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留人醉》 楔子 一声婴儿初至人世的啼哭,一下子惊醒了原本一片死寂的宫院。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诞下一公主。”喜婆连连作揖道贺。 “公主?”中主李瞡大喜过望。连忙向四方诸神磕头谢恩,“真是天佑我南唐,天佑我南唐。” “父皇,父皇,能让我见见八妹吗?”年仅八岁的李从嘉扯着中主的袖子问,迫切想见到妹妹长得什么样儿。他上头有五个皇兄,还有一个小皇弟,早就巴望着母后这胎能诞个皇妹才好,谁料还真梦境成真了。 “我的六皇子,你可小心着点,别摔着小公主喽。”宫女见中主颔首,喜滋滋将襁褓中的婴儿递至李从嘉手上,但口中却不忘嘱咐着。 李从嘉细望怀中的小皇妹,她大大的眼睛也正瞧着自己呢,真逗。 “秀挺的小鼻子,还有那张红艳艳的小嘴唇。天呐!小公主简直是个美人胚子。”宫女们都连称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婴孩。 中主向来对下人和善,这般得了天仙一样的女儿更是喜不自禁。见下人们说的都是夸赞的话也就由得她们叽叽喳喳地去品评。 李从嘉抱着这漂亮的皇妹,心道待她长大一些,便可与自己一起去逛宫中那个漂亮苑子了。还有他要教她吟诗作对,五个皇兄都忙于政事,根本无心理会那些,七皇弟又天生不爱诗文,有了这个小妹妹那以后就不怕没人同自己玩了。 李从嘉以为妹妹会像他一样,慢慢长大,越来越聪慧漂亮。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七天之后,皇陵内便竖起了八皇妹的灵位。 “幼女李从颖之位”几个金体小楷写得清清楚楚。 李从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当初抱着的是个那么美丽、健康的婴儿,怎么才七天的光景,就逝世了? 从颖。自那天起,他记住了这个与自己天人永隔的名字。 1 繁华的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小贩的叫卖声在和煦的阳光下幽幽传开。这便是天下初定的北宋首都——汴京。 庞大的宫宇,轻幔的彩纱,玲珑的台阶,正殿门前两排宫女悄无声息地分列左右。金雕玉砌的大殿内,所有装饰将“华丽”两字演绎到了极致。穿过大殿,内殿被层层的纱帐隔开,内中繁华只是隐约可见。内殿与大殿的衔接处,放着两樽雕龙香炉,金制的香炉被轻烟缭绕,香味犹如茉莉般清新。阳光透过窗格,斜射在炉中的台阶上。一切的雅静祥和,都被一串急乱的脚步声打破。莫昔童急急地直冲内殿,所经之处,一阵疾风。 “哈哈哈,曹彬这小子可真有两下子。将李煜的那群窝囊废打得落花流水。”莫昔童在通往内殿的台阶处立住,来不及跪下,便脱口而出这天大的喜讯。 “莫昔童,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先禀告一声?” 一个慵懒的男声从层层纱帐后传来,没有听到任何的怒意反倒是闲散的成分居多。 “末将是太兴奋了。王爷,您不知道,这回可是南唐后主亲自修的降书,连夜命使臣送入汴京的。如今皇帝已经准了后主的称臣请求。后主不日将携亲来京。” 莫昔童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不知何时,那纱帐已被掀起,出现在莫昔童面前的男子俊美到让人惊叹。一双狭长的凤眼正戏谑地看着莫昔童,挺鼻薄唇,斧砍刀削的脸部轮廓,不着寸缕的身上只简单地披着一件白衫,白衫的敞开处露出结实而不夸张的肌肉,有着令人羡慕的男性曲线。在纱帐徐徐垂下的瞬间,莫昔童瞥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云鬓松散,俏目含情地斜倚在床旁,胸脯仍在剧烈地起伏着。莫昔童不禁伸了伸舌头,王爷的体力一直是他望尘莫及的。看那女子满足的表情,显然王爷的爱慕者中又多了一位。 “莫昔童,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和本王讲话时不走神?”俊美男子懒散地躺在竹榻上,看似游离的眼神将一切尽收眼底。 莫昔童才要开口,忽然从纱帐内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唤声:“王爷,奴家有些事……” 莫昔童朝榻上男子报以同情地耸了耸肩。榻上人嘴角微微向上扯了一下,自然而优雅地轻抬了一下右手。瞬间,两名虎背熊腰身穿铠甲的男子出现在内殿,只见他们步履一致地向纱帐后走去。 “啊!你们要干什么?且容我穿好衣裳!” 不一会儿,两个男人面无表情,一前一后将一个卷在被褥中的女人扛出了纱帐。那女子边尖声叫嚷边不安分地挣扎着。当她看到榻上的美男时,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地大喊着:“王爷王爷,我是蓉姬呀!” “今天有些吵啊,”那位王爷边左右运动着自己的颈部边轻声自语。 那女人见榻上男子并未如自己预料般的伸出援手便开始激烈地挣扎着,眼看她要挣脱束缚。 “钱江,张闯,让我来帮你们。”莫昔童边说边卷起袖子欲帮两人一起扛那被中的美人。 “莫昔童!” 榻上人出声制止了莫昔童的掺和。两个士兵的身影渐渐远离。可怜的女人,不久后,她就只能躺在王爷府的后门的乱草堆上,做她的王妃美梦了。王爷的床上从来不曾有过空缺,当然,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连着两天填补那个空缺。虽然她们进入王府时,有的是欢天喜地,有的是羞涩期盼,有的是忿恨不平,但所有的女人,在离开时,都是留下一地的伤心碎片,含泪而去。莫昔童眼见好玩的事没有他的分,不自禁地噘起了嘴。榻上的俊雅男子无奈地摇着头,“莫昔童,你看看你,哪里有护国将军的样子。” 莫昔童走到男子面前,单腿跪在他榻边,俯身轻语:“能扛得美人在肩上,这么有趣的事,你竟然不让我参加。不够哥们。” 俊雅男子侧着美目,以一贯的懒散声音道:“你喜欢,本王今晚就让钱江扛一打给你。” “算了吧,我练的可是童子功。再说,那些女人只对你——赵光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兼国内第一美男子感兴趣。” “你是在暗示本王除了那些头衔,并无可取之处?” “有。体能好。” “哈哈!”赵光义的笑声响彻整个殿宇,“我永远不指望你能在说话前运用一下大脑了。” 宫女们个个忍住笑意。只有他,这个莫大将军,才会让深不可测,喜怒无形的王爷纵声大笑。莫昔童是有名的冒失兼无脑。他从来不懂得去察言观色,去小心揣摩。就像刚才,无论换作是谁,只要打扰了王爷雅兴,早就会在王爷还没不耐烦地伸出手时,就已经身首异处。只有莫昔童,王爷对他是器重有加的。当然,莫将军的冒失与无脑,仅限于他平时的生活中,在战场上,他是令敌人闻名丧胆的勇士。只要有莫昔童的地方,任何敌手就不要指望会侥幸获胜。对赵光义而言,莫昔童的用处却不仅仅是征战沙场。会打仗的人很多,可像莫昔童那样,只要交给他的任务,就必定能出色完成的人,可就是万里挑一了。 “言归正传,李煜,该已经上路了吧。”赵光义边说边站起身来,并在空中轻击了一下双掌。 宫女知趣地送上端端正正折于盘子上的华服,并熟练地服侍他穿戴。待他收拾整齐。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不再慵懒,眼神中的精光四射使得整个脸庞变得无法正视,紧抿的薄唇由先前的中性妩媚变成了绝对的自负,无处不在的贵族气质在那身手工精细而华贵的缎制外袍的衬托下,更显张扬。他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地微笑着。 莫昔童翻着白眼,心知眼前这位集天地灵气于一身,俊美无比,神勇无敌,尊贵高雅的王爷又开始自恋了。 “莫昔童,省点力气吧。本王有任务给你。”显而易见,赵光义无须回头便能料到他这个搞怪属下又在自己背后有些什么小动作。 莫昔童无聊地埋伏在草堆里。 “啦啦啦啦”地直着嗓子唱了半天不成调的歌,这个护国大将军叹着气道:“要等到何时?” 在茂盛的草堆中,莫昔童周身已露出一圈不协调的土黄色。原来,他在无所事事时,将四周的杂草全都连根拔起。被拔出的青草无辜地四处散布着,颇有死不瞑目的荒凉。 “蚊子!啊!该死!” “啊!蛐蛐?” “嗯?蚱蜢?再差螳螂就可以凑一桌了。” “赵光义!你这个不够义气的大混蛋!大色狼!身边这么多女人还不够,还动别人的脑筋。害我在这里陪着一群虫子。”莫昔童实在不懂,赵光义怎么会给他这样的任务?虽然赵光义身边一直是美女不断,但那仅仅是只限于晚上的私人时间。在白天,赵光义绝对是个心思缜密,处事利落的王爷。狠、准、快。赵光义从来不在琐事上浪费时间。就像他对那些女人一样,无论是淑女千金,抑或是小家碧玉。他从来不强迫她们,他迷恋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那个征服的过程。一旦征服之后,他会毫不留恋地在第二天清晨就将她们处理掉。作为朋友,赵光义绝对是能够同甘共苦的那种;作为王爷,莫昔童对赵光义的处事风格是尊敬而欣赏的;但作为一个人,赵光义不时表现出的冷血仍让莫昔童这样一个粗线条的人都胆战心惊。赵光义是一只豹,即使它优雅、温顺、慵懒得有如猫般,但你千万不能惹恼它。因为,一口毙命,才是它的本性。 这时,远处有隆隆的车马声。二十匹左右的马,三到四辆车。莫昔童将耳贴在地面,精确地推算出远处的车马数。 “这样浩荡的队伍。看来,目标出现了。” 果然,不久后,随着一阵尘嚣,大大的写有“南唐”的旗帜迎风招展。莫昔童望着眼前的四辆马车。李煜与小周后绝对不可能坐在第一辆与第四辆马车中。首尾的马车充分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太过危险。第二辆车与第三辆车……莫昔童轻轻一运气,右足一点地,眨眼已停在第二辆马车顶。马车夫只顾着一路向前,完全没有发现车顶上已经立着一个身着一袭黄衫的俊朗男子。就在莫昔童掀开轿帘的刹那,连一向不韵女色的他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一个安睡着的仙子。一身净白的素服不染一丝俗世的气息,轻靠窗帘的脸庞宁静而细致,光洁的肌肤完美得如瓷器。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如静立在花蕾上微扇翅膀的蝴蝶一般。不愧是南唐第一佳人,简直就是完美。相比之下,赵光义曾经拥有的那些美女根本就不值一提。 “谁?”马夫的反应显然是迟了,只见一抹余光,轿中已是空空荡荡。 王府的书房内,赵光义背身站在窗旁。 莫昔童差不多已经得手了。他暗自思忖道。 “李煜。”赵光义轻念着这个名字。 “想在制造了那么多麻烦后,还轻轻松松地让大宋子民来奉养他?白日做梦!”赵光义对李煜是恨之入骨的。他,一个从来没有失败过的男人,竟然在李煜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想那年,他正是急需多建功绩来立威信的时候。大哥将他派作大宋的议和使臣去南唐议和,哪知李煜竟毫不重视地将他拒之门外。他不允许,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瑕疵都不允许在他——赵光义的生命发生。想到这里,赵光义不由轻蹙剑眉。他要李煜痛苦。虽然杀了他是最直接和痛快的方式。但他不能。赵光义不希望为了一解私恨,而让整个大宋背上“没有容人之量”的名号。大哥如此辛苦开创的江山,赵光义对它的热爱就如同对自己大哥的爱一般。想到大哥,赵光义脸上的线条便柔和了起来。大哥是赵光义心目中的英雄。他少年时便随大哥征战四方。大哥的野心、气度和豪迈都是他赵光义望尘莫及的。既然大哥接受了李煜的降书,那他赵光义就一定会微笑着迎接李煜的到来。但是,他绝对不会让这个可恶的男人轻轻松松地踏入汴京。所以,背地里做一些小动作也是合乎情理的。 “莫昔童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很了解莫昔童的能力。他相信,很快地,小周后就会躺在他内殿的床上。他要让李煜的痴情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没人能想到,眼前这个俊雅的王爷会将杀戮和女人视为生命中乐此不疲的两个游戏。不一样的过程,却同样能给他带来征服的快感。年轻时,随着大哥走南闯北地打江山,最为豪气的时刻,就是手握染成血色的紫霄剑同一班将士以坛为杯地爽快喝酒。从黄桥兵变后,杀戮渐渐远离了他的生命,收敛起征战时的霸气,他开始寻找新的征服对象——女人。赵光义从来不缺女人,但也从来没有相同的女人能待在身边超过一天一夜。他从来不曾记住她们中任何一个的姓名、样貌,就像他无法记得混战中被自己砍杀的敌人是何长相一般。他在乎的只是那个过程,那个让对方臣服的征服过程。 “王妃?”赵光义对着窗外园景冷冷一笑,大宋不会有人有幸能得此封号了,因为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女人配做他赵光义的女人。 李煜?那的确是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他害怕血腥,不敢杀戮,他的一生都围绕着周氏两姐妹打圈。听说小周后的美貌倾城倾国。赵光义的嘴边不由泛起一个笑容。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吗?美丽到了让男人只愿痴情守候她一个?那只不过是南唐子民对自己国主贪恋女色的一种自圆其说而已。 “王爷,莫将军求见。”进来报信的家将打断了赵光义的思绪。 赵光义轻轻点头,示意家将让莫昔童进来。 一身黄衫的莫昔童含笑迈入殿内。赵光义不待他开口,便挥手示意殿内殿外的侍卫们退下。果然,士兵刚退下,莫昔童已经叽里哗啦地说开了:“李煜这小子,二十多匹马,派头不小。知道吗?一共四辆马车。” “她是在第二辆车还是第三辆车中?” 赵光义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香茗,配合气氛地引出莫昔童下面的一大串。 “我当时就想,到底是哪一辆。要不是你千叮万嘱,‘一定要不着痕迹’,我也不用这么费神了。幸亏我观察能力和智慧都是天下第一的。我一看,第二辆马车的马步显然比第三辆来得轻松,再加上车身晃动时,比第三辆要剧烈得多,第二辆车中,一定是坐着身轻如燕的女子。”莫昔童说完后,迫不及待地端起桌上另一杯赵光义早已为他备好的香茗。 “很好。可惜还是有一点不妥。” “有吗?”莫昔童纳闷赵光义所说的不妥之处在哪里。他确定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绝对是做到了干净利落。 “你的观察能力和智慧。”赵光义狭长的凤眼侧视着莫昔童。 “什么?”莫昔童没大脑的病再次发作。竟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激动时说的话。 “刚才有人自称,观察能力和智慧是天下第一的。”赵光义毫无表情地提醒道。 “我这么愚笨的人能拿天下第一,还不是王爷的栽培。再说了,这种普通人中的第一,哪是皇上和王爷会放在眼里的。”好险!莫惜童暗自一惊。看来自己真是要改改这说话不用大脑的习惯了。幸好,自己的反应力也是天下第一的快。 “嗯。拍马的功夫的确是可以赶超天下第一的张公公了。”赵光义望着一脸尴尬的莫昔童,脸上含笑,“好了,我该去内殿瞧瞧了。”赵光义站起身来,欲去内殿。 “王爷。”莫昔童叫住他。 “嗯?”赵光义转过身来,眉毛微微上扬。 “没,没什么。”莫昔童摆着手,一脸的傻笑。 对于莫昔童的莫名其妙,赵光义早就习以为常。他朝莫昔童扬了扬眉,转身径直朝内殿走去。 莫昔童愣愣地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烟气。他原本想说的是,请不要太为难小周后了。为什么?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他竟然起了怜惜之情? 远远就望见床上那抹白色。这与赵光义的印象不符,直觉中,那么有心机、那么懂得伪装自己、藏匿自己本性的女人应该更适合于鹅黄、浅蓝之类故作纯情的颜色。白色,不应该是这种引诱自己的姐夫,善于耍手段的女人能够承受的颜色。难道小周后是一个异类?一个不同于自己以往所了解的女人的异类?或是自己对她的了解完全走样于道听途说?赵光义对于自己从未出错的判断力竟然无法适用到这个女人身上而诧异。 当靠近那抹纯白后,赵光义的眼睛便再也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那简直就是一朵睡莲。没有任何修饰的素脸近乎完美。这样一张脸根本不需要多余的化妆,脂粉无法使她再多美一分,只分损害了她的天生丽质。一缕幽香沁入心扉。眼前这个女子又一次让他的判断力丧失了用处。这种少女才会散发出的体香,以及这种小女孩的甜美睡姿。该死!她应该还是个处子。莫昔童对于女色并无涉猎,所以根本无从比较。但凭着赵光义的经验,他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应该说还是一块完璧。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小周后怎么可能还是个处子。莫非?赵光义看着这个沉睡中的少女,莫非她不是小周后?那也不对,坐在第二辆轿中,可见身份显贵。她的身份绝不可能是侍妾或宠妃。那她必定是小周后无疑了。赵光义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你尚在沉睡中,便让本王如此头痛。若醒来,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那如瓷器般无瑕的肌肤引得赵光义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她脸庞。细腻的肌肤如绸缎一般。慢慢下滑,很熟练地将手探入她衣襟内。 床上的女子轻轻呻吟了一下,身体本能地闪躲着外来的侵略。如此敏感的身体,赵光义制住自己继续探索的念头。他不允许自己的自制力先于对方而崩溃。望着始终沉睡的仙子,另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莫昔童何时学会使用迷药的? “这是在哪里?”李从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华丽的大床,精致的吊顶,目所能及之处皆是异常的奢糜。她的记忆仍停留在那些可怕的瞬间。满地的尸体,到处是鲜血,耳中能听到的除了哭泣便是哀号。南唐的子民遭受着大宋侵略者的屠杀,而身为一国之主的六皇兄却对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李从颖轻咬下唇,尽力去拼凑着记忆中的片段——六皇兄为了停止对方疯狂的杀戮行为,终于修书投降,愿意放弃后主的封号,甘做大宋子民。可是,她明明拒绝了六皇兄让她同赴汴京的提议。作为南唐的八公主,先皇御选的南唐圣女,她早已决定与祖国共存亡了。她每天都祈求神灵,能保南唐国泰民安。作为圣女,她的责任就是在国君发生意外而无人继位时,或国家遭受变故时,承担起重造家国的重任。只要是圣女,无论与任何男子孕得的子嗣,都将是作为南唐的储君。而在太平盛世,圣女只能长伴青灯神佛。以自己的贞洁献佛,来祈求国家的永久安定。如果身为圣女,在国君无恙,国泰民安时孕有了子嗣,那无议会引起皇位归属的内乱。自然,从南唐建国起,就从未有过圣女私怀子嗣的事情发生。而她,自诞生之日起就独居皇宫一角。那是为她特设的别院。从来没有人知道,南唐竟然还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八公主。而父亲与六皇兄因为她特殊的身份,也从来不给她任何接触异性的机会。自然,随着年龄的渐长,她也知道了自己身上所负的重任。可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六皇兄见她执意不肯上轿,便与她共饮了一杯离别酒。难道……难道酒中混入了使人昏睡的迷药?如果是这样的话,毫无疑问,自己已经是身处大宋的皇宫中了。 赵光义站在通往内殿的台阶上,发现床上的女子正在咬唇寻思着什么。早朝中,他见到了李煜和小周后。他的推理没错。小周后长得清秀可人,看似无辜,眼中却闪着不安分的光芒。一身浅蓝,仿佛是初涉尘世的处子般,看似无意束起的腰身,却将上身的曲线完美呈现。这才是小周后该有的样子。可他床上躺着的这个白衣女子会是谁呢?无论是谁,都不可否认,她是个绝色美女。为了李煜的事,赵光义已经有两天未近女色了。这白衣女子使他忍不住想一亲芳泽。嘴角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他朝床上那个仍然在苦思冥想的女人走去。 李从颖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高度使她有些不适应,毕竟,她活到现在,所见到的男子都与六皇兄差不多身高,而眼前这个男子高大得令她感到有压迫感。而他眼中流露出的自信与霸道也是李从颖所陌生的。自小便限于圣女的身份而很少有面对陌生异性的机会,而她所见到的那些皇亲,又一律是温文尔雅的标准南唐男子。李从颖注意到,眼前高大男子身上的银色外袍正中竟然绣有游龙的图形。莫非他是大宋的重臣?这个宋人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进入到她的房间?六皇兄与六皇嫂呢?所有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她怕我?赵光义玩味着她眼中的警戒。这种防备之心,反倒激起了他征服的欲望。你逃不掉了。赵光义的笑容渐渐溢开。就在他将要触及她的时候—— “王爷,张公公在正殿内等候着。” “知道了,本王随后就到。”接着,他看着床上双目直直注视着自己的李从颖。想对她说什么,可想了想,他只是邪气地一笑,那笑容仿佛在宣告着,你是逃不了的。 “皇上让小的传个话,请王爷进宫去叙叙。”张公公谄媚地笑着。是啊,这个王爷的马屁是不得不拍的。光看皇上的口谕就能知道赵光义在皇上心目的地位。皇上既不用朕自称,又以极平常的口吻请王爷进宫,显然,在皇帝心目中,与这个弟弟根本没有什么君臣之分。 “有劳张公公了。”赵光义含笑朝殿中的张公公径直走去。 “王爷您客气了。这是奴才的分内事。”张公公笑盈盈地同赵光义向皇宫走去。 “臣赵光义参见皇上。”御书房正中,一身银袍的赵光义正单膝跪地,看着正前方的眼中满含着钦佩。 “平身。”从竖起的卷轴后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放下手中的卷轴,魁梧的身躯一看便知是武将出身,那一身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逼得人透不过气来。一双威仪而冷然的虎目,因注视着殿下跪着的人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你们退下。”龙椅上的人声音不大,但是那种属于王者必有的霸气使人由心底生出颤意。 两旁侍卫和宫女井然有序地急速退下。 望着龙椅上的大哥,赵光义心底满是暖意。那个从小就敢做敢当,又对他呵护备至的大哥一直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在打江山时,大哥如猛虎般凶狠,如猎鹰般敏锐,如黠狐般多谋;而在成为一代霸主后,不但敛起了武将必须的狂放不羁,更是将外在霸气转为一种威而不怒的高贵。皇兄在赵光义看来是十全十美的。除了…… “光义,你也快而立之年了。”赵匡胤直视着殿下的赵光义道。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赵光义几乎落荒而逃,“皇兄,每次进宫都要以这样的话题作为开场白吗?” “又想逃避话题?你都这么大了,还要让母后与朕为你操心吗?”赵匡胤的口气纯粹是长兄对不懂事的小弟的关心。 “皇兄,我现在是王爷的身份,对于自己的妻子也就是未来的王妃,怎么样也要精挑细选吧。”赵光义和哥哥打起太极来。 “借口,无非是贪玩。” 被一语道破心机,赵光义心虚地避开兄长的探视。 “这些琐碎的事情还是交给母后操心吧。朕想断也断不清了。” 这话中的意思……赵光义欣喜地抬起眼,大哥总算愿意放自己一马了?母后?赵光义心中暗笑,会被母后逮到,他就不用叫赵光义了。他所顾忌的,只有眼前这个大哥。 “今天宣你过来,是有东西要赏你。因你当初力荐曹彬攻南唐有功,朕决定将西夏大使送来的美女赐你一名。”为人积极而强势的赵匡胤对于权势的野心一向非常强大,但对女色却是无心。而赵光义却慵懒而带着游戏的心态对一切来者不拒。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上的差异,才使得兄弟俩反而更为默契,更为互补。如果赵匡胤对弟弟少一份信任,赵光义多一点野心的话,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个国家会发生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 “上次吐蕃送来的女人,说是美女,那姿色……害我三天食欲不振。”赵光义懒懒道。虽然有些夸张,但上次那个吐蕃女人的黑肤和黄齿实在令他反感不已。 “怎么?要抗旨。”赵匡胤佯怒道。 “不敢不敢。臣领旨。谢主隆恩。”跪地谢恩的赵光义低垂的脸上露出一个浅笑。美女?现在正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美女,躺在他床上。他的确是要快些回府。要搞清楚那个美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光义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他以为会乖乖躺在床上的美女,现已经气定神闲地在他后院中游逛。 王爷?他就是大宋王爷,赵匡胤的亲弟弟赵光义?那个传说中的大宋第一俊勇男子?李从颖的嘴角浮现一抹期盼的笑容。 “他赵光义,应该只是一介武夫吧。那遇到我李从颖可真是不幸了。”李从颖从知道赵光义身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断定自己圣女的身份并未暴露,因为她是在大宋王爷的床上醒来,而不是宋太祖的床上。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将自己抓来?莫非,是抓错了人?那赵光义本来想抓的是谁呢?不管是谁,身份尚未暴露的自己现在至少是安全的。 “最危险的地方也应该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李从颖抬眼环顾了一下王府,含笑从探出花圃的枝头上摘了一朵***白花。 “小花呀小花,你可知自己下一刻的命运掌握在谁人之手?”李从颖正对花出神时,一个冒失的身影突然由于走得太急而将她重重地撞了一下。 “好疼!”李从颖只觉得右肩一阵生痛,握花的手不由一松。 “你没事吧?”无疑,是那个冒失将军莫昔童的声音。 莫昔童急急赶来,正是因为心中牵挂着那个自己掳来的娇弱女子——他害怕赵光义不会善待她。他明知自己不该这样惦念那个姑娘,她的身份可是败君之妻。更何况,她还是赵光义要的,但该死的,他就是忘不了她沉睡时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那么纯洁,如雪花般美丽的女子。 当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当初掳进宫的那名女子,莫昔童一下子手忙脚乱。她怎么会在这里?看样子她很好,可为什么会面露痛状?噢,对了,是因为适才自己撞到她了。 “实在对不起,我冒冒失失惯了。撞得很疼吗?让我看看!”莫昔童想伸手扶她,但又意识到这对一个姑娘家而言,是失礼的。他又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让我看看”,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能让他看呢?人家女孩子的肩膀岂是他这个大男人能随随便便要看就看的。她不会误会自己是登徒子吧。不行,他一定要解释清楚。 李从颖从容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高度应该同……赵光义差不多吧。但是,他的五官却不及赵光义来得精致,粗线条的眉眼,眼神清澈,不似那个王爷,深得看不见底般。他是谁? 李从颖刚才绕着王府打探了一番。前后门的守卫极其森严,而从门卫一点不见松懈的笔直站姿同侍女速度一致的步子可以看出,大宋宫廷,至少是这王爷府中,对下人的要求是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连府中下人都有着如此良好的教养,那军营中的士兵就更为可怕了吧?南唐会败于大宋也是早晚之事。可眼前这个人却完全不同于整个王府的节奏,他简直就像是一首完美旋律中蹦出的一个奇怪杂音。这个人不是因为得到主人的另眼相看而无须计较小节,就是初入此地的大胆之徒。可在这犹如迷宫的府中却穿行自如,看来,他与赵光义的交情匪浅。看着莫昔童不住地抓耳挠腮却找不到恰当的用词的狼狈样,李从颖不禁莞尔。 好美!莫昔童失神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原来,微笑可以这般暖人心扉的。 “莫昔童,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光义的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来。 “我怎么在这里?不管这些了,我有些事情想找你谈。”莫昔童没头没脑地说着。 “你先出去。我现在什么事也不想听。” 莫昔童很委屈地扁了扁嘴,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看着莫昔童这样一个堂堂男儿却一副受气包的样子,李从颖低头轻笑。 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赵光义的眼睛。赵光义看了看莫昔童,突然决定了一件事。 “莫昔童。”懒散的声音叫道。 莫昔童收住步子。不知道那喜怒不形于色的王爷又有什么事,难道是又想听自己要说什么事情了? 不待莫昔童转过身,赵光义隐住笑意道:“今天皇上因本王举荐曹彬有功赏下了珍贵之物。”赵光义一双眼定定地停在莫昔童身上,“这曹彬原是你推荐给本王的。” “王爷,末将不要什么珍宝。将能者推荐给圣上,是身为臣子该做的。”莫昔童怎么总觉得王爷的话有些怪怪的。先前王爷还对他很生气很不耐烦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又要将皇上赐的东西转赠给他?莫非有什么事情已经降到他头上了他还不自知? “由不得你。” 如果莫昔童不是太急着回去看看究竟什么可怕礼物落到自己头上,他应该注意到的,赵光义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同时,一道冷冷的眼神射向赵光义。曹彬!这个名字李从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灭她国朝的刽子手。 赵光义转过头,捕捉到李从颖眼中一闪即逝的……恨意!她在恨吗?恨曹彬?是啊,她的国家因为曹彬的横空出世而加速了灭亡。 “你究竟是谁?”赵光义紧抓住她的双眸,急于从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我是莫名其妙被您——大宋王爷,掳进来的人呀。”她直视他那双看似慵懒的深邃眼眸,毫无退意。 赵光义大感意外,这个女人一反早上的惊恐之态,竟然在他的逼视下,还能好整以暇地以言语还击自己。短短的时间内,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自己对她却仍一无所知。这一回的交锋,显然是自己落败了。 赵光义倏地露出一个坏坏的笑,用手紧捏着她微扬的下巴,“同样的话,我不想再重复,回答我的问题!”他一字一字道。 “你们大宋就是如此待客的吗?先是绑架,然后是凶神恶煞地逼问?接着呢?”她皱着眉头,赵光义捏痛她了。 赵光义也意识到了,自己手中握着的那个骄傲的小下巴是多么柔软而细腻。对于这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王爷,激将法显而易见是最有效的一招。 “你是第一个胆敢挣脱我的女人。”他的眼中怒意陡生。 “你也是第一个敢对我如此无礼的人!”她无视他眼中的警告,直直地将话顶了回去。 “不懂礼教的女人!”他的情绪濒临失控,失声低吼道。 “多谢夸讲了。野蛮的宋人。”李从颖毫无惧色。心中却暗笑,别说是你赵光义了,就算我六皇兄,堂堂南唐第一才子,见到她这个圣女,不是照样甘拜自己下风。真枪实战或许你是万夫莫敌,但是想打嘴仗,劝你还是躲回王府好好练练吧。 赵光义铁青着脸转过身,拂袖而去。该死的女人,不管她是谁,无论她美到如何程度,她竟这样顶撞他,简直是自找死路。 突然地,赵光义止住了步子。怎么可以,他堂堂王爷,怎么能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给激怒到几乎无法自制。他赵光义可是一向为自己的自制力引以自豪的。赵光义忽然发现了自己在盛怒时忽略的一点。这个女人绕了半天,将他所有的怒火都挑了起来,却仍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该死的女人,竟然同他耍起小聪明来。 “狡猾的女人!”赵光义俊美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容。他有的是时间好好奉陪。 李从颖不停地抚着心脏。她知道,自己先前的行为无疑是捋虎须般冒险。可是,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反正最坏不过是一死,身为圣女,她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无论如何,自己的身份秘密一定不能泄露出去。刚才她用计激走了赵光义,可是,那个男人会如此愚蠢地上当吗? “在想什么?想本王吗?”赵光义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慵懒。 李从颖不由得一惊,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计谋?大宋第一俊勇男子的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你,究竟是谁?”赵光义懒懒地在竹榻上放直身子。他不会再轻易上这个女人的当了。 立于榻旁的李从颖一双美目飞快地转动着,“呵,你真的是大宋王爷吗?我不信。” 赵光义半眯着双眼,“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 李从颖耸了耸肩,樱唇边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我没有呀。只是对堂堂大宋王爷,眼光如此有失精准而感到不可置信。” 又想用激将法?这个小美人也太轻视他了。赵光义微微抬起身,以左手支头,“怎么说?” 李从颖狡黠地眨了眨眼,“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您却花费如此多的时间来拷问我的身世,不是很奇怪吗?” 赵光义饶有兴趣地半侧过身,“你是吗?”他仔细地打量着一身白装的她,如雪中精灵般不染一丝纤尘,那种天生的美丽与气质,绝对不会是平常人家的女孩子会有的。不过,眼前这个小美人相当奇怪,她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美得让人窒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赵王爷哪有心思陪她瞎蘑菇到现在。 “如果不是,李后主早该大张旗鼓地寻我了。”李从颖大胆猜测六皇兄顾及她的特殊身份,断不会贸然将自己失踪之事泄露。而同时,她希冀能从赵光义口中得到一些兄长的消息。 赵光义起身一揽,将立于榻旁的李从颖毫不客气地搂进怀中,“小姑娘,我看你不是觉得我不像王爷,而是将我当成一个愚蠢好骗的王爷了吧。” 散发着淡淡体香的柔软身子似乎不习惯与陌生肢体的亲密接触而本能地抵抗着。赵光义很满意地将额轻抵李从颖的颈际,警告的话语也因为略带嘶哑的嗓音而显得更像是在调情。 李从颖无从挣脱,颈边不时吹拂的温暖气息让她心神不宁。纵使她再聪颖,也不知该如何去摆脱眼前的尴尬。 赵光义非常得意于怀中女子因无经验而显出的尴尬。他将右臂绕过其后背,渐渐收紧,好细的腰肢。玩味着李从颖脸上浮起的红晕,赵光义不再有继续克制自己的耐心。 “因为你的缘故,本王连西夏美女都舍弃了,你必须补偿。”赵光义在她耳边低语。 李从颖慌乱地抬起眸子。心惊于他言语中的含义。 “原来你也会有慌乱的时候。”他伸手轻抚她的樱唇。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李从颖对于事态发展的失控而惊恐不已。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为什么他的眼中占有的光芒突然闪现。算到一切的李从颖独独忽视了非常重要的一项,自己的美丽。自小便只接触过至亲的李从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丽是如此颠倒众生的。被束之高阁的她,怎知自己轻轻一叹便可倾城,微微一笑即可倾国。 李从颖,冷静,冷静。你身负的,是复国重任。李从颖深吸了一口气,同时,轻吐出心中的所有慌张,理智又重新回来了。“王爷,你不可以。”她镇定道。 赵光义眼见着怀中之人由慌乱变为镇定,“有何是本王不可为的?” “当然。你是王爷。因而,你可以不顾忌什么的为所欲为。”李从颖有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你言下之意是本王以权势压人?”赵光义玩味着她的话。 “男女之事,本就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王爷现在的行为,实在是让人失望。”李从颖强压心底的七上八下,装作不屑道。“是吗?你太小觑本王了。”赵光义松开紧搂着李从颖的双臂,“好,本王今天就放过你。” 李从颖急忙站起身来,退出一段距离,“原来王爷的君子风度是以天计的。”她赌赵光义并不是个仗势胡为之人。心中为自己没来由的笃定而奇怪。 “哈哈哈。”赵光义收起眼中的慵懒,站起身来,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衫,看着镜中的李从颖,双眼闪过一丝挑衅的光芒,“本王与你打赌,一个月内一定赢得佳人芳心。”撂下赌誓,赵光义阔步离去。 李从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一个月?才一天她所承受的胆战心惊就胜过曾经十八年的总和了。 轻抚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那上面仍残留着赵光义靠近时留下的气息。或许,留下并不是个好主意。 安全吗?她觉得自己危险到了极点。 不仅没有从赵光义口中套出任何有关皇兄的消息,而且自己也步步艰险。可是,想离开这守卫森严的王府却难如登天。府内府外如同是两个世界。在府内,没有任何下人会来干涉或打扰你。府中人人都竭尽本能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从李从颖在府中闲逛了许久,也没有家仆上前询问便可知主人对客人是相当放心的。自然,像她这样的弱女子又能做出什么有破坏力的事呢,但是,正后门巍然挺立的士兵却很明显地说明了进出的不易。 “出去了又如何?难道外面就安全了吗?”李从颖苦笑道,“六皇兄,你现在可好?” 亡国,众叛,亲离,她那多愁善感又极为敏感的兄长要如何面对丧国后的一切? 2 莫昔童面对着王爷赏给他的“珍贵之物”简直是哭笑不得。王爷不是一向对美女来者不拒的吗?为什么将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转送给他?对于这个阴沉的王爷,他真是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而同时,坐在桌子那边的“珍贵之物”正肆无忌惮地注视着莫昔童。好神气的男人,一身紫袍上绣着金色的吊睛猛虎,整个人看上去利落又洒脱。因长期日晒雨淋而造成的健康肤色,轮廓分明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神采奕奕。可他为什么要皱眉呢?是因为不开心吧。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不好看吗?”她可是作为族人中最美丽的宝石给选中的。 当她知道自己是要被送到中原时,高兴得几乎没蹦上天。为此,她还特地跟一位年轻时因为犯了王法而从中原逃到西夏的大叔学了好多中原语。 中原一直是她梦中的国度。听说那里的姑娘都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们吃细致的食品,穿柔软的衣服,还有各种各样漂亮的饰品用以装点自己。而送她们来的大使更是告诉她,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嫁到宋国大官家。 现在,她很满意自己未来的夫婿。一路上,她偷看到路上的大宋男子,心中有些微失望。怎么有些比她还白净,瘦弱?如今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她喜欢的那种高大威猛型。但是,他为什么对着她皱眉。于是,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啊?”莫昔童这才注意到那个“珍贵之物”正瞪着大眼在瞧他。天呐,我该怎么安置她?他心中暗暗叫苦。从来不用侍女的莫昔童这次算是栽在赵光义手上了。 “我真的不好看吗?”对面那个女孩有些心急地问道。 “不是,不是,你很好看。”莫昔童连忙摆手,同时,心虚地端起桌上的茶杯。 “是吗?那你是不是会娶我?” “噗。”莫昔童老实不客气地喷了那个“珍贵之物”一脸的茶水。 “你一定讨厌我。”小姑娘也不顾脸上的茶水,委屈的声音带有哭意。 莫昔童急忙四处找帕子,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有这种东西,于是便用袖子去帮她擦脸上的茶水,“不是不是,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意外。” 此时的莫昔童的确是有些意外,他意外地发现,她的确是个美女。无意间触到她脸上的肌肤,原来女人的肌肤是如此细腻的,近看之下,竟然如凝脂般无丝毫瑕疵。她,应该十六七岁吧。一身粗布制衣隐不去曲线的匀称。俏丽的鼻子和小小的樱唇透着机灵,亮亮的大眼透着纯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是,却比不上另一双似嗔似羞的眼。那一身素白早已攻陷他的情感战场,令他时刻惦记。 被擦干净的脸破涕为笑,目光莹莹地看着莫昔童,“你真好。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莫昔童。”莫昔童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你可以叫我莫大哥。” “是吗?莫大哥?”小姑娘欢喜极了,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可是,哥哥不能娶妹妹呀。我不叫你莫大哥。”小姑娘歪头想了想,“滋丽要叫你昔童。” 莫昔童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这样不好。还是叫莫大哥吧。” “我很喜欢你。真的希望你娶我。”滋丽瘪着玫瑰色的小嘴希冀道。 莫昔童避开那双溢满爱慕的眼睛,“我不能。” “为什么?”小女孩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失望。 “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莫昔童抱歉地叹了口气,“当然,我会安排你的一切。你不用担心。” 滋丽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浮起了红晕,“哦。我明白了。娘亲曾经告诉过我……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强壮却不能……”莫昔童惊讶地张大嘴巴,这小姑娘在瞎想些什么。转念一想,随她吧。就让她误会他“不能”吧。看着仍在那里自说自话的滋丽,莫昔童摇头笑着,这么单纯的女孩子,幸好是被送到他这里。 “好了,小家伙。我这里没有侍女。饿了的话,就自己到厨房去吃东西吧。”莫昔童轻拍她的脑袋。如果自己有个这样的妹妹那倒也不是坏事。 “我还真是饿了呢。”滋丽揉着肚子。好体贴的男人,即使他“不能”。嫁给他也不是坏事吧。再说了,她反正也不知道能不能的区别是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房子?从客厅到厨房竟然走了整整五分钟。 “老刘,给这姑娘弄点吃的。”莫昔童大步迈进厨房,边走边道。 “行。将军要不要也来碗焖肉面?”一个粗哑的男声爽快道。 “不用了,我还有些事。”莫昔童转过身,将门边的滋丽带进中厅,让她在桌边坐下。 不一会儿,老刘就像会变戏法般地端出一碟碟美食。 “哇!是红烧兔子肉!” “好香的糕啊!” 面对瞬间堆满桌子的美食,滋丽在猛咽了三口口水之后,便毫无矜持地狼吞虎咽起来。 自然,在滋丽大快朵颐的同时,那个苦命的莫昔童已扬鞭驱马,直奔某个看似懒懒的阴险家伙。 赵光义想不出莫昔童黑着脸的理由。被扰到清梦的是他,天下掉下佳人的是莫昔童,怎么看都是自己比较吃亏。 赵光义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莫昔童,你最近很闲呀。看来要给你找点事来做才是。” 莫昔童愤愤道:“是啊,所以送给大麻烦给我,让我好忙碌一点。” 赵光义摇头叹道:“亏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勇猛有余风雅不足呢?这美人怎么能说是麻烦呢?莫非……她并不美丽?” “那倒不是。美是挺美的。但是,我不需要。”莫昔童大声道。 赵光义眯起凤眼,“那你要什么?金银?名利?权势?” “这些我都不在乎。你知道的……”莫昔童脑中又浮现一抹白色,他奋力地甩头,想忘记那个倩影。 “无论你要什么都可以。”赵光义一字一句道,“唯独她不行。”两道精光射向莫昔童,令他无所遁形。 莫昔童苦笑了一下,并没否认,“我知道。她是你的,我不会有非分之想。” 赵光义轻点了下头,莫昔童的率直一向是他最欣赏的,“连保护她的念头都给我打消吧。本王这点能力还是有的。”看似随意的口吻,却含着不容抗拒的强迫性。 他要保护她?莫昔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从来不将女人放在心上的王爷竟然对自己的囊中之物用了“保护”这个词?讪笑自己原本还准备到后门乱草堆去守着的荒唐念头。 “王爷一言九鼎,末将自当遵从。”莫昔童特地加重“一言九鼎”四个字,提醒赵光义能恪守保护她的承诺。 赵光义眯眼望向胆敢拿话将自己的人,“我看你是没把本王放在眼里。”嘴角浮起的冷笑和着冰冷的言语着实骇人。 莫昔童连忙单膝跪地,敛眉缓声道:“昔童惶恐。” 哼,这小子这么容易惶恐,就不叫莫昔童了。有些不悦地踱步到窗前,心中烦躁的似乎不仅是爱将的顶撞,更多源于了解到她的颠倒众生。连不韵情爱、对自己敬重有加的莫昔童都会为她而失态,若是被更多人见到……恰巧一阵风来,窗外那株杨柳迎风微展,不知为何,凡是轻盈的事物,一草一木都让赵光义联想到她。 “起来吧。”杨柳无罪,惜柳就更无罪了。他不该为区区一个女子而乱了方寸。 莫昔童闻言起身,心中难忍自责,竟然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伤了与王爷的情分,实属不该,“以后她的眼前再也不会出现莫昔童这个人。” 赵光义的视线仍停留在庭中垂柳上不愿离开,眉宇间的寒意渐渐平复,“那个西夏女子,要是真的让你觉得头痛,就给本王送回来吧。” “不用了。她还是跟着我比较安全,我也正缺一个侍女。”有没有搞错,他才刚承诺要“保护她”的,竟然又开始动滋丽的脑筋。万万不行,滋丽这么单纯,赵光义从来不善待轻易到手的猎物。即使对滋丽仍有排斥,却不能见是火坑还要推她一把。待有空时,他会好好安排这个外族小姑娘的。 赵光义斜睨急急拒绝的莫昔童,猜测自己可能真的放过了一个绝色美女。这混小子一会儿闹着吵着似乎要退货,一会儿又急急护着不舍得放手,没想到头痛的人反而成了自己,摆了摆手道:“美人你留着,退下吧。” 莫昔童辞别了赵光义,直往门外走去。在池塘边,忽然看见她,那个令他牵挂的白衣女子。远远地,她朝莫昔童浅浅一笑。 莫昔童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便匆匆离开。她,不再是容他所能想的。 李从颖看着莫昔童匆匆离去,不禁轻叹了口气。人人都忙碌着,只有她,无所事事地飘荡着。 一大清早,赵光义就派了两个小婢带她去了王府的侧苑。内殿的确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不是榻就是床,这样香艳的地方只能接纳短暂的停留者。而赵光义,显然是和李从颖耗上了。所以,连夜替她整理出侧苑,并调遣了两个最为机灵的小婢伺候着。 侧苑的布置让李从颖恍若重回南唐。那手工精细的绣品,色彩淡雅的衣衫,雕刻玲珑的橱柜。压抑不住心中不断泛起的波动,李从颖秀拳紧纂着。赵光义,这个可怕的男人。他轻易就能捕捉到她的内心。 “六皇兄,我该怎么办?” “从颖,不要!”一身冷汗,李煜从梦中惊醒。 “怎么了?从嘉?”小周后睡眼??地问道。李煜仍然剧烈地喘着气,额上的汗滴不停渗出,显然仍未从噩梦中回神。 “从颖她自杀了。她悬梁自缢了。”李煜将头埋入手中,痛哭着。 小周后轻抚着李煜的发道:“从嘉,你想太多了。” “不,从颖肯定出事了。至今都没有探到消息,从颖肯定是出事了。我对不起父皇啊!”李煜的身躯微颤着。 “从嘉!你振作一点好不好?从颖不会有事的。你只是太挂念她了。”小周后大声道,意图唤醒她那软弱而多愁善感的丈夫。 “敏,从颖不能有事的。如果她有什么意外,我南唐就复国无望了。我已经亲手丧送了南唐,如果从颖再……” 小周后从被褥中探出身来,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挺立的双峰圆润而美丽,皮肤如牛乳般细腻,一双玉臂轻轻拉过李煜,用樱唇堵住了他所有的胡思乱想。 “从嘉,从颖会没事的。”娇喘间隙,小周后轻语道。 当李煜纵情欢愉时,忽视了身边人眼中的敌意,李从颖,你凭什么占尽所有人的关爱?! “侯爷,晋王的家仆在客厅候着,请您立刻去王府一叙。”门外的小伺显然是再三思量,才大胆打扰侯爷的清梦。毕竟,如今李煜早已不是后主,而赵光义却是不能得罪的王爷。 “从嘉,不要走嘛。”小周后娇媚的声音响起。 “敏,我去去就回。你乖乖休息。”李煜的眼中溢满了对娇妻的溺爱。为了这个枕边人,他遭受过唾骂,为子民所不耻,但他义无反顾。选择和周嘉敏在一起是李煜一生以来唯一一件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顶天立地汉子的事。 “违命侯,您的架子可真够大的,让小的好等啊。”赵光义的家仆显然根本没有将李煜放在眼中。 违命侯,呵,李煜苦笑着。当初他拒绝赵光义的劝降不肯臣服于宋国,原是想宁死也不失大丈夫气节的,可看着子民一批批为他倒下,整个南唐山河破碎,他心痛欲裂。他知道,赵匡胤不会让他这个麻烦人物日子这么好过的,所以到汴京的第一日,皇上便不着痕迹地给了他这个封号,让他知道自己曾经有多么让人头痛。可这一切不能击垮他,也不能摧毁南唐,因为还有从颖。只要从颖活着,南唐的复兴,指日可待。从颖没有消息总好过传来不好的消息。 有劳小哥带路了。”李煜很谦恭地躬了躬身。 相对于自己侯府的狭小,整个王爷府的气势完全镇住了李煜。这王府甚至不输李煜当年的皇宫。自李煜进京后,无时无刻不感受着宋国的国富民强。赵匡胤并不可怕,大宋的士兵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百姓们脸上安逸而满足的笑容。民心,赵氏兄弟已经成功捕获了民心。 “侯爷,请到偏殿暂候。”一路带着李煜的小厮伸手指了指偏殿的方向。并刻意将“休息”改为了“暂候”。李煜仍是回以感激一笑。无须跟一个小厮一般计较。 就在李煜静心坐下,四处观望时,眼前出现的一抹白色让李煜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了。李煜脸无血色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敢置信地唤出了她的名字:“从颖?” 白裙美人同样是一脸的震惊。可打那美人颤声喊出“后主,您可安好”时,李煜同隐身于门外的赵光义都是一愣。 李煜从妹妹紧皱的眉间找出了答案。是啊,自己怎么可以这样失控,从颖的身份可是天下最大的秘密了。李煜整了整神色道:“我已然不是什么后主,你也不必再跟我分什么主仆了。” 从颖露出一个浅笑,眉间也舒展开来。清晨,那个叫小婉的侍女神色就有几分怪异。用完早膳后,小婉果然莫名其妙地建议她去小池塘散步。而散完步,小婉索性直接将她带到偏殿。幸好,幸好六皇兄习惯称她“从颖”而不是皇妹。 可精明如赵光义,仅是一个“从颖”就能让他窥出蹊跷了。果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入偏殿。 “违命侯,一切可还习惯?”不知何时,赵光义已站在李煜面前,直直逼视着他。 “下官一切都好,多谢王爷关心。”李煜避开赵光义的逼视。 “是吗?”赵光义倦怠般地坐下,双眼却仍炯炯地看着李煜,“把令妹弄丢了,还能安心而眠吗?” “我只是后主,不,应该说是侯爷的家婢。”李从颖陈述事实般道。 赵光义将眼神移到李从颖脸上。一触及她那精致的五官,赵光义便再也无法将眼移开。 这女人,天杀的,他明明已经从李煜的脸上读到了秘密被察觉的慌张,被她如此一打断,李煜便与她达成某种默契般的镇定了下来。家婢?鬼才相信。李煜分明就是对她格外信赖。当然,赵光义也总算明白了李煜没有碰她的原因。她是李煜的妹妹,毋庸置疑。没想到南唐竟然还藏着如此一个绝色公主。 “李煜,既然她是你的家婢,我也就不用顾虑了。将她送给本王吧。”赵光义得意地看着李从颖。小美人显然没料到他这一招,惊讶地注视着她。 “这……这……”李煜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怎么了?本王只问你要个家婢你便为难成这样。哼!”赵光义拂袖站起,径直朝李煜逼去。 李煜连连退到墙角。 “给不给都由不得你。本王要定她了!”赵光义一转身,将怔怔站在一旁的李从颖搂入怀中。喜欢极了拥她在怀的感觉。这个香软的小东西。 “就算侯爷真将我给了你,你我也有约在先。”李从颖强压惊恐道。 赵光义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是啊,我现在有用不完的时间跟你慢慢耗了。” “我并未答应将从颖给你。”李煜朗声道。妹妹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和动力。他不敢想象从颖和赵光义。天呐!那南唐不是彻底完了。于是,李煜决心放手一搏,“从颖原是我预备献给皇上的。你若不放了她,我只能禀明皇上。” 六皇兄在想什么?她怎么可以入宫,一入宫那一切才真的完了。 “她只是一个侍婢。我要了她已经是看得起她。她的身份怎配入宫!”赵光义的眸色渐深。 他生气了,李从颖可以感觉到他的肌肉慢慢绷紧。 “她配得起天下任何男人!她……”李煜激动之下,险些将秘密脱口而出。 “是的,我只是个侍婢,如何配入宫呢。侯爷,您就不必为奴婢操心了。王爷不会为难奴婢的。”李从颖急忙打断李煜,要在六皇兄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前,先将事情彻底解决。他这六皇兄,情急之下,他可能会连她的身份都说出来的。 “你听到了?你可以走了。”赵光义直接下了逐客令。 李煜怜惜地看着赵光义怀中的李从颖。可怜的妹妹,未来的路皇兄无法为你遮风挡雨了,你可要自己好自为之啊。 明知李煜是怀中人的哥哥,赵光义仍对他眼中的关爱之情感到不适。 “侯爷,你放心去吧。”李从颖察觉到赵光义脸上隐现的怒意,连忙暗示李煜离开。 终于,整个偏殿只剩下赵光义和李从颖。 “从颖?”他细抚着她的脸颊,鼻息吹起了她额旁的发。 “你千万不要因今天的事而对侯爷心生芥蒂。”她躲开他火热的眼神,却怎么也不放心皇兄的安危。 “是他自找的。”赵光义并不打算放过李煜。他竟然要将她献给皇兄。她是他的。他已经这样急急地宣告了。那个李煜竟然还要说出如此混账的话来。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你不该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身为王爷……” 李从颖还未说完,赵光义已然用唇印上了她的樱口。不顾她的挣扎,霸道地印上专属自己的印记。李从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入水的棉絮便沉湎其中。好不容易有了知觉,唇被他吻得生痛,睁开眼,却遇上他深色的眸。那眼中传递的信息她曾在六皇兄看六皇嫂时见到过。他爱我?李从颖一阵心慌,任凭她是再聪明的女子却又怎能控制少女的情怀? “他说的是真的?”赵光义的声音有些嘶哑。天知道,他压抑得有多辛苦,他有多不愿与她的唇分离。 “什么?”她眼神朦胧。 “要将你献给我皇兄。”赵光义第一次不再悠然,急急地问道。眼神在她的眉梢嘴角徘徊,深陷于她的绝美容颜无法自拔。 “我……” “从颖,不要欺骗我。” 他每次轻唤她的名字,她便心中一颤。为什么?同样是唤她从颖,这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会直透心底般。 “是的。所以他才认我做义妹。只是为了在入京后,将我献给皇上。”李从颖发现不看他时,自己还是能够正常思考的。“你在骗我!你只能是我的!”赵光义的冷静全失。其实,他只要诈李从颖要将她送入宫,李从颖便无法自圆其说了。这一局,赵光义又败了。因为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先心动了。 李煜一路狂奔回家。他需要安慰,需要有人给他定定心神。他找到从颖了,从颖没事。还是那么健康地活在这个世上。这原本是多让人振奋的消息。可是……可是她却落入了赵光义的手中。