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夫》 第一章 茯苓国景寿二十二年,冬。 这一年,茯苓国内一直流传著一个消息——皇帝龙体越来越差,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于是很多人开始猜测,如果陛下真的殡天,那这片江山该由谁来做主? 太子尚且年幼,还不到十四岁,也不是可以主政的年纪,况且太子禀性顽劣,对朝政向来也不感兴趣,让陛下头疼多年。 毫无疑问,把持朝政多年,虽然奸臣恶名在外,却深得皇帝器重的丞相曹尚真依然是朝中不可撼动的擎天之柱。可是,如果陛下不幸去世,会放心将江山托付给曹尚真这个外姓臣子吗? 而曹尚真,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奸臣,会放过这个谋朝篡位的大好时机吗?他的妻子丘夜溪,可是执掌兵权的兵部尚书。夫妻二人,如绝世双璧,在茯苓国里已无人可以抗衡。 街头巷尾,田间村头,流言蜚语肆无忌惮又悄无声息地四处蔓延,仿佛天下大变就在眼前—— 丞相府中。 所有话题的罪魁祸首——曹尚真,正阖眸小憩。案头摆\著几乎高过他坐姿的卷宗等著审阅\,而他手中轻握著的却是一卷《春日芳华志》。 这卷书是吏部尚书刚刚派人送来的,应是对方从海外重金购得。书卷用上好的白缎掺杂银丝织成,所用的翰墨是千年不褪的“久香”,除了颜色之外,还会散发淡淡的幽香,助人定神静心。 而吏部尚书之所以送这么重的一份礼,自然是别有目的。 细看之下就可发现,在案头的一角,原本装著这卷书的匣子下,还放著一本奏折,这是茯苓国的言官前日上呈到他这里的,一份弹劾吏部尚书贪赃枉法的状子。此时,这份状子已从众多公文中被抽出,不受重视地放到桌角。 显然,吏部尚书的礼物没有白送。 不知休息了多久,当侍女悄悄进来换茶的时候,原本好像还在熟睡的曹尚真却慢慢睁开眼,清亮深邃的黑眸中未见一丝混沌,亮如星子一般。 “夫人呢?”他挑起嘴角问道。 “夫人在书房陪小少爷读书呢。”侍女垂手肃立,恭敬回答。 “忙了一夜,倒也不累?”他悠悠笑著,自言自语。接著站起身,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盘,迳自出了门去。 书房内,一个七岁左右的髫龄男孩正端然稳坐在书案前,手边摊著一本书,一本正经地抄写著。从窗口向里看,他的身子笔挺,很是规矩,漂亮如画的眉目中,竟有著同龄人难得的从容贵气,不过若走进屋内,向下一看,就可看到他在桌下摇摆\不定的双脚,显示出他依然还是顽童的调皮天性。 看到曹尚真端著茶盘走进屋内,男孩像看到救星一样,脱口低呼,“爹!” “嘘——”他将食指竖在唇前,目光始终停留在桌子旁的一方软榻上,妻子正懒懒地躺在上头,像是已经睡熟。 将茶盘放到桌上,曹尚真一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一手翻了翻他正在抄录的那本书——《忠臣英烈传》。 要不是怕吵醒了娇妻,他差点喷笑出来。“我这个奸臣的家里,几时会有这种东西?” “娘这几日不眠不休给儿子编出来的。”曹一修皱著眉说:“爹,这本书不好看。” “哦?怎么个不好看?”他饶富兴味地坐下来。 “书里都说了些蠢人,皇帝越是迂腐,他们越是忠贞不渝,就算被皇帝杀了,还无怨无悔。我不喜欢这种人。” 闻言,曹尚真微微笑道:“爹也不喜欢,可是娘喜欢。你说怎么办?” 曹一修的小脸皱在一起,低声说:“娘喜欢的,就是我们必须要喜欢的。” “没错,就是这句话。你没忘了爹的教导,很好。”他赞赏著儿子的记性,又附在他耳边悄声问:“《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你都看了吧?” “嗯,藏在我的鞋柜里,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偷看个一章。那两本书好好看。”别看他小小年纪,在这对夫妻的“精心调教”下,已经可以识字千文。 曹尚真小声说:“爹为政这么多年,那上面的计策也用了不少,但只有一条适用于你娘。” “是什么?”一听可以对母亲用计,兴趣大增。 “走为上策。”用力刮了儿子的鼻子一下,他低低笑著,“对你娘,爹都无能为力,只有举手投降。记住,若不能让敌人投降,我们就可以诈降,麻痹敌人之后才可以做我们自己想做的事。明白吗?” 曹一修懵懵懂懂地点头,又道:“娘现在就如同我们的敌人,我要装作好好读书的样子让娘高兴,然后我再偷偷读自己喜欢的书。” “就是这个道理。孺子可教。”曹尚真抚摸著儿子的发髻赞许\道,忽然听闻身后有了动静,急忙跳起来转身。 只见丘夜溪正慢慢坐起,眯起眼看了看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沉著脸说:“你们父子俩又凑在一起嘀咕什么?尚真,不要教坏儿子。” “我怎么敢教坏他?我是怕你累著,亲自来给你送茶喝,顺便叮嘱一修多听你的话,好好抄录这本《忠臣英烈传》。” 他向来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丘夜溪也不信他的,只是就著他的手,将他送到眼前的茶水喝了口,然后冷峻地问:“一修,书抄到哪一章了?” “回母亲大人的话,已经抄录到‘诸葛亮章’了。”一听母亲训话,曹一修立刻站得笔直,躬身肃立。 曹尚真轻叹道:“天这么冷,你还开著窗户,难为一修的小手都冻得通红了。怎么也没人端个火盆过来?” “是我不让她们端的,炉灰太呛,对身体不好。更何况小小年纪学会了安逸,日后就更不知人间疾苦了。”丘夜溪偷眼看了看儿子通红的小手,心中虽然不忍,但还是板著脸说:“今日就先抄到这里。一会儿徐将军会来教你练武,你去更衣等候吧。” “是。”他乖顺的应了声,放下笔,退出屋子。 “看我们儿子多有规矩。”曹尚真趁机在背后对儿子大加赞赏。 她白了他一眼,“他人前人后向来是两个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做严母,你做慈父,便宜卖乖的事情都是你做,我只怕他日后会变成你这个样子。” “我这样子有何不好?你还不是对我一往情深?”他俯下身,在她脸颊偷香一记。 虽然成亲多年,早已习惯了他的偷袭,但是每次他对自己做亲匿动作时,她的脸还是会红。 丘夜溪推开他,郑重问道:“你又和我装蒜。这几日,刑部的张大人老是往你那边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不过是抓了几个乱党。谁让他们总是散播不实的谣言诋毁我的清誉。”曹尚真一屁股坐到榻上,挨著她,将带来的那本《春日芳华志》递给她看,“这可是一本好书,不看可惜。” “你有‘清誉’可言吗?再说这是你父亲的名讳,不要乱用。”她随便翻了下就丢给他,啐了口,“呸!大事当前,你还有心情看这种……淫书。” 他嘻皮笑脸地说:“好歹是别人送来的一份心意,总要看看。更何况,自从你生了一修之后,这肚皮就再也没有动静,为夫我好好研究一下这书上的内容,说不定可以让你早日再为曹家添个千金。” “谁送你的?”她警觉地问,又说道:“近日你是风口浪尖,那么多的谣言肯定会有一些流入宫中,万一被陛下知道你又收受这种东西……” “一本春宫书而已,陛下就算知道也不能拿我怎样。何况,我是不是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陛下心里很清楚。”他无所谓地一笑,随即又故作担忧的说:“不过,若是陛下哪日罢了我的官,夜溪,我们俩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她答得自然,仿佛从不用思考这个问题,答案就已在心中。 曹尚真喜得按倒她,一边吻著她的唇瓣,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真是我的好夜溪。如今拚命赚钱,为的是后半辈子的逍遥。早晚有一天,我要辞了官,带著你去海外,在海外置一份家产,然后……和你做一辈子的逍遥神仙。你放心,无论到哪里,我都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又不正经。”她轻斥了声,生怕儿子会中途返回,她闪躲起他的骚扰,再说窗户打开,难免会有侍女经过,被她们看见主子大白天做这种事,她那层薄薄的脸皮可就别想要了。 正拉拉扯扯的时候,忽然有人在院外面喊道:“少爷,宫里的王公公来了,说陛下急召您觐见。” “可有正事干了。”丘夜溪连忙推著他站起来,帮他整理著略显皱折的衣服,打量一番后说:“这样子就能入宫面圣,也不必换衣服了。” “这么急著将我推出去。”曹尚真嘟囔一句,又故作恶狠狠地狞笑,“别以为你能逃得开,昨天你藉练兵的说词跑到郊外军营忙了一夜,今夜……绝对让你再也逃不出本相这双手。” 丘夜溪噗哧一笑,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将他硬生生踢出了门。 曹尚真穿过皇宫后花园的时候,恰好碰上了皇后,急忙过去请安。 皇后向来视他如亲子一样,拉著他笑著寒暄,“几时带一修进宫来?我好久没见那孩子了,著实想他。” 他笑道:“娘娘可不要像当年宠我一样把他宠坏了。近来一修也吵著要进宫见娘娘,我也不知他心中是惦记娘娘,还是娘娘送他吃的那些小点心。” “那孩子说话讨人欢心,比你还更胜一筹,就算是惦记我的点心也没什么。我看,不如你把他送入宫来,我亲自调养如何?” “好是好啊,只是……我怕夜溪会不舍得。”曹尚真吐了吐舌,已是而立之年的他,依然有著十九岁大男孩的调皮性子。 皇后笑著叹气,“你就一辈子被夜溪压在头上吧。我看夜溪说的话比圣旨都管用。不过,你也别让夜溪管孩子管得太严苛了。这么小的孩子,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兵法策论,样样都学,就是太子也学不了这么多东西,你们想累死他啊?” “是,娘娘的话我一定回头带给夜溪。其实我也心疼一修,只是夜溪说:‘玉不琢不成器。’” “总是‘夜溪说’,都快成了你的口头禅了。”皇后拍拍他的脸,“进宫是为了见陛下吧?快点去,别让陛下久等了。” “过几日我再带一修来宫里向娘娘请安。”曹尚真行了个礼,向皇后告退。 正如外界传闻,皇帝的身体的确越来越差了。每次他来到皇帝的寝宫,都会先闻到刺鼻的药味,宫内亦有宫女捧著药盏,伺候著皇帝服下。 曹尚真等了片刻,皇帝才将他宣进去。他瞥了四下一眼,看到床头一张小案子上,一套文房四宝还没有撤下,显然是刚刚用过。 “陛下龙体欠佳,还要用功\啊?”他和皇帝说话一贯的轻松打趣口吻,但今日皇帝的表情却较以往凝重许\多。 “最近见到太子了吗?”皇帝开口问。 “前日见过。太子最近喜欢骑射了,吵著要夜溪教他。”他笑著应答。 皇帝却没有半点喜悦之色,“以前让他练武,他说身子娇弱练不了,现在该学文道,他又去学什么骑马射箭?只怕也不是正经做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顽劣之心罢了。” “太子还年幼,陛下不应太过苛责了。”曹尚真安抚著劝道。 看他一眼,皇帝又说了,“他向来比较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难道朕百年之后,要他这样一个不孝子来继承大位吗?自古秦二世、汉献帝……都是他这种顽劣之性,到后来有几个是善终的?” 曹尚真心中一凛,笑容却仍旧灿烂从容,“陛下这是说笑了,太子天性聪颖,敏而好学,怎么会是秦二世和汉献帝?再说,微臣虽然姓曹,可不是曹操,更不想做赵高。” 皇帝垂下眼,“朕知道你不是,否则也不会容你到现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再度开口,竟是商量的口气,“近来,你和夜溪关系如何?” 陛下很少问到他的家事,这倒让他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老样子,夜溪将一修管得很严,连娘娘都快看不下去了。”提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心爱老婆,曹尚真的脸上洋溢著幸福甜蜜。 但是皇帝看著他的满面春风,却是面如寒霜,“尚真,你……有没有想过再娶一房?” “啊?”他一愣。陛下今日的话都很古怪……“再娶?只怕夜溪会杀了我。”他挤著眼笑道:“更何况,除了夜溪,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女人愿意忍受我那么多不良的嗜好。” 皇帝又静默片刻后,再将话题一转,“近来朕听说京中有很多不利你的流言,你要小心,所谓无风不起浪,收敛一下言行,不要让朕失望。” 曹尚真离开皇宫时,暗暗咬了咬牙,“这老妖精,越来越难对付了。” 外界都以为他们君臣多么亲密无间,皇帝才会将整个江山交予他照看,却不知道这几年来,皇帝从来没有停止要扳倒他的心思,只是他防范得滴水不漏,才没被抓到任何把柄。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自小他就铭记在心,所以虽然行事貌似张扬,却很懂得进退分寸,在皇帝面前努力办事,在皇后面前努力卖乖。他能屹立朝堂十年不倒,可不是靠著家世背景,而是全凭一己之力。 眼见皇帝已经走到油尽灯枯\的日子,从他这些年的冷眼旁观来看,皇帝是不会做刘备,让他做诸葛亮,唱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更何况,他向来也不信刘备和诸葛亮的君臣关系真如传言中好到那个份上。 人站得越高,就越多疑,生怕得到的一切会被人抢去,猜忌周围的每个人都拿著刀,要暗中谋害自己。 陛下,就是这样多疑的人。 可是,如今要他“功\成身退”,他也不甘心。最让他能理解的是,为什么陛下今天会突然提到要他再娶一房?明明知道他只爱夜溪之心绝不会变,还提出这个可笑的要求,难道陛下要在他身边安插个女细作不成? 刚出皇宫,忽然见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在下马,人人穿著武将的衣饰,风尘仆仆的,像是赶了很久的路。当先的一个人,曹尚真眯眼看了看,有些意外。 “老虾米,你何时入京的?” 让他叫做“老虾米”的是川北郡将军王成德,他向来镇守川北郡,除了每年回京述职之外,很少进京。两人私交甚好。 此时王成德也看到了他,忙笑著迎上来,“丞相还是这么爱开玩笑,好歹我手下十几号人在这里,哪有你这样张口就叫外号的?也不给我留点面子。” 王成德天生有点驼背,所以曹尚真初识他时,就给他取了“老虾米”的外号,他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哈哈一笑,脾气极好。 但这一次曹尚真笑得并不轻松,他贴近他身边,低声问道:“夜溪有从兵部发调令给你?” “没有。” “朝中不是早有明令,外将无令不得返京吗?” 王成德倒有些讶异,“原来连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是陛下的旨意,四天前送到我那里,让我星夜兼程,务必立刻赶回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陛下的旨意?”他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那个老妖精又在想什么?但嘴上却笑著说:“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就无妨了,你赶快进去见驾吧,回头来我府上喝酒。” “把你那些万金不换、孝子贤孙送来的好酒都端出来,我一定要喝到你破产不可。”王成德嗜酒如命,一听说有酒喝,眼珠子都像要掉出来一样。 曹尚真回到府里时,丘夜溪也刚从兵部回来,虽然都是一身疲倦,但他还是先帮妻子宽了衣,主动帮她轻轻按揉著肩膀和脖颈。 “夜溪,你知道王成德回京的消息吗?”他一边揉著,一边低声轻问。 “王将军?”她也很讶异,“我没有叫他回京啊。” “这事真是蹊跷。”曹尚真皱著眉说,“王成德在川北郡向来无功\无过,陛下应该对他不太注意才对,怎么会突然调他回京?近来边关有战事?” 她白他一眼,“你天天看那么多奏折,要有战事,你会不知道?还来问我。” “就是没听说有战事,所以我才更加奇怪。” 丘夜溪转身问道:“陛下今日叫你入宫,有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曹尚真微微一笑。 “没有?”她狐疑地看著他,“没事还叫你叫得那么急?” “古怪吧?近日陛下越来越古怪,连我都猜不透他安的是什么心。” 丘夜溪哼道:“陛下是只老狐狸,你在陛下面前可不要太放肆了。” “不对,陛下才不是老狐狸,他是老妖精。”他的用词更狠毒,“狐狸是我,你忘了?你曾说过,天下尾巴最大的那只狐狸就是我。” “你还真觉得这话是往你脸上贴金啊?”她好笑地回身探向他身后,“狐狸的尾巴在哪里?让我摸摸看。” “要摸去床上摸。”他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到床上去。 再熟稔不过的过程,成亲九年却都不曾厌倦。从最初的矜持羞涩,到现在也懂得适时的反击,丘夜溪已经慢慢知道如何在两人身心相融时让彼此放松。 比起被丈夫拥抱著睡觉,她更喜欢将手搭在他腰上,整个身体紧紧的贴到他后背。听著他的心跳,感受著脸颊碰触到的柔软和温暖,睡得格外安心。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说过,要你晚上和我一起睡,我为你暖脚。”他每说一句话,后背就会有轻微的震动,让她的脸麻酥酥的。 “那么久的事情,谁会记得?”虽然这么说,但她其实在他背后吃吃笑。还记得那时候他说如果陪她睡,她就不怕鬼了,可是他的满腔热情,被她几句冷言冷语骂了回去。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到最后,两人会真的夜夜睡在一起。 曹尚真忽然翻过身,捧住她的脸,眼眸晶亮,“哈,你明明记得。” “别闹,我想睡了。”她阖上眼,想避开他企图再来一轮的毛手毛脚,但是耳际忽然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似的。 “弄疼你了?”感受到她眉尖轻颦,他立刻关切地问。 “你做了什么?”她伸手去摸,原本光洁的耳垂上竟然挂了一只耳环,圆润冰凉的手感像是珍珠。 “前两天回来的路上,翠蝶轩的老板拦在我的马车前,哭著求著让我收下这一对耳环。”他笑得得意。 丘夜溪哼了哼,“肯定是有求于你。那种奸商,是为了逃税吧?” “当然不是。前几日他被同行给欺负了,是我出面帮他摆\平的,他不过是感恩而已。” “这种街头市井之事,你现在怎么也有闲工夫去管了?”她疑惑地抬起头看著他。他向来狡诈,“无利不起早”这五个字应该是就为他而设的。 果然,他悄声说:“我是想,与其花钱给你置办珠宝,不如让他们自动送上门来。你看这一对珍珠成色多好,皇宫中也未必会有。” “我不喜欢首饰,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伸手要摘,曹尚真急忙按住。 “别摘,这上面我叫他刻了我们的名字,就是想让你留著当传家宝的。” “不摘我怎么睡觉?”她实在不习惯耳朵上戴这种累赘,小时候娘说没有耳朵眼儿就不是女人,她被威逼利诱才被迫答应扎了耳眼儿。在她看来,扎耳眼儿的痛楚比上阵打仗受伤还要疼一百倍,因为这不是她心甘情愿承受的。 嫁给尚真后,他最喜欢三天两头变点花样送她,珠宝首饰送了有一屋子了吧?但她从来都不看一眼。堂堂兵部尚书,喜爱的是戎马生涯,哪有时间插花点翠? 曹尚真却不让妻子摘下,拢住她的双手,笑著欣赏她耳畔的那对珍珠,“让我再多看一下,白天的夜溪哪有现在这样妩媚?” 她红了脸,“妩媚”这个字眼她从来不觉得和自己有关,不过听他这样一说,就是再不喜欢甜言蜜语也会觉得心花怒放。 她只好任由他去看,腾出一只手摸著他光洁的下巴。想想时间还真是奇妙,一转眼居然已经嫁了他九年。如今都老夫老妻了,怎么彼此还看不倦?他这张骗死人不偿命的俊脸,好像和岁月无缘,直到现在都还清俊得与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什么区别。 他张开口,咬了她乱乱摸的手指一下,“夜溪,知不知道陛下今日找我说了什么?” “什么?”她随口应著,也没有太在意。 “陛下问到我和你的感情如何,问我有没有想过再娶一房。” 闻言,丘夜溪倏然瞳眸紧缩,撑起身一手卡住他的脖子,厉声问:“你做了什么?” “冤枉啊,老婆大人,我什么都没干。”曹尚真连声喊冤,虽然知道她不会真的对自己下手,但那纤纤玉指卡在脖子上的感觉也著实不好。 “没有?”她盯著他,“若没有,为什么陛下会这样问?是不是你招惹了哪家姑娘?” 他叹了口长气,“有句话是老生常谈,但是老婆大人要是忘了,我不怕再说第一百零一遍。夜溪,我这身子,这辈子除了我娘之外,只被你一个女人见过。女人的身子,我这辈子也只见过你一人的。我对收集钱财有兴趣,但是对收集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陛下为何会这样问?”她当然相信他说的话,不过陛下今日的举动古怪得让她不安。 “反正陛下说什么,我都会替你否决掉。你看为夫我是不是很乖?所有事情都会一一向你报备。”他讨好的一笑。 “真的所有事情都会和我说吗?”丘夜溪哼道,“楚长烟被你外放很多年了,还不准备起用他?每次梦娇见到我都欲言又止,显然是想问他的近况。她都这么大年纪的姑娘了,一直顶著压力不嫁,你也不为她想想?” “堂堂公主的婚事岂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吗?”曹尚真向后一倒,脱离开她的桎梏,“更何况楚长烟那个人我就是信不过,才不会在陛下面前为他说好话。” “小心眼儿。就为了他当初算计过你就记较到现在,可是这世上有几人算计得过你的?”丘夜溪戳了戳他的胸口。“你还怕他抢了你现在的地位吗?” “怕他来抢你。”他笑著将她拉倒,啃吻著她的唇瓣,“其实我不怕别人抢我什么东西,最怕的是你被抢走,哪怕是这丞相不做了,我也无所谓,但是你若被人抢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不知怎地,他的这句话说得她心头一疼,主动回应起他唇上的热度,将双臂圈紧,整个身子都交付予他,任缠绵的汗滴湿润两人的眉眼。 这个傻瓜,在外头那么精明,怎么偏偏在她面前会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她的身心早就给了他,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抢得走她呢?就是天崩地裂,也不能将她从他身边拉走。 第二章 曹尚真知道朝中的确快发生巨变了,但危险的是,主导的人是皇帝,他尚不能完全明白皇帝的目的,做好迎战的准备。 让他意识到危险的契机是——王成德一回京就被撤下兵权,压入天牢,罪名是意图谋反。 这罪名让他很是不解,于是去刑部询问,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件事是陛下指派天理院办的,连刑部都无权过问。 这就有意思了,天理院是直属皇帝的皇家刑法机构,一般只处理皇族中的犯罪事件,怎么会管上王成德这种外臣? 紧接着,茯苓国周围几座郡县的守将,不像王成德一样被骗入京中后,以各种罪名逮捕,就是被就地免职,押回京受审。 收集了几天的相关消息,曹尚真已经可以确认,皇帝这一连串系列的举动是冲着他而来的。 因为这些被拿下的将军除了手握重兵之外,还都是与他交情甚笃的莫逆之交。 如果皇帝的目标真的是他,那么,皇帝准备在什么时候动手呢? 这天上午,刚退朝下来,礼部尚书就凑过来悄声道:“丞相可知道京中最近有变?” 曹尚真装得不在意地说:“能有什么变?我现在可正帮着陛下捉拿散播流言之人呢。大人可要小心了。” 礼部尚书紧张又神秘地透露,“下官的祖籍是南阳,近日在南阳的弟弟来信提醒下官,说南阳的龙四王爷有些动作,据说正准备回京。” 他心头大吃一惊,“龙四?”这名字已在他的记忆中尘封多年,几乎忘掉,骤然被人提起,让他隐隐有种不安,于是追问道:“此事可信吗?” “我弟弟的大舅子是龙四王爷府下一个师爷,消息应该确实。” 曹尚真沉思一瞬,然后又灿然笑道:“好啊,龙四王爷在外多年,陛下现在身体这么不好,王爷是该回京探望一下,也不奇怪。” 接着他丢下似乎还有话没说完的礼部尚书,急忙地命人赶车回府。 一进了丞相府,他命人叫来管家,立刻吩咐,“清点一下库房,家中还有多少现银、多少银票、多少绸缎布匹,连同珠宝、古玩、字画……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一份详细的清单给我。” 管家不明就里,笑道:“少爷,您要查账啊?咱们府上东西这么多,三五天肯定查不完的。” “多也不能多过七天,立刻给我查明白。”曹尚真脸上毫无笑容,冷峻得像座冰山,让一直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都不寒而栗又莫名其妙起来。 管家不敢再问,赶紧带着家丁婢女们卖力地清查家中库房,及各屋所有值钱的东西。 待丘夜溪从兵部回来,丞相府内院外都是忙碌的家丁婢女,满地都是花瓶、木箱,几乎让人无从下脚。 “怎么回事?”见状,她满脸诧异。 曹一修站在庭院当中,负手而立的模样隐隐散发一股小少爷的气派。 听到母亲询问,他笑着说:“爹在查账。大概是怕有人贪污了他的宝贝。” “好好的查什么帐?外面的帐还不够他查吗?”丘夜溪疑惑着,从各样东西的缝隙中小心穿过,打算直接到后院去找曹尚真问个明白。 只见他大刺刺地坐在后院当中的太师椅上,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指着眼前的字画卷轴,对管家吩咐说:“上了百年的东西留下,其他的都不要了。本朝人的东西我没有一个看得上眼,都不必留,中原唐朝李白的字,宋朝苏轼的画,都是我最喜欢的,务必多包几层绸布,先用檀香做盒,再用樟木箱子装好,对了,箱子内多垫点棉花,免得到时候磕了碰了,没钱去买后悔药。” 走到后院,丘夜溪越听越糊涂,大声问道:“尚真,你在这里折腾什么?” 曹尚真抬眼见到她,启唇一笑,“夫人回来了?辛苦了,为夫我正在……准备搬家。” “搬家?”她更加不解,这好好的丞相府不住,要搬到哪儿去? 见她皱眉,他起身来拉她,将她扯到屋里去。 “近日京中要来个对头,我想了想,不好和他力敌,还是避一避风头为好。” “对头?”自从认识他以来,她就不曾见他用这个词形容过什么人,而且这对头竟然强大到能逼得他搬家的地步?“你想搬到哪里去?” 