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方慧那只摔竹虽没直接摔到人身上去,但也算有所惊扰,小辈闯出小祸来,莹月做家长的得给人道歉。 她就忙放下手里的一只荷包走过去。 鹿皮靴的主人不但那一只靴子不凡,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是不凡的,披一袭狐毛大氅,单这件氅衣就把满街八成以上的人全比下去了,熙攘人群里,寻不出几件比他这件还值钱的。 更别提他帽上的白玉,指间的扳指,周围的护卫,总之,一望上去就知道是个贵人。 莹月倒没怎么在意,这时节出来的人多是为置办年货,年根底下,谁也不会跟孩子多计较,她就只是道歉:「您没事吧?惊扰您了,小孩子不懂事。」 又把方慧揽过来,教她也说一句「对不起」,先被骂了一句「长不长眼」,方慧嘴巴有点撅着,但她那股特别的拗劲只冲着二房发作,出来外面还是懂礼的,就还是听话说了。 事情到此本该差不多了了,鹿皮靴却并不走开,他不动,他随行的三四个护卫也不动,连着莹月一行人,把中年妇人的摊位前面堵了个严实,旁人都过不来。 中年妇人有些不安,但她小本生意,趁年根才出来赚两个辛苦钱,两边一个也惹不起,不敢说话,只祈祷贵人们脾气好些,别打起来把她的摊子砸了就万幸了。 莹月别的不说,脾气是再好不过的,己方理亏的情况下,再不会主动跳脚,见对面不言不动,就好声好气地又赔了一遍礼。 倒是方慧的小脾气有点压不住了——那么大个人,她又没真砸到他,哪里就能把他惊得怎么样了!她小脸就板了下来,觉着自己连累到莹月,又郁闷,忍着不说话。 她不说话,也给了人口舌,鹿皮靴的主人呵呵一笑:「怎么,你惊了爷,还得爷看你的脸色不成?」他目光盯到莹月脸上,拖长了声音,「小夫人,你家的这个小丫头,可是真的不懂事啊。」 莹月喜欢方慧,忍不住有点护短:「没有,她道歉了。」 鹿皮靴听她这一句,脸色倒也不差,含着笑,待说什么,王氏忽然挤到莹月面前,陪笑道:「这位爷,都是奴婢大意,不曾看住姐儿,奴婢也替姐儿道个歉,您大人大量,别同孩子计较。」 莹月带出来的玉簪石楠和她差不多脾性,出门又少,不大懂这些事,王氏年纪长些,却是有见识的,看出来对面的青年男人态度不对劲了,抓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放过,要说真生气又不像,那个态度暧昧间,竟似乎是个调戏人的意思。 她这一出头,原想护住莹月不要再和他搭话,鹿皮靴的脸色却是就势沉了下来:「怎么,我要是计较了,就是小鸡肚肠了?」 旁边的护卫十分有眼色地帮腔:「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小丫头不懂事罢了,你这做奴婢的也这么大模大样,可见是一点没把我们郡王放在眼里!」 郡王? 王氏震惊,心下一突。 出来随便一逛,竟逛出个郡王。 莹月略好奇地看了那被护卫拥在当中的青年男子一眼——她没见过什么大人物,郡王这个级别的皇亲宗室,对她还有点稀罕。 她像含着一汪清溪水一样的眼神一扫过来,鹿皮靴——宝丰郡王的心中不由一荡。 明明是个嫁了的小妇人了,神态间还尽是天真娇憨,仿佛不解人事,那日他在隆昌侯府门前一见,隆冬里像觉有一朵春花开在了他心间,令他至今难忘。 他问过岑永春,知道她已经成亲大半年了,可惜时运不济,是嫁给了一个哑巴。 一听这个话,宝丰郡王心中当时又升起了一股怜惜:这样可爱的小美人儿,在家中只得与一个毁了嗓子的残废冷清相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说不了一句话,如花岁月就这样寂寂葬送,多可怜哪。 宝丰郡王怜惜完,就觉得自己有了拯救她的使命。 他还没有想出主意入手,大街上随便走一走遇到了,这叫什么? 就是缘分啊! 撞到手里的缘分,怎么能轻易放过。 方老伯爷已经赋闲养病,方伯爷差父远矣,方寒霄废人一个,宝丰郡王根本不把如今的平江伯府放在眼里,心动,他就行动上了。 