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男友》 楔子 刚下了一场雨的山区,泥土潮湿,昂首青草绿得呛人。 远方一幢不算大的灰色建筑物矗立,建筑物旁边有一大片结实累累的桑田,尚未熟透的红色果实间,夹杂著些许黑色浆果。 四个女孩从桑树下穿过,滴滴答答从叶间滑落的雨水,湿了她们的白色衣裳。 她们是宋予阅、宋予问、宋予闪和宋予弄,都是在育幼院里长大的女生。 其中,予阅的年纪最大,二十三岁了,高中毕业后没继续念书,一直留在院里帮忙照顾院童,平时靠打零工、卖农产品赚些钱,贴补院里的开支。 予问二十二岁,正半工半读念大学,她念的是一流大学、成绩相当优秀,是四个女孩里面长得最漂亮的。本来予阅想送她去参选中国小姐、赚奖金,后来听说选中国小姐的内幕很黑暗,而且偷鸡之前要先蚀把米,予阅舍不得那把米,只好打退堂鼓。 予闪比予问小两个月,也是二十二岁,二专毕业后在补习班里当行政人员,每天的工作是打电话跟学生或学生家长哈啦,能拉到越多的学生业绩越高,目前给她小小骄傲一下——伊是补教界的no。1啦。 别怪她臭屁,要不是她每个月拿回来的优渥薪水,光靠予阅和予问,育幼院早在三百年前就上了报纸头条——狠心育幼院活活饿死院童实录。 予弄最小,十二岁,今年暑假才国小毕业。 她还是育幼院里的院童,四年前被爸妈丢在山脚下,院长发现捡了回来,虽然才八岁,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不去警察局、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且毫不犹豫地认院长做母亲,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今天她们聚在一块儿是因为院长去世了,她们在村人的协助下为院长办了个简单的丧礼。 她们没有太伤心,因为悲欢离合对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对于分离这种事,她们已然熟悉,有力气哭泣,倒不如把这分力气留著,思考要如何活下去。 走在最前头的阅阅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著结实累累的桑椹。 “下个星期就可以收成了。”这句话有很浓的暗示意味,她把眼光转向问问和闪闪。 “我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回来帮忙。”闪闪自动自发举起右手。 “很好,问问,你咧?” “我……我请假加跷课,一个星期应该也还好啦。”问问点头,她在阅阅的淫威下生存太久,知道百分百配合是最好的做法。 “大家都走光了,你还那么认真赚钱做什么?” 弄弄冷不防丢了句话,问问、闪闪连忙退后一大步,让阅阅的眼光毫无阻碍地投射在弄弄身上。 弄弄说错了吗?并没有。 知道自己生病之后,院长赶紧连络其他的育幼院和社福团体,把院里的十几个院童送出去。 她一方面是不愿意这群孩子绑住阅阅、闪闪、问问的未来,十几个孩子可不是普通负担。另一方面是,当年这块土地的地主在契约书上注明,土地只无条件借给宋院长本人,不出借给其他人。 换句话说,宋院长去世,地主马上就会收走土地,他们再也没有安身之处。 “你走了吗?”阅阅食指一点,点到弄弄胸口。 “我……” 陡然间,弄弄像泄了气的皮球,垮下双肩。好吧,她承认,自己是被退货的,没有人愿意收留一个态度恶劣、行为乖张、脾气孤僻的小孩。 “你们给我记住,这里是我们的家,不管怎样,我都要想尽办法把这块土地买下来,把我们的弟弟妹妹接回来。如果谁想学宋予屏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就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阅阅愤愤不平。 他们这里的孩子,通常在高中毕业后就会离开育幼院,到外头独立生活,多数的孩子习惯在过年时回来和院长相聚,但也有少数人因为自己在育幼院长大而感到自卑,他们一旦离开这里,就急急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切割。 那些忙著切割的孩子当中,混得最好的是宋予屏,离开育幼院后,她被星探相中、一脱成名,慢慢地跃上大萤幕,成为知名红星,去年她嫁入豪门,今年生下小孩,终于获得夫家的接纳。 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宋予屏突然觉得“在育幼院长大”这个背景,能带给观众她力争上游的正面形象,于是寄了邀请函,邀请育幼院的院童们去吃满月酒。 至于阅阅火大,是因为前几年她从报纸上得知予屏有上亿身价,就想尽办法连络她,要她寄点钱回来养小孩。 谁知宋予屏在电话那头冷笑,“这年头,每个人都要付出才能得到收获,凭什么你一通电话就要从我口袋里挖钱?” 就这样,她们仇结大了。 “所以我们不必参加予屏的满月酒?耶!”问问拍手欢呼,她痛恨大明星。 “当然不去,谁像她那么可悲,得用孩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闪闪吃了满肚子的酸葡萄,正在酿酒发酵中。 “对啊,她为什么不学我们,用贫穷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呢。”弄弄横了闪闪一眼,嘲笑。 “闭嘴,别忘记,你还要靠我们养。”闪闪朝弄弄摆屎脸。 “搞不懂,予屏那么痛恨小孩,却还要生小孩?”问问耸肩。 “因为当孕妇可以大吃牛排,不必担心肥胖问题啊。而且,可以自由自在放屁,然后赖给宝宝,说他压迫到肠子,这样子,男人不但不会跟你离婚,还会觉得你很可怜。” 弄弄还是在嘲笑,只不过这回嘲笑的是问问,因为她提了个白痴问题。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因为生小孩才能母凭子贵,变成小开他妈认同的好媳妇。 三个大女生受不了地扫她一眼,现在,还有谁搞不懂宋予弄为什么会被退货?她那张嘴巴是肇事主因。 “管她怎样,反正就是不去,我们干么被她利用,要形象?自己想办法,本人不奉陪。”闪闪下结论。 “错,我们非去不可。”阅阅说得笃定,忘记刚才是谁把宋予屏当成杀父仇人、不共戴天的。 “为什么非去不可?”问问、闪闪异口同声问。 “因为我们不能开车到高速公路上,看见路标上写著『前有黑熊出没’就倒车下高速公路。”弄弄又说废话,她对于泼冷水、讽刺别人这种事有很大的天赋。 这回,阅阅连瞪她都懒。 “因为她的邀请卡是一张空白支票,等著我们去填上金额。” 阅阅拉弯一根树枝,拔下熟透的桑椹塞进嘴里,酸酸的、有点涩,打果汁不太好喝,但熬煮过就会变成人间美味。某些人就是有桑椹特质,不熬拿不出诚意,既然如此……还怀疑什么,开大火,准备去熬熬予屏吧。 “你要在众目睽睽下跟予屏拿钱?”闪闪张大双眼,闪闪发亮,比天上的星星更美。 “不行吗,犯了中华民国宪法?” “你的骄傲自尊呢?”问问不敢相信,把骨气看得比天还重要的阅阅会说出这种话。 “她没有那种东西,我确定。”弄弄伸五指向老天爷发誓。 “傻瓜,要不到钱才会没自尊,要得到钱,哪会有这方面的困扰。”阅阅自信满满。 “她凭什么给你钱,私底下都不给了,在那么多人的场合……” “就是人多,她才非给不可。”阅阅笑得满脸算计。 “怎么要?” 阅阅拍拍弄弄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弄弄,看你的喽。” 她弄弄转头望向阅阅,奸诈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恍然大悟,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钱开始说话,真理就会沉默。 宴会厅里,来来往往的不是政商名流就是演艺圈的大咖。 明明是满月酒,大家却合力把它弄成夏季名牌展示会,动辄好几万的名牌包、限定款的名牌鞋,某某设计师的昂贵作品,在每个淑女身上展现风情。 相形之下,弄弄她们显得太寒酸,虽然打扮得干干净净,但从头到脚加一加不到五百块的服饰,在这个场合中,简直是……与众不同。 可是问问手上提著的竹篮子,也是设计师的作品哦——阿牛伯独家手工编制,全世界只有一个,绝对不会撞包。 篮子里面有两瓶用玻璃罐装著的桑椹果酱,闪闪还在里面铺上叶子、摆了几朵小雏菊作装饰。 一只鹤在鸡群里会觉得不凡,同样地,四只小母鸡在满屋子展示羽翼的鹤鸟里,也会吸引众人目光。 于是擅于操弄媒体的宋予屏向她们迎了过去,一堆媒体记者尾随而至,阅阅推弄弄一把,她合作地跑上前,用一种感动至深的夸张表情望著宋予屏。 “予屏姊姊谢谢你,有你,我们就有救了。”弄弄清脆甜美的嗓音收进记者小姐的麦克风里,显得格外动听。 “小妹妹,你为什么这么说,予屏姊姊为你们做了什么事?”好几支麦克风同时挤到弄弄嘴边。 弄弄是天生的演员,她还没开口,眼睛里面先含住两泡泪水,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育幼院的宋院长过世了,现在撑起育幼院的是阅阅、问问和闪闪姊姊,我们需要很多钱把育幼院的土地买下来,才能继续照顾更多和我一样爸爸妈妈不要的孩子,幸好有予屏姊姊帮忙,不然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原来予屏小姐回馈育幼院啊,不知道捐了多少……” 记者没问完,弄弄马上张著一双无辜诚恳的大眼睛说:“予屏姊姊捐很多、很多、很多。” 她像演讲比赛那样,两只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圆圈,天真可爱的模样逗得许多媒体记者都笑了。 “请问‘很多、很多、很多’是多少?” 有个不识相的记者又问,宋予屏的额头上冒出三道长短不一的黑线,两只乌鸦嘎嘎嘎的飞过去。她只能拉起美丽的微笑,让镁光灯不停落在自己和弄弄身上。 “请问予屏小姐捐多少?”又有人追问。 “没有很多啦,只有……”宋予屏看著阅阅奸诈的笑脸,暗地里咬牙切齿,她干么邀请这个被钱附身的讨厌鬼。“只有五百万。” 阅阅、问问和闪闪相视一眼,笑容浮上眉睫。 这顿饭吃对了,由此可知,下次在高速公路上看见“前有黑熊出没”的标志时,一定要奋力前往。 阅阅站出来,接过问问手里的篮子,递给宋予屏。 “虽然予屏姊姊很慷慨,但那块土地要价将近两千万,育幼院的经费仍然很拮据,我们没有钱买昂贵的礼物送给小宝宝,但桑椹酱是我们自己种、自己制作的,没有用化学肥料,没有过多的糖,纯天然有机,补肝益肾、养颜美容……” 阅阅开始推销自产自制的桑椹酱,美丽的问问和清纯的闪闪趁机到处发名片,提醒大家她们有在做宅配。 她们没发现宋予屏脸色大变,仍一心一意发展自己的“有机事业”。 幸而宋予屏一句话,把媒体的注意力给拉回去,她说:“阅阅,酒席过后别急著走,我还要拿支票给你哦。” “谢谢予屏姊姊!”阅阅、问问、闪闪、弄弄异口同声。 席后,四个把自己吃撑、吃胀的小女生挤到厕所边,吱吱喳喳笑不停。 “那个信封是支票吗?”问问指指阅阅的口袋。 “嗯,予屏改变主意,她不想再多看我一眼,直接让人把支票送过来。”她从信封里抽出支票,在姊妹们眼前晃一圈。 予屏态度表明,这五百万买断她和育幼院之间的关系。阅阅无所谓,能从铁母鸡身上挖出五百万,已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她哪敢奢望还有下回。 “太好了,我们再存一千多万就可以买地。”闪闪说。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问问加话。 “你们那么有心,哪有什么事可以为难。” 男声插入,她们同时转头,看到一个帅到破表的男人。 同时间,三个女人加上一个小女孩,心跳加速、血压上扬,自律神经严重失调,如果看到钱会流口水是本能反射,那看到帅哥会想和他上床,那也是本能反射的一种。 “他一定是gay。”弄弄小声说,她是第一个让理智归位的,她赢在荷尔蒙尚未分泌。 “你怎么知道?”闪闪问。 “正常的男人不会长得这么帅。”弄弄说得好像自己经验老到。 “闭嘴,他是我学长。”问问瞪弄弄一眼。 “你们好,我叫做关历方,问问可以借给我一下吗?” 话才说完,没有等人家点头,关历方就直接带问问离开。 “没礼貌,他没请示过我们就把问问带走。”阅阅回过神,不满意的道。 “请示,要不要掷筊?”弄弄冷笑。 “他至少要跟我订购十瓶桑椹酱。”阅阅还是不爽。 而解决不爽最好的方法是——摊开支票,重新再算一次。一个零、两个零,她默数著个、十、百、千、万…… 这时,一个和闪闪差不多高的小男生从厕所里面走出来,他眼光淡淡扫过弄弄,没说话,是那种让人很光火的目光。 弄弄不是那种有委屈往肚里吞的女生,被人家挑衅,一定要给他挑回来。 她向右跨一步,挡在男生面前。 “解释!”她昂首挺胸,两手插在口袋里面,俨然是被儿福中心退货时的屌样。 “解释什么?” 她屌、男生比她更屌,他仰高下巴,用眼角余光扫人,如果弄弄的强项是讽刺,那么他的绝招就是用眼光让人发飙。 “你的眼光。” 男生轻嗤。“我为什么要?” 弄弄不愧是育幼院里杀手级的人物,她二话不说,抓住男生的衣襟,就说:“走,带我去见你的家长。” 闪闪看看陶醉在支票里面无法自拔的阅阅,再看看带小男生去找家长的弄弄,叹气,她决定先解决小的,再回来找大的。 阅阅背靠在墙壁,用抚摸爱人的方式抚摸手上的支票,她幻想著支票生蛋蛋,蛋蛋孵出小支票、小支票长成大支票,五百万变成五千万,五千万变成五亿…… 她看见比尔盖兹和自己握手,很有风度的说:“我从来没想过会把世界首富的位置让给你这个小女生……” 她忙著沉醉,没发现从媒体围上来那刻,就有一双灼热的眼睛盯住她不放,那双眼睛里有著惊奇、有著不解,还有不可置信的惊艳。 第一章 落地窗外斜斜地射入一方阳光,四月,不太热的天气。 白色的床铺上仰躺着一个裸男,他的皮肤很白,头发浓密,微卷的刘海在额间制造小纷乱,他的腿相当长,占去床的一大半,被子从腰间横过,露出他结实的胸膛,他肯定有健身习惯。 他叫做岳仲岗,家里从事旅馆业,学校毕业后就进家族公司上班,他并不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但他习惯负责认真,所以即使对事业没野心,也总能做出不错的成绩。 他的眼角下有淡淡的黑影,显示昨晚他又熬夜了。 至于熬夜的理由,不是女人或应酬,而是上面派下来永远都忙不完的工作。 床头柜的闹钟,在数字跳到七时,哔哔哔叫了起来,闹钟的声音很枯燥,就像他枯燥的生活,起床、上班、工作、下班、加班、睡觉,再不然就是出差、坐飞机、开会、开会再开会……他的日子过得比小学生还要规律而无趣。 没错,他是个枯燥的男人,他想,自己会继续枯燥下去,直到母亲为他物色到和他一样枯燥的女人,然后两个人、两份枯燥结合在一起,彼此打气,走完枯燥人生。 对于未来,他缺乏期待。 揉揉眼睛,岳仲岗很累、很想多赖几分钟床,还是在闹钟叫过第一串哔声时,按掉闹钟,下床。 早说过了,他是个对事业缺乏热情却负责认真的男人。 他从左边下床,套上白色的拖鞋,一成不变。 他走到浴室洗澡,先洗头,倒洗发乳、用指腹搓五十下、冲掉,再按三下沐浴乳,将全身搓出泡泡,在冲水的时候顺便洗脸刷牙,一成不变。 他刮胡子的时候,习惯从左边刮到右边,他固定吹同一款发型,他用同品牌的清洁用品,他对衣服品牌的选择,一成不变。 他是个非常无趣的男人。 穿好黑色西装,走到厨房,泡一杯麦片,在喝麦片同时,他打开文件,把早上要开会的数据再round一遍,然后在七点四十分出门上班。 他从来不笑,有下属在背后批评,说他可能得了颜面神经失调症,听到这话,他没生气,只是淡淡回了句,“我的颜面神经很健康。” 他不笑,也不对人发脾气,员工做的不好,他不丢文件、不骂猪头,只是一贯地温和,要他们回去把企划重新修改。 于是,又有人说他是机器人,而他的反应仍然不带情绪,他说:“我有血压和心跳。” 岳仲岗在七点四十五分时坐上车,从温秘书手里接过报纸。打开报纸,浏览过大标题,他从不看影剧八卦的,但今天例外。 翻到影剧版,不意外地,宋予屏摆满月酒的新闻占了大版面,而育幼院里的四个女孩也纳入照片中。 他的眼光落在穿着牛仔裤的长发女孩身上,从她的眉眼、鼻子、嘴唇,像在搜寻什么似的,双瞳缓缓移动,然后,教人意外地,他笑了! 斯文帅气的笑脸映在车窗上,带着两分喜悦、三分兴奋……岳仲岗没骗人,他的颜面神经真的很健康。 阅阅的心情很优,记者先生小姐帮大忙,让她的桑椹果酱生意好得不得了。 早上做完新鲜果酱,她没闲着,把桑叶采下来,装成一袋袋,又批了些蚕宝宝带到弄弄的国小校门前去贩卖。 四月份,哪个有童年的小孩不养几只蚕宝宝?看牠们吐丝、结茧,羽化成蛾的过程,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面,经历一番生命过程。 这种活动,是连老师都鼓励的。 当然,生意的大宗不是蚕宝宝,而是一袋袋的桑叶。 桑树不需要施太多肥料,它的生命力很强,容易照顾,除了果实有商业价值,树叶还可以和冬瓜糖一起熬成汤,用来止咳化痰、治感冒,二十年前院长种下近百棵桑树时,就看见它可以带来的利润商机。 “你们不要看牠们‘瘦逼巴’的样子哦,我跟你讲,这种蚕会吐金黄色的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买一盒白的、一盒黄的,回去给牠交配,看牠们生出来的蚕宝宝会结什么网,如果结出彩色的网,拿过来,阅阅姊出两倍的钱买。”阅阅大力鼓吹小学生一人买两盒。 两盒蚕的食量有多大,光卖桑叶她就可以变成小富婆。 刚下课的弄弄走出校园,看见阅阅马上放下书包,走到她身边。 她从保温箱里拿出保特瓶和免洗杯,拉开嗓子大喊,“同学,天气那么热,来买凉的啦!一杯十块钱,买五杯送一杯……汪老师,要回家了哦,先来喝一杯凉茶再回去啦……” 弄弄从小耳濡目染下,成了做生意的好帮手。 “阅阅,妳又来了啊。”汪老师靠近摊子,跟阅阅打招呼。 “汪老师好,妳越看越年轻,一点都不像要娶媳妇的人。” “妳的嘴巴还是这么甜,难怪生意永远这么好。”汪老师看着自己带毕业的学生,忍不住笑了。 阅阅是好小孩,在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比普通孩子多几分敏锐,她们懂得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但也因为没有人照顾功课,学业成绩始终拉不上来。 “做人诚实是老师教的啊,我只不过是把老师的话牢牢记在脑袋里。” 阅阅嘴巴甜是实话,她喜欢汪老师是实话,志光国小的老师对育幼院的院童多了几分照顾……通通是实话,要不是这些老师的鼓励,育幼院的孩子哪能快快乐乐长大。 “妳啊。”汪老师笑着摇摇头。“什么时候有空,到学校来找老师聊聊好不好?” “好啊……哦,是不是弄弄又给老师惹麻烦了?”阅阅瞪弄弄。 “没有,弄弄很乖,她帮我很多忙,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事想跟妳商量。” “好啊,等我忙过这阵子,我一定回学校找老师。” “我等妳忙完,不急。”汪老师转身要离开时,阅阅连忙从货车里面提了个纸袋跑来。 “汪老师,这个给妳。” “妳做的桑椹酱?” 汪老师没有推辞的收下了,她知道阅阅是那种拿人半斤,无论如何都要还人家八两的女生,她,有恩必还。 “嗯,吃了会长黑头发哦,汪老师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我有很大的功劳。”阅阅笑咪咪的说。 “好,生意不要做得太晚,回去的时候开山路小心一点。” “知道了,汪老师再见。” “再见。”送走汪老师,阅阅回到摊子边,拿起桑叶对着小朋友喊,“一包十块钱,好啦、好啦,你们几个小朋友去凑凑,买十包送两包……” “好喝的桑叶茶,又健康又养生,大家快来买哦。” 在两姊妹同心协力下,小小的摊子前面围满了人。 关掉计算机,岳仲岗揉揉眉心,把头靠到椅背。 他闭上眼睛,脑袋里面数目字不断在跳跃。全球景气差,饭店生意当然会受影响,虽然比起同业,他们算是相当好的了,但这不在他的预期目标里。 他并不热爱自己的工作,就像不喜欢自己的身分一样,可惜有很多事是从一出生就注定好的,无法改变,只能安静接受。 于是他成为饭店业中的大亨,人人看着他的目光里闪烁着艳羡,然而,他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幸福快乐。 “还有多久才到?”岳仲岗问。 “再二十分钟就到了。”穿着黑西装的温秘书毕恭毕敬回答。 岳仲岗看一眼窗外,绿油油的田地映入眼帘,打开车窗,深吸气,很久了,他有十几年的时间没回到这里。 回?他怎么会用这个字眼? 认真说来,他只在乡下待过一个暑假,这里称不上家,但住这里的两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经理,董事长……”正在开车的温秘书问。 “把手机关掉,这两天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他不想接电话,不想去烦恼母亲在意的事。 “包括董事长吗?” 董事长要经理相亲的事如火如荼地展开,每天的热线电话烦得经理头痛,他当然同情经理,可是……这种“家务事”,他插不上手。 “是。”他点头。 董事长指的是他母亲,一个能力才干都不同凡响的中年妇女,五十几岁了,却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许多商场名人,不管已婚未婚的男性都很乐意和她建立交情。 至于恋爱,真正深交过的,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和她继续下去,因为她是个很强势的女人。 女人再聪明、美丽、有钱……就算她满身上下都是优点,只要她的控制欲大到某个程度,就会让男人退却。 岳仲岗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佩服程秘书了,他是岳仲岗见过,最有耐性的男人,母亲对程秘书的爱慕视而不见,却在生活上处处依赖他,而程秘书则没有异议、没有反弹,安分地在她身边当一个不出声的守护者。 程秘书曾经对岳仲岗说:“总有一天她会累,她将需要一个人待在身边,倾听她的抱怨。” 程秘书对于等待,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而他对于接手公司……尚未做好心理准备。 温秘书点头,他懂了。 才说要关掉手机,岳仲岗的手机就响起,幸好,来电的不是母亲。 “喂,阿姨,我是仲岗。” “小岳,下个星期四你爸爸过生日,你可不可以拨出一点点时间,我想帮你爸爸办个庆生会,如果你能来的话,爸爸一定很开心。” 打电话来的人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但这么平凡的女人居然成了婚姻市场的优胜者,这让母亲大大地嘲笑父亲,她说:“离开我,他也不过能找到这样的女人。” 岳仲岗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和妻子离婚,至于离婚的理由,母亲的“强势”是主因、父亲的“嫉妒”是导火线。她无法接受丈夫的无能、缺乏事业企图心,而他无法忍受妻子每天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而且总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来。 那时,正是她事业起步的时候。 他们离婚,母亲拿到抚养权,父亲拥有探视权,在母亲尚未找到保母的那个暑假,岳仲岗回到这里,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两个月。 两年后父亲再婚,他娶了一个国中老师,她和父亲气质很像,也是个缺乏事业企图心的女人。 但他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菜、一起分担家事,他们配合得相当好,并且两个人都认为这样的生活最幸福。 虽然他们一直没有小孩,心中多少有缺憾,但阿姨始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母亲不见得记得他的生日,但阿姨记得,阿姨从不忘记在每个节日为他送上一份礼物,即使她的礼物并不昂贵。 阿姨总会在他回国的时候偷偷跑来见他,并趁着母亲不在,帮他做一顿家常菜、陪他谈谈心。他们通e-mail、他们打电话,在当父亲的妻子、当他的继母这件事情上,阿姨卯足全力。 “好,要我带什么过去吗?”岳仲岗问。 “带着你的祝福过来,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姨在电话那头笑逐颜开。 “什么好消息?” “你爸升系主任了,好厉害,对不对?”阿姨的口气里充满兴奋。 如果同样的话让母亲听见,她只会不屑一笑。 可不是吗?她手里不知道提拔过多少个“主任”,这种被叫做主任的角色,只是她踩在脚底下的小人物。 “对。” “小岳。”阿姨喜欢叫他小岳,叫自己的丈夫老岳。“你有没有女朋友了?有的话,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 这句话她问了很多年,但口气里面没有强势,只有关切。 “如果有的话,我会的。” “别成天忙着工作,你的胃要好好照顾,三餐定食定量知不知道?” 