他说出心中的盘算,“先去龙城吧。你也好久没见你娘了,正好带一修回去看望一下她老人家。我心中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和你出海走一走,但是这些年忙于官场政务,实在无暇去享清福。现在好了,我们可以先去东岳国,当年我有个表姐嫁到那边去,我可以去看看她,然后再去西岳国——” 丘夜溪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到底是什么对头?让你怕到这个地步?” 曹尚真苦笑道:“倒是不怕,只是不想正面为敌。这个人说起来和我们曹家有点渊源,当年爹在朝为官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王爷,却很看不惯爹,几次在陛下面前进言要罢爹的官,多亏爹机警,才躲过那几劫。然后爹又略施小计,骗得陛下将他送到南阳去镇守,一走就是十几年。” 她思忖着,“这么说来,他是皇亲?可是他不曾和你交过手啊。” “他是陛下的幼弟,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当年被我们曹家陷害得离乡背井,肯定对我曹家怀恨在心。而且看京中现在的局势,陛下正想尽办法削弱我在京内京外的权力,调他回京一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想了想,回答道:“陛下是想,万一他不幸驾崩,就仰仗这位龙四王爷一边辅佐太子,一边压制你?” “聪明。”曹尚真笑赞,“但我怎么可能给对方这种机会?到时候他若随便捏了个罪名就要抄我的家,这么多宝贝金银,难道要白白便宜了国库?还是趁早转移为妙。” “你还怕敌不过他?”丘夜溪才不信。她的丈夫岂是见阵就逃的胆小鬼?在朝中风风雨雨有十年,被他踩得不得翻身的对手,可是如车载斗量一般。 “此时不同往日,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我定为头号谋逆重臣,又费心地要将我法办。我这么好的臣子,应该为陛下分忧,早早功成身退,去过我的清闲日子才对。”他边说,不忘关注收拾物品的进度,隔着窗户对外喊了一声,“那个青花大缸不要空着装,容易晃,多放点东西进去,也可以一次多搬一点。” 丘夜溪虽然知道眼前局势很不一般,但看他一副守财奴的模样也不禁想笑。 其实做不做丞相或是兵部尚书,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她这个忠臣良将之后,自从嫁了曹尚真,也曾想将他变成忠臣,可惜试了数次后发现全无作用,只好作罢,只要大节不乱,小事……就随他做主。 换个角度想,他肯丢下名利之争去过清闲日子,倒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些年她一直为他担惊受怕,生怕会出现一个比她要激进的忠臣,拼着命来杀他,那就防不胜防了。 “你这样在府中折腾,不怕陛下在宫中得到消息吗?”她又问。 曹尚真却诡异地一笑,“当然不怕,就是要让陛下知道。” “为什么?” “陛下的本意也不是想将我们全家赶尽杀绝。既然我有隐退之意,陛下也好放心,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准备盘缠银子,送我们上路呢。” 丘夜溪哼笑道:“说走就真的能走?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 这一次还真让丘夜溪说中了。自从曹尚真真想挂宫隐退的消息传出,曹府比以前更加热闹,京中的大小官员,齐齐跑来见他,一个个苦口婆心地劝他留下。 这个说他是朝中巨擘,一走就会天下大乱。 那个说他劳苦功高,无人可替,若是走了,国将不国。 还有人说陛下是他为如手如足,他们视他如衣父母、启明之星,若是他走了,再无人可以为他们引路指明。 曹尚真则不急着否认,也不急着承认,只是态度暧昧地说一些感谢之词,再对众人表达了一番重任在肩,不会懈怠的决心,客客气气地将一班臣子们送出府邸。 并不是他不想表态,而是他若表态,朝内真的要大乱了,最重要的是,他现在不能表态,因为他最大的对手——皇帝,还没有正式发话呢。 所以,他必须等。 果然,在他等了两天之后,皇帝要召见他的旨意就来了。 一入宫门,皇帝难得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床榻上,而是斜斜地靠在龙椅中,虽然虚弱,但是龙威依旧不可小觑。 “尚真,听说近日你很忙?”皇帝慢慢开口,目光中却透出一股逼人心底的厉光。 曹尚真笑着耸耸肩,“微臣家中仓库的东西年深日久,有些已经发霉了,所以微臣想拿出来晒一晒,没想到这点小事也惊扰了陛下?” “原来只是这样……”皇帝噙着唇齿中的寒意,淡淡道:“上次我和你提到,问你是否有意再娶一房,你可曾想过?” 听皇帝旧事重提,他就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鬼,不过仍然漫不经心的回答,“微臣家中已有娇妻,娇妻乃是河东狮,微臣不敢另娶。” “那就休了那个河东狮,朕可以给你做主。” 曹尚真本事想以玩笑的口吻搪塞过去这件事,可现今听皇帝的口气如此严峻,他便知此事着实不妙。 于是他收敛起笑容,认真回道:“陛下是在和微臣开玩笑吗?夜溪自从嫁给微臣之后,虽然说不上有多贤惠,但是从无大错,和微臣也说得上是举案齐眉,情比金坚,微臣怎么可以休了她?” “因为朕以为,梦娇更适合做你的妻子。倘若你娶了梦娇,朕保证你今日的荣华富贵还会是明日的荣华富贵。” 听到这一番话,曹尚真终于明白皇帝在打什么算盘了,一方面在政事上给他施压,另一方面又想用亲情来拴住他的心。 他淡淡一笑,深深长揖,“多年来,陛下对微臣很是照顾,微臣铭感五内。陛下平日所说所做,微臣均奉为天命,不敢怠慢。只有这件事,事关微臣一生所爱,只能让陛下失望了。 近日微臣也觉得官场上之上多有心力交瘁,力所不及之时,很想和陛下告假。如今看来,若是必须牺牲夜溪换得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那微臣只好彻底辞官了。不能再报效国家,侍奉陛下,是微臣的大憾,也望陛下保重龙体,万事平安。” 说罢,他跪下双膝叩首,然后也不管身后的皇帝是怒是急,便径直踏步迈出殿门。 突然挂官而去,曹尚真知道必然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是耳目口舌,只怕到明天清早上朝的时候,朝中所有大臣都会知道他和皇帝的对话。 于是他一回到家,就下了命令,“东西无论清点了多少,都一律封箱装车。” 奇怪的是,按这个时候,丘夜溪应该在家中,但他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他叫过来人问:“夫人呢?” “夫人刚刚收到一封家书,在小少爷的书房中,像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一个丘夜溪身边的侍女小声回答。 什么家书会让妻子不开心?曹尚真急忙奔去儿子的书房,才到门口就意外地看见她正紧紧抱着儿子,一只手攥着一张信纸,像是在低低啜泣。 打从他认识夜溪以来,就不记得她曾为了什么事这样伤心,惊得他急忙奔进屋问道:“夜溪,出了什么事了?” 曹一修被母亲抱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却动也不敢动一下,只好努力抬起头,替母亲回答问话,“龙城来信,说外祖母病重,要娘赶去见最后一面。” 一听是这件事,曹尚真反而送了口气,柔声安抚,“既然是岳母大人病重,是该回去看看,明日一早我就陪你上路。” “不行,你不能走。”丘夜溪擦掉眼角的泪痕,轻轻松开儿子,正色对他道:“朝中事情还有很多等你处置,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 “从明日起,就没有那么多烦心的事要我处置了。”他轻松地摆摆手,“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刚刚和陛下辞官了。” “辞官?”母子俩异口同声地惊呼。 曹一修更是脱口而出,“爹,你不当丞相了吗?难道你要当摄政王?” 曹尚真好气又好笑地刮了下儿子的脸颊,“真是口无遮拦。这种话以后连在家都不准说,否则给人听见了,你爹被定个谋逆大罪,以后你就得在天牢过一辈子,别想再吃糖葫芦了。” 知道自己说错话,曹一修吐了吐舌头,见父亲使了个眼色,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溜下母亲的膝头,跑出房去,还贴心地将房门关好。 倚着妻子坐下,他接过那封信看了看,说道:“生老病死是人生难免,陛下号称“万岁”,却连百年都难熬得过。所以你也不要太懊悔了。” 丘夜溪悄悄抬眼看他,原来她流泪的真正心思都让他看透了。 她的确是懊悔。自从嫁给尚真后,这些年一直忙着帮他处理政务,管理国家,很少回娘家去探望母亲。儿子出世之后,还是娘千里迢迢跑来看望外孙。 娘寡居多年,身边连个可以谈心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唯一的女儿又远嫁到京城来,其内心的寂寞和孤独是她从不曾想过的。刚刚接到这一封家书之后,所有的愧疚之情都一古脑地涌上心头。 被丈夫骤然说破心事,她再也不想抑制地一下子倒在他怀中,放纵自己的泪水肆无忌惮地释放。 曹尚真轻轻拍着她后背,像哄孩子似的,给予最温柔的抚慰。“别太担心,也许只是生病,龙城那里又没有什么好大夫,所以才会说得比较严重。想当初你病倒了,还不是多亏了我适时赶到,还送了药过去才保住你的性命?我们带几个有本事的大夫过去,也许岳母就药到病除了。” 他低低安慰了好半天,丘夜溪才渐渐止住了哭声。但是定了心神,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她依然态度坚持,“你还是不能和我一起走。你刚辞官,朝中肯定还有好多事情要应付。不如我先走一步,过几日你的事情办完了,再来龙城找我。” “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真的不放心。”他皱着眉说,“万一又来了个楚长烟一样自不量力的人物,看上了你,我还要大费周章去把你抢回来。” 她撇了撇嘴,“要说抢人,只怕你更受欢迎吧?离开京城之后,一路必须谨言慎行,少去招惹良家妇女,要是让我知道你有不轨行为,小心我休了你!” 曹尚真眼珠一转,笑道:“我前几日听来一个小曲儿,要不要唱给你听?” “我没心情。”她满脑子都是母亲的病情,哪有心情听什么小曲儿。 “听一听,可以开心点嘛。”他死缠烂打地一定要唱,不容她反驳地径自开口唱了起来,“哪个月老不长眼,偏将我俩系红线?纵然绑脚的鸭子抹上油,也难变成鸳鸯戏水交颈眠。偏偏我也瞎了眼,只当你是赛天仙,纵使你笑我骂我,打我恶我,我也要将你死死缠。” 这小曲儿一听就是田间农夫唱的浪荡小调,但曹尚真偏偏唱得抑扬顿挫又一本正经,让本来满怀愁绪的丘夜溪不由得笑了出来。 “从哪里听来的这曲子?可不要再一修面前唱,小心教坏了他。”她板着严母的面孔威胁丈夫。“这几日我走后,要叮嘱一修认真抄文,那本《忠臣英烈传》他已经抄了大半,可不能懈怠了。这孩子年纪不大,心眼儿却不少,只怕将来是青出于蓝……”她说了一半,总觉得似乎成了赞美之词,于是没有再说下去。 “一修有我们这样的爹娘,若是个实心眼儿才奇怪呢。”曹尚真笑道。“我只盼望着他快快长大,想看看他能比我强多少?我们曹家向来是一代比一代强的。” “再强。若能强过你,只怕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丘夜溪抹掉眼角的泪痕,轻轻推开他,“我要收拾行装了,你也该准备一下,明日只怕会有很多人来砸府门,我看你该叫家丁写些签子,标上号,按号叫人,免得你一次要见很多人,费无数的口舌。” 曹尚真拍着手赞道:“好主意,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先拿号的人就先见,没拿到号的就隔天再说。想早点见我的人肯定还有多塞点银两给看门的,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坐地收银”。早想出这一招,我就不必一天到晚为了赚钱累死。” “好好一个主意,也能让你想成歪点子,临走还不忘捞一把。”她嗤之以鼻地说:“你这次辞官可是大事,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和陛下说辞官?陛下居然也轻易就准了?” 他望着她满是疑惑的容颜,微微一笑,不想说出实情让她担心,便淡淡答复,“陛下当然是不会轻易准的,但我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就立刻出宫了。” “你这……可有忤逆之嫌了,”丘夜溪皱紧眉头。一不留神,又被他揉住了耳垂,仿佛将什么东西又挂了上去。 “既然要走,就戴上这对耳环,上面有我们的名字,好像我陪着你一样。” 昨夜她因为不习惯戴着耳环睡觉,所以最终他摘下了那副珍珠耳环,却一直随身携带。如今他们即将离别,他又亲手帮她戴上,这份郑重其事让她不想再排拒。 摸了摸耳环上圆润的珍珠,似乎还余有他手指的热度,她轻轻一叹,低声说:“你不要着急来找我,一定要把这边的事情办好。我会在龙城等你,不论娘……会怎样,我都会等你的消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定想办法叫人带信给我,哪怕是叫我带兵去救你,我也会毫不迟疑地飞奔而回。” 他听了有些感动,一笑道:“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的,而且,我也绝对不会给你美女救英雄的机会。” “什么英雄,是奸臣。”她毫不客气地撕破他的伪面具,尽情奚落他那不怎么光彩的外号。 曹尚真忽然将她一把抱住,下巴紧紧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怎么了?”丘夜溪一怔。他很少这样用力地抱她,除了在不规矩的时候。 “舍不得你啊。”他轻轻吸气,长长感叹,“我们好久没有分开过了。不知道几日不见你,我心中有多痛,所以,你一定要乖乖地在龙城等我,就算天塌地陷,也不许逃跑。” “知道了。”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心,意外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显得如此不安。“你照顾好一修,也照顾好你自己。”说完,她又觉得有点矫情,好像两人要分别很久似的,又笑道:“反正也不过几日,叫他少看些《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之类的书,那是他这个年纪该看的吗?” 他诧异地说:“原来你知道?” 她瞥了他一眼,“他那点小小的花招能骗得了我,却骗不过他的贴身侍女。将书藏到鞋柜中去,难道久闻不知其臭?这种馊主意,只有你想得出来。” 曹尚真不禁朗声大笑,“这回你错了,这藏书的地方还真的不是我想出来的。看来一修年纪尚小,功力不到,为父我还要多调教一下才是。” “再调教,就要成人精了。”丘夜溪嗔笑的样子貌似冷若冰霜,却艳如桃李。 看着妻子的模样,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她的手掌冰凉,容颜也像是模糊了些。 为何近日总是心头不宁?就因为那个龙四王爷要回京吗?还是怕辞官不成,被陛下反将一军?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丘夜溪只是痴痴地凝视着他。这张脸,看了这么多年,却总看不腻。她不会像他那样说甜言蜜语来掩饰短暂分离的伤感,但是她毫不怀疑自己对这份感情的真诚坚守。 她会等他的,哪怕天塌地陷,也等他到来。 第三章 即使是为了丘夜溪做寿,丞相府也没这么热闹过。正如她所料,散朝之后,得到消息的朝臣们全都坐着马车跑到丞相府来了。 几十名朝廷重要大员,以及京中所有品级的大官小吏,将丞相府外的三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一连三天,门前的阵仗都不见有任何消减。 而端然稳坐在丞相府门前的管家,早已有了准备,端着一副老好人的笑脸——应对所有来访的客人—— “张大人,我家少爷身子不太舒服,不能见太多客人,先给您一个签号,请稍候。啊?您说您现在是多少号?二十七号,大概再等两、三个时辰就行了?” 张大人连连点头,又塞了张银票在管家手中,“麻烦您通融一下,在下实在急着见丞相大人。” 管家悄悄撇了眼那张银票,面额是一千两,于是不动声色地一笑,将银票推回去,“张大人,我们家少爷有规矩,说在朝为官时他清廉如水,如今卸甲归田也不取分毫,请大人还是按规矩排号吧。” 真是见鬼的清廉如水、不取分毫?谁不知道你们曹家是贪官世家? 张大人只得愁眉苦脸地拿了号去旁边的长椅上等。这时一个身子矮小的男孩悄悄靠到他身边,小声说:“张大人,您知道您刚才错在哪吗?” 一回头,看到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一身紫色的箭袖小袍,袖边领口都滚着金色的狐裘,衬托着那张白润如玉一样的小脸精致秀美,笑容可人。 他马上认出这孩子,连忙起身陪笑道:“原来是小少爷啊,怎么您不在屋里读书?听说您最近不仅书读得好,骑马射箭也很了得,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曹一修趴在椅背上,仰着脸看他,灿然的笑容和他爹有七八分相似。 “谢谢张大人夸奖,我爹常说张大人是内阁大学士,文采出众,要我有机会多向您请教呢。” 听到男孩的吹捧,他心头乐开了花,连声说着,“不敢不敢,丞相过誉了。” “可是……大人书读多了,就难免迂腐。”一转眼,居然变了词锋,“一千两银子就想见我爹,那是不可能的。刚才户部侍郎可是塞了五千两银子给管家爷爷才被放行的。” 张大人一听,脸色立刻又青又白,他尴尬地苦笑,搜遍了全身也只有三千两银子,全都塞到男孩手上,小声道:“小少爷,听说您爱吃糖葫芦,这点小钱就当您的点心钱好了。您帮帮忙,在下的确有急事要见令尊丞相大人。” 曹一修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又银票塞入袖中,耸了耸肩,“那我就去给您问问看好了。”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跑进府里去了。 蹑手蹑脚地进了后院,见一位官员正哭丧着脸走出来,曹一修跳到一边,等那人走远了些才伸头往屋里看,喊了一声,“爹。” 曹尚真正斜坐在椅子中,似是想着什么,抬头看到儿子,便和颜悦色地笑问:“一修,外面情况如何?” “排队的人好长啊,我想出去买串冰糖葫芦都不行。”悄悄捏紧袖口。 眼尖地看到儿子袖中似有东西,眯着眼说:“想吃糖葫芦,叫厨房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出去买?再说,买糖葫芦用得着带一百两以上的银票吗?你是想买了整个糖葫芦摊?” 见被爹一眼看穿,曹一修只好乖乖将银票掏出来,嘟嘟啰啰地说:“是门口内阁的张大学士送我的点心钱。” 他将儿子拉过来,抱上膝头,“知道张大学士为什么要送你这么多钱吗?” “因为他想求我在爹面前说点好话,让爹早点见他。” “有求于人,必须要有‘诚意’,他的‘诚意’虽然不多,但爹也不会不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一修你该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排队要见爹。” 曹一修乌黑的眼眸骨碌碌直转,“因为他们都有求于爹。” “求爹什么呢?” 他又想了想,皱眉认真答,“爹辞官了,他们怕自己也受牵连,所以求爹不要辞官,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好坐得稳当。” “真是越发聪明。”曹尚真赞许的笑道,“爹在你这个年纪时,都未必有你这样玲珑剔透的心肝儿。不错,爹在位的时候,他们都求爹,希望爹多给他们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为了求爹,就会送很多东西,当然也就有很多把柄在爹的手里。 现在爹要走了,礼物他们当然不会要回,但是那些把柄他们可不希望一直攥着,所以来这里哭哭啼啼,无非是想让爹放他们一条生路。”说着,曹一修眨着大眼睛问:“爹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他笑着反问:“你说呢?” 仔细的想了想,“要是娘,肯定会放他们生路,但是爹不会。” “哦?为什么?”曹尚真饶富兴味的一笑。 “因为娘总说要与人为善,为国尽忠不图回报。但是爹是奸臣,有利可图的事情才做,做事一定要损人利己才行。”他分析得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 看儿子小小嘴巴里说出的一套说词,颇有些妻子的口气,让曹尚真忍俊不禁,连连点头,“没错,爹做事一定会损人利己。不过爹也有原则,既然拿人钱财,就该与人消灾。叫张大人进来吧,爹不能让你失信于人。” 得到允许,曹一修爬下爹的膝头,蹦蹦跳跳着要出门通知张大人去,管家也在此时匆匆忙忙、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禀报,“少爷,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他知道自己辞官的事情必定会惊动皇后,但没想到皇后会亲自来访。 管家的话音刚落,皇后已经带着梦娇公主迈步走了进来。 “尚真,出什么大事了?你竟然要辞官?”皇后一脸的惊诧和关切。 梦娇公主亦是满脸的莫名其妙。“尚真哥哥,就是要开玩笑也好,和父皇赌气也罢,不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吧?” 曹尚真笑望着这两个女人,坦然道:“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和陛下赌气,我是真的累了,想辞官,夜袭也已经递交辞呈给陛下,她娘病重,先回龙城去探望。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也会去龙城找她,三五年内大概不回京了。” 听他的口气,两个女人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于是表情都凝重起来。 皇后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回头说:“梦娇,你先带着一修出去玩一会,我有话要单独和尚真说。” 梦娇心领神会,领着曹一修走出门去。 见两人离开,皇后也不拐弯抹角,开口询问:“好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现在不妨告诉我。陛下也许很快就会召见你,你该知道,坐到你这个位置上,可不说走就能走,说放手就能放手的。我也觉得最近朝内好像有些不对劲,但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连娘娘都感觉到不对了,可见事情真的很严重,不是吗?”曹尚真扶着她坐到首位上。“娘娘,我在您面前就不说假话了,陛下最近龙体之差,娘娘肯定比我清楚。所以陛下正在为身后之事打算。 太子年幼,朝中除了我,没有第二个重臣可以仰仗。但我是外姓,陛下对我不放心,因此近日来一直忙于斩断我的左膀右臂,生怕我会有不轨行为。与其让陛下杀我,不如我先退一步,也好保全我家人的性命。” 皇后听得怔愣,“真的会是这样吗?这些年若不是有你,茯苓国不会有现在的大好局面,陛下对你的辛劳是记在心里的。” 曹尚真苦笑道:“娘娘,陛下现在要的不是一个辛劳的臣子,而是一个能让他完全放心托付太子的托孤大臣,显然陛下认为我不合适。” “那谁才合适?” 他抿抿唇,想了一下后回答,“我听说,陛下召龙四王爷回京,只怕他才是陛下心中的最佳人选吧。” “龙四?”皇后也是一惊,“我倒不曾听说。龙四很多年都没有回京了,就算他回来,也未必……” “娘娘忘了当年龙四是怎么出京的吗?他和我曹家有仇,所以我不能冒险和他为敌。万一陛下留下遗旨让他当摄政王,那我这个小小的外姓丞相可就不够看了,是死是活还不全凭他一句话?” “可是你就这样走掉,让我和梦娇……唉,我没有照顾好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皇后说着,眼泪已经垂下。 曹尚真柔声安抚道:“娘娘这些年对我万分照顾,百般疼爱,只怕对太子都没有来得对我好,尚真不会忘了娘娘的恩情的。等风声过后,一修再长大点,我会带着他和夜溪回来看娘娘的。” “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两全其美吗?”皇后还是不甘心放他离开。 他噙着一丝笑容道:“有,陛下给了我一条生路。” “什么路?” “让我休了夜溪,娶梦娇。只要我做了他的女婿,他会保证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皇后瞪大眼睛,“真的?他居然这么说?” 他点点头,“我虽然爱钱,但不会为了钱而离开夜溪。我想我的心意,娘娘应该很明白。” “我当然明白。”皇后叹着气拉住他的手,“起初我是很不喜欢你娶夜溪,但是这些年看你们夫妻同心,我就认了。陛下这次的要求实在无理,一是看低了你们夫妻之情,二也将梦娇看得太轻贱了。就算你同意,我都不会同意的。” 她想了想,又说道:“这件事,我再去陛下那边替你说说好话,陛下也是有人情,不会对你太绝情的。” “娘娘要是真的为我好,就什么都不要说,让陛下知道了,还以为我和娘娘想合谋做什么事情呢。”曹尚真阻止,接着又一笑,“我现在就想早早抽身,好带着夜溪出海看看。在茯苓国生活了三十年,我想知道海外到底是什么样子,和茯苓国有什么区别?” “唉,你心中除了夜溪,大概也装不下别人了。”皇后的语气有些酸意,“可惜陛下不是你这个脾气。” “陛下是一国之君,要想的东西当然比我多。”他淡淡笑着道,“我送娘娘出府。” 皇后知道说不动他,只好起身返宫。 刚走到院子中,就见梦娇和一修笑得抱成一团。