这其实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消息。李煜不敢再想下去。从颖一旦孕有的子嗣是赵光义的孩子,那也就意味着南唐的新国主同时有着一个身份——大宋未来的王爷。如果真演变成那种局面,南唐岂不是将永生永世烙上“宋之属地”的烙印。 “敏!敏!”李煜惊慌地叫着。他那贤惠的妻子会给他世上最温柔的言语,会告诉他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可是他唤了半日,却不见小周后的身影。 “侯爷,小周后被皇太后召进宫去了。据来宣旨的太监说,今日要给小周后册封一个新的封号。” “新的封号?是啊,我都已经不是一国之君了,我的妻又怎么可以继续称后呢。”李煜深深叹了口气,“老张,给我拿壶酒来。” “侯爷,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难道你也不将我的话当成一回事了?那我自己来。”李煜整个人像是失魂落魄般地歪歪扭扭站起。 最终,老张拗不过李煜,替他拿来酒。李煜自酌自饮。渐渐明月高悬,李煜望着天上弯月,轻轻吟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吟到这里,想着旧时河山的壮丽,又想到现在身处的环境及从颖在赵光义处的尴尬处境,不由得酒性大发,大声诉出心中的伤悲,“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3 “侯爷,您自重啊!”忠仆老泪纵横。他是看着后主长大的,自幼,后主便是一群皇嗣中最具才情、最有人缘的一位。而南唐李氏一向尊崇敬老爱幼、礼贤下士,更是让身为南唐子民的他如沐春风。为什么这样的仁君却落得一个国破家亡的下场。一辈子只知道忠心伺主的老张自然是永远也不会想通的。 王府侧苑,一位临波仙子正端坐在正中的庭园中,桌上摆放的精致小点与香茗似乎并未赢得佳人青睐。 该如何才能离开这守卫森严的王府?李从颖双手轻撑螓首,美目始终在观察着四周的地形。 “小姐,茶凉了。小媚为您换一盅吧。”立在一旁的翠衣小婢躬身道。 从颖放下撑托的双手,仰首冲小媚浅笑,眼中已掩去仍未想出脱身之法的焦急,“有劳小媚了。” 小婢听到自己的名字自这天仙一般的人儿口中被唤出,受宠若惊。据说王爷对这个特地从违命侯那里讨来的美人宠爱得不得了。孙婆婆曾经断言,王爷在娶了正室王妃的第二天必定会纳她为侧王妃。小媚对孙婆婆的话深信不疑。孙婆婆年轻时可是周恭帝跟前伺候的宫女。王爷的脾性她一猜一个准。 小姐刚进府时,孙婆婆就说她跟以往的那些女人不同,那可不是庸胭俗粉。果然,王爷竟然没有在第二天就赶走她。据说那些排着队想将她扛到后门的侍卫还为此伤心了好久呢。当管家到婢女房要挑两个年轻伶俐的婢女时,孙婆婆选出她和小婉,并且告诉她,她们有机会侍候将来的侧王妃了,要她们小心照顾着。她当时激动得几乎没抱住孙婆婆。她对那个神秘的小姐好奇许久、仰慕许久了。 初见小姐时,小媚还真是惊得不轻。天呐!这世间还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她是天仙下凡吧。否则为什么怎么看都觉得看不真切。眼神朦胧、唇边含笑、周身像是会放出柔和的光亮般。她对她们好温柔,说起话来都是客客气气的。那天起,小媚便打定主意要永远照顾小姐。最希望她真的能成为侧王妃,那样的话,小媚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了。 “小媚,小媚,茶满了。”小婉轻唤着神游的同伴。 “啊!”小媚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得太厉害,茶水已经溢出杯沿铺向大理石桌面。 慌忙间,小媚连忙撂下手中的铜壶,想找抹布去擦拭,却发现水已经往桌边压去,来不及去找什么抹布了。想也不想赶忙用袖子去堵,一个甩手,手臂微微一烫,呀!铜壶被带翻了。眼角扫到令她惊愕的可怕一幕,铜壶翻向了小姐所在的方向!小婉的失声惊叫划破长空,小媚心下一颤。完蛋了! 被尖叫声引来的一干仆众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住了。满地的沸水仍在冒着热气,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婢正惊恐地望着伏在地上的瘦弱身影。 “快!快去请郑神医!”孙婆婆颤抖的吩咐声惊醒了沉浸在无措中的众人。门卫立刻撒腿往医馆方向飞奔而去。 孙婆婆迈开已经没了知觉的双腿,强壮着胆想上前扶起背对大家的白衣人儿,一个猛然出现的高大身影却抢先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赵光义望着怀中背对自己的人,几乎没有面对的勇气。她……伤得重不重?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却只看到不敢靠近的手在空中陡自惊颤。该死!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强迫自己将怀中人翻身面向自己。黑眸中的紧绷因触到她仍完好无损的雪肤而渐渐松下。可又很快又因为她惨白的脸色同痛苦不已的眉际而重新紧张起来。她受伤了! “该死!”他低咒着,双臂一紧,将她腾空抱起,大步迈向她的闺房。 “好痛!”右脚处传来一阵阵翻滚的烫热几乎要将她整个燃起。她无助地挥舞着玉指希望能抓住什么来平息那种钻心疼痛,在迷乱间握到了一片冰凉。想着要将那片冰凉去敷脚背的火辣,她便用力扯着,自脚底忽然又窜出的一波疼痛让她手上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加大,在失去意识前,她隐隐感到自己终于握住了那片冰凉。 “王爷,姑娘的伤并无大碍。我已经为她敷了上等的云南白药。”郑神医躬身报告着病情。 始终关注着睡中人的黑眸转到回话人身上,语气冷森到让人胆战:“不会留下疤痕?” “不……不会。”郑神医颤齿赔着笑。 “千万别拿你郑氏一族的性命开玩笑!”黑眸中闪过一抹杀意,转向榻上人时,却只剩怜爱与焦虑。 可怜的神医惊出一身冷汗,“臣不敢。” 郑神医只觉得自己不是走出那间房而是飘出来的。长长吁了一口气,庆幸这姑娘只是脚背小小的烫伤,若真是什么恶疾,他这一大家子可就全完了。那漂亮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会让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王爷如此在乎?用袖管抹了抹满额的汗渍,不敢再多想。要赔笑、要担心头上脑袋还可能搭上一大家子的性格,郑神医暗忖着,似乎还是考虑一下要不要隐退来得比较实际。 赵光义紧握着她捏成粉拳的素手,知道她一定很痛。她那么娇嫩的肌肤,如何能承受得了沸水的炽热?恨自己为什么要去应酬那些官吏,他该在早朝后就即刻赶回。不,他今天根本就不该去什么混蛋早朝,他不该离开王府,他该在那壶水泼向她时替她挡开。想到她方才扯断自己胸前紫玉蟠龙时候的痛苦表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她扯成了一团。 时间久得让他有些恐慌。为什么她沉睡这么久?难道除了脚上,其他地方还有未曾察觉的伤患?此念一出,他立刻赶走所有的婢女,不容有任何人见到她赤裸的样子。亲自为她检查,待确定除了脚背上一大片的红肿她仍是完好无缺的,他那颗高高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唔!”李从颖轻哼了一声,意识逐渐清醒。睁开眼,便对上他那深色的眸。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慌忙避开他的探视。 自己这是在哪里?她为什么会躺着?迷糊中,她记得自己握住了什么。想摊开手来看,却发现手正被他的大掌紧攥着。“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熟悉的气息拂乱了她的思绪。欲躲避他,却骇然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寸缕。一声低呼,那原本在脚背的滚烫爬上了脸颊耳畔。 “你……你怎么可以……”李从颖又羞又恼,一向的镇定、理性荡然无存,柔弱而无助的本性乘虚而入。 “你似乎给本王限制了诸多的不可。”黑眸落上她脸颊的红晕,锐利得让李从颖无从躲闪。 “王爷与我有约定……”晶莹的眸子渐渐恢复理性,她不允许自己慌乱和懦弱。 赵光义薄唇浅扬,她将那约定当作免死金牌了不成,“王爷不是神。” 耍赖?虽然语气是平淡的,但那明明就是想赖账的意思。李从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倒好,一副“没错,我就是想耍赖”的得意表情。 “这样的王爷……”美人无奈轻叹,敛眉垂目间,已计上心来,“反倒让我生出好奇来。” “嗯?”浓眉因好奇而上挑,不知聪慧如她又生出怎样的心思。 “若是我所面对的是宋皇,他会否也如王爷这般言而无信。”她有意激他,他曾说过自己配不上宋皇。一个不识好歹的谩语中伤他最崇敬兄长的女人,就算不杀,也足以让他倒尽胃口、拂袖离去了吧。李从颖深知自己根本是处在弱者地位,她不敢奢望能保自己全身而退。如果非要在失节同死亡之间做出选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即使是死也不能污了这自打出生便冠上的圣女身份。 眯眼强压怒意,赵光义自问是否太过纵容她了?单凭刚才那句话,就足以将她治个“邈圣”的重罪。扳起她低垂的脸,一眼望进那泓清幽的深潭,他要看清楚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以为自己会触到跃跃欲试地向往——进宫侍寝,这样的殊荣会让多少像她这般出生平凡的女人心心念念。可他为什么自那双倔强而决绝的眸中读到的只是被强压的惶恐与不安?方才被她的言语激怒,未及细想。此时读到她眼中隐藏的信息,猛然忆起她从来不是那种口不择言的肤浅女子。她的城府与智谋绝对不输任何男子,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儿,就算有入宫的打算,也绝对不会毫不掩饰地说将出来。她会这样做的目的……豹目中闪过一丝了然,除了这个绝无其他可能:激怒自己!而自己方才竟然被她轻易挑起了怒火!她将自己当成是笨猫了?无论是猫也好是豹也罢,她却只是他掌间的白鼠,任她再狡黠聪慧,终究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得到这样的认知,怒火不禁全然散去,连心情也立刻明朗起来。 颈上的压迫倏地撤离了。他……他又怎么了?李从颖眼见怒意自赵光义眼内消散,茫然地望着他嘴角隐现的笑意。 他戏谑地望进那双秋潭,不想放过她听到自己接下来这句话后的每个表情,“皇兄对别人染指过的东西没兴趣。” 李从颖诧异得无法合拢双唇,他竟然识破她的计谋了。他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 来不及有所反应,已被他一把自床上拉起。缎面薄被徐徐滑落,露出一袭比丝绸更细腻三分的嫩肤。她美得简直如玉雕一般,因惊恐而乍起的红唇引诱着他覆上最为动情的深吻。李从颖只听得大脑“轰”的一响,狂跳不止的心连同混乱的思绪压得她已经想不出任何应对的招式了。只能紧紧闭上双眼,不敢面对这难逃的劫数。大不了以死谢罪吧!这样的念头一出,她便也不再挣扎了。 “本王不是神。可允诺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他强迫为她已情动不已的自己放开怀中颤抖的美人。耿耿于怀她如今视死如归般的僵硬,而最令他无法释怀的是方才自她眼中读到的惊恐不安。他不要她不安。即使体内灼热的欲望已烧痛了他,他仍无法不顾及她的感受。天下女子多得是,可她是最为特别的那一个。对那些庸野之花他都未曾抢夺过,面对仍未对自己萌动情愫的她,他更不能也不忍伤着她。 他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养伤吧。”撑起身来,他决定许她全身而退。 被他吻得六神无主之际,却突然听到他的那声长叹。待周遭风平浪静后,她不敢相信地睁开双眼,自己竟然真的全身而退了!他明明已经识破自己了,难道这是对自己的纵容?不,不可能。她摇首否定先前涌起的念头。小婉曾无意透露过,他身边的女子多如繁星,她何德何能可受这般特殊礼遇。是了,翦瞳倏地一亮,他之所以长叹是缘于她的不韵情爱。自己定是倒尽他的胃口了。为劫后余生而大大吁了口气,无暇细究心间那一点淡淡的失落。 床边不知何时已立着两个陌生小婢。 “可要奴婢为小姐梳洗更衣?”紫衣小婢乖巧地作揖询问。 李从颖连忙拉高锦被,有些不习惯生人出现在自己的闺房。 “小婉同小媚呢?” 两个小婢尴尬相视,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李从颖柔声问着,已由小婢的形态猜出些端倪。 “王爷赐了她们死罪。” 果然。小婢的回答证实她的猜测。 “死罪?”只因为自己被烫伤吗?她不敢想象。想她温驯孝恭的六皇兄断然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赐死宫中的婢女。在南唐,百姓的性命就如同皇亲贵胄一般的珍贵。可在这宋国……是了,她讪笑自己为何还不明了,南唐,早已是昨日黄花。这个天下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片温婉天空了。 没有时间去凭吊已逝的,即使江山易主,可她还是李从颖,只要有她在地方,就绝对不允许有这般轻贱人命的事发生,“她们……已经死了吗?” “还没有。孙婆婆向王爷求了一炷香的时间好让她们吃顿饱饭才上路。” 难道小姐要救小婉和小媚?她们服侍王爷带进府的女人已经不是一遭两遭。一个不小心就送了性命的姐妹们不在少数。那些女人哪个不是眼见着轻怠自己的下人被罚而得意洋洋。可这个小姐为什么一脸的焦急,难道眼前这个长得水灵灵的仙子不似先前那些个蛇蝎美人? “那得快些才能救下她们。”李从颖柔声催唤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不想救小婉和小媚吗?” 两个小婢一阵欢呼,连忙勤快地替她更衣梳洗。她们心里明白得很,一炷香可是烧得很快呐。 赵光义睨望由两个小婢搀扶着的李从颖,浓眉不自觉地微拧起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吗?该死!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可他为什么还要因为她而悬着一颗心呢。 “扶她回房!”赵光义冷扫了两个婢女一眼,她们的职责是照顾她,而不是帮着她任意枉为。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王爷的话借一百个胆她们也断然不敢忤逆,可是今儿这事却牵扯了小婉与小媚两条人命。这回还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成。 “我不回!除非王爷答应放了小婉与小媚。”望着眼前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婢不由为那两个仍在生死线上徘徊的人而揪心。 小婉?小媚?赵光义不知她所指为何,却已然为她的顶撞而脸色不善,“你这算是要挟?” “从颖不敢。”李从颖不亢不卑道,“只是王爷贵为晋王,如果这般草菅人命,怎能服下人、服百姓、服天下?” 眯眼望着眼前这个昂首傲立的小女人,她现在这般算不算是恃宠而骄? “那就让你看看,本王是如何让下人心服口服的!” 赵光义冷哼一声正要击掌唤人,李从颖仓促地出声制止:“王爷!不可!”她刚才一时心急,太忽略自己的语气了。这几日的接触下来,她对眼前这王爷的脾性已有几分了解。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显然是惹恼了他,他如今必定是气上心头要杀小婉小媚泄恨。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将那“杀”字说出口。否则,小媚与小婉是神仙难救了。 “不可?”他玩味着她脸上的苍白,想到那是因为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婢,原本心底泛出的怜惜也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王爷,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您放过那两个小婢吧。”晶莹的瞳眸中破天荒地闪现着恳求的光芒。 赵光义细审着她精致的面容,这女人将自己当成什么了?她随便耍弄的玩物吗?有倾城之貌又如何?就可以这样不高兴的时候高昂着头,高兴了又屈意讨好?而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她为了那两个小婢女的种种直接反应。她从来不曾为了自己而苍白过、从来不曾为了自己而屈意恳求过。如今,只是为了两个下人,她倒是毫不吝啬她的关心。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在乎一切,唯独忽略自己对她的情意? “那好。让本王看看你的诚意!”他甩袖,想同时甩去早已深驻心间的她,却无法如愿。平时第一次对自己感到无能为力,索性大步向外迈去,只图眼不见为净。 “王爷。”那人却不罢不休,踉跄着追上来。 “小姐小心!” 两个小婢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已被门栏给狠狠绊了一下。大家都以为王爷会出手相救的,甚至李从颖自己都没来由地这么笃定认为。可当她的身体重重摔到冰冷的地面上时,她才反应过来,他袖手旁观了。痛的感受袭遍全身,她不懂为什么只是擦伤会那么痛,却没察觉那痛楚更多是源自心的方向。 顾不得痛,望着那个背朝自己的冷峻背影,“你不能走!” “怎么?还要本王扶你起来不成?”他嘲讽着。 “王爷,若您愿意赦了小婉和小媚,从颖愿意在此长跪赎罪。”她吃力地强撑起身子来,真的在门外跪了起来。 她越是这样舍己救人,越是让他怒火升腾,“那你就慢慢跪吧。”自牙缝冒出的话狠绝果断,径直走离书苑。他真的受够了。受够这个女人对自己感情的视若无睹了。更重要的是,他发觉自己面对她时,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与理智。这是他自己所不能容忍的。 “赵光义,不许想!”可是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她的话似乎不无道理。作为晋王,他太习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了。府中的婢女侍卫对他而言,他们生来便是为侍奉自己的。他曾经为了女人而责罚的婢女侍从也为数不少。这是头一遭,有人告诉他,惩罚家奴是草菅人命。若不是她身上仍有伤,若不是她以这种近乎要挟的口吻提出质疑,若不是她将那么多从来没有人敢加诸在他身上的词一下子全部都说了出来,他或许会接受她的说法。 “呵。”不自觉地苦笑着。他还是败给她了。他的内心竟然帮着她说服了自己。罢了,既然她都不计较那两个小婢女的怠工之罪了,他又何必非要取两条人命呢。 “晋王。”管家在身后恭敬弯身唤他。 “你来得正好。告诉孙婆,本王赦那两个小婢无罪了。”说到这里,不由轻摇螓首。终究,他还是向那个不安分的小东西妥协了。 跟随晋王多年,他对下人的处罚,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这般悔言的事,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管家心下虽满是惊诧,但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表情,“奴才知道了。”还有重要的事需马上转告,“晋王,张公公正在大殿候着,说是皇上有要事,让您立刻进宫见驾。” 他点头表示知道,匆匆往大殿赶去。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有个带伤之人,此时此刻,仍在他书房门外长跪不起。 子时已过,可府内为什么仍是一派灯火通明? “出了什么事?”赵光义未等门完全打开,便问向开门人。 “这……王爷……是你书房……” 书房?电光火石间,赵光义忆起了书房外可能发生的事——那你就慢慢跪着吧。他低咒一声,一把推开挡在门前的人,飞奔向书房的方向。 果然!她竟然还在那透满夜寒的石阶上跪着。而明显体力透支,使得她不得不用双手抵地来支撑膝盖已无法撑起的身体。 “为什么不扶她回房?”凌厉的声音打破整个院子的宁静,同时也吓到了陪立在旁的一干人。 “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小姐回房呀。”一旁的孙婆婆赶忙冲两个小婢使眼色。 “等一下,”虚弱的声音阻止她们的搀扶,“我有话要同王爷说。” “要理论要怨骂都先回房去躺下再说!”他气恼道。恨她这般不知自怜,更恨自己竟然任凭她在这寒凉的夜中跪了三四个时辰。 “王爷。”她仰头,没有血色的容颜上绽出一朵虚弱的笑来,“谢谢你放……”话未完,已是眼前一黑。晕倒的她唇上仍含笑意,只为触到他眼底的悔意与关切时,心上那一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欢喜。 望着她脸上那个惨白的笑,赵光义只觉得浑身血液也在刹那失去了颜色。望着那个躺在地上毫无生机的弱小身影,他错愕地摇着头,心中那个声音却越来越响亮,几乎叫嚣着告诉他一个事实——他动心了,而且是无可挽救地陷了进去。不可以!他是天朝王爷,他位高权重,他无所不能,他不可以为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亡国小婢而患得患失,他更不能让一个女人牵动自己全部的心绪。他不可以有弱点,更不可以让自己的弱点是一个女人。 “小姐的额头好烫!” “小姐的手脚冷凉的!” “小姐,醒醒,快醒醒!” 在下人们七嘴八舌的吵嚷声中,赵光义只听到自己筋疲力尽的声音冷冷地飘荡在空中,“快去请姓郑的来!” “咳咳。” “小姐,您大病初愈,可要当心别染上风寒。”小锦连忙为李从颖披上紫色披肩,发自内心的关爱连同披肩一起暖暖地包裹着从颖。 李从颖含笑答谢。笑容却有着淡淡的落寞。 小锦同小绣互望了一眼,晋王自那日离开后已经好久没来这侧苑了。小姐失宠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了。即使如此,全府上下的仆人却是对小姐更为敬重了。府里哪个人不知道,小姐不仅有着天仙般的容貌更是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 “小姐。”声音伴着一声怯生生的呼唤,一个梳着婢女髻的粉衣小婢朝李从颖做了个万福。 “有事吗?”这婢女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应该是新进府的吧。见她一副害怕的模样,李从颖柔声问着。 “回……回小姐,孙婆婆说是有急事要让小锦同小绣去一下。暂……暂时由小桃来照顾小姐日常起居。”小桃话说得磕磕绊绊,仍为李从颖的美貌而惊为天人。 “什么?”小锦与小绣同时惊呼起来。这不是等于把她们调走了。为什么不让她们再照顾小姐了?眼前这小桃进府才几日的工夫,哪里能伺候得了人? “我们两个人换你一个人,孙婆婆是怎么安排的?”小锦秀眉一横,冲着小桃就责问开了。 “我……我不清楚。只是孙婆婆说西厢要来两位娇客,人手不够……” 娇客!小锦小绣自小桃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立马噤了声。小桃或许不懂这代表什么。可她们却是再清楚不过了。王爷要带其他女人入府了。那小姐怎么办? 两双眼同时担忧地转向李从颖。幸好,幸好,小姐似乎正在赏那苑中的金桂,看来是没有注意到方才小桃所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一定明白那词的含义吧。 “小绣,那我们先过去吧。”她们急着要去孙婆婆那里了解清楚情况。心里都祈祷着那两位娇客可千万别是王爷新看中的女人。否则……否则小姐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小姐,小绣和小锦先去孙婆婆那里了。”两人不忘向李从颖请辞。 “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李从颖背对她们回道,一贯柔和的语调中听不出丝毫的破绽。 待两个小婢走远后,她才缓缓转过身来,唇边已没了笑容。新人要来了?那她这个旧人,会被如何安排呢?是不是老天被她打动了,终于决定成全她的心愿了。无须再为离不开这禁锢自己的地方而费神了。她很快就会被遣离了吧。可为什么?她心中却生不出些许的欢喜来呢。难道,是她已经习惯了这宋王府不成? 来自异国的跳动旋律、不远处两个婀娜美艳的波斯舞娘正尽情扭动着她们魔鬼般的腰肢,充满了邪魅的蛊惑。 4 赵光义轻啜着黄藤杯中的葡萄酒,一双眸始终紧锁着那两个媚人的妖精。她们有着中原女子所没有的挺鼻深眸,那露出舞裙的肌肤甚至比白昼更为明媚几分。美丽的女子比比皆是。他前阵子一定是太过闲闷了,才会对那个生嫩的丫头这般上心。如今,这样两个绝代尤物立在他面前,这般尽力地挑逗着他,让他再次找回了在她面前如何也找不到的对他的臣服。无论是折服于他的身份、他的容貌、还是他的智勇。他非常享受这种被女人,尤其是他感兴趣的女人崇拜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是谁?她凭什么从自己这里索取如此多的特权却丝毫不予付出?她的容貌的确出众,可眼前这两个舞娘却也不逊她。她有才智,而眼前两位佳人有着无与伦比的才艺。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更何况眼前两个女人的挑逗已经让他产生了反应。他已经傻傻地为她抵制太久了。如今,他不会再迷失了。他决定,要做回从前的赵光义。他必须回到从前,成为那个不会为女人而动心、没有任何弱点的大宋王爷。 霍地站起身来,大步上前,随手搂过那个碧眼舞娘。对方似乎早已料到他的霸道,笑着迎上他伸出的臂膀。 这舞娘竟然没有丝毫抵抗。他微微皱了皱眉,心烦自己此时仍要去想那个总在拒绝自己的人。 “昔童,还有一个就赐你了。” 没有任何回音。赵光义向主座旁的那个位置望去,发现座位竟然是空着的。 “禀王爷,莫将军自方才出去,到现在还未归来。” 搂着舞娘的臂膀不自觉地收紧着,豹眸闪过一丝冷光。 “好痛!” 直到被勒痛的舞娘实在忍不住呻吟出声,赵光义才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搂着个人。冷冷看了眼这个陌生的女人。方才还在汹涌的欲念戛然而止。一把推开怀中的艳丽女人。该死的莫昔童! 李从颖坐在黑暗中,静静聆听着东边传来的阵阵乐音。听说皇上新赐了他两个波斯舞娘。她从来未见过波斯人,却在书上看到过关于波斯人的描述。想来那两个舞娘必是高鼻碧眼、高挑美艳的。舞艺?这对女子,特别是欲取悦男子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重要的一项技艺了。可自幼便被作为圣女培育的她,除了琴棋书画之外,便是学那些治国安邦的圣贤古训。她有着柔软的身段和醉人的容颜,但她的生命与“取悦”二字是永世绝缘的。黯色中,她幽幽叹了口气。 “你不快乐?” 突然的问话让李从颖一惊。这男声似曾相识。 声音的主人渐渐自夜色中走近,魁梧的身躯在月光下向青石地面投射出一道长而宽的背影。 是他!那个冒失的将军。如果没记错,他应该叫莫昔童吧。那个将曹彬推荐给宋皇的人!自己快乐与否,干他何事? 自酌了一杯香茗,她冷冷道:“将军躲在暗处偷窥已是唐突。再问这样荒谬的问题不知意欲何为?” 莫昔童原本只是想到侧苑偷望一眼便离开的。却被暗夜中那一声清幽的叹息声给留住了。她不快乐吗?迫切想知道答案,于是便脱口问出了。没想到却被她冷言讥讽了一番。无言以对,他怔怔地望向黑暗中那抹脱俗的白。 皇上今天新赐了两个波斯舞娘给晋王。他以为晋王会拒绝的,但他却收下了。还邀了一干大臣同来赏舞。东边正厅上正异常热闹,她不该一无所知。那身为王爷上任宠儿,如今来了新人,她该怎么办? 走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置于李从颖面前的石桌上,“如果受了欺负,姑娘随时可招昔童相助。” 李从颖瞥了眼桌上那一闪一闪的金亮之物,正欲开口,却被一个冷沉的声音打断:“难道你仍认为本王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 “王爷!”他不是正看那两个舞娘的热舞看得出神吗?怎么会移步来到这已属于旧人的侧苑? 一双豹眸在黑夜中熠熠闪动,“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晋王吗?” “末将不敢……”听出赵光义话语中的怒火,莫昔童立刻单膝跪地。 “竟然不放过这片刻的时间来与我的女人私会!我看你根本是什么都敢!”赵光义挺身上前,一把抓过桌上的物什,扔在莫昔童身前,“拿回你的金哨。以后,不要让我再在侧苑看到你。否则……”豹眸中射出的寒光足以照亮夜色。 “王爷!昔童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他真的只想知道她过得可还好?