他的母亲从不知道他不舒服,反而是阿姨知道他有胃溃疡的老毛病,这件事常让他感觉讽刺,但他无法挞伐母亲,因为她是一个极度匮乏的女人——对于感情。 因此,当所有人都羡慕母亲的精明能干时,他对她,只有深深的同情。 “好。” “就这样喽,还是那句老话,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老岳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这是他人在台湾的状况下,如果他在美国,阿姨会自动把时间调成“七十二小时随传随到。” 至于“老话”,那是阿姨第一次和他见面时说的。 那次她说:“小岳,千万别以为爸爸跟阿姨结婚就不爱你了哦,爸爸还是你的爸爸,阿姨也是你的阿姨,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爸爸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就是这个在他们每次结束对话的最后一段“老话”,让他高中胃溃疡发作,而母亲不在国内时,他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给阿姨。 “阿姨再见。” 挂掉电话时,车子经过志光国小的砖红色围墙,岳仲岗的确嘴角浮起微笑。 那个夏季,他曾经在这里,和一个小女生坐在司令台上,肩靠着肩,一人一口舔着鸡蛋冰。 他对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没有印象了,但那张热烈的笑脸、热烘烘的大太阳,直到现在,仍然偶尔会在梦中出现。 车子继续前行,在经过国小门口时,看见一群小孩围着摊贩。 是烤玉米吗,还是烤地瓜、鸡蛋冰?那些东西他吃过,用他口袋里的零用钱买过,却要无条件请一个个头不到他胸口的女孩子吃,为什么?因为他的拳头没有她大。 隐约地,他听见小贩的声音传来—— “最后五包、最后五包,来啦,买一送一包半,老板不在家、跳楼大拍卖,五包二十块,谁要?先喊先赢……” 阅阅一出声,马上有好几个小孩子举手。“我要,我要。” “就你啦,阿开,你是老主顾,有好康的一定先给你。”阅阅一拍手,阿莎力地对小男生说话。 “不公平,阅阅姐对阿开比较好。”其他的小主顾不平。 “哎呀,不要这么说嘛,来来,我这里还有两瓶桑叶茶,茶杯拿出来,阅阅姐大请客。” 她喊完,小朋友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阅阅? “停车!” 岳仲岗下令,温秘书猛地踩煞车。 他没打开车门,只是从车窗往外望去,看着大声喊叫的女生。 她的眼睛圆圆、亮亮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算计别人,她的皮肤比起那些天天做美白的娇娇女而言略黑,但她的嘴形很好,像菱角,两边弯弯上翘,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笑,她没烫过的头发在后面扎成俐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美丽的颈子。 突然,她伸出食指,像对付敌人那样用力揉着鼻子,岳仲岗笑出声,吓坏了前座的温秘书。 如果满月酒那天,他还不确定是她,那么今天,他再确定不过。 同样的环境,同样看到钱就会发光的眼睛,还有同样的名字,阅阅、阅阅…… 要下车吗?去认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她还记得他吗?那么久的时间,或许……都忘了吧。 办公椅里坐着一个秃了大半颗头颅的男人,他的眼睛隐藏在棕色的近视眼睛后面,让人看不真确,有点微勾的鼻子像秃鹰,让坐在对面的女孩有着被算计的感觉,他拿着笔不知道在抄写什么,偶尔扬起笑,而那种笑,会让人全身冒冷汗。 阅阅和弄弄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只是三不五时抬头,瞄阅阅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是育幼院那块土地地主的约聘律师,姓胡,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发福男性。 阅阅、弄弄不太喜欢他,但上个星期他到育幼院表明来意之后,她们很清楚,就算再不喜欢,还是得跟他周旋到底。 听说他和地主有一点亲戚关系,因为长时间住在乡下,地主的家庭亲戚们只要有法律问题都会找他出面解决。 阅阅弄弄互视一眼,她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姐姐,你不是教我,客人来,不能在会客厅里面写功课,为什么爷爷一直在写功课啊?”弄弄用她清脆童稚的声音问道。 弄弄的个子小,瘦巴巴的四肢加上圆滚滚的眼睛,常让人误会她只有八九岁,如果她再刻意加重童音,那就更像十足十了。 “弄弄乖,爷爷不是在写功课,爷爷是律师,工作很多,我们等他是应该的。”阅阅也假惺惺的回答她。 这是幢老旧的四合院房子,古董级的木头架子上堆满尘封的旧书,桌子上也乱七八糟地摆了年历月历,还有几本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书。 他真是律师?大概吧,那本厚厚的六法全书和擦得雪亮的律师执照应该可以证实他的身份。 但就算是律师,也绝对不会是个名律师,在这里,能和解的事情,谁愿意闹上法庭?纯朴热情的乡下人多数是不愿意若上官非的。 阅阅的话挤兑了他,他终于抬起“光亮”的头,冲着阅阅一笑。 “宋小姐。” “是。” “关于我们上次谈的那件事……” “是的。” “你考虑得怎样?” “我们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那块土地以我们目前的经济能力,绝对买不起,但我们可以用承租的方式按月缴纳租金,只不过在租金方面,是不是可以让我和地主谈谈,如果有降价的空间的话……” 秃头律师眼底闪过一丝诡异,他笑了笑,歪歪的嘴巴咧在左半边,不知道他的嘴本来就长得不正的人,很容易误会他有颜面神经失调症。 “不,地主很忙,没有时间为这种小事情和你见面。”他笑得不真实。 “那么请给我电话,我直接和他谈,呵呵,只是小电嘛,也许只会占用他三分钟或……五分钟。”对方不真实,阅阅也虚伪得很恶心。 “你以为人家花大钱请律师是作什么用的,当然是为了过滤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意思是指……她更改名字,叫做“不必要的麻烦”? “那么请问律师先生,您有什么其他的建议吗?” “地租的问题你直接和我谈。” “你可以作主调降租金?”阅阅一高兴,把两手摆在桌子上面。 “当然可以,我这个人对朋友都很慷慨的,如果宋小姐愿意和我当朋友的话……”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阅阅一阵恶心,飞快把手抽出来。 弄弄怒视对方,手掌一横,偷偷在桌下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阅阅干笑两声。 “宋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时间就约我出来和我吃吃饭、建立友谊的话,房租方面……好谈。” 暗示再明显不过了,他用力握住阅阅的手,把名片塞在她的手心里,手指头还趁机在她掌心画圈圈。 “呃,是,我……回去考虑考虑。”阅阅站起来,顺手把弄弄拉到身后。 对,她和弄弄一样想砍人,但看在目前他是那块地唯一接洽人的份上,她不得不忍气吞声。 “尽早给我答覆,我这个人不太有耐心,想买下那块地的人很多,最近我接不少电话。”说着,他咯咯轻笑两声,然后用咸猪手碰碰弄弄的头发,笑说:“小妹妹,我是哥哥不是爷爷,下次不要叫错了。” “对不起,是我们老师教,我以为有头发的才可以叫哥哥。” 弄弄皮笑肉不笑,用两根手指头把他的手“捏”开,然后做出一个想吐的动作,拼命在牛仔裤上面擦着碰过他的指头。 “小妹妹,得罪我没有好处。” 他倏地站起,脸色凝肃,眼睛冒出怒气,秃头最痛恨别人暗示他头发少,况且弄弄不是暗示,她是直接把话挑明说。 弄弄不是被吓大的,呃……正确的说法是,她是把别人吓大的,想也不想,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朝着律师的光头泼过去。 嘶……阅阅倒抽口冷气,看着冲动的弄弄,没救了,反正补救不了,那就…… 她对着律师先生微笑,“对不起、对不起,胡律师,小孩子不懂事。”她转过身,扳住弄弄的肩膀,绷起脸说:“你真不乖,那个是茶又不是生发水,你怎么可以往胡律师头上倒呢?” 弄弄噗地笑出声,和阅阅一搭一唱。“没帮助吗?” “当然没帮助,你以为种菜啊,不是浇水就可以长大的,发主肾,肾亏喝水没用的啦。” “那要吃什么才有用?” “威而刚吧,不过那么一大片,可能一次要吞几十粒哦。不好意思,胡律师我们走了,你慢慢吞你的药,这个秘密,我们一定会替你保守。” 阅阅拉着弄弄走了,门掩上之前,他们听见一大串“国骂”从律师大人嘴里狂飙出来。 弄弄和阅阅相视一眼,快手快脚跑回车子上。 坐上车,她们发动了好几次,卡车勉强低吼两声,马达才启动起来。 “小卡,你最乖了,看,你流畅的线条、你强而有力的四条腿。你美丽的身子与光洁的皮肤,遨游在这条大马路上,谁能比你强……”阿谀谄媚的字句不断从弄弄的嘴巴里吐出来。 阅阅保持沉默,只是奋力地握住“小卡”的“小盘盘”。 “小卡”是他们的卡车,是阿牛伯家不种地后送给他们用的,没有车牌,所以只能当农用车,不能开进市区,但他们买了油漆,把它全身上下修整得焕然一新。 小卡美丽却多病,属于林黛玉那一型,他们没有太多的钱可以帮它治病,只好给它大量的精神鼓励。 不断催眠它,你可以的、你行的,你绝对能陪我们到天荒地老……所以每次坐上车,弄弄都会迫不及待对它大大褒扬一番。 从车子从时速二十攀到三十时,阅阅松了口气,万事起头难,起头过来了之后,接下来就没问题了。 摆平了小卡,阅阅忍不住对弄弄埋怨。 “你不应惹火那条淫虫的。” “你还不是有加入。”弄弄拉她下水。 “啊,不然怎么办,你都把水泼到人家头上了。”得罪一分是得罪,得罪十分也是得罪,没差了啦。 “如果他要我们马上搬家呢?” “赖着!他们来我们就躲起来,等他申请到法院封条也要一段时间,至于把土地卖出去,恐怕要花更长的时间……我只希望,他能让我拖过养蚕季节,不然蚕宝宝没有桑叶可以吃很可怜。” “叫它们改吃柑橘叶呢?” “你以为它们是柑橘凤蝶哦。”阅阅失笑。 同时间,阅阅、弄弄一起叹气。 “真的要放弃了吗?你说过,要把育幼院照顾得很好,让每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娘家可以回。”弄弄说。 “我知道,我不会放弃的,我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 “这里不可以被买走,院长在这里,我们也要待在这里。”弄弄发誓。 “对,我们绝不放弃。”阅阅用力点头。 “我们还要把被送走的人一个个接回来,他们都不想离开这里。” “我知道。” 阅阅一面开车,一面计算着存款薄里面的钱。 钱还缺很多,银行不肯贷那么大的款项给她,而现在育幼院里又没有院童,根本不能对外募款,上次虽然予屏为了面子捐了钱,但故技不能重施……钱要从哪里来? “对了,问问早上有打电话来,说她用双挂号寄了一张五百万的支票,叫我们注意签收。” “五百万?她哪来这么多钱?” “不知道,不过她说她结婚了,没找你当伴娘,也没找我当花童。”弄弄嘟嘴,满脸不开心。 “结婚?” 这么大的事,居然只打了一通电话就交代过去?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对啊,我叫她把她老公带回,她说我们在予屏的满月酒里见过他。” “那个关历方?” “对啦,我说gay的那个。” “问问明明告诉我,说她跟了个学长不是很熟。” “不熟,表示他们没有爱情喽,没有爱情的男女为什么要结婚?”弄弄看的偶像剧很多,她是半个爱情专家。 “因为愧疚、无聊、寻求政治庇护或……感冒?” “关感冒什么事?”弄弄很受不了地扫了阅阅一眼。 “感冒的时候头昏脑胀,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可问问不觉得那是错误的啊。她还说,她会继续努力找钱,让我们赶快把土地给买下来,买……钱!”弄弄想到了。 “钱!”阅阅异口同声。“她怎么可以为了钱把自己卖掉!再怎么样,一块土地也没有她的幸福重要。”阅阅忿忿地捶了方向盘一下。 “对啊,万一那个gay有家暴倾向咧,万一他有不正常的性向咧,我不要帮问问拍照、开医师证明啦!” 阅阅很受不了地看弄弄。 “第一,如果他要娶问问,他就不会是个gay;第二,就算他会家暴、有不正常的性倾向,你也不能帮问问开医师证明。”到目前为止,弄弄连梦想中的医院院大门都没有摸到。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要赶快阻止问问乱嫁。” “对,我再爱钱,也不能把问问卖掉。” “你开快一点,我们马上回家,打电话给她。” 阅阅的脚踩下油门,小卡相当辛苦地为了问问的幸福付出最大全力,车速从三十劲飙到四十,黑烟从它的屁股大量冒出来,它有严重的肠胃道问题。 “加油,小卡,你行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坡,为难不了你,加油!”弄弄一边拍手一边为它打气。“你是男子汉,没人比你更勇敢,你是英雄,要让千万同胞为你庆贺……” 一路上,弄弄比小卡更忙,终于,阅阅把车子开到育幼院门口。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阅阅溺爱地摸摸方向盘,说:“小卡,我就知道你行。”轻轻打开车门、轻轻关上车门,她们对待小卡比对待情人更细腻温存。 “咦?这是谁的车子?厚,黑头车!” 阅阅才下车,就听见弄弄的声音。 黑头车?不会吧,有钱买主这么快就出现?是不是胡律师挟怨报复?完蛋,那她要不是去和胡律师重建邦交? 朋友……她真要破一回例,交个恶心家伙当朋友?她脸部神经严重抽搐。 第二章 当在朋友的满月酒会上遇见她,那双看见钱就会闪闪发光的眼睛勾动他尘封的记忆;昨天,小学校门口,一大堆小萝卜头大声小声喊着阅阅……他再没道理记不得她——鸡蛋冰女孩。 记忆这种东西很妙,它就像埋在土里的宝藏,不去挖掘,就永远不见天日,可一旦动了手,一铲一铲,挖出来的每件东西都会教人吃惊。 所以岳仲岗很吃惊,他不知道脑袋里储存的事情,居然比预料中多,那些他以为早已淹没在光阴里的片片段段被翻出来了,当轻轻拂去灰尘,竟发觉……它依然清晰。 于是在祭拜过祖父母、办完正事之后,他来了。 山区里以为的育幼院。 育幼院里面没有半个人,他前前后后绕一圈,最后停在屋外的那片桑林,温秘书站在他身边。 心,雀跃不已,他还以为多年过去,她早就因为成长而离开这里。 “先生,你找谁?” 弄弄的动作比阅阅快,老远看见陌生人,飞毛腿就把她送到岳仲岗面前。 “我没找谁,只是四处看看。” 当温和的目光落在阅阅身上同时,念头一转,岳仲岗决定不说出身份,他想试试阅阅认不认得出自己。 阅阅随后走到岳仲岗你面前,两人四目相交,互视几十秒,很可惜……她眼底是全然的陌生。她忘记他了,岳仲岗确定。 虽有一点点的遗憾,一些些的叹息,可他能说什么?他不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看见那双对着支票闪闪发光的眼睛,才把那段他以为早就不存在的记忆挖出来。 四处看看?他绝对是来买这块地的,不会错。 阅阅对上岳仲岗的眼神里,多了三分防备,她转头和弄弄互视,未交谈但心意已通——必须让他打退堂鼓。 “你们好,是胡律师介绍到这里看土地的吗?来来来,里面请坐。”阅阅挂上虚伪笑脸。 胡律师介绍到这里看土地?浓眉聚拢,他有没有听错? 阅阅热情地邀他们到会客厅里,她飞快地在弄弄耳边说一串话,弄弄点头,先行跑步进屋里。 他在阅阅的招呼下,东边看看、西边瞧瞧。 “先生贵姓?” “岳,岳飞的岳。”提到自己的姓氏,他又充满期待地望住她,可惜……她对这个姓还是没出现任何联想。 不过她很巴结,笑着说:“真是磅礴大气的姓氏啊,想必祖上都是尽忠报国、响当当的人物。” 温秘书飞快转过身去,轻咳两声,掩饰笑意。 “我不知道岳飞和我们家有没有关系,我想应该只是刚好姓岳而已。” 岳仲岗也笑,她是那种待在任何人身边,都会让人心情轻松的女生,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样有本领让他开心。 “不会、不会,岳先生的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就长得一副很尽忠报国的样子,我想,你回去查查祖谱,从下往上查,一定会查到岳飞两个字。”她才不管马屁会不会拍到马腿上,有拍有“包庇”啦。 什么叫长得一副很尽忠报国的样子?要不要把经理的衣服拉开,查查后面有没有刺上精忠报国?这下子,温秘书连掩饰都来不及了,直接大笑出声。 而岳仲岗额头上多了几只会飞的乌鸦。 “我们……还要多久才到会客厅?”岳仲岗转移话题,把岳飞彻底踢出他们的对话里。 “会客厅就是我们的小礼拜堂,我们在那里祷告、写作业和接待客人。” 这里只是一间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的育幼院,除了礼拜堂之外,就是一间大通铺和院长的小房间。 宋院长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处理文件和捐款事宜,晚上孩子们挤在大通铺里,人最多的时候,可以睡二十几个小朋友。 “哦。” 岳仲岗点头,很早以前,他就从祖父嘴里听过宋院长牺牲奉献的伟大精神。 “到了,就是这里,请进。”阅阅推开纱门。 进门,他看见院长的遗照放在耶稣旁边,漠然惨白的脸冷冷地盯住来人,这是一张很失败的遗照——会让人作恶梦的那种。 “请坐。”弄弄讨好地替他们拉开椅子。 那是国小里面淘汰的课桌椅,院长和阅阅动手钉一钉、补一补,院童就可以坐在上面写功课,而手长脚长的两个大男人坐在那,显得局促。 “口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阅阅从冰箱里面拿出冰凉的紫黑色桑葚茶,倒了两杯,递给客人,再倒一杯,在岳仲岗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她就仰头把茶喝下肚,她在胡律师那里受到惊吓,需要一点糖水来恢复精神。 岳仲岗在心底叹气,果然,五、四、三、二、一,很准时,阅阅伸出右手食指,揉着发痒的鼻子。 “大哥哥,你们想要买下育幼院吗?”弄弄甜甜嫩嫩的干净声音,让人听了很舒服。 她叫他们大哥哥,是因为“老师有教,有头发的是大哥哥,没头发的是爷爷”,而眼前这两个毛发茂盛,距离“爷爷”还很遥远。 岳仲岗尚未回答,阅阅马上紧张兮兮地举起手指头,对弄弄作了个噤声动作。 “弄弄,小声一点,不要让院长听见,大哥哥是好人,我们不可以害人家。” “哦,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弄弄双手合掌,走到院长面前,拜了几拜,动作既夸张又做作。 “岳先生,偷偷告诉你,我们宋院长脾气不好,她生病的时候担心我照顾不了那么多的小朋友,就把弟弟妹妹们一个个送出去,这件事让她很痛心,我答应过她,一定会赚钱买下这里,然后把弟弟、妹妹通通接回来,她才安心去世。可是……” 阅阅靠岳仲岗很近,身上飘散出来的淡淡香气,害他心猿意马。 小女孩长大了,他确定。 “可是什么?” 弄弄接话,“可是最近地主放出消息,说要卖地,有很多人来看地,只是要表现出对土地感兴趣的人,晚上回去,睡觉的时候都会被我们院长压……”她眼睛一溜,看了眼院长的遗照,加补一句。“院长有八十几公斤。” 岳仲岗扬眉,这是恐吓?用一张长得很吓人的遗照? 他斜眼望阅阅,她们做戏的功力又增强了,有门路的话,她们将是好莱坞最佳明星。 阅阅回看他,忖度他的眼光。 不信吗?这个人不会刚好是无神论者吧? “其实这种话说出去很多人不相信,可世界上就是有很多科学美办法解释的事,由不得我们不信,尤其我们从小和院长一起拜耶稣,照理说,不应该说那些鬼啊神的,可很……弄弄,你来说。” 她对弄弄挤眉弄眼,讲鬼故事,弄弄才是育幼院里的…… “唉,我真不想讲,为了说这种事,我经常被院长骂,可是她骂归骂,事实就是事实啊,又骗不了人。”弄弄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你讲讲看,说不定我就信了。”岳仲岗双手横胸,噙着一抹笑意说。他想听听,她们能胡扯道什么地步。 温秘书微点头,鼓励弄弄继续。这对姐妹可以夺得今年度最有趣人物奖,在苦闷的工作之余,他不介意来点娱乐。“三年前,院长收了一个小男生,他的名字叫阿凯。” 高明吧,时间、任务都出现了,以一个看起来不到九岁的小女生,绝对编不出这么厉害的鬼故事,况且十个人当中,有几个半会说:“小孩子不会骗人。” “然后呢?”温秘书问。 “那个阿凯是受虐儿,他刚来的时候,手臂上、大腿上,有很多个烫疤,院长说那个是被香烟烫的。他不喜欢说话,谁跟他讲话,他不但不理人还会恶狠狠的瞪别人,听说所有的社福团体都不肯收他,院长只好把他带回来。”弄弄唱作俱佳,如果故事不是真的,那就是她排练过三百次。 “对啊,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穷了,问问才上大学,连家教都还找不到,闪闪也刚进补习班工作,收入不稳定,带他回来对我没而言,经济压力很大,可是院长还是坚持收留他。” 阅阅适时的加上两句现实话题,企图让故事听起来更具真实性。 “有一天,阿凯突然放声大哭,而小必刚好站在他附近,院长走过来问阿凯是怎么回事,可他拼命哭、不回答,院长以为小必欺负他,就罚小必去扫厕所。 这件事被小必的好朋友知道,他们决定替小必出气,于是就在下课途中把阿凯围起来,不但撂狠话还揍了他两拳,结果那天晚上阿凯一直没回育幼院……”弄弄叹气。 “发生什么事了?”岳仲岗好整以暇问。 阅阅抢话,不然要是让弄弄继续编下去,她一定会编出阿凯跳进山谷、半路被替死鬼抓去那种曲折离奇、可以搬上大银幕的剧情。 “他出车祸了,还没送到医院就去世。他出车祸的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路,而那个方向不是回育幼院。” “小必知道自己闯祸,跑来找我,告诉我事情的始末。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恐惧,总之那件事之后,小必常常发烧、作恶梦,还老在半夜醒来,指着窗户外面说阿凯回来了。” “刚开始只有他这样子,但到后来,育幼院里面几个年纪比较小的院童也看见阿凯了,但是我和院长都没看见。” “神明不是说过,小孩子有慧眼,大人的慧眼已经蒙尘,当然看不见。”弄弄说。 “所以你看见了?”岳仲岗问。 “对啊,不只阿凯,还有一个穿日本军服的阿兵哥跟他一起回来。听阿牛伯说,以前这里有一个日本阿兵哥死掉,因为尸体没有人认领,村人就随便把他埋一埋,据说就埋在育幼院的土地里,至于在哪里,时间太久了,没有人知道。”弄弄以为多加几只鬼,就会让恐怖度增进30%。 阅阅看岳仲岗,他在微笑,害她对这个鬼故事缺乏信心。 “我们是拜耶稣的,不可以随便相信鬼神,可是那么多个小孩子都被吓到,也不能不处理,我和问问就找一个星期天,用小卡载着院童到山下去拜拜,不敢让院长知道,怕她知道会生气,结果……” 弄弄直觉接话。“院长就死掉了。” 她的直觉让温秘书喷笑,让阅阅投去凶恶眼光。好吧,她承认自己消费院长消费得太凶了。 “所以岳先生……你还要买下这块土地吗?”阅阅小心翼翼问。 “买土地……不买。”岳仲岗缓缓摇头。 阅阅,弄弄喜不自胜,她们互丢给对方一个胜利眼神。 “我要买……” 不会吧,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不要!”阅阅、弄弄异口同声的大声尖叫。 “不要吗?可是我听说你们的酱很好吃,特地绕过来,所以……”岳仲岗摊摊手,欣赏她们面目瞬间发傻,然后嘴角慢慢往上飙,拉出一个大大的0,相当有趣。 阅阅突然“起肖”,动手往岳仲岗肩上拍去。咱!好大一声,幸好他平时有在健身,身体还算结实,否则肯定会被打贴在墙壁。 “哎唷,三八,要买桑葚酱哦,早说嘛。什么特地绕过来买,‘您’就直接打个电话,我们会帮‘您’宅配到府,半点都不用岳先生麻烦的啦!” 阅阅的口气巴结到令人起鸡皮疙瘩。 “对啊,对啊!我们是一通电话、服务就到。”弄弄也跟着鞠躬哈腰,态度恭敬到一个不行。 “岳先生有没有空啊,要不要顺便参观我们的桑葚园?不是我自夸,我们家这个哦,是百分之百纯天然有机,半点化学肥料都不加,只用有机肥,浇水也只用黄金水。” 什么叫做有机肥和黄金水?这里的桑葚是院童一整年的大便加小便养出来的,才会每颗都长得又圆又大。 “岳哥哥,我们骄傲是有道理的啦,如果我们的桑葚酱排名全国第二,就没有人敢说他们时全国第一……” 就这样,两个舌粲莲花的女生,在半个小时之后,把一箱果酱送到黑头车上,鞠躬点头、微笑再微笑,讲过两百次“有空来坐哦”,两只手用力挥到快断掉,直到黑头车消失在视线中央,才转身回礼拜堂。 