皇后慨叹地笑道:“一修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这几年我很少见梦娇笑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二十多岁都不肯嫁人,别说是在皇家,就是在平民百姓之家,说出去也是丢人的事情。” “缘分未到吧,等缘分到了自然就嫁了。”曹尚真望着梦娇的身影,说得别有深意。 忽然,他觉得头有点晕,眼前的一切好像变得模糊,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但是身边的皇后也“哎呦”叫了一声,差点站不稳。 他急忙伸手扶住皇后,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脚下的大地忽然开始剧烈颤动,原本平整的青砖地就像被无数只手从地下往上推打似的,上下跳动个不停。 不远处的梦娇也一把抱住曹一修,吓得花容变色。 再过了须臾,原本上下跳动的地面忽然又像被两股力量拉扯般左右摇晃,丞相府内外到处是屋檐瓦片掉落、瓷器摔碎,以及家丁婢女的惊呼之声。 曹尚真立刻明白过来,他将皇后的手臂紧紧圈住,大声叫道:“是地震!屋内的人都出来!” 这场地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个人都觉得度日如年。其实地震在茯苓国并不少见,可这一次的强烈程度却是百年来没有过的。 地震结束时,管家急忙探视了情况后回报:府内震塌了五六间房子,摔碎的杯盘花瓶至少五、六百件,伤了七、八名家丁及婢女,损失乍看倒不算严重。 皇后惊魂未定,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敢松开,喘着粗气息道:“赶快回宫,陛下,陛下那里……” 曹尚真面容冷峻,沉声道:“娘娘放心,我会派人送您回宫。” 他迅速命人护送皇后回宫,出府时,见府外那些原本等着见他的朝臣们已经少了大半,跑走的人也许是忙于躲避,也许是急着回家查看情况。 站在门口,他长身玉立,面沉如水,朗声道:“这里的人,不管官阶,立刻回去待命!本朝遭遇天灾,只怕震中不在都城,很快会有大事要各位大人奔忙。各位身领俸禄,要为国办事!知道吗?” 他的声音一提,那些刚刚被地震搞得晕头转向的大臣们立刻清醒过来,纷纷各自回归衙门。 见众人匆忙散去,他霍然转身,喊道:“曹胆!曹胆!” 曹胆乃是曹尚真手下最得力的护卫之首,但此时喊了好几声都不见他的踪影。 听见爹的叫喊,曹一修磕磕绊绊地走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说:“爹,您忘了?曹胆陪娘回龙城去了。” “你的脚怎么了?”曹尚真发现不对劲,一把抱起儿子,脱下他的鞋子,只见他的脚踝肿了一大块。 “刚才公主抱着我的时候,我们俩都摔了一下。爹,我没事,不疼,一点也不疼。”曹一修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脸色却有些苍白,显然是在忍疼。 他一眼看到父亲突然煞白的脸色,不解地伸出小手摸向父亲的脸。 “爹,你的手好冰,脸色好白。你病了吗?” 曹尚真的手握在儿子的脚踝上,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在愣神,同时自言自语着,“但愿震中不是西边,不是西边……” “爹,西边怎么了?”曹一修晃着他的手臂,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唤回。 好一阵之后,曹尚真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儿子那双酷似妻子的眼,喃喃说道:“西边……是通往龙城的方向。” 西边,是夜溪现在的必经之路。 地震之事非同小可。虽然已经向皇帝辞官,但曹尚真还是立刻到六部巡视,召集所有官员开会。没有人对他这个辞职的丞相还来主事有任何争议,就连皇帝似乎也默许他的统领地位,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个位置眼下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坐。 曹尚真在这几天之内所展现出来的果决、冷峻让所有人都想当吃惊。一直以来他都是笑脸迎人,人人也都怕他的笑脸,因为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如今他一丝笑容都没有,每天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处理个地方上报的灾情,下达各项指令,忙于赈灾之事,每天几乎都要忙到第二天凌晨,方才去休息一会,就再继续戳力灾情。 有人劝他休息一下,他充耳不闻。若是说多了,他便沉着脸问:“尔等食君俸禄,怎么敢怠君之事?” 那冷如寒剑的口气,仿佛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曹尚真了。 这让所有人都觉得不解,除了曹清誉以及曹一修之外。 让曹尚真性情大变的根本原因是——丘夜溪在这场地震中失踪了。 按照两人的约定,每天他们都要通信一封,告知彼此当日的情况。丘夜溪走后三日,两人的书信往来正常,但是自从地震发生后,她的信就再也没有如期而至。 曹尚真先后派出府内三批得力家丁去探寻她的踪迹,得到的回覆却是—— 丘夜溪所走的路线是地震灾情最为严重的地方,很多桥梁垮塌,山体滑坡,道路封堵,一时难以行动,要找到夫人的行踪,十分困难。 得到这样的回音,曹尚真没有立刻做出任何的指示。从六部处理完公务之后,他回到丞相府中,曹一修则怯怯地跟在他身后,显然他也不习惯父亲如此严肃的表情。 走到书房门前时,曹尚真忽然回过头,低下身,拉住儿子,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一修,爹要离家几天,你自己要乖乖的。” “爹要去找娘吗?”曹一修小声问。 “是。一修也很想娘吧?”他轻轻抚着儿子的脸颊,“爹找到娘后,就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去龙城看外祖母,好不好?” “好……”声音轻轻的,像是害怕。 即使他不是很清楚眼前的形势到底有多么严重,但是从爹这忽冷忽热的表情变化,以及全府上下愁云惨雾的气氛中,他也可以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爹,你一定要亲自去找娘吗?”他紧紧拉住父亲的袖子,“娘是大人了,她自己可以的。可是一修身边不能没有娘,也没有爹。一修会怕。” 曹尚真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淡淡笑着,“一修身边还有祖父,还有这么多的下人陪你。但是娘的身边没有几个人。而且,你别看娘平时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娘很糊涂的,爹怕她被震晕得不认得回家的路了,一定要去找她。爹保证,不会去很久的。一修已经七岁,该有男子汉的气概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家丁激动的高呼声,“少爷!少爷!曹胆回来了!” 闻言一震,他霍然站起身,直冲向门外。 曹胆正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向府内走。远远地看到少爷,他立刻推开扶着他的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少爷,曹胆有负您的重托。” 曹尚真面色苍白,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柔声问道:“曹胆,夫人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难道马车坏了?还是马儿的腿也和你一样摔瘸了?” 连头都不敢抬,汹涌而出的泪水已打湿了地面的尘土,他嘶哑着泣声道:“少爷,曹胆苟全这条贱命回来见您,只是想和您……说,说一个噩耗……”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托在双手掌心,高高举向少爷,“夫人……夫人已经在这次地震中……不幸……不幸……罹难了。” 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举,曹尚真身子剧烈颤动了下,但仍努力保持平衡,慢慢弯下身,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曹胆掌中那个小小的东西,伸出两指将其捏起。 那是他送给妻子的一只耳环,圆润的珍珠依然还保有原来美丽的光泽,底部刻着夜溪名字中的“溪”字依旧清晰。这是他亲手撰写后命翠蝶轩的人刻上去的,旁人做不了半点假。 “从哪里找到的?”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神思恍惚的问。 曹胆哭着回答,“地震之前,夫人正在二楼喝茶,属下奉了夫人之命去采买东西。刚离开一会就地震了,属下跑回客栈一看……整座客栈都已经垮塌。属下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连客栈老板都……死了。” “属下带着人在那里挖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夫人。最后好不容易挖出这一只耳环……少爷,请处死属下吧!” 曹尚真一把拽起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说!你现在所说之言,都是编来骗我的,对不对?” 他凄然哭道:“属下怎么敢骗少爷?属下跟着您已经有十年了,少爷知道属下的为人。” “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所以我才会一次次派你去保护夜溪……”曹尚真口中冷笑连连,但是面上肌肉却没有牵扯半分,僵硬得如同石头一般。“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全身剧烈颤抖着,五官在这一刻像被什么东西扯碎一样,呈现崩溃的神色。 接着他用力一推,将曹胆推倒在地上,自己则踉踉跄跄地,捏紧那只耳环,反身奔回卧室。 “爹——”曹一修害怕的追上来。 曹尚真却恶狠狠地回头喝道:“不许跟着我!” 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爹,他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只得坐在门外。而曹尚真却已经跌进卧室,同时反手大力的将房门撞上。 下一刹那,房内传来“呯”的一声,好像曹尚真倒在屋内地板上,但是碍于他刚才可怕表情,全府家丁竟然没有一人敢敲门询问。 曹清誉得到消息急忙赶来,向曹胆问清事情的原委之后也是大吃一惊,他立刻来到儿子房门前,敲门叫道:“尚真,你先开门,有什么事咱们父子商量着办。” 房内寂静无声。 他又重重地拍门,喊道:“尚真,你再不出来,爹就要撞门进去了。” 许久,房内传来一道声音,那干哑得毫无人气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出来是曹尚真的嗓音—— “爹,请回吧,儿子想自己静一静。”声音里有极大的压抑、疲倦和即将要爆发似的威力,让年过六旬的曹清誉也不禁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他弯下身,对坐在门前的孙子说:“一修,今晚上爷爷先带你回我那里去睡吧。” 曹一修红着眼睛,却坚决地摇着头,“不,一修要在这里陪爹。” 一瞬间,曹清誉老泪纵横,抱住孙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曹府上下无眠。 冬天的天气格外寒冷,夜间又飘起了雪花,曹一修只穿着普通的棉衣,坐在院内冰冷的石板上,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面孔也冻得通红。 屋内,久久没有声音,仿佛里面没有人一样。直到子夜时分,当北风声起,随着风声,屋内传来一道低低的哀嚎。这一声嚎叫将所有的从容优雅,贵气矜持,沉稳内敛,统统都践踏在脚底。那是绝望的嘶喊,比寒风萧瑟更让人心碎肠断。 就在这夜色下,就在这风声中,就在这雪花里,生离死别之痛,头一次洞穿了曹尚真的身体灵魂,洞穿了他在人前精心铸成的防范面具。 他曾自以为无所不能,而这一夜他终于知道,失去心爱的女人却无能为力,是人生中所有痛楚的极点,轻易就将他丢入十八层地狱苦炼,让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第四章 在遥远的青松镇,一行人马正缓慢而艰难地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中。 领头的人穿着皇家侍卫的衣着,看着眼前的山路,愁眉苦脸地回头报告,“王爷,这路是越来越难走了,天黑赶路实在是太危险,不如我们先在原地休息一下,天亮再走吧。” 他的身后是一辆马车,由百来名士兵护卫,马车中的人隐隐约约地应了一声,车队立刻停了下来。 随行的护卫们开始准备起就地安营扎寨。马车车门打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走出,此人一袭紫色的白龙棉袍,月色下五官深刻俊朗犹如刀刻一般,他就是奉旨回京,令曹尚真闻风就要辞官搬家的皇帝胞弟——龙四王爷。 原本龙四从南阳进京不会走这条路,但是因为遇到地震,道路严重损坏,他被迫改道数次,如今半夜又困在山路上,令他本来就冷峻的五官更因不悦而布满阴鸷之色。 “苓国不幸,前有奸臣作乱,后有天灾祸国。”他喃喃自语,眉峰紧蹙。 “茯王爷,您先到这边休息一下吧。”侍卫宫招呼着。“属下给您烫了热酒,您来暖暖胃。还有些酱牛肉,您凑合着吃点。” 龙四点点头,刚往那边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有个侍卫叫了一声,“哎哟!这儿怎么躺一个人?真晦气!死人都死到这儿来了。” “怎么回事?”龙四朗声问道。 “王爷,大概是个逃难的灾民,像是伤了什么地方,死在半路了。”侍卫踢了一脚那具死尸,忽然吓得又叫一声,“诈尸!” 龙四皱着眉走过去,“大半夜了,鬼哭狼嚎个什么?”他低下头,看清楚那具“死尸”,是个女人,衣衫破烂,身上都是尘土,头上好像还有一个淌过血的伤口,现在已经干涸了。 就在他低头查看的时候,那“死尸”又动了一下,一道轻微的呻吟声从她口中传出。 “喂!”他叫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动手推了一下,那女人的身体翻转过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即使面容上有灰尘以及点点伤痕,依然掩不住她天生的艳丽。 不知怎的,看到这张如含冰桃花的脸,龙四紧蹙的眉心轻轻一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 他低下身,手指在她的鼻翼前探了探,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又用手在这名女子身上查探一番,没发现重大的骨头断裂之处,接着他兀自伸出双臂将她抱起,走回马车上。 几名侍卫追过来,连声说:“王爷,这一路你悬壶济世都成了大夫了,再这么耽搁下去,几时才能走到京城啊?” “人家有难,我能见死不救吗?”龙四沉声命令,“掌上灯。” 几盏从王府带来的琉璃灯先后点亮,举在马车门口及车窗口。借着灯光,龙四为这女子把脉,重新查看她的气色和伤势。 看来,她的头部应该是受过伤,所幸身上没有其他太严重的伤势,头部也无大碍,休息调养吃点药,应该就能痊愈。 他从随身的玉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塞入女子口中,再将她扶起,在她的后背穴道处轻轻推拿几下。女子呻吟一声,药丸便已咽了下去。 龙四又拿起一壶酒,强行往她口中灌了一口。她差点被呛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不过依然没有清醒过来,他再为她把脉,发觉她的脉息已经比刚才平缓有力多了。 重新下了马车,他对左右吩咐。“今晚你们在这里守着,若是她醒了就来叫我一声。若是她知道自己叫什么,是哪里人,就记下来,等天明修好路,给人家点盘缠,送她回去。” “是。王爷。”侍卫躬身回答。 看手下已经将帐篷搭好,他走进其中一间,又问道:“许师爷呢?” 待传唤之后,许师爷走进时,龙四正展开一封信,凝视上面的文字。 “皇兄这两天也没有送信过来,估计是耽搁了。听说丞相曹尚真忽然辞职,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许师爷曾是京中户部的一名执笔文员,前年离开京城,去南阳投靠了龙四。因为为人精明,写文功力了得,很得他器重。 听到主子问话,许师爷并没有立刻回答,想了半晌才说:“曹尚真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心眼儿不少。最近从京中一直有传闻传出,说陛下常年生病只怕与他独揽大权有关。而陛下又先后采取行动抓了他一批亲信,没准将您秘密调入京中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江山易主之后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所以想提前跑路吧。” 龙四哼道:“曹家人世代为官,没有一个好东西。皇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会一直重用这种人。他若是真辞了官,我可以考虑既往不咎,但他若是和我玩手段,我回京之后也绝不能对他客气。此人有什么弱点可抓吗?” 许师爷想了想,“若说弱点,就是此人爱财,但这也算不上多致命的弱点,因为他最厉害的是每次要钱都不动声色,绝不主动伸手,只等你亲自送上门,一没有收条,二没有字据,您能奈他何?” 龙四沉道着。“难道就任由他带着大笔赃银辞官逍遥?” 又想了想,许师爷笑道:“若非要说弱点,就是此人惧内。” “恩?”他抬起眼皮。“怕老婆?” “不能完全算怕,但是曹尚真爱妻之名倒是朝中的一个笑话。据说当年陛下想把梦娇公主许配给他,按说此人如此贪慕荣华富贵,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但是他却非要娶这个龙城女将丘夜溪。 听说丘夜溪初入京时本来和他势同水火,还曾在早朝上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惜没有成功。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嫁给了他。成亲之后,曹尚真力荐她当了兵部尚书,但他娘子依然不怎么给他面子,常常为了朝政公然在朝堂上和他对质,但曹尚真倒是从不和妻生气就是。” 龙四听的起了兴致,“哦?这么说来倒是很有意思。曹尚真为何会对老婆如此唯命是从?难道他有什么把柄被老婆捏在手中?或者他老婆是个天香绝色?” 许师爷笑着摇了摇头,“有没有把柄被他老婆捏住,属下是不大清楚,但是丘夜溪的确有些姿容。几年前属下在京城时曾经见过她几面,真说得上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一个美人儿,也难怪曹尚真为她颠倒。” “原来曹尚真还是个好色之徒。”听着师爷的描述,不知怎么的,龙四忽然想起刚才被自己所救的那名女子。她也是个艳如桃李的人,而且眉宇冰冷,似是天生的气质,醒来之后,也该是个冷若冰霜的美人儿吧? “好色也说不上。”他继续分析,“因为曹尚真从来不去花街柳巷,除了老婆之外,没有再纳二房,成亲两年才育有一子,此后再无子嗣。寻常的大户人家早就三妻四妾了,但他居然将陛下赏给他的美人一律打发到郊外的田庄去做苦力,也有人传说丘夜溪是河东狮吼,曹尚真有心好色也不敢真的去摘野花一朵。” 龙四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久别京城,京中的掌故所知不多,听你这么一讲,我倒是很有兴致去见见这一对夫妻。” “王爷若遇到曹尚真请千万小心,此人狡猾奸诈,能言善辩,都说是九尾狐狸转世。王爷性情耿直,斗心眼儿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会小心的。”说着,龙四又扬声问外面,“那个女人醒了吗?” “还没有,王爷。”有人回应。 他思索着,自言自语,“服了青花丸还不醒过来?难道她的伤势比我所想的要重?”他放心不下,又起身去查看。 待他亲眼一瞧,那女子的呼吸已经很平匀,但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有一个侍卫笑道:“王爷,看她的穿着打扮可不一般,不知道是哪个大家的夫人?可惜已经嫁了人,否则这容貌还真配得上我们王爷,英雄救美,不是佳话一桩吗?” 许师爷跟了过来,凑近看了看,“奇怪,她既然是大家出身,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她家人都在地震中死绝了?”他目光游移,从那女子的衣着上移到她的脸,然后一愣,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但是揉了揉眼睛之后,他再仔细看了半晌,不觉惊呼道:“她……她是……” “你认得她?”龙四疑惑地瞥向他。 许师爷本想脱口说出,但沉吟一瞬后,他将声音压低,凑到马车窗口,对车内的龙四悄声道:“王爷,她就是曹尚真的妻子,兵部尚书丘夜溪。” “什么?”龙四大吃一惊,再回头盯着那女子的面容,震惊之情表露无遗,若她真的是丘夜溪,为什么没在京城,而是独自一人身负重伤出现在这里?若她真的是丘夜溪,那么曹尚真现在在忙什么?没有找她吗? 曹尚真正在前往丘夜溪出事前待的那个小镇的路上。 在府中不吃不喝,闭门思考了整整一天之后,他对于妻子已经离世的这个答案依然不甘心,不顾父亲阻拦,丢下举朝之事不理,带着曹胆等一干家将,星夜兼程赶往她出事的地点。 出门前他留话给父亲——如果夜溪真的罹难,我也要带回她的尸体。 他怎能忍心,任由夜溪躺在那冰冷的异乡,任风雪覆盖,任暴雨鞭挞她那如娇花软玉般的身子。 “我会在龙城等你,不论娘……会怎样,我都会等你的消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定想办法叫人带信给我,哪怕是叫我带兵去救你,我也会毫不迟疑地飞奔而回。” 分手前她曾这样对他说过。 她怎能狠心失约?不等他去找她,就先一步离他而去?既然她要走,那么就换他带兵来追,无论生死,都要带她回家。 连赶几天路,加上山路难行,一行人早已人困马乏,唯有曹尚真,始终黑眸湛湛如同淬了星光一样,带着某种狂热的执着,不肯休息,更遑论放弃。 “少爷,再走不远就到夫人出事的小镇了。” 这一路行来,曹胆始终不敢和曹尚真说话,他心中满是愧疚,恨不得在丘夜溪失踪那一天就自刎于废墟之上。 回京城后见到主子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更是悔恨得连舌头都几乎咬断,所以当主子要他带路重返这里时,他拖着受伤的腿,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而且始终策马在队伍的最前面赶路。 曹尚真幽幽望着夜色中前方的点点光芒,那该是半夜里,被迫睡在镇上街道的人们点燃的火光,这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许多同样的场景。 地震使很多人死亡,如果夜溪在,她必然会和自己全力以赴救灾,或者和他讲上一大堆如何爱护百姓,为国尽忠的道理。 但是,夜溪不在了,他要为谁尽忠去?那些死人又与他何干?他无视周围的灾情,心中满满的只有夜溪一人,心中有个焦虑的声音不停地催促着他,快点,再快点,也许夜溪还在废墟之下活着,也许夜溪会被人平安救出来,也许等他赶到,夜溪会站在路边,沉着脸责怪他,“怎么来得这样晚?” 所以听到曹胆这样说,又看到那些火光闪烁之后,他竟然无法抑制自己澎湃的心跳,一甩马鞭,催马直奔前方的点点火光。 曹胆见状,急忙喝令所有家丁护卫即刻跟上。 跑进镇中,在曹胆的指点下,曹尚真终于找到了让他魂牵梦萦多日的所在—— 那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只能从砖瓦木块中依稀露出的招牌一角,勉强辨认出此地曾经是一座客栈,到处都是灰尘,破碎的桌椅板凳,各种看不出原貌的家具,以及……路边停放着的一具具被白布包裹的死尸。 曹胆赶到时,先问这附近的人,“有没有人从这里挖出来一……一个女人?” 旁边幸存的街坊邻居擦着泪,用手一指那些白布,“挖出来的人都在那里。” 曹尚真踉跄着走过去,颤抖地用手去揭最近的一块白布。 曹胆跑来想阻拦他,“少爷,已经隔了这么多天,只怕人已经不能看了,味道也不好闻了,请您站远些,还是属下替您——” “滚开。”他横眉竖目地咒骂道:“就算是她化成白骨,变成鬼,也是我的妻子,我有什么不能看,不好闻的?” 一块块白布被掀开,但丘夜溪都没有在其中。 曹尚真忽然兴奋起来,四处打听,“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还有些人被埋得很深,没有挖出来。”某人哀伤地说。 他举步踩上一块断倒的房梁,颤声叫道:“夜溪?”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 于是他又叫了一声,“夜溪,你在不在?若在,就回应我一声。我是尚真,我来接你回家。” 依然没有回答。 周围的人看到他这样痴狂的样子,都不禁纷纷陪着垂泪,向曹胆打听,“是谁罹难了?” “小声点。”他生怕他们的话会触及主子的心头之痛,却也忍不住一起落泪,“是我家少夫人。” “难得世上还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一位大婶心痛地惋惜道。 