他这么总是不让开,还一眼接一眼地看过来,莹月自己也觉出来不对了——但她没往被调戏上想,两个姐姐望月惜月都厉害,她被压在底下常年透明,就出了嫁,也没干过什么轰烈的事,她因此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魅力。 至于方寒霄,那不一样,他娶了她嘛,又肯认她,那慢慢跟她好起来是正常的,要说会在外面遇见个人看她一眼就对她动念,她是从没觉得这种事会跟她挨上。 宝丰郡王见她懵懂,心更痒了。这是怎么养出来的?他就爱这个调调,美人易得,勾着他心意的这股劲儿难找,他到如今也没碰见过几个。 他就缓缓道:「小夫人,你既然认了是你的错,那你要怎么赔我呢?」 莹月愣了愣,问道:「你要多少钱?」 她不大舍得赔钱,实在觉得方慧没把他怎么样,但她不惯于与人起冲突,且他那边人手明显比她的强壮一些,若能拿钱消灾,过去眼前这一关也罢了。 宝丰郡王噎了一下——他这个阵势摆出来,看着像缺钱的人? 难道不该顺势问他一句他觉得怎么赔才满意吗。 不过他现在看莹月可心,容忍度颇高,被噎过也不介意,自己把目的说了出来:「小夫人误会了,我不要钱。只是走到现在,腿酸口渴,有意请小夫人饮一杯茶,坐上一坐,不知小夫人可肯赏光吗?」 第2章 莹月睁大了眼——她迟钝,但不傻! 大街上陌生男子萍水相逢,邀她去喝茶,这意思太明摆着了。 她慌张了,惊讶地连连摇头,话也不敢跟他说了,拉紧了方慧的手转身要走。 玉簪石楠并外围的两个小厮忙护上来。 街上许多人来往,宝丰郡王倒也没拦。 走出去好一段了,莹月心有余悸地低声问身边的玉簪:「还看得见他吗?他没有跟上来吧?」 玉簪也很紧张,转头看了一圈,没见到,才松了口气,道:「奶奶放心,我们把他甩掉了,可能他就是个轻浮的人,随便说一说,不敢真对奶奶怎么样。」 石楠在另一边鼓劲,道:「奶奶别怕,我们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家。」 王氏也跟着安慰了两句,莹月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回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起来,毕竟别人不过邀她一句。 他们这才出门不久,年货还没买上两样,莹月虽然出门自由,也不好有事没事就在外面玩得久不回家,借着年关才好这样,一时也不大舍得很快回去,就又继续逛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都再没生出波折来,逛到下晌午,一行人抱着满手采买的物件,都有些疲累,于是寻了家门脸阔大干净的茶楼,约好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就回去。 这个时候哪里都很热闹,茶楼里也不例外,莹月等往二楼走,到一扇屏风后坐下。 茶刚上,方慧没喝,先红着脸挨近王氏,凑到她耳朵边上道:「嬷嬷,我想更衣。」 茶楼里卖茶,更衣的地方必然是有的。 王氏就站起来:「我带你去。」 跟莹月说了一声,莹月不放心,让一个小厮也跟着去,这时候人真的多,她怕方慧不慎走丢。 他们三人前脚走,后脚一袭狐毛大氅从屏风外冒了进来。 莹月惊呆——这必然是一路悄悄跟着他们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这就有点可怕了。 莹月茶都不想喝了,想走,但方慧没回来,她不能不等她,只好徒劳地抓了个茶盅在手里。 宝丰郡王见她动作,不怒反笑,真是个性烈的小美人儿,他一句话没说,她已经琢磨想砸破他的脑袋了? 就是那藏不住怯意的眼神泄了她的底——他就爱这样的,简直要控制不住好生怜宠她一番的心。 真贞烈泼妇,那倒没意思了。 「小夫人,我才邀你喝茶你不答应,如何自己悄悄来了?」宝丰郡王柔声问她。 