弄弄把院长的遗照从耶稣身边带下来,用抹布帮院长洗洗脸,边犹豫问:“阅阅,我们在耶稣面前说谎,这样好吗?” “放心,我们做过的坏事,耶稣都知道。” 这个礼拜堂本来就是她们在商量干坏事时用的,再说她跟耶稣是八拜之交,只要没有杀人放火、抢劫强盗、强暴良家父男,耶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啦。 “会不会真的派几只鬼来吓我们?”弄弄人小,心单纯,讲几句谎话就疑神疑鬼,不像阅阅身经百战,练就牛皮不破之身。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忘记了?耶稣和鬼神不是同一挂的。” “说的也是。”弄弄用手擦擦院长的遗照,说:“那院长就更不会跟我计较了,对不对?” “你给院长挑这张照片当遗照,她都没意见了,其他的跟这个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她说得很敷衍,心底想念着口袋里面新增的钞票。 两个人说得兴高采烈,压根没想到会被去而复返的岳仲岗听见,他浅浅的笑染上眉睫,轻敲两下纱门。 在阅阅发现他出现,吓得瞠大眼睛、合不拢嘴巴之际,岳仲岗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绅士地一鞠躬,退出礼拜堂。 她们还是从育幼院里被赶出来了,胡律师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的封条,把她们的卧房和礼拜堂贴上几个大叉叉。 临去前,他露出猥琐的笑脸对她们说:“这里是私人产业,闲杂人等请勿进入。” 于是前一分钟,她们是这里的主人,后一分钟,她们变成闲杂人等。 她们和小卡呆呆地立在育幼院前面,傻站了两个多钟头。 “接下来咧,怎么办?”弄弄问。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阅阅背靠在小卡强健壮硕的背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感冒了,应该是。 “我们是去住公园吗?”弄弄韩剧看太多。 “这里有芒果园、橘子园、山药园,没有公园。”阅阅用看白痴的眼光瞪弄弄一眼,青山绿水太多的地方,政府哪会笨到花大钱盖公园。 “去住火车站?” “不好。” 火车站离小学太远,每天接送弄弄上课,要花很多油钱。 “不然咧?”弄弄没好气问。 阅阅比较想把封条拆掉,搬回育幼院住,可秃头律师说得很清楚,把封条撕毁是触犯法律的行为。 触犯法律很严重吗?了不起被关起来,好歹政府还会供应三餐,可是被关,她就无法照顾弄弄了。 她叹气,拿起弄弄的包袱,坐进小卡里面,弄弄无奈地望阅阅一眼,也乖乖坐进另一边。 “小卡,对不起,我今天心情很烂,没力气夸奖你,请你体谅我们,送我们去找找,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人吧。” 小卡像听得懂弄弄的话似地,居然钥匙只扭了两下,马达便开始轰轰轰地运转。 车子开了,顺着她们熟悉的山路往下滑,滑过几片绿油油的果园,滑过她们常常泡凉的小山泉,滑进小小的山径里。 她们漫无目的地往前开,一公里、两公里……在汽油的指针慢慢往下掉,掉到阅阅开始感到心疼时,一幢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突然出现眼前。 这里……哈!是啊、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里!太棒了,这叫鬼使神差,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叫举头三尺有神明,叫天公疼好人,叫天无绝人之路,叫做上帝给你关掉一扇门,就会顺手帮你开一扇窗啦。 “弄弄快下车,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阅阅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笑着跳下小卡,冲到大门边,门只用简单的铁栓拉上,随手弄几下不就打开了。 “住这边?” 弄弄怀疑地把手伸到阅阅额头中央,她知道疯子体温不会飙高啦,不过,除了发疯……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你是不是受刺激太重?”如果阅阅要服用抗忧郁药物,她要顺道去儿福中心,免得她被家暴还没人知道。 “住在这里的阿公、阿嬷前几年过世了,你记不记得?” “不记得。”弄弄记忆里没有这两号人物。 阅阅看着满头雾水的弄弄,笑着拍拍自己额头。笨!那个时候弄弄又还没到育幼院。 “哎呀,你当然不知道,阿公、阿嬷是我的好朋友,我认识他们十几年了。” “然后?” 光是认识就可以登堂入室,如果这样的话,她认识的人还少了?这里的警察局长还是她麻吉咧! “他们的儿子是大学教授,媳妇是国中老师,听说孙子后来变成大老板。”阅阅兴致勃勃地说。 “再然后?”大学教授、国中老师就不会告别人非法入侵? “你想,那么有钱的人,怎么会搬到乡下,笨!” “所以……” “我们就可以住下来了呀。”阅阅说得理所当然。 看着美丽的大屋子,这是她梦想中的豪宅耶,住到这里就像灰姑娘搬进白雪公主的家。 更好的是,这里离育幼院很近,她可以三不五时回去帮桑树浇浇水,运气好的话,到明年育幼院的土地没卖出去,她还可以多做一年生意。 “不必通知屋主吗?” “怎么通知,你知道阿公阿嬷的儿子、孙子住在哪里?” “不知道。” “所以喽。” “我们这样合法吗?” “如果被人发现我们住在这里,才需要去考虑合不合法的问题,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这里被窃居,谁会去告我们?” 小偷是失物所有人发现自己东西丢失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人物。没人发现东西丢掉,哪里来的小偷啊。 “你确定?我们可缴不起房租。” “我们住的期间,把这里打扫干净,就拿清洁费抵房租。” 弄弄歪歪头,认真想了想后点头。“说得有道理。” “这不就对了吗?”阅阅推开大门,顺口说了声:“欢迎光临!” 她握住弄弄的手大步走,只走了三步,她就倒抽气,握住弄弄的手掌缩得紧紧的。 “弄弄……你有没有看见……” “钱!” “钱!”弄弄、阅阅第三千度异口同声,在这方面,她们有相当程度的默契。 阅阅快步跑到池塘边,满满的含苞莲花、满满的莲叶,她伸手拉过一枝半开的花苞。“有莲花就有莲子。” “有莲子就有莲藕。”弄弄接话,她看见白花花的钞票从空而降,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你看,还有玫瑰,长得那么好,等到情人节,我们一定可以赚翻。”阅阅尖叫。 “你看、你看,芒果!”弄弄伸长手臂,指向树梢。 阅阅流口水了,不是因为酸酸的芒果青,而是看见满树正在迎风招摇的新台币。“我要去跟阿牛伯借农药机。” “还要借梯子。” “还要塑胶篓子。”反正阿牛伯不种水果了,所有的农具都用不着。 “星期假日我和你一起去公路边卖芒果。”半眯眼,弄弄享受铜板在便当盒里撞得匡啷匡啷的幸福感。 “好,那要先做一块招牌。” “我去跟汪老师借电脑。” 弄弄阅阅转身看着彼此,缩缩肩膀、哄声大笑,一个givemefive,笑容飞扬。 同一个时间,医院里面的总统套房,岳仲岗和母亲刚通完视讯,关掉电脑,拧眉深思。 站在旁边的温秘书保持沉默,注视他的眼底有一抹同情。 如果不是知道董事长和经理是母子关系,他或许还不至于觉得董事长缺乏人性,但……耸耸肩,他不能对上司的家务事提出批评。 “经理,我可以飞一趟温哥华。”温秘书说。 只不过是巡视新饭店、和饭店的高阶主管开开会,汇整资料,将优缺点列举出来,这不是太困难的事,他有信心可以代替经理。 岳仲岗看向温秘书。 连他也看不下去了吗?儿子都胃溃疡住院了,母亲还是没忘记交代新工作,并敲定完成日期。 岳仲岗抿唇一笑,所有人都觉得母亲对他过度严厉,她交给他太多工作,让他终年在空中飞来飞去,甚至有人觉得母亲对他的要求不合人性,但他很清楚这是为什么——母亲很担心他遗传到父亲。 她担心他懒散、缺乏进取心,担心要成为接班人的儿子,没有足够的能力将担子一肩挑起,担心他无法将她的事业发扬光大,担心他只是平凡人而已。所以,她不得不时刻控制、挑剔、要求他。 小时候,母亲经常对他说:“你以为含着金汤匙出生很容易吗?错,金汤匙会烫舌头,没有能力的人,衔不起这口汤匙。” 他知道机会只留给做好准备的人。所以岳仲岗从出生那天起,便时时刻刻、战战兢兢,为自己的未来……不,应该说为他母亲为他设定好的未来,不停地做准备。 这让他,逃避的想法偶尔冒出头。 可他不能逃,因为没有人逃得过亲情,逃得掉血缘关系,他唯一的选择是承受。 岳仲岗打开pda,将母亲交代的事情放进行程表里。 病房门敲两下、打开,阿姨探进头来,确定是岳仲岗后,大步踩进来。 “好一点没有,医生怎么说?”阿姨的口气紧张。 果然,她是第一个出现的,没猜错的话,六点到七点中间,下课的父亲也会准时站在病房里面。 至于他的母亲,就是她想探病,立刻搭上飞机也要十几个钟头才能见到他的面,何况她不会因为这么小的病情就出现。 胃溃疡对母亲来说只是小病,而他的胃遗传了母亲,就她的经验论,胃溃疡和流行性感冒差不多。 “没什么,只是老毛病。” “别以为老毛病就轻忽,很多大病都是从小病开始的。小岳,你的压力太大,可不可以跟你母亲请个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很想照顾他,她有强烈的母爱想发挥在他身上。 岳仲岗微笑,没回应。 “不要仗着年纪轻,就不在乎身体的警讯,等你老了就知道。”阿姨像天底下唠叨的母亲,说个不停。 他还是微笑,不说话。 “你啊,要怎么讲,你才听得进去?”她嘟嘴看他。 “阿姨,我没事。” “没事的人会在公园、在餐厅,哪会躺在医院里面。”她瞪他一眼,添一碗刚熬好的粥递给他。 他喜欢阿姨熬的粥,暖暖的、香香的,有妈妈的味道。“谢谢阿姨。” “要是有个人可以在身边照顾你,我就放心得多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忙,先把带来的香水百合插起来,她老说健康的人闻医院的药水味也会生病,所以病房一定要弄得香香的才可以。 “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把事业照顾得很好,这句话,我信;至于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低。” 她做了鬼脸,摇摇头,又从袋子里面翻出明星花露水,走进厕所里面浇马桶。 见她忙进忙出,温秘书忍不住莞尔。 她是他见过最不像继母的继母,相处几次之后,他能理解,为什么经理住院,第一个通知的人永远是“阿姨”,因为她的母爱很泛滥。 她没等岳仲岗说话,又说:“你啊,个性最像你爸了,温和、脾气好、习惯处处配合别人,这不是坏事,但偶尔也要对自己好一点。成就很重要,快乐也很重要啊,差别在于,成就是给别人看的,而快乐时留给自己享用的,你干么那么在意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是什么样子。” 岳仲岗苦笑。 母亲最害怕的,就是他和父亲切割不掉的那份“相似”,那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她改造不了一个丈夫,在改造儿子这件事上面,她只能赢不能输! 阿姨终于忙完,她坐在他床边,压住他的手背,轻声说:“听阿姨的话,趁这次生病,替自己争取一些假期,好好的修养身体,调整自己的心情,你真的过劳了。” “我……” 她摇摇头,阻止他反驳。“钱摆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去赚,但为钱赔上身体,非常不划算,人的一生要够长,才能享受生命带给你的乐趣,千万不要等到失去健康才来懊恼。” 他正准备说服阿姨,自己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但这时候手机传来简讯,他给阿姨一个抱歉笑容,打开收件夹。 亲爱的老顾客:阅阅桑椹搬家了哦,我们的新地址是……手机号码是*******现在正扩大服务中,我们有新鲜有机的莲子、玫瑰花,未来将推出好吃的芒果青和芒果酱,敬请各位新旧顾客继续支持。 他反覆读着同一则简讯,嘴角微微上扬。扩大服务?他看着熟悉的地址,莲子、玫瑰花吗?岳仲岗笑容加深。 这个小偷……也许,休假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第三章 岳仲岗站在祖父母的房子前面,墙上藤蔓被清除了,围墙边的野车也拔得干干净净,距离上次回来不到两个月,屋子变得焕然一新。 早上办理出院后,他一路开车来这里,肚子有点饿,随便塞了点面包敷衍了事,这对刚因胃溃疡而住院的病人来说不太好,但他急着“休假”,所以,午后一点半,他便出现在这。 按两下门铃,他看见二楼的窗户边闪过人影,却迟迟没人来应门。 不敢开门吗?浅浅笑开,他拿出手机,照着简讯上的电话拨给她。 “你好,我是岳仲岗,来跟你买过桑椹酱的老顾客,现在我站在你家外面,可以麻烦帮我开门吗?”他客客气气、温温和和,像平常一样。 但那么客气的口吻,还是让他从电话里面听见乒乒乓乓,东西撞到,女人咬牙抽气的低声咒骂。 控制不住的心情飞扬。 很久了,他没有不为某种目的而发出笑容,没想到,连面都还没见到,她已经让他连笑两次。 他想,这次的度假肯定会物超所值。 他又站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条细缝。 他想,她在偷窥他。 岳仲岗假装没看见,把头扭到另一边,欣赏附近的风景。 这里的交通不方便,进出没有捷运、公车可以搭,所以父亲很反对祖父母住在这里。好几次邀他们北上同行,但常常住不到几天就吵着要要回家,他们说,在台北,连呼吸都找不到干净的空气。 几个深吸气,他让肺泡装满新鲜空气,莲花盛开,空气里面弥漫着淡淡的芬芳,这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嘎——没上油的镂花铁门打开,一张充满青春气息的脸庞露了出来,看见岳仲岗,她很明显地松口气。 吁……还好,她以为有人报警,说无人别墅遭恶徒入侵。 “嗨,岳先生,怎么有空过来?进来坐、进来坐。”她拉住他的手,匆匆关上门,把他往屋里带。 那么急,怕被人撞见?岳仲岗扬起眉头,在她身后嘲笑。 当然,小偷是见不得光的。 阅阅把门关起,连同她的小心翼翼一并关到门外去。门喀地带上,她又光明正大、利落大方,满脸的商人市侩起来。 “岳先生,你要买桑椹酱吗?对不起,今年生意太好,全都卖光光了,明年……明年我一定给你排第一号,你要多少,先付一点小订金,我保证,明年的第一批桑椹酱绝对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送上府上。” 他没有回答,她笑着引他进屋子,嘴巴呱啦呱啦说不停。“不过,我们有卖新产品哦,你要不要试试。” 岳仲岗进屋,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地板光可监人,连壁炉里面的煤灰都清干净了,厨房里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食物的香气满溢。 阅阅进了厨房又出来,手里端着玻璃壶,壶里面一朵大大的莲花盛开。她连这个东西都弄得出来?他对她越来越崇拜了。 “这是冰糖莲花茶,味道很香,试试。” 她倒一杯给他,他端到鼻间,食物的味道刺激他的食欲,肠子在这个时候,不合作地咕噜噜叫起来。 “你肚子饿吗?我刚好在研发新菜单,炉子上有莲子枸杞粥,要不要吃一点?” 如果研发成功的话,她打算等莲子盛产期,煮几锅到菜市场卖。 “好。”他不客气回应。 “等等哦。” 话说完没多久,她端出一碗温温的甜稀饭,岳仲岗接了,吃一口,味道清香甘列,让他整个人放松。 他喜欢粥,或许是每次生病时阿姨的粥常为他带来家庭的温暖感觉,而阅阅的粥也给了他相同感动。 阅阅看他一口接一口,好像爱吃得不得了,在他还没出声之前,她主动自发进厨房,把整锅粥捧到客厅桌上。 “要不要再一碗?” 他的嘴巴很忙,没回话,光是点头。 “那……再吃一点吧。”她又替他将碗盛满。 就这样,一碗、两碗、三碗……他在她的惊吓间吃掉七碗,把整锅实验品通通吞到肚子里。 看不出来,瘦瘦的他,居然那么能吃。 阅阅打量他,他长得不错看,尤其眼睛,是单眼皮,东方男生最迷人的那个类型。但浓浓的两道眉毛就不怎么好了,它们横在额头上方,好像吞了“尚介勇”,直直硬硬地伸展到发际。 他的鼻子直挺,嘴巴很有个性,头发浓密,没有地中海型秃顶,瞧他手长脚长,个头肯定超过一百八,但皮肤太白,很像弄弄爱吃的白斩鸡,整体来讲,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男人嘛,当然要黑黑壮壮,单手能扛得起二十公斤重物者为上品。 是咩,她最爱肌肉男,看他们脱掉上衣,就会让人流口水的六块肌,至于这个岳先生嘛,上次穿西装还好,现在穿休闲服,好像风吹就会倒。唉……勉勉强强算个中下级。 如果依喜欢的东西排行榜,阅阅最喜欢的第一名是钱,第二名是钱,第三名是钱,第四名就是肌肉男了。 终于填饱肚子的岳仲岗迎视阅阅,她打量他该打量够了,喜欢上他了吗? 他对自己的外貌深具信心,在名流社交圈里,他一向是女人目光追逐的焦点。 “你为什么搬家?” “就那个秃头律师啊,他到法院申请,把我和弄弄赶出育幼院,我的钱存得不够,不能买下那块地,现在只希望在育幼院卖出去之前,我能先一步凑到足够的钱。” “秃头律师?” 吞过“尚介勇”的眉毛皱在一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忧郁…… 厚,才皱个眉毛就那么忧郁,害她的心扭在一起,他又不是演韩剧,干么欺骗她伤心。 “对啊,他色迷迷的问我要不要和他出去吃吃饭、建立友谊,说如果我当了他的‘朋友’,房租、地价,一切好谈。见鬼了,要不是请律师太贵,我真想告他性骚扰。” 弄弄那杯水,泼得大快人心。 他点头,知道了。 “所以这里的房租比育幼院便宜?” “这里……很便宜的,我和房东很熟,他们不跟我计较房租。”她支支吾吾,呐呐干笑两声。 “这样啊。”他和她很熟?岳仲岗又想笑了。 “对哦,还没请教岳先生,你来这里是想……” “我在度假,上次来,觉得这里的环境不错,想找间民宿待下,可是这附近好像没有民宿,我就想也许可以到你们的育幼院分租一个房间……”他抬眼四处看看,用眼神示意,住在这里也不坏。 “民宿?你打算住多久。” 登!她的眼神亮起来,整个人像镀上一层金光。 岳仲岗的眉头弯了,他爱死她这号表情,从以前就爱,爱到她怎么敲榨,他都心甘情愿。 “一个月吧,我想。” “你有多少的预算?”她主动把弱点送到对方眼前,等他宰割。是啦,她对钱最缺乏免疫力。 “单是住的话,五万块吧,但如果能供应三餐……十万块应该还算合理。” “十万……”她在心底尖叫,十万耶,他为什么不住十年五年,为什么只住一个月?这时候,阅阅彻底忘记,这个房子的居住权不在她身上,她只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偷。 “没关系,不方便的话……”他刻意曲解她的吃惊。 “方便、方便,哪会不方便!我们乡下人啊,最热情了,只要住下来,包准您能充分体验农村悠闲生活。”悄悄地,她又把“你”变成“您”,在她身上,他可以百分百充分享受,“有钱的是大爷”这句话。 “我的胃不好……” 他的话没说完,她抢着讲。“所以不能吃太油太腻的东西,一定要清淡干净,刚刚好,您眼前的这个人……”她拍拍自己的胸口,过度用力,咳两声,继续自吹自擂。“不是臭盖的,本人的厨艺媲美厨艺界大师,弄那些有机养生的食物,正好的我的强项。” “我有一点洁癖……” “你才一点而已?我是严重洁癖,我买洗衣精都用那种防尘除螨的,我每天都拖地,衣服绝不堆放到隔天才洗。”她很怕他不肯住下。 “我早上需要工作,怕吵。” “没问题,早上弄弄六点半就去上学,我去菜市场卖东西,整个家里只有您,不会有任何人发出半点声音。” 她暗地提醒自己,待会儿去把借住在后院的那两只野猫赶出去,它们正值发春期,千万不能让它们的“好事”,破坏她的“好事”。 “好吧,我就住在这里。” “那……那个房租……” “需要先付清?”他望着她的贪婪,那是她最好看的表情。 “如果方便的话。”她媚笑。 “我等一下开支票给你。” “是现期的吗?” “你很缺钱?”他眯了眼。 “也不是缺钱啦,只是钱放到自己的户口里面,才能安心啦。” 她居然脸红了,当然,她不是因为羞愧,也不是因为岳仲岗太帅,而是因为钱,新台币……总是有本事让她脸红心跳,他们是前辈子的恋人。 “知道了。”他点头。“还有一个问题。” “问题?”她的心脏吊到半空中,他后悔了吗? “可不可以把‘您’删掉,我对这个字过敏。” “这个啊,小事、小事。您……呃,你的行李在哪里?”她及时把尊称去除。 “在车上。” “我去帮你提进来!”她一说完话,马上快步冲到屋外,很怕行李被别家“民宿”抢去。 岳仲岗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个人提起三件大行李,眼睛瞪大。在他生活圈中的女人,两手只提得动名牌包,没想到他拎起三件之后,还企图用嘴巴咬起他的手提电脑。 “不必了,这个我来。”他连忙把电脑抢下来。 进屋,阅阅把电视遥控器交给财神爷,又殷勤的把冰箱里面能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东西通透搬出来。 “请先坐一下,我去换床单。”她笑得柔情万千,娇羞甜美,不要误会,那个笑不是给岳仲岗的,是给未过门的支票小姐。 整幢屋子前两天才刚大扫除过,照理来说,她根本可以直接把人送上楼,可是人家岳先生说啦,他有一点小洁癖,为了让客人心甘情愿的付费,她快手快脚换上新床单、新棉被,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再抹一次桌椅、再拖一次地,她只差没蹲到地板上用舌头舔了。 为了十万块,她发誓让岳仲岗享受到五星级的服务。 都整理过之后,她满意地打开窗户,让午后的微风带着莲花的香气飘进屋里。 挂起笑,她准备下楼见客。 还记不记得宋予阅定律? 对,就是那一条——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财神爷:什么东西都可以看不起,就是不能看不起金钱。 所以,出发,带上最美丽的笑脸,迎向白斩鸡财神爷! 没见过有人比她更乐在工作的。 每天,她一大早起床做早餐,到菜市场卖自制的情人果和莲子粥,她总是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好像做这些事会让她心情快活。 她的生意不错,十一点左右就会从市场回来,为他这个“房客”下厨,下午,她做家事、整理庭院,采芒果青、腌渍,有空的时候还会研发新菜单。 她是个勤奋的女孩。 岳仲岗也工作,但工作时常常是眉头深锁,一个视讯会议,老让他开到头痛。 他猜,阅阅的工作比他的工作有趣,于是下午三点四十七分,他站在这里——离地面一公尺的铝梯上。 “小心哦,芒果青的液汁不好洗,你不要沾到。” 阅阅抬头往上看,看着他那身昂贵的衣服心疼不已。不行,再看下去,她一定会心脏病发作,她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么贵的衣服被毁掉。 “我进去一下,你小心一点。” 她说着,没等他反应,就咚咚咚像跳豆一样跳进屋里,不久,当她再度出现的时候,手上带了一件蓝色的宽t恤。 “岳先生,你下来一下。”她敲敲铝梯。 他听话的下来,挂在手臂上的麻布袋里装满芒果。 她拿走他手上的袋子,把t恤由下往上抓,像帮小孩子穿衣服那样,抬高双手时,才发现她的房客高得不像话。 “头低一点。” “低头?” 他怀疑地看了看她手上的衣服,犹豫三秒便乖乖低头。 她的动作很俐落,她帮小孩穿衣服的经验很多,三两下,就帮他套好衣服。 岳仲岗看着原本宽大的女生t恤套在自己身上,变得紧绷,忍不住失笑。 “为什么要这样?” “你的衣服太贵,弄脏的话很可惜。”她一面说一面动手,把他露出来的袖子往上翻卷,套进女用t恤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相较于弄脏一件衣服,穿成这样……似乎严重得多。 可惜阅阅看不见他的别扭,只看得见他昂贵的衣服被t恤完完全全保护住,满意地拍拍手。 “好啦,可以了。”她指指铝梯,示意他爬上去,今天房客先生的行程是—— 农村生活体验营。 他扬扬眉,不置可否,又上梯子继续摘芒果。 汗水在滴,地面上的女人在唱歌,他从没做过劳力的工作,不知道流汗也会让人心情舒畅快活。 她在树下帮芒果青削皮刦半切细条,很枯燥的事她做来却似乎趣味盎然,微笑挂在嘴边,眉弯眼也弯,她这种人好像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 “岳先生,你在做什么的啊?”阅阅找到话题同岳仲岗聊。 “饭店业。”他怔了一下,回答。 岳仲岗不喜欢她叫自己岳先生,以前她叫他岳岳——他叫她阅阅,尾音上扬的阅:岳岳、阅阅,他们的名字相近、发音相同。 她常常吃饱没事就随口喊一声,“岳岳。”他就回她一声,“阅阅。” 