曹尚真在废墟上来来回回喊了十数声,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最终被劳累悲伤双重压力击垮,一下子跌倒在废墟之上,竟站不起来。 “少爷。”曹胆慌得急忙跑来扶他。 他又一把将他推开,重重地喘着粗气说:“带人挖开这里,我要找到她,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看见她。” “是、是,属下这就派人去挖,少爷,您累了,应该先休息一下。对了,此地有我们曹家的当铺,不知道震塌了没有,不如您先去那里休息,若这边有了什么进展或发现,属下立刻派人通知您。” 曹尚真却坚决摇头,“不,我要在这里等,绝不再离开她一步。” 曹胆忍不住跪倒哭道:“少爷,好歹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我怎么和老爷交代?” 他苦笑一声仰起脸,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喃喃地说:“夜溪,我早和你说过,你若被人抢走,我也就活不成了。现在你知道了吧?这样孤独痛苦地活着,真不如死了干脆。” 拗不过曹胆的苦苦哀恳,他终于上了马,去寻找曹家在此地开设的当铺分号。 留在这里的十余名家丁,立刻用各种工具开始了挖掘寻人的工作。 就在他离开不久,另外一行人马也同样进入这座小镇,就是龙四等人。 路过这片废墟时,龙四看着挥汗如雨的曹府家丁,慨叹道:“难得现在还有这样拼命做事的人。” 许师爷骑着马在一旁说:“也许是他们家的什么亲戚被埋在这里了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来自同一府院。” “天灾国祸,只有倾国之力才能力挽狂澜,若是家家都如他家这样舍生忘死的救灾,茯苓国何愁不再强大?”龙四将目光收回,又投向身后那辆马车。 车内的人,不知道醒过来没有?既然她是曹尚真的妻子,那么从她口中应该可以知道一些关于曹尚真的私密事情,能否彻底扳倒曹尚真,也许就全看这个女人的了。 他又四下了望,“镇里连一间可以休息的客栈都没有吗?” “都震塌了,连好房子都没剩下几间,”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禀报,“县太爷的府衙倒是坚固,还可以住人。” “那就去他那里借宿好了。”龙四一挥鞭,“走。” 曹家当铺名为“清风堂”,就建在县太爷府衙的隔壁,因为当初修建时花了不少银子,修建得很是坚固,所以在这场地震中没有垮塌多少,还有好几间完好的房子可以住人。 听说曹尚真来了,这几日一直过得慌慌张张的掌柜,更是惊慌失措地奔出来迎接,“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疲倦地摆摆手,“我想找间房休息一下。” “好,好,少爷里面请,有间客房还算干净,就是怕被震过之后不大安全。” “不安全也无所谓,反正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个‘死’字。”他苦笑道。 当铺的几名伙计听说他到来,也连忙跑到外面迎候。 曹尚真见柜台上还摊着一本账簿,随口问:“此时还有账要记吗?” 一名伙计答道:“有些灾民的家垮塌了,家里的银子一时间找不出来,就将随身的东西当到这里,换些钱先去买米。” 他本是随口一问,听过后,更默默地跟着掌柜向后院走,伙计的话也没有听进去多少。 但就在他的身子擦过柜台的一刹那,忽然看到柜台的栅栏后面,那些挂着各种当品的横竿上,有个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的闪进了他的眼中。 他瞬间站定,本能地用眼角余光去寻找吸引他的那点光亮。 走在前面的掌柜察觉身后的曹尚真停住了脚步,不解地回头问:“少爷,您怎么……”话说到一半已经梗在喉中,因为他突然发现主子的表情完全变了,那激动与狂喜,又有些震惊质疑,完全不似他刚才颓废哀伤的神情。 曹尚真的手穿过栅栏窗框,一把抓住挂在里面的一件东西,嘶哑地连声质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从哪儿来的?” 伙计和掌柜都吓得急忙围过来,只见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中是一只小小的珍珠耳环。 掌柜的一时间想不起这东西的来历,急忙用眼神询问伙计。 一句伙计连忙答道:“是白天一个男人进来当的,说是他妻子的东西……” “放屁。”曹尚真陡然暴怒,骂出粗口,“将那个人抓来,我倒要问问,他哪个妻子配戴这件东西?” 跑进来的曹胆急忙将掌柜的拉到一旁小声说:“这耳环是少夫人的,夫人日前出门,就在此地失踪。” 掌柜的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吓得急忙跪倒告罪。 曹胆提议道:“少爷,我们对此地不熟,不过旁边就是县衙,不如通知衙内,请县太爷帮忙抓人吧。” 曹尚真将那只耳环紧抓在手中,捂在胸口,好一阵子才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好,你去办,务必把那人找来,我要活剥了他的皮。” 颤抖着从怀中摸出另一只已经被他摩挲过无数次的耳环,一对耳环终于重逢。 耳环上的“溪”与“真”字清晰可辨。 耳环如你我夫妻,溪字是你,真字是我…… 如今耳环重逢,你我重逢之日却在何时? 他的心中淌血,眼中竟已无泪。 县衙中,县太爷正诚惶诚恐地接待龙四一行人,龙四原本不走这条路,所以此地县太爷没有收到接待王爷的邸报,本来小镇就因为遭遇地震让县太爷焦头烂额,王爷又乍然驾临,更让他手足无措了。 好在龙四的要求简单,只要几间房子休息,并开了一个药方,让县太爷找人去把药抓来。 县太爷壮着胆子问:“是王爷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龙四没有多说,又问:“衙内有没有女眷?” “有,有下官妻子和几个丫环。” “找个丫环过来,我这边有个女病人需要看护。” 话音刚落,他手下的一名侍卫兴匆匆地跑来说:“王爷,那女人醒了。” 龙四眉毛一扬,立刻走去安置丘夜溪的厢房。 只见她已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漆黑如夜,空茫如洞,与她雪白的脸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迟疑了下,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才合适,斟酌了半天,最终只是问了句—— “你醒了?” 丘夜溪的目光有些呆滞,迟钝地游移过来,投注在他身上,好半天才问,“你是……谁?” “龙四。”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心想如果她真的是丘夜溪,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她全无反应,只是点点头,问道:“是你救了我?” “是。知道你是怎么受伤的吗?”龙四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丘夜溪倒下的地方距离城镇有段距离,周围也没有大块的石头,她到底是怎么受伤,又怎么会倒在那里的? 但她还是茫然的摇摇头,干涩的嘴角微微翕张,“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那,可要我通知你家人?” 她又摇摇头,“家人……我不记得了。” 龙四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追问一句,“你说你不记得的意思是……” 她虽然茫然,却很平静,努力地再思索了好一阵,终究放弃地摇头,“想不起来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许师爷急匆匆地进来,张口说道:“王爷 ,真是太巧了,您可知道咱们隔壁现在住了谁?” 龙四的心思还在丘夜溪这边,不耐烦的反问:“谁?” “曹尚真。”许师爷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虽然声音不大,但是龙四相信丘夜溪听到了,可她只是低着头,依旧茫然地看着被单上绣着的花纹图案,无动于衷。 见状他莫名大喜,转身走出房门后再问:“真的是曹尚真?” “是,刚才他的下属来找县太爷,说要抓一个什么人,说那人盗窃了他家夫人的东西拿去变卖,还有……那人说他家夫人不久前在此地失踪,疑在一间客栈的废墟下被掩埋,要县太爷立刻抽调人手去挖。” “客栈?”龙四立刻想起刚才入县城时,偶然在路边看到的情景,恍然大悟。 “王爷准备怎样?将曹夫人送过去?这倒是王爷和曹尚真拉近关系的机会,借此消除他对王爷的戒心,王爷以后就更好对付他了。” 但许师爷的话并没有打动龙四,他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坐在床上的丘夜溪。 她身上还是那件破损不堪的衣服,头发完全散下,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一张如白云般柔弱皓洁的美颜,不说的话,谁能看得出来她曾是骑马射箭,名震茯苓国的女将,身居一品的兵部尚书? 忽然,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拨动了一下,一句话不受控制地说出:“什么都不许对曹家人说,若泄露了丘夜溪的行踪,本王绝不客气。” 许师爷不禁愣住,他完全不明白王爷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龙四哼哼一笑,“既然曹丞相和我在这里偶遇,本王倒应该见见他,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可有心情见本王?” 不用说,他也猜得出曹尚真为何会出现在距离京城如此远的这座小镇上,一定是为了寻找丘夜溪而来,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而决定将丘夜溪暂时藏匿起来,但是这个念头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堂堂丞相,在朝中只手遮天,却也会有算不出猜不到的事情吧?若曹尚真知道他心爱的妻子就在这里,咫尺之间,不知该有多欣喜若狂…… 但他决定——偏不让曹尚真如愿! 第五章 曹胆带回来的消息让曹尚真倍感意外,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和龙四不期而遇。 不过既然撞到了,曹胆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不见一面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辞呈皇帝还未批覆,未来难免仍要和龙四打交道,先见一面,彼此摸摸底也好。只是此时的他,心中全是灰冷,已无多少斗志,见面只是为了敷衍。 刚跟随曹胆进了县衙大门,就见面前不远一个三十来岁的银袍男子神情冷峻地屹立在庭院当中,双眸炯炯有神,旁边还有些侍卫模样的人站在两侧。 不消说,曹尚真也知道此人是谁了。打起一点精神,他拱手含笑的迎上去,“王爷,真是巧遇。” “是很巧,本王还以为会在京城登门拜望丞相大人。” 龙四的声音低沉,一开口就满是犀利的冷嘲热讽,将两人的距离骤然拉开。 曹尚真已有心理准备,便笑着回应,“王爷真是说笑,应该是下官去拜望王爷才对。听说王爷奉旨入京,下官还未来得及向王爷道贺。” “道贺?贺什么?” “恭贺王爷博得眷宠。朝野上下都知道陛下现在身子不好,此时将王爷召回来,必有大事相托。” 龙四却冷笑一记,“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倒没想到第一个来向本王祝贺的人竟然是曹丞相。本王听说丞相近日递交辞呈,还以为丞相是怕了本王,刻意避开。” 曹尚真笑容不减的回道:“下官自然是怕王爷的。王爷是皇帝的胞弟,虎威赫赫,谁敢不服?” 也不必假作客气了,干脆撕破脸说话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此时我不想与你为敌,你也别来惹我麻烦。 明白彼此话中的客套虚伪,两个男人都是聪明人,相视一笑,那笑容中各有深意。 “听说丞相大人要和县太爷借人办事,不知道要办什么事?”龙四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引到丘夜溪身上。 她此时就在他们旁边几十步开外的后院厢房里,应该听不到此处的任何动静,所以他很放心地和曹丞相过招。 曹尚真的面容陡然黯然淡下去,此时的表情没有半点虚伪造作,都是真情。“下官妻子在返乡采母途中不幸在此地遇难,刚刚有人拿着我妻子之物到当铺典当,所以下官要请县太爷帮忙彻查,追捕此人,也许对方知道我妻子的下落。” “哦?竟然会有此事?”龙四故作吃惊,睁大了眼睛问:“被典当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耳环。”曹尚真伸出手,那对耳环平躺在他手上,散发幽幽珠光。“这是我亲自为夜溪订制的,举世无双。” 那噙满哀伤的眸光,毫无遮掩地在他面前闪烁,让他忽然想起后院内丘夜溪脸上那种空茫忧郁的神情,与眼前的人何其相似。 龙四倏然眯起眼,淡淡道:“那真是不幸,对于尊夫人下落,曹丞相有何线索吗?” “夜溪是在镇上的一座客栈失踪,但客栈垮塌后她就不见踪影。我正在命人全力挖掘。”曹尚真的心思都在外面那片废墟上,无心和王爷纠缠。 龙四也不想让他在此地久留,便趁机说:“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丞相大人了,还是先找尊夫人要紧。” 他立刻点头告辞,就在此时,夜空中一道黑色的影子向两人飞来。 龙四以及身边侍卫都本能地抬头去看,而已经转身迈步的曹尚真也停了下来,他迟疑着,仰起头找到那个黑色的影子,似是不大相信地喊了声,“黑面?” 就在他的右手手背伸出时,那道黑影倏然收拢了翅膀,降落到他手上,竟是一只纯黑色的鸽子。 黑面,是这只鸽子的名字。它是丘夜溪亲自训练的一只信鸽,是家中所有鸽子的头领,极为聪明。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曹尚真惊诧地抚摸着鸽子的羽毛,注意到它腿上绑着一张字条。 摘下那字条,展开后他看到儿子曹一修的字,只有简单一句话—— 爹,我让黑面帮你去找娘。 曹尚真的眼中有热潮涌动,苦笑道:“难为这孩子如此有心,我竟然都忘了可以用黑面寻人。” 想当年,夜溪曾被海盗绑架,就是他派出了黑面,在茫茫大海中寻找到了夜溪的行踪。一晃已经这么多年,此次又逢大变,心神大乱之下,他竟忘了还有黑面的存在。 但是,黑面只找过活人,若夜溪真的……还能找到她吗? 他手指梳理着黑面的羽毛,旁若无人地对它喃喃道:“黑面啊,你该知道你的主人失踪许多日了吧?我但愿你能找到她,将她活生生地带到我面前来……” 话到此处,黑面忽然扑闪着翅膀自他手中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之后,飞向县衙后面厢房。 曹尚真为之一愣,他停在原地,望着黑面消失的地方思索了一瞬,倏然沿着旁边的小路奔过去。 龙四看到这只鸽子出现时有点讶异,听曹尚真刚才的自言自语,似乎这鸽子竟然可以将丘夜溪找出来,而且此时它飞去的方向也的确是丘夜溪所在之处。 若此时此刻让曹尚真发现了她的踪迹,那他之前的安排岂不是前功尽弃?于是他也赶紧追向后院。 曹尚真赶到后院时,黑面就落在一个小小的窗台上,用喙梳叨着自己的翅膀,很是惬意的样子。 “黑面,你停在这里做什么?”他不解地问。总不会夜溪在这屋内吧? 屋子的门窗都已紧闭,但屋内还点着烛火,透过窗纸,一个女人的剪影投在窗纸上。 那消瘦婀娜的身形让他不禁怔住,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房门,正待推开—— 一只手忽然将他拉开,只见龙四正色对他道:“曹丞相,屋内可是本王的未婚妻,望你不要太失礼。” 曹尚真愣愣地看了他一阵,又看着那剪影好一会,才缓缓将手从门上移开。 “在下寻妻心切,一时忘情,请王爷恕罪。”他苦笑着拱拱手,将黑面从窗台上抓起,愠怒地对它斥责,“平白无故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是让你找夜溪,你却如此胡闹!难道想让我把你煮了熬汤吗?” 看他终于带着鸽子离开,龙四心头松了口气。 好险……不过熬过这一关之后,不知道曹尚真那只鸽子会不会回头再来。听曹尚真说话,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若是他露出任何的破绽被对方抓住,一场轩然大波恐怕在所难免了。 该怎样才能瞒过那狐狸一样狡诈的男人呢? 龙四望着窗上的剪影,陷入沉思之中。 走出县衙时,一直等候在门口的曹胆急忙问道:“少爷,怎么样?这个龙四王爷很难对付吗?” 曹尚真久久没有回答,他转过身,看着县衙大门内点燃的灯火,若有所思。 黑面刚才诡异的行为让他起疑,窗户上的那个剪影更加重了他的疑心。 他是那样熟悉夜溪,她的一颦一笑,脸颊的轮廓……刚才那个剪影虽然被映得有些变形,那女子也像比夜溪还要消瘦纤细,但是却有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是夜溪。 他的直觉很少错过,可龙四的阻止和言词,又让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判断提出质疑。 龙四不可能认识夜溪,也没有道理扣住她不放,难道只是那个女人和夜溪有些相似而已?抑或许,是他思念夜溪成狂,错认了人? 过了一阵,他才将目光投向曹胆,小声道:“想办法盯住这里。” “啊?”曹胆不解地看着他。“少爷您现在就要和龙四王爷开战?” “不,我要知道龙四藏着的女人是谁。”他捧着黑面,可以感觉黑面非常不服气地想从自己手中挣脱开来。如果他再一次下令黑面寻找夜溪的话,它会不会依然飞去后院那间房子的门前呢? 此时,县衙的一名官差跑来禀报,“丞相大人,您要找的那个典当男子已经找到了,给您送到当铺中,听凭您的发。”他的眉心一沉,疾步奔向当铺。 当铺中,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颤抖着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 曹尚真一步迈进屋中时,所有审问他的声音都在瞬间停止,空气中冷凝的气息让人窒息。 那男子也意识到来的人必然是大人物,急忙一边磕头一边痛呼,“大人,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走到他脚边,曹尚真慢慢开口,“那只耳环,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就在距离此地大约七、八里外的山路上,小人是在路边拾得的。” “胡说!”曹胆先怒了,“我家夫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那里?” 曹尚真抬手让他住口,弯下身,将声音放柔了些,“你别怕,只要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耳环到底是在哪里捡到的?” “真的,真的是在那山路上……有个、有个女人倒在那里,小人看她像是活不成了,就……小人妻子在这次地震中死了,可家中还有三个娃儿要养,小人是一时鬼迷心窍……” 闻言,曹尚真的心却忽然的雀跃起来,一种不敢相信又万分期待的情绪迅速在心底滋生。他急忙问道:“那女人是什么样子?衣服、容貌,你还记得吗?” “天很黑,小人也没敢细看,只觉得她穿得好像挺好的。是……紫色的衣服,不过头上没有插什么花,这耳花也只有一只挂在耳朵上,另一只不知去了哪里。小人当时害怕,没敢多看,摘了这耳环就跑了……” 曹尚真直起身,极大的惊喜涌上心头,让他的双手必须紧紧抓住衣袖才不至于太过剧烈的颤抖。 夜溪走时穿的就是紫色的衣服,她从来不爱戴花,耳环只有一只也是对的…… 所有特征都完全符合。 原来夜溪不在那片废墟之中,她还活着!也许她真的还活着!不管她是怎样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逃出生天,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那女人在哪里?你带我去!现在就去!”曹尚真提起那男人,像老鹰抓住小鸡一样,将他拖出当铺,丢上一匹马。 曹府众人风驰电掣地迅速驰向那人所指的狭窄山路。 此刻的县衙内,龙四正在和丘夜溪从容交谈。 她虽然一时间想不起自己的份来历,但是普通交流不成问题。 龙四试探着问她一些朝廷上的事情,发现她即使不大记得那些人事,却能将其中的道理说个明白。 偶尔在她的唇边,依稀会流露一丝笑容,像是无奈,又像是羞涩,甚至还带点狡黠……这笑容与他心中曹尚真的影子叠在一起,竟是如此相像。 他们夫妻可以做到心灵感应吗?他暗暗在心中发问。即使她想不起自己是谁,潜意识里,依然有着曹尚真的影子,映在她身上。 “听说朝中最近有奸党作乱,姑娘知道吗?”龙四再一次试探。 丘夜溪蹙着眉,很认真地想,又无奈地放弃,“不是很清楚。” “若真有奸党作乱,依姑娘之见,该当如何呢?” 她思索后回答,“应该铲除,但是奸党历来狡诈,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龙四兴趣大增,这场对话因为她的失忆反而显得格外有趣,于是他追问:“该怎样智取?” “敌人狡诈,我们就该比敌人再狡诈些。若是交手就摆出强硬姿态,让敌人知道我们想与他们为敌,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她自然地分析,有些讶异自己为何能说出这些道理,甚至有点耳熟?像是别人事先教过她一样。 他频频点头,“我很少和人为敌,以前的宿敌现在已经解甲归田。不过他儿子依然在朝中,这对父子都天生狡猾,秉承一脉。陛下近日重病,忽然叫我回京,可能就是为这奸臣之事。” “奸臣……”丘夜溪蹙起了眉心,这词听来更加耳熟,明眸较之刚才竟有了光华,“原来你是个……大人物?” 龙四谦虚地笑道:“我是皇帝的胞弟,不过已经很多年不在朝主事了,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身为王爷,已经是千岁之名,当然是个人物。请问您尊姓大名?” “龙四。” “龙四?”她又陷入思索,这个名字简单好记,却像蕴含着某种危险,让她忽然有种想要逃避的心理。该离这个人远远的吗?可是他救了她,而且说起话来如此温柔和善,不该是坏人吧? “四王爷,可否能帮我寻找我的家人?”她的明眸盈盈如水,凝注在龙四的眼中,也凝注在他的心上。 “我……会尽力。”他暗暗咬咬牙,已决定绝不会说出真相。“姑娘也累了,应该休息。我叫人先找了一身衣服,一会儿有县衙的丫环来帮姑娘沐浴更衣。” “多谢。”她也知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整,却没有一般女孩儿那样惊惶失措,坦然大方得如一泓清泉。 龙四走出房门,转回隔壁自己暂住的卧室,从随身带来的箱子中找出一个小小的黑皮匣子,匣盖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巧精致的人皮面具。 他小的时候就喜欢医学,自从被这送出京之后,对医道更感兴趣,甚至连一些旁门左道都研究了通透。 这张人皮面具,是他在南阳认识的一位老大夫留给他的,还教了他使用方法,因为太过诡异,所以他只是留在身边,从未用过。 不过现在,却是启用它的最好时机—— 曹尚真和那男子在山路上来来回回找了将过二十里,都没有找到丘夜溪的踪迹。 那男子也大为不解,连连急得叫道:“怎么回事?那女人就倒在这条路上啊!怎么会没了?难道会被来往的野兽吃了?” 曹胆抬手就是一巴掌,“少胡说八道!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曹尚真却弯下腰,一直细细观察山路上的线索。 “这里似乎曾走过一群人,骑马,也有车。”他手举火把,蹲在地上,用手摸着道上的痕迹。 曹胆也蹲下来看了看,“是有马车,好像还有人扎营烧水做饭。” “那么,夜溪也许是被那些人带走了。”曹尚真顺着马蹄印回头看,“那些人应该就是去了我们来时的县城。” “那太好了,看来夫人被救有望。”曹胆兴奋起来。 然而曹尚真却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他一只手托着下颔,沉思许久,忽然问:“曹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大灾之下,还会有怎样一群人,大老远的跑来这座小县城来?又有谁会在这里支起帐篷,生火做饭?” 他愣了愣,一时间也回答不上来。 曹尚真的眸光清亮,“不觉得这个人我们其实已经见过了吗?” 他倏然明白了,失声叫道:“难道是龙四王爷?” “这样的车轮距离,至少是双马马车,王爵以上的人才可以坐。除了龙四,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可能性。”微微一笑,这许久难得一见的笑容中除了诡谲,还有危险。 不仅是这车轮的痕迹与夜溪的离奇失踪给了他线索,再结合刚才黑面的行为,似乎都可以证实,夜溪的的确确在龙四手上。 倘夜溪真的是被龙四救下,他会感激一生永不与他为敌。 但是刚才龙四竟然阻止他见屋内的女人,龙四是因为不知道那人是夜溪、他的妻子,还是别有所图? 倘若明明知道夜溪身份,却拒绝送还呢? 那……他将不惜与对方玉石俱焚,誓要将夜溪重新夺回! 翻身上马,拨转马头,曹尚真高声喝道:“走!回县衙!” 他坚信,自己已经听到了夜溪的呼吸声,那近在咫尺的人儿,须臾之后就该重逢。此时就算有再一次天塌地陷,也阻止不了他要见到爱妻的决心! 丘夜溪服了安神的药,沉沉睡熟。龙四的手指刚刚从她脸上移开,那张精巧的面具已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毫无破绽地戴在她脸上。 