她可快乐吗?毕竟,是自己亲手将她交到赵光义手上的,他必须要知道自己没有误了她。 “她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又有下人尽心侍候着,不劳你费心。”答着跪地人的话,一双眼却牢锁在石桌旁始终静坐的人身上。 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曾安睡?夜色这样凉薄,那些侍候的小婢都干什么去了?竟然也不知道在一旁侍候着。她自上次受寒发热后,整整躺了十日方能下榻走路,若这病未好的彻底又再犯,她这娇弱的身子如何能抵挡得了? “咳咳。”她本不想打扰到他们的谈话,即使谈话的内容是以自己为主,却因不小心吸入一口凉气而又开始轻咳。 “怎么咳嗽还没好?哪里不舒服?”话音未落,人已移到她身旁,关切地注视着暗色下仍似茉莉般清美的人儿。 “我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又有下人尽心侍候着,不劳王爷费心了。”她慢慢地一字一字地把话还给他。 他多么流利地说出这些话来。当自己是什么?他养在笼中的雀鸟还是供消遣解闷的猫狗? 又来了!赵光义眉头纠结。如果说她原先还在跟自己玩着猫鼠般的游戏,现在她彻底就是以激怒他为乐事了。他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踏入这里。他要把她彻底从心底驱逐的。他要把这个占满他心上和脑海的绝世容颜完全自记忆中抹去。虽然现在,他还没有办法让她离开。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毅然决然地放手。 “莫昔童,带着你的金哨,同本王回正厅赏舞去!”说时,人已回到最初的位置,远远睨视着她,“这天下美人多得是。本王又怎会为一个不知情识趣的女人而费心?” 他迈开大步,几乎快得莫昔童都跟不上。他不要再在这侧苑逗留。快些回到正厅去,好好喝上几大坛酒,将那波斯舞娘软玉温香地揽进怀中厮磨个够。 望着窗外自喧闹的黑变成死寂的白。李从颖意识到自己一夜未眠。不知情识趣?他终于厌倦自己了。由最初时充满探索的眼神变成了如今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那也好吧。爱恨情欲,原本就不是她所承担得起的。 “喂,你是谁?” 无心用膳的李从颖闲步逛到南苑门外,却被一个操着生硬口音的女声喝住。 “小姐?!”小锦与小绣一见是李从颖,也顾不上身边的新主子,立刻欢喜地奔向李从颖。 李从颖举目去望,眼前这艳丽高挑的女子,就是那个波斯舞娘吧?异族女子,果然美得摄人心魄。 “啊呀。”那舞娘突然一歪身,一副站不稳要跌倒的架势,“快扶我一把。” 小锦小绣不敢有闪失,连忙回身去扶她。她也老实不客气地将身子娇慵地倚在两个小婢身上,一双碧眸轻瞟着李从颖,“唉,王爷真是威猛得很,这一夜可是累坏人了。” 话一出口,在场其余三人玉容都是一红。这番邦女子怎么这般得没羞没臊? “不过说真的,你以前都怎么伺候主子的?怎么让他如此饥饿?”碧眼挑衅地注视着李从颖,红唇勾勒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眼前这一身素白的女人还真是好玩。不过同自己一样是靠出卖姿色过活,她凭什么装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还有那要命的气质,害她这有着多年舞娘经验的人都差点看走了眼,误以为她是什么皇亲贵胄之女呢。没来由的,她便讨厌她那身不染纤尘、更是妒忌那张精致到让她都为之失色的倾国之容。 “我是自己的主子。”李从颖的声音轻而不柔,内心却因这舞娘方才那番话而隐隐有火苗在燃烧。 小锦小绣同时望向对方。在李从颖身边那么多日,她那温柔轻糯的声音她们是再熟悉不过了。这还是头一遭,她对王爷以外的人用这样冷硬的语气。或许那舞娘听不出这细微的差别,可她们却能明显感觉到,小姐生气了。 “自己的主子?”舞娘闻言,笑得花枝乱颤,“这连公主郡主的都做不得自己的主子,管不了自己的命运,你凭什么就做得自己的主子?” 这舞娘好放肆。小锦小绣眼见小姐脸色煞白,几乎是将那舞娘架离了侧苑。三人已走远,李从颖却仍呆伫在原地。她从来不是自己的主子。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是奴婢,是南唐的奴婢、是命运的奴婢、是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圣女称号的奴婢。那波斯舞娘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根本就做不得自己的主子。心蓦地疼了起来。她失去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权利,虽然自始至终她便没有得到过这种权利,可是今天她才清楚意识到这点。好无力,她异常渴望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可以让她暂且依靠一下。可那双臂膀已经选择去拥抱别人了。拥抱那个媚艳的舞娘。倏地自恍惚中醒过来。李从颖为自己方才脑海中那荒唐的意识而吓得掩唇低呼。天呐!她怎么可以想到他!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王府内、哪怕是王府外,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唯独赵光义不可以。可为什么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了,还要去拼命地想着他。对了,定是受了波斯舞娘那番直白而让人脸红的话的影响。自己怎么会去想他呢?她逃开他、避开他还来不及呢。 跳跃而动感的音符漫天散落于王府的各个角落,自然也不会遗落了侧苑。那原本就静谧的苑落在喧闹音色的衬托下显得更为落寞。 王爷又在看那个波斯舞娘表演了。小桃朝外张了张,自那波斯舞娘入府以来已经是整整一周了。王府夜夜笙歌,据说那舞娘很是得王爷的宠爱。小桃再转眼去望正在挑灯夜读的李从颖。自打她跟着小姐起,便没见小姐笑过。据说王爷以前很是宠爱小姐的,但她却从未在这侧苑见过王爷。由此不难推断得出,小姐是失宠了。不过说也奇怪,虽然小姐不得宠,但府中的小婢侍卫们却对她仍是客气有礼,完全不因为她主子的失宠而怠慢了她。小姐在王府里仍非常受尊敬。也难怪,像小姐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又知书达理,那份兰心蕙质、那份淡然超脱,哪是那个狐媚的波斯舞娘可比的。 见原本俯首望书的李从颖轻抬螓首,小桃连忙问:“小姐,是不是外面太吵闹了?要不要小桃把窗关上?” 李从颖轻摆玉手,叹气合上书本。她根本无心于书本上所写内容。别说这窗挡不住那阵阵乐声,纵然挡得住,却也挡不住她心底的烦乱。那乐声越是跳动,她脑海中的翻腾、揣测、矛盾就越是纠缠得厉害。那双豹一般锐利的眸子,此刻是否正带着灼热地注视那娇媚的舞娘?他对她的依恋是否像下人所传的那样,已是如胶似漆?他……真的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了吗?她该高兴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被他彻底从脑中抹去,那双眸子里以后不会再有关切、那臂膀再也不会温柔揽上她,她便打心底里地难受与失落。 曾几何时,她竟然已对他产生了这样暧昧的情愫?她甚至害怕听到天际那飘扬的音律。一想到那些韵律是他有了新欢的象征,她的心连着五脏六腑便会酸涩到她无力支撑。她不懂那是什么原因,更不知世上有种感觉叫“吃醋”。她只是想逃,逃离那网般无边无际的音符,逃开这个会让她身体出现太多自己所不了解状况的地方。 “有刺客!有刺客!” 破天的尖叫打断了原本的仙乐飘飘,伴着乐器坠地、女婢呼救及侍卫由四方汇集的脚步声及兵器声。空气顿时在空中凝结,萧瑟的冷一点点穿透四处弥漫的欢愉喧闹。 “小……小姐,怎……怎么办?”小桃一听有刺客,吓得六神无主,不安地望着李从颖。 刺客应该是冲着赵光义而来的吧?心下蓦地紧了紧,却没有显露出来。 “不用怕。”李从颖气定神闲地挑灭了蜡台内的光亮,暗色中的秀容上没有半分惧色。她曾经历过比这更为可怕千万倍的动乱,听过比这更刺耳千万倍的哀嚎,那种血流成河、山河破败,岂是眼前这些所能比的。 “嘶!”窗纸被穿透的声音,伴着一股强大的力道,一道黑影窜入了房中。 “唔!”小桃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觉颈间凉凉的,眼角瞥到一道寒光。是刀!眼前一暗,便吓得昏死了过去。 李从颖在暗色中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他的身手好敏捷,而且头脑也相当灵活。较之盲目地往出口逃命,倒不如先找个僻苑侧馆暂避。若是能有个人质在手,逃生的可能性便更大了。不过可惜得很,他到的是这“失宠”之人的安身之处。 那刺客显然也注意到了李从颖。即使屋子里只有黯淡的几丝月光,但想不注意这位白衣仙子却仍是不能。望到她眼中的审视,刺客那黑纱下的唇不禁扬了扬。没想到在那娇弱的外表下,竟然是个如此有胆识的女人。不仅没有半分怯怕之色,反而还镇定自若地把自己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看出什么了?”那黑衣刺客忽然生出好奇来,刻意压低声音问。 “你不是汉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辽国人。”李从颖微笑着说出结论。 刺客愣了愣,没想到眼前这女人眼神如此锐利。正想细问,电光火石间,一把闪着青芒的剑已抵住他背心! 好厉害的轻功!就算叶落云动,他都可以感觉到,但身后那人的接近,他却丝毫未曾察觉。不过显然,身后人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手上的弯刀朝前一甩,那刀尖竟然又生出一把刀来,尖弯直指着李从颖的喉口。刺客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把折叠的双刃刀。 “放开她!”简单的三个字,字字透着压人的威严。 “今天有这么个标致的人儿陪葬,我也算死得值了。”刺客不慌不忙道,看似答非所问,实是根本没将赵光义的话放在眼里。 “她只是区区一个弃宠。方才那舞娘是我新宠都不能救你,你以为靠她能保住你的命?”赵光义扬唇讥讽道。 “那我就同晋王比一比,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 那个波斯舞娘死了?赵光义竟然眼看着这刺客杀了她而没有出手相救?那眼下,他又会不会救自己呢?他的剑,即使快过刺客的刀,那也只是因为他想战败对手,而绝对不是因为想救自己吧?想到这里,李从颖绝望地闭上双眼。有一个舞娘再加一个辽国刺客,对她这亡国公主而言虽不能说是值了,但至少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 没有如预想般感觉到刀尖的冰凉,反倒是兵器在空中相碰的声音铮铮在空气中炸开。怎么会有这种声音?疑惑地睁开眼,视线触到的,是横在地上的长剑同断裂开的弯刀。他竟然用剑搁开了刺客的刀!若非如此,剑和刀断然是不会相碰的!连忙抬眼,很快就寻到了那双熟悉的眸。 看不清他在夜中的表情,“没事吧。”他的询问中似乎没有包含太多的感情。 “我很好。”她答着,心中却泛起莫名的不安来。 “能点一下灯吗?”黑暗中那个低沉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是因为那个刺客的缘故吗? 李从颖照他所说点燃了烛台。 “从颖。”他在她背后轻唤着,声音因无力而显得分外温柔。 “嗯。”着魔般地,她应得分外顺从。 有力的双手轻轻将她转过身来,李从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煞白如纸般。他怎么了?区区一个刺客绝对不可能吓到他。难道是……受伤了? “帮我一个忙。”他苍白的俊颜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他缓缓转过身来,眼前的一切,惊得她花容失色!他中暗器了!后背的正中处插着一枚锃亮的暗镖。镖身的三分之二已经没入身体。 “天呐!”李从颖掩唇低呼。 “他很聪明。竟然猜到我会用剑去挡刀。”此时,他竟然还笑得出来,“我还真是小觑他了。” 他真的拿剑去挡刀了。所以那刺客在逃命的同时,也不忘留了一枚镖给他!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他好卑鄙!”李从颖看着那钉在他背上的镖。这样生生地插入身体,一定很痛吧。她轻轻伸出手来,却在刚刚触上衣裳的碎裂处时,便犹如会被咬般害怕地缩回手来。 “兵不厌诈。”赵光义不以为然道,“从颖,帮我把镖拔出来。” 拔出来?那会有多痛!她连连摇头,“不行。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让郑神医来。我不行。” “你必须行。”他转过身,一双豹目炯炯注视着她的脆弱,“我受伤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更多的刺客、杀手会闻风而至。”一把握过她已是冰凉的小手,知道她会本能地抵触与害怕,虽然一万分的不愿勉强她,却又不能不勉强,“除了你,我无法相信其他人。” “可是……可是……”她语不成句,心绪乱得一塌糊涂。 “你在害怕什么?你连面对我都不害怕,难道还害怕一枚小小的镖不成?”握着她的手加重了一分力,“我不知道这镖有没有毒,如果你真是那样厌恶我,不妨任由我……”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害怕自己手忙脚乱,会弄痛你,会处理不好伤口,会延误你的伤情。”她急急地解释着。他怎么可以把自己想成是那种人呢?她怎么会厌恶他,她是担心他、是心疼他、是内疚自己带给他这么大的麻烦。 “不用想这么多。我不会痛、也不会有事。” 他注视着她,那么专注、眼神那么坚定,充满了信任。因为他的相信,她蓦地有了自信。是的,必须帮他拔出镖来!心意已定。她迎上了他灼热的眸,眼神中闪烁着的神采让他为之一愣。她想干什么? 还未来得及细想,她已踮起脚尖来,双手轻轻绕上他的脖际,猝不及防地,她的唇主动而热情地贴上了他的。 赵光义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她竟然主动地吻上了自己!沉溺在她的甜美柔软里,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背上的暗器、去思考她的动机,他只想就这样,将她拥在怀里,吻到天长地久。身体仿佛不再受控制,而完全由着这美丽的精灵带他上天入地。正当赵光义沉浸在幸福中时,倏地,背部一阵钻心的痛,接着便是如山洪般滚烫的火烧感。背部渐渐透出阵阵温热的潮湿。 “血!好多血!”不知何时自昏死中清醒的小桃正好看到刚才的那一幕。小姐同晋王抱得好紧好紧,他们吻得那么忘情,她正考虑着要不要离开时,只看到小姐的右手在王爷背上动了一下,血般如失控般迅速染红了大片的衣裳。 李从颖自赵光义怀中挣脱出来,望着被他血所染红的右手,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枚飞镖。 “没关系。”他轻点了止血的穴道,想起身却因为方才失血过多而有些脚步不稳。 “当心!”娇弱的身体及时撑起了那千斤重的身躯。费力地将他搀扶着床上。 “小桃,快去拿些金创药来,还有,替王爷拿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坐在床沿的她,双手始终紧握着他的右手。天呐!这么多血,将整件紫金色的衣裳都染成了暗红色。她好害怕,害怕会失去他!她拼命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绝对绝对不允许他出任何意外。 “怎么还不去!”看到仍立在门口手足无措的小婢,她的语气第一次如此严厉。 “可是管家若是问起,我该怎么说……”小桃好害怕。王爷明明受了重伤呀,小姐为什么要隐瞒着?但看来,王爷并没有反对小姐说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怎么会受伤? “就说王爷今晚在侧苑过夜!”她脱口而出,没注意到床榻上俯卧的受伤之人因这句话而露出的那抹笑容。 待小桃离开后,屋子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自那破了窗纸的洞口,冷风阵阵吹进屋内。 他会不会着凉?李从颖想起身为他添置一床被子,握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反握住。他不让她离开,片刻也不行。她也就顺从地留在原地。 “你不可以有事。你绝对不可以有事。因为你是赵光义。”微弱的蜡火下,她在心底反复地念着这句话,认真到将它轻吟出口都未曾意识到。 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李从颖轻抚着朱唇,昨晚的她吓到自己了。她被自己的言行给吓到了。她竟然主动去吻了他。她一定是疯了!怎么可以这样不知检点,他是宋国的王爷,是害自己国破家亡的刽子手之一。她吻了他,还握着他的手不眠不休的一个晚上。 而更荒唐的是,她在他早晨醒来时,竟然毫无拒绝地接受了他的亲吻。大脑明明告诫她不可以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坦然接受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纵然是现在,她竟然还在为他硬撑着去早朝的身体而担心不已。为什么越让自己别去想,越是想得疯狂。不行。她必须必须做一个了断。她要离开,一刻也不能迟疑。既然挡不住心为他而沉沦,那就让她索性将自己的心带走,带得远远的,带到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小婉,这些是他们早上漏置的东西,麻烦你跑一次市集。”李厨子将单子交给小婉。 小婉乖巧地接过单子,“李爷您放心,小婉很快就回来。” 至上次烫伤事件之后,已是一月有余。回想那日种种,她仍免不了一阵心惊胆战。眼见着一炷香即将烧至尽头,原本以为等着她和小媚的会是黄泉之路。 可忽然,孙婆婆一把抱住她们哭了起来。王爷竟然开恩不杀她们了。管家说,王爷从未为下人开过这个的先例。事后她才知道,那是小姐带着伤在冰凉的石阶上跪至深夜才换来的。虽然现在小媚被贬在马房、她也到了火房,可是她还是满心满意地感激上苍,更感激小姐。 “小婉。” 熟悉的清婉声音让小婉觉得有些不真切。回首去望,那个白衣仙子正立在桂树下浅笑着。 5 “小姐?”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只有下人会在的地方?小婉连忙作揖道福。 李从颖扶起她时触到她指尖的粗糙,不由秀眉微蹙,“火房的差事是不是很辛苦?” 小婉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能好好端端在王府服侍主子,小婉已经满足得不得了了。” 李从颖螓首轻点,秀目透满了关切。 小婉因小姐那样柔和的眸色而涌起一股暖意来,“小婉现在过得很好。唯一遗憾便是不能常伴小姐左右,以报小姐救命之恩。” “嗯,那我就安心了。”李从颖点头,眉目间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王爷昨晚不是在小姐房里过的夜吗?既然那波斯舞娘已经被刺客错杀了,小姐该是没什么可烦心的事了啦。无论如何,她都见不得小姐郁郁寡欢的。双眸倏地一闪,想到一个或许可以讨小姐开心的法子,连忙殷勤道:“小婉现下要出府去赶置些物什,小姐可要帮忙购些胭脂水粉、花簪珠钗?” 李从颖闻言,原本寂寥的秀脸顿时溢出光芒来,“你……你要出王府?” “嗯。”小婉用力地点头,巴不得能为小姐做些什么。 “那……你……你能不能为我捎一封书信……”李从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自上次与六皇兄匆匆一瞥,彼此便杳无音信。她很是挂念他的安危。 “这个……”小婉踌躇着。当初跟在小姐身边时,就被特意嘱咐过,不能让她与王府外的人有任何联络。捎信的话,岂不是背地里帮着她隐瞒了王爷。骗王爷,可是杀头的大罪。说不定在老家的父母幼弟也会受到牵连的。 李从颖原不想强人所难,可她却不能不争取小婉的帮助。她要离开这里!她的理智与她的心搏斗得好苦。理智拼命告诉她,离开离开;心却不停地想着他念着他。趁着自己理智尚存,她要必须自救。所以,眼前这个小婢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无论用什么方法,她决计要抓牢这根稻草。 “小婉,违命侯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我锦衣玉食,却不知侯爷可安好,你让我怎么能放得下心来。你只消替我捎个平安信,若侯爷能给我个回信那自是最好,没有回信,我也至少尽了本分了。”垂目之人柔声缓缓道出的一番话,却是字字感人,至情至理。 想到小姐这么顾念旧主的恩情,小婉顿时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起来。违命侯不过是个落魄的君王,对小姐的情谊再多不过是主仆关系。而小姐对自己可是有着救命之恩的。两相一较,小婉拿定了主意。 “小姐,我帮你!”小婉胸口热血一涌,大胆答应了这个要求。 李从颖激动地上前一把拥住小婉,仿佛拥住了离开的希望。他……就让彼此都成为对方心底那抹记忆吧。他可能很快就会忘记,这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叫李从颖的女子为他而逗留过。 绫绢上,绝世美女顾盼生辉,正对着打量自己的深眸巧笑倩兮。拿着轴杆的粗厚大掌不由自主移到画上,轻摩着画上美人的粉颊,触到的只是一片冰凉。 “皇上。”妖冶的声音甜腻诱人,而随后贴上的一具娇体则更为惹火。 举画细观之人缓缓转过头,一张威严无比的脸堪称国士无双。即使赤身裸躯,仍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霸气。他便是自殿前都点检一路登上无上皇权的宋朝天国皇帝——赵匡胤。 “你说她是南唐的圣女?”赵匡胤利目微眯,尚在绫绢之上便如此耀目,若是真人岂非若被仙子更美上三分。 “嗯。”似嘤咛般地低吟。 赵匡胤霍地转身,双手擎着美人瘦削的玉肩,冷冷道:“为何先前未曾听你提起?” 美人被他突兀的言行惊得花容失色,“皇上,贱妾也是看了她托人送到府上的书信,始知原来她的身份如此非比寻常。”微微松开钳制,嘴角虽已浅扬,眼神仍是异常凌厉,“你如何肯定她目前仍逗留在光义府中?” “千真万确。在收到书信之前,侯爷曾在晋王府亲眼见过她。”一提到她,眼中的恨意便无法隐去。 赵匡胤重重提起美人的下颌,“郑国夫人,你从中能得到什么?” 小周后微微一颤,为什么明明未穿衣衫已是一览无遗,却仍觉得他那双肆虐的眼神能看得更深更透? 她能得到什么?见到信上“仍是完璧之身”这六个字时,她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毁了她,要让她痛不欲生。 “妾身……妾身要什么,皇上难怪还不知道吗?”冰凉的玉手贴上他滚烫的胸膛轻划着圆圈。 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冷静的眸中并未因这番挑逗而产生丝毫波动,另一只厚掌却已经引得怀中人娇喘喘连连,“你这个贪餍无度的女人。朕会如你所愿,赐你荣华富贵。” 小周后正想辩解,却猛地被推倒在龙床之上,喉间言语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已一声声喘息不止的娇吟。 不屑床上那个轻易就为自己疯狂的女人,心中却为她所透露的惊天秘密而步步谋划。他那个自己千方百计想降服的弟弟,看来终究是只亲情套不住的野豹! 赵光义静坐在书房内,修长有力的指沿着辽宋边境轻划着。耶律谨德一向处事谨慎,为何这次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主动出兵挑衅?更可笑的是,驻守边关、以防契丹来袭为每日使命的将士竟然被他所谓的“突袭”而弄得狼狈不堪,快马至京师请求援助。游动的指尖停在了“霸州”。无论军报有多可笑多荒唐,这霸州却不是可以拿来儿戏的。皇兄拿下江山不易,为他守着这方霸业却更是劳尽心神。双手抵额,豹目微闭,不知为何,心内泛起些微陌生的倦意来。 自幼便随着皇兄四处闯荡,皇兄说男儿当有一番作为,他便毫不犹豫随着皇兄去寻那“作为”。为他鞍前马后、为他带兵陈桥、为他披上黄袍。再回首,两人已不再是昔日草莽少年,他成皇他成王,当初那遥不可及的“作为”不知何时竟已牢牢握在手中。锦衣玉食、豪宅深院、美人珍宝,这些原本只能带给他有限快乐的东西日异缺乏吸引力。当他独自纵马郊野时,格外怀念的,是曾经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兄弟两人面对如林敌兵并肩作战时的心照不宣。内心里,他永远是那个不曾长大,被大哥赞上一句便能心里美上许久的赵匡义。 一阵凉风自敞开的窗隙吹入,烛台上的火焰闪烁不停,赵光义自嘲地摇了摇头,轻笑着自己的幼稚。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赵匡义,他已经是大宋晋王赵光义。而大哥也不再是大哥,他是高高在上的宋皇。他们之间,仍是兄弟,却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起身吹熄蜡火。黑暗中,繁乱的心绪仍未无法静谧,脑海中倏地浮现出一张绝美的容颜。她,竟然能抚平他矛盾的内心。没来由的,非常非常渴望能见她。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原本他以为那日已经读懂她的心事,可是早朝回来后,她竟然在躲避自己。她避得那样狼狈,仿佛他的出现会毁了她一般。难道是那晚被吓坏了?不会。他的从颖从来不是一个会被轻易吓到的普通女人。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揣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伤还未愈,接踵而至的,便是霸州的军情告急。连日的布置商议,最终的决定便是,他明日将领兵出征。 夜色凉薄。赵光义远远便看见孤身立在庭园中的人。以为她已早早安置了,没料到她却立在月光下似有心事。她在想些什么?他揣测着,希望能分享她的心事。却知道她此时在想的断然不会是自己。些许失落爬上眉眼。 李从颖正低头暗忖,六皇兄收到她的书信与王府地形图,应该会很快就派人来救她出去吧。美目所及,这侧苑的点滴都化成心上累积渐深的回忆。 正前方桂树下,是她最爱的一隅,微风间不经意散落的淡黄小花所挟带的特有香馥总让她不由自主地忆起昔日南唐家国;桂树旁的凉亭在夜色中略显凄凉,不似白天明媚光亮,是与他对弈的最佳场所;月光下的湖面泛着银色光晕冷艳无比,美虽美却及不上那些晴朗午后与他泛舟其间时洒满金光的样子来得温暖写意。现下手所触及的那方石桌,正是小媚那个冒失丫头打翻铜壶的地方。思绪飘至那日,手也缓缓自怀中掏出那块紫玉蟠龙来。历来帝王都自命真龙天子,龙,自古便是皇氏的象征。这块紫玉是宋朝的皇氏图腾吧?轻拂那条修长的游龙,像极了他。 “思念他”已成为了每日的必修功课。从原来战战兢兢的揣摩,到后来为了保有清白而不得不知己知彼地观察,直到现在,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她不知这份情愫是何时生根的。只知道如今这份感情已抽枝发芽,正已迅雷不及之势不断地壮大起来。她怕了,生平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无助而害怕了。 “这么晚还没睡?”温暖的男性气息自后方迅速包裹她全身。他原本只想远远望着就好,没想让她知道自己来过。 明天就要出征了,他实在不适合让自己的心内有太多牵挂。可望着她一会儿对树嗟叹、一会儿又对湖浅笑、情到忘乎所以时还咬唇呓语,他便又忍不住想靠近、想聆听、想倾诉。他要她,尤其是那颗总似高悬半空让他猜不透摸不着的玲珑剔透。深知自幼在南唐长大,又受过李煜恩待的她或多或少对自己是有排斥的。那排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那高贵无比的王爷名号。所以他努力着,努力让她看到那身紫金官袍背后真正的他。 一意识到是赵光义的靠近,李从颖慌忙将手上的玉佩放回怀中。他来很久了吗?听到他步步迈近的沉稳脚步声,她的心怔忡不已。 “从颖。”他无力地轻唤着,唯有见到她,才能有片刻可稍稍忘却那些堆积在心上的国事、家事、君臣事、同朝共事…… 他真的累了,几乎有那么一刹那,他冲动地想携起她,远远逃离这座繁华城池,找个偏僻小镇隐姓埋名,就此一生。可他不能。哪怕负了自己,他也不能负了皇兄。因为那是他心目中的神,不容置疑的神。 李从颖转身望向背后人,自他无语的回望中,诧异地发现那张俊美的脸上缺失了惯有的不羁与冷然,豹眸中更有着无心掩饰的疲惫与困惑。那个不容侵犯、高高在上的大宋王爷哪里去了? 面对那双莹亮闪烁的星眸,赵光义敛目回避,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 静谧中,沙哑的声音缓缓道:“真不舍得离开你。” 