然后她就像现在一样,眉弯眼也弯,笑容挂在嘴边,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岳岳、岳岳、岳岳?” 他则是皱起眉头,满脸的不耐烦,口气恶劣的也回她几个“阅阅、阅阅、阅阅……” 当年,他是个叛逆小子,而且是父母亲刚刚离异的叛逆小子。 “饭店业的薪水好吗?”她手动的速度很快,依那种速度削水果,他的手指头大概会贴满ok绷。 “还不错。” “应该是很不错吧!” “为什么这样问?” “我的第一任男朋友家里也是做饭店业的。” 第一任男友?岳仲岗的眉头微微聚拢。 “他很有钱哦,常常请我吃东西,还说等他变成老板以后,要免费招待我到世界各国去旅游。” 说到这里,她舔舔嘴唇,好像那个好吃到不行的鸡蛋冰,还待在她的舌头上面。 阅阅叹气,仍然笑得眉眼眯眯。“唉,很可惜。” “可惜什么?” “他被送到国外念书,之后大概是交到洋妞,就忘记我了吧。你知道的啊,远距离的爱情都嘛会出现问题。”她夸张地摊摊手。 好啦,她是在自抬身价,岳岳没和她谈过恋爱,但是现实生活中有一个人可以这样让自己幻想着,甜蜜多一些,辛苦少两分。 那个人……她指地是他吗?他有说过等他当老板以后,要请她到世界各地旅游?他忘了,还忘得很彻底。 只不过,他什么时候变成她的男朋友,他怎么不知道?好吧,如果他是她的“第一任”,那么…… “你有几任男朋友?”他直觉问。 “三任。”她骄傲地比出三根手指头。 如果她的第一任是幻想,第二、三任就是滥竽充数,认真算算……哎呀,算那么认真干什么,这个年头没谈过恋爱的女生,会被人家笑死。 所以,就算是幻想或滥竽充数都没关系,有就好。 “第一任是饭店业的,第二任呢?” “做黑手的。他在村里的一间汽车修理厂里工作,我本来有想过,如果修一部车可以赚五千块,那他修四千部车子,就可以让给我买下育幼院,可是他不要,说买那块破地有什么用,要是他有两千万,他要到都市里买间修车厂,赚更多的钱。那个……才不是破地。” 那个时候,她刚国中毕业,第二任男朋友阿架没升学,跟着师傅学修车。 “你们因为这样吵架?”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两千万,他想,他们的脑袋都有问题。 “对啊,我跟他说,都市有什么好,每个人走路都像在飞似的,一下捷运,光是看到那堆人,呼吸都会有困难。可是他坚持要到大都市,所以我就把南哥死家伙甩了。” “那么,第三任还在吗?” “不在,高中毕业就说拜拜了。” “那次又是为什么分手?” “他只要亲我,却不肯娶我。” 亲吻就要结婚,这个女人活在第几世纪?他没提问,但她主动解除了他的疑惑。 “我知道这个时代牵手亲吻甚至上床都很普通,我是在测试他。” “测试?” “他是里长的儿子,家里是开超市的,有钱得要命,也花心得要命,他和学校好几个女生都有一腿。”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和她交往?” “他……”低着头,她笑了笑。因为他请她吃鸡蛋冰,而那个冰的滋味和多年前一样。 看她笑得那么暧昧,岳仲岗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个男的很好吗?干么笑得好像捡到钱。“他怎么样?” “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不能娶我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 “他说我是育幼院的小孩,他是里长的儿子,身份悬殊。哈!育幼院的小孩怎样?我们自立自强、不偷不抢,虽然没有家世背景,但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和别人并肩站立,就说我最看不惯的宋予屏好了,人家还不是力争上游,替自己赚到好几亿,还嫁入豪门当少奶奶。” 说到这个,她就满肚子火,他凭什么有权利看不起别人?就算他是里长的小孩,很了不起吗?总统的小孩都没有他嚣张。 岳仲岗平静地望着阅阅。 不抢?宋予屏怎么会乖乖把支票交出来,不偷?那她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不偷不抢”的好时机,于是他说:“会把身份背景拾出来,通常是对自己没自信的表现。” “没自信?不是吧,他是骄傲过度才对。”阅阅放下手上的刀子,抬头望他。 “不,是没自信。一个有能力的人,不必靠家世背景来衬托自己。” “有道理,他……还满ooxx的。” “什么是ooxx?” “脏话的指示代名词。” 他噗地笑了。不管经历多少年,她总有本事逗他笑,不管是眼底不经意露出的狡点,还是听到金钱时,双瞳散发的光芒。 “所以说,你现在没有男朋友?”一时兴起,岳仲岗有了想法。 “没有。” “想不想谈一段恋爱?”他从铝梯上下来,脱掉手上的手套,坐到她身边,笑得很……很像狐狸。 她耸耸肩,坐得离他远一点。 “如果不妨碍赚钱的情况下,我不反对。”要是谈恋爱还有钱赚,就更好了,那叫一兼二顾,摸蛤仔兼洗裤。 “给你推荐一个不错的人选。” “谁?” 岳仲岗指指自己。既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阅阅的第一任男友,再回过当个第四任,也没差。 “你?”果然,他是狐狸,他不会是想拿谈恋爱当借口,跟她要回住宿费吧。 “为什么?你想住霸王屋?” 他失笑。搞清楚,住霸王屋的人是谁!“我的支票已经给了,不会要回来。” “既然如此,干么谈恋爱。”她闷闷的说。 “度假喽,我想要开开心心。”他找不到借口,随口敷衍。 阅阅凝视着他,所以他想找为期一个月、没有负担的短期恋情? 他不是她喜欢的那型,他太弱鸡,还有胃溃疡的问题,他一看就是那种没肩膀的那人,不够顶天立地,如果她从秋千上摔下来,绝对没办法用双手接住她的那一型,但是……他有很多钱。 左右为难啊,她没打算出卖自己,但如果谈个短暂恋爱能让她的存款簿数字节节上升……何乐不为? 嗯,先弄清楚! “你知道,谈恋爱很贵的?”她斜着眉毛问。 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没逃过他的审视,他想,他知道她在算计什么。 “无所谓,饭店业的薪水不算少。”他摆明了任她揩油。 “女生很麻烦,常常会跟你要这个、要那个,名牌货贵得不像话。” 想跟他要礼物,再转手卖掉吗? 他不介意,如果她肯更诚实一点的话,他愿意直接折现金给她,免除她一道麻烦手续。 “这不是谈恋的男人都要做的事情?”他摊摊手,表示她的提议很合理。 所以……他乐意她狮子大开口?小小的罪恶感浮了起来,她皱眉头。 “怎样,我在等你的答案。”他用手肘推推她。 “嗯,也没什么不可以。” “那就,成交。”他伸出手。 成交?他把谈恋爱当作谈生意吗? 说不上来,阅阅的心头闷闷的,虽然她明知道,自己比他更把这段为期一个月的恋爱当成生意。 “好吧,成交。男朋友,这段时间,你不能把我退货哦。”想那么多做什么,抓紧每一分能赚的钱就是了!她伸手和他交握。 “你得表现得卖力一点哦!” “卖力……你的意思不会是……”在床上卖力?不行,这样她赔太大。 “不要想歪。”他大笑,用两根手指头在她额头弹了个爆栗。 被看出来了?阅阅罕见地红了红脸,闷声道:“我哪有想歪。”一股熟悉感渗入心中,弹额头的动作是岳岳的习惯……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铁门被推开,刚放学的弄弄回来,她气嘟嘟地经过他们,看也不看两人一眼的径自走进屋,把门撞得砰砰作响。 她在搞什么? 阅阅皱眉头,起身走入屋内,岳仲岗跟在她身后,一起去看看愤怒的少女是哪里不对。 进屋,他们看见弄弄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她愤愤不平地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对着阅阅问:“你有没有被抛弃的经验?” “抛弃……没有。”滥竽充数的第三次,她不承认。 “恭喜你,你的运气很不赖,不过我还是要教你,第一点,在男生决定抛弃你之前,你的动作必须比他更快,早一步把他抛弃。” “为什么?”阅阅抓抓头发,不会吧,看来发育不良的弄弄也交男朋友了? “这关系到面子问题,抛弃人的是赢家,被抛弃的是输家。” “噢。”阅阅点头,听起来有道理。 “第二点……” “还有第二点?”岳仲岗忍不住笑开,一个小不点居然都有恋爱问题,那他这几年在做什么? 弄弄瞪他,她很严肃,没有半分开玩笑成分。 “对不起。”看出她眼中的怒火,岳仲岗忙认错。 “第二点,把你们看起来很快乐的照片毁掉,像这样。”说着,她当众示范,把和班长的合照撕掉。 “那么……还有第三点吗?”阅阅轻声问。 “要打扮得光鲜亮丽,随时随地地为了碰到他,做好准备。” “你被抛弃了吗?”阅阅忍不住问。 “不对,是分手不是抛弃。”她的食指用力点了点阅阅。 “哦,了解。” “你知道他怎么说吗?哈,他妈妈说,上国中要认真读书,把心思放在功课上面,不要和不三不四的女同学混在一起。还说,整个家族都在期盼他考医学院。” “当医生了不起?我只是不想考而已啦。真没礼貌,说我是不三不四的女生,他才不七不八咧!我有说要嫁给他吗?有要他去赚钱养我吗?大家出来玩玩嘛,谁跟他认真了,不爽分手就好啦,干么扯东扯西,我是那种死赖着人的女生吗?” “你这些话……从哪里学来的?”现代的女生都这么早熟吗?岳仲岗的表情像是被k到。 弄弄送他白眼两枚。“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阅阅的财神爷,我就不敢给你过肩棒哦。”这个男的很弱,而她的身手很不凡。 “对不起,刚刚户证事务所来帮我改了身份,我现在不是阅阅的财神爷。”他摊手耸肩,笑得很贼。 “不然是什么?” “是阅阅的男朋友。” 他话一出口,吓掉弄弄半个下巴,害她忘记失恋很痛苦,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很可恶。 “你们……”弄弄指指岳仲岗,再指指阅阅,眼光轮流在他们身上转,最后手心用力拍在额头上,大喊一声“天啊!”转身跑开。 岳仲岗疑惑地看着阅阅。“有这么难以接受?” 阅阅摇摇头,不了。“不知道,大概和青少年的荷尔蒙失调有关系吧。” 第四章 弄弄不好过,她在失恋中痛苦着,阅阅却开始觉得恋爱是一件好事情,尤其当对象是岳仲岗的时候。 岳仲岗比她所想像的更温柔,除了工作之外,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陪她,陪她到市场卖东西,陪她打扫家里,陪她整理庭院,连汪老师要讨论弄弄的问题,他都愿意陪她去。 她不只一次问他会不会觉得很无聊,他总是笑着反问她,“我有表现出很无聊的样子吗?” 是没有,他总是兴致勃勃,好像做那些事情比他的工作更有趣。 说实话,她不太清楚他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倒是常看他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或说话,真是了不起的科技年代,一部电脑就把办公室消灭掉。 阅阅开始收拾摊位,把没卖完的芒果青和莲花放进保丽龙盒里,她一面收一面盘算着,池塘里剩下的莲花不卖了,要把它们留下来结莲子,休息个两天,带弄弄去找问问,把五百万的事情问清楚。 岳仲岗看看腕表,才十点钟。“为什么那么早就收摊?”他动手帮忙收拾。 “今天是初一。” “你要去拜拜?初一、十五吃素?”不会吧,她和耶稣不是八拜之交? “对,我要去拜阿公阿嬷,你帮我把东西抱到车子上,我去买几样水果和纸钱。” “我以为你是孤儿?” “不是我的阿公阿嬷啦,哎呀,这个说不清楚,你先过去。”她挥挥手,要他去车边等。 他耸耸肩,没多问,直到美丽却多病,需要大量精神鼓励的小卡把他们送到墓地时,岳仲岗心一紧。 她竟然是要祭拜他的爷爷奶奶!走到墓边,看着干干净净的墓地,感动油然而生,她不只把房子照顾得很好,边爷爷奶奶也照顾得很棒。 阅阅熟门熟路地把水果摆上,点上一柱清香,闭上眼睛,诚心默祷。 岳仲岗叹气,燃起香烛,也在她身旁跪下。 “你跟爷爷奶奶说什么?”把香插上后,他问。 她没闲着,去弄了桶水,把墓碑擦得雪亮,然后忙着拔草。 “我告诉爷爷奶奶,要保佑岳岳,他的个性很冲,到国外念书不要和黑人打架,黑人都有枪。” 他笑了,她摆明种族歧视。 “美国是个枪械自由买卖的国家,不只黑人,只要你想,也可以买得到枪。” 至于个性冲动……那是很多年前的事,那个时候,他为父母亲的离异愤慨不平,就如阅阅说的,青春期的少年,荷尔蒙分泌都有问题。 “黑人看起来就是比较凶啊?你看美国片里,坏人都是黑人。” “你很想那个岳岳吗?” 如果她很想岳岳的话,他不介意把自己介绍出去,只不过,一开始存了好玩的心情,他没招认身份,反而以房客的角色留下,现在把话捅破的话,他必须要顾虑她的自尊心。 别看她老是笑眯眯,她可是骄傲得很,是个很会记仇的小东西。 想岳岳啊……阅阅笑歪了头,想啊……很想很想的…… 想他冲动的脾气,想他明明是弱鸡还敢跟霸王挑衅,想她花一个长长的暑假,把他从弱鸡训练成勇猛男性,想他黑黑的脸上白白的牙齿,全身上下充满太阳的印记,想她从秋千上摔下来,他振臂,将她接个紧紧…… 好想,她那么想他,他却忘记他们的暑假约定。 突然,她回过神,欲盖弥彰地挥舞双手,笑容可掬说:“你不要误会哦,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怎么会去乱想别的男人,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很忠心耿耿的啦。” 忠心耿耿?她真当他是岳飞? “我不是误会,纯粹好奇。” 岳仲岗蹲到她身旁,学着她拔草,他发觉,和她一起做事都会很有趣,但重点不是“做什么事”,而是“和她一起做”。 “好奇?对岳岳?” “想谈吗?” “我宁愿跟你谈别的。”她摇头。 对她而言,岳岳不是用来谈的,是用来想念的,想着遥远的那个暑假,想着唇齿间化不掉的鸡蛋冰,想着他,她便能说服自己,即使是孤儿,也有美丽的童年光阴。 “别的?”他眯了眼。 “一些……比较实际有用的东西。” “什么叫做实际有用的东西?” “比如……弄弄。” 她一个头两个大,汪老师说弄弄很聪明、模仿力强,很容易被环境牵着鼻子走,而最近的那所国中以出产流氓出名,多数关心孩子的家长都不会让孩子留在乡下念国中。 汪老师知道阅阅的经济问题,送弄弄到外地去念书又会增加一笔开销,但她真的很担心,弄弄到那所国中会跑去当大姐头。 “就照汪老师的意见,把她送到都市去。” “问题是她肯不肯啊,弄弄固执得不得了,意见多又难说服。” “没谈过,你怎么知道她不肯。” “我抠,她比我更抠。要是她知道我要花钱让她出去外面念书,说不定脾气一拗,连国中都不去念了。何况我也很担心,没人在身边照顾,她会不会变坏。” “没有别人可以照顾弄弄?” “别人?你说问问啊。讲到她,我更头痛了,前阵子寄一张五百万的支票回来,我还以为她和予屏一样,嫁到有钱的好男人了,结果对方竟然是个同性恋。” “最近又突发奇想,说要生个小孩,说如果顺利生下小孩,她可以拿到一千万……我吓都吓死了,我再爱钱,也不能为了育幼院把问问卖了啊,万一她得了爱滋病怎么办?不行,我得找时间上台北,当面找好她问清楚。” “除了问问,没有别人可以照顾弄弄?” “闪闪?”她摇头。“闪闪最近工作不顺利,被上司性骚扰,一状告到大老板那里,没想到上司是大老板的弟弟,闹到最后,性骚扰的人没事,受骚扰的竟然要被迫辞职,她之前赚的钱几乎都汇回来了,我担心她没钱用,打电话又找不到她。” 他听着阅阅的忧心仲仲,理解对她而言,育幼院里一起长大的同伴是姐妹、是亲人,谁发生问题,都要彼此照应。 他很羡慕她们之间的感情。 “别烦,我陪你上台北,但……前提是要开我的车。” 他受不了阅阅对小卡的阿谀谄媚,他想,口蜜腹剑,指的就是阅阅。 突然,他握住她的手,审视着上面的累累伤痕。原来她也会受伤,她对于“快速削皮法”并不如他想像中熟练,只是……她很习惯痛觉,很习惯将伤口视而不见。轻轻抚上她的手指头,悄悄地,不舍心疼。 她怔怔看着他,有两分模糊、三分说不出口的滋味在胸中翻涌,当他深邃的眼神落在她指间的伤口,当他珍贵地触碰她的指头…… 这就是交男朋友的好处?他会关心你、疼惜你,把你担心的事情挑到自己肩上去? “仲岗……你好像很认真?”她抽回自己的手,心底忐忑。“什么事情很认真?”没头没尾的一句,要教他怎么接。 “对于交男女朋友这件事。” “我是很认真啊。” 虽然一开始,恋爱并不在他的计划里,他只是凭直觉行事。 直觉告诉他,他对一成不变的忙碌生活感到厌倦,想要逃离旧有的生活圈。 直觉告诉他,那个看到支票双眼就闪烁光芒的阅阅,会像小时候一样带给他幸福快乐。 直觉告诉他,隐瞒戏弄她,等他要离开当天,把她当小偷的事情当面戳破,她精彩的表情一定会让他开怀上大半年…… 一堆没经过计划的直觉,在那句没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的“想不想谈一段恋爱”之后,变得鲜明。 原来对她的记忆,像被压缩成一小方海绵,松开压制后一下子膨胀成一大片,于是他记得事事件件记得许多小细节。原来,他那么喜欢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多。 原来他在乎她的感受,不舍她的奋斗,他越来越想要参与她的生活。 看着她认真勤奋地过着每一分钟,他羡慕;看着她再烦再累,也不让笑容离开脸庞,他钦佩;看着一个在社会阴暗角落成长的她,随时随地把阳光背在身上,他赞叹。 他不懂,为什么她永远都这么开心,明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顺利的比顺利的多。他不懂她的快乐,却懂得,只要在她身边,他就会跟着快乐。 他不想放弃这份快乐,所以,他要和她当男女朋友这件事,从直觉纳入计划中。 “不懂。”她说,没有人会对一个月的爱情认真。 他揉揉她的头发,笑道:“不懂没关系,以后就懂了。走吧!我们一起去接弄弄。” 今天弄弄毕业考,只上半天课。 “喔,帮我烧烧纸钱吧。”她递一叠纸钱给他。 他接过手,在盆子里面燃起火焰。 她一面烧、一面笑着说:“阿公、阿嬷,你们要把钱收好,不要看别的鬼很可怜,就自己省吃俭用,通通捐给别人哦……” “你又知道爷爷奶奶会把钱捐给别人?” “当然知道,阿公、阿嬷是大好人,自己吃地瓜稀饭豆腐乳,却把钱拿去国中国小,帮贫穷的学生缴学费。” “真的吗?”自己爷爷奶奶的事,居然要阅阅来告诉他。 “真的,爷爷奶奶的脸上有很深很好看的笑纹,我问他们,要怎么样才可以长出那样的纹路。爷爷说:每天笑嘻嘻,自然而然就会长出来啦。我问:要怎样才会每天都很快乐?嬷嬷就告诉我,要快乐很简单,不断付出,就会得到快乐。” “不断付出就会得到快乐?”他咀嚼着这句话。 “很难懂,对不?以前我也不懂,我把钱给别人,自己就没钱啦,穷困怎会让人快乐,根本说不通嘛。可是我越大越懂得,你对人家好,光是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感激,就会让你开心一整天。” “是吗?” 他看一眼爷爷奶奶的照片,他们想透过阅阅,让他知道,赚钱的快乐不如付出。 “当然是,百分之百是。”阅阅把火弄熄,收拾好东西,再对墓碑膜拜后,牵起岳仲岗的手离开。掌心相连,她手心的温度传到他手上,温温的,软软的,像刚蒸好的发糕。 “可是我从来没看到。” 他给再好的红利,员工也不会真心对他微笑,他带领大家创造业绩,没有人对他心存感激,他努力再努力,甚至得不到母亲一句赞许,他的付出从未替自己得到开心。 她偏偏头,对他说:“把眼睛闭上。” 他照做。 她从篮子里摘一颗葡萄。“嘴巴打开。” 他很配合,她把葡萄丢进去,他嚼了几下。 她问:“是什么东西?” “葡萄。” “很好,那这个呢?”她拿出苹果,在他鼻子前面晃。 闻到淡淡的香气,他很熟悉。,“苹果。” “答对,这个呢?”她用手指压压他的脸,他伸手将她握住,睁开眼睛说:“阅阅的手。” “是喽,很多事情,不能只靠眼见为凭,还要靠你的嗅觉、听觉、触觉……和你的心去认真体会。” 他点点头,沉默。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仲岗,你体会到了吗?” “体会到什么?” “体会到我越来越喜欢你,我觉得你是一个大好人,我想,有这样的男朋友是一种奢侈行为。” 他笑开怀。 是的,他体会了,并且因为这个“深刻体会”而快乐。 他扶正她的双肩,让她面对自己,郑重且珍惜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他也希望她能体会,他和她一样,越来越喜欢她,一样觉得她是个大好人,而且一样的感觉,有这样的女朋友是种奢侈行为,即使,她是个小小偷…… 他陪阅阅回国小找汪老师。 上次汪老师暧昧问她,岳仲岗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害她很尴尬。 说不是嘛,他明明就是,当众否认,很伤人心;说是嘛,这个爱情期限又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她可受不了在往后的两三年被汪老师逼问:“你那个男朋友怎么不见了?” 因此这次她自己进去找汪老师,把岳仲岗留在学校围墙外面。 他没有太无聊。 应该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讲电话,吩咐温秘书这个那个,要求下属达成这个那个,要父亲阿姨放心这个那个,报告母亲,他完成了这个那个。 认真说来,都不是顶要紧的事,可他每天都为着这些不顶要紧的事,让自己忙得团团转。 岳仲岗想过,如果他在这个位置上失踪,公司会怎样? 会怎么吗?也许不会,顶多群龙无首、某些职位空个几天,但适应新上司后,自然就一帆风顺了。 他在不在,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之所以必须存在,原因只有一个——他是江慧君的儿子,公司未来的接班人。 他喜欢这个工作吗?不确定?他讨厌吗?不至于。 从小到大,母亲为他安排一切,总说这是为他好、最适合他,他乖乖顺顺的照着母亲的意愿做了,却没想到,父母亲离异,在他平顺的世界里投下第一颗震撼弹。 如果母亲的决定总是对的,她怎么选择父亲又放弃父亲? 那个暑假,是他人生中短暂的叛逆。 他在这里学会打架、骂脏话,学会对爷爷、奶奶说的每句话都回答no!并且觉得这种全然的解放让人很兴奋。 他为所欲为,放纵的享受跳出框框限制的人生,而爷爷奶奶给了他无尽的包容。 然后他又回到原来的生活、遵守着同样的秩序,在强势的母亲手底下长大,他的抗压性比一般人高。 他不反抗,一方面是同情母亲,一方面……他猜,自己的血液也流着和母亲相同的强人的基因,或者就如母亲所言,这真是最适合他的人生。 于是,他走在“最适合”自己的道路上,战战兢兢,不快乐,却充满成就。 他从未自己要求过假期,这回是第一次,也许是“第一”吧,母亲居然没有反对,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该做的工作不要延迟,然后就不现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卖鸡蛋冰的小贩来了,他要了一枝,本来想买两枝的,想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阅阅很能聊的,陌生人打错电话,她都可以和对方聊上老半天,最后留下资料,对方变成她的客户名单。 所以鸡蛋冰……他独享。 她和他不一样,她永远在工作,乐在生活。 她说:钱是人生最美丽的收获,她想当有钱人,想要再也不必担心存款簿里面的数字,能不能维持到她死掉那一天。她信誓旦旦说,她这辈子只会生一种病,那种病叫做金钱缺乏症。 为了不让这个病反覆发作,她必须很拼命、卯足劲,嫌钱嫌钱再嫌钱…… 他说,他没那么答案乎金钱,她直觉回应,那是因为,你存款簿里面的数字多到就算它不断下降,也不会让你死于心脏病发作。 阅阅对钱很贪婪,并且贪婪得理直气壮。 鸡蛋冰答案嘴里融化,甜甜香香,那是记忆难忘的味道。 “嗬,小气,你只买自己的,不买我的。” 阅阅出校门,看见岳仲岗正答案舔鸡蛋冰,马上跳过来要抢他手上的冰。 但他手长脚长,就算是弱鸡,她一样抢不到。 “你会鼻子过敏,少吃冰。” “你胃癌都可以吃冰了,我为什么不能吃?”哼,真是有嘴巴说别人,没嘴巴说自己。 “我是为你好。” 她跳起来,他把手举高,这是高个儿欺负矮个儿的世界。 “谢啦,你对自己好就好,不必为我好。” 她像无尾熊攀上他的背,他不理会身后挂上一个,直接把冰棒啃掉大半根。 “喂,小气、小气鬼,不过是一根冰棒。”她尖叫。 “对啊,不过是一根冰棒,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他满嘴冰,话说得含含糊糊。 很幼稚也很无聊,可他竟爱上和她抢食的快感。 阅阅跳下他的背,冲到他面前,在他把最后一口鸡蛋冰吃进嘴里之前,凑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冰在零点一秒时进入他的嘴巴,而她赶路不及的嘴巴贴到他的唇上。 就这样,在成为男女朋友的第二个星期四,他们接吻了。 她尝了一下下,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甜甜的、冰冰的、香香的,舍不得松开他,她又尝一下,小小的吸吮,触发他的悸动。 