现在的她,看上去只是一个面色蜡黄、姿色平庸的普通女子,龙四相信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也不可能认出她来。 笑意还噙在唇角,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侍卫长跑进来低声对他禀报,“王爷,曹丞相去而复返,在院中说有要事要见王爷。” 曹尚真这么快就回来?难道他已经发现丘夜溪在这里了吗? 可惜啊,他还是来迟一步。 悠悠然踱步走出房间,见着在后院伫立的曹尚真,一袭黑色的大氅将他的俊容衬得流风回雪般华丽。他的脸色和丘夜溪一样,苍白而憔悴,只是眸中湛湛生辉的目光,较之刚才的惆怅黯然已经判若两人。 龙四可以肯定,曹尚真这一次的确是为了丘夜溪而来。 “请问王爷,可曾在来时的山路上救过一名女子?”他一改往日左兜右转的说话风格,开门见山的道出来意。 龙四挑挑眉,问左右道:“在山路上救过什么女人吗?” 早已得到他命令的属下自然都故作不解状,“没有啊,王爷,我们一路匆匆赶路,没救过什么女人。” 他对曹尚真淡淡一笑,“不知道曹丞相因何会这样问?” 盯着他身后的那间小屋,曹尚真又道:“王爷的未婚妻子,可否请出一见?” “放肆!”龙四陡然板起脸,“本王的女人,岂能随意出来见人?”、 曹尚真冷冷一笑,“若是王爷不肯请出来一见,就恕在下放肆了。”他身形一晃,竟然如风电般掠向房门。 龙四吃了一惊,不知道他竟然会武功,所以一时没有防范,再回身去抓时,他已经拉开房门冲了进去。 屋内,有盏油灯置在床头,床上的女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裙布长裙,静静地熟睡。 曹尚真的心提到胸口,几乎要脱口呼出的名字,却在看到对方的长相时陡然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那声“夜溪”硬生生止住。 ……怎么可能? 她……竟然不是夜溪? 龙四气势汹汹地追进来,一把拉开他,“曹丞相,就算你是陛下的宠臣,权倾朝野,也不能对本王如此无礼吧?” 曹尚真充耳不闻,脑中正飞速地思考。是自己想错了吗?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还是夜溪虽然被龙四救下,却不在这间屋中? 他想靠近床边,看清楚那女人的样子,龙四的几名侍卫也跟了进来,抽出刀剑,整齐地分站床的两侧。曹胆率领着家丁也来了,同样亮出兵刀,小小房间内,一时之间拥挤不堪,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就在此时,床上的女人似乎被这番阵仗惊醒,微微睁开眼,茫然地四下环顾,有些吃惊,但并不显得恐惧。 她将目光移过曹尚真,投向右侧的龙四,启唇问道:“怎么回事?” 这短短的四个字,却让曹尚真如遭雷击。这是夜溪的声音,即使磨成了粉,化成了灰,他也不会听错!这语气、这用词,都是属于夜溪的!但夜溪怎么会是这样的容貌?又怎么会对他视若无睹? 龙四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柔声道:“别怕,是这位……曹丞相非要见你,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曹丞相?”她狐疑地将目光重新移回曹尚真身上。 这个看上去似惊似喜、似哀似愁的俊美男子,就是龙四王爷口中的曹丞相吗? 看到他的瞬间,他眼中的哀伤竟然让她的心头怦然一疼。 “丞相大人找我有事?”她不解地问,目光停在他身上,并未躲避,却无半点情感。 曹尚真彻底不解。若她真的是夜溪,怎么会不认得自己?即使她变了容貌,也不该变了心啊? “曹丞相,既然人已经见到了,你可以走了吧?”龙四的口气依然强硬。 曹尚真一句话都没有说,盯着那女子看了半晌,然后默默退出房门。就在别人都以为他要放弃离开的时候,他却倏然一回头,看向王爷。 龙四的嘴边噙着一抹奇异的笑容,这笑容让他不安,也似印证他心中的种种疑团—— 有诈! 这其中肯定有诈! 这女人即使不是夜溪,也一定与夜溪有莫大的关系。 但她若真的是夜溪,不可能会将自己当陌生人一样对待。 疑团的答案必然就握在龙四手中。 这是曹尚真一生中遇过最棘手的问题,然而在看到那女子面容时的失望与气馁并没有将他击垮,因为龙四刚刚那抹笑容已经让他重新燃起希望。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难解的诡异谜题,只要这女人是夜溪就好。 无论如何,他要夜溪还活着。 只要夜溪活着,一切就有希望,只是差别在于他夺回她的时间早晚而已。 他相信,那必然是在不久的将来。 于是,出乎龙四意料之外的,他竟还露出一抹灿然的笑容,拱手道:“今日之事得罪了,改日在京城之中,我会登门向王爷道歉,负荆请罪。” 两个男人的目光倏然相撞,似乎已撞到了心事。 即使有这张精巧绝伦的面具做掩护,龙四想,曹尚真还是发现了破绽,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这破绽到底是什么。 可是他竟然选择了暂时放弃退场?这个男人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第六章 放弃了寻找丘夜溪,曹尚真很快就带着人马返回京城。 曹府上下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他的结果。 见他独自一人回来,曹清誉心头已经沉下,拉住他道:“儿子,不论怎样,你要挺住,毕竟陛下那里还需要你,前日皇后过来,也要我劝你节哀。” “夜溪是否死了还没有定论,节哀之说尚早吧。”曹尚真淡淡回道。 曹清誉这才留意到儿子的神情已不像走时那样急迫绝望,嘴角边挂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反而像有什么秘密一般。 莫非……他一把抓住儿子的手,“难道你找到夜溪了?” “这件事,暂时还不好说……”曹尚真低下头,看着站在几步外的儿子,微微一笑,“一修,多谢你叫黑面去帮爹。” “爹找到娘了吗?”曹一修的眼中满是渴盼。 曹尚真摸着他柔嫩的脸蛋,“爹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因为爹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爹还会叫一修帮忙去找娘。一修,如果娘变了样子,你还能认出她来吗?” “认得出来。”他毫不迟疑地点头,非常坚定。 “为什么?”曹尚真讶异地问。 “因为娘就算模样变了,性格不会变,味道不会变,我能闻得出娘的味道,也认得娘的性格。”儿子清脆的童音在曹尚真的耳边回荡,赫然又惊醒他一次。 是啊!就算夜溪模样变了,声音也好,性格也好,都不会变,更何况她本身的味道,不是曾和她耳鬓厮磨的亲人,旁人是察觉不到的。 倘让他有机会接近那个神秘女人,可以近距离和对方接触,也许他可以发现更多的破绽…… “少爷,宫里来人传话,说如果您回来了,请立即进宫。” 蓸尚真点点头,但没有立即离开。他蹲下身将儿子抱入怀中,那小小的身子柔软如棉柳一样。 “一修,对不起。”他轻声在儿子耳畔低吟,“前些天爹对你太冷酷了。那天你在爹的房门前待了一夜,爹该顾及到你的身子。雪那么大,天气那么冷,一修冻坏了吧?” 曹一修像是抽噎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清亮的声音,“爹不是冷酷,爹是因为对娘太有情,伤心过度才估计不到一修的,一修明白。以后长大了,一修也要做和爹一样的有情人。” 蓸尚真发现自己以前根本不曾真正了解过儿子。原来像他这样的小人儿,也会有如此宽容大度的胸襟气魄,以及细腻婉转的心思。 “但愿你以后别像爹这样痛苦。”他苦笑道,“还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一个人,简简单单的去爱吧。爹现在终于知道一个道理,平平淡淡才是最大的幸福。”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宁愿自己和夜溪是一对平民夫妻,相濡以沫地过活,他会坚定地守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皇宫中,油尽灯枯的皇帝正死死撑住最后一口气,斜靠在床头边,望着眼前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弟弟——龙四。 “这些年冷落你,朕的心里着实不大好受。”皇帝开口第一句就是忏悔。“但是南阳那边是边塞重地,朕以为除了你之外,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过去的事情臣弟并不在意。这片江山是皇兄您的,臣弟唯一的职责就是帮皇兄看好这片江山,倘若有人觊觎一分一毫。臣弟绝对不会容他!” 龙四坚定强硬的表述,让皇帝的眼眸倏然一亮。显然他明白了自己调他入京的企图,这样最好。 “朕死后,会留一道旨意,封你为摄政王,暂摄国政四年。等太子长大成人,十八岁登基主政,会改封你为护国王,待遇与摄政王时一般无二。” 龙四像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跪下接旨谢恩,皇帝见状立刻不安起来,“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朕能办到的,一定会帮你办到。” “蓸尚真这个人,皇兄准备怎样处置?”他问出自己最大的顾虑。“听说他已经提出辞官,皇兄是否准了?” 皇帝重重地喘了好一阵子气,旁边宫女急忙给他端上茶水药丸服下,过了一阵,气顺过来,才虚弱地说:“那个人,你不要乱动。” 龙四眉心一蹙,“难道皇兄不认为,这种人存于朝廷会是一切动乱的来源吗?他做的那些触犯国法的事情,皇兄难道不知道?如今还要包庇他?” “他在朕身边几十年,朕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朕比你清楚明白。”皇帝说话虽然气虚,但是帝王的霸气仍在。“蓸尚真这个人,可以依赖,可以重用,但是不能完全放权。你也不必太顾虑他,他从无谋逆之心,只是对权力的欲望大了点,又贪财了一些。 其实这也没什么,人活在世,无非名利二字而已。以后,你若想开展国事,还需要仰仗于他,否则朝中人人都是精明鬼,以你的手段和性子是摆不平的。” 龙四可不以为然,“不需要仰仗这样的奸臣,臣弟也能扫平动荡。臣弟斗胆,请皇兄赐一道圣旨给臣弟保管。” “什么圣旨?” “准许臣弟随时可以将蓸尚真下狱抄家。” 他齿缝中透出的杀气令皇帝不禁一愣。“你刚回京,怎么会对此人有如此深的怨恨?难道就因为他爹当年与你不和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要再计较了。眼下朕希望你们能携手同心——” 话未说完,太监禀报,“陛下,曹丞相来了。” “宣。”皇帝急促地喘息几下,盯着幼弟,“刚才说的事情,不要再提。” 龙四急急地还想对皇帝晓以大义,但曹尚真已经走了进来。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问安的他,好一阵静默之后,才轻轻叹口气,“尚真,夜溪的事情我已听说,你要节哀顺变。这几日不见,你消瘦了不少,皇后若见到你现在的样子,只怕要大哭一场。” “微臣相信苍天有眼,夜溪还在人间。”蓸尚真坚定地说道,目光却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眼王爷。 龙四只是侧着身,不与他对视。 皇帝只当他是痴心妄想,叹了口气,然后指着幼弟介绍,“龙四王爷,是朕的幼弟,精明能干,朕将他自南阳召回,希望可以帮你一起辅佐太子。” “微臣在路上已经和王爷见过面了,王爷风采惊人,令人一见钦佩,只恨微臣当时唐突,对王爷及其家眷有所莽撞,此次在陛下面前,愿向王爷请罪。” 他说得如此诚恳,让不明始末的皇帝不免愣住。“这是怎么回事?” 龙四淡淡地回道:“没事,只是一个误会,曹丞相不必挂怀,本王已经不生气了。” “你们能和睦相处就最好了。”看得出来这两人仍是不和,但是他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化解,一切顺其自然吧。 当晚,茯苓国景寿皇帝在寝宫中溘然长逝。 皇帝病逝,举国大丧,家家户户都披裹上白布以示哀悼。 蓸尚真望着丞相府中铺天盖地的白,无声一笑,“真像是招魂幡,居然比雪的颜色还白。可是这片白色又能盖住什么?” 路过儿子的书房时,发现他正认真地写字,于是站在床边仔细观看,见着他竟然还在抄录那本妻子留下的《忠臣英烈传》。 “一修,怎么还在抄这本书?”蓸尚真心头一疼。那书上的字迹都是夜溪的,每看一眼,都能让他想起她半夜在灯下秉烛编书的样子。 曹一修头也不抬地说:“娘要一修练好字、做好人,我要好好抄完这本书,等娘回来,拿给娘看,娘一定会很开心的。” 蓸尚真心头泛起酸涩的痛楚,他走进房中,拉起儿子的手,“一修抄了很久了吧?也该累了,陪爹到街上走走如何?” 曹一修抬起头,仰视着他,“爹,您是不是也想吃糖葫芦了?” 他不禁苦笑道:“是啊,爹想吃糖葫芦了。一修想吃吗?” “想。” “那我们就去吃吧。” 一串小小的糖葫芦,串起的事夜溪和他们父子之间的深情。 蓸尚真循着街道,走向他光顾多年的糖葫芦摊位。记忆中,他第一次带夜溪去那个摊位买糖葫芦时,她满脸的惊诧和感动。 他说自己喜欢吃糖葫芦,是因为它的味道酸酸甜甜,像他想念她的感觉,那时她还用开玩笑的口吻掩饰内心的感动,笑话他为什么吃了上千串样葫芦,却没有把牙齿掉光? 那夜,趁着夜色,借着情动,他将她拉进胡同深处,强吻了她。那酸酸甜甜、软软涩涩的滋味,真的如糖葫芦一样让人难忘。 如今那糖葫芦摊还在,连老板都不曾换人,可心爱的妻子却已不在身旁。 那老板和他很熟悉,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见到他领着一修来,老远就打着招呼,“曹相公,又来啦?小少爷也来啦?” “两串糖葫芦。”蓸尚真丢了钱过去,老板迅速将两串新做成的糖葫芦取下,递到他们的手里。 他接过手,才刚刚转身,瞳孔倏然收紧——在街道的斜对面,是京城最大的驿馆,而那个疑似夜溪的神秘女子在几个龙四王爷的侍卫陪同下,走进驿馆大门。 蓸尚真心头一动,快速地对儿子说:“一修,注意那个女人!”接着他几步奔过去,扬声叫道:“姑娘请留步。” 那女子转过身来,依然是那张略显蜡黄的平庸容颜,看到他时愣了愣,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也知道彼此见过面,于是开口唤他,“曹丞相。” 如此熟悉的声音,却叫他叫得如此陌生,令蓸尚真困惑又迷惘,但他还是保持微笑道:“没想到会和姑娘在这里偶遇。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退步出驿馆。 那几名侍卫紧张地过来阻止,其中一人提醒她,“姑娘,王爷就快回来了,他吩咐过,不让姑娘和外面的人接触。” “曹丞相不是陌生人,王爷不会怪罪的。”她淡淡婉拒了那几人想保护自己的好意,跟着蓸尚真多走出几步。一低头,看到他身旁举着糖葫芦,粉雕玉琢般的曹一修,不禁淡淡一笑,“这孩子好漂亮。” “是我儿子。”蓸尚真低着头,拍了拍儿子的脸,“一修,这位是……龙四王爷的家人。” 她尴尬地说:“不算什么家人,我和王爷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他立刻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难道姑娘不是王爷的至亲?” “不是。”她摇摇头,“我记不得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因为遭遇地震,受了重伤,被王爷所救。” “不记得要去哪里?”他心头一阵激动,“难道姑娘忘了以前的事情?” 她垂下眼睑,黯然的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蓸尚真说不清这一刻自己的心中是狂喜、愤怒,还是惊诧,让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明明像夜溪,却又不是夜溪,更想不通如果她是夜溪,为什么见到自己会全然没有反应。现在谜底解开了,只有一种可能——夜溪在地震中受伤,不幸失忆,又阴差阳错的被龙四所救,帮她改了容貌,换了身份,强行扣留。 这番猜测虽然太过大胆,但是除此以外,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一直默默注视两人的曹一修,忽然将手中的糖葫芦高高举起,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子,奶声奶气地说:“这串糖葫芦,送给你吃。” 她和蓸尚真都是一愣。接着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你娘必定是个美人吧?” 曹一修点点头,“我娘很美,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我爹很爱我娘,胜过爱我。如果我娘死了,我爹也活不成了。” 她听了又是一愣,望着他认真的星眸,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不知为何竟然盈满泪水。这孩子是怎么了?只是几句话、几个神情,却紧紧抓住她的心,让她想将他搂入怀中,帮他拭泪。曹一修依然固执地举着那串糖葫芦,似乎她不接过去,他就不会收回手。 终于,她迟疑的结果糖葫芦,低声说了句,“谢谢。” 此时,远处有几匹马飞速过来,龙四的声音也随之而至—— “浓儿,赶快回去。” “浓儿?”蓸尚真蹙起眉,“这是姑娘的名字吗?” 她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本名。王爷说这名字是从我随身的一封书信上找到的。信上说我家在南阳,我应该是在往南阳的路上遭遇灾祸。王爷正在帮我寻找家人,但一时间还没有音信。” 闻言,他不禁在心里冷笑。好个奸猾的龙四,竟然连这种蹩脚的故事也编的出来。 龙四的突然到来,让他对她的试探只得被迫暂停。 蓸尚真转向摄政王,对方紧张地神情让他更加胸有成竹。若非心中有鬼,以龙四对她向来张狂的态度,有什么好紧张地? 他微笑着开口,“王爷是刚从户部赈灾回来吧?真是辛苦了。” 自从先帝去世,龙四就成了摄政王,代替先帝批准了蓸尚真的辞呈,如今他赋闲在家,无事一身轻。 反而是刚走马上任的龙四,对朝中人事全无了解,六部之中的政事更是千头万绪,每天忙于不甚熟悉的政务,早出晚归。 龙四走了过来,沉声对丘夜溪说:“浓儿,先回驿馆去吧,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于是她对曹一修温柔得笑了笑,又对曹尚真点点头,转身离去。 见她步入驿馆内,龙四抱臂胸前,打量着曹尚真手中的糖葫芦,轻蔑地笑道:“曹少爷果然清闲,居然还有空携子逛街。” “若非心有牵挂,草民现在会带着一家老小去看海外风光,不会在京中挡了王爷的大道。” 虽然已无官职在身,但他面对摄政王,说话依然放肆。 龙四也不甘示弱,冷笑回他,“没人敢挡本王的路,如果有,本王会毫不留情地铲除。” “嗯,草民相信王爷是个铁血手腕的人。只是……王爷啊,这朝中臣子何只一两人?三品以上的就有几十人,七品以上的更是成百上千,和您不是一条心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乏日后可能挡了王爷路得人,难道您能个个杀之吗?” 他漫不经心的几句话,戳得龙送的脸色很是难看。却无法反驳。 曹一修在这时吵闹起来,“爹!一修要去看前面那个波浪鼓。” “好,爹带你去看。”蓸尚真说完转回来,貌似无奈地对龙四叹气道:“家有骄儿,被我惯得太没规矩。他娘在身边时,还可以严加管教。他娘现在不在,我也是有心无力,让王爷见笑了。” 龙四不发一语,冷冷地看着这对父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人群里。 他们,又发现什么了吗? 蓸尚真走出一条街巷,确认身后没有龙四的人跟踪,立刻低声道:“一修,做得不错,刚才你是故意把爹引开吧?” “爹,那个女人是谁?” “你觉得她像谁?”他先卖个关子。 “像娘!”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他一听,兴奋起来,“为什么?” “她的声音很像娘,身材像娘,走路也像娘,连看一修的眼神都像娘。可是,娘不是长那样啊。” 点点头,蓸尚真沉吟着,“这正是爹的疑惑所在。倘若她的脸也和娘一样,那爹就算拼掉这条性命都要马上将娘抢回来。” 曹一修天真地说:“那爹可以去她脸上摸一摸啊,看看她是不是戴了面具?也许娘是故意换了脸来吓唬我们的。” 童言童语的一句话,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曹尚真陡然振奋起来。 是啊,他怎么没有想到?也许夜溪的脸上戴了面具,很精巧的面具? 这会儿天色渐暗。驿馆的大门也已紧闭。他心中浮现一个计划—— 铤而走险并不是他做人的准则,但这次为了夺回妻子,他愿将生死置之度外。 深夜的驿馆中,龙四还在批阅着尚未处理完的公文和奏折。因为太子年幼,尚未登基,所有的文件都由他这位摄政王一一审阅。 正如先帝生前所说,他虽然精明能干,但是久疏于朝政,在这方面既是欠缺经验,也缺少方法,而且自从他总揽众务后,隐约觉得朝中臣子们一直对他有种抵触的情绪。 他布置的计划和任务,都不能再第一时间迅速推展,许多部门办事拖拉,三催四催才会有所动作。 许师爷好心提醒他,“茯苓国的官场中早有一股惰性潜伏,若是不给这些官员一点好处甜头,没人会肯认真办事。” 龙四却坚决反对这种态度。他准备忙完眼前的赈灾后,要开始着手调查朝中的贪官污吏,若能趁机将曹尚真揪出好好整治一番,那是最好不过。 “柳姑娘睡了吗?”他有些累了,看着下人端来的一桌夜宵,不禁想起了丘夜溪。 柳浓儿,这是他编出来的假名,丘夜溪也没有怀疑。他不知道这个假身份可以隐瞒她多久,或许最安全的办法是将曹尚真驱逐京城,不让他再有机会接近她。 在自个儿房里的丘夜溪,人还没有睡,她这夜一直看着那串曹一修送给她的糖葫芦出神。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但是这串糖葫芦却让她觉得很熟悉。轻轻伸出舌尖舔了舔山楂上的糖片,甜滋滋的冰糖和随后入口的山楂果,都让她有种莫名的感动,但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去想,都想不起自己是否曾经吃过这种小吃,或者,见过曹尚真那对父子? 龙四进屋时,正好看到她举着吃了几口的糖葫芦发呆,于是笑道:“怎么?喜欢吃着东西?” 她垂下眼睑,“味道还好,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个刚才那孩子,心中就很是喜欢。” 他听了一震,立刻警觉起来,故作淡然道:“天下的孩子都是这样可爱。看来你是个爱孩子的人。” “也许吧。”她也淡淡地回答,然而耳畔所萦绕的,都是曹一修那柔软的清脆童音。那孩子的脸和眼睛长得精灵透亮,白嫩红润的脸颊让她几次想伸手去触摸,心中不禁涌现不知从何而来的疼惜情绪。 这种感觉只是因为她喜欢小孩子吗? 龙四坐到她身边,“浓儿,有件事我想问你。倘若找不到你的家人,我是说,倘若你的家人在此次地震中全部遇难,你有何打算?” 丘夜溪沉默许久,“那……请王爷送我回乡。家乡中应该有认得我的亲戚,也可以让我找到一隅安身。” 听到她要离开,他急急地说:“你也可以留下来。” “留下来?”她不解地抬眼看他,“王爷是什么意思?” 虽然改了容貌,但是她眼波的清澈明丽却没有变过,就是这眼神,令他心动。 龙四不禁柔声道:“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她愣了愣,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蜡黄的人皮面具上显现不出她脸色的变化,但是她的语气却很坚定谢绝,“多谢王爷好意,不过我有手有脚,并非残缺之人,没道理依赖王爷生活。王爷救下我的性命,已经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再欠王爷更多的恩情了。” 早听许师爷说过,丘夜溪是个性格坚毅的人,即使面对自己的丞相丈夫,依然敢在朝堂上直抒己见。如今短短几句拒绝,龙四仿佛见识到她失忆前的风采。虽然觉得有些挫败,但他并不放弃。 “你不必急着拒绝,我并没有以王爷之势强迫你的意思。而是……我觉得这是我与你命定的缘分,若不珍惜,我会抱憾终生。” 他诚恳而大胆的表白,倒让丘夜溪不知该说什么。她也许应该感动,毕竟对方是个堂堂王爷,不但救了她,还对她示爱,愿意照顾她一生,以她现在身份不明、来历不清的情况,还有何所求? 但是内心深处却有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的! 所以她还是摇了摇头,“王爷的美意我铭感五内,但是……我与王爷不是同路人。” “怎见得我们就不是同路人?”龙四急躁地握住她的手,“你我对政见看法相似,你也许就是将来助我铲奸除恶的贤内助。” 丘夜溪不禁笑道:“我只是个平民女子,之前和王爷说的那些话不知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王爷以此来判断我的为人,太轻率了。” 这几句话将他堵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不能直说出她的身份。见她如此执拗,他心中不安,不知道她是否还隐约记得和曹尚真的过去,所以才会如此坚决。 看来曹尚真果真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 龙四见说不动丘夜溪,只好暂时放弃。反正只要他一日不说出她的身份,她就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于是他简单地告退,让她好好休息,转身离房。 站在院中,龙四忽然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像他堂堂一位王爷,身份何其尊贵,竟然会做出抢别人老婆的事情来? 