石楠抖着嗓子试图警告他:「你你别乱来,这里好多人的,乱来我们喊救命了。」 说是这么说,她暂不敢喊,怕一喊,莹月的名声不好挽回。 宝丰郡王哪里把她看在眼里,莹月躲在丫头后面不搭理他,他就自己说出下文来:「可见,我与小夫人有缘哪。」 莹月忍了忍,没忍住:「你别胡说,没有。我有夫君的。」 她很后悔来喝这个茶,可想想也怨不得她,都小半天过去了,谁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郡王还能跟着她呢,她真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魅力呀! 「小夫人,你的杯子是空的,你总握着它做什么呢?来,我替你倒上。」宝丰郡王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他已经看出来莹月胆量不大,这样的小妇人就欺负了她,她多半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他敢于在屏风外吵闹的人声中就直接伸手来夺莹月手中的茶杯。 莹月:「……」 她吓僵住了,她不知道有些宗室跟「胡作非为」四个字可以直接划上等号,躲慢了一步,被他碰到了手。 不过一个瞬间,玉簪石楠很快都拦了过来,她却已经好似被长虫爬过。 令她恶心的不只是这一个碰触,更是那种强烈的被冒犯的感觉。 她唇色都有点吓到青白,宝丰郡王看到眼里,很为满足了一下,但很快又觉得十分不足——屏风之外,就是大庭广众,他也不便真的做出多过分的事来,把小美人儿惊吓到楚楚动人,却不能跟着好生怜爱,实在是可惜啊。 不过,来日方长。只要他有心,还怕寻不到别的机会吗。 他收回了手,又是一副有礼的样子:「小夫人别怕,小王没有恶意,只是想与小夫人做个知交,小夫人如有什么烦恼不顺心的事,来寻小王,小王做得到的,都可以代为排解一二。」 他说着,还把自己在京的住址报了出来,报完以后,才翩翩走了。 毕竟是个郡王,因他后来收了手,玉簪石楠也不敢对他怎么样,怕激怒他惹出不可测的后果来,只能眼睁睁看他放完话走了。 石楠才把憋着的气发出来:「他什么意思?奶奶难道还会主动去找他不成?」 玉簪脸色一般差——她听得懂,居然还给她们奶奶开了条件,真真的登徒子! 莹月的唇色恢复了过来,她没说话,只是望一眼屏风,又望一眼滚落在桌上的茶盅,心内完全被懊悔填满——她刚才怎么就吓得动不了,没把茶盅砸到他头上呢?! 莹月这份懊悔一直带回了府里。 她觉得自己吃了亏,这个亏却不像别的事一样好同人诉说,也很难再找补回去,因此她耿耿于怀,闷闷不乐。 第3章 她回来的时候,方寒霄也回来了,正在翻看她先前整理思路时留下的随手写的一些字迹,听见动静,一转头,立刻发现她神色不对。 他就问她。 莹月先憋着不说,一方面觉得难以启齿,一方面也怕方寒霄生她的气,埋怨她。 她现在回头看自己,总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比如第一回遇见宝丰郡王以后,不该继续耽搁在外面,后来更不应该再去茶楼,给宝丰郡王机会。 但真这么想,她又不甘心,她好好的,只是在街上走一走,茶楼里坐一坐,遇上坏人,怎么能算她的错呢。 可是如果她及时回来,就不会有后面吓人恶心的后续了。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继续懊悔起来。 她不是多藏得住事的性子,方寒霄一时问不出来,也不着急,也不去问跟她出门的丫头,等到用过了晚饭,丫头们把买的物件都抱过一边去收拾,屋里清静下来,他才又徐徐提起来。 莹月这时候撑不住了,她未必是真的不想说,只是无法轻易启齿。 「其实,也没什么……」 她心里委屈极了,出口却尽量轻描淡写,不想把坏情绪传给他,也有一点点怕他出去惹事。 妻子让登徒子调戏了,没有男人会高兴的。 但对她动手的是个郡王,以其随行气派来看,应该不是假货,他要是含怒出去,她怕他不计后果,也要吃亏。 