他回吻她,软软的唇瓣、软软的温暖,他们认识在六月份的南台湾,那个地点、那个温暖,融化他心底的漠然。 等阅阅意识到他们正在接吻时,她的味道已经烙入他胸口。 “我、我们……”她推开他,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指着岳仲岗,半天说不出话。 “很正常啊,我们是男女朋友。” 他急着合理化所有行为,刻意说得理所当然,没想到他的理所当然,竟惹红了她的眼。 “哪有正常,我们才认识两个礼拜不到,坐太空梭都没这么快好不好。”她拼命用手背抹去他的味道,她只是想吃冰、吃冰啦! 他扬了眉毛看她,她一定没听过一夜情,两个礼拜、一个吻,在这个时代半点都不夸张。 可是……他想起她的第三任男友,他们不知道交往过多久,连结婚都谈到了,竟然还没接吻,所以她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里?很好,他喜欢保守的女孩,比起开放的女性,他更喜欢她。 “——是你自己扑上来的。”他开始逗她。 “我是吃冰,又不是要吃你。”吃他?他喜欢这个吃法。“为了吃冰,什么都不顾?”他挑眉问。 “对,为了鸡蛋冰,什么都可以不顾。” “那个冰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吃。”它不过和记忆重叠,不过是……香料加色素。 “谁说,鸡蛋冰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鱼翅鲍鱼都比不过它的甜蜜。” “好……吧……既然那么好吃的话,它不贵,你为什么不去买个十枝二十枝,把自己吃到想吐。” “你笨啊,我又不能买。”她气到跺脚中,跟外星人沟通就是这点困难。 “为什么不能买?” “我答应岳岳了,不能自己买鸡蛋冰吃。”她瘪了嘴,低眉。 不能自己买鸡蛋冰……好半晌,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天,他的母亲来接他,母亲在屋里和爷爷奶奶谈话,他在院子里面和闹别扭的阅阅话别。 “你真的要到美国去?” 她白白的布鞋早就变成灰色,和他光亮的皮鞋摆在一起很不搭,但没人说布鞋和皮鞋不能当朋友,所以阅阅和岳岳也可以变成好朋友,而且啊,他们这个好朋友是要当一辈子的。 “我妈妈是这样安排的。” 他把口袋里面的巧克力掏出来,放进她的口袋。 “不去可以吗?” 她的手指头在口袋里勾画着巧克力的形状,舍不得他离开。 “应该是不行。” “你还会回来吗?” “会,放暑假就回来。” “那我等你回来请我吃鸡蛋冰。” “好,我们约定好了,除了岳岳买,阅阅不可以自己买鸡蛋冰吃,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打勾勾。”她在笑,但眼角有湿湿的液体往下飘,她举起拇指和小指,用力和他盖印章,一个承诺、一个誓言,就此成立。 会约定,是因为他想到,她每次吃完冰都会揉鼻子,她的过敏发作起来,会让她眼泪鼻涕齐飞。 他不在,谁给她递手帕? 约定,源自于不舍,而非为了制约。 可是她竟然那么遵守约定,而他却彻底忘记约定。 飞到美国,他适应新环境、新学校,他忙着追上母亲的期待,没了父亲,母亲的希冀全落在他身上,他无法有片刻的放松。 一年一年过去,在他几乎遗忘的这个小地方,这个过敏起来会眼泪鼻涕齐飞的女孩子,她依然牢牢守住约定。 心抽了、痛了,疼惜与不舍涌上心头。 “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要去哪里?”闷闷的,她还以为自己的初吻不甘愿。 “去追卖鸡蛋冰的伯伯。” 他要给她买很多枝,牛奶、柠檬、鸡蛋、梅子……各种品味都买,如果她真那么爱的话,他愿意把整个摊子都给她买下来,至于她的过敏体质,没关系,他带她去看中医,听说中医治过敏很有效。 不自觉地,小小的笑容在她嘴边扩大。这是宠溺吗?被人宠着、哄着的经验,已经离她很遥远。 他开车,从国小追到国中,追啊追,追到菜市场边,他们终于看见卖鸡蛋冰的老阿伯。 他们尖叫、大笑,他们冲下车,一口气买下各种品味的冰球,一人抓五、六枝,坐在菜市场外面的台阶上。 阅阅舔舔梅子再舔舔柠檬,“好好吃。”她深吸气。 “真的吗?” 他舔着她舔过的地方,好吃,但更好吃的是她嘴边那个,他快速靠近、快速瞅一下,在她脸色爆红的时候,回味着唇舌间的滋味。 “你做什么?”她拧了眉头,斜眼瞄人。 “学你。” 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好像偷香不是偷,而是一种快活行动。 “学我什么?” “学你从别人的嘴里抢冰吃。” “岳仲岗!”她大吼一声。 “怎样?”他挑衅地挤挤眉,伸手,弹了她额头一个爆栗。 不痛,有的只是熟悉,一个熟悉到让她想掉泪的动作。她咬唇,讨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将岳仲岗和岳岳重叠。 笨蛋,他们分明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仲岗温柔、岳岳冲动,仲岗是弱鸡、岳岳是猛男,除了他们常常跟在她身边,除了他们一样爱吃鸡蛋冰,除了他们都爱弹她的额头,他们有什么地方相似? 她忙着说服自己两人是不同人,反而忽略了这些“除了”。 “不怎样。”她低头。 “不高兴了?”他蹲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 “没有。”她架起笑靥。 “联想到什么吗?” 她猛然抬头。他是扫瞄机?怎么可以把她的心思猜透透。 “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说吧,我洗耳恭听。” 她想了想,用力点头。“记不记得我的第一任男朋友?” “做饭店业那个。” 她知道,岳岳不是用来谈的,是用来想念的,但是面对岳仲岗,她觉得……谈谈也好。 “嗯,他叫岳岳,我叫阅阅,岳岳、阅阅,天上一双、地上一对,我觉得我们一定要变成一对的,我当他的妻子,给他洗衣服烧饭、摺被子,他当我的丈夫,给我捶背揉腿、提包包,我们要一起去上班、一起赚大钱,给我们家的小王子、小公主嫌学费。” 那个时候她才几岁,就想得很远,难怪都说女孩子早熟。不过,他喜欢她的计划,也许可以试着盗窃。 “很好啊,这些话,你对他说过没?”他不会又忘记了吧,他开始怀疑自己有年老痴呆症。 “没有,但是我有告诉他,我很喜欢他。” 岳仲岗松口气,幸好,他的脑袋不必去照电脑断层。但她说过喜欢他……他在脑海里面尽情搜寻,然后一个、一个小小画面跳出来。 他买冰请她时,她一面舔着冰棒一面说:“岳岳,我好喜欢你。” 他推她荡秋千,推到高处时,她尖叫着说:“岳岳,我好喜欢你。” 他像猴子爬到树上,替她摘下一颗又一颗的芒果时,她笑着跳脚说:“岳岳,我好喜欢你。” 通常,不会有人把这样的“我喜欢你”当真,就像你在路上撞到人,脱口而出的“对不起”一样,通常是自然反应,而不是真心反省自己的粗心大意。 “可是他没有听时去。”她嘟嘴。 “你怎么知道他没听进去?” “如果他听进去,就不会把我忘得彻彻底底。”她的语气哀怨又感伤,突然发现……“原来,我心底还是埋怨他的。” 他抬高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本想替她把略微散乱的头发塞回耳后,可是……顿了顿,他勾起她的脸,认真说:“幸好他把你忘得彻底。” “为什么?” “不然,我就没机会乘虚而入了。”岳仲岗的手落下,继续他的动作。 “说得也对,你真聪明。”阅阅扬起嘴,又是让人心喜的笑脸,对嘛,这才是宋予阅。 他们把冰吃光,开车回家,十指相捆走回屋里,撞上神色不悦的弄弄。 她冷望向他们交握的双手,冷笑道:“你们知道忘掉旧情人需要多久的时间吗?” 阅阅和岳仲岗互视,不晓得弄弄又是哪根神经不对。 “答案是,需要你们交往过程的一半时间,恭喜恭喜,将来你们要忘掉彼此的时间,只需要半个月。” 说完,她扭头走出屋外。 “她怎么了?”岳仲岗问。 “不知道,大概又是荷尔蒙问题。”青少年难带啊。 第五章 阅阅从外面回来,就开始发疯。 她疯狂清理家里每一寸地板,洗完地板洗窗户,她还把窗帘通逻拆下来,把每个能擦、能洗的东西通通弄干净,直到每个死角地区都找不到灰尘半粒。 屋里弄完弄屋外,拔草、整理池塘、浇水。 她吸气、吐气,狠狠地朝着天空挥舞拳头,再转回身,用力踩洗水桶里面的床单,好像没把身上每分力气发泄光不甘心似的。 弄弄毕业考结束了,她没事做,也不动手帮阅阅,只是好整以暇地跷着二郎腿,一根手指头在电视遥控器上面跳舞。 岳仲岗看不下去,几次想要起身去帮忙,都被弄弄阻止下来。 “这样好吗?”岳仲岗看着落地窗外的阅阅。 “她只是不浪费。” “浪费?什么意思。” “她在生气啊。” “当然。”他没白目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火大的女人力气大,你没让她发泄完毕,根本没办法跟她谈。”弄弄对这种事很有经验…… “发泄精力的方式很多。”她可以骂人、揍人、跳舞、尖叫,不必用这么辛苦的方法。 微微的不舍在岳仲岗心底酝酿,她为什么不学普通女生,用疯狂购物来解决怒火,他很乐意当她的活动提款机。 “所以我说不浪费嘛,她把精力用在家事上面,等气发完,家里也干净了,不是一举两得?”弄弄斜眼看他,对他有意见。 说实话,她有点小嫉妒,嫉妒阅阅成天和他黏在一起,什么话都跟他说,好像他才是她的拍档。 要知道,以前她是阅阅唯一的商量对象,现在被岳仲岗取而代之,她的不爽表现得这么含蓄,已经很有肚量了。 弄弄忍耐再忍耐,因为她知道,再过一个多礼拜,岳仲岗就会彻底离开她们的生活,而他和阅阅的恋爱,将会像她和班长那样,随着骊歌声起,跟彼此说拜拜。 套句阅阅的至理名言——人类可以跟全世界对抗,独独不能和钱作战。 因此,忍,直到他不再是她们生财工具为止。 岳仲岗点头,毕竟她们共同生活的时间比他长。 他的眼睛随着阅阅的背影转来转去,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直到她怒气慢慢消弥。 不再那么生气的阅阅进屋,走到电视机前面,抢过遥控、观赏电视。 很好,她终于要谈了。 岳仲岗松口气,递给她开水和毛巾,她仰头喝光,接触他担心的眼神,心一暖,最后两分火气泄洪。 “发生什么事?”岳仲岗问。 “我早上去应征一份工作,那是在附近开设的一间中型民宿,二十七个房间,从两人房到四人房都有。老板对这方面不是很懂,他们只是请了很好的设计师、很好的建筑师,盖了一间不错的民宿饭店。” “然后呢?”岳仲岗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很怕她一转身又跑去洗厕所。 “他们需要一个人替他们规划行销策略。过去二十天,我每天至少花五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再做那份企划书,早餐、午餐、晚餐的供应,附近观光景点的导游,员工的聘请……我的计划书完美无瑕。” “我相信,然后……” “他们说,我的企划书非常棒,但是他们要录用另外一个人当他们的民宿经理。” “你知道那个人的企划有多糟吗?见识是外行到极点,他把九族文化村写进附近的观光景点,从这里开车到九族要两个钟头,来回四个钟头耶,坐高铁,都可以高雄合北来回跑了。” “我不认为有哪个白痴会以九族为旅游定点,不住九族却选择两个小时车程的民宿。” 岳仲岗点头,同意她的说法,那份企划书的确很外行。 “我问他,为什么我的企划比较棒,却不录用我?如果他说,对方是留学澳洲、念观光餐旅的专业人员,ok,我认了,学历不如人嘛。如果他说对方算钱算得比我快、经济成本运用得比我好、行销策略比我棒,ok,我通通认,谁叫我技不如人。” “他们的说可是?”岳仲岗是很棒的倾听者,他简短发问、让阅阅可以继续话题。 “他说我的企划案太简单,旅游、休闲、观光景点……”我反问他,“请问,你的民宿是用来做什么用的,难不成要我探讨人类基因密码或是核融合反应?” 老板笑了笑,说实话,“好吧,我必须承认你的企划很吸引我,但是对不起,我没办法录用你。” 气到不行,还是忍气吞声问他,“吸引你的是企划案,那么不吸引你的是哪个部分?”他说:“对不起,因为你是女人。” “听见了没有,多烂的借口,我是女人、我是女人耶!他在怕什么?怕我的生理期把他的民宿弄倒?还是怕我会拿卫生棉发票报公帐?” 她的口气惹得岳仲岗想笑,但她那么愤怒,让他不敢让自己的情绪过度泄露。 并且他相信,同样的借口也会让他的母亲暴跳如雷,她们都是典型的女强人。 “更生气的是,他说:‘女人很情绪化,我不希望民宿交给一个不够沉稳的女生。’哈哈哈,情绪化,男人发脾气叫做强悍、坚持原则,女人发脾气就叫情绪化,多不公平。” 岳仲岗和阅阅的一问一答,让弄弄觉得自己变成局外人,心里不舒服,硬是要插入话题。 “你说得对,我念六年书,只在学校哭过一次,我就变成‘小心哦,不要把宋予弄用哭了’、‘哪里缺水?叫弄弄去哭几声’,可是重点是……”她比出一根手指头,郑重声明,“那次我根本不是哭,我是痛到掉眼泪。” 痛到掉眼泪和哭的分别在哪里?岳仲岗耸耸肩,没理弄弄,继续问阅阅,“你有没有告诉他,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两性工作平等条例。” 于是,弄弄又被他们踢出话题外。 “哦,不行不行,说这种话太情绪化了,我好女人哦。”阅阅夸张地在胸前挥动着手。 “你的企划案可不可以给我看?” 她深呼气,看岳仲岗一眼。没错,他是搞饭店业的,好歹他是专业人士,他的眼光错不了。 她气冲冲上楼,两分钟后,气冲冲把企划书带下来,弄弄想接手拿过去看,阅阅手一抬,把它直接送到岳仲岗面前。 弄弄的不满累积到胸口,她变成鼻孔喷气龙,胸口一上一下,眼睛瞪得比牛眼大。 可惜,根本没人注意她,因为这个家自从岳仲岗加入之后,有了一条新家规——未满十八岁的人,不论男女、动植物,都没有人权。 岳仲岗坐在阅阅身边,仔细看着企划案,久久,他终于抬起眉头,眼底有一抹讶异与欣喜。 这是她做的?一个没学历、没资历的女生,竟可以弄出这么优秀的企划案,虽然只是一间二十七个房间的民宿,但她规划得很完整。 “我必须再问一次,你要诚实回答我,这真是你自己做的?” “不然谁会帮我做,弄弄?还是上网抓?拜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电脑可以用。” 她连打字,都要拜托她们家小卡,好话说尽,它才肯把她载到山下网吧,用她的一指神功慢慢敲出文字。人家是一滴血汗一粒米,她是一滴血汗一个字。 他怀疑的眼神,对上她自负的眼光——那是她做的。 她有一张会说谎的嘴巴,却有一双不会说谎的眼睛。很不搭调?对,但那就是她。 快乐的时候,她的眼睛会一闪一闪发亮,难过的时候,她的眼睛光芒不见踪影,连双眼皮也自动消失,她骄傲的眼光会惹得人发笑,她自我掩饰的眼光最虚情假意。 她的眼睛的确会说话,他也总是以此来判断她是否心口不一。 “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学来的?” “书啊、旧报纸啊,这是个资讯爆炸的时代,要学习这些东西并不困难。” “要看见这些东西的确不难,但看得懂、愿意学习的人并不对,我不得不承认,宋予阅,你在这方面相当有天分。” 岳仲岗轻轻松松几句话,就把她的不爽驱逐出境。 真的哦,她有这么强?对咩,就说她很厉害嘛,她是龙困浅滩,早晚要飞黄腾达的,想当年,明太祖朱元璋还当过几年臭头和尚呢。 现在,她的眼睛正一闪一闪发亮,并且骄傲得让他想发笑。 也许给她几年的时间深造,她将不同凡响,她啊……是个不可小觑的人才。 “我的企划做得非常完美?” “做得很好,但还是有一些小缺点,比如这里……”岳仲岗打开企划案,开始和阅阅讨论。 弄弄看他们靠得这么近,很不爽,她本来努力眼观鼻、鼻观心,想平心静气的忍一忍,可是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她的耐心在壁上的长针走过大大的六格之后,终于全被怒火焚尽。 为什么岳仲岗出现,她就变成路人甲乙丙? 为什么原来那些阅阅应该找她商量的事情,现在却变成靠在弱鸡的怀里,听他唠唠叨叨说不停? 这个家,阅阅是大主人,她就是小主人,什么时候轮到客人来说话! 她越火,看岳仲岗的眼睛越愤懑,可是人家正在相依相偎、交颈缠绵,没人发现她头顶上面的火把,已经可以烤熟五百只北平烤鸭。 她的手指头在桌上敲敲打打,没效…… 她的脚后跟撞着沙发下方,没反应…… 她两平抓着抱枕抛接,没人看见耶! 好厉害耶!他们完全进入无人空间呢,如果她直接把抱枕丢到那两颗靠得很近的大头上面,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见? 好啊,坐而言不如而行,说试就试。弄弄抓起枕头,用王建民的球速往他们身上丢,咻—— 奇迹发生,那只弱鸡居然一只手就接住飞越过来的枕头,还顺势把枕头塞在背后,然后抬头对她微笑说:“弄弄,谢啦!” 拜托,她那个叫做武装攻击,不是善意送枕。 她坐不住了,站起来,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走到左边…… 她的影响力比蚊子还小,要是有蚊子胆敢在阅阅身边飞来飞去,她一定会发挥不杀匈奴誓不罢休的气势,追杀得它无处遁逃。 可是阅阅没看见她,她变成鬼魂了吗?如果她伸出手,会不会直接穿过阅阅的身体? 她在喘气、她在冒烟,她的荷尔蒙正在大量分泌,她越来越生气、越来越愤怒,然后……轰!火山爆发、引发强烈海啸。 弄弄大吼,“这就是你要把我送去问问那里的原因吗?” 嘎?阅阅和岳仲岗同时抬头,莫名其妙地互视一眼,又是青少年的荷尔蒙不稳定? “你以为把我这个拖油瓶送出去,就无事一身轻了?好啊、好啊,我不去参加毕业典礼了,你明天就把我丢给问问,如果问问也烦,还可以把我丢给闪闪,反正我已经被人家丢习惯了!” 厚,她真讨厌他们脸上那种——小孩子又在耍脾气的无奈表情。 搞清楚,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她会谈恋爱,她的生理期一来,她就可以准备当妈了! 恨恨地,弄弄用力开门、用力走出门外,她讨厌死了当局外人。 “这个臭丫头,要发疯也看一下时机嘛,她不知道我很烦吗,还来闹脾气,她当家里真的没大人喽!”阅阅也不开心。 岳仲岗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我去跟她谈谈,你先洗个澡,做那么多家事,一定很累,晚上我请你们出去吃大餐。” 安抚过因为生理期对老板造成威胁的阅阅之后,他走到屋外,准备安抚因为荷尔蒙分泌旺盛而发飙的小女生。 岳仲岗缓缓靠在弄弄身边。 自从知道自己要被送到台北念国中之后,弄弄的脾气始终起起伏伏,他看在眼底却没多说话,是因为弄弄对他不友善,不过她对他口袋的钱倒是客气得很,这点,她受阅阅影响很深。 “阅阅说,院长帮你们取名字,都是以部首命名,阅阅、问问、闪闪,至于为什么你叫弄弄,那是因为院长觉得你最特别,所以帮你取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不是。”她横他一眼,没好气说。 “不是?不然是为什么?” “她把问部的字都用完了。” 他莞尔。“可是,你很特别是真的,你聪明、懂得察言观色、反应快、语汇能力强……在阅阅眼里,你和天才没两样。” “天才不会考七十分,天才会代表学校去比赛,天才的功课会每课都拿甲上上。”弄弄哼一声,摆明对他的恭维不捧场。 “所以,是什么原因把天才弄得不像天才?阅阅很自责,如果你不必帮她做家事、卖东西,你将有更多的时间做功课、拿第一名。” “她和汪老师谈过两次,为了你的将来,她们都觉得把你留在乡下很可惜,要是可以让你接触到更丰富多样的环境,也许你会不同凡响,而问问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人选。” 弄弄看他一眼,别过头不语。 弄弄知道问问很聪明,她没补习却能考上名校,她对未来有雄心大志,阅阅不只一次说过,她跟着问问才是最好的决定。 以前问问是个穷学生,住在学校的四人宿舍里,不能把她带在身边,现在问问嫁人了,有大大的公寓可以收留她……好吧,她承认,阅阅不是只想把她这个大麻烦丢掉。 “阅阅不想埋没你的天分,不想你和她一样放弃学业,她拼命赚钱,希望你和她不同,她用最大的心力栽培你,却把自己的事情压在最后面。”岳仲岗继续说服她。 弄弄抿嘴,“栽培”这种话是有钱人的口气,不是育幼院的小孩子可以乱讲的。 “弄弄,有一件事你是错的。” “什么?”他要批判她了?弄弄横眉怒眼,不打算给他好脸色,除了阅阅、问问、闪闪,谁都不能批评她。 “你不是阅阅的拖油瓶,对她而言,你们是她最亲爱的家人。她想买下育幼院,就是想买回你们的娘家,让你们在委屈的时候,有个避风港可以回。她想把自己得不到的通通送到你眼前,不想自己的遗憾也成为你的遗憾。” 弄弄心情急转直下,被他最后两句话给彻底说服了。 偷偷地低头,她不哭的,她把泪水咽回肚子。 岳仲岗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去洗把脸吧,我们出去吃饭。” 阅阅是个非常尽职的“房东”,在她的照顾下,岳仲岗不但胖了三公斤,胃痛也很久没发作了,在陪阅阅送弄弄到问问那里时,他抽空到医院做检查,他的状况让医生很满意。 他让她们四姐妹聚聚,说悄悄话,那是她们的girltime,所以从医院里出来后,他回了一趟公司。 “温秘书。”岳仲岗转过办公椅,面对他。 “是。”温秘书上前一步,靠近办公桌。 “上次我要你帮忙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在查询当中,留学公司最近会和我联络。” “嗯,胡律师那件事呢?” “已经处理,可他并不满意,我担心他会找上经理。” “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面对我。”一个阳奉阴违的律师,他不告他是因为心存仁厚,不是因为害怕什么。 “经理……” “怎么?” “这段时间,经理似乎过得不错。”温秘书带着笑脸看他。 不错吗?是不错。从到美国念书、毕业、工作……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轻松。不知道是乡下的环境、空气好,还是阅阅的关系,不管如果,这段时间他很愉快,好得不能再好了。 “有艳遇吗?” 阅阅算是他的艳遇?不,她顶多清秀可人、顶多聪明慧点,她的长相和“艳”字沾不上边,但她是他的女朋友,不可否认。 看着他眉梢的笑意,温秘书笑了。 跟在经理身边多年,他温和沉稳,不对任何人发脾气,但他眉头中央的三条线,始终没有消失过,他是个好上司,却不懂得如果善待自己。 他挑挑眉,没回答温秘书的问题。这时候,手机响起,他接过。 “你们好了吗?可以啊,我去接你,嗯……今天不回去,你觉得呢……是,对,到我那里……朋友?没有……好啊,就这样。”他看看手表,对着手机说:“三十分钟之内到。” 他挂掉电话,发现温秘书笑得比自己更开心。 “是女朋友吗?经理早就该交个女朋友了。” 哪个小开不是未出社会就得到一大推女人的青睐,只有他们家经理是异类,从不和任何女人传花边新闻,毕竟他是公司未来的继承人,再怎么样都得赶快找个好女孩,建立一个幸福好家庭。 “你会不会太关心我的私生活?” 温秘书耸耸肩,他承认,自己管得太多。 岳仲岗起身,拿走车钥匙和随身碟。 “经理,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件公事?” “说。” “什么时候,你才会结束你的假期。” 假期?公司目前营运很顺利,其实……他可以继续待在乡下,用视讯开开会议、有重大事情再上台北处理……他不想造成员工恐慌心理,但他很想将假期无限延伸下去。 他在接到阅阅同时,认识了嫁给同性恋的问问。 问问长得很美丽,如果要说艳遇,碰上问问可以称得上了,她有点像混血儿,浓眉大眼,皮肤白皙,姣好的身材让人想喷鼻血,人人都说胸大无脑,偏偏她又是名校的高材生。 这么聪明的女生愿意嫁给同性恋?想不透吧,但她的理由十足,让谁也无法反对。 她说:“你知道吗,想找到一个肯供你吃穿,又能纵容你在外面搞奸情的男人,有多困难。” 她的话,让所有人的都无言。 闪闪是可爱型的,圆圆的脸,有点小虎牙,两根长辫子在耳边晃,白白的脸上有两坨小红晕,看起来像个国中生,她向岳仲岗自我介绍的时候,还鼓了腮帮子说:“不准嘲笑我的名字。” 她叫宋予闪,听起来很像“送雨伞”。 闪闪说,从小到大,她大概只被同学嘲笑……三十几万次吧。她是个有趣的小女生,听说最近有个小男生对她意乱情迷,才十四岁,却为追求她定下十年计划,可是,她比较想当小男孩的后妈。 和问问、闪闪、弄弄相比较,阅阅算是比较正常的那个。 阅阅抱着弄弄,再舍不得还是松了手,上车前,她拉住弄弄的手,不停叮嘱,“你要拿问问当榜样哦。” “学她嫁给gay哦。”弄弄明明在哽咽,说出来的话却很爆笑。 “死小孩,别忘记你住的房子是gay买的。”问问瞪她。 “gay只是不能和女人睡,我又没说不能买房地产。” “客气一点,你吃人家、喝人家、睡人家的,好歹叫人家一声姐夫。”问问开始担心未来的日子,青少年……多么难缠的动物。 “不要再吵了!”闪闪把问问拉开,对岳仲岗投去抱歉眼神,他对她微微一晒。 “对,你不可以和‘姐夫’吵架,要乖乖去上补习班,每张考卷都给我拿满分回来,等你高分考上北一女,我再去跟你们班那个小眼睛、小鼻子的班长呛声。” 