李从颖不由一颤,难道他知道自己的计划了?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慌乱地抬眼,却撞上眸色渐浓的黑瞳。那双深邃的眼似咒符般,让她忘记了去思考,忘记了所谓的计划,傻傻地着魔般地与那双眸纠缠在一起,怎么也无法移开。明知他的眼底的欲望越燃越肆虐,却没有丝毫的不安与忐忑,甚至有一种想不顾一切迎上去的冲动。 “你是不是冷了?”注意到她方才的颤抖,霸道地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甚至没来得及闪躲就这样被他覆下的唇吻个正着。 厚云羞涩地遮去月光,却遮不住已然萌芽的情爱。理智迅速苏醒,她开口想抗议,却被他的舌乘虚探入,身体先理智一步投降于他所带来的那些陌生而悸动的亲密接触。他那双宽厚大掌所引起的炽热一路燃烧着,罔顾她微弱的挣扎,大掌熟练地探入她衣襟,肆无忌惮地在她禁区游走。她呜咽着发出低鸣,柔弱得让他心疼。 “从颖,别害怕。”他在她耳边柔声安慰,压抑的低音直冲她心房,震得她不自主地颤抖着。由掌心引发的火热将她整个引燃,那片火肆虐着她,似乎越烧越旺,就在将要燎原的那一刻,火势戛然而止。 赵光义触到一片冰凉如雪,身体的炽热一下子消了大半,抽出探入的手,发现握到的是那块紫玉蟠龙。 “你一直贴身戴着?”他特地加重“贴身”二字,波动的情绪使得声音不稳。由这块玉窥到的秘密使他兴奋异常,激动得忘记了最为擅长的将情绪深埋。 双颊立刻飞红,为心事被看破而羞涩尴尬。慢慢清醒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衣冠不整地躺在石桌之上。连忙拉拢被他扯开的衣襟,受惊般地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在他与自己之间留出一段安全的距离。面对他时,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了。残存的理智早已消失殆尽。刚才若不是他突然停止。现在恐怕她已是注成了会悔恨终身的大错了吧。她真该死!将六皇兄、将生育自己的南唐、将自己身上的责任都置于何地了? 黑眸注意到她眼中的戒备,转而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紫玉蟠龙。他明明对自己发过誓的,他要她心甘情愿,即使对她的渴望折磨得他遍体鳞伤,他也不该这般鲁莽的。心下为自己方才的情不自禁生出愧意,主意却已经打定,“你值得更好的。我要你做我赵光义的新娘,完完全全的新娘。” 新娘?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满腹秘事中的芳心陡自一颤。他在说疯话吗?堂堂王爷竟然要娶一个亡国降臣的侍婢做王妃? “你疯了吗?”脱口而出的话语没像惯常般经过深思熟虑。 “是的,我疯了。”赵光义点头,眸中露出一抹含笑的温柔,“遇到你,就注定我非疯不可了。” 避开他温柔到几乎可以溺毙她的眸色,眼睛却不争气地蒙上了一层薄雾。同病相怜。为什么不索性让自己真的疯了。那样的话,她便不会这样痛苦,这样饱受煎熬了。 “晋王的身份注定我不可以有弱点。明知这样,我还是让你成为了我的弱点。这个不受我自己控制、不受形势控制、只受你控制的我,真的是疯了。” 她的心为何这般闷痛?那双迎向自己的深眸中写满了期盼,但凡是世上的女人都会为这番话而义无反顾地扑入他怀中吧?可她的脚却若铁铸般纹丝未动。可她不属于这世上,她是南唐圣女、是八公主、是身负复国重望的人,她的世界里只有南唐兴衰,容不下南唐以外的其他。谁都可以感动,但她却是注定是唯一没有感动权利的那个人。这是她的命,却不知是她的幸抑或是不幸。 “从颖。”他慢慢移近由她拉开的距离,异常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不会再让你伤心流泪了。等我这次凯旋而回,你便不会再有流泪的机会了。” “回来?”她茫然地自他怀中抬起螓首,因为他突然要离开的消息而露出鲜有的迟钝。 “皇兄派我去平北疆之乱。大军于明日卯时出发。”他仰头望天,夜色出奇的晴朗。明天,该是个晴天吧。多年的行军经验,让他对天气有着异常敏感而准确的判断。 她不语,也如他一般,仰脸去望。月,好明亮地挂在天的那边。 今夜,他们这样近地立在同一处,望那同一方天、同一轮月。明天,他将北上,而她却将迎向宿命的轮盘。从此,是不是会永远天各一方?倏地,一阵黯然遮上她心上的月。 当赵光义看到房内的一幕时,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时候了。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是大军出发的时间,他没有回避的打算。为了表明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的来到,他只能对着房里缠在一起,或者准确点说,是被女人缠着的男人冷咳了一声。 “王爷!”莫昔童慌忙起身并欲借势推开贴着自己的滋丽,谁知硬要喂他吃饭的小美人不依不饶,吊着他的颈项任凭他将自己整个拉离地面。 赵光义促狭地轻扫了一眼贴在一起的两人,“这就叫如胶似漆吧。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滋丽,别闹了。快给王爷倒茶。”莫昔童语气微沉。 滋丽好奇地望了望赵光义,对着已面有愠色的莫昔童吐了吐丁香小舌,识趣地松开了手。她可不想让昔童讨厌自己呢。 “王爷想喝什么茶?”滋丽大大咧咧地问。 赵光义轻笑了一声,“不用了。桌上不是有酒吗?” “糯米甜藕不许吃!那是我特地做给昔童的!”滋丽连忙用杏眼紧盯着赵光义,生怕他会偷吃一般。 “滋丽!你太没规矩了!给我回房去!”莫昔童低声吼道,实在为她的鲁莽无礼而头痛。 滋丽委屈地瘪了瘪小嘴,不敢不听话,慢吞吞地向门口移去。 “滋丽,不如跟本王回府吧。”赵光义话是说给滋丽听,眼却始终注视着莫昔童,“昔童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不要!” “我哪有?” 委屈的拒绝声伴着急急的申辩。赵光义若有所悟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王爷,发生什么棘手的事了?”莫昔童长身一闪,眨眼间原本大开的房门已被关上。 赵光义眸中闪过一丝赞许,不动声色道:“本王只是顺道拜访,何来棘手可言。” “王爷少唬末将了,你可是宁愿让家丁跑断腿,也不会无事造访的。”莫昔童太了解这位王爷的“懒惰”了。朝野斡旋,朝夕万变。表面上,赵光义从来不与任何将臣亲近,与莫昔童更是刻意疏远。江山初定,手握兵权的赵光义不想落下拥兵自重、结党营私的话柄,全心全意只为辅佐圣上稳固天下。莫昔童一直深信,凭着王爷的才能,哪怕给他一个残破的金陵,他也一定能攻陷汴京。只可惜王爷没有称霸的野心,只想着为皇上看守江山。 “你这率直的性子,本王真是拿你没辙。”他素知莫昔童了解自己,但是有些事情,是只能放在心里,而不可直言相告的。 “你不会怪罪末将的。”莫昔童呵呵一笑,知道自己眼前这个王爷可不比那个皇上,才不会为了心事被人说破就杀人。 赵光义敛眉缓语,“昨夜皇上秘召本王入宫。领了一道圣旨。” 皇上秘召王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为何王爷的脸色却显得特别凝重? “契丹在北疆突滋事端。本王领旨亲征。卯时便需调齐兵马动身。” 莫昔童浓眉纠结,契丹滋事?为什么驻守北疆的探子并未呈报此事?先不管这些了,看天色已是丑寅交替之时,再不收拾准备,恐怕来不及了。 “知道了。末将这就去打点行囊。”莫昔童正欲起身,却被赵光义重重按回。 “副将不是你。是曹景。”赵光义自斟了一杯,一口饮尽。 “曹景?那是谁?”听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小将?皇帝究竟在玩什么?在兵马未齐的情况下,派给未上过战场的副将,便急急将王爷推到北疆去。难道…… 赵光义已先他一步道:“皇兄定有他的原因。” 他不容有人误解自己的兄长。即使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可他宁愿相信,北疆有着驻军难以解决的突发情况必须他亲临一趟。戎马生涯他并不陌生,血液里翻滚着的炽热也让一向冷然的他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完全发泄。只是这次与之前的千百次有所不同。因为心底陡添的那一抹情愫。有了牵挂,他便不再是那个无所顾忌、说离开就能离开的赵光义。 “那末将能为王爷……” “帮我照顾她。”赵光义直言不讳。他今天来这里,就是因为她。虽然有些荒唐,但自那次烫伤后,他这个面对千军万马也无半分惧意的人遇到她的安全问题便如惊弓之鸟般惶惶然。自己这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月,娇弱如她,让他如何能放心?恨不能带她一起去,却知道战场是个最易顾此失彼的地方。老天!他为这个女人变得这般优柔寡断、方寸全无。一个他还未曾染指,一心一意等着她能明了自己心意的女人。她何时才能了然这份痴情? 莫昔童惊得几乎从座椅上跌落,这是试探吧?王爷曾经让他打消保护她的念头。他打消了,很努力地打消了。哪怕想到她那双眼、那个笑,心都会有着奇怪的闷痛,但他还是信守诺言地打消了对她所有的念头。而去那晚的意外发生之后,他甚至强迫自己想都不许去想。 “金哨还在吧?”赵光义问。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嘲弄的意味。 “王爷,您不会还在为那晚的事而气末将吧。”自那晚后,赵光义的刻意冷落是连粗枝大叶的莫昔童都可以明显感觉到的。 “很气。”赵光义正色道,“所以要你将功补过。” “可是王爷,您曾经……” “若要拿她的安危做赌注,我宁可收回自己曾说过的话。”莫昔童的武艺是武官中的翘楚,只要有他的承诺,赵光义便可放心北上。 “王爷,末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保她无虞。”莫昔童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誓。 屋外窗檐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她?”藏在王府里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隆隆的马蹄声与枪戟摩擦声震响着整个汴京。 夹着头盔凝望着榻上熟睡之人的将士知道已到了分离时分。 “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在她耳边许下诺言。临行前,瞥见梳妆台上那一支雅致的金簪。这支簪是随着她一起入府的,如今她不能随自己一起北去,就留着簪做个念想吧。这也很好,她有了他的紫玉蟠龙,他有了她的金簪。以前看戏文中但凡男女订情都要一个信物好在分别时睹物思人。只道那是写戏的文人难免的酸腐之气,只道这般婆妈的庸俗之事断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如今始知,从涉足爱情这桩俗到极点却又避无可避的事儿起,他便注定要从那高贵的神坛上乖乖走下来,心甘情愿地背上这“庸俗”二字。 溺爱的眸再次深情回望榻上的玉人。为了这样脱俗的人,再俗他也认了。终于下定决心,咬牙转头,恋恋不舍地跨向了晨曦。 昏暗的闺房内,榻上静卧之人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慢慢睁开一双清亮的眸来,缓缓坐起身,望着窗外已亮起的天色轻叹。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等到他了。在他许了自己这许多以后,她仍盘算着该如何摆脱他,这算不算是辜负?就算是,她也只能辜负他了。否则她将辜负的是南唐的数十年社稷、南唐的万千子民。朝阳渐渐映红窗格,没有他的世界,她的心境可还能回复到往日的平静无波?他的世界,在没有她以后会不会掀起波澜? 李从颖茫然无措地倚窗而坐,远眺着院内湖面,阵阵微风荡起层层波浪。 她原本算定六皇兄收到她的书信定会在短期内派人来救她出府。她一度认为,六皇兄之前迟迟没有出手,是因为王府守卫实属滴水不漏、易进难出。可在收到自己的书信与地图之后,没有道理至今仍未有动静。隐隐地,李从颖心底冒出不祥的预感。 “信我交到了。” 当时小婉是这样回复她的。由于小婉急着要将购置的物件送回火房,从颖并未来得及细问。现在细细一推敲,莫非小婉未将信送到?这个念头将她惊得坐立难安,在屋内慌乱地来回踱步。信的内容机密非常。王府的地形图若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上,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地方顷刻间可能就会化为废墟。图还是其次,那信里的内容,于私,她将女儿家最私密的事写在了上面,若是落入陌生人之手,让她如何还有面目去见人。于公,暴露她圣女的身份直接危险到南唐复国大业不说,更可能害六皇兄落下一个图谋叛逆的大罪。粉拳紧握。她真是太大意了。只想着借小婉可重获自由,却没有顾及到这种种的利害关系。现在这么一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信的确是交到侯爷府了。”小婉亮着眸子,给出了完整的回复。 “亲手交给侯爷了?” “差不多是。”交给侯爷夫人同交给侯爷也无甚区别吧。 望见小姐那双美目中的疑惑,不待她问便解释道:“原本小婉是想亲手交给侯爷的。可侯爷夫人说侯爷歇息了,非让把信交给她。小婉寻思着,小姐写信只想示感激之情,让那夫人拿去了,也无大碍。而且她堂堂侯爷夫人,总不会私自拆信吧。”果然出了差子! “没事了,小婉,你去忙吧。” 是六皇嫂大意忘了将信转交给六皇兄,还是她蓄意将信压置。不会,她在心里责怪自己,不可这般冤枉六皇嫂。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信被遗失了。而且遗失在侯府的可能微乎其微。侯府之内皆是六皇兄从南唐带来的旧仆役,若是信遗失在侯府,下人捡到了自然还是会交还给六皇兄的。 信被六皇嫂遗落在外了!得到这样的认知,李从颖便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须离开这里与六皇兄会合。现在的王府、自己、还有违命侯府都危险无比。 移步至后门,正逢午饭时分,原本左右各两名的守卫在三餐时间是二人一班轮换用餐的。可现在,为什么只有一人立在那里?李从颖认得那名守卫,好像是叫张闯。这张闯,她正巧在小婢们的闲聊中,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事。秀目一闪,浅笑着朝门口那人急步行去。 “请问你是张闯吗?” 张闯转头,原来是王爷的那个美人相好。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她,天呐!怎么会有这么标致的人儿?简直比他的山茶妹还要好看。奇怪了,美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跟自己搭话。她好像很焦急的样子,她在急什么? “小姐,你怎么认识我?”张闯左看右看,最后确定美人是在同自己说话。 “山茶妹的夫君可是你?”李从颖不确定般地询问。 “小姐知道我家山茶妹?”这美人儿难道会读心术,知道自己拿她跟山茶妹做比较不成?顿时黑黝的脸上浮出红晕。 “我不知道。只是方才经过正门时,看到有一壮实的妇人说是找一个叫张闯的护卫,让他快些回去,说是他家山茶妹要生了。原本这也没什么,可胎儿……胎儿似乎……” “怎么了?我儿子怎么了?”张闯原本还乐得轻飘飘的,一听这话,一下子如跌入地底般身子一重。 “说是胎位不正。”李从颖抬眸,眸中是担忧与焦虑。 “什么?”张闯的声音几乎震聋从颖,可见他是担忧得不轻。 “我必须得去看看,我必须得去看看。”他嚅嗫着,脚却像被钉住一般未移半步。 “与你一起值差的人呢?让他替你挡一阵吧。”李从颖替已是六神无主的张闯出主意。 “钱江?那小子闹肚子。这紧要关头!”张闯铁拳狠狠捶向背后的铜门。 “唉,这人命攸关的大事……”李从颖轻轻叹了口气,着重“人命攸关”四字。 张闯闻言,虎背一颤,“不行,管不了这么多了。小姐,你替我看一会儿吧。” 也不顾美人面露难色,急急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钱江就来了。” “那……”你去吧三字尚未出口,人已不见。 后门就这样空了出来。李从颖知道,只要轻轻一跨,她从此便与这王府两不相干了。可这一步,她却是几提几放,最后咬着牙才踏了下去。在熟悉了王府一切的今天,她想要出府,竟然成了一桩如此简单的事情。原来凭一己之力她便能轻易离开,囚住她的哪里是赵光义,哪是严密守卫,根本是她自己裹足不前,自囚于此罢了。对匆忙离开的张闯,心底有着小小的愧疚,用假消息骗开了他,实属情非得已。默祷上天保佑山茶妹母子平安,否则她这心永远会背负不安。告诉自己不许回头,一步一步向人头蹿动的大街行去。 突然,一只自暗处伸出的手臂挡住了她去路。心下一惊,难道是王府中人追了出来?却看到一张姑娘家的脸。这个姑娘身形同自己差不多,只是长得实在算不上好看,粗糙的皮肤,下挂的眼角将眼睛拉成三角形,右脸颊上还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丑丫头打量了李从颖半晌,开口道:“姑娘,你可能带我进这王府?” 进王府?李从颖轻笑着摇头。她好不容易才迈出了这出来的一步,怎么可能再进去。 丑丫头直直望着李从颖唇边的笑,看得有些傻了。天下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可人儿?小小的三角眼中满是惊羡。 “姑娘,你是不是准备去庙会凑热闹?”丑丫头粘着李从颖问。 “嗯。”从颖随口应着,思忖着该如何才能找到六皇兄的府邸。 “姑娘你这样可万万不能去这么热闹的地方。”丑丫头双手上下张动着,着急的样子很是可爱。 “为什么我不能去?”从颖闲闲地反问。 “姑娘长得这么标致,若是去庙会,被哪个纨绔的公子哥瞧上了,那可就惹祸上身了。” 言之有理。李从颖重新审视她,觉得她虽其貌不扬,但挺聪慧,也不失为善良、热情。 “姑娘,戴上这个吧。”还未等李从颖反应过来,一顶黑纱斗笠护起了她绝世的容颜。 “姑娘该如何称呼?”李从颖对丑丫头的好感渐生。 “我叫莫丽。”丑丫头冲着黑纱后的人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皓齿,“你呢?” “你叫我从颖吧。” “莫丽,你可认得违命侯的府邸?”李从颖对汴京的阡陌交通,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认得。”她还真认得那么一个府邸。不过,不是什么侯爷府。 “真的?”上天待她真是太宽厚了。她竟然快要见到六皇兄了! 丑丫头在一棵树旁的马车前停住了步子,“上车吧。我带你去那个府邸。” 李从颖思兄心切,不做多想便跟着莫丽上了车。 “没有抓到?”平静无波的声音,让人抓不住说话人情绪的波动。赵匡胤放下手中由北疆加急送至的密报,一双威严的虎目落在回话人身上。 “禀皇上,卑职潜入王府后,将王府正侧东西南北寻了个遍,可根本没找到画中之人。”单膝跪在大殿中央的人始终没敢抬头怕冒犯了天威。 “起来回话吧。”声音略带深沉,却仍是听不出喜怒。 “遵旨。”起身立在殿中央,抬头看到主子的眼中并无异样,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这次共去了几个人?”赵匡胤缓缓问,似乎只是闲杂聊天。 殿下人不敢多想,“四人。” “其余三人可暴露行迹?” “没有。他们皆是卑职贴身护卫,身手尚可。” “贴身护卫?很好。”赵匡胤轻点龙首,“爱卿此番辛苦了。朕该赏赐你才是。” 他没有听错吧?事情没办成,皇上还要赏他?连忙跪地谢恩。 赵匡胤似乎坐得太久,微微向前欠了欠身,虎目却骤然一暗。 “啊!”一声惨叫,殿上人还没来得及弄清状况又已经一命呜呼。仰倒在地,胸前不知何时插入了一枚黑翎箭,因将受赏而露出的喜悦尚在脸上未曾褪尽。 “去一个没了王爷的王府竟然还办不成事。哼。”阴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与先前的尊贵威严相去甚远。 “你可听到了?还有三个人。杀,无赦。”由画像他们已经见到了圣女的真容。就算不知道她的身份,也难保不会被她倾世容颜迷了心志。她只能是属于他赵匡胤的,南唐的江山将世世代代为他所属。 “属下遵命。”一道黑影自梁顶而下,消失在了御书房门外。 赵匡胤唤入门外的侍候太监,“给朕宣郑国夫人入宫。” 望着急急后退离去的太监,虎眸渐渐变窄,一个诡计渐渐酝酿成形。南唐圣女,就由得你在汴京城内多自由片刻吧。你这朵清谷幽兰终将为朕采撷。 马匹一阵长嘶,车渐渐停下。 “到了!下车吧!”莫丽一声欢呼。 李从颖的心不由紧张起来。自上次王府一别,已是一月有余,不知六皇兄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他见到自己会惊喜吗?轻轻掀开轿帘,迎着阳光望向门楣。 护国将军府?门匾上紫金的大字写得明明白白。这里不是违命侯府!她被骗了?这莫丽用计将她骗至将军府,到底意欲何为? 惊讶地望向那个正蹦蹦跳跳、急着下车的人。 “怎么了,下车呀?”莫丽并未发现有何不妥,欲扶从颖下车,伸出的手却被她一把挡开。 “这……这根本不是侯府!这是护国将军府!”李从颖指着门匾,等着莫丽给她解释。 莫丽的三角眼因欣喜而莹亮,“这五个方块块原来是‘护国将军府’的意思?真有趣。” 莫丽难道在和自己装疯卖傻不成?可看她的喜悦完全是真情流露,并无造作。莫丽一阵兴奋过后,才发现车中的美人一副失望又生气的样子。 “你不想进去吗?为什么呢?”莫丽感到好奇怪,若不是看她太好看又太需要人保护的样子,自己才不会发善心把她带回来呢。她原本可是要找那个“她”的。 “我只想去侯府。这将军府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李从颖想让自己语气生冷一些的,可偏偏看着莫丽一脸无辜的样子,这口气也变得无奈又无力。 莫丽格格笑着,“你是因为没进去过呀。进去了以后,你就知道了。包你比侯府好玩儿。” 一连串渐渐靠近的马蹄声打断了李从颖同莫丽的对话。 “你们是谁?怎么把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一个凶狠的男声嚷着,同时一只粗糙大手一把掀开轿帘。 “不得无礼!”清朗的男声喝道。 那只大手立刻收了回去,轿帘却未落回。 李从颖抬眸去看那个走近的人。双眸在空中交会,两人同时低呼:“是你!” 眼前这浓眉大眼的男人不正是那个曾在王府出现过的莫大将军。 莫昔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寻了许久未找到的人,竟然奇迹般立在自个儿府门外。这两天由于北疆的动荡,他每日都忙于公务,分身乏术,所以只能将照看李从颖的重任委以亲信。日夜守候在王府周围的他们,今天午时发现有异动,王府内混入了不明身份之人。快马赶到的莫昔童吩咐部下暗盯着那些神秘人,在了解敌人意图前不许打草惊蛇。他猜测着可能是敌国派来的杀手,却发现那些神秘人只是将王府中的女眷暗查了一遍,便悄悄退走了。当他再回过神来去找李从颖时,发现王府中早没了她的芳踪。当时他以为神秘人用声东击西,已偷偷将她带出了府。害他还自责了好一阵子。 发现李从颖正在回望自己,莫昔童生硬地别开头,怕被她看出了心底的秘密。瞥见轿中另一个人,皱眉纳闷着,这个丑丫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昔童!”丑丫头对着他甜甜地叫着。 部下面面相觑,将军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丑丫头?她还叫得这么亲热。咦,一身鸡皮疙瘩。 莫昔童一听她这声呼唤,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滋……滋丽!” “你认出来了?”滋丽好得意哦。到底是她爱的昔童呢。化了这么丑的妆,他竟然还认得出自己呢。 莫昔童挥手打发了那些一脸好奇,等着看好戏的下属。长手一伸,一把将滋丽自轿上拎了起来,“你又捣蛋了是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滋丽踢着腿挣扎道:“放我下来啦,放我下来啦。这个漂亮姐姐迷路了,所以我才收留她呀。” 莫昔童将滋丽稳稳放下,询问地看向李从颖。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她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于是她索性顺着滋丽那半真半假的招供道:“王府后门不知为何没人把守,我好奇便走出来看看的。谁知迷路了。幸好遇上她。” 滋丽大大吁了口气。这漂亮姐姐还真够义气的。没把自己给招出来。是啦,她其实就是看这姐姐长得漂亮,想留她多陪自己几天,让自己看个够。但这么幼稚的念头怎么可以让她最崇拜的昔童知道呢。 “那……我送你回王府吧。我答应过王爷,要保你周全。”今天下午他险些失言于王爷,现在想来仍觉心惊。必须尽快将她送回王府才是。 “王府?”滋丽抬头去看李从颖,原来从颖就是那个“她”?难怪那个王爷提到她时,看不出表情的眼睛变得好亮好亮呢。滋丽上前一把挡在轿前,“不要,不要,不准送从颖回王府。” 从颖?这是她的名字吗?他在心中默念,深深记下了她的专属。 滋丽的话也正是李从颖心中所想。好不容易出来,她不能回去。她不敢再面对那里,再回去,她可能就永远没有迈出的勇气了。她有她的责任必须去完成。 “你不是答应那个王爷要保护从颖吗?你这么忙,送她回去了,哪有时间保护的。让从颖留在这里吧。也方便你保护呀。”滋丽才不要这么快就把漂亮姐姐送回去,于是掰出一堆理由来。 莫昔童正要凶她,却听到那个柔和的声音轻语:“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好棒哦。这个姐姐总是帮着自己呢。可她为什么总是“她”啊“她”的。 “从颖姐姐,我不叫她啦。”皱着八字眉,扁着三角眼抗议。 “那是叫莫丽?”聪慧如从颖,自然知道那个名字是她拿来凑数的。 “莫丽?”莫昔童望向叉腰立在那里的丑丫头。 “嘻嘻,”滋丽脸上泛起红晕,“那是我嫁给昔童以后要用的名字。嫁夫随夫嘛。” 咳咳。莫昔童尴尬地转过身。 “昔童,你怎么咳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莫丽急急追着大步逃开的人。 李从颖幽幽跟上。手,不自主地抚上怀中的紫玉蟠龙。他在北疆可还安好? “从颖姐姐,你要不要吃些糕饼?” 李从颖回头,望见一个面容秀丽、嘴中塞满糕点的可爱姑娘。若再容她长大一些,必会出落得更为风姿绰约。 “滋丽?”很难将眼前的佳人同那个三角眼、媒婆痣的丑丫头相提并论。 “嗯。”刚才一口吞得太猛了,拼命嚼还是嚼不完。 李从颖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喝一些水,当心别咽着了。” 滋丽一口将水饮尽。从颖姐姐好温柔啊。心下一感动,差点呛着。 待滋丽总算是安全地咽下食物喝下茶水,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时,从颖才得以问出心中疑惑:“滋丽,你为什么要把我拐到将军府来?” “拐?那不就是骗吗?”滋丽拼命摇头摆手,拐卖良家妇孺那在西夏可是砍头的大罪,她才没有呢,“我只是好奇嘛。从颖姐姐,你相信我好不好?” “好奇?难不成我有地方很奇怪?”李从颖轻抚着滋丽长长的两根发辫,含笑柔语。 “不是呀。你像天仙一样好看。特别是像这样笑起来的样子。难怪那个王爷这么在乎你的。”滋丽真是好羡慕从颖的笑容,为什么她一笑,就有种花蕾在眼前绽放的喜悦感呢?自己的嘴巴也很小呀,眼睛也好亮的,怎么就笑不出那种让人醉醺醺的感觉。 “王爷?”她怔怔道,脸上的笑意逐渐褪色。 滋丽全然没注意到她脸上的细微变化,“是啊,那个王爷说话嘴好毒的。昔童和我还被他嘲笑呢。不过他好像很喜欢你呢,提到你时,那双总是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会发光呢。” “是吗?”她淡淡问,仿佛并不上心。但像她这样一个人,又怎会为着不上心的事去开口相询呢。开口间其实已经泄露了欲探知更多的细微心事。 “嗯,”滋丽拼命点头,“他说是要去很远的地方打仗,让昔童帮忙照顾你呀。他对你很好是不是?”如果昔童对自己这么好,她真是死而无怨了呢。可是昔童总是对她冷冰冰的,还时不时凶她,嫌她烦人。好伤心哦。 他对你很好是不是?她怔忡着,无言以对。心里的答案却是清澈如湖底的青石般明晃。 “可他并没有托你将我带到这将军府来。”她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心却因为再次与他有牵扯而微微揪痛。曾几何时,他竟然成了自己心上的一处痛。 “因为很好奇那样一个好像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笑着都让人怕怕的王爷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儿。所以我才特地蹲在王爷府后门天天守着的。”