他在想什么啊,居然想抢五个孩子的妈。 不过,还是有点感动,至少他没有轻易放弃她。 “你是不是仍然不信?” “诚实来说,暂时无法接受。” 程沛霓很坦白地告诉他,“你说的那些资料我看过,但是没印象,现在也不知道丢哪去,至于学籍那些太笼统了,不能因为两人同一所学校就说曾经交往过,你要给我一个无法反驳的证据。” “几天能不能等?” “能,不过为什么要几天?” “验dna,等我跟东篱亲子关系确立,你就会相信了吧。”呃……验dna的确是个强而有力的证据,可是她不想要这种硬邦邦的证据,她喜欢能有一些例如情书,照片,或者一些能唤起她记忆的东西。 “不喜欢dna?” 他就知道,“我带来了,你自己看吧。” 接着程沛霓就看朱克非打开了行李箱,取出了一个纸盒,掀开防尘袋,如此珍重藏之的拿出一条破烂已极,脏得不得了的小被子。 好破,好脏,可是对她却好像有种吸引力。 糟糕,她想摸那条被子。 “这个,是你从小摸到大的被子,每天晚上要抱着闻,不然不睡觉,被子是不准洗的,如果帮你洗干净,你还会生气。” “呃……” 接着,他拿出第二个纸箱,掀开防尘袋,泡棉,然后取出内容物,一罐银色的手摺星星。 她最喜欢发亮的东西。 他打开塞子,随便拿了一颗,仔细看,上面贴了一个小的红色爱心。 “这星星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摺到都快斗鸡眼,你拿到的时候很开心,还哭了,然后呢,在我生日时你又把这个送给我,星星上面的爱心是你贴上去的。” 看着那一罐星星,她真不敢相信他居然摺了一整罐,而她又更浪漫的在每一个上面贴了红心。 她将星星放回罐子,眼睛忍不住又飘向那条小被子一眼。 真是致命的吸引力。 “这些东西,我带着到美国,看到你之后,我请家事助理帮我寄过来,因为我知道自己会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过去。” 说完,他又往箱子捞。 关键性的证据终于出现:相簿。 “虽然现在照片可以合成,不过这些相纸一看就知道已经好几年,你可别说我那么早以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些东西等着骗你。”接下来是回忆大赏。 一张张相片,都是两人共有的回忆。 有些在外面,有些在室内,她看到墙壁上书一了一个大大的桃子,底下写“小桃大人到此一游”,忍不住笑了。 小桃大人…… 有张她整个人缩在床上,一个人裹了两条棉被,看起来冷得不得了。 程沛霓想起,那是寒流来袭,她一向怕冷,一到冬天就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睡,寒流来时更是不得了,看被子这么冰,实在没勇气钻进去,于是催促着朱克非先上床,在里面滚个三五分钟,把床睡暖了再说。 她还记得他当时哀怨地说,自己不是她的男朋友,只是她的暖床夫。 夏天哄她睡,冬天则要先暖她的被。 当时她还说,暖床夫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还是同一张床,同一张被啊。 程沛霓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看照片,都差点忘了曾经有过这一段往事了呢,暖床夫听起来挺可爱,他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如果他叫她暖床妻,她也不会有意见啊。 朱克非看着她的表情逐渐柔软问:“相信了吗?” “相信。” 她合上相簿,走过去拿起小被子,蹭蹭,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朱克非一把抱住她,亲她额头,“我好想你。”程沛霓笑--我又何尝不是。 醒来后虽然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但隐约记得有个人很爱她,所以她也不想跟其他人交往,总觉得等等看吧,也许某一天,会有奇迹。 上天对她很好,奇迹真的发生。 在绕过半个地球之后,他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贺亚韶--早上两人面对面的,她先是觉得她面熟,后来渐渐与梦境中的那个女生结合在一起,那天的天气,海水,以及她的尖叫,然后就像开了一扇门,记忆缓缓涌出,有个叫朱克非的男孩子,对她很好的修女,贺友光的赞助念书,还有,那个叫薇薇的小女孩,怎么老是哭…… 落水前的记忆,渐渐鲜明。 