弄弄吸吸鼻子,“你要怎么跟他呛?” “我要说:‘谢谢你不跟我们家弄弄谈恋爱,她才可以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功课上面,等弄弄考到台大医学院,我一定回来摆流水席,让你们整个家族狂吃三天三夜。’” 弄弄被惹笑了。“摆流水席很贵的。” “也对,干么为他们花大钱,不请他们吃大便就很不错了。” “说得也是。” “弄弄,不可以偏食哦。” “知道。你也不要吃冰哦。”弄弄也知道阅阅犯过敏,很麻烦。 “嗯,尽量。” “热的时候就去洗脸,不要吃冰吃到鼻塞、流鼻涕。” “好啦,小管家婆。我……要走了。” “不要担心我,问问比你更负责,她会把我照顾得很好。” 这种话……叫做安慰?岳仲岗被她们的对话弄得哭笑不得。 终于,他们上车,问问、闪闪、弄弄在车边对他们挥手,直到车子转弯,再也看不见她们,阅阅才转回头。 “弄弄送走了。”阅阅叹气。 从现在气,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没有亲人、没有父母,连心心念念的育幼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买得回来。 “断不了的。”岳仲岗突如其来的说。 “蛤?”阅阅转头望他。 “亲情是断不了的,不管离得再远、感情再恶劣,到后来,你们就是非要聚在一起。” “为什么?说不定,断了就是断了,就……各奔前程。” 各奔前程很正常啊,每个人有各自的人生、梦想与未来,她们不会永远绑在一起,长大就是长大了,谁都不能改变。 他笑笑说道:“我的父母亲离婚,有一段时间我憎恨他们,我恨他们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没想到孩子会不会痛苦。”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慢慢长大,明白了生命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我理解,有许多事情就是无法勉强,有许多人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缘分。” “所以现在不恨了?” “不恨,我和父亲以及他后来娶的妻子相处融洽,阿姨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儿子在照顾,她没想过我身体里面有没有流着她的血,我生病,她永远跑第一。” 阿姨是个单纯又容易满足的女人,她才是父亲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至于母亲,硬把她和父亲绑在一起,只会造成两人痛苦的人生。 这点,他在很多年前就清楚了。 “你母亲呢,有没有再嫁?” “没有,她是董事长,每天日理万机,她在工作当中得到乐趣,她用成就证明自己,大家都说她是女强人,但我却看见她的疲惫和身不由已。” 他期待有一天,她会看见守候在身边的幸福。 “你想告诉我……” “即使我恨过他们,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这对父母,但直到今天,我依然离不开他们。” “这就是亲人?” “对,这就是亲人。同理可证,你和弄弄不会分开,即使你们分隔两地。” “真感动,有爸妈的孩子真好,不像我们,只能当棵草。”她摊摊手。 “如果你的院长听到这话,一定希望自己再死一遍。” 阅阅笑开脸,握住他的手,头靠在他肩上。“喂。” “怎样?” “有你这个男朋友真不错。” “终于感觉到了?” “嗯,不是终于,是早就感觉到了。” 只可惜,这个感觉剩下没几天,要是可以再长一点点……她不介意别人批评她贪心。 “你是感觉是对的。今天,我们不回家。”他宣示似的说。 他准备了惊喜,他想测试,如果不回到同样的环境,如果单单把阅阅留在身边,他会不会照样得到开心无数?他也想彻底理解自己,他和阅阅是属于旧故事的延伸,还是两人已经发展出新的契机。 “去哪里。” “秘密。” “是快乐的秘密、浪漫的秘密,还是疯狂的秘密?” “请解释这三者的差异。”岳仲岗一面开车一面笑,好像她是笑觉促进器,她在,他便控制不了自己的颜面神经。 “吃龙虾、鲍鱼、大牛排,喝二十年的红酒,让肠胃享受奢华风,这叫快乐的秘密;到阳明山看夜景、采海芋,造福视觉神经,属于浪漫的秘密;而夜店一日游、猛男大方秀,会让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性腺兴奋勃起的,当然是疯狂的秘密喽。”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也笑得理所当然。 “说吧,你要带我去享受哪一种秘密?” “幸福的秘密。”他说。 “这不在我举例的里面,什么叫做幸福的……哦,我懂了。”她恍然大悟。 “说说看,你懂什么?” “到阳明山、把龙虾鲍鱼端到房间、你来主演猛男秀……”她说完大笑。 岳仲岗看着笑容可掬的她,心里浮现答案——重点不是环境而是人,不管在哪里,她都能把幸福感觉发挥到淋漓尽致。 他弹了她的额头,熟悉的动作,熟悉了她的感动,是的……她好满意这个男人! 第六章 弄弄走了,大大的房子里剩下阅阅和岳仲岗。 莲子未落办,芒果青收成完毕,她只能等莲子和芒果成熟才能继续做农产品生意,目前……待业中。 “很无聊。” 在阅阅把地板拖过两遍以后,岳仲岗看她像猴子一样屁股耐不住的四处钻动。 “对,很无聊,真羡慕你有事情可以做。” 说着,她抽走公司送来的文件,趴在他的床上,安安静静读起来。岳仲岗相反,他关掉电脑,转头看着专注的她。 他不懂,她为什么对每件工作都充满热忱,她不累吗?她像装上电池的兔子,精力充沛。 抽调她手上的卷宗,他说:“我们出去走走。” “不要,外面很热。” “找凉一点的地方待。”他拉起她的手,把她往外带。 她不知道他想去哪里,但全然信任的他。 十五分钟后,他带她到小学里面。 放暑假了,校园里面除了值班老师,剩下的就是扰人的蝉鸣声,唧唧,震耳欲聋,非要到了入球,蝉鸣才肯歇歇。 阅阅坐在秋千上,摇摇荡荡,荡起一丝凉风。 “心情还好吗?”岳仲岗问。 他还在担心她为弄弄的离去难受?真是个体贴细心的好男人。 阅阅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几岁的时候被送到这里,不记得离开父母亲的小女孩曾经多么伤心,她大概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吧,生活里多了谁、少了谁,总是能很快适应。 所以弄弄的离开难不倒她,而仲岗……即将来临的别离一样为难不了她。 说了为难不了,她仍忍不住叹气。 “想什么?”坐在她身边的秋千里,岳仲岗的笑容温润如玉。 “我在想……学习是一种不断重复的过程。” “我同意,你做了什么学习?” “在育幼院住那么久,新的成员加入、旧的成员离去,聚合、别离,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生一次,我看得太多,早就慢慢学会不伤心,所以即使是院长去世,我也没让自己沉溺于悲伤中太久。”无情吗?或许,她也不是太了解自己。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 “感激我什么?” “你安慰人的话。” “哪一句?” “你说亲情是断不了的,不管离得再远、感情再恶劣,到后来,我们就是非要聚在一起。” 她明知道这种话太煽情,事实与美丽的言词终是两码子事,但她对他仍然心存感激。感激这个夏天他出现、陪她一段,感激在她觉得疲惫的时候,他在身边,给予支持鼓励,说着让她安心的话语。 “这些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的离去,让你觉得特别难过伤心?” 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男孩叫做岳岳,她以为岳岳、阅阅可以无忧无虑一直在一起,他生气的时候,她的拳头可以借给他用,揍扁一大群嘲笑他是弱鸡的男生;他心情好的时候,口袋的零钱可以分给她花,买下圆圆甜甜的鸡蛋冰。 她真的以为,友谊可以持续到永远。 可惜,稻子未弯腰,他已经离开她的世界。而两人之间的约定,他从来没有实现。 她笑笑,“我是无敌女超人,这种小事,难不倒我。” “你的内裤外穿吗?”他回给她一个笑容。对于女强人,你不可以把“同情”当成礼物送出手。 “有在考虑当中。你觉得红蓝绿,哪种颜色的内裤外穿最引人注意?” 他笑着弹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光洁,和她有洁癖的个性一样。 “放心,不会了。”他靠近她,把她的头勾进自己怀里。 “不会什么?”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分离,要是所以的配额都被你抢走,别人怎么办?” “你安慰人的方式还真特别。” “你需要别人的安慰吗?” “不需要。” “是喽,你不需要的东西,我干么硬塞给你?” 来到这个小地方,认识一个小姑娘,十几年前觉得她特殊,十几年后仍然觉得她与众不同,他身边有太多的“理所当然”,他怎能不特别珍惜这份“意外惊喜”。 “阅阅,你有没有想过继续念书?”“我?” 她笑着摇头,那是奢望,是所有在育幼院长大的孩子的奢侈幻想。“我没有问问的毅力。” “是吗?我倒觉得你不输问问。” “我这里差问问太多。”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那是你错误的认知,记得你的企划案吗?” “被我扔到垃圾桶那份?” “我捡起来了。” “做什么,资源回收?” “我想聘你为我工作。” “真的假的?” “真的,但有些基础的东西你必须回到学校里面再进修。” 什么嘛,前面说你很棒,欢迎加入我们的工作团队,后面却说,糟糕,可惜你的学历不nice,没诚意。“总而言之,我不合格?” “在某些方面。” “不用我就不用我,干么一边说场面话,一边推诿。” “不是场面话,我认真想要栽培你,如果有兴趣的话,跟我回美国,我帮你安排学校和实习饭店。” “你……”她偏着头,想了老半天,摇了摇,再过五秒,又摇几下。 “有问题吗?” 问题……当然,问题大得很。“你知不知道,我的英文很破?” “嗯,那在出国之前要先找英文老师加强你的外语能力。”他记下了,也好,他在台湾的工作尚未结束,他们还有一点时间。 “你知不知道,我的成绩申请不到什么好学校?” “不至于吧。” 光那份企划案,他不相信没有赏识她的学校,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回学校找当年的指导教授帮忙。 “听说程度烂的学生想到美国念书,家长要捐很多钱。” “这事我知道。” “那么依我的程度……你要捐多少?一座图书馆还是大楼?”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失笑,这么有能力的女生,怎么会在升学方面毫无自信。 “你常用这种方法栽培员工?” “不多,但被我看上眼的,后来都有不错的表现。” 他在识人这方面还算有才能,温秘书是他一手提拔的,现在他的能力抵得过学到独当一面的饭店经理。 “我是被你看上眼,还是盯着‘女朋友’的身份,破格拔擢?” “你怎么以为我让你去念书,对我没有好处?”她是计较公平还是害怕被骗?他猜……是后者,她向来现实得很。 “你有什么好处?”她推开他,认真问。 “十年的工作合约。”他伸出两根食指交叉,比出一个十字。 意思是,她毕业之后必须在他的公司里面服务十年。“你会把我当成廉价劳工吗?” “被我栽培过的人,还没有人后悔过。”岳仲岗失笑。她以为到时都是算计自己的大坏蛋? 阅阅点头,这是个相当诱人的机会,如果想要往上爬,成为和予屏一样的人,她不该放弃这么棒的机会,但离开这里,问问、闪闪和弄弄怎么办?育幼院的土地不管了吗? 他看出她的犹豫,了然于心。“先别烦,我知道你需要一点时间考虑,我不催你。” 她怔怔看着他,心思快飞。 九岁的她,没有能力、没有机会、没有选择,只能眼睁睁看岳岳走出自己的世界,二十三岁的她,机会、选择都有了,她该往哪里走? 是不是她点了头,他们之间就不会在眼前断线?是不是她追在他身后,就能慢慢走入他的生活圈? “我要好好想想,也要打电话和问问、闪闪、弄弄讨论。”她回答。 “当然。” 岳仲岗仰望榕树上的褐色种子,那个夏天,对植物一窍不通的他看见椿树的须根,着迷地一根抓过一根,拢成束、打成结。 他的手在忙着打结,心底也在打结,他打过千千万万个结,每个结都让他愤恨,那时他以为自己会恨父母亲的自私一辈子,没想到,很多事都可以事过境迁,包括感觉。 但是,他对阅阅……并没有物换星移、事过境迁。 他对她的感觉比多年前更浓烈,他想要她的心,比当年更紧迫,再也放不开她了。 那个夏天他没确定的事情,在这个夏天,他下定决心。 “仲岗。” “怎样?”他回神,对上那双爱笑的眼睛。他记得,那年就是这样一双弯弯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刷去他的愤世嫉俗。 “你要我和你回美国?” “对。” “为什么想要我和你一起回去?”阅阅问。 她知道自己想确定些什么,却又害怕,他不如她确定。 如果他纯粹想要一名能用的下属呢?如果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善意与同情呢? “忘记了,你是我的女朋友。”他又弹了她的额头,横她一眼。这种事还要人家时时刻刻提醒,她是个不合格的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说,过完这个月,我还是你的女朋友?” “不应该吗?难道你只想利用我一个月?”他的表情天杀的无辜,好像她是辣手摧花女,硬是伤透少男心。 “所以你是认真的?” “我表现得很不认真吗?”轮到他反问,他还以为自己的诚意都写在脸上,任何人一看都知道。 “我以为,你只是来作客,等你离开……我们两个,了不起是一个快乐的summerlove而已。”她呐呐的问。 “错,它不只是一个summerlove,它会横跨四季、横跨无数的岁月痕迹。” “你是玩真的?” “第一,我不是玩,我是努力经营一段感情;第二,你说的对,远距离的爱情容易变质,而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所以我会有后续的安排。”那些事,他已经交代温秘书了。 阅阅的认定被推翻,怀疑被证实,甜滋滋的感觉渗入味蕾。 好开心哦,他的爱情不只一个月,他想要永远。 她停下秋千,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对于你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感到开心或难过,但我是个乐观、积极向上的女人,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暂且把你当成我的福,不是祸。” “等等,宋予阅,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经营的爱情,却可能称谓你的‘祸’?”他站起来,握住她的肩膀问。 “弄弄说,遗忘一段恋情,需要两个人交往的一半时间。你那么认真,交往的时间自然会拉得长一点,到时候分手,我得花更多的时间来疗伤。” “弄弄习惯用数学来解决失恋问题?”现在她是小学生,只会加减乘除,等她上大学,会不会用微积分来为难男人?跟弄弄交往的男人……愿上帝为他赐福,阿门。 “对,弄弄是理智型的,但问问的想法不一样。” “问问怎么说?” “她说失去一段爱情,要忍痛割爱,在最短的时间返回球场,打出下一支全垒打,千万别让自己消失一整个球季。” “问问是对自己很有把握的女生?” “她是。” “那闪闪对分手有什么好意见?” “她说分手后,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群朋友,把男人痛骂一顿,然后一天三次,在心底不停回想他的缺点,慢慢的,你就会想清楚,分手才是最好的决定。” “很聪明。那你呢,有什么想法?” “我啊,我觉得分手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为理所当然的事生气太浪费,我会把家里从头到尾彻底清干净。” 岳仲岗点头,没错,这是她的风格。那个时候只顾着心疼她,现在却发觉,她是个高eq的女生。 “清洗过后呢?” “把交往中两个人发生的事情回想一遍。” “做什么?” “研究是什么因素导致两人分手,然后痛定思痛,在下一次的恋情中排除所有失败因素,听清楚,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而我,绝对不让机会从我手里溜走。” 他定定看她。能说什么呢?再没有人可以想出比她更好的疗伤法了,不哭不闹,把疼痛降到最低……都说她是最特别的女人了。 “阅阅。” “怎样?” “晚上我们找一张席子,睡在外面好不好?” “为什么?” “我想看星星。” “看星星啊……”很多年前,她和岳岳也做过同样的事…… 大大的席子,厚厚的棉被垫上面,有浓浓的防蚊液味道,旁边还有蚊香、捕蚊灯和电蚊拍,这回她准备得很齐全,连饮料都有。 劈劈啪啪,阅阅手挥过,几条英灵丧生在她的电蚊拍上,数十次的杀鸡儆猴之后,蚊子居然也开始学会害怕,懂得对他们敬而远之。 “你准备的很周全。”他忍不住夸奖她。她是个懂得记取教训、不重蹈覆辙的女生。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准备那么周全?” 他知道,但选择不讲,他喜欢听她说话。“说说看。” “记不记得我的第一任男朋友?” “记得,那个和我同行的家伙。” “有一次岳岳发神经,离家出走。” 他不是发神经,那天父亲来找他,说要带他回台北过暑假,他不愿意,躲了起来,那个时候,阅阅是他唯一能投奔的对象。 “然后……” “育幼院的床铺不大,那个大少爷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我只好带他到桑田附近、铺报纸,躺在地上睡觉。” “那天晚上的星星又多又亮,闪啊闪,天空像镶了宝石的礼服,我告诉岳岳,当人们死掉以后,就会飞到天上变成星星。你知不知道那个杀风景的讨厌鬼是怎么说的?” 他还记得那时他说:“你知道卖火柴的女孩是怎么死的吗?” 她回答,“是冻死、饿死的。” 他摇头说:“不对,是笨死的。只有笨蛋才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没等岳仲岗接话,阅阅说:“他拐弯笑我是笨蛋。” 说着,她两手支着下巴,趴在岳仲岗身上说:“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人死后的灵魂会飞到星星上面。你觉得我是笨蛋吗?” “不会。” “你比岳岳好多了。” “哪里好?” “你不会泼人冷水。” 对不起,那个年代的岳岳太愤世嫉俗,他以为全天下再没人比自己更倒楣,直到那个晚上,他看见收留自己的大通铺,看见一群连父母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的孩子,他的怨气一寸寸消退。 “那天晚上,你们被蚊子叮得满身包?” “整个晚上睡不好不说,第二天清晨,我们看到八根红豆冰棒。” 岳仲岗大笑。那天他回去,父亲本来要骂他的,但看见他手脚上的红豆点,舍不得了,爷爷奶奶趁机说:“孩子不想回去,你就让他多住几天吧。” 后来他才晓得,自己的抚养权给了母亲,那几天是父亲和他最后相众的日子,他错失了机会,但是和阅阅在一起,他不后悔。 “阅阅。” “怎样?”她贴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声,笃笃笃,一声声,好沉稳。 “那是什么香味?” “夜来香,很舒服的香对不对?小时候我闻到这个都会饥肠辘辘。” “你们常吃不饱吗?” “院长尽力了,育幼院的捐款不多。” “所以你现在很会弄吃的?” “煮菜的时候,我一想到马上有东西可以吃,就会觉得好幸福哦。” 她的形容没有错,每当她下厨时,他是有一闻到厨房传来的阵阵食物香,就会忍不住感到幸福的感觉。 “仲岗……以后我常弄东西给你吃吧?” “这是身为男朋友的权利?” “对,只有男朋友才有的。” 他伸展双臂圈住她的腰,晶莹的黑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可以吻你吗?” “当然可以,这也是身为男朋友的权利啊。”阅阅挑眉。 他那个带着鸡蛋冰滋味的吻,浅浅的、淡淡的,却让人再三回味,总让她夜里辗转难眠,失眠的月空下,他的吻……留给她无数思念。 “太好了,你可不可以把身为男朋友的有多少权利,一次说明?” “做什么?” “我想要一次享尽。” 她脸红了,强人阅阅也会脸红,了不起吧。 “客气一点哦,我的过肩摔练得还不错。” 他笑了,翻过身,把她压在下面。 额头贴上她的,轻轻的吻,落在她唇上,小心翼翼地,像害怕碰坏了她,才两秒,他就绅士地退开。 阅阅欲求不满地瞪他。 “刚被亲吻过的女人,不应该有这种表情。”他笑着拧拧她的脸颊。 “当然可以。”她拉开他的手。 “我做错什么?” “是我太没有魅力,还是你是个谦谦君子?你那个哪叫吻啊,根本是擦嘴巴。”她别开头,生气。 “我表现得很糟?”他扳回她的脸,让她正对自己。 “糟透了。” “对不起,我没交过女朋友,也许应该让你这位有过三任男朋友的人来指导我。”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酸。 “不耻下问?我喜欢。”她听到他的酸气,可是假装没听见。 下一秒,她揪住他的领子,抬起头,把嘴唇贴上他的唇。 说实话,她表现得也不怎么样。 了不起是力气大一点、贴得紧一点,嘴巴在他的唇上磨来磨去,像是在刷锅底,她再多使两分力气,他的嘴唇就会破皮。 呼,用力喘息,她扬眉吐气,骄傲问:“怎样?是不是热烈得多了?” 他挑挑眉,很无奈,看来她三任男朋友都白交了。 “热烈不是这样子的。” “你又懂了,好啊!你来、你来,看你有没有本事吻得比我好。” 岳仲岗耸肩,他是没和女生接过吻,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一开始的温柔是怕吓坏她,既然她的胆子比他想像中还大……好吧,那他怎么能让她失望! 他的唇近了,浅浅的气息喷在她的脸。 轻轻吻、轻轻吸吮,小小的文火让他燃出灼烈,她在急喘着,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 他的舌进入她的嘴,轻轻撬开她的贝齿,与她共同缠绵…… 她缠着他的腰,企图和他更贴近一点,他没让她失望,叠上她的身,把暧昧燃到最高点。 是他的理智率先回笼,他用力吐气,离开她的唇,她水汪汪的眼睛,带着不解与迷蒙。 一片静默,只有激烈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气中,努力自我控制的男人和不满提早散场的女人,互视对方。 半晌,他的呼吸慢慢回到正常频率,轮到他扬眉吐气了。“怎样?我和你的前三任比较起来,如何?” 她赞赏的拍手,甘拜下风。 “你是最棒的。” “要不要再来一次?” “感觉这么棒,再来十次也没关系。” 她当然没关系,但要他再来十次……欲火啊,莲花池里面的水,不知道浇不浇得熄? 阅阅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岳仲岗不见了。 昨夜,他们再来一次之后,欲罢不能的继续下去,在最紧急的时刻他踩了煞车,她却不准他停,两三下撩拨,撩得他失控。 他要了她一次又一次,一次次他们在欲海中沉沦,一次次他们舍不得放开彼此,在一次次之后……他们的技术都大有精进。 睡前,她抱住棉被,笑得很得意。怎样?她还是有办法让男人情不自禁吧! 这么骄傲的事,她一定要打电话给问问、闪闪,虽然比不过问问嫁给同性恋,闪闪企图勾引大叔辈,好歹她赢在敢主动勾引男人。 阅阅跳下床,全身酸痛不已,幸好她是放山鸡不是饲料鸡,经过一夜折腾,她仍然精神振奋。 勤奋的她勤奋地刷牙漱口,准备给她的“男朋友”制造福利——精力充沛的早餐。 早餐是什么呢?仲岗喜欢喝粥,给他煮一碗南瓜粥好了,营养好吃又健康,对他的胃好处多多。再煎两颗荷包蛋弄一盘芦笋拉沙,哇,光想就很香,她几乎看见他流口水的模样。 都说想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仲岗的胃很破,不必抓,只要好好顾着就行了。 照顾人,她很行,区区一个胃,难不倒她啦。 没想到她才换好衣服准备下楼,岳仲岗的房门同时间打开,阅阅看他一手提着电脑,一手拿着车钥匙,错愕不已。 这个算不算……肇事逃逸?他后悔了?他们之间的进展吓坏他了? “你要出去?”阅阅拧眉。 他没说过今天要出去啊,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向来沉稳的他,第一次失去冷静,他的态度很怪异。 “对,我要回去一趟,临时发生一些事,我必须亲自处理。”他一面说话一面看着手机,心不在焉。 “你要去多久?” “目前情况还不明朗,等我把事情弄清楚再打电话给你。” 他拍拍她的肩,她看得出他很着急。“好。”她合作点头。 “你会等我回来吗?” 他要她等他回来,阅阅松口气。很好,他不是肇事逃逸,他只是要去解决另一件麻烦事。 “当然会,你放心,好好去办事吧。” “乖乖等我,不要乱跑,我在房里留了一笔钱,暂时不要找工作,能够的话,到台北找问问,先请老师、买教材,充实自己的英文能力。”他有问问的电话,可以找得到她。 “不必担心我,我很会照顾自己的,倒是你,一个人开车没问题吗?” “我可以的。阅阅,记住我的话,照顾自己的安全,处处小心。”他再三叮咛。 “我会。” “小卡不要开了,出远门的话,就叫计程车。” “知道,你赶时间,快去吧,不要飙车,记得保持连络。” “好。”他飞快走到车子边,朝她用力点头,再次交代,“等我的消息。” “知道、知道,快去。” “阅阅……我爱你。”手伸出车窗,他拉住她的,目光坚定地说道。 心渍上糖蜜,他都说爱她了,她怎还有疑虑。 “我也爱你。”她说。 阅阅两手勾上他的脖子,给他一个不怎么成熟,却让人心乱的热吻。 在交往满月的日子,他们说了生平第一句“我爱你”。 这对许多人而已,这也许只是随意敷衍的话语,但对他们来说,却是慎重考虑之后的决定。 说了“我爱你”,她就会在心底清出一片空地,将他密密收藏起。 说了“我爱你”,他就决定让她成为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最重要的人。 “我爱你”之于他们,是承诺、是认定,是感情不转移。 她挥手再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车影,仍然在路的这头挥手。 她有几分紧张,因为不知道他发生什么事,但她并没有强迫他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她想,等他有空,就会打电话回来。 她只要记住他爱她,就够了。 第七章 岳仲岗离开七日了,半通电话都没打来,她想,就算再忙,不会连三分钟的时间都空不下来。 他不打,她打。 但接手机的永远是一个说洋文的女生,阅阅听不懂她说话,对方一样也无法理解她的语言,于是。。。。。。再没下文。 这样的状况是不是代表,她和仲岗之间一样没有下文? 她不要,他明明说过,他们的爱情,不只是一个summerlove,它会横跨四季,横跨无数的岁月痕迹。 如果无心,他不会说这些,不会在出门之前还殷殷叮咛,要她别离开这里,甚至要她找时间增强英文能力,他一心一意要他们的爱情可以往下延续,所以不要说七天,就算七十天,她都会耐心等。 于是她等着,尽量不离电话太远,她在等他打电话回来,等他再说一句我爱你。 如果他再说一次我爱你,虽然她个性吝啬小气,但她决定还给他三句我爱你;而他是个慷慨大方的男人,收下她三句爱的告白之后,一定会回赠更多的爱情。 就这样,你来我往,她要在两人的爱情里面大量投注资金,让他们的爱情从平实淡然变成缤纷美丽。 她洗地板,因为他的洁癖;她尝试做更多健胃料理,因为他的身体;她学英文、念英文,因为想要追得上他;她幻想他们的未来,一天比一天绮丽。 等待虽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可凭良心说,因为想着他、念着他,一颗心里满满地挂着他,等待,比想象中更容易。 当门铃声响起,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岳仲岗,他回来了! 她忘记自己是小偷,偷住在别人家里,忘记晚上想开灯也得小心翼翼,尽量不要惹起别人注意,然而这些谨慎小心直到岳仲岗住进这里,逐渐被忘记,她变得理所当然,仿佛她的家真是这里。 于是,她冲出大门,穿过庭院,嘴巴含了几百个“岳仲岗我想你”。然而在打开大门时,才霍然发现,门边的男人不是岳仲岗而是秃头狐狸。 没错,就是他--胡律师,用几张封条把她从育幼院赶出来,说话有口臭,还说想和她建立友谊的律师先生。 两人相对,半晌无言。 不久,恍然大悟的阴恻笑容浮上胡律师油光满面的脸。笑容是种美好的代表,一旦贴到他脸上,却严重走样。 “你为什么在这里?哦,你跟岳仲岗有一腿?” 他的口气恶质到让人想狠狠揍他两拳。 “在这里”和“岳仲岗”明明是两回事,他怎么有本事把两件事混在一起?白痴! 等等。。。。。。不对,倒带、倒带,从头想一遍。 秃头狐狸怎么认识岳仲岗?仲岗不过是来这里度假,享受农村生活的观光客,而且,胡律师怎么知道到这里来找她? 隐约间,有些什么呼之欲出,可她想不真切,满天雾水绕着她转圈圈。 “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你拒绝我,却直接找上土地主人,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果然是聪明的女人啊,懂得选正确的男人,才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他不怀好意地撇了撇嘴角。 胡律师出现,是因为得到更新消息。 他听说岳仲岗回到老家度假,便匆匆忙忙找上门,企图替自己在争取一次机会,上次莫名其妙被撤换,他很不甘心。 但来到这里,和阅阅一照面,所有的事情立即豁然开朗了。 原来是宋予阅在后面挑拨离间,难怪他代管这两笔土地多年,一向顺利,竟在这当头被撤去工作。 之前这里的土地乏人问津就算了,最近政府鼓励土地观光,要将这里开发成观光区,许多想经营民宿的买家找上门,愿意给他很高的佣金,让他说服地主卖土地,他正打算趁机大捞一笔,没想到宋予阅在背后捅他一刀。 “什么土地主人?” “你不知道岳仲岗是育幼院那块地的主人?”他做了个明知故问的表情。 仲岗是育幼院土地的所有人?聪明的阅阅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呆,她傻了,动弹不得。 不会吧?怎么可能。他是美国人,是大老板,是忙里偷闲的度假客。。。。。。 “不必再装傻,如果你不知道,怎会住到岳仲岗家?”他从头到脚审视着她,居家服、拖鞋,她分明就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嘛。 住到岳仲岗家?二度惊吓,阅阅吓得喃喃重复胡律师的话,茫然的双眼失去焦距。 这里怎会是岳仲岗的家? 不对啦,她住在这里,纯粹是私人的入侵行为,这里是爷爷奶奶的家,和岳仲岗没有半分关系,他只不过是来度假,碰到她这个假主人,她一个月还收人家很多的租金。 秃头律师脑袋和头发一样坏掉,他弄错、弄混、弄。。。。。。 脉络渐渐清晰,她可以连结起来,只是。。。。。。她不愿意,一旦连结,代表。。。。。。 代表了。。。。。。这个月里发生的一切,通通是谎言。。。。。 不对,她和岳仲岗之间是存在的事实,不是谎话,虽然她骗他这里是她家,但她会告诉他的,一定会,等他回来,她马上亲手揭穿事实的真相。 至于狐狸先生的指控,才是一篇又一篇的谎话,她不要相信。 “岳老先生、岳老太太是岳仲岗的祖父母,他们死后把这幢别墅和育幼院的土地留给孙子,所有的手续都是我代办的,你骗不了我。” 说什么鬼话啊,爷爷奶奶的孙子,是岳岳。 爷爷奶奶常常摸着她的头发说:“唉,我们只有岳岳一个孙子,要是能够再多几个孙子、孙女就好了,阅阅,你、弄弄、问问、闪闪和育幼院的孩子,都来当爷爷奶奶的孙子好吧?” 对,爷爷奶奶只有一个孙子,他叫岳岳,不叫仲岗,秃头律师耍白痴,岳岳、仲岗、土鸡、肉鸡。。。。。。。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嘛,太好笑了。 可阅阅笑不出来,岳岳、岳仲岗。。。。。。。否认还帮不帮得了忙? “虽说找男人要往高枝挑,可你也得先查查呀,你不知道岳仲岗在美国已经有未婚妻了?人家是名门淑女,和你这种小人物天差地远。” 胡律师不怀好意,笑得邪恶。 阅阅想转身走开,但两条腿仿佛灌入千斤水泥,害她走不掉。 “你以为服侍得他舒舒服服,他就会把育幼院土地无条件让给你?没那么简单,人家是有头脑的商人,不做赔本生意,宋予阅,你真以为自己值那块地?” 她不值吗?她以为自己值得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何况,谁服侍谁啊,仲岗那晚表现得很不俗呢。。。。。。不,她干么随他的话起舞,仲岗是那么好的男人,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 她还想再多找出几个字句替仲岗辩驳,可想了半天,她找不出来,她打死结了,在岳岳等于岳仲岗那一环。 胡律师不屑地横她一眼,“我不浪费时间跟你耗,我要找岳仲岗。” 岳仲岗是商人,有获利的事没道理放过,况且他美国台北两地跑,工作忙得要死,哪有时间守在这个穷乡僻壤。 至于他会选在这个落后地方度假。。。。。。只能说这个小妖精的功力不同凡响。他挑眉淫笑。 “他不在家。”阅阅缓缓摇头。 他走了,离开七天没打过半通电话,她是个很nice的女生,即使没有半分音讯,她仍然替他找足借口,说服自己,他是身不由己。 “还说谎?育幼院出身的,性格果然大有问题。” 他推开阅阅,硬是往里面走,阅阅不是阻止不了他,只是脑袋里面一片混沌,她必须先花力气把纷乱理清。 胡律师进屋出屋,绕了两圈,她不在意;他把院子前前后后跑过一遍,她无所谓;他在她面前叫嚣着难听的话语,她抓不到半点讯息,只是觉得他的嘴巴开开阖阖,很滑稽。 可她还是听进去几句,什么--“你不要以为爬上男人的床就可以控制他,还早得很咧,等岳仲岗娶老婆,你就会变成大笑话,到时候我们再来看,谁先拿到土地所有权状。” 胡律师摞下话,走人。 她傻傻地看着他发亮的头颅,傻傻地听着汽车扬长而去的声音,那个死结跳出来为难她的神经。 怎么可能听不懂,她的逻辑很强啊,她不过是欺骗自己,以为骗着骗着就骗过去。。。。。。可是,骗得过去吗? 那么简单的事啊,岳岳和岳仲岗是同一个。 一二三四。。。。。。。九、十,才短短十个字,文法不难,字句不难,语义。。。。。。只要年纪超过四岁就能理解的事,她偏偏在自欺欺人之间夹缠不清。 突然,她双手抓住自己的脖子,天!吸不到空气了,她瞪大双眼,用最快的速度往屋里跑,她拼命喘息,却喘不进半点新鲜空气。 被绑住了啦!快,快把衣服脱掉。 但扣子解不开啊,她用力扯掉上衣,咱!上衣被扯开,扣子掉满地,她怔怔看着满地弹跳的扣子,仍然止不住窒息的感觉,她张大嘴巴想求救,才蓦地发觉。。。。。。绑住自己的不是衣服,不是绳索,而是自己的stupid。 双手缓缓松下,阅阅颓然坐倒,泪水沿着双颊滑落。 为什么不告诉她-- 第一次到育幼院里买桑葚酱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了吧?从他到别墅的第一分钟,他就清楚她不是屋主而是小偷了吧? 她偷走他们家的芒果、莲花,她大刺刺地运着他的财产到外面换钱,他了然于胸却不说破。 为什么?想看她的笑话,想看真相拆穿那一刻,她会怎么挖洞把自己埋起来? 想看笑话,很容易啊,干么提议当男女朋友?何必让她一天一天觉得,有他真好? 明知道,他不过想在假期里面制造一段浪漫邂逅,明知道,两人之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为什么在他计划了以后,他说了认真看待时,她就泥足深陷,害得自己无法全身而退? 无数问号压得她心悸,她企图寻出解释,却找不到合理的理由。 矛盾混乱间,胡律师的话像把利刃,刺入她内心-- 他已经有未婚妻了。。。。。。。你以为服侍得他舒舒服服。。。。。。。 是这样吗?他在玩婚前最后一场游戏?所以他选择这里,所以他和她谈爱情,所以他架构出一堆梦想,让原本被“一个月”抓得牢牢的自己松懈戒备。。。。。。 他们上床,他得到最后一项服务。 所有事情都找到解释了,她凄凉一笑。 难怪他不表明身份,是担心吧,万一她知道他是岳岳,被骗两次的自己,会不会千里迢迢追到美国,要他还一个公道?傻瓜,怎么会呢,她那么小气,怎么肯花大钱坐飞机。她不做这种事的,她顶多会花交往的一半时间,彻底把他遗忘。 难怪才经历一晚的恩爱缠绵,他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怕什么?怕她死缠他不放?不会的,就算有育幼院出身的人性格有问题,但她基因里面的骄傲,偶尔还是会采出头来提醒自己。 难怪她等了整整七天,只等到一个秃头律师,她若是继续等下去,就真的是白痴到无可救药了。 紧咬下唇,她告诉自己,不生气,生气只是浪费力气。 她恨恨起身,恨恨拿出水桶抹布,把可以擦的地方通通抹干净,她拿出刷子洗洁精,把浴室每一片瓷砖刷得清洁溜溜,她洗得尽心尽力,直到连灰尘都找不到痕迹。 她把冰箱里的东西清空,埋到芒果树下当肥料,她把整理出来的瓶瓶罐罐用小卡载到资源回收箱,有人性的小卡今天特别乖,知道主人的心情很烂,不需要精神鼓励,一样为主人尽心尽力。 她替每一棵树浇水,把池塘里的残枝落叶捡的干净,她回屋里,把每扇窗户关好、锁紧,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收拾行李。 夜晚八点,她连自己都清洗干净了,坐在电话旁边,她要给岳岳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他打电话来,她就继续等,即使他说的话都是假的,她也能理解。 她会告诉他:没关系的,她很能理解一夜情代表什么意义。 她要说:她虽然很想要育幼院,但她会靠自己的劳力争取,不会用身体去换取。 她要说:承认自己是岳岳很困难吗?岳岳一直活在她心里,没有褪过颜色。 她还要说:不管怎样,她都很感激这一个月,他对她的好,让她相信人心。 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诉他,对不起,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地偷他的东西,很感激他没有将她送交警局。 她是个讲求公平的人,他原谅了她的偷窃,她当然会原谅他的谎言。 是啊,原谅。 谁教他是她的初恋情人,谁教他的爷爷奶奶,她也有份,她会原谅他,真的,生气很浪费力气,她才不要做这种无谓事情。 只要他打电话来! 她没哭,只是坚持坐在电话旁边,这个晚上的等待,比过去七天都痛苦难捱,但她没哭。 可惜,他没打电话来。 时钟上的指针滑过一格又一格,滑落了星星,滑蒙了月明,在太阳染红天边云彩之际,她离开别墅,彻底脱离小偷身份。 阅阅是个有计划的人,临时状况再多,也乱不了她的脚步。 她把存款薄荷印章寄给问问,要她继续完成购买育幼院土地的大事,她还说自己很好,但需要休假。 她和普通人不一样,人家休假往乡下跑,她偷偷来到台北大都会,因为那个乡下,她再也待不了,鸡蛋冰的叫卖声,处处可见的芒果园,每个地方、每件小事,都会刺激她脆弱的神经。 神力女超人终于出现弱点,她不能被人看透,只好远离。 她租了房子,小小的套房就要九千六,很贵,但她没有和房东讨价还价,也没找工作,每天花十八小时练英语,即使去不成美国,她仍想把英文学好。 为什么?是好胜还是其他?说实话,她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她是个有行动力的女人,不把力气花在失恋上面,她习惯把力气拿来创造奇迹。 奇迹。。。。。。形容得真好,在她还没发现的时候奇迹悄悄来临了。 阅阅从没想过上帝会怎么厚待她,她也认为目前不适合收礼,但是礼物自己来了,她再措手不及都要稳稳把它搂住。 她怀孕了! 才一夜放纵就得到这么大的礼物,她该感激谁?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代表岳仲岗在这件事情上没说谎,他说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那么从青春期之后,存十几年的精子,用来创造这份奇迹,绰绰有余了。 阅阅叹口气,在用完三枝验孕棒确认之后,她打电话给问问,劈头便道:“问问,我怀孕了。” 问问受到严重惊吓,电话筒摔到地上,三秒钟之后捡起来,她又花了十秒钟稳定呼吸心跳。 她没有紧张,没有责问,只是说道:“我的肚子可不可以跟你交换?” “你在嘲笑我?”阅阅抿唇轻笑,最懂她的永远是这群好姐妹,问问知道她痛恨被怜悯,知道对她的关心要用哪种方法表达,才不会让她痛上加痛。 “不对,我在嘲笑自己能力不行的子宫。” “你想怀孕?” “很想,超想。”如果她的子宫和她的考试能力一样强,她们家的育幼院就能顺利到手。 “小姐,容我提醒,嫁给同性恋,是生不出小孩的。”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我们的公寓窗户太小,送子鸟飞不进来。”问问的口气刻意愉悦,生孩子不应该是沉重的事。 “问问,你到底在搞什么?” “阅阅,我没过问你的事,没追问孩子的爸是流氓还是临时劳工,你也不能逼供,我们说好了,目标一致,只要能买回育幼院,谁就当老大。”问问还在耍宝,企图让阅阅放轻松。 “我不是过问,我是担心。” 她们没有父母亲为她们担心,她们只有姐妹,只有从小到大的伙伴。 “阅阅,你知道吗?我最骄傲自己哪一点?” “哪一点?” “我是育幼院的院董,但我的成就让人很骄傲,阅阅,不管有没有爸爸,你的孩子都不会比别人差。” “你在鼓励我把孩子生下来?” “我们都是别人不要的孩子,你没有权利不要自己的小孩。” 问问痛恨自己的父母亲,认定家庭是狗屁,所以她不在乎嫁给谁,不在乎和谁共组家庭,更不相信无聊的爱情神话,只要老公给她吃好穿好,提供她舒适的生活,其他的,她不介意。 但是她在乎小孩,在乎一条不被期盼的生命。 “我还真是找对人商量了。”阅阅苦笑。 现在医学科技发达,她愿意的话,预约、解决,从头到尾,只不过是睡一觉的时间,可是,她居然找到一个人把小孩生下来的问问。 “你问,闪闪,她也会告诉你同样的话。” “了不起。” 真是,她还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况下把麻烦解决掉,没想到,所有人想到的都不是麻烦而是人权。 “厚,你也会用成语,了不起,给你拍拍手。”问问笑道。 “要不要听我摞英文?” 问问吸气,郑重开口,“阅阅,不管那个男人如何伤害你,孩子都不该承受父母亲多余的情绪。” 挂掉电话,阅阅把脸埋进掌心,她知道,问问是对的。 她上网,键入“岳仲岗”三个字,好长一串头衔跳出来,难怪胡律师说他看不上偏远地区的土地,像他这么优秀出色的男人,不管是哪个女人都很欢迎吧。 这次胡律师并没有胡说,他真的有个未婚妻,叫做程莉潇,她是时尚界名人,懂得穿着打扮,是社交圈里知名度很高的名流淑媛,网站上面没写他们上面时候结婚,但她找到了照片,程莉潇的确很迷人。 了不起吗?好歹她也是小偷界的林志玲,摊贩界的刘嘉玲。只是这个有什么用,与其探听一个再不会和自己有交集的男人,她更该担心接下来要怎么办。 打手机通知他--喂,你的精虫能力不坏,恭喜,我怀孕了! 如果她这样说,会不会隔天他就吓得手机号码换掉?也许他已经换了,不然怎么再次接手机的,都是那位英语小姐。 他刻意想和她断了音讯? 她不愿意把岳仲岗想得这么恶劣,但她和他。。。。。。。认真想想,还真的不很熟。 她熟悉的是那个十四岁的叛逆少年,是那个她把他从弱鸡训练成猛男的小男生,是口袋里永远麦克麦克。。。。。。 阅阅霍地想起,可不是吗,他还是好有钱,还是一登场就以弱鸡身份出现,还是一离开台湾这块土地,就遗忘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他没变啊,他仍旧是那个登记在案的恶劣岳岳。 对,他没变,难怪她老是觉得熟悉,在他三不五时赏她爆栗,在他知道她的过敏,在他老是用钱拐她上勾时,就该认出他的。 难怪他不表明自己是岳岳,明知道她把他当成第一任男朋友,明知道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打死不提。 他肯定知道,她是个懂得自我反省的男人,如果认出他是说话不算话的岳岳,她绝不会容许自己深陷。 呼吸,呼吸。 不想哭的,但心脏压缩得很厉害,一阵阵抽痛着,仿佛正被人用一把锯子在慢慢切割,偏又不一口气切碎,缓缓划过,缓缓疼痛。 她郑重否认,这不是伤心,不是无聊的伤春悲秋,而是、而是。。。。。。是怀孕的初期征兆。 对,她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哭泣,没有因为网站上面那个妆化得比歌仔戏更浓、人称岳仲岗未婚妻的女人掉泪,她了不起是泪腺收缩不良引发的水分过剩症。 她发慌,她狂乱,她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并不是因为失去爱情心焦心郁,而是因为住在都市少了运动的机会而要锻炼身体。 她把衣服拿出来,叠整齐,把干净得找不到半根头发的地板抹过三回合,试着在床单上抖落几颗小灰尘。。。。。。她发疯似地把洁癖表现到淋漓尽致。 她一面做一面告诉自己,她根本不在乎他,不管他是岳岳或岳仲岗都一样,他只是一个外地来的观光客,就算拥有几笔土地又如何。 她拼命说服自己,岳岳会让她牢牢记取,是因为他手上有很多的鸡蛋冰,至于长大后的岳仲岗,他有胃溃疡,买不了多少鸡蛋冰。 所以她会忘记他,忘得比鸡蛋冰融化得更快,她只要采用闪闪的做法,一天三次,在心底不断回想他的缺点,慢慢的她就会弄清楚,分手是最好的决定。 阅阅否认又否认,否认三百次,否认她和岳仲岗之间有爱情,融化,一个不小心,她在刷洗洗脸盆时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时,她被定身。 如果那个不是爱情,为什么胸口会灼出一个大洞? 如果只是怀孕情绪不稳定,为什么失去他,她顿然觉得无助? 她是个独立自主的女人,她习惯事事靠自己,为什么他不在,便抽去她所有的自信心? 她脱掉橡皮手套,走到电话旁,生气的拨出他的手机号码。 嘟嘟两声之后,接听的还是一个说着英文的女生,她才不理对方听不听得懂,张开嘴便不停说话。 “岳岳,你有自由来来去去,你有权利到处放下爱情,你爱怎么做都由你,但是你怎么可以影响我的心情?” 电话那头,早就被挂断了,但她坚持往下说。 “岳岳,身为男人不可以没肩膀,你要伤害别人是件错误的事,也许你觉得没什么,可是让一个女人哭泣,不是正确的道理。。。。。。。” 阅阅不停说话,她滑坐在墙边,把头埋入膝间,仍拿着话筒控诉。 “我不过吃了你的鸡蛋冰,就欠你那么多啊?那你回来啊,我还你三百枝、五百枝,我乘以几十倍还给你,轮到你来欠我。。。。。。。” 泪水滑到木头地板上,形成一个个水珠子,下一个水珠碰碎上一个,每碎掉一颗,她的心就多了一道裂痕。 一道、两道。。。。。。无数道,直到心脏再也负荷不了,粉碎成千千万万片。。。。。。 这天,她在电话旁边待了六个小时看着她碎了满地的心,六个小时之后,她又花十分钟,才让自己站起来。 第八章 她想走出去,但每扇门都封闭;她想昂首阔步,却发现她以为理所当然存在的路,都在面前摆上禁止通行的标志。 她终于可以否定弄弄的理论了,以为她和岳仲岗当男女朋友才一个月,但她花了整整三个月仍然没有忘记他;闪闪也错了,她每天拿岳仲岗当三餐、宵夜外加点心骂,却仍然没办法对自己承认,他们之间是错误。 至于问问,她不能否认她说错,只是问问没想过,倘若在上一场球赛中摔断双腿,她凭什么在接下来的赛事中击出全垒打? 阅阅瘦了,严重的孕吐把她身上为数不多的肉给吐光,她很担心,宝宝会不会吸收不到营养,医生安慰她——一切都正常。 正常吗?一个制造出新生命就马上逃跑的爸爸正常,还是一个想过千百种方法,让宝宝“自然而然”消失的妈妈正常? 如果这样都还是在正常范围内,那么一心想谋杀宝宝,却又担心宝宝吸收不到营养的妈妈,肯定不正常了吧? 她矛盾、变态,她根本没资格当一个母亲,但问问说的对,他们都是被放弃的生命,怎么能够放弃另一个生命。 看着苍白的自己,她几乎不认识镜中的女人。 这不是她,宋予阅是开朗大方永远神采奕奕的女人,她不会被任何事击倒,她相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大地大的事都比不上赚钱重要…… 可现在她却变了,因为一场游戏。她真恨自己。 她又想打电话给那个说英文的女人,告诉她,她想泼冰水,溶掉整个世界,当然第一个要溶掉的是手机的主人。 如果对方听得懂中文,就不会继续装腔作势了吧,她肯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手机交给岳仲岗…… 也许她会报警,没关系的,美国到这里,迢迢千万里,谁会吃饱无事,跑到台湾抓一个发神经的孕妇? 她曾信誓旦旦说自己只会生一种病,叫做金钱缺乏症。可是她突然发现,相思病比金钱缺乏症让人更痛苦。 电话响,她拿起来,是弄弄。 “阅阅,我快到你家了。” “到我家?你为什么没去学校?” 弄弄上国中后功课明显加重,这时侯阅阅很高兴由问问当她的监护人,至少她懂得如何软硬兼施,逼弄弄念书。 “小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周休二日?”弄弄的口气很无奈,阅阅在家关太久,关笨了。 “你为什么没去补习?” “有啊,两个小时之后。” “你要上来吗?”阅阅抓抓头发,不想让弄弄看到狼狈的自己。 “不要,我只是打电话通知你,你那边有没有菜刀、锯子、扁钻,还是可以用来杀人的工具?” “你在说什么?” 要不是刚刚把最后的胆汁吐光,她会被弄弄的幽默对话搞出满脸笑。 “去找一把刀子握在手里吧,有个欠扁的人要上去找你了,祝好运。” 弄弄收线,阅阅傻傻地看着话筒。欠扁的男人?谁,胡律师吗? 真可惜,她想把他切成三段拿去喂鳄鱼,只是她的宝宝还不能看限制级电影。 不梳头发了,接待胡律师,她不必介意外型。 打开房门,到厨房替自己倒杯水,吐得太凶,害她的嘴唇干裂,要跟律师级人物耍嘴皮,她必须做的是安抚自己的喉咙,而不是修饰美丽。 听见背后门打开的声音同时,她喝掉大半杯水,阅阅做好作战准备。 