滋丽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忍不住拿起两块糕饼来,一块递给从颖,一块送到嘴边猛啃。 从颖下意识地接过,送至唇边轻咬一小口,食不知味地放了下来。 滋丽赶紧学着她的样子,将猛啃改为小口轻咬,但很快发现,这样吃好不过瘾。 咦?从颖姐姐怎么皱着眉的?她是不是嫌糕点不好吃? “从颖姐姐,不喜欢吃云片糕,吃这茯苓饼,味道可好呢。”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满心满脑都是挥不去的豹眸俊颜,她哪里还有吃小食的兴致。 从颖姐姐好可怜,一定是嫌将军府太闷了。王爷府这么大这么豪华这么气派,初到这个连婢女都没有的地方,也难怪姐姐会不开心。就像是现在在将军府好吃好住,要是将她再送回西夏去过苦日子,她一定也会郁闷到极点的。怎么才能让姐姐露出那个好甜好甜的笑呢? 对了!记得从颖姐姐明明是要去什么违命侯府的。等过两天带姐姐玩遍了将军府,就送姐姐去那个侯府。她到时一定会开心地给自己一个甜甜的笑。心下拿定了主意。 违命侯府?滋丽趁着莫昔童去早朝,非吵着要带她去个好地方。原来她是要带自己来六皇兄这里。鼻子一酸,连忙调整情绪,忍下因激动而差点落下的泪珠。 “从颖姐姐,我要去集市买些布料、零嘴什么的。我们半炷香……”想想要买许多东西,还是时间宽裕点比较好,“一炷香后还在这里碰面。”滋丽冲着她调皮地歪了歪小脑袋,挥挥手跟她道别。 握起门上铜环,这铜环为何如此沉重,一下一下敲击在门上的沉闷声如她的心情一般复杂。六皇兄,你的八妹回来了。吱呀一声,打开的门洞正中,立着俏美的小周后。 “从颖!”惊讶的眼中流淌抑制不住的激动,“从嘉总算把你救出来了!” “六皇兄?”难道六皇兄去王府救自己了?这样说来,六皇兄是收到自己的信了。那这样说来,她真的是误会六皇嫂了。“你没有遇到从嘉?”小周后向她身后张望着,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开始不安起来,“从嘉该不是有事吧?”十根玉指不自主地轻绞起来。 李从颖轻握上小周后的双手,“六皇嫂,皇兄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 小周后顺从地点着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 “从颖,你,你还好吧?”一双美艳的眸子关切地看进她的翦瞳。 “我很好。让皇兄、皇嫂劳心了。” “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身系南唐日后兴衰,从嘉和我身为你兄嫂为你奔波是自然的。”小周后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让李从颖又是羞怯又是感激。 “你也不用害羞。若不是你六皇兄身为男儿不便跟你谈这事,他呀,恐怕至今还瞒着我呢。”艳眸望着羞红脸的俏人,嘴边的笑容透着隐隐的寒意。 “原本从嘉一收到信就打算去救你脱身的。可生怕太过鲁莽,反而坏了大计。恰逢此时,传来赵光义被派去北疆的消息,从长计议之下,从嘉决定先为你定下人选,再着手营救。” “人选?”面对至亲时,单纯的眸中猜不透艳眸所包含的险恶用心。 “傻妹妹,当然是同你一起孕育南唐未来国君的人选呀。这可等同于南唐国征招驸马啊。”合情合理的说辞再配上真挚不过的表情,这般羞人的事由她口中说出,似乎变成了理所当然。 “啊……这么快?”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真的将要到来之时,她却好慌乱。 含笑的人艳眸敛冰,“我们现今寄人篱下,你的身份又太过危险。一旦暴露,南唐将永远落入赵氏手中。从嘉好不容易从南唐旧部中选了这个人中之龙,再配上你这人中之凤,相信你们的子嗣定能光复南唐盛事。” 一道黑芒闪过,打断了姑嫂间的对话,“末将参见夫人!”不知何时,一袭黑色铠甲的魁梧将士已单膝跪在两人面前。 “怎么只你一人?侯爷呢?”小周后秀眉微扬。 “禀夫人,我等随侯爷去王府救公主,谁料公主已不在王府。抓了个下人盘问,说是公主被赵光义的心腹东移至江宁了。侯爷率众去追赶公主了。但侯爷生怕王府那下人的话不可靠,所以特地让末带句话给夫人,说是‘若公主回了侯府,速带公主去与那选定之人完成使命’。”黑衣人显然不是一介莽夫,一番话说得条理得当。而每个细节又与从颖所知的事实异常吻合。只是她现在身在侯府,六皇兄去江宁岂不是白跑一遭? “你快去追回从嘉。告诉他六皇妹身在侯府,平安得很,好得很。我会即刻带她去找选定之人的。” 黑衣人一声得令,还未等从颖反应,一道黑影已凭空消失。 “从颖,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动身吧。”小周后牵起李从颖的手,只觉那手心有微凉的湿濡。唇边绽出一抹邪魅的笑来。她何等荣幸,要亲手将这圣女牵至自己为她安排好的宿命。 僻野的独门小户并不打眼,可是步入门内却是别有洞天。斗型的院子将视野打开,算不上奢侈却仍是格调清雅,三进二出的单幢小宅,面朝园景背倚秋湖。六皇兄何时觅了这么一处闹中取静的佳处。 “从颖,人就在屋子里。”艳目朝房里瞟了瞟,举臂遮笑,“为嫂也不便久留。你快些去吧。” 门外一声马啼,马车的轱辘声渐行渐远。李从颖呆呆地立在宅前,人就在里面,那个会和她肌肤相亲的人。她的胃突然好难受,身体也不适起来。想到一只陌生的手会抚上自己,一阵冷战。天呐!她后悔了。她不要。她要离开,一刻也不愿再停滞。急忙转身,欲拉开门的手却在一番拉扯后僵硬地止住了。门,从外面被拴住了。 “圣女都没看在下一眼,就不满意吗?”浑厚的男声透着阵阵气势由她背后一阵阵袭来。单单听声音便知是个不凡的男子。 属于男性的浓重气息步步逼近,厚重的声音自她顶上传来:“南唐的社稷、侯爷的性命,圣女都不准备理会了吗?” 他……他竟然全都知道?这人究竟是谁?转身仰望,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他好高大!她在南唐接触的男性非常有限,只道是南唐男子都如六皇兄般身形,却不知也有这样压迫人的强壮。阳光下,她触到一对威武的虎目。心徒自一震,那双眼咄咄逼人,聪颖大胆如她都为之心颤。好可怕!那种扑面而来的霸气,是贵为王爷的光义都略逊一筹的。赵光义的面容太过俊美,天生的凤目虽不怒自威,但却少了这份凛冽的悚人感。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无上尊贵!他究竟是谁? 巨臂蓦地撑住门背,她被囚禁在门与他之间,“圣女,是想走还是完成你肩上的重任?”即使是平淡直述,声音也足以震碎李从颖原本已混乱的思绪。 虎目轻眯,落在她无措的绝美容颜上。不禁为之一惊,饶是他阅女无数,又皆曾贵为帝后皇妃,却无人能及她之万分之一。为何她眼中似有氤,为何她那身白衣似会飘动,为何她周身仿若淡淡发光。莫非怀中之人是天女?恍惚间,不自禁地低下头,欲吻上那张如檀如凡的唇。 李从颖告诉自己不要拒绝的,闭上眼把这个人当成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不就行了。可当那陌生的唇要欺上时,她的身体不顾理智地强压,本能地选择了避开。 “不要!”李从颖挣扎着摇动螓首。拒绝他的亲密触碰。 虎目端详着她细致的五官,她的拒绝是缘于对男人的陌生吧。巨臂松动,门因突然少了沉重的压力而微微晃动。李从颖为他突然的抽身而诧异抬头,腰间却倏地一紧。 冷感的眸子注意到她因激动而起伏的胸口不禁欲火闪烁,沉厚的嗓音略显嘶哑:“圣女不用惊惶。定会让你安然完成职责。” 说完便将她整个抱起,急步朝房内走去。她被他僵硬地抱着,僵硬地放平在床榻上。她命令自己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粗掌磨上她细腻的玉容,刺痛了她娇嫩的肌肤。痛慢慢下延,在领口处怔了怔,“嘶”的一声,胸口触到了微凉了空气与他浓重的气息。 “放肆!住手!”她惊喝着。趁那人微愣之际,迅速拉紧被扯坏的衣襟。 欲潮涌动的虎眸中闪过一丝不悦,沉下的嘴角足可以骇死胆弱之人。 “无论如何,我也是南唐公主身份。就算要完成责任,也不该这般草率吧。” 浓眉扬了扬,为她面对自己的冷面仍能这般从容而暗赞。她果真不是凡俗女子。 “身在异乡,周全的礼数自然是不可能。但至少也要让我沐浴斋戒七日,选个良辰吉日才是。”话脱口而出,说的同时,她清晰而深刻地了解到一件事。她正在守护着自己的清白,不是为了社稷,更不是为了什么责任,她竟然在不自觉地为着他——宋国的王爷守护着自己的身子。 “沐浴会有的,斋戒你要几日都由得你,良辰吉日更是必不可少。但今天,断无回头可能。”他径直宣告,根本不愿也不能阻止被挑起的情欲。 “住手!”一声冷喝犹如天降凉水。 立在门口的莫昔童为眼前看到的一幕几乎咬断一口铁齿。右臂一伸,欲扯开压着从颖的轻薄之徒。还未触到他,却感到一股蓄势待发的劲气。 狂徒并无闪躲之意,缓缓地一字一顿道:“身为将军,闺房之事不属你管辖范围吧。” 那透着威严的声音……莫昔童再仔看那背影,这不是……这不是,“皇上!” 什么?李从颖一声低呼,这个陌生的男人难道是宋朝开国皇帝,光义最为尊敬的皇兄——赵匡胤?六皇兄和六皇嫂竟然把自己送到了赵匡胤的身下! 6 他回来了! 踏着契丹人的尸体,杀出一条血路,拼死回到了汴京。虽然是伤亡最为惨烈的一役,但他终究是以胜者的姿态回来了!马蹄始踏入汴京,他便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那个只知杀戮的嗜血的赵光义又从野兽变回活生生的人了。而让他活回来的原因不是夹道的欢呼、百姓的沸腾,只因为他又回到了有着她的都城,他又回到了被她气息包围的汴京了。好想念她。思念吞噬着他残存的理智。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前,摸到那细长的簪子,一抹温柔染上冷然的双眸。那晚她散发的清香仍在他鼻翼幽幽绽放,这发簪上深刻着他们彼此情潮涌动的事实。好想她,想得心都痛了。 “曹景。”勒马唤来副将。 “末将在。”曹景驱马上前,静候差遣。 “这仪式就由你带领众士兵完成吧。本王有要事,先行一步了。”不理会曹景错愕的表情,高扬马鞭,急急向那个内心深处不断呼唤着他的倩影奔去。 她失踪了?到底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无声无息从他的王府中消失了? “小姐……小姐在王爷离开后不久就……就溜走了。” 她竟然骗过侍卫自己逃出去了。为什么?难道在王府遭遇了什么委屈?还是这根本就是她蓄谋已久?不会。离开前那一晚她明明透露了对自己的渴望,她怎么会狠心离开自己。 坐骑的嘶啸声尚未平复,强行调转马头,直奔将军府兴师问罪。 莫昔童!你竟然把她给弄丢了! 将军府内一片萧索。老管家认出赵光义后,一声“王爷”才出口,已是老泪纵横。 “王爷,你要替莫将军做主啊。他冤啊!” 莫昔童竟然擅闯皇宫调戏王妃?龙颜震怒之下,这个昔日护国大将军已是钦点在逃死囚? 他亦消失了。如今除了从颖,竟然又凭空有个人不见了。 短短三个月,汴京显然经历了一场哗变。而他在这之前却恰巧被人支到了北疆。莫昔童平时有些不拘小节是不错,但这却不表示他是愚鲁之辈。贸贸然闯入后宫只为调戏他见都没见到过的王妃?这根本不是昔童会做的事。漏洞百出的说辞、满目的疑窦、满耳的匪夷所思,该死的谁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兄!”混沌一片中猛地找到了重点。莫昔童的失踪皇兄一定清楚缘由。顾不得爱马已满身血汗,挥鞭直驱皇宫。 “王爷,您来得不巧。皇上于今晨携着素妃去西郊狩猎了。”狩猎?北疆的乱势皇兄难道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未等他班师回朝便急急去了西郊? “素妃?”黑眸扫向张公公,不善的脸色吓得宦官瑟瑟发抖。 “那是皇上新纳的宠妃。” 皇兄纳妃?一定又是政治联姻。皇兄对女色想来无甚兴趣,他纳妃的原因无外乎牵制、稳固那些所谓的栋梁重臣、抑或是番邦盟友。 “这素妃有何背景?” 张公公听赵光义问,立刻谄媚讨好:“王爷,这素妃似乎没什么背景,是民间女子。” 民间女子?困惑的双眸锁住眼前提供消息的人。 “莫非是谁献给圣上的?”满朝皆知皇上不好女色,明知由臣子献上美女以媚君主的可能微乎其微,可他还是希望是哪个臣子情急之中出此下策。所以这般设想,是因为内心里竟然生出一个模糊的大胆而荒唐设想。那个模糊的念头中赫然立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脱俗身影。 “好像是皇上自个儿带进宫的。”张公公在宫内的消息网四通八达,小小一个嫔妃的身家背景、出生渊源又岂能瞒过他的耳目,“不过这素妃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儿。单是那一身素白,被她穿着都犹如仙子般。” “轰”的一声,赵光义只觉左胸一空。仿佛心被剜了一般的沉痛。绝色?素白?难道这素妃真的是……不会!绝对不会!踉跄着离开皇宫,张公公的碎碎念已经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你是谁!侯爷不在!”门童稚气未脱的声音伴着一声惨叫。显然,他并未给闯入者造成多大阻碍。 “李煜!”违命侯还没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人已被提起离地。 那双寒冰般的黑眸他再熟悉不过了,是赵光义。 “你把从颖怎么样了?”仅是一句低沉的问话,就已经惊出李煜一身冷汗。稍稍缓过神来,才意识到事关八皇妹。 “从颖?从颖还活着?”难道从颖尚在人间?他的八妹没有为国殉身?这样说来她仍是完璧之身? 李煜脸上的喜悦不带丝毫虚情假意,赵光义眯起眼来,冷冷打量着他。那个叫小婉的婢女断然不敢撒谎,“李煜,你少在本王面前做戏!数月前,从颖偷偷让府上婢女给你捎过一封信!” “信?”李煜全无印象。若是从颖有信捎来,他怎么可能没收到? “啊!”先前被赵光义推倒在地的门童猛然出声。他可是清楚记得几个月前来过的那个小婢女。侯爷的府上向来甚少宾客,再加上那个小姑娘长得那么水灵,他可是印象深得很呢。 “那姑娘把信交给侯爷夫人了!”应声传来花盆打碎的声音。 赵光义身形一长,转眼间,已提着一位娇弱的妇人回到厅堂。 一直在偷听的小周后自然知道被擒的原因,却还装作无辜地含泪望向赵光义,“王爷,奴家是哪里得罪于您了?您扯痛奴家了。” “信呢?”冷冷的声音仿佛要凝结她浑身的血液。 小周后睨了眼满脸关切望着自己的李煜,看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知这败了一个国家的男人是指望不上了,索性正容收起先前的娇弱,“信不在我身上。” “什么?敏!从颖真的捎来过信?”李煜的惊呼根本无人理会。 “把信取回来!”眼前这个男人连正眼都不愿给她,而他现在这般凶恶地对待自己,这般劳累奔走竟然是为了那个贱人。小周后眼中射出妒恨到极点的冷箭,她恨她!毁了她的清白还根本不足以削减自己对她的厌恶,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方才解恨。 被大大刺伤的小周后倏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疯癫,动作大到连头上的珠花松散下来也不自知,“你们担心了?你们心疼了?你们着急了?哈哈哈!”游移的眼神定定地落在赵光义的浓眸上,“有本事你就自己去皇上那里取那封信!不只是信,还有人!她现在可能正在你大哥身下曲意承欢呢!” 所谓的素妃真的是从颖!一股热血轰地上腾。“啪”的一声巨响,小周后只觉眼冒金星,喉头一热,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望着掴自己的人脸色铁青,唇边竟然绽放出一个诡异至极的艳魅笑容来。 “什么?”小周后的话犹如晴天响雷,李煜一个不稳,连连倒退了几步。 皇宫!难道这是宿命?是天亡我李唐?阴差阳错之下,从颖从大宋王爷身边被转到了大宋皇帝身边? “万万不可!赵匡胤不能碰从颖!”李煜扑愣一声,跪倒在赵光义面前,“王爷,王爷,我求求你,求求你,把从颖救出来!耽搁久了,从颖只怕性命不保!”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心中仍在为小周后方才的话而怄到几乎吐血。恨透了近日来的不明不白。自北疆回来后,他根本身陷浓雾,什么都看不真切。为什么皇兄会要从颖?从颖给李煜的信又为什么会落在皇兄手上? “你那宝贝从颖是南唐圣女。她担负的是为南唐延续子嗣的重任。对于那个亡国而言,她的孩子会是未来的国君!因为是拜你们所赐,南唐成为亡国。所以你们赵家不管谁碰了她,她都只有以死殉国!”小周后将所知的秘密全盘托出,不放过赵光义眼中的震惊、了然、痛苦、绝望。 原本散乱的片断都被天衣无缝地穿在一起拼出了他所要的真相。那就是他会被连夜密召的真正原因。那就是他被困北疆三个月的真正原因。那就是从颖失踪的真正原因。那……应该也是莫昔童擅闯后宫的真正原因——为了救出被困宫帏的从颖。 疯狂地冲出侯府,一个翻身跨上骏马。西郊为何变得这般遥远?似天界般难以到达? “从颖,你要等我!千万要等我!”心中的声音深切低唤。隐隐地,心底另一个声音在自问,皇兄,你在这重重迷雾之后,又在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素妃娘娘,请沐浴更衣,”齐齐两排宫女立在温池旁,静候着白衣美人的指示。 “你们都给我退下!退下!”背对众人,软柔的声音冷冷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没有挪动半步。铜镜中,一张倾城容颜犹自梨花带雨,一双曾经灵动的美眸写满了落寞怅然。 自镜中望向身后热雾袅袅的温池,恐惧吞噬着她所有的理智与信心。如果还来得及,她好想逃走。她反悔了,不敢再继续下去。脑海中,那张俊朗的容颜深深印刻着。此时此刻,她异常怀念他宽厚的胸怀、低沉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容。 “娘娘,吉时快到了。让奴婢伺候您沐浴吧。”领头的两个宫女语气虽是恭敬,实则分明是胁迫多于劝慰。 僵硬地立起身来,闭上眼,任由陌生的手指扯去身上的衣衫。空气大大咧咧地欺上她一身娇嫩的肌肤,她就这样紧绷着,被抬进了那潭温水中。 “不要弄湿我的脸。”她听到自己颤抖着说。 “遵命。”无数双纤手熟练地泼上热水、抚洗身体、轻轻拭干。整个过程,她始终未曾睁开双眼。不敢去看赤裸在光天化日下的自己。 他会来救我的,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不停自我宽慰着,她不安极了,他可曾感觉到。 一袭丝绸将她裹紧,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对着门外唤,“吉时已到,公公们,送素妃娘娘去皇上寝殿吧。” 赵匡胤眯眼望着榻上美人,欲望渐渐在眸中升腾。秋郊狩猎的真正原因,只不过是想好好享用这绝世美人。 初见她时,就连自认不会为女人这种东西而动情的他也不由内心一震。这女人,根本不似凡尘之物。她那般轻盈、飘然,仿佛浑然不知人世间有丑恶存在。轻舔了一下因欲火炽烈而干燥的唇,若不是那个不识好歹的莫昔童,她早就是他的人了。 莫昔童竟然妄想凭一己之力将她带离他赵匡胤的身边。呵,幼稚得可笑。 走近榻前,美人星眸紧闭,长而翘的睫毛因不安而上下扇动着。俯头吻上那对睫毛,她一惊,整个人剧烈地一颤。处子的清香溢满他的唇。他径直欺上她若寇若丹的红唇。 “唔。”她惊恐地望着他,触到他蒙满欲念的虎目,她含泪的眼中写满了不安与忐忑。不顾她的不安,大掌一把扯去那碍眼的丝绸。在她的一声惊呼下,玉雕般的诱人完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赵匡胤面前。 唇边浮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来。眼前这个颤抖的可怜人儿与初见时那个狡黠的小妮子还真是天壤之别。想到她仍是完璧之身,料想未经情爱的她定是被自己刚才的鲁莽给吓坏了。 “朕会好好宠幸于你的。”赵匡胤一把扯去身上的黄袍,不顾榻上人的挣扎,径直宣泄着自己饱满的欲望。 这般难以自制地要了她,令向来不失理智的他都暗自心惊。身为一国之君,他向来不缺女人,尤其是绝色美女。那些降臣败君,哪个不是美姬成群,又有哪个美妇在降了之后不是对他曲意承欢。女人,是不需要征服便唾手可得的。 许久,心满意足地从榻上起身,很满意地瞥见锦被上的那抹鲜红。锦被中传出轻弱的抽噎声。想起她方才的笨拙与无措,赵匡胤没来由地生出怜惜之情来,顺手扯下腰间象征皇氏宗族的紫玉蟠龙,“素妃,你好好歇息吧。朕晚些再来探望你。”“素妃。”她空洞地重复着,从何时起,她不再有自己的姓名而变成了素妃。不再是那个单纯、简单、快乐的少女。厌恶地瞥了眼枕边的紫玉蟠龙。从未掌握过自己命运的她终究是廉价的。一块简单的玉佩便是她得到的赏赐吗?她不稀罕。 拼命甩头想甩走脑中那个人,心知自己已经配不上他。 “你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咬唇饮泣,那舌间腥涩的味道,亦如她失去童贞的心境。 赵光义翻身跃下围墙。位于狩猎场后侧的苑落他再熟悉不过。如今他立足之所,是只有皇氏女眷才可居住的“静庭”。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连忙隐身到墙旁的槐树后。一排宫女缓步前行,手中端着各色杂果、点心。 按惯例,后面应该就是大内侍卫了。耐心等着在细碎脚步后的那些整齐步伐。待声音渐远后,一弓身,如游龙般窜入静庭深处。 原本若隐若现的淡淡香馥因渐渐靠近本株而浓烈扑鼻。在看到那株桂花树的同时,也见到了花瓣下那抹熟悉的纯白。赵光义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已然感觉他的存在。娥眉婉转,是那张他思念了千百遍的容颜。她没死!他的从颖仍好好地活着!他那颗包受熬煎的心总算是有了片刻的踏实。 他想将她揽入怀中,却自她眼中读到了震惊与戒备。那娇小的身子似乎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 她不要他的触碰。得到这样的认知,心,痛地揪成了一团。停在空中的手徐徐落下。这个让他在梦中低吟了千遍的人,如今就立在面前,却疏远地让他觉得仿佛不认识一般。他,就这样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容貌依旧,可为什么双眸没有了原先的似梦似幻;白衣合体,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却无迹可寻。短短三个月,天壤之渊竟已横在他们中间。 他为所有的这些找到唯一的缘由——她,已经是他的皇嫂了吧。双手不自禁地紧握成拳。想痛揍自己心间的无力感、委屈感。 敛眸间,无意触及她腰间坠着的紫玉蟠龙。黯然的黑眸倏地生出光芒。炽热地望向那双晶莹的星眸,却失望于她眼中的一片茫然。 “无论如何,你必须跟我走!”不管她还是不是原来的从颖,不管她心里有些什么顾忌,一把牵过她不断退缩的手臂。 “光义,回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朕一声!”平静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无上威严。赵光义尚未转身,已由两队带刀侍卫将他围在中央。 赵匡胤的眼神停留在赵光义紧握着她的手上,愠意蕴含在浓烈的眸色中。这只豹子,契丹的豺狼终究还是困他不住! 自打知道他私下扣留了南唐圣女的那一刻起,赵匡胤便已做好了失去这个兄弟的准备。北疆告急原本就是他这个兄长为弟弟亲自设下的陷阱。一道圣旨让北疆那些驻守将士去捅了契丹这窝马蜂。随后,命他独自去面对那一群已经红眼候着的契丹人。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役。他不能怪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太狠,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包藏私心。当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一路走来,布满艰辛。杯酒释兵权,赶得走功臣元勋,却不能割断亲情。所以明知他是豹,却不得不将他豢养在身边。为的是让他感恩戴德,更是为了将他牢牢拴在身边没有任何独自做大的机会。赵匡胤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能耐了。拿下李煜统领的南唐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若给赵光义一个南唐,那大宋的京都可能早就不是汴京而是金陵了。赵光义绝对有驾驭一个国家的本事。所以无论他知不知道素妃的身份,他都罪不可赦,因为他已经犯了皇上的忌讳,而且是皇上最为忌讳的谋朝篡位。 “皇兄?”明知兄长也在西郊,但真的面对面时,赵光义对赵匡胤长久以来的崇敬之情便不由自主地开始作祟。自己尚未做出反应,右手已然松开了原先紧握的纤纤玉指。 “为兄尚未来得及为你凯旋准备洗尘宴,你倒是先来探望为兄了。”赵匡胤随意地一抬手,侍卫手中竖起的长刀一致反手向下,不再咄咄逼人。 “你一路车马劳顿了。战事迟些奏报无妨。朕命你早些回去歇息吧。”一番话说得体贴入微,兄长对幼弟的关怀溢于言表。但最后那个“命”字却恰到好处地显示了说话人真正的意图。 “皇上,臣今日来西郊并非为北疆一役!”一双黑眸深情地锁定桂花树下那个娉婷身影。 “光义!有什么重要之事改日再议!来人,送王爷回府!”赵匡胤大袖一摆,下了又冷又硬的逐客令。 举刀的侍卫虽有皇命在身,却愣是不敢靠近昂首立在原地的赵光义。 “这事必须现在说!”鹰瞳中闪过连自己都不曾了解的强势,震到了威严的虎眸。 虎眸一闭,不想让旁人触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朕不想听!” “皇上,臣不能没有从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既然还知道自己的臣子身份,就该懂得为臣之道。难道你想以下犯上不成?”赵匡胤眸光一寒,杀机浮现。 “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单独离开!”对上赵匡胤眼中的凶芒,丝毫没有惧色。他对兄长,从来只有崇敬没有惧怕。这世上,唯一能让他赵光义害怕的事只有一桩,那就是失去她——李从颖。 赵匡胤倒抽一口凉气,平复胸中的情绪后,冷冷宣告着自己的专属:“她已经是朕的人了!” “我不在乎!我要她!”他平静地一字一顿,刻下对她最深的誓言。 那个始终立在桂树下置身度外的素白身影晃了晃,为他这句太过沉重的话句而震撼。因过度惊吓而煞煞白的小脸上,生出感动后的坚定。 他为了他的从颖,不惜这般冒犯龙颜。她,不该再为求自保而瑟缩不前了。 “王爷!”樱唇中呓出一声轻唤,轻到让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存在。而那具原本已剑拔弩张的倜傥身躯却因为这声轻唤而倏地一僵。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万分肯定自己的判断。这声音,这颤抖着的娇弱声音!不是她! 愕然回首,树下伊人一排贝齿几乎咬碎下唇。她不敢正视他充满疑惑的审视,心虚地避开双眸。赵光义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的害怕!是的,是害怕。她在害怕他,害怕他揭穿她虚假的身份! 在肯定她不是从颖的情况下,再重新打量她。赵光义才发现,自己太过大意了。乍看之下,她与从颖是有八九分的相似,但是她没有从颖那份超脱世外的清雅,也没有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他只是一心以为他的从颖是被吓坏了,可他却忘记了,他的从颖是不会被轻易吓到的。既然她并非从颖,那真正的从颖又究竟在哪里? 她低头等待了半晌,赵光义并未揭穿她?自双目缝隙偷看,所有人正注视着自己。天呐!她好怕。可是,既然开口了,她就必须进行下去。她要劝走赵光义,现在有两个正流亡天涯的人还等着他去营救呢。他,也是她仅剩的唯一希望。 这样一想,不知从哪里生出勇气来,“王爷,你喜欢吃奴家做的糯米甜藕,奴家以后会做了托宫中太监捎给你。请王爷切勿为了奴家伤了与皇上的手足情分。这天下还有许多大事等着王爷去做呢。” 糯米甜藕?赵光义凤眼微虚,记忆翻回到临行前将军府那一晚。 “王爷想喝什么茶?” “糯米甜藕不许吃!那是我特地做给昔童的!” 那个声音,与眼前这女子的声音一般无二。难道,难道她是那个西夏女子。她应该是叫……她是滋丽! 天下还有许多大事等着王爷去做……这大事,莫非是指从颖与昔童? 无论滋丽现在以从颖身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为何,至少可以肯定她用自己换得了从颖逃过一劫。她现在不惜暴露身份,亦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冲动。了解了滋丽的心意,赵光义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你真的还会为本王做糯米甜藕?”赵光义做出一副被打动的表情,看似急切地反问,仿佛他这般兹事体大真的只是为了甜藕一般。 滋丽螓首连点,“我真的会。”继而又疾步投向赵匡胤的怀抱,“皇上,你就答应王爷吧。” 