但是活到现在,从没有拿个女人像丘夜溪这样,让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怦然心动,不忍放手。既然她失忆,又被自己所救,或许这就是天意,要让她在他身边重新活过一次? 毕竟以她这样正直的性格,说什么都不该去配蓸尚真那样的奸臣。 月老错牵了一次红线,他会想办法将这根红线扯断。 第七章 就在龙四回去自己的厢房之后不久,一道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 夜色已深,所有侍卫都在各自的岗位职守,小院中反而显得万籁俱寂。 幸好,因为龙四这趟回京得仓促,他为了避嫌,可以不住在皇宫之中,又尚未找到合适的安身之处,于是只得暂居驿馆,但驿馆到底是驿馆,防范疏松,才有了让人潜入的机会。那道黑影静静地掠到丘夜溪所在的屋子,窗户没有关紧,他只轻轻一推,就推开了一道缝,立时潜入。 她人已经睡下,床头的烛灯也已熄灭。借着月光,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她床前,蹲了下来。 这张脸,这样陌生的脸,真的是属于夜溪的吗? 他审视着她的身子,如此形销骨立,倘若真的是夜溪,那她在地震之时一定又吃了不少苦头。将她夺回后,他要将天下的美食都堆在她面前,逼她吃下。他要让她变回以前那个健康红润的夜溪,那个一颦一笑都让他心动的夜溪。 手掌抬起,轻轻地触摸上她的额头。触感很凉,还有点粗糙,与夜溪的肌肤完全不一样。 就在他的手指向脸颊边缘摸去时,床上的人倏然惊醒,她没有立刻呼喊,而是沉声问道:“什么人?”然后翻身迅捷地下了床,本能地探手往枕头下摸去。 她的动作让蓸尚真欣喜若狂。她是夜溪!只有夜溪才会如此警觉,只有夜溪才会做出刚才的动作。 因为他总是但他会有人对他不利,总会在枕下放上一把短匕防身。 “是我。”他哑声说,不管她认不认得自己是谁,他动作快速地将她的手一把握住,柔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她愣住,不知因为认出他,还是他眼中的灼热和激动震动了她的心。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什么?竟让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她的手毫无防范地任他拉过去,他拨开她右手的食指,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很快,他看到了一道他在找的伤痕——浅浅的,就在她的食指内侧。 这伤痕也是属于夜溪的。 七年前,她被海盗所劫时,因为急着给他通风报信,又苦于没有笔墨,她依然用船板上的钉子将手指划破,用鲜血书写讯息。 事后,那道伤口让他心疼了很久。他曾想寻觅良药将疤痕消掉,她却反对,认为太费周章了。而他每每看到这出伤痕,就会挺行自己绝对不能再让她身处险境,更不让她的身上再为自己多留一道伤痕。 如今,那道刻在他心头的伤痕与眼前的伤痕交叠一致,他全身的悸动已不能用言语形容。 “夜溪。”他低哑的呻吟出她的名字,仅仅攥住她的手腕,“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来的突兀,本让丘夜溪莫名其妙,但是她却因为他眼中的忧伤而动容,好似他的话可以穿透她的身心。 为何他可以如此牵动她的情绪?他,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 “跟我走。”他抓紧她,将她硬生生拉出房门。 “不行!”她忍不住叫了一声。曹丞相到底想做什么?她若是就此离开,岂不是会让王爷着急,毕竟王爷是她的救命恩人,而眼前人……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啊。 “跟我走,我不会害你。你不想知道你是谁吗?”蓸尚真急切地说。 “我想知道,可是我不能就这样跟你走。”她急急地想甩脱他的手,却挣脱不开。 两人的拉扯却惊动了院子外面值守的侍卫,他们冲进院内,看到这种情况,立刻冲了过来,亮出兵刃。 蓸尚真眉心一凝,将丘夜溪拉在身后,抽出随身的佩剑。 他不想和人缠斗,但是显然这群侍卫不会让他轻易带夜溪离开。 刀光剑影之间,因为不肯丢下夜溪,他的行动受到了阻碍,能攻击的范围只有身前半径圆弧大小。 这一耽搁,龙四也被惊动。赶到院子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的情形,浓眉轩蹙,大怒沉声喝道:“什么刺客敢来行刺本王?” 他不可能没认出他,也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来因,但却公然在众人面前说他是刺客,蓸尚真马上听出他的意思,显然是不准备让他活着离开了。 于是他眸中凝着寒冷的杀气,剑光横扫身前,已有两名侍卫中剑倒地。 丘夜溪急了,她不明白这场突然而起的争斗是为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成了两个男人争夺的对象,她只知道如果再任由眼前的局势持续,不是曹尚真死,就是有更多的人死在他剑下。 于是她发了狠,抬起一脚踹在曹尚真腿上。终于让他松开了手,却也因为他这一瞬间的身体失衡,旁边侍卫的一柄长剑寻隙斜斜插进他的衣服之中。 本能地,她惊呼出声,下一瞬,他的剑刺进那人的身体之中。 小小的院落内,血光飞舞,杀气弥漫。 蓸尚真持着剑,立于院内,刚才对方的剑虽然没有直接刺中他,却擦着他的皮肉划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凛然昂扬地蔑视着周围所有的人,包括龙四,然后赫然转身,对丘夜溪惨然一笑。 “踢得真准,夜溪,你以前最喜欢这样踢我。”他用力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忧伤地凝视着她,“夜溪,你看到这伤口了吗?这是你帮他们留在我身上的。你怎么会不痛?” 丘夜溪呆呆地望着那还在淌血的伤口,不明白此时心中为何会撕裂般地剧痛起来。她目光缓缓地自他那道新伤向旁边游移,在那道伤口的侧边,还有一道老旧的伤痕。他的皮肤白皙,这两处伤痕形成鲜明对比,她见了更是心酸阵阵。 她的手不自觉地深处,轻颤着覆在那道伤痕上,思绪翻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从体内喷薄欲出,催逼得她眼眶湿润,泪盈于睫。 蓸尚真握住她的手,鲜血就在两人的指间流淌。 “想起来了吗?”他柔声问道,“这道剑伤是楚长烟刺的,你当时恨我不躲,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楚长烟?”她困难地想着这个名字,像是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 龙四勃然大怒,奔过来一把拉开丘夜溪,喝道:“曹尚真!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王的底线,以为本王不敢杀你吗?” “王爷有什么不敢的?”蓸尚真冷冷笑着。 他重新裹上衣服,冬夜的萧瑟盖不住他内心的热血翻涌。 “我一直自认我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没想到还有人的本事在我之上。”他斜睨着龙四,目光中全是鄙夷,“王爷连夺人妻子、诱骗良家女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只怕王爷的卑鄙龌龊比您自己以为的还要多,又何必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蒙骗天下人?” 龙四听了更加气愤,怒喝道:“来人!将他抓起来!丢进大牢里!明日刑部会省!本王要定他死罪!” 蓸尚真朗声笑道:“终于要下手了吗?王爷,别拿夜溪的事情借口除掉我,您是怕我成为您的绊脚石,早就想动我了吧。不过您现在抓我可以,能不能如愿让刑部定我的罪,可不是您说了算。您不妨打听打听,皇后娘娘和我是怎样的交情?六部尚书和侍郎有哪个不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你今日要他们杀我,他们有哪个敢动手?” “王爷,请息怒。”丘夜溪沉沉开口,对龙四欠身一礼,“今日之事也许是个误会,曹公子只是想帮我想起过去的事情,并无恶意。” 她的发声让两个男人的目光回到她身上。 她望着曹尚真,“不管曹公子是否认错了人,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除了他,别人的话我不能轻易相信,除非您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您口中的那个‘夜溪’。” 蓸尚真望定她,心中苦笑,夜溪啊夜溪,时至今日,你居然还是这样善良的性子。我都与龙四不惜撕破脸,血溅当场,为的就是带你离开,哪怕龙四要杀我,你看我可曾后退半步?你以为你现在求情,他就能放过我吗? 龙四也凝眸注视着丘夜溪——她眼中的忧伤与曹尚真如出一辙,难道她想起什么了吗?是出于善良的天性而要他放过曹尚真,还是因为在她的心里深处仍是不想让这个男人受到一点伤害? 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心肠狠到底,“曹尚真,我今日没有放你走的理由,这些侍卫的命不能被你白杀。” 蓸尚真微微一笑,毫无惧意,“好,那请王爷押我去刑部,我要求皇后聆审,太医到堂。” “你想干什么?” 他促狭地笑道:“你心里明白。有些事情,不怕捅开,遮着掩着才最危险。” 闻言,龙四脸色一变。又看了眼丘夜溪,“你想让他走?” “王爷,冤家宜解不宜结。”她叹道。他们两人的话虚虚实实,她似懂非懂,但本能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让曹尚真就这样被抓走。 “你走!”龙四几乎把牙咬碎,对他大喝,“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蓸尚真盯着丘夜溪,欲言又止,看着满地的死伤,摸着身上的伤口思索。 力敌,不是上策,唯有智取才是最好的办法,起码今日对夜溪的失意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唤醒的,他必须另想办法。 不顾龙四逼人的目光,他却对她温文轻笑,“今夜吓到你了吧?打扰了你的好梦,可以我不能还你这一夜,但是没关系,日后我会有更多的夜晚赔给你,只要你没有忘了你对我的承诺……夜溪,我始终等你回来。” 他的手倏然握住她的,又快速松开,纵身跃上屋脊,消失于冰冷的夜色中。 丘夜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为什么这个人的每句话都能扯动她的心弦,让她抽痛不已? 忽然觉得手心处有什么东西硬硬凉凉,好像是他刚才悄悄塞给她的。 避开龙四灼人的目光,她什么都没再多说,快步走回房中,在黑暗里,悄悄摩挲着那件东西——浑圆小巧的圆形,还有一个带刺的挂钩。 是个耳环? 她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清。果然是一只耳环,珍珠的吊坠,金色的花边和挂钩,上面依稀还有字迹。 她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了好久,才看清上面的字——真。 真?他的名字? 蓸、尚、真……尚真……真…… 他是什么意思?他,之于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之间真的有这难忘的过去吗?她的原名真是他口中的那个“夜溪”? 这惊心动魄的一夜,让她再也不能平静,立于窗前,久久难以成眠。 蓸尚真对丘夜溪的执着让龙四很不安。看他这样豁出性命也要将丘夜溪夺回的态势,也这他自己必须快点想办法将两人的联系彻底切断。 但是自从那夜之后,蓸尚真却忽然消失了踪影,再也没有出现在驿馆,甚至在京城之中,他所得到的消息都是曹尚真多日没有离开自己的府邸,闭门不出。 然而过于安静反倒让人不安,因为他知道,这曹尚真不是个安分认命的人。 与此同时,京中的大小官员也有了变化,原本对他政策推行抵触的人,忽然变得恭敬顺从,他的决断被越来越多的人拥戴,进展顺利。 原本他还准备下狠手惩治的一批官员,因为对方态度的转变,让他暂时没有了惩办的借口。 这变化虽然让人欣喜,却也同样让人不安。 这一切,不会和曹尚真有关吧? 一日,他得到皇后懿旨,希望他能入宫同用晚膳。向来是近日国事烦杂,皇后对他有所不放心,想当面询问吧? 龙四忙完事务,按时入宫赴约,一到皇后的春澜宫时,却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宫中不仅有皇后、梦娇公主,竟然还有曹尚真。 只见他大刺刺地坐在皇后左手边,如孩子般顽皮地与皇后打趣,而皇后看着他的目光像母亲般柔和慈爱。看来传言中皇后与曹尚真交情颇深,待之犹如爱子的说法果然是真的。 龙四不禁暗中小心提防起来。 见他来到,皇后热情的招手,“王爷来了,快请坐这边。尚真,早说过不让坐这边,看王爷现在要坐哪里?” 曹尚真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龙四,再对皇后笑道:“娘娘,不是我非要和王爷抢位子,这位子我坐下十来年了,王爷一来就要我让开,岂不是王爷在和我抢位子吗?” 他的一语双关,龙四岂会听不出来,故针锋相对地回答,“不必让了,本王对别人的东西没有兴趣。” “对别人的女人就有兴趣吗?”曹尚真笑着追问。 龙四脸色一沉,还未说话,皇后已经伸过手去刮了外孙的脸颊一记。 “尚真,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没规没矩?你现在是平民身份,怎么能对王爷如此不敬?” “我是很想表达我的敬意,只怕王爷不肯接受。”曹尚真晃着身子站起,对龙四草草一揖,“给王爷见礼。” 他瞥着他,冷冷的说:“这似乎不是平民该对本王的礼仪吧?” “王爷难道还要我三跪九叩?”曹尚真像是喝了酒,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笑嘻嘻地对皇后嗔道:“娘娘您看,脱了官服,我在您这里喝酒吃饭还真是麻烦。” 皇后连忙给他打圆场,对龙四解释道:“王爷,尚真的娘是我表姐,他也算是我的半个儿子,这只是家宴,不必那么拘礼。其实我今日找你来,就是要给你们做个和事佬。陛下走得突然,将江山交予您们照顾,尚真因为夜溪之死,心灰意冷,一意辞官。 唉,我知道你在朝中艰难,但你也不要错怪了尚真。近日来,他为了帮你,不知道有多奔波,只是他不愿意在你面前邀功,说你们之间有些误会,宁可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龙四蹙眉,看看倚在一旁柱子上,自斟自酌的人,又看看皇后,满腹狐疑。 “娘娘真是多嘴。”曹尚真嗔怪着,“说好了那些事情不和人说的。” “总不能让你们就这样别扭着一辈子吧?陛下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两个人,怕你们不能和睦,最终受害的还是茯苓国。”皇后正色对龙四道:“尚真知道那些朝臣中有些人不大服你,所以一一去拜访,多他们晓以大义,劝他们以大局为重。难道你没发现最近做事比以前顺利多了吗?” 龙四一愣,却不觉得感激,反而有种不安和不满的情绪慢慢滋生,他冷哼道:“原来这茯苓国是姓曹的。” 皇后顿时脸色一沉,还没有说话,曹尚真已经笑着和她说:“娘娘,您看您一片好心都白费了吧?我说了王爷对我有误会,这误会可还不小呢。” 听了他的话,皇后对龙四更是不悦,沉声道:“王爷,虽然陛下已经去世,但我总算是王爷的皇嫂,就拉下脸来劝王爷一句,与人为敌,不如与人为善。好歹尚真是朝中老臣,你该多向他请教。王爷这样敌视,不要说尚真和我会寒了心,就是朝中其他臣子也难免会对王爷不满,不利王爷日后做事。” 龙四虽然心中恼恨曹尚真,但对皇后还是要表示尊敬,于是敷衍地说了几句,就急着退下。曹尚真见状也跳起来,说要回家盯着儿子读书,一同告辞了。 两人几乎是并肩走出春澜宫,但故意一前一后拉开了距离。 等到快走至宫门口时,龙四忍不住出声嘲讽,“曹尚真,你以为拉拢了皇后就能翻盘吗?” 蓸尚真回头眨了眨眼反驳,“王爷以为我输过一盘给您?我怎么不记得?何时何地?” 紧闭着双唇,龙四没有回答。他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以免给对方留下抓住漏洞的把柄。 看他谨慎的样子,曹尚真忍不住笑道:“王爷对我成见太深,顽皮也不为自己辩解了,只是有件大事想和王爷商量。今日我在城南的仙鹤楼摆了饭局,不知道王爷可否赏脸光临呢?” “只怕是鸿门宴吧!”冷笑一声,拾脚迳自往前走。 他在身后悠悠说道:“是不是鸿门宴,要王爷去了才知道。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一宴关系着茯苓国百姓,若王爷真的心怀天下,还是去一趟为好。” 龙四一顿足,又回头看他。他端着笑吟吟的一张俊脸,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此刻的曹尚真,和那一夜小院中负伤的他可谓判若两人。 那时的他,如癫如狂,令人望而生畏。 现在的他,平静从容,却更加深不见底。 “好,本王还怕你不成?”龙四昂起头,接受了邀请。 蓸尚真又追加了一句,“王爷敢不敢携上如花美眷一同前往呢?” 龙四陡然警觉,意识到这才是他的目的。但曹尚真那笑吟吟的表情实在让他不舒服,也没有办法拒绝,因为拒绝,就是畏战。 “好,如你所愿。只是你若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不要后悔。”他撂下一句狠话,踏步上了等候他的马车。 见他离去,曹尚真缓缓收笑。 不错,他要翻盘!敢和他为敌的人,他一定要对方一败涂地,悔不当初! 第八章 龙四带着丘夜溪来到仙鹤楼时,这里上下两层楼都已经被曹尚真包下,从外面看,楼内灯火通明,丝竹声声,热闹非凡。 她有点不安地问:“要我来做什么呢?我和曹尚真并不熟悉。” “但他一直执意认为你是他的亲人,还是当面说清楚为好。”他也一直在思考曹尚真叫自己带丘夜溪一同前来到底想做什么,却始终想不明白,难道他还想再一次当中抢人不成? 不过他既然敢来,早就做好防范,定不会让曹尚真得逞。 进了楼,几个身着轻纱的舞娘娇笑着将他们引上楼。 楼内灯光闪耀,映着舞娘的娇颜如花,轻纱之下,曼妙身姿若隐若现,让龙四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之前听许师爷提过,再加上亲眼看到曹尚真的行事,他还以为曹尚真是个只贪财不好色的小人,现在看来,不过也是个酒色之徒而已。 刚刚踏上台阶,龙四差点滑倒,一低头,竟然满地都是珍珠,而楼上霎时响起一片嚣张的笑声。 他怒而抬头,只见曹尚真正搂着一名舞娘,拍手笑倒在桌案上,胸前的衣襟则沾染了大片的酒渍,显然是饮酒作乐很久了。 “王爷千万别生气,那只是在下送给王爷的小小见面礼而已。”他一脚蹬在桌上,挥了挥手,让怀中的舞娘暂时退到一边。 龙四眯着眼冷冷道:“原来你是在向我摆阔。” “唉,你何时才能丢开对我的误解?我请王爷来吃饭,难道是为了摆阔吗?” 曹尚真笑问:“好歹我在茯苓国做了九年的丞相,如今国家遭了大难,王爷忙于赈灾十分辛苦,我岂能不关心?只是目前国库空虚,王爷有心无力,我说的可对?” 盯着他,龙四犹豫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你要捐款赈灾?” “实不相瞒,这些年来,在下也深得陛下和百姓的……厚爱,挣得一份家产。俗话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好歹我也是茯苓国一份子,自然要为百姓做事。可惜王爷不给我这个机会,我能做的只是捐钱,虽然俗了点,但却实际,不是吗?王爷?” 龙四迟疑着,思考着。是否该接受他的这份“美意”,且他这份大礼的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其他阴谋?最重要的是,他如果只是想捐款,那何必让自己带丘夜溪一起来? 一侧目,他看到始终不发一语的丘夜溪,陡然心头一震。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台阶上,目光始终停在曹尚真身上。不知为何,她的双眼中满是悲怆的忧伤,或是,愤慨? 反而是曹尚真好像没有太留意她,一手拉过那名舞娘,仰着头笑道:“我最喜欢晏几道的词,跳一曲给我看看。” “醉别西楼西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夜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舞娘跳得婀娜,歌女唱得婉转,曹尚真更是看得满脸粲笑,不时拍手叫好。那舞娘也是个懂风情的貌美女子,不时将熏染丁香风的袖子拂过曹尚真面前,他则坏坏地一笑,一伸手,竟将那舞娘拉倒在自己怀中,一双手在那女子的腋下呵痒,舞娘娇笑着,两人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纠缠做一团。 龙四冷眼看着他花天酒地,就在思索到底该答应还是拒绝他的捐款时,却见丘夜溪倏然转身,如风一样飞快地奔下楼梯。 由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急忙追了下去。 楼上,丝竹声依旧未停,而曹尚真却已将那舞娘一把推开,沉声说:“你可以走了。” 舞娘一脸的茫然,但看他变了脸色,也不敢多问,匆匆退下。 “琴声不要停。”他冷冷下令,“一直响着,我可是包了这里一夜的。” 于是琴声铮铮,还在堂内流动,从楼上一直流到楼下,流出楼外…… 美妙的琴声可以遮蔽许多东西,比如……一颗强忍痛楚的心。 被迫压下心底的痛苦,任由爱人站在别人的身边,还要装出愉悦的表情和别的女人恣意调笑。 夜溪,对不起,我背叛了之前对你的誓言,触碰了别的女人的身体。但是我的心,对你至死不渝。 一滴泪,涌到曹尚真的眼角,但他扬起头,不让那水滴轻坠。 他绝不再落泪了!除非夜溪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他才会放纵泪水忘情流淌。 丘夜溪在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逃离的心态奔离那栋酒楼。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怕什么、痛什么? 又气、又怕、又痛。这是她刚才看到曹尚真时,全部的感受,当他拥着那名舞娘,笑得那样灿烂时,她发现自己指尖冰凉,凉得甚至全身开始颤抖。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不相干人的花天酒地如此愤慨伤心?是曾经有人像他那样负过她吗?还是因亡国奴似地正在花天酒地的人是曹尚真? 龙四追来,拉住了她,“浓儿,怎么了?” “我……心口疼。”她苦笑着,手掌按压在胸口上,却盖不住疼痛。 他一怔,立时明白她神情大变的原因。难道即使失了记忆,她对曹尚真的一言一行还是如此在意? “曹尚真说要捐家产救灾,你怎么想?”他故意拉开话题,不让她去想刚才的情景。 “这事情王爷做主便是,我的想法并不重要。”丘夜溪的脚步不停,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龙四只好跟着她,柔声再说:“我想,这贪官得来的钱不用白不用,也该让他出出血,只是不知道能否将他的家产就此抄光?” “若他家真的历代都是贪官,应该已是富可敌国,王爷您是抄不光的。”她喃喃说着。依稀仿佛,有人曾和她说过—— 如今拼命赚钱,为的是后半辈子的逍遥。早晚有一天,我要辞了官,带着你去海外,在海外置一份家产,然后……和你做一辈子的逍遥神仙。 一辈子的逍遥神仙。这是谁曾对她许的诺言? 龙四惆怅地望着她,她眼中的轻愁让人不忍目睹,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她却轻轻躲开,没有给他机会。 被拒绝的他狠狠地咬了下唇。他向来自视君子,唯有在丘夜溪这件事上做了一回小人,既然已经做了小人,为何不小人到底?既然软语温存地和她谈情,她全无反应,他用一次强又何妨? 但这念头在脑海中倏然闪过后,他又恨得想一剑刺死自己算了!用强就能留住她的人和心吗?倘若因此让她更加排拒他,反而让曹尚真更有机会得回她。 不、不能急,只能等。 “浓儿,回去休息吧。”他柔声说,却发现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面前一座大宅的大门。他也抬头看了一眼,惊见那宅院的扁额上写的是:曹府。 他们竟然走到曹尚真的家门前。是丘夜溪带他来的吗?还是一次无意的巧合? 丘夜溪怔怔地看着那块扁额好久,然后轻轻长叹,“王爷,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这一声轻叹,几乎叹碎了龙四的心。他怎么说出实情?告诉她面前这扇门就是家门。 “无论过去你的家在哪里,日后,我会给你一个新家。”他柔声细语,却无法动容她那张覆了人皮面具的脸。 丘夜溪回到驿馆后,立刻回了房。龙四好像还要和她说些什么,但见到她眼中的倦意,也不好再张口。 但是熄了灯,躺在床上,她却全无睡意。眼前,一直盘绕着她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曹尚真纵情声色的笑脸,让她在第一眼看到时有种想冲过去打他一顿的念头,可是这念头有多可笑? 天下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这样花天酒地的?曹尚真与他们又有何区别?但这个男人曾经不顾一切要将她抢走啊,她甚至在看到他身上的鲜血和伤口时,恨不得真的跟他而去。 一个让她如此动心的男人,为何转眼间就像变了一个人?是这人身上有太多复杂难懂的事情,还是……她失去的记忆里有重大的秘密还未可知? 清泪自眼角两侧滑落,丘夜溪伸手去擦,触摸到自己那冰凉粗糙的肌肤。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每次摸脸都没有任何的真实感,好像在摸别人的脸一样。 