但转身,她看清来人时,脑袋里面负责语言的那个区块,被人用冰淇淋杓子挖去一大块,害她张开嘴巴,找不到连结语汇的神经,咿咿呀呀的说不出半句话。 岳仲岗的表现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直直盯住她,停顿在那里,好像被武林高手点住穴道,动弹不得。 终于,两个时辰到了,穴道自动解开,那一刻,他像被冷水泼醒似的,冲上前紧紧抱住她。 他的头埋进她的颈间,他的手把她的腰扣得老紧,他的呼吸一下一下,烘暖她的肌肤。 亲密的拥抱动作,把她被挖走的语言区补了回来,但这回,却刨走她满肚子愤怒,让她忘记对他生气。 不对,她不应该心平气和,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淑女,她应该、应该……扁钻,她没有;菜刀,她不记得放在哪里了;锅子,杀伤力太小;能用的武器……她倏地低头,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他一动不动让她咬,看着她像野兽那样,在他的肉上发泄怒气,他心疼、鼻酸,热热的液体在眼眶里鼓噪。 她抬头,看着他红红的鼻子,牙齿微微松开。 不要,她不能心软,那年的暑假让她想他、念他十几年,这年的短暂假期,让她身体里多了个生命,他对她有害无益,他是她人生的克星,她要吓跑他、赶走他,她再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 推开他,她冲到阳台上,拿出扫把,要将他扫出自己的生命。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她把扫把举得高高的在半空中挥舞。 看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臂、惨白的面容,看见她的虚张声势,他笑不出来,眼底的泪水先一步滑落脸颊,他让她受苦了。 岳仲岗在哭?阅阅手上的扫把弱了声势。受委屈的人明明是她,为什么她没哭,他却掉下泪水,她又没让他受委屈。 “对不起。”他说。 那么容易啊,一句对不起就把所有的事一笔勾消?她十几年的等待呢,不算数?她的痛苦哀伤呢?也不算数?世界上没这么便宜的买卖。 “出去!”她抓起他的手,将他往外推。 “对不起。”他没反抗,乖乖让她推出门外,因为弄弄告诉他,阅阅怀孕了,她现在是豆腐做的,一碰就会碎。 “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程莉潇。” 潇潇?关她什么事?岳仲岗一头雾水,阅阅没等他反应过来,砰地将门当着他的面甩上。 他来做什么?解释一夜情不是他的错?解释他愿意用育幼院的土地补偿她的损失? 不必了,她知道一夜情不算什么,她明白男欢女爱,没有谁对谁错,至于补偿更不需要,她也没打算补偿他什么。 她只是生气,气他骗她,气他不坦白自己是岳岳,气他谎称自己是观光客,气他哄她在游戏里放入感情…… 她回房间,拿起棉被,蒙起脸,试着假装他从没出现。 可是,好难。 她想起他的泪水,豆大的泪珠当着她的面落下……他为什么哭?他那么坚强勇敢啊,被一群死小鬼围殴都没吭声的岳岳,怎会落泪? 她想起他的脸,他脸颊凹陷,瘦了一大圈,本来就白的弱鸡,现在更是,连半分血色都见不着,为什么那么憔悴?是她怀孕又不是他。 她想起他的眉头,帅帅的眉毛打上结,乱乱的刘海乱了他的雅痞形象,他的手下意识地抚着上腹,是他的胃痛又发作了吗? 刷地用力扯掉棉被,阅阅心慌意乱,她在房间里来回徘徊。应该问清楚的,她不应该什么都不问就将他往外赶。 现在好啦,他一定又回美国了,美国是个烂地方,他那个人,只要到美国就会把宋予阅忘光光。 她的脑袋被拖拉库压过啦,天天等、天天盼,好不容易把人等回来,怎么连问都没问半声,就把他往外轰。 她恼了、烦了、懊悔了……恨恨走出房间,在客厅绕过两百圈之后,走到大门边,握住把手,深吸气。 她明知道门后面没有人,却仍然存了一点点的希望,奇迹,并非从不发生。 鼓足勇气,她打开门。 岳仲岗站在门边! 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滋味,是喜是悲、是怒是怨?只觉得酸甜苦涩全混在一处,东窜西流,把她的心渍出股说不出口的滋味。 他没笑,凹陷的双颊依旧,他的手压在胃上,不必问,她知道他胃痛。 想把他拉进屋里,先给他煮一大碗粥的,可是,那个说不出口的滋味仍然翻涌。 这回,她的动作比他快,泪流满面。 伸出长手,他将她勾入怀中,闷闷地埋怨。“你没待在那里等我回来。” 他在生气,可是他累得半死,胃痛也跳出来造反,让他即使生气都无法大吼大叫。 她没控诉他的过分,他竟恶人先告状?她有力气吼他的,可是辱骂病人有失仁道。“谁教你的纪录不良,岳岳。” 他推开她,惊讶道:“你发现是我了?你记起来了?” “我没有忘记过什么,忘记的人是你。” 忘记阅阅在等他买鸡蛋冰、忘记阅阅每个暑假都在等他大驾光临,忘记他曾经说过“我爱你”,然后转身,消失无影。 要算旧帐?没关系,是他的错,他愿意一条一条慢慢结清。岳仲岗叹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她应得理所当然,她想打他,可他满脸倦容让她下不了手。 “你可以发火,但是先给我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如果你还想生气,再生气好不好?到时,你要拿扫把、畚箕还是菜刀、斧头,我都帮你找。” 他温和的口气安抚了她的不平。 岳仲岗拉她,关起门走到沙发边坐下。没有分毫的犹豫,他把她拉进怀中,抱着、搂着、贴靠着。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她很骄傲,比那个说英文的女生更骄傲。 “因为我很累,就算是一个吐到半死的孕妇,都可以轻易把我撂倒。” 来这里之前,他已经先让问问和弄弄剥掉一层皮,所以他知道阅阅所有的状况,包括自己活动力很强的小蝌蚪在她身上惹出什么重大事情。 “你确定?” “你和弄弄不是在背后叫我弱鸡?” 她笑了,佩服自己在这个时侯还能笑得出来。 “我不但是弱鸡,还是三天三夜没阖眼的疲惫鸡。”他叹气,背靠到椅背上。 “好,就十分钟,十分钟后要杀要剐全由我。” “没问题。” “挑重点说。”她提醒。 他点头,只有十分钟当然要精简,不然三个月那么多的事,怎么讲得完。 “我的母亲出车祸在加护病房,直到她醒来,我才发觉,就算她没花时间在当母亲这件事情上,我仍然爱她,血管里面流的东西让我扯不断两个人的联系。” 他谋杀了她的诸多想象,前些日子翻腾的痛苦似乎变成她自虐的笑话。 他不是一走了之啊,他是有苦难言……心的一角柔软了,那些痛着的事,再也困扰不了她。 “你母亲情况怎样了?”她握上他的手,好想抚平他眉上的皱摺。 “她伤到脑子,没办法像以前那么能干精明。” 他苦笑,受伤后的母亲变了,变得温柔可亲,不知道是因为面临生死大关,突然想开,还是脑子里面和感情有关的那块被撞出柔软。 他从小就想要有一个温柔的母亲,在重大车祸之后,他得到了,而跟在母亲身边,默默守护母亲多年的程秘书也得到他朝思暮想的爱情。 “然后呢?” “母亲清醒之后,我开始接手母亲所有的工作,第一次我理解,为什么母亲脸上永远没有笑容,被那么大的工作压力扫着,谁能笑得从容?我日以继夜工作,在医院和总公司间跑来跑去,连睡觉都变成很奢侈的事情。” 他猜错了,失去他,公司不会没改变,群龙无首的日子不会只有几天。而他之所以必须存在,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江慧君的儿子、公司未来的接班人,所以他忙他累,而且责无旁贷。 “这是你没打电话的原因吗?” “不,我没打电话是因为手机掉了,我没把你的手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号码背起来。” 同居的日子,他们不需要借着手机来连络彼此。 “原来是这样子,难怪我打电话给你,每次都是一个讲英文的女生接电话。” “很好,至少我知道手机不是掉在台湾了。” “然后呢?” “我马上派温秘书回台湾找你,要他告知你我的状况,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会把你接到美国,可是他回到乡下老家后,发现你不在那里。” “我只等七天就走了。”她低头抱歉,胡律师把她的心情打乱,害她充满怨慰。 “为什么不等久一点?” “我以为我已经等了十几年,够久了,我以为你会忘记我,像以前那样。” 当怨愤攀升,她满脑子想到的都是他的坏,想着他又故技重施,想他是那种喜欢捣完蜂窝便快脚抽身的男生。 点头,岳仲岗理解,他之前的纪录的确不太好。 “我并不知道你发现了我是岳岳,温秘书找不到你,我非常着急,却无法从那团忙乱中抽身,只好让温秘书留在台湾继续找。然而祸不单行,我也出车祸了,载着我到处跑的司机因睡眠不足,撞上红绿灯,他骨折、我脑震荡,我们都受伤,很公平。” “鬼扯,这哪叫公平。” 连司机都睡眠不是,坐在后面日理万机的老板会累成什么样子啊?阅阅舍不得了,圈住他的腰,难怪他胃痛,难怪他这么瘦,她可怜的小弱鸡。 “那段时间我非常忙,即使躺在病床上,即使我的病历表上写着脑震荡,仍必须处理公事。” “你在忙什么,连生病也不可以休息吗?”时间早就超过十分钟,可是她早忘了这件事。 “那些想接董事长位置的元老们,纷纷在背后做手脚,之前不敢光明正大,是因为我母亲压着,母亲倒了之后,我又很快出面接手,后来连我也倒下,他们怎么能不大张旗鼓的企图将公司大权揽到自己手中。” 腹背受敌?好可怜哦,她拍拍他的背,这种对付坏人的事情应该留给她做,叛逆小子长成温和男人,这种事做不来的。 “我铲除旧势力剪除那群元老的羽翼,换上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并确定他愿意为我做事,好不容易太势底定,可以松口气……然后温秘书终于在大前天拿到你的住址,我马上订机票飞回来见你。好了,我的故事交代完毕,轮到你。” “我要交代什么?” “你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遵守承诺、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还有……你说过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哪一句?” “你爱我那句。”他认真注视她。 “那种话……怎么可能作假?”她羞红了脸。 阅阅看着岳仲岗红通通的眼睛,恐怕在飞机上,他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公事吧。 她把他拉到床上,拍拍枕头,将枕头弄得松软,让他的头垫着,再拉开棉被替他盖上。 棉被有熊宝贝的味道,还有太阳的香气,屋里纤尘不染,地板光可监人,他猜得出来,这段日子,她的心情一定很烂。 阅阅躺到岳仲岗身边,和他靠在同一个枕头上,慢慢地把胡律师的出现和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情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说:“傻瓜,你偷再大的东西,我都不计较了,哪会在乎你那偷那些小东西。” “我发誓,除了芒果青和莲花,我没偷你别的。” 当然,她还想偷成熟的大芒果和莲子、莲藕,但是来不及偷就离开了,而且她把爷爷奶奶的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她是拿清洁费来抵房租的。 “有,你偷了。” “没有!”她矢口否认,宋予阅不做小偷已经很久了。 “有,你偷走我的心,害我找不到你的时侯,这里痛到不行,我每天都在忙,但是一有空档,寂寞就攻城掠地,把我的胸口烧焦。” 她偷走他的心吗?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是这么高明的小偷。 “唉。”她叹气。“那我一定是当小偷当得太习惯了,才会忘记自己偷过什么东西。” “阅阅。”他搂抱她。 “怎样?” “我很抱歉。” “为什么抱歉?” “胡律师这件事我没处理好。最早是爷爷委托他办理遗产登记的,后来在你跟宋予屏要钱买下育幼院时,我就让他转告你,育幼院那块土地,我愿意无条件继续让你们使用。” “那次我到育幼院跟你买桑椹酱时,你伙同弄弄编鬼故事吓我,我才知道胡律师并没有照我说的去办,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又再打了电话给胡律师确认,要把土地使用权给你。” “直到我在爷爷奶奶家碰到你,才晓得你们被赶出来,而你又告诉我,胡律师威胁你和他当朋友才肯租地,我非常生气,马上解除他的委托任务。我没想到他会报复,不过……” “不过怎样?” “他惨了,我不会让他好过的。”温和先生发火,事情不会善了。 “对,不要让他好过!”阅阅同意。 接下来,她又陆续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搬家到弄弄适应新学校,从问问闹着要怀孕到闪闪变成失业劳工,话说到一半,阅阅转头,发现岳仲岗已经沉沉入睡。那么累啊,辛苦了…… 她微笑,趴在他胸口。 好怪,怎么才稍稍贴近他,失踪多日的幸福感就自己跑回来? 看着他安详的眉眼,她的心脏回到原位。是见到她,安心了、能睡了,还是真的太累,累到把她的枕头当成亲密宝贝? “傻瓜,最重要的话我还没说呢。”她在他耳边低喃。 她还没告诉他,他的精子有多强,他网路上那个未婚妻没有她漂亮,而她爱他……是真真切切的实话。 不过没关系,他们有的是时间,只要他这回离开之前,她先准备好安全带,把自己紧紧系在他身边,她就不必担心一等又是好多年。 她的爱情终于来了,是实实在在的垂直线,他们将会共舞,而且她是最懂得记取教训的女生,她会牢牢守护自己的爱情,谁也不准偷猎。 两个月后,美国,岳阅庄园—— 一个看得见肚子的孕妇坐在办公桌前,长长的头发挽成髻,用两支原子笔插着,她一面翻企划书一面在上面做记号。 岳仲岗也在做同样的事,只不过他的工具是电脑和电话。 关掉电脑,他转头看向老婆。 是受到她那股对工作的狂热还是不认输的精神影响,他不知道,但待在她身边,工作变得有挑战性,有乐趣、有意思多了。 她让他对接班人这个身份不再反弹。 母亲说那是被阅阅浑身散发出来的感染力影响的。 大概吧,打算退休和新婚丈夫一起去环游世界的母亲,才在阅阅身边不久,事业至上的心又蠢蠢欲动。 当然,岳仲岗的继父绝对不会同意这种事,而梅开二度的母亲也得慢慢学着向丈夫妥协。 “干么这样看我?”岳仲岗灼烈的眼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阅阅抬头望他。 “你是我见过最精力充沛的孕妇。” “是吗?前三个月,我把未来十年备用的胆汁都吐光了。” 他想像不出她惨烈的状况,因为除了初见面时发觉她瘦了些以外,其他一切良好,而当时他的状况比她更糟。 “我把这笔帐记录下来了,等他出生,我会一条一条跟他算。”岳仲岗摇摇笔杆。 阅阅大笑。她想起来了,他是她的万用灵药,在她还没听弄弄的建议把刀子拿在手上时,他出现,然后那些哀怨、悲伤、痛苦……包括孕吐,通通被他治好。 如果这样还不能证明他是她这辈子最正确的男人,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方法来证明。 “记住,他是你儿子,不是你的敌人。” “他来的时机不对。” 害他被迫禁欲十个月,医生说阅阅有子宫前倾的问题,为了宝宝安全,他只能抱老婆,不能再做“更深入”的事情。 这一条也记在“宝宝欠债录”里,待后一并索讨。 “他出现的时机和你的控制力大有关系。”她用食指点上始作俑者的胸膛。 “我怎么觉得宝宝还没生出来你已开始偏心?” “你在指控我和他站在同一边?” “没错。” “我也没办法啊,谁教我们的血液相连,我能读得到他的不满情绪。” “唉,我要开始想办法,看怎样才能把你抢回来。” “这得花点脑筋。”她点点头,同意。 “你觉得一条tiffany的水晶链怎么样?” “我会比较建议你,直接把钱汇进我的户头里。” 岳仲岗翻白眼,他没见过比她对钱更贪婪的女人,叹气,他眼底有着无限宠溺,他靠上前,把她圈在怀里。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已经让那个胡律师掉了执照,那块土地早已顺利转入你的名下?” “说了。” “我有没有说,我雇了一群人整修育幼院?” “说了。” “那我一定忘记告诉你,等整修完毕,那些哭哭啼啼被送走的小孩子,又可以回到育幼院生活、念书,而且会有好几位对教育很有概念的爱心人士去照顾他们。” “你没忘记。” “既然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干么还那么缺钱?” “钱嘛,是用来买安全感的,当然是越多越好。” “原来我还没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好,我的错,我负责。”说着,他的头缓缓靠向她,轻轻地笑着,他看起来……没那么弱鸡了。 “你要干什么?”她明知故问,两手已经缠上他的肩头。 “替你的安全感增加分量啊……” 唇贴上她的,轻轻吸吮,缓缓辗转,他们的呼吸快了节拍…… 半晌,他喘着气离开她的唇,额头仍然顶着她的,手仍然不愿离开她柔软的身子。 “噢……”她欲求不满地轻哼一声。“光是这一条,我就没道理和这个小家伙站在同一阵线。” 岳仲岗轻笑,原来他的赢面还不小。 这时侯,电话响起,他松开她,摊摊手,“来得正是时侯——最佳灭火器。”岳仲岗看一眼电话号码,来自台湾,是问问,他指指老婆,把电话按成免持听筒。 “喂,我是宋予阅。” “我是问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坐稳听清楚了,我、怀、孕、了!” 接下来是一大串的尖笑欢呼声,透过电话,阅阅甚至可以听到那两个同性恋先生也在欢呼行列中间。 “问问,你疯了吗?我不是告诉过你,育幼院的事已经解决,你不必再出卖子宫,当人家的代理孕母。” 她的口气激动起来,岳仲岗连忙把她抱进怀里安抚。 “我知道啊,可是我觉得当母亲的感觉真棒,知道吗,我的子宫还是不错的,第四次、第四次我就成功了,怎样?阅阅,我不会比你差吧。” “问问,你很会念书,很会写小说,我以为你的脑袋是一流的。” “我知道啊,现在还是这样,没改变过。”她的口气很骄傲。 “既然你的脑袋正常,你可不可以跟我比比别的东西?比赚钱、比英文进度、比皮肤、比身材、比美貌,比任何东西,你可以找我比的东西那么多,你干么和我比生小孩啊?” 阅阅几乎要吼叫了,虽然她明白这样能胎教很差。 岳仲岗递给她一杯茶,勉强她喝两口,大大的温热手掌在她背后缓缓搓揉,嘴唇贴在她耳后,轻轻说:“别生气,注意身体。” “其他的我都比你好啊,除了生孩子小输以外。”问问丝毫不理会她的火气,仍然说得很骄傲。 “宋予问,你不把我气死不甘心吗?” 岳仲岗紧张了,阅阅不能生气,这个时候她要是拖着五个月的身孕跑去打扫家里,他一定会心疼到死。 “ok,不开玩笑,阅阅,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觉得当母亲的感觉好极了,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她态度认真。 “你要想清楚,单亲妈妈不是那么好当的,记不记得三个月前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爱情,不需要男人,但我需要家人,光你和闪闪、弄弄是不够的,我还想要一个孩子,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小孩。何况我不是单亲妈妈,我有老公,别忘了!” “他是同性恋。” “又如何?他是有牌照的医生,他可以赚很多的钱栽培孩子、养育孩子。我有儿子、有家人、有工作,我会慢慢爬到我要的位置,成为上流社会的一份子,这辈子,我要的东西通通有了,我还介意什么?” “你不想要任何一个男人吗?你不想试试真正的婚姻生活吗?” “等我有需要的时候再说,何况我嫁的是同性恋,他一方面可以给我钱叫牛排,还可以允许我光明正大的搞外遇。” “问问,我怀疑你打算把我活活气死。” “这可不是我的目的,我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要告诉你,阅阅,好好教养你的小孩,如果他还不错的话,我不介意二三十年之后和你结亲家。” “如果两个都是男的呢?”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排斥同性恋。”说完,问问挂掉电话,留下跳脚的阅阅。 岳仲岗把她拉到身旁,细心地在她背后垫一个抱枕。“别生气,问问是大人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才怪,她要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不会为了五百万跑去当同性恋的人头老婆。” 可是她再气又怎样?木已成舟,还能说什么。松口气,她明白,现在自己要做的是调整心态,慢慢学习接纳。 “阅阅。”岳仲岗唤她。 “怎样?” “你们育幼院,是不是专门出产女强人?”见识过阅阅、问问、闪闪和未来大有可为的弄弄,他开始相信,那块地拥有地灵人杰的好风水。 她想了想,笑开。可不是吗?“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们育幼院是不是专门出产是非混淆、观念不清的女生。” “不对,事实上我对你们的坚韧、能干和勇敢,有强烈的认同。” “你想把我们通通网罗到你的公司?”这点倒是可以讨论讨论,把三个姐妹带在身边,她会放心得多。 “不是,我在想,我该不该先替你肚子里面这个,在育幼院里面报名占位?” “小庙容不下这尊大神仙啦。”她拍拍自己的肚子,眼底满是身为母亲的骄傲,当妈妈……真的很好,她不懂,为什么有女人舍得把自己的孩子往外送,难道世间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别叹气了,下楼吧,你婆婆准备了大餐,要跟你一起享用。” 岳仲岗拉起阅阅,阅阅回眼看他,丈夫、孩子、婆婆、公公……她的亲人表里,还有谁缺席? 餐桌上,除了婆婆、公公,从台湾特地赶来参加婚礼的仲岗的父亲、阿姨之外,还有一位——程莉潇。 她是百分百的中国人,但热爱白种人,她念哈佛研究所,不是因为哈佛研究所出来比较容易找工作,而是因为…… 用潇潇的话说——哈佛的帅哥比较多,而且上床和吃饭的机率一样多。 她的人生规划是,研究所毕业、到继母的公司上班,钓一个白人、生一个混血儿,然后到台湾掌管台湾分部。 为什么?因为在台湾,混血儿很受欢迎,再加上带着混血儿、长相姣美、身兼主管职位的单亲母亲……她好想替这个“未来身份”拍拍手。 如果说问问是是非混淆、观念不清的女生,那么这位从小娇生惯养,拿千金小姐专用奶水养大的潇潇,就是世界奇迹喽。 她是岳仲岗“传说中”的未婚妻,是她让阅阅自渐形秽,不得不以“小偷界的林志玲”、“摊贩界的刘嘉玲”这类的形容词来称赞自己。 “婚礼过后,你们不多住几天吗?”岳仲岗的母亲说。 她和程秘书的婚礼将在后天举行,这回前夫带老婆过来,和解的意味大于一切。 “我们都有工作。” “如果你们肯多待几天,也许可以和我们一起到美国各地走走。”程秘书出口邀约,这么做是为了仲岗,他知道,仲岗是他们唯一的小孩,长时间把他留在美国,对仲岗的父亲,他深感抱歉。 “也许等我们退休之后吧,那个时候比较有空。”阿姨温婉婉笑着。 岳仲岗的母亲看着对方,心里想着,仲岗的父亲需要的就是这种女人吧,不必太能干、不必太优秀,甚至不必太美丽,他要的只是一个平凡的家庭。 当初自己怎么会爱上他的呢?还爱得轰轰烈烈,宁愿逃家私奔,也不肯将就家里为她安排的男人,是因为他温润如水的个性吗? 也许吧,他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爱他的气度、爱他的温柔,却没想到最后,她爱的部分都成了缺点。 人是不是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 “仲岗和阅阅的婚礼,除了在美国,也在台湾办一场好吗?”岳仲岗的父亲问。仲岗说,阅阅的身体不好,筹办婚礼又太累,决定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办婚礼。 “台湾啊……好久没回去了,也好,仲岗,你觉得呢?” “当然好,阅阅的亲人都在那里,我想带她回台湾度蜜月。” 阅阅看着岳仲岗,笑得开心,那个时候,桑椹一定长得很好了,她想念哦,好想念育幼院和她的亲人。 她环视餐桌边上的每一个人,看他们和乐融融地笑着,兴高采烈地讨论未来婚礼,看仲岗温柔的脸庞散发着幸福光芒,心里既温暖又甜蜜。 阅阅觉得自己很有很有先见之明,九岁的她就知道岳岳、阅阅要永远在一起,九岁的她就知道,弱鸡的身体里藏有猛男的个性。她爱他哦……阅阅爱岳岳、岳岳爱阅阅,天经地义…… “这是什么?”潇潇从仆人手里拿起一球圆圆的东西。 阅阅回过神,和岳岳异口同声,“是鸡蛋冰,会带来甜美爱情的美妙冰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