饶是他城府极深,也被眼前突然的峰回路转给蒙住了。光义这般大闹静庭只是为了素妃做的糯米甜藕,这未免也太过荒唐了吧。不过,这倒也解了自己心中一个极大的疑窦。他一直还在纳闷,他一直派驻在光义身边监视的密探曾说过他这个弟弟是无女不欢的。当时他便诧异为何在扣留素妃三个月里,他却没要了她,反将这完璧美人留给了自己。现在看来,倒也算解释得通。 “光义,你北疆回来,歇也不歇,就是为了素妃的甜藕?”阴鸷的眸细望赵光义,不放过丝毫波动。 赵光义扯唇浅笑,眸中回复了惯有的慵懒,“皇兄,否则你以为呢?难道我还为了一个毫无风情、不韵情爱的黄毛丫头跟你争风吃醋不成?” 周围侍卫都尽量忍着才能不笑出声来。这王爷也真是太有意思了。一副与皇帝老子势不两立的样子,还以为他深情款款是抢佳人来的,原来是为了抢厨子。怪不得先前皇帝说素妃已经是自己的人了,他想也没想就说不在乎。谁会在乎厨子是不是被人开了苞。切,害他们这些大老爷们也像个小宫女似的胡乱感动了一把。 赵匡胤强掩心中的得意,搂紧怀中的软玉温香,大方道:“你以后想吃糯米甜藕了,只管进宫让素妃做给你吃就是。” “还不止。”赵光义眸中闪着戏谑,没错过兄长眼中陡生的戒备,“还要冰糖肘子。”舒展的笑渐染眉眼,发自内心的。为他的从颖还好好地完整地生活在世上。 赵匡胤听到“冰糖肘子”又眼见赵光义笑得那般开怀,不由仰天长笑。哈哈哈,为紧绷的情绪得以放松,更是为自己委实高估了这个弟弟。终究,被他赵匡胤拴在身边的,即使是豹子,时间久了也会褪去尖牙利爪变成慵懒的大猫。 “光义,这数月来,你为了大宋江山车马劳顿,今日就早些回府歇息吧。改日朕必为你大摆接风洗宴,到时定会有素妃亲手做的糯米甜藕与冰糖肘子。”竟然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这大猫给骗回笼子了。 “也是,天色不早了。微臣就不打扰皇上的雅兴了。皇兄的紫玉蟠龙找到了他的新主人。我也该去找我紫玉蟠龙的主人了。” 滋丽自禁锢自己的臂弯间隙偷窥赵光义,看着他接过由侍卫牵来的坐骑,看着他利落地翻身上马,举鞭策马而去。昔童,你最敬仰的王爷已经踏上觅你之途了。你现在可安好?我能为你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么多了。 赵光义放眼望去,一片天苍苍野茫茫。长叹一声,不知心中那位佳人,正流连何方。 7 “你确定是画上人?”雄州知府指着皇榜上的头像问女掌柜。 “当然是。”女掌柜连连点头,她可是比对着这张画像才认出他的。 “他身边还有什么人?”一个慵懒的男声自后堂传来,低沉的嗓音异常悦耳。 “还有个斯文俏书生。”原本还对着知府讨好巴结的女掌柜一听到那抹极撼人心的男音,便着魔般地忘了知府只知直直地回答神秘人,“不过小人估计这个书生是女扮男装的。否则两个大男人要两间房做什么。逃难的人哪会这样胡乱地用盘缠。” 一阵珠帘相撞的清脆声,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停在掌柜面前,“你是说,莫昔童身边有个女的?” “嗯。”女掌柜头如蒜捣,这男人真是忒俊了点吧。那杨树似的挺拔身形,在这荒漠之地还真是罕有。不自主地猛咽了口口水。 得到肯定的答复,俊美男子唇边溢出一个邪魅的浅笑来。这无心的一笑,老板娘不由得看痴了。 是她!他无比肯定。李从颖,你让我找得好苦。胸口的发簪也因感染到了热烈的心跳而微微发烫。这次,他不会再让她逃走了。这相思的煎熬,他受够了! 哪有什么逃犯和书生?触目所及,只有昏睡在地上的小二和洞开的客房大门。赵光义浓眉纠结,竟然又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赵光义扫了一眼房内,目光停伫在木桌上那满杯的茶水。一进屋便被诱到那不合时宜的浓馥香味,用长眸睨了眼掌柜,“这是她要的?” “不是,是我命人以莫昔童的名义送的。” 姑娘家都喜好这种花茶,这可是她的珍藏,平时自己都不舍得喝,难得泡一杯也至多放上三四个花骨朵。在汴京这茉莉花都尚属稀罕玩意儿,更何况在这气候恶劣的雄州。这还是去年一个终年行经南北两地的熟客特地为她从南边捎来的。为了能骗那乔装的书生喝下迷药,她可是下足血本了。 赵光义嘴边逸出一个浅笑,那个逃逸的俏书生果然是他的从颖。除了她,世间还有哪个女子会这般兰心蕙质。她一身书生装扮,掌柜却差人送上只有姑娘家会喜欢的花茶,她必定是由此推断出自己的乔装被已被识破。此地四季寒冷,茉莉花茶虽不能说是珍品但也是物以稀为贵。来这客栈落脚的不是浪人商贾便是逃难避祸的主儿,这样珍贵的花茶绝对不可能是列在价目牌上供客人喝的日常茶水。试想价目牌上没有的茶水莫昔童又怎么会点给她呢?破绽虽说不明显,但足够心思细腻的从颖产生戒心。在为她喝彩的同时,他却又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狡黠如她,让他如何才能逮个正着呢。 他一路从汴京追至太原、澶州,现在又来到雄州。看样子,莫昔童正带着从颖一路北上。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不知道再继续北行,便会危险异常?雄、霸两州正与契丹云、幽二州交壤。耶律谨德在前不久的幽霸之战,以多败少,输在自己手下……幽霸,难道这两个人是去霸州找自己不成?他们一路急赶,定是不知道自己只用三个月就平了北疆之乱!霸州,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去霸州了! 三两步跨至门外,凤眼轻扫,选中了一匹栗色高马。扯过马缰,不理身后小跑跟上的随从们,双腿一夹,快速朝那个前不久刚被他血洗的地方赶去。这莫昔童是疯了吗?他不知道战后的霸州根本是危机四伏?赵光义真不知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停止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 树林中,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放蹄前行。连绵不绝的马蹄声映下一串串直指北方的痕迹。即使自小从未离开过皇宫,根本辨不清金陵皇苑以外的任何地方,但李从颖还是能清晰了解到,莫昔童正带着自己一路北上。他到底想去哪里?难道是……霸州?那样的话,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近况了?初出汴京时,街坊的传言都说他这一役是凶多吉少。因为国内尚有战乱待平,所以他只向皇上要了二千精兵去对抗辽国的一万精兵。呵,什么战乱待平,宋皇分明就是有意不肯多给他兵力,好让辽兵拖住他,以便趁机对自己下手。同样是两兄弟,同样有着无上的权利,可为什么一个可以活得那么坦荡而光明,一个却阴暗自私到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不舒服吗?”莫昔童见李从颖没有跟上,连忙勒马放慢行速。秋风中,一袭蓝色儒衫的她有着说不尽的儒雅、秀美。她是独一无二的。自打莫昔童第一眼望见她,便再也无法将她自心间抹去。即使他那样深地压抑过、强迫过自己,但只要她像现在这样浅浅对自己勾一下唇角,他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只能痴痴望着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没事。”她淡淡地应着。对他的态度不再排斥。若不是他的突然出现,自己现在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吧。是自己连累他丢了官位,还要这样落魄地流浪天涯。自己总是在连累别人,眼前的莫将军是这样,他也是……因为自己而跳入了根本宋皇精心策划的陷阱。天知道!他背上的伤尚未痊愈。这一路走的尽是偏僻小径,所以根本无从得知霸州的战事如何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就算蹙眉凝神都是这般楚楚动人。莫昔童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的美,同样没有放过她轻拧的柳眉。 “放心吧。他已经得胜回朝了。”算准了她揪心的原因,心下却没有太多的不悦。 他竟然轻易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李从颖诧异地望着莫昔童。这个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将军,为什么越是与他接近,越是觉得他并非表面那般简单。近一个月的接触下来,李从颖隐隐觉得,越是往北走,莫昔童那骨子里透出的锐利、精明就越显锋芒。难道过去的一切都只是假象?眼前这个他才越来越近与真实的莫昔童? “我们现在在哪里?”天高地阔,偶尔甚至可以听见鹰叫划空而过。他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北面。 “霸州。”莫昔童微笑着给出答案。总算,已经到了霸州了。 “果然是霸州。”空气中仍有消散后未完全化去的硝烟味。 李从颖从断壁残垣中不难测出这里不久前有过激烈战事。原先她认定莫昔童是带自己去霸州,去与赵光义会合。可是,在莫昔童已经得知赵光义回朝的情况下,她猜不透莫昔童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带来霸州? 他笑对她眼中的疑惑,“再耐心前行两天,你会得到你要的答案。” “再前行?那不是辽境了吗?”莫昔童是疯了吗?他身为宋国将军,又是钦命要犯,这样的身份如何去得了辽国? “难道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莫昔童笑着挥鞭,策上李从颖胯下的白色骏马。 也是。天地之大,却已经没有她可以选择的余地了。宋国已是不能待了,西夏断然是不会为了自己和莫昔童而与宋皇起冲突的,吐蕃别说是再调头前往难度堪大,就算是到了吐蕃,各部落之间的连年内战也实在不是安身立命的适合之地。辽国,是唯一的选择。 赵光义勒马查看着地上深浅不依的两排蹄印。 “莫昔童究竟意欲何为?”深深皱起眉头。昔童竟然带着从颖直奔幽州而去。难道他想入契丹?自己不久前才刚刚以少胜多,杀得耶律谨德溃不成军。此时的幽州定是草木皆兵。他一个堂堂宋国将军,如何能平安混入敌国。若是契丹如此容易打入,那宋国哪里还需时时防备,早就发兵移平契丹了。他单逞匹夫之勇倒也算了,可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荒唐!”铁拳重重锤向身旁的那棵参天白杨。树叶如翠雨般落英缤纷。他赵光义从来就是个不相信天命的人。天命?陈桥兵变之后,他就相信,人定胜天。布衣出生的自己不是照样成为了天子的皇弟,身享至高的皇权吗?天意,就是强者的意志。任凭造化如何弄人,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将金钗自怀中掏出,细细摩挲着。他早将自己的生生世世与她结在一起了。她是他掌中殷红的流年,如何曲曲折折都休想逃开。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手。”豹眸微眯着,迎着阳光,望向那无垠的、充满了危险与希望的陌生禁土。 李从颖设想太多到辽国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却单单没有想到自己会作为贵宾入住到耶律谨德的王府。 想她当初在金陵,为了掩饰自己的独特身份,连七皇兄李从善的王府也未曾亲临过。没想到自己出了金陵,宋、辽两国都是还未来得及细细游赏,就直接被送入了王府好生照顾起来。 莫昔童到底与耶律谨德是何关系?为什么他一进辽国,便会被几个契丹武士迎入王府内。而且自那几个武士的表情来看,对莫昔童还是尊敬有加的。别说他现在将军的头衔如悬在空中般,就算他仍是将军,那对辽兵而言也是敌国的将军,何来尊重恭迎的道理?再反观莫昔童,更是一副受之无愧的坦然。这团团迷雾在眼前越来越浓重,蒙得李从颖已看不真切真实究竟为何。 “既来之,则安之吧。”她劝慰自己道。在这里,在这一刻,至少她是安全的。那就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六皇嫂的背叛、圣女身份的暴露、连日的餐风露宿。她已是身心俱疲。和衣而睡,很快地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从颖,我总算是找到你了。”低沉而磁性的男音是那样熟悉。李从颖不敢相信地睁开双眼。一见到他的样子,那个在心底百转千折的名字脱口而出。他为何会如何憔悴,又为何这般的褴褛落魄? 忽然忆起现在两人身处的是辽国王府,他绝对不可以在这里逗留。她不由失色地推着他道:“光义,你快走,快离开这里!” 赵光义却似乎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立在原处动也不动,只是那样温柔地注视着她,“从颖,我给你的紫玉蟠龙可还在?” “在,当然在。”她焦急地想让他快些离开,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他那块紫玉。 “让我看看。”他不为所动,坚持要她照着自己所说的去做。 李从颖无奈,只得去取贴身带着的那块蟠龙玉,却左找右找也找不到。 “放到哪里去了?”她越找越心慌,难道是在路上不慎遗失了?不会呀。她每到夜晚,只有握着这块玉才能安心入眠的。究竟到哪里去了? 赵光义原本温柔的眸因为看到她的六神无主而渐渐变冷变硬。 “你把玉弄丢了?”嘲讽声充满了鄙夷。 “我没有。应该在的。”她的心好乱,为什么玉会突然不见了? “你没有玉,你根本不是从颖。”赵光义高高在上地下了宣判。 “我有玉,我有玉。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他怎么可以因为一块玉就否定了自己,她是真真正正的李从颖呀。玉呢?为什么玉不见了? “我的玉,我的玉呢?”她挣扎着,却似乎怎么也动不了。 而赵光义则冷冷地站在那里,睥睨着她。 “李姑娘!李姑娘!” 恍惚中,自正上方传入另一个声音,急切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李从颖抬头想去看,只觉得眼睛酸涩无比,头也昏昏沉沉。 “你没事吧?”李从颖虚弱地睁开眼,见到的是莫昔童那双盛满关心的眼。原来……是一场梦。 那紫玉蟠龙呢?连忙将手探入怀中。一触到那块带着温热的玉,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幸好,玉还在原处。 “还好吗?”莫昔童听丫环说李从颖午睡了,原本想悄悄来看看她是否安好,却没料到一进屋,便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没事。”仍沉浸在梦境中的她长长叹了口气,寻思着那梦究竟蕴含着何种征兆。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会比梦中发生的一切更难以收拾了。该庆幸,幸好是梦。 “没事就好。”莫昔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乎轻易便懂了她的心事,“晚膳时间快到了。我特命厨子做了一些细致的南方菜点。” 他竟然可以命令王府的厨子!莫昔童到底与耶律谨德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莫将军,你答应过会给我答案的。” “会的。”他笑起来仍像在宋国时一般,可是却再也找不回毫无城府的鲁莽感。 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如此。宋皇表里不一,莫昔童神秘难测,六皇嫂忠奸难辨。她一向自认聪慧,在经历种种了之后,始知人心根本不是聪慧就能摸透的。 晚膳后,她独自立在草原上仰望着夜色。今晚的月亦如分别前的那晚。忽然好想念他。他是唯一一个坦荡荡的人。他所表现的喜便是喜,怒便是怒。原本以为离开后,会渐渐淡忘他的。可是现下,他的种种好却是越发铭记难忘了。这北国的夜好冷,莫名渴望起那暖暖的胸膛来。眼下却只能环臂抱紧自己来取暖。她甚至开始后悔了。其实这“后悔”是自踏出晋王府那步起就已种下了。明知会悔,却不能不离开。出生至今,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产生了深深的厌倦感。 “李姑娘。”丫环恭敬地向李从颖作了个揖,“我家主子请你去一下书房,说是有幅画想请姑娘鉴赏一下。” “你家主子?”莫非是耶律谨德?她入王府这几日来都未曾得见耶律王爷的庐山真面目。现下身为客人的她总算是能见到好客之主了。 “是的。姑娘请随我来。” 丫环小心翼翼地带着路,李从颖步步跟随,直到丫环在一间红砖房前停住了步。 “姑娘请进吧。”丫环又作了揖,静静立在门外。显然是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不能擅自进入。 李从颖刚想叩门,门内已传出了邀请:“李姑娘,请进吧。” 莫昔童?难道他也在屋内?带着好奇,李从颖轻轻推开了房门。房内的布置简洁雅致,不像王府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毡毯、兽皮,墙上的书画大多是出自唐朝名家之手。桌椅虽是朴素的造型,但红木的质材显示了不菲的身价。这书房无处不透着一股浓浓的属于江南的书卷之气,由此可见,主人家是个饱读诗书的好学文人。目光环顾四周后,扫向了正中的人,却意外发现,除了含笑望着自己的莫昔童,房内并无他人。 “你……你是这府第的主人?”李从颖一个站立不稳,生生向后倒退了几小步。脑中混乱如麻的思绪中隐隐理出了一条最不可思议却又最为合理的线索。莫昔童是辽国的王爷! “不错。”他颔首,“姑娘不妨坐下再叙。” “我的确得先坐下。免得莫……不,应该是王爷吧。免得王爷再说出什么让我更意外的事情来。”李从颖收起散乱的心神,在最近的那张圆椅上坐下。 “果然冰雪聪明。”莫昔童毫不吝惜赞赏之辞。 “过奖了。”李从颖柔声道,态度却有难以察觉的冷淡。他是辽国的王爷,却一直潜伏在宋国,骗取着赵光义的完全信任。出于政治立场,这也倒罢了。可是,他对滋丽……太过分了。他竟然眼睁睁任凭滋丽易容顶替自己进了皇宫,却不加援手。这男人,根本就是冷血到了极点。 “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莫昔童浓眉微扬,“我原名耶律童。如你所料,是辽国王爷。云幽两州皆归我管辖。” “那耶律谨德呢?”传说中主掌云、幽两州的、名如其人的耶律谨德又到哪里去了? “谨德?他姓萧。是南院大王的次子。‘王爷’这身份只是用来给邻国,特别是宋国看的。”他回答得非常流畅,并无隐瞒之意。 “轮到你了。”见李从颖不再发问,他开口道。 “我?”有些茫然他所指为何。 “本王已坦诚相告了。既然是重新认识,李姑娘也该让本王对你了解一下吧。”他那“本王”的称呼,使李从颖想到了另一位王爷。与眼前这位浓眉善目的王爷不同,那个王爷俊秀而气质超凡。他的笑从来都是带着琢磨不透的戏谑,让人印象深刻。 “我?你知道的,我不过是个命运不受自己掌控的弱女子。以前是南唐后主的侍女,后来成了宋国晋王的宠侍,现在……我的命运又掌握在王爷你手里。”说罢,她自嘲地一笑,“从颖还真是好命,来来去去,都是受着高权重之人的辟护。” “是吗?”莫昔童反问着,却并不急于得到答案,“今天请姑娘过来,是想让姑娘帮忙鉴赏一幅画。” 耶律童自桌上拿起画卷,手腕一搂,那绫绢翻滚着呈现出一个绝美的绰越身影。画上的人不是李从颖又是谁。 “李姑娘可看得出这画是出自何人之手?”耶律童低头望着画道,“笔锋秀丽飘逸,若单单是形似那才得五六分的功力,若形似又神似便有七八的功力,神形兼备以外还能有那呼之欲出的韵味来。作画之人,的确有着一枝生花妙笔,功力已炉火纯青。” “王爷看来是此中行家里手,从颖自叹弗如。”这画是出自六皇兄之手。六皇兄所画的自己是怎么到这辽国王爷手上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实莫昔童,不,耶律童,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对了,都差点忘记了。本王还要介绍一位朋友给李姑娘认识。”说罢,耶律童朝空中击了击掌。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定定落在李从颖的面前。 “八公主,别来无恙。”出现在李从颖面前的人正是那日在违命侯府见到的黑甲武士。 “原来如此。”李从颖恍然大悟。脸上却没有露出太多的意外和震惊。 “黑鹰,你先退下吧。”耶律童挥手示意。 “只知道你貌可倾城,现在才知道,南唐圣女泰山崩于前时的从容镇定更是让须眉汗颜。”不可否认,单单是她的美貌就搅乱了他未曾因女人而烦乱过的心绪。但他却从来知道,国事与私事孰轻孰重。直到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并目睹她一路走来所展现的智慧与胆识,他才下定了决心,他要她。即使她心底可能已经有了另一个人。而且那个人的优秀足以同自己媲美。他深知,自己有一项优势是赵光义无法企及的,那就是辽国王爷的真实身份。正是因为了解到李从颖身上肩负的复国责任,他才会这般的志在必得。 “耶律王爷,不妨直说你的意图吧。”既然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份并选择让自己明白这一点,那就没有再绕圈子的必要了。 “很好。”耶律童站起身来,走至李从颖身边,用无比轻柔的足以软化任何事物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嫁给我吧。以你南唐八公主的身份。” “什么?”他要娶自己?与辽国的王爷联姻? “我已经请示过皇上。只要你我结为夫妻。大辽将立刻以南唐圣女名义发兵宋国,为你夺回南唐。而我们的子嗣,不仅仅会是辽国的王爷,更是将来南唐的新主。”他早已全盘计划好了。前几日的忙碌正是与辽皇商议着如何发兵之事。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从颖的首肯了。 “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苍白地答着。心,却在拼命抵抗着这个看来再完美不过的安排。除了光义和宋皇,普天下的哪个男人都可以成为她的选择对象。而有权有势的辽国王爷,更是不可多得的最佳人选。委身于耶律童,总好过随意地挑选一个陌生莽夫去完成使命。可她现在,在心完全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满的同时,她没有办法去背叛自己。 “如果为了赵光义而拒绝,那实在是非常不明智。”她方才在梦中仍心心念念着赵光义。耶律童对此并没有太多介怀。她仍是完璧之身又有着特殊而尊贵的身份,相信完婚后她便会慢慢淡忘赵光义的。不过只是几个月的感情,而且还隔着国仇家恨。他有绝对的把握赢得她的芳心。 “三日之后,我给你答复。”明知眼前是复国的希望,她仍需要时间来说服自己。 “可以。辽兵已整装待发,只要你点头,婚宴进行之日,便是为你血洗国耻之时。”耶律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一如当初那个在晋王府冒冒失失的将军莫昔童。 “耶律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已在心底盘桓多时。她必须得到他的答案,才能最终下定决心。 得到耶律童的首肯,她抬眸问:“你还记不记得滋丽?” “滋丽?”耶律童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噢。当然,当然记得。” “不知她现在生活得怎样。”美眸始终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情绪波动。 “身为皇帝宠妃,自然是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耶律童向外张望了一下,“天色也不早了。公主早些回屋歇息吧。三日后,希望公主能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垂下眼眸,缓声道:“不用三日了。我允了。” 方才提到“滋丽”时,她自他眼中读到了片刻的失神。纵然时间短到难以捕捉,但她却下定了嫁他的决心。至少,他还不算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无论他有没有意识到,他的本能反应已经表露了他对滋丽的感情。 忽然止不住笑出声来。她同他的心中都有着一个无比牵挂的人,却还在这里谈婚论嫁。这样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在今后的日子里,两个没法爱上对方的人可以靠思念心上人来消磨这漫漫一生。 整个幽州乃至整个辽国都为着王爷要迎娶南唐八公主一事而无比欢腾。而童王爷所管辖的云幽两州更是户户无眠、夜夜如白昼。这其中,最为高兴的自然还要数那些专伺婚庆用品的商人们。而许多商贩更是瞄准王府要大肆采购的机会,不远万里从各地调运来了各色琳琅商品。原本半月才有的集市,也因为商贩的大量购货而变为日日可见。 “快来买哦。少见的琉璃梳子。”见别处都生意红火,专供女子饰品的小贩也卖力地吆喝起来。可惜辽国女子大多善骑能射,显然这易碎不耐用的琉璃制品无法吸引到行人的驻足观望。 “请问,幽州这几日怎么如此热闹?”低沉的男声由地摊上方传至。 摊主仰头去望,立在背光处的人头上裹着土黄的粗布,看不清容貌。生意人向来势利,虽看不见来人长相,却由他手中所牵栗色高马的不凡断定此人非富即贵。 “这位爷,您是外乡人吧。”摊主热情地回着,“这耶律童王爷要迎娶南唐八公主的事,可是举国皆知啊。” “是吗?”简单两个字却带着一阵彻骨的寒冷。 “南唐不是已经被宋国给灭了吗?”那人继续发问。 “灭是灭了。可这八公主是南唐的圣女。她的子嗣,有着继承帝统的至高权利。”如果南唐公主真能与王爷早日生下个健康的娃儿,那是不是他的儿子以后就有机会去那有河有柳的江南做营生了? 那人冷冷一笑,声音中透着嘲讽:“王爷和公主,这身份还真是般配得很。” 明明已是渐露寒意的深秋,可为什么话自这位爷口中迸出愣是比这天更寒上三分。 “小哥,你的生意似乎并不红火。”那人继续攀谈着。 总算提到了关键。什么公主、王爷,作为商人,他真正关心的是他这摊位的生意,“那还不得靠你们来往的大爷多照应。”“琉璃的东西讨不得姑娘们的欢心。我倒有一样东西,包你能卖到手酸。” “真有这样的好货?”想到源源不断的兽皮、人参还有白银,摊主双眼立刻闪出光亮来。 “当然。而且那八公主一定也喜欢得很。”来人说时,他掏向胸口的右手泛出一点金光。似乎藏有什么金制的物什。 “大爷您这样照顾小的,小的得了好处不会忘记您的。” 不会忘记?粗布下,薄唇勾勒出一个戏谑的笑来。不仅是你终身难忘,我要叫整个辽国都永远不会忘记。 不会有什么婚礼,不会有什么联姻,更不会有该死的子嗣。只要他存在一天,李从颖就休想嫁他以外的人!管他是龙潭还是虎穴,既然他已经闯进来了。就执意要闹个天翻地覆。 “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从我生命中逃走!”粗布遮盖下的人转过身,面朝阳光的是一张铁青仍俊美无比的面孔。 8 王府内张灯结彩,映满红光的府宅内四处洋溢着吉祥喜色。鱼贯进出的仆奴们个个也笑逐颜开,只庆幸辽国数年没见的隆重场面让自个儿亲眼见着了。管事的奴婢们可是一点也不敢大意。今天可是最后收尾关头了。明天,可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今个晚上一夜不睡自是不用说的。王爷的婚事,哪容得出丁点纰漏。 可宅院内有一个人,却似乎与这热闹有些格格不入。这满目繁华意味着什么?她真的想嫁吗?做新娘——自小便没有过这样的认知,所以对通常女孩子家万分期盼地穿着绣金嫁衣做新娘并无特殊情感。今后便要与那个叫耶律童其实还是莫昔童的人过度一生了。她愿意吗?在这与金陵完全不同的北方国度,连风刮在脸上都异常粗硬、生冷。她甚至还没习惯这里,就要从此扎根了?恍惚中,心底有个模糊的“不”字越来越浓。手,下意识地抚上那块被体温所熏热的紫玉来。 若是做了他的新娘,那大喜前一日,晋王府内会不会也是这般喧闹?他这个做新郎的也会整日忙着与皇帝商量军机大事而冷落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整整一星期吗?他不会。李从颖知道。但耶律童却这样做了。确切地说,自她允婚的那日起,便再也未见过耶律童。不知是不是因为无意间提起的滋丽勾起了他心底的隐痛。不见也好,他是莫昔童时,她不曾为他动容;他是耶律童时,她仍不曾为他动容。她的所有早已留给了第一个拨动她心弦之人。 “公主。”想得正出神,被丫环的呼唤扰乱思绪。 想必又是有什么新娘的配饰要她亲自定夺。拿一双温和的眸望向问话的丫环。原本平静宁和的双眸在触到丫环的瞬间倏地因惊诧而瞪圆,目光定定地落在丫环发髻旁斜插的金簪上。这……这簪……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支簪是十岁寿诞时父皇送她的庆生之物。从小到大,她只得了父皇这一样赏赐,虽只是普通的金饰,她却一直视若珍宝。它,明明应该在赵光义手上的!那日她亲眼见到他将这金簪藏入怀中的。这簪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还是插在这丫环的头上。 