她犹豫了一下,顺着脸颊的一侧向下摸去,细密地用指腹感受,在脸颊与耳朵交接处,仿佛有一道很细小的伤痕在那里,这伤痕十分绵长,顺着脸颊摸索,竟然可以摸遍一圈。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脸上几时会有这样一道伤口?她刚想要起身,重新点亮灯看个空间,窗外的树影忽然晃了晃,紧接着,窗子被人打开一条缝。 她紧紧抓住胸口,蜷缩紧身子,眼角余光偷觑着——一抹黑色的影子正无声无息地自窗户中潜入。 会是他吗?他实在太胆大妄为了!刚刚在仙鹤楼伤透了她心,还曾在这里为她负伤而去,他还敢来? 那身影静静地站在她的床头,许久之后才缓缓蹲下身。丘夜溪感受得到他的脸颊与自己距离不过咫尺,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但她不敢睁开眼,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有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不被对方看出任何破绽。 时光,就这样宁静地一点点流过。她听到自己的心像擂鼓一样大声,她很害怕,生怕加速的心跳会泄露自己醒着的事实,然而好半天了,床边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在干什么?在看着她吗?他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良久,他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出一句让她惊悸的话来—— “夜溪,我知道你醒着,但是你不用睁开眼,只要静静地听我说就好。” 原来他轻易就能将她看穿,哪怕她不睁开眼、不说话,只是一个呼吸,就能暴露她的心事。 她因此更不敢睁开眼。他的声音像哀伤的水,柔软而强大的冲进她的心房—— “别怪我,夜溪,倘若今日你心痛而去,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因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以我爱你至深,今日之痛,痛胜于你。 可我却恨你,你知道吗?为何你忽然忘了我和一修,忘了我们的过去,就这样坦然地去做另一个人?你有了来世,可我的今生还在这里延续。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一修那么小,却那样懂事。你若看到他现在认真地抄录你那本《忠臣英烈传》,应该会被感动吧?不,你现在是柳浓儿,不是丘夜溪了,你怎么会感动?你忘了我,却不该忘记一修,无论怎样,他可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生他时,他曾让你阵痛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紫了,我以为那种痛会让你记得一辈子。可是你现在还能记起一星半点吗? 你以为龙四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该全心全意信任他?你以为他将我看做贪官奸臣,我就必然不是好人?我早对你说过,这世上的忠奸善恶,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龙四想做清流,但要先问问这官场几时是一潭清水? 今日是我设的局,我叫他带你来,是想试探你的心。夜溪,还记得吗?我说我在成亲前,守身如玉地等你,成亲后,对你依然是清清白白,除了你,我没有抱过别的女人,今日,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但愿你能跳起来掐着我的脖子痛骂我是色鬼,但是你却只是木然地望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晏几道说得对,聚散真容易。为何我们那样相爱,也可以这样匆匆分别?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和你分散,你说过你会在龙城等我,你失约了。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带你回家。那么,你可愿等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手掌温暖地盖在她的脸上,摩挲着,全然不怕她会有任何反抗。然后,那触摸倏然停止,窗外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透了她的身心。 她忍不住侧转过身,只看到大开的窗户,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刚刚那些听来陌生又熟悉的话,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每一句既温柔又残酷,像是在指责她的薄情,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于是,心,就这样被他看透,敲碎了。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冲动迫使她坐起身,来到窗棂前,握紧框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竟然一纵身子,跃出了窗户,朝着她心中的方向,追随而去。 曹尚真刚回到府中,家中婢女急忙忙来说:“少爷,小少爷病了。” 他一惊,眉峰凝起,急忙奔向儿子的卧室。 曹一修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位宫中的太医刚为他诊视完毕。 虽然曹尚真已然辞官,但是曹家和宫中关系深厚,曹清誉派人去太医院请人,太医院首座立刻亲自赶来看病。 他一步迈入房中,急忙问道:“怎么样?” “小少爷几日来感染风寒,中有内火,郁结不发。在下刚刚为小少爷开了一帖药,吃下去后,将虚火发成汗,很快就好,丞相不必担心。”太医一时改不了口,还按旧词称呼他。 曹尚真点点头,摒退了左右人,轻轻坐在儿子的闲边。 曹一修那张小小的脸蛋此刻滚烫如火,脸颊通红,但是一双清亮的大眼睛比往常更加水汪汪地望着他,轻声说:“爹,你、你去见娘了,是吗?” 他心弦一抖,柔声回答:“是的,爹去看娘了。” “娘还是不记得我们吗?”他颤声问,“是不是因为一修以前不乖,所以娘故意装成别人来吓唬我们?我没有和娘说,虽然我不喜欢那本《忠臣英烈传》,可是我都一字一句背下来了。如果娘回来,我可以背给娘听:古有屈氏,名平,字原。楚国人。善美文,修美政,历经三朝。力主变法图强……” 曹尚真摇摇头,声音更轻的开口,“一修,现在不要背,你要休息,等身体好了,娘回来了,你才好背给她听。” “可是娘什么时候回来?一修想娘……”他委屈的道。 儿子带着颤音的童声敲在曹尚真的心头,他必须强忍酸楚,才不会让自己的眼泪和儿子的一起落下。 忽然,风声中有一道极轻微的声音起,像是什么人在啜泣或是呜咽。这声音太轻,轻到几不可闻,但是曹尚真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警觉地直起身,冲出门去,四下张望,就在屋后的一棵树上,见着一道人影伏在树叉之间。 他的出现,让对方悚然惊动,反身跳下树就要逃离。 曹尚真却如疾风一般瞬间冲到那人面前,将那人一把抓住,那纤细的手腕、熟悉的气息,是化成飞灰他都不会忘记的感觉,他不禁颤声叫出不知道叫了多少遍,却永远甜蜜如初的名字—— “夜溪!” 丘夜溪缓缓转身,已是满脸泪痕。她不知自己为何可以如此容易地找到曹府,却在来到曹一修的窗外,听到父子两人的一番对话之后情难自控,泪如容涌,因而暴露了行踪。 此际当她看到曹尚真那双炽热又哀伤的眼时,她忽然明白了,虽然失去记忆,但她原本心心念念想找的,就是这个人、这双眼,甚至连他抓住她时的肌肤相触,都会让她战栗不已。 她一定、一定与这对父子有着不可分离的亲密关系,她现在坚信这一点了,否则她不会为了他们如此失魂落魄。 曹尚真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茫然落泪的眼。即使变了容貌,她的眼睛依然美丽如昔。他记得这样的眼神,在他几次受伤之时,夜溪也是用这样怜惜哀叹的眼神望着他。 他情难自禁一用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冰凉的双唇火热地捕捉到她的,挑开她轻颤的唇齿,将熟悉的味道和热情自两人体内重新唤醒。 她的反应起初是惊怔茫然,然后又有些抗拒地想挣扎,无奈挣不开他铁箍一样的双臂,更挣不开这熟悉如自身血液的气息,终于身子软软地蛰伏在他的怀中,任他引领着自己去感受一种她不曾想过的温存。 “哪个月老不长眼,偏将我俩系红线?纵然绑脚的鸭子抹上油,也难变成鸳鸯戏水交颈眠。偏偏我也瞎了眼,只当你是赛天仙,纵使你笑我骂我,打我恶我,我也要将你死死缠……” 他喃喃唱着一首古怪的歌谣,这俚俗的曲子却让她的胸口溢满了温暖的感动。 “现在,知道我是谁吗?”曹尚真的舌尖划过她的耳垂。 她轻颤着,惭愧而怅然,“不……” “没关系。”他再用力地拥紧她,“只要你在我怀里,哪怕你忘了我,我也有把握让你重新爱上我。只要我一直爱着你,我们的爱就不会断,希望永远都在。” 他的坚定和执着让她感动不已,因而对龙四的态度更加困惑。“如果我是你的夜溪,为什么龙四王爷说不是?” “那要问他安什么鬼。不,现在不要问他。”曹尚真淡淡地笑,“我现在不为难你,你也不要去问他什么,只要静静地看着就好。夜溪,我从来不在你面前讳谈我的缺点,我一直都说我是真小人,不愿意当个伪君子。你知道真小人的好处是什么吗?” 她茫然地摇头。眼前的男人将“夜溪”两个人字叫得那么自然,让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做一个真小人,做事就无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如果我想得到一件东西、一个人,我会不择手段去掠夺,谁要是挡了我的路,我都不会放过他!” 奇怪,他明明是笑吟吟地说着这句话,话中却带着冰凉的寒意……丘夜溪傻傻地望着他唇边那抹笑容——光芒四射,神采奕奕,像一只慵懒又高贵的豹子,正伺机抓捕猎物。 这样的笑容让人不安,偏偏她看在眼中,却从心底洋溢着暖意,好像这笑容也伴随了她很久,让她熟悉得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他光洁的脸颊。 她的触碰让曹尚真微愣,接着惊喜的握住她的手,轻叹道:“感觉到我也瘦了很多吗?这些日子将我们折磨得很惨。前日娘娘见我,说终于知道什么叫“形销骨立”,差点抱着我大哭一场。夜溪,这是你欠我的,你早晚要还。” “还?”她不解地皱眉,“怎么还?” “用你的人,用你的一生……”他将她紧紧地抱在身前,熟悉的曲线贴合在胸口,虽然更加纤瘦,但如一修所说,她的气味没有改变。 她是他的夜溪,他深爱了一生的人。 第九章 此刻,龙四也不在驿馆中,因为宫中忽然有太监来传话,说太子要见他。 这么晚了,很少有官员还会被召入宫中,这原来不合规矩,但是太监却说太子很坚持,要他务必尽快入宫,且不要惊动旁人。 龙四想,也许是出了什么大事,就急匆匆地跟着太监入了宫。 太子宫里很清静,这座殿宇在宫中占地面积仅次于皇帝寝宫。 宽阔的庭院里,摆着几个稻草扎成的草人,身上还插着几支箭,显然太子白天才在这里演练过射箭。 入宫后,龙四只见太子正在灯下摆弄着一个九连环,兴致勃勃地拆解着。 “皇叔来了,快请坐。”他忙得头也不抬,只是招呼了一句。 龙四站在那里,拱手道:“殿下深夜传召,不知道有什么大事?” “听说皇叔小时候在宫中最喜欢玩这些奇巧的东西,但我怎么弄也弄不明白,只好请皇叔你来教教我。” 太子的话让他一愣,接着不悦地沉下脸来,“太子殿下,您的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该知道轻重,让微臣深夜入宫,微臣是冒了触犯宫规的大罪而来,如果只是为了这点末微小技,殿下未免将宫规国法看得太轻贱了吧?微臣告退。” “皇叔请息怒。”太子丢下九连环,笑着站了起来,“真是开不得玩笑,没想到皇叔是这么严肃的人,好吧,我找你来的确是有要事,皇叔若是走了,可就听不到了。皇叔,请和我到院中来。” 院内,还是只有那几个草人,龙四不解地看着太子,不明白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听说皇叔最近忙着国事很辛苦,我一直想为皇叔分忧,奈何我年纪还小,资历浅,帮不上您,但是皇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批准了曹尚真的辞呈呢?那个人于我茯苓国有功,此刻正是用人之际,怎能自断臂膀?” 龙四以为太子是欲为曹尚真说话,不耐烦地回道:“太子,您久居宫中,大概很少听到外面的风声,曹尚真绝非殿下所想的那样忠心清廉,有他在茯苓国一日,茯苓国就不会有强大之时。” 太子颇有兴味地问:“哦,那皇叔眼中的他是个坏人了?既然他是坏人,那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关到天牢里?” 这倒问到了龙四的痛处,“先帝走时有说,不许微臣动他。更何况,皇后待他如亲生儿子,微臣不得不考虑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太子微一沉吟,道:“如果我给你一道手谕,允许你抓他呢?” 闻言,龙四一惊,他曾听说曹尚真在多年前冲入火海救出太子的感人故事,也听说太子向来视曹尚真如兄长一般,难道传说有误?或者,这个太子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天真? “父皇生前及母后很宠曹尚真,甚至胜过爱我,父皇总说让我将他看作兄长,多听他的教诲,牢记他救我的事情,哼,我为什么要听一个奸臣的教诲?他救我,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媚上邀宠罢了,我才不要感恩。我就想看他什么时候能够被人扳倒,我再狠狠地把他踩在脚底下,让他再也不能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凡事尽在他掌控中的样子。” 太子咬牙切齿的阴毒语气,竟让龙四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么,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皇叔,您先想办法收集曹尚真受贿的证据,我再设法从国法中寻找破绽,尽快登基主政,只要我以皇帝身份下了旨意捉拿他,那他就算有先帝的免死金牌也必死无疑。” 说完,太子拾起丢在台阶上的弓箭,一箭射出,正中一个草人的胸口,龙四顺着看过去,竟发现那草人的身上贴着一个字:曹。 龙四回到驿馆的路上,一直思索着太子的话,有了太子的支持,以后办事自然会顺利得多,不过太子才十四岁,还是个心性不定的孩子,他说的话,能百分之百相信吗?这该不是曹尚真故意设的圈套吧? 走进驿馆大门,他遥遥向着丘夜溪住的厢房看了一眼,屋内没有一丝灯光。 但是当他走到自己所住的跨院内时,却不禁一愣--只见丘夜溪坐在他房门前的台阶上,像是在静静地等候他的归来。 “浓儿,你怎么还不睡?”直觉告诉他,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丘夜溪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王爷,请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他一震,强笑道:“柳浓儿,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是你的名字吗?” “我是哪里人?在王爷遇到我之前,我是要去南阳吗?我的家人现在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龙四躲开她的灼灼的目光,轻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正在想办法寻找你的家人吗?但是……” “但是一直找不到是吗?”她淡淡一笑,“那么,我也没有资格一直受王爷庇护照顾,我想我该离开了。” “不行,”他断然拒绝。 “为什么?”她反问他,“王爷,我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浓儿,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龙四艰难地说出口,他这辈子从未向女人如此倾吐心声,而且是在这么没有把握的时机下。 丘夜溪的睫毛闪动了一下,“王爷,我很感激您,真的。因为如果没有您,我也许早就死在那条山路上,可我幸运地活了下来,还跟随王爷来到京城,但是,王爷对我所做的一切又让我如此不安,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王爷赠予的一切。” “接受这一切并不难。”他强硬地说,“只要你肯敞开心,接受我。” “我的心从没有封闭过,因为它早已为别人敞开了。”丘夜溪的面容平凡,但眼中的光芒却如此美丽,“王爷,如果您曾改变过什么,那么请想办法把它变回去吧,因为世上的万物都应该由天注定,而不该由人力扭转。” 她的话中有话,让龙四的心骤然抽紧,自丘夜溪被他救下之后,从来没有如此坦诚地表述过心事,这番话,明白地在拒绝他的情意,更可怕的是,还告诉他一个事实--她的心,早已给了别人。 那个人是谁?已无须点明。 “你又见过他了?”他暗暗咬牙,“是他给你灌输了什么古怪的想法吗?他的话你怎能相信?” “如果说他的话我不能相信,那么王爷的话我一样也不能相信,因为你们都是我失忆之后出现的人,可是,王爷,您是否曾经遵循您的心去做过什么事?那件事让您不能放弃,不能移情,拼尽全力也要去做,即使别人告诉您那件事是不对的,您依然不肯放弃?” 龙四凝视着她,“是的,我现在正在做这样一件事。” 丘夜溪含泪而笑,“那么,我与王爷是一样的蠢人,这样的事情我大概早已经做过了。王爷,一个和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您会为了他流泪,为了他心动吗?” 他的心头滴血,他知道,她的心已经倒向曹尚真,很快,自己将失去任何抓住她的机会了。 但是,他怎能坐视这一切的发展?怎能? 清晨,龙四刚刚抵达六部办公之处,就见好多人抬着箱子往里面走,他急忙喝住,“这是干什么?” “这是曹丞相,哦,前丞相曹尚真派人送来的,说是早已经和王爷说好要捐来的赈灾银子。”户部尚书正笑眯眯地清点银子,靠过来解释道。 龙四蹙着眉,他还没决定是否该收下曹尚真的钱,没想到他倒挺着急要送来。 “送来多少?”他看着地上的大小箱子共十几口,只怕钱数惊人。 “初步点算,大概有……一百万两。”户部尚书汇报。 一百万两?饶是龙四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大吃一惊,暗暗骂了句,“贪官。” 要知道,茯苓国就是一品大员,每年俸禄也不过千两白银而已,这一百万两,差不多是国库每年进项的三分之一了,没想到他在任时如此能捞。 之后一定要他把贪的那些钱全都吐出来。龙四暗暗下定决心,迈步走入堂内。 堂内黑压压地居然站了十几名一、二品的大官,看到他,齐齐问安。 龙四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便问道:“诸位大人今日怎么一起来了?”由于他的王府还没有准备妥善,所以他把所有官员都召集到户部来一起办公。 但是近日因为事情渐少,他已经不会召集如此多的官员到场了。 几位一品大员走过来向他拱手笑道:“王爷,我们几个人是有件事想和王爷商量。” “有事商量?”他狐疑地看着几人脸上的笑容,明显都是心怀鬼胎的样子。 “王爷近日如此辛苦,却一直屈居于驿馆之中,我们心中着实不安,户部尚书张大人说,城南有一处宅子,是庆成老王爷的旧居。老王爷病逝之后,膝下几位子女都已另辟府邸,这处宅子就交给宫里,说是留作他用,如今王爷您回来了,新王府少说还要盖个一年半载,不如先搬到那边去住。” “这件事以后再说。”龙四说完后看着这几人,似乎没有退开的意思,“诸位大人还有什么事?” “兵部尚书丘夜溪据说已经不幸去世,兵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缺,所以此次赈灾需要出动部队的时候一直不方便调配,不知道王爷能否尽快安排好接替人选?” “诸位大人有什么意见吗?”他抱臂胸前地问。 “一直镇守萧山关的楚长烟楚将军,功勋卓著,当年镇守海防时,也相当有能力,所以我们一致认为楚将军是合适的人选。” 但龙四并没有立刻点头,他又问道:“楚将军既然如此有能力,为何一直被放在那种偏远地方?” 几位尚书对视一眼,眼神中各有深意。 “这个……”工部尚书小声道:“据说,因为楚将军和前任曹丞相私交不好,所以一直被丞相打压。” “那就召他进京吧。”一听说是曹尚真曾经打压过的人,他心中就格外的有好感。 两件事说完,众人还是不走。 “还有什么事?” “那个……”工部尚书递过来一封信,“下官近日积劳成疾,几次呕血,怕是久病难医,所以想告假回家养病一段日子。” 龙四看看对方,的确是瘦小枯干的身材,一副病痨鬼的样子,于是挥了挥手,“好吧,准你一个月的假。” 工部尚书道了谢,匆匆忙忙就走掉了,而这只是个开头,没多久,刑部尚书也说自己老母年迈体弱,将不久于人世,家中来信,催他尽快返乡探望,因此他也要告假。 皱了皱眉,龙四只批了二十日的假。 第三个,是兵部侍郎,因为兵部尚书还没有人选,如今兵部的事情都交给侍郎张连海,他一开口就泪流满面地说他辜负了先帝的重托,没有配合王爷做好赈灾之事,自请降职罚俸,离开兵部。 到这个地步,龙四才忽然明白,这些人是合伙要给自己难看啊。 之前几日,他们表现得很是乖巧,还以为是他们想明白了。应该为朝廷出力,才不负头顶乌纱帽,结果皇后的一番话打破了他的假想--这些人竟然还要看曹尚真的脸色行事。 那么如今他们突然集体告假,甩手不干,也肯定是曹尚真的指使啰? 龙四不由得勃然大怒,连公务都不办了,出门上了马车,喝令车夫立刻前去曹府。 马车疾驰在京城的大道上,两旁群众的议论之声不时飘进龙四的耳里。 “以前人人都说曹丞相是个贪官,看来真是错怪人家了,听说这次他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拿出大笔银子帮助受灾严重的百姓重建家园。” “听说曹丞相的妻子,兵部尚书丘夜溪在地震中去世,曹丞相可是悲痛得很,唉,这样的好男人,现在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 “不知道为何,摄政王会允许曹丞相辞官?那时候,曹丞相因为丧妻而伤心过度,无心办公,准他几天假就好了,这样的朝廷栋梁,怎么能走?” “如今这位龙四王爷,刚从外面回来,两眼一抹黑,什么事情都不懂,到底行不行啊?” 听到的议论越多,龙四越是生气,在车子走到一半时,他忽然用力跺了跺车厢板,喝道:“停车,先不去曹府了。” 可以想见,曹尚真必定是在等他送上门去,准备好说词对他进行一番羞辱。 这个人,善知攻守之争中最难也最有效的就是攻心,居然从百姓的口碑下手,制造舆论压力给他,看来多留他几日,就多几日的祸害。 于是他稍一沉吟,重新决定:“入宫,去找太子。” 驿馆中,丘夜溪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她没有多少行李可以收拾,当初穿着的那身衣服因为破损脏污,早已丢掉了,全身上下的衣物都是龙四为她准备的,唯一的例外,是曹尚真强行塞给她的那只耳环。 握着这只耳环,她说不清心中五味杂陈的感觉。 过去的一切都已忘记,这样的她还有资格去爱人吗?若是离开了龙四,她又该选择去哪里?曹府吗?她的离开会不会给曹尚真带来一场无谓的纷争?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是龙四的几名侍卫-- “王爷说今夜不会回来,让我们在这里留守不要离开。” “王爷带兵去曹府了吗?” “应该是的,据说调集的是皇家御林军,可能是怕兵部和曹尚真有勾结,不好行事吧。” “可是御林军不是只有皇帝的手谕才可以调动?” “王爷带着太子手谕,就相当于皇帝的手谕了。” 什么?丘夜溪大惊,龙四竟然对曹尚真采取军事行动了?那曹尚真全家岂不危险? 她打开门,一步跨出,问道:“王爷为什么要去曹府?” 那两名侍卫互相对视一眼,一人躬身道:“柳姑娘,这事与您无关,王爷有令,姑娘今夜务必留在驿馆,不得外出。” 但丘夜溪岂会听他们的话,她看准旁边一棵小树的低矮树梢,一纵身,便踩着树枝跃出了驿馆的墙院。 那两名侍卫一下子呆住了,他们没想到她竟然有一身武功,再想追时,也已来不及了。 丘夜溪赶到曹府时,外头果然火把团团,人影幢幢,她毫不停留,飞身掠过众人头顶。 发现她的身影,外面有人大喊:“有人跳进曹府了。” 待他们的话音落时,丘夜溪早已掠过曹府院内的第一重深院。 这时,曹尚真正惬意地跷着腿,用小锉子锉着指甲,眼皮微微抬起,瞥了眼面前满脸杀机的龙四,嘻嘻一笑,“王爷,大半夜闯入民宅,动刀动枪的,是来练虎威的吗?” “曹尚真,今日不是你我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他冷颜负手,“本王有大量的证据,证明你在任职期间贪赃枉法,奉旨要拿你问话,你也别想反抗,这样还可以少吃点苦头。” “奉旨?奉谁的旨?”曹尚真证据悠哉的问道。 “太子的旨。” 闻言,他轻蔑地一笑,“太子尚未登基,更未成年,他的话再大,也大不过皇后千岁。有本事先要来皇后的懿旨再来拿我吧。” 龙四狠狠地盯着他,“你不要恃宠而骄,以为有皇后罩着你就没事了吗?后宫干政是历朝大忌。” “先帝病逝,太子年幼,皇后并不是干政而是辅政,怎么?你这个摄政王,忍受不了皇家至亲的问询吗?”曹尚真吹着锉子上的粉末,“再说,王爷说我在职期间贪赃枉法,请问证据何在?” “那一百万两银子就是证据。” 他挑挑眉,“这么说来,我做好事还做出祸事来了?难道那些银子上面刻着官府的印记?