快点拉她上来…… 她很高兴那是一个意外。 贺亚韶只是来收买她,不是来害她。 只是一个误解指令的保镖,还有太斜的坡造成的意外。 她可以原谅贺亚韶,也可以当做没那回事。 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宽宏大量,而是因为她想起来贺友光对自己还有朱克非有恩。 如果朱克非知道前因后果,一定会采取行动,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报警有点困难,那么,他会做的就是掏空贺氏,让贺亚韶变成平民,甚至负债,一辈子翻不了身,可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拖累贺友光,想到对自己那样好的老人家要因为这样痛苦,失去一辈子打拼的事业……即使出了一口气,朱克非也不会愉快。 而这不愉快与歉疚会跟着他一辈子。 这七年来,她虽然丧失记忆,但是过得很快乐。 干妈对她很好,小东篱又那样可爱,每天每天,她都是愉快的醒来,然后带着对上天的感谢入眠。 每天每天,她都睡眠充足,平安喜乐。 可是朱克非这七年来一定很痛苦。 失落一定会比微笑多,伤心也比幸福多。 他到现在还贴身带着她送他的小桃花,一旦往事触动,那该会有多痛。 她真的心疼了。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为了朱克非以后的快乐,她会原谅贺亚韶,并且除了贺家祖孙之外,她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 她要用这件事情换取朱克非的自由。 程沛霓反手抱住他,“几点的飞机?” “九点.” “那差不多了。” “我处理好那边的事情,就会回来。” “好。” 朱克非笑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小被子就留给你了,乖乖等我。” *** 一个月后,桃园国际机场 朱克非推着行李出关,一眼就看到程沛霓跟小东篱。 一个月来的天天热线跟视讯,他跟小东篱的感情大有进展,此刻小家伙一看到他,立刻撒开小腿奔跑。 “爹地……” 一把抱起儿子,他觉得眼眶有点湿。 小朋友搂住他的头,啾了一下他的脸,“爹地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东篱。” “每天都想吗?” “每天都想。” 得到想要的答案,小朋友满意了,乖乖的枕在爸爸的肩膀上,撒娇--原来朱叔叔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咪还拿了以前的照片给他看,真好耶,好像电影喔。 程沛霓迎上前,对着他笑了,“他一直在等你回来弄南瓜饭给他。” “那容易,等下我们就去二十四小时的超市,中午就可以弄给他吃。” “哎,程宝贝,听见没,中午就有南瓜饭可以吃了。”小孩蹬了蹬脚,很开心的说:“那快点。” 他刮了他的小鼻子一下,小男子汉咯咯笑了。 一家三口慢慢朝停车场走去。 “贺氏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对。” 虽然他原本预计在贺氏待到三十六岁,但好不容易遇见沛霓,他不想再浪费人生,于是他找了贺友光吃饭。 原以为会是一场解释与挽留的拉锯战,没想到贺友光不但没有挽留他,还歉疚地跟他说,他为贺家付出的已经很多了,以后就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吧。 贺亚韶也传个简讯给他,说过去很抱歉,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他。 这转变虽然很奇怪,但总之是令人高兴的。 于是他顺利的辞了职,拿到了一笔不错的奖金,把小公寓卖掉后,带着全部家当回到台北,跟他心爱的女人过平凡的日子。 虽然暂时还没办法买地种菜,但至少能生活在一起,这已经是命运给他的最大奖赏。 走出航厦,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对了,有句话要跟你讲,”程沛霓侧过头看他,眼中浮现问号。 朱克非搂着儿子,一脸郑重的对她说:“我回来了。”程沛霓眼中浮现水光,深吸一口气,笑了,“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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