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急声追问:“你这簪是从何得来的?” 这南唐的八公主一向温柔缓和,现如今突然变得异常激动,丫环也被吓到了,只道是公主责怪她一个下人竟然佩戴昂贵的金饰,慌忙解释着:“公主,这簪是奴婢在集市地摊上买的。并不是金的。不值钱的。” “地摊?”自己的那支簪如何会沦为地摊货?但若说不是,这簪与自己那支却又十分相似。想自己那支金簪是父皇亲手设计,命御用金匠精心打造的。这地摊上的簪想仿制,没有原簪做样子,也不可能仿得出来呀。 “没错。这簪卖得可好了。啊!”丫环突然忆起什么似的掩唇惊呼,“我想起来了,那摊主说,这是南唐公主用过的簪……”这就是公主大惊失色的原因吗?难道这簪真是她用过的?可地摊上明明有好多支相同的呢,谁知道哪知是公主用过的。 “能让我看一下你的簪吗?”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脸色却仍是失了红的苍白。为自己可能触及到的真相而越发提心吊胆。 接过丫环递上的发簪。做工虽然粗糙,但毫无疑问,是完全按照自己那支仿制的。将簪子移至窗前,不出所料,那缕空处并没有镌着“颖”字。 将簪子还给丫环,却已然没有了食欲。 他来了!虽然他不该也不能来,但他还是来了。而且用这样一个巧妙的手段告诉自己。她该埋怨他的鲁莽,还是折服于他的睿智?可任凭他有通天的能耐,如今是在辽国的土地上。不行!她要见他,必须说服他离开。无论如何,在耶律童没有发现他以前,他必须离开。刻不容缓,他多留一秒,便多一分危险。 “带我去集市!”不理会丫环的劝拦,她一定要找出他的下落。 “母簪?”摊主瞪大眼睛望着跟前这绝美的姑娘。难道那位神秘的大爷真会卜卦不成?他怎么就算准了三日之内,必有佳丽来求购母簪。 “这位姑娘,你只管回家候着。一个时辰后,自有送簪之人登门奉上。”摊主照着大爷所教,一字不漏。 李从颖闻言,霎时脸如纸白。真的是他!难道梦中情景真会成真?她该如何阻止?她阻止得了吗? “阻止?”耶律童摇头道,“别说赵光义决定的事没人阻止得了。本王也根本就没想过要阻止。” “可是王爷……”一身黑甲的武士仍想劝说,被耶律童举手示停。 “我自有定夺。”说时,眼中闪过一丝渴盼。在赵光义手下做了太久的副手。每当感慨他用兵的出神入化时,内心更渴望着与他正面地交锋一次。一想到能够与这个叫赵光义的男人好好较量一番,他便止不住全身血液的激烈翻腾。 “那属下去布置一下黑甲队,以确保王爷明日迎娶公主无碍。”见主子心意已决,他这个做下人的,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铜墙铁壁再加一个金刚罩。无论如何,不能让宋朝的人伤了王爷分毫。 “去吧。”耶律童颔首挥手。 是自己太渴望还是他到了?隐隐的,耶律童嗅到空气中隐约着他熟悉的气息。 “别来无恙。”低沉的男声冷冷从门外投入。 李从颖打了个冷战。终于!等到他了! “你不该来。”她幽幽道,想抑却仍未抑住那个唇边的叹息。 “是啊,我不该来打搅南唐圣女的隆重婚礼。”声音太过冰冷,几乎凝住了蕴含其中的怒意。 “既然知道,你还不快点离开!”始终背对着他的人声音也从未有过地严厉起来。 他缓缓向那个魂牵梦萦的背影靠近,再靠近。几乎都可以感觉到她紧张中的颤抖。 “为什么始终不敢面对我?”一直紧绷的声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松动。 “我没有。”虚颤的声音尽泄她的玲珑心事。 “你只要喊一声,门外的契丹兵就会将我碎尸万段。”他给她建议。一个可以将自己置于死地的简单建议。 “不要!”慌忙转过身,怕他会做蠢事。一双眼撞到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眸。久违的、令她日日思念的黑眸。她知道自己不能面对这双眸子的,只要一遇上,她的理智便尽数溃败。 伸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是梦。他的从颖总算又回到他怀中了。 “你知道我不会走的。除非,你还我一样东西。”他的下颌轻摩着她的发,醉心于她散发的淡淡清香。 梦?紫玉蟠龙!她赶紧将手探入怀中。很快便触到那块温软的玉。大大松了口气。幸好,现实与梦中不同。幸好,幸好。她连连默念着这两个字。在乎他,在乎到了几乎忘记自己的存在。 “你真的要讨回?”她仰头,微嗔的容颜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要不回,我走不了。”再也绷不住,薄唇愉快地扬起。为她认真的反应。 好不舍。手指轻抚着玉面的龙身。她要他走,却不愿把这蟠龙还他。早已习惯蟠龙的陪伴。睹物思人。以后的日子,若是没了这块紫玉,她将如何面对生活。 “一块紫玉而已。”脱口而出的话,引来对方不解的探望。难道……难道他要讨回的不是紫玉? “你还贴身戴着?”眼底的点滴感动凝结成闪烁的光芒。 “是……你究竟想讨回什么?”避开他灼人的双眸,垂眼轻问。 “心。赵光义的心被你掏去了。一副空壳如何回得了大宋。”他将自己的心遗落在她这儿了。所以不得不紧紧跟随着她。天涯海角,龙潭虎穴,都没有闪避的余地。因为没了她,他已无法存活于世。 “光义……”她摇头,不许泪水模糊自己的视线。 “从颖,跟我回去吧!”他想握起她的纤纤玉指。谁知她却如被电触般惊弹了起来。 “不!不!”不对,完全不对。她怎么可以依偎在他怀里和他卿卿我我。她怎么可以让感动的泪水盈湿眼眶。她是个待嫁新娘。明天,将有一场举国欢庆的婚礼等着她。不远处,南唐的复辟任重而道远。她竟然依偎在大宋王爷的怀里,儿女情长! “你快走吧。我们之间横着的,是国仇,是家恨,是永远无法填平的深壑。”自他怀中挣脱开来,咬唇命自己不许再松动。赵光义愣了愣,为她所言不假,更为那道看不见却又着实存在的鸿沟。 “难道你就不能……” 还未说完便被她冷言打断:“我不能。就像你不能抛弃你的国家,抛弃你的家人,抛弃你王爷的头衔一般。” 赵光义自嘲地一笑,王爷?什么王爷。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侍卫、是百姓、是佃户,反正别是王爷,还别是大宋的王爷就好。 “你是嫁定莫昔童了?”苦涩的声音问得有些艰难。 “非辽国王爷不嫁。”她嫁的,只是一个身份,而非一个人。 胸口如被重锤般闷痛。征战沙场所留下的满身伤痕全部加起来,也不及今天这痛的万分之一。原本他的敌人只是一个国家——契丹。现在,他对面立着的,是整个世界。连她,他心底最在乎的人都放弃了自己。 窗外忽然灯火通明,骚动不断。他的潜入被发现了!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的!”捂着心的手在胸口紧捏成拳。只要他赵光义屹立不倒,便不会放手! 李从颖回头,人已不见踪影。几乎是同时,一队士兵破门而入。 “放肆!”一声怒喝自队末传来。士兵连忙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来。耶律童缓缓走进李从颖眼帘。 “从颖,没惊到你吧。”他问,眼神游走于她眉眼。 “你是指他们的闯入?”她抬眸,冷冷扫着那队猖狂闯入的士兵。 “我是说宵小。”他笑着,神情复杂得有些古怪。 “王爷府哪是宵小可以轻易出没的地方。”她淡淡应着。 “是吗?也对。我大辽的王府可是比他宋国的要来得安全。”他顿了顿,“希望今晚的事没勾起你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是他!那晚那个刺伤光义的人竟然是他! 读到她眼中的震惊,耶律童爽朗一笑,一派毫无城府的豁达。 “早些安置吧。明天可是大喜的日子。”说完,挥手示意士兵退下。 恐怖感自脚底渐渐蔓延全身。这个耶律童,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好可怕! 一转身,耶律童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赵光义,今晚本王对你已算是仁至义尽。明天,可就不会再心慈手软了。 莫名的,心底升起失落感来。方才听到房内人的那番谈话,他不仅没有丝毫妒意,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个对赵光义余情未了的女人是自己未来的妻子,曾经让他神魂颠倒之人。为了她,自己曾经蒙面刺杀了那个波斯舞娘;为了她,他更不惜在时机未成熟时便与宋皇反目;为了她,他更是牺牲了滋丽。一想到那个明媚的人儿,失落感便如要吞噬了自己般地强烈起来。仰头望天,眼神定在那最亮的一颗星星上。曾经也有一双眼睛因他而那般明亮地闪烁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抓牢,却已不能。淡淡的悔意掠过心头。悔自己,不该轻易让她沦为远隔天涯的那颗星子。 巨大的篝火堆已扎好待燃,届时定是璀璨若白天,各色烤肉的香味直冲云霄;而四周无垠的空阔上将满是载歌载舞的臣民,举天同庆这嫁娶盛事。远处那高而大的帐篷是特为新人准备的婚房。万事皆备,只待他们从幽州赶到这片圣土。 风冠?霞帔?这并不是辽国婚礼中新娘该穿戴的东西。 丫环看出了李从颖的心事,带笑解释着:“王爷知道公主自幼在金陵长大,特地为公主准备了这些中原的行头。” 中原?他有没有回到中原回到宋国呢? “公主,快喝吧。” “喝什么?”李从颖自恍惚中醒来。 丫环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李从颖,“雪蛤玉露羹。” 李从颖顺她眼光望向自己的双手,手里不知何时已奉着一个小巧的金盅。 “这是给公主路上垫饥的。”丫环不敢质疑失神的新娘,只得将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是这样……”她揭开盅盖,一股热气自盅中升腾而起。 思绪被带回热气更为浓烈的那日。整整一壶沸水,就这样朝自己泼来。她也是在那时才始知,他的臂弯是那么有力,他的胸怀是可以如此温暖。如今,她的脚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伤过的痕迹。但他那时眼中的不舍、语气中的担忧早已深烙她心,永世难忘了。 “公主,该上路了。” 上路?去哪里? 看到从颖眼中的迷茫,丫环几乎没惊愕到咬断自己的舌头。她……她该不会是把结婚的事都给忘了吧。 “公主,该上路去皇室举行婚礼的地方。” 婚礼?对啊。今天是自己成婚的日子。她竟然把这个都给忘记了。除了他,除他以外的一切她原来这么轻易就完全忘记了。 马车?望着眼前由黑色高马领头的马车,李从颖仿佛又回到了离开金陵的那一日。那日六皇兄在她酒里下了蒙汗药,所以她才会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带进了晋王府。今日,她却是意识清醒,神志明晰,即便头有些昏沉,那也是昨晚一夜无眠的原因。想着,已在丫环的搀扶下,坐入了马车。 马蹄踏在黄土上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那原本遥远的地方距离被点滴拉近。为什么她的心如此不安?为什么她越来越紧张?为什么叫停的冲动几乎脱口而出? 突然,受惊般,一阵马嘶后,车,急刹在原地。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心快速地跳动起来,驿动的声音清晰到几乎是在耳边响起。是他!心,已经早自己一步认出了所属的主人。 “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 耶律童的声音自车外传入。他也在车外?李从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实在是太魂不守舍了。 “是吗?”赵光义冷眼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成为辽国王爷的昔日爱将。 “今天是本王的大婚。你若现在走,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保你不死。”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当自己真正与赵光义站在敌对位置时,耶律童才深刻意识到,要与赵光义为敌,实在是生平最可怕、也最不愿再经历的一件事。这世上原来真有这样一种人,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即使由自己率领的队伍如此声势浩荡、弓弩手的巨弓齐齐朝他拉开,他却仍睥睨众人、霸气难挡。这男人难道不惧死吗? “你不了解赵光义,莫昔童该了解赵光义。”他纹丝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那个正襟危坐的契丹王爷。 耶律童的虎躯震了震。赵光义不准备退开了。那也就是表示,即使不愿意,他们将无可避免地对上了。赵光义对李从颖的感情到底深厚到了怎样一个地步?难道是豁出性命都在所不惜的吗?他不相信。 “她是我的新娘。你绝无可能堂而皇之地将她带离我大辽。”撇开国家、身份不说,单单作为一个男人,他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别人抢走。即使她的心早就属于他,即使他愿为她赔上一条命,即使自己对她已无甚留恋。 “今天若带不走她,就让我这没用的躯壳陪着被她偷走的心,被这方黄土埋葬吧。”赵光义说着,扬唇一笑。 阳光下,美得仿佛一尊天神般。在场所有的人都为那番感人肺俯的话而动容,几个立在马车旁候伺的丫环甚至红了眼眶。 “就算能眼睁睁看着你带走我的女人,也不可能眼睁睁让你带走南唐八公主。你该知道,她等于整个南唐。”扩张疆土,让大辽子民从此不必再饱受天灾与地瘠之苦,是他身为一国之王、卧薪尝胆多载的最终目的。 “宋能灭南唐,不是因为南唐为李煜所领导,而是因为那是大势所趋。你想复辟,就必须穿过大片宋土,夺回南唐重整金陵。”赵光义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耶律王爷,以你对宋国兵力的了解,你真的确信,仅凭一个天下人皆不知的圣女传说,南唐是这么轻易可以夺回的吗?” “王爷,跟他废话什么。先擒住这家伙再说。”耶律童身边的黑甲武士突然开口,并高举右手示意弓弩手将赵光义包围。“不要!”李从颖听到黑甲武士的话,立刻想出声制止。可却只觉得头越来越沉重,眼睛酸痛到几乎睁不开。迷迷糊糊间,想到那盅雪蛤玉露来。难道……眼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震天的鼓乐声和歌舞声由四面八方涌入耳中。她这是在哪里?李从颖虚弱地睁开双眼。触目所及,白茫茫一片。白虎皮、白石桌椅、身上盖着的也是一席白狐裘被。自己怎么会在帐篷中? 光义!赵光义呢?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他……难道他已经…… “公主醒了?”远远地,在帐篷那头,传来一个陌生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光义?赵光义怎么了?”李从颖勉强撑起上身,顾不得仍有些昏沉的头痛,脱口便问。 “公主大喜的日子,惦记王爷以外的人似乎不妥吧。”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埋怨还是试探。 “他到底有没有事?”她冲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急急地问。见对方并不回答,她微生恼意,“为什么耶律童不自己来见我?你出去,我要见你们王爷。” “同他洞房吗?” 声音来自先前的方向,但那语音、语调和低沉中带着些微嘲讽的习惯…… 李从颖微微一颤,那个令她不敢相信的名字自口中轻吟而出,“光义?” 黑暗中的人缓缓向她走近,那熟悉的气息让李从颖心内的忐忑彻底化作失而复得般的惊喜,“光义,真的是你?你没事?” “我没事。我说过,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的。”黑暗中,只看到他闪烁的双眸。 “除了你,我谁也不嫁。”经过这一次,她已深刻了解了自己内心对他的感情,根本没有办法,在爱着他的同时,却接纳另一个男人,“可是耶律童……” “耶律童我不了解,可是莫昔童我却太了解了。”在她昏迷之时,两个男人已经达成了他们的默契。一个让出自己的新娘,一个将从皇兄那里偷出皇妃来。同时的,他们为了爱情,暂时放下了王爷的身份,“我们必须赶快离开。幸好你穿的是中原新娘的凤冠霞帔。” “你们……竟然用盖着喜帕的丫环李代桃僵。”李从颖立刻明白了外面喧闹的由来。那些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必定还不知道,新郎早已将真正的新娘给换走了。 “从颖,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赵光义笑叹着,将她紧紧抱住。 “可是光义,我们将来……怎么办?”她无法拒绝自己内心地接受了他,可是她却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去做宋国王妃,更不可能为他赵氏皇朝生育子嗣。 “我与莫昔童约定,一月之后,带滋丽回来换你。待我回去救出滋丽,我们找个清幽之地,结伴隐居。从此,你只是李从颖,我赵光义的妻子。我只是我,你的夫君。我们的孩子将是个平凡孩童。没有爵位头衔,没有任何显赫身份。”为了她,性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况是这些虚枉的名利。他们从此会永永远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总算,一切的苦难都过去了。 她仰头,不再云淡风轻,笑得那么甜美而动人,“谢谢你,光义。”他送给了她一个好美好美的梦,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从颖,这里原该是你完婚的洞房夜。”他说着,俯身上前吻上了她的唇。这思念的味道,真是折磨人的甜美。 “今晚,你将成为我的新娘。”喘息的间歇,他一吻一誓。双手,缠绵地重温着那令他神魂颠倒的每寸柔软。 她微笑着,顺从地迎接着他的霸道。仿佛在寻觅许久之后,终于嵌上了自己命运的那个轮。 夜,是那般短暂。转眼,已到了天明分离之时。 “等我。”他在她耳边轻喃。上次一别,他们隔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才得以相逢。这一次,又会是多久。一个月,整整三十天,她祈祷,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下雪了。”李从颖倚门而立,静望着满天飘雪。自光义离开已是整整两个月了。自秋到冬,这段时间她几乎是用了一生在等待。 “屋里燃了火炉,为什么不进屋坐?”不知何时,耶律童已立在她面前。 “哦。”她淡淡地应着,却没有移动。 耶律童皱起眉来。自赵光义走后,她似乎也跟着他一起回了宋国。人还好好地在这儿,魂却早就飞到了远处。她不再从容、不再淡定。只是这样失神地南望着。 “王爷,有没有光义的消息?”还未待耶律童坐定,她便问出那句每次必问的话来。 该不该告诉她?耶律童迟疑着。 “有消息了是不是?”她是何等心思细腻的人,自他的踌躇间立刻察觉出不妥来。 “从颖……”这让他如何开口,如何将这惊天的噩耗告诉她。 “到底怎么了?难道宋皇扣留了他?还是他没带回滋丽来?王爷,你快告诉我。”宋皇。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男人,她便不寒而栗。那绝对会是个不择手段的人。难道光义已遭遇不测? “从颖,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滋丽……滋丽已经回来了。”他的滋丽回来了;但是,并不是由赵光义亲手交还给自己的。 她那焦碌的小脸上顿时洋溢起期盼的光芒来,“那光义是不是也回来了?我要去看他。我该先梳妆一下才是。” “赵光义没有回来。他……”决定要告诉她事实,哪怕残忍而难以接受,“我想他永远也不会再踏入辽土了。他,如今已经是宋皇了!” “什么?”她不怒反笑,“你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 “从颖。这是真的。赵匡胤染上怪疾突然暴毙。遗诏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由赵光义继位。而事实上,他在朝廷中的威望一直不输皇上,再加上他战功彪炳……” 耶律童的话语已越来越模糊。她没有办法再平心静气地听下去。怎么可能?事情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答应过自己的。他答应过自己会抛弃名利,带着她去清幽之地隐居的。他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他怎么可以当上了宋国的国君?那她该怎么办?难道,她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终老一生吗? 心,好难受。那难受蔓延至五脏六腑,整个胃仿佛都被紧揪一般。 “呕。”她想吐,却因为已经好几日未进点滴只是空将满腹的酸涩一吐为尽。若是就这样死了,自己会不会瞑目?她胡思乱想着,心神渐渐恍惚。 汴京。我又回来了。 一袭儒衫的儒雅少年驻足街头,凝望着满街熙熙攘攘,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下意识地低头望了眼自己仍是扁平的小腹。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先去六皇兄那里吧。”无路可走,举目无亲的他只能投靠那个唯一的亲人。 她知道自己很不应该,竟然瞒着滋丽和耶律童偷偷溜回了汴京。可是她实在是别无选择。她的怀孕,让耶律童一筹莫展。挂着他妻子的头衔,却有了别人的孩子。那些下人诧异的眼神仿佛时时在提醒着自己的失贞败德。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是没有办法去面对滋丽与耶律童的如胶似漆。隐隐地,她渴望着与孩子父亲的重逢。所以这次,她决定不再被动。 “喂!你是什么人!”违命侯府外,两个高壮的宋兵粗声喝住了李从颖。 “我……我是侯爷的门徒。特来探望于他。”李从颖连忙抱拳作揖。 “看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会和这窝囊的侯爷有牵扯?”其中一个宋兵好奇道。 “窝囊?此话怎讲?” “你还不知道吗?新皇看上了郑国夫人,将她软禁在皇宫中了。这违命侯倒好,还整天在家做着他的缩头乌龟。” “再缩也没用了。没看见刚才张公公是带着酒进去的吗?八成是赐死的毒酒。” 光义软禁了六皇嫂?六皇兄被赐死?天呐!赵光义,你究竟要干什么? “小哥,小哥,你怎么了?”两个士兵见李从颖脸上突然没了血色,也是一惊。 “侯……侯爷对学生有救命之恩。两位官爷,求你们,求你们放我进去吧。就算是为他送终。”拼命咬住唇,眼泪却还是如断线的珍珠般撒落。 “你小子还挺义气的。进去吧,进去吧。看一眼马上给我出来。”两人见这斯文秀气的读书人竟然为了个没用没势的王爷热泪满面,只道他为人忠义,因此心一软,放了行。 “你也知道,郑国夫人下药毒杀了先皇。所以赐这酒,已是圣上隆恩了。还不快……” 六皇嫂下药毒杀了赵匡胤?难道她和赵匡胤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将脑中那些如何也想不通、解释不清的残缺线索拼凑着,李从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原来这一切,都是六皇嫂! 可是,可是六皇兄是无辜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六皇兄枉死。 “住手!”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李从颖出声喝止。 “八妹!你……你尚在人间?”手中已捧着酒杯的李煜,一见李从颖,惊喜地跌落了杯盅。 “六皇兄。”哽咽着,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呼喊。 “你是何人?”张公公老眼一眯,冷冷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的俊秀男子。 “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李煜慌忙推开李从颖想撇清关系,却发现为时已晚。 “违命侯此言差矣。令妹来的正是时候。”张公公嘻嘻一笑,招手唤人,“来呀,也给这位斟酒一杯。” “不,不,不可以。赵光义要赐死的是我。为什么要牵扯我的妹妹?不!不!”李煜绝望地叫着,无奈被两个身形高大的壮兵反缚双手。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太监将那杯中的酒尽数灌入李从颖的口中。 “六皇兄,我们黄泉路上再见了。” 李从颖冲皇兄浅浅一笑。至少路上,她不会孤单了。有皇兄,还有腹中那个未及成形的孩儿。 光义,若你知道,我喝下了由你赐下的毒酒,你可会为我伤心流泪?你可会在若干年后,记得这世上有过一个我? 尾声 开宝八年,辽通使宋廷,愿修和好,太祖答书许诺。自此,辽宋之争暂止,包守战乱摧扰的百姓总算是过上了祥和宁静的日子。 “转眼又快是中秋佳节了。”御花园内,一个英俊挺拔的身影背手而立,正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 “皇上”。伴着一把柔和的女声,一件象征无比尊贵的金黄色披肩被轻轻披至肩上。 回过头来,那熟悉的亮眸莹莹然正望着自己。 “皇后你早些去睡吧。朕还有奏折未批。”他轻轻拍了拍她。 “臣妾告退。”女子柔顺地弯腰作福。 待那轻盈的脚步远去后,他才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来。月光下,那物什散发着淡淡的金晕。 “纵使富拥天下,却也不及笑拥你在怀片刻。”他轻抚着手中的金簪,那上面仍有着只属于她的味道。 他好想念她。即使在纳妃时,他刻意挑选与她相像的容颜。却发现六宫粉黛,无一能及她万分之一。方才那位丽妃,一双秋瞳与她有八九成的相似,却少了她的慧黠。尹妃的身形同她颇像,却不及她轻盈。还有郑妃那笑起来的模样…… 他要的不是这些散落的需他拼凑的。 “从颖……”轻吟着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名字。只有她,只有她是自己想要的。想见她的念头那般强烈。恨不能立刻就飞奔至她身边。 “舅舅,什么是‘胭脂泪’的?”一个五官清秀的小男孩,一手抱着竹藤球,一边指着《李后主词集》上的那一句词问道。 “思义,你年纪尚小。这些诗词待你长大一些,自然会懂的。”回答之人一脸与世无争的淡然。容貌与当年南唐后主李煜无二。 “我懂的,我懂的。胭脂泪,就是涂了胭脂后又哭的人。是伤心的妇人。”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六哥,你看你把思义要教坏了。小小年纪,尽读你那些伤怀离别的东西。”说话女子虽是一身妇人打扮,却仍掩不住身上那如梦如幻的脱俗之美。 “才不会呢,才不会呢。娘亲就常常在夜里流胭脂泪。” “思义,你胡说什么?” 男孩子做着鬼脸,撒腿就溜。妇人连忙提起裙摆去追,却不期然撞入一具伟岸的胸膛。 “对不起。”微笑着仰起头,翦瞳却突然定住,再不能移开,“你……你怎么来金陵了?” “想你了。”被撞之人微笑着,几年的帝王生涯早已磨去了他唇边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男人专属的成熟与稳重。 “我也是。”她再笑,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一年至多一到两次的相聚。他们之间虽没有天地之隔,却也不比牛郎织女轻松多少。 “从颖,再耐心一点。待德芳长大了,我便将皇位还给皇兄。”他一直在期盼着皇侄长大成人的一天。他深知,赵光义为人虽顶天立地,却始终欠最心爱的人一个承诺。 “光义,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她不急。真的不急。即使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饱受着相思之苦,但至少,他们知道,彼此的心永远紧连在一起。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可我欠你的,一生都偿还不了。”他轻叹。虽能统领天下,但却奈何不了天意的捉弄。 她重重地摇头。他不欠自己。真的什么都不欠了。若不是他当年想出的偷梁换柱之计。自己和六皇兄又何以能隐姓埋名,回到这金陵故土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 “待一切结束后,我们找个清幽之地,结伴隐居。从此,你只是李从颖,我赵光义的妻子。我只是我,你的夫君。思义将是个平凡孩童。没有爵位头衔,没有任何显赫身份。”他一字一字重复着心上的承诺。 她点足,深情覆上他的唇,将那承诺封印在彼此之间。是的,会有那么一天的。她的夫君是个从来不悔言的男人。只要他说的,就一定能做到。她深信,梦想中的那一天,总会来临。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