是我从国库里偷出来的?” “你若自认清廉,就老老实实交代,这么多的银子你是从哪里赚来的?” 龙四的质问让他哈哈笑道:“我从来不是自认清廉的人,王爷不必拿这个头衔压我,至于这银子,王爷难道没有听说过‘生财有道’这四个字吗?我曹家虽然不是世代公侯,好歹也是个大家族,家中门下买卖不少,苦心经营多年,赚点散碎银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一百万两是散碎银子?你的口气倒不小。”龙四冷笑驳斥。 “我向来口气大,不过王爷,您在拿人之前也该想想后果才是,抓了我,对王爷有什么好处呢?夜溪就是你的了吗?朝廷也都是你说了算吗?皇后会原谅你吗?太子那个傻小子日后就会倚赖你了吗?” 龙四听他说到太子,心头突突跳了几下,眉宇一沉,“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本王不喜欢拐弯抹角。” “我知道今日之事是太子给王爷撑腰。”曹尚真挑挑唇角,“皇家调教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早年我就觉得太子是个心眼儿极多的孩子,替他做事比替他父皇做事还要麻烦,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早早辞职抽身?是因为怕你吗?哈,愚蠢。” 看着龙四几乎气白了的脸色,他笑得更加放肆了。 “我原想带着这点家产和一家大小,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好好过我的后半辈子,是夜溪半途出了事,耽搁了我的计划,可是王爷,我躲着你,不是因为怕你,这一点,显然王爷并不清楚。” “你还敢造反不成?”他逼问道。 “造反?不敢。”曹尚真哼了哼,“我要是造了反,这好好的忠臣名声岂不就毁于一旦?别想引诱我做犯上作乱的事情,我不会上当的,但是王爷想就这样把我拿下,带到天牢,胡乱安个罪名赐死,那也是绝不可能的,王爷为何不听听外面街上的动静?” 龙四被他东拉西扯说了好半天,已经烦到不行,忽然听他说出这一句话,一时间也不明白,但是过了片刻,他忽然了解了--外面大街上喧闹不休地传来很多人高喊吵闹的声音,虽然一时听不清他们喊了什么,但显然人数众多。 “怎么回事?”他赶紧踏步出屋,怒喝道。 很快有近身侍卫气喘吁吁地回报,“王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京城里的老百姓都跑到曹府这边来了,将周围的七八条街都完全堵死。” “什么?”他眉毛拧成有如麻花,“他们这些人想干什么?” “不知道是谁煽动,说……王爷想置曹丞相于死地,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曹丞相全家抄斩,还说……还说……” 那侍卫吞吞吐吐,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还说什么?”龙四不耐烦地喝问。 侍卫尚未开口,就听见曹尚真在他身后悠然回道:还说,“王爷之所以要为难我,是因为看上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并未身亡,其实是被王爷给隐姓埋名在藏了起来。夺人妻子,毁人家族,陷害忠良,王爷,您这罪名可真是不轻,虽然您是摄政王,无人敢办您,但是一旦激起民变,我看您要怎么收场?” 龙四赫然转身,死死盯着面前这张可恶的笑脸,“曹尚真,你真不愧是九尾狐狸,一方面蛊惑朝中大臣托词告假,将我架空,另一方面,以捐款救灾为名笼络人心,煽动民变,本王今日若是放了你,岂不真的让你称心如意?茯苓国不能留下你这个祸害。” 突然间,院中有道人影落地,一个女子的声音急迫地响起:“王爷,请放我丈夫一马。” 龙四和曹尚真都被她的话震住了,目光往她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丘夜溪气喘吁吁地站在院中,鬓发钗环都已凌乱。 “浓儿,你,你怎么能称他为丈夫?”龙四听了刚才那句话,几乎心碎。 “他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到现在还信他的鬼话。” 丘夜溪神色平静地说:“即使我不是他的妻子,但我心中只有他,我已当自己是他的妻子,我要与他在一起,宁死不分离。” 她望定龙四,忽然跪了下去,“王爷的救命之恩,我今生难报,这一拜就算我还王爷的恩情,但是,王爷对我真的问心无愧吗?” 她清澈明亮的眸子凝视在他脸上,让他心头的不安加剧,想含糊地混过去这个问题,却怎么都张不了口。 丘夜溪自行说下去,“王爷,您本是个善良的人,不要为了情字改变了您的本性,我不值得王爷这样牺牲,尚真虽然看上去是个坏人,但他的本性也不坏,我希望你们两人不要为了我起纷争,否则,我宁愿死在当场。” 她说着,手指忽然摸到自己的脸颊上,在指腹摸到耳朵旁那道细密的痕迹时,用指尖狠狠一揭,向外一扯-- 那张精巧的人皮面具,因为被一种奇特的药水黏在她的脸上,本是人力无法轻易揭掉的,又与她的脸贴合了这么久,黏得非常牢固,她此时硬生生的一扯,虽然将那面具扯掉了一些,却也将自己的脸颊一侧扯得血肉模糊。 曹尚真看得又是震惊又是疼惜,飞身扑来将她一把抱住,痛骂道:“笨蛋,傻瓜,这张脸就是盖在你脸上一辈子,我也不会嫌弃你的,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脸?变不回去就变不回去了,你这样做,最痛的人是我,知道吗?” 丘夜溪的手被他死死按住,再也做不出别的动作,只好无奈地冲他一笑,“你以前也是这样宠我吗?” 他轻叹一声,“不仅以前这样宠你,以后也是,我早就发过誓,要宠你一生一世。” 听得感动不已,她抽出一只手来,轻轻触摸着他的脸,这张脸的轮廓,让她的手指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也许,曾在许多的清晨日暮,他就躺在她的枕边,他们曾经共同迎接过朝阳升起,欣赏过落日余晖,那时候她的手也是这样游走在他脸上吧?一点点,一分分,一寸寸,将他烙印在自己的心底。 曹尚真看到她的眼中盈满泪水,倏然间,一滴晶莹圆润的泪滴从她眼角滑落,他连忙用手将那泪水接住,然后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我绝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也绝不会让你再落一滴眼泪。” 龙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对有情人,心痛和失落几乎在这瞬间击垮了他,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奔出院门,然而越往外走,那震耳欲聋的沸腾民怨听得越清楚-- “放过曹丞相。为什么好官要遭人陷害?” “我有亲人就在灾区,他们等着曹丞相这样的好官义举救助,朝廷无能,难道还要灭杀义举之人吗?摄政王良心何在?” “听说朝廷内有许多大臣纷纷告假辞官,大概都是被这个霸道王爷逼得无路可去了吧?” “还有啦,这王爷一回来就要霸占庆成老王爷的故居,老王爷的家人可都还健在呢,他凭什么啊?” “据说连曹丞相以前不喜欢的臣子,他也都一一召回来重用,摆明了是故意和曹丞相为难嘛。” “先帝才去世几日啊,咱们茯苓国又是天灾又是人祸,到底是谁要整垮咱们茯苓国?” 龙四越听越惊,越听越怒。 原来将是非真相黑白颠倒,竟然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曹尚真说的没错,他虽然是摄政王,一言九鼎,但是也不能与民怨相争,这毕竟是堂堂京城,一旦真的激起民变,就会酿成大祸。 他刚要走出曹府时,在众多御林军中,忽然有个身材瘦小的兵卒跨步走出,拦住他的去路,阴冷地说:“王爷就这样撤兵回去了吗?” 龙四再一惊,因为他已经认出此人--竟然是太子。 “殿下,眼前局势您已经看到了……”他无奈地说:“若不撤军,我们还能怎样?” “我就不信他曹尚真真的能翻出天去。”太子冷冷哼道,然后一摆手,“来人啊,放箭。” 龙四还来不及阻拦,只见十几名弓箭手都已经将弓上的弩箭用火石点燃箭上布头,眨眼间,十几支火箭齐齐飞出,瞬间点燃了曹府的房屋。 冬天本就天干物燥,再加上夜晚风大,风助火势,居然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曹府中人的惊呼和府外那些为曹尚真请命的老百姓的怒吼交织在一起,龙四恼怒地拉住太子的手臂,“殿下,此时此刻怎能放火烧府?您看看府外那些数不清的老百姓,万一冲了进来,殿下要怎么收拾残局?” 太子却对他眨了眨眼,“这就是摄政王您的事了,对吗?皇叔。”说完他嘻嘻一笑,带着几名随从溜了。 龙四的心都凉了,他此时此刻才明白太子的本意,原来杀曹尚真只是太子的第一步,借杀曹尚真之事,激起民众对他的怨恨,才是太子的根本目的,一旦逼得他交出摄政王的位置,茯苓国的第一执政之人无疑就是太子了。 他实在太低估这位十四岁的太子,而自己竟然会沦落成为对方手中的棋子。 曹府火势一起,丘夜溪先慌了,“怎么办?”她急忙问身边的曹尚真。 “放心,大不了这房子不要了,反正我本来就要带着你走。”他刚刚安抚了她一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凝眉顿足道:“坏了。” 丘夜溪见他反身向后跑,也立刻明白,急忙追了过去。 有几支火箭射向东边院落,那里正是曹一修的卧室,两人不顾一切地奔到那片小院时,火海已从屋顶连到了门窗。 曹尚真对她喊了一声,“你留在这里。”接着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几粒火星从房上溅落下来,倏然像一道闪电,点亮了丘夜溪的心。 好熟悉的一幅画面啊。 这火海,这情景,何时何地,在哪里曾经见过? 扑面而来的火焰热度,与周围侍女家丁忙碌的身影交织成一片,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哭喊,在叫嚷着-- “太子还在火中,曹大人去救了。” “丘尚书,请您冷静,我已经命人入火场救人,丞相人已经身处险境,您不能再去冒险了。” “我怎么能将险境留给他一人?”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喊声,但是她明明没有张嘴。 还有一句发了疯似的质问:“陛下,如今您信了他了吗?若他今日伤在这里,陛下是不是就不会再将他视作敌人了?” 心在抖……那么久远的过去……她最爱的人,几度身陷险境,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些同生共死的誓言呢?都被她丢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不怕别人抢我什么东西,最怕的是你被抢走,哪怕是这丞相不做了,我也无所谓,但是你若被人抢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本想答应他不再流泪的,可在想起这些话时,那些眼泪就如雨珠滴落,在风中碎了又流。 一阵火光冲天,曹尚真背着儿子从火焰中穿身冲出,父子俩都平安,只是曹尚真一脸的烟灰,没了往日的清爽。 他将儿子交予府中的大夫诊视,又急急忙忙地眯起眼找寻妻子,刚才在火光之中,因为烈焰温度太高,光线太亮,乍然冲出来时,竟然有点不适应外面的夜色昏暗,看谁都是模模糊糊的。 蓦然,一只温暖的手袭上他的脸庞,他听到丘夜溪似笑似泣的声音,“还好,没有烧坏脸,以后你还可以用这张脸去骗姑娘的心。” 他像被人用咒语咒住,怔忡了好一阵后,将她一把抱住,急急地说:“不会有别的姑娘了,只有你,若我今日烧坏了脸,你还要我吗?” “要你,要你,要你,我只要你。”她紧紧攀着他的肩膀,连续不断地喊着自己的誓言。 刚刚那一番对话,是当年曹尚真从火海中救出太子时两人曾有的对话,如今旧话重提,就意味着丘夜溪所有丢失的记忆开始回归。 两人万般珍惜这久违的重逢,从身到心,彻底回归彼此。原来当彼此相爱至深之时, 就是死亡,都不能将他们分离,因为月老系在他们指上的红线,早已化成解不开的锁链,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生死相许。 曹府内,两人充耳不闻外头的喧闹,静静地,贪婪地享受着这份甜蜜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们也不曾想到,此时全京城的百姓因为这场大火而纷纷动员起来,家家户户忙着从自家挑水提桶,赶来救火。 半夜三更,城中有数万百姓在奔走,简直成了茯苓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奇景-- 尾声 曹府虽然被这一场火烧了不少处房舍屋宇,但整体损失并不大,以曹尚真的财力来说,重新修缮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开销,可他偏偏不肯修房,任由破损的房屋难看地伫立在城中整整一月有余。 皇后自从知道摄政王竟然放火烧了曹府后,大为震怒,将龙四叫到深宫训话,据说几度气得手脚颤抖,几乎昏厥,于是龙四以摄政王重任实不堪负荷为由,暂时住在庆成老王爷的旧宅子,近一个月都闭门不出。 朝中此时人心惶惶,众说纷纭,有一股极大的舆论漫天飞舞,人人都在传说,这是曹丞相重新出山的大好时机。 甚至连皇后都两度亲临曹府,力劝曹尚真重新掌管朝政,但是—— 此刻他笑眯眯地坐在一张软榻旁,抱着膝头,听儿子清脆地为丘夜溪背诵《忠臣英烈传》中的篇章。 曹一修声音清润,吐字清晰,小小孩子背起古文抑扬顿挫,令丘夜溪向来如磐石一样冰冷的严母脸上,也露出温柔的笑容。 “故,后人云,诸葛孔明,乃世间良才,为相多年,安身修政,尽心辅主,实乃千古一人。” 丘夜溪点了点头,“一修以后长大了,就要做诸葛孔明这样的臣子,明白了吗?”他偷偷瞥了眼父亲,小声道:“可是一修想做爹这样的臣子。”她把脸一板,“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的?” “像诸葛孔明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臣子,为什么当初不能帮助刘备一统天下?因为他其实既不识人,也不会用人,做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白白浪费了蜀国的大好地形,到最后一事无成,就落个虚名而已,爹不一样,爹会识人,也会用人,所有不听爹话的人,爹统统让他们好看,所以咱们茯苓国才有今日之局面。”丘夜溪听了一瞪眼,“这番话是你爹教的吧?去,回你书房,把这本书重抄一遍。” 看着儿子委屈地离开,曹尚真忍俊不禁,伸臂搂过妻子,“你身体刚好就这么操劳,就算不可怜儿子大病一场,也该为自己着想。头还疼吗?要不要再给你熬锅鸡头汤喝?” 她在这段日子以来,慢慢想起自己当日是在地震发生的一刻从楼上跳下才逃出生天,但也许是跳下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所以她迷迷糊糊地想去找曹胆,却阴错阳差地走了别的路,以至于和曹胆错过,最终昏倒在山路上。 曹尚真听说之后万分心疼,下令厨房天天炖鸡头给她喝,说是吃头补头,直把她补得看到鸡肉就恶心。 此际,她生怕他再端来鸡头汤害自己,白了他一眼,指责道:“就你这样护着他,他才会有这么多的歪理邪说,忠臣被他说成笨蛋,你这个奸臣倒像是千载难得的贤才了。” 他得意地笑着,“我的儿子当然要以我为楷模,否则可就糟了,唉,你不知道一修有多乖,当初我以为你走了,在房中大哭一场,这孩子就在那么冷的冬夜里坐在门口整整陪了我一夜。” 丘夜溪闻言眼眶一红,低下头去,故意用冰冷的口气说:“你就会骗我,若真的心痛我,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去抱那个跳舞小妖精?看你那色迷迷的样子,我还真不知道你原来还有当轻浮浪荡子的本事呢。” “之所以那样做,就是想激起你的真心啊,当日在你床边我不是和你说了?”他急忙去吻她的唇,即使她拼命躲避,却也躲不开他那恼人的嘴唇和双手。 “夜溪,以后不许再离开我,无论你去哪里,我们两个人都一起同行,要死,也死在一起,好不?”他一边追索着她身上那久违的温暖,一边喘着气向她祈求。 “我还能逃到哪里去?还不是一辈子要被你赖在身边。”她的呼吸紊乱,到最后分不清是被他的手指剥落了衣裳,还是自己扯开了他的外衫。 “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找你,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派去龙城的大夫回信说,你娘暂时无大碍了,过些日子我就陪你回龙城去看岳母大人。” “京城这边呢?局势还未定下,皇后不是求你……” 两个人纠缠着,嘴上仍不忘讨论国家大事。 曹尚真一边“做事”,一边冷笑,“那个没良心的太子,不念我当日对他的救命之恩也就罢了,居然还想一箭双雕除掉我,我若是回头去帮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夜溪,你若是劝我去帮他,这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就让你当。” “我不会劝你去帮他的。”这一回,她答得坚决而干脆。 原本以为是龙四下令放火,但是曹胆当时就在前院,认出了太子,所以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两人。 曹尚真倒没说什么,丘夜溪听了简直气得要死。 平时太子看上去虽然顽皮,但总是对他们“尚真哥哥”,“夜溪姐姐”叫得亲热,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阴险卑鄙的小人。 一个想害死她丈夫的未来君主到底有多危险?光是用想的就很可怕,尚真再有本事,也是人臣,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这太子小小年纪,心肠如毒蛇,就算她有一颗赤诚的忠君之心,也绝不会轻易许给这个毒蛇皇帝。 曹尚真见她如此回答,乐得脸上都笑开了花,连连赞许,“我的夜溪终于懂事了,不再一味的愚忠。”他的嘴唇掠过她脸颊伤痕时,特意停留了下,在那处伤痕上细密地反复吻过。 丘夜溪被他呵得痒了,只好推开他的嘴说:“好了,早就说过这里不疼了,我的头也不疼了,我身子都已经好了。” “那不行,好不好要我亲自检查之后才能做定论。”他哼哼道,望着面前这张失而复得的娇美容颜,依然有种如在梦中的晕眩感。 也许是龙四被他们的真情感动,抑或许是他被太子出卖后的万分失望,就在曹府着火之后的第二夜,他派人送来一个药瓶,并附上说明,告知如何将丘夜溪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 虽然揭掉面具,但是她最初强行撕面具时留下的伤痕一时间还未去除,曹尚真发誓,一定要找来最好的药材把她脸上的伤痕修复,并对龙四的行为始终耿耿于怀,若不是丘夜溪说龙四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曹尚真本想在适当时机找个理由,再狠狠陷害一下他,让对方永远不得翻身。 “这府宅你真的不修了吗?”丘夜溪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激情,一时间有点难以承受,只好尽量找话题引开丈夫太过猛烈的“攻势”,曹尚真勾着唇角,邪邪一笑,“当然,我这曹府可不是白白让人烧着玩的,一定要让纵火犯掏出银子来给我修府。” 她讶异道:“难道你要让太子给你修府?” “太子自然不肯,但是皇后娘娘已经赶着要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拨出二十万两给我们修府了,我说你怕吵,等过些日子我陪你回龙城去看岳母时,这边再修也不迟。” “奸诈。”她并起两指用力一戳他的胸口,“连皇后娘娘的银子你都要赚,这点小钱你还掏不出吗?” 没想到曹尚真负痛叫了一声,引得她焦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又碰到你以前的伤口?” 他趁势笑着压倒在她的身上,柔声说:“没事,那些伤口无论大小,都是为了你而流血,就是流光血也甘心,你也不要替娘娘心疼银子,谁让她养出那么一个败家儿子,这也是她该付出的代价,日后还有她头疼的事呢。” 丘夜溪虽然心中恨太子无情,却改不了担心茯苓国前途的习惯,如果龙四不干摄政王,尚真也不肯回去当丞相,就剩下皇后一人独撑大局,能行吗? 她正想劝他几句放下仇恨之类的话,忽然耳朵被他碰了一下,她用手一摸,一只耳环挂在了耳垂上,那圆润的手感异常熟悉,毫无疑问,就是他送她的那一对耳环中的一只,而另一只,就在她的怀中,一直贴身携带。 她接着翻找出来,递给他,“把这一只也给我戴上吧。” “你不是不喜欢戴这些首饰吗?”曹尚真很是意外,又很是惊喜,连忙接过来将它戴上妻子的耳垂上,一对耳环终于与它们的主人“重逢”了。 丘夜溪柔柔一笑,“我总觉得它们是段传奇,我想,也许有了它们的见证,你我真的可以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那是……一定的。”他的语音在吞没她红唇的刹那消失。 爱这个女人,已经爱了二十几年,他是无论如何也变不了心了,不仅今生变不了,期待来世,也还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找到她。 相携,再百年。 欲知丘夜溪怎么会被第一大奸臣拐上手?请看笨笨牛红唇系列171——官场好好玩之一《奸臣》 欲知两人婚后曹尚真这只狡猾大狐狸如何变身为宠妻奴?请看笨笨牛心雨园系列111——奸臣2之《奸相》。 湛笔夜话之四十二 湛露 一定要惜福。 这是某露最近的感想。 身在新月这几年,每时每刻都有危机意识,并深深庆幸自己还在这里,还在这里。 而生活,却是十年没有变过。 周围的朋友,来了又走的有许多,有人去上学了,有人换工作了,有人结婚了,有人生子了,有人买车买房了,有人离婚了…… 湛露还在这里,一个人在台灯下,写啊写啊……白天六点一刻闹钟一响,湛露就像兵营里的士兵听到号角声一样,立刻蹦跳下床,洗漱穿衣,出门赶车,七点半之前准时赶到公司。 有时候也觉得很无趣,尤其看着周围人的生活,常常会羡慕到垂涎欲滴,而一回到自己的天地,便得先打开电脑档,准备敲下一个字。 于是特别迫切地想见到朋友,听听她们的声音,聊一聊近况,但是却有半年的时间很难再见到以前的那些密友,因为大家都各有各的事情在忙,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可交流越来越少。 在这本书即将完稿的时候,我在网上和小璐发了顿脾气。曾经和我那么亲密的小璐,曾经被我视作恩人的小璐,被我这样重重地伤过之后,没有反驳,沉默的离开,结果巫呼在网上找我谈话,她刚一开口,我就崩溃得独自坐在屋子中哭了很久,那天我万般挣扎,最终才打起精神,将这本稿子最后几千字写完。 事后我用一束鲜花向小璐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朋友,我们还像小孩子一样重归于好。 本以为一切就此平静,结果在不久之后,忽然在无意中知道巫呼有了男朋友,那一刻的失落,伤感,甚至是尴尬,让某露在餐桌上始终无言。 然后回到家里,朋友阿光过来劝我要惜福,我却说了一句,“孤身之人,不愿意看别人炫耀幸福。” 这句话,惹恼了向来温和体贴的巫呼,那一刻她在blog中做出了终止友谊的决定。 这时还浑然不知此事的某露,开始像朱德庸笔下的结婚狂一样,到处请求亲友们尽快帮某露觅个好人家,嫁掉算了。 两天后,某露才看到巫呼的日记,顿时愕然。 于是我只能回应——好吧,如果终止友谊会让你幸福,我接受。 我是那种——如果你宣判了我的死刑,我绝不会上诉,还会尽快给自己找上吊绳子的人。 结果,惹得一群朋友过来教训某露—— “这样做人是不对的,你对待婚姻和爱情的态度非常不正确。” 甚至有人说:“湛露,你笔下的女主角有你自己的影子。” 是的,我笔下的大部分女主角其实一直在逃避婚姻,否定爱情。读者们留意到了吗?这是某露现实中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尤其看到别人幸福,我会越加地否定自己追求幸福的可能。 结果,现在我连朋友都要失去。于是某露开始自暴自弃的想,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人,不仅找不到爱情,还保不住友谊。 老婆飞樱当然是最先过来敲某露脑壳的人。“相公,你的想法总是很偏激,这样不好,你总是把所有的人和事都预设悲观立场,你这种个性必须改。即使要在心底怀着某种害怕发生不好事情的恐惧,也要更加勇敢地往光明的一面多想想。” 这段至理名言我其实都明白,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那个啥啥…… 最后,还是脾气更柔软一些的巫呼先来和某露道歉。 巫呼留言说——我们和好吧。请给我机会,重新做你的朋友吧。然后,我会继续唠唠叨叨的来劝你——绝对不要随随便便的对待婚姻,以及,对待自己。 我,开始一张张的抽出纸巾,又一次一个人坐在屋里哭泣。 这个真实版的湛露,她有很多矛盾的思想和观念,虽然努力想当一个完美的好人,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像某露尽管很努力地写书,但难免还是会有写得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不过请相信,我一直在努力着,因为某露是在和书中的女主角一起拼命寻找着爱人的勇气,学习着爱人与被人爱。 我真的很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爱我的父母,和善的老板,温柔体贴的朋友们,以及始终默默无言支持我的你们—— 这一本是“奸臣”系列的终结本,感谢新月,感谢徐姐,感谢絮娟,感谢大小编辑们给了湛露写这样非计划之内系列书的机会,也感谢那些在网上为尚真和夜溪留言的朋友们,因为有你们,才会有尚真和夜溪这一对我亲爱的宝贝。 谢谢你们所给予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