这层意思她含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但方寒霄透过她压抑又担忧的眼神仍是感觉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气来。 「我没有怎么样,你别生气。」 他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眼神变得凝结,但莹月没来由就是觉得他气到不得了,身上的气场,徘徊在震怒的边缘。 「我以后不出门就好了。」莹月很丧气地又道。 方寒霄呵了一声,但脸上眼底都殊无笑意,他写:你为什么不出门。 七个字,字字力透纸背,粗豪的墨迹在宣纸上又深又重地晕染开来。 屋里气氛冷凝得要结冰,莹月受不住,眼圈控制不了地红了——她本来委屈,现在方寒霄怒成这样,她不确定这怒气里有没有冲着她来的,她又疑心他这句话是不是在讽刺她。 她才遇过那种事,心里是最脆弱的时候。 方寒霄眼睁睁看她抖着嘴唇哭了,周身气势一收,丢下笔,略慌地伸手抱她——哭什么?刚才说的时候还没哭,他问一句,她就这样,好像他骂她了一样。 他反脚勾过椅子坐下,把她抱坐到腿上,伸手给她擦眼泪,擦不干,才擦了新的泪珠又冒出来了,他只好一手揽住她,另一手水浸浸地去写:怎么了。 莹月不看,只是嘤嘤。 但是她心里安稳下来了,坐他腿上一下也不挣扎,伸手很依赖地抱着他的肩膀,慢慢平复情绪。 方寒霄抚着她的背,沸汤般的愤怒渐渐也止息了一点下来。 但大半仍在,梗在他心头,下不去。 他自己身上背着事,因此至今都没舍得对她怎样,把她好好地养在家里,一个破烂郡王敢冲她伸手。 昏了他的头。 他轻拍了莹月的背两下,哄她:别怕,他还干什么了? 莹月情绪好了些,这回扭头看了,怕他误解,连忙摇头:「没有了,人多,他不敢。就是说了几句胡话。」 方寒霄写:说什么? 提到这个,莹月气愤起来:「——说他的住址,叫我去找他,他好不要脸,鬼才去找他呢!」 她不会骂人,这在她嘴里就是最重的话了。 这是想好了的勾套。方寒霄眯了眯眼,眼底寒光乍现。 花活一个连着一个,这个郡王干这种勾当,一定不是头一回,从前还很有可能得手过,才养出他这么熟练自信的套路。 他写:他长什么样? 京里现在三个郡王,算账前,他得确定一下目标。 莹月不是很想回想,负气地道:「丑。」 方寒霄有点让她逗笑,哄着她继续问:那是丑成什么样? 「就那样——」莹月听他问这么细,又担心了,「你想找他吗?算了罢,我也没怎么样,以后我少出门就没事了。」 想了想又劝他,「他总是要回封地的,呆不了多久。」 所以他在京期间,他们就得躲他? 没这个道理。 一个郡王而已,满天下算算,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罢了,进了京里还不知道盘着,光天化日就敢调戏良妇。他既不肯做个人,他不介意教一教他。 方寒霄就写:我不找他。只是知道了是谁,心中好有个数。 莹月一想也是,好歹下回万一遇见,能避一避。而且她可以不出门,方寒霄不能也成天窝在家里,如果那个郡王不死心,再找上他的麻烦,她总该教他有个警惕。 就回想着说了。 延平郡王不说,在扬州时就见过,另外潞王家的两个方寒霄回京以后也寻机照过面,听了,很快把人对上了号。 知道是谁,就好办了。 方寒霄再问她最后一个问题:他哪只手碰的你? 第4章 莹月有点糊涂:「我吓呆了,没留意,好像是——右手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寒霄没有回答,只是写给她一句:别想这事了,你今天累了,早点睡。 莹月看了,点点头。 她心绪乱,今天也没有心情像寻常般再翻两页书了。 但她一站起来,就发现方寒霄要往外走,忙拉住他的衣袖。 方寒霄疑问地回头看她。 莹月憋了好一会儿,才扭捏着道:「——你能别走吗?」 她一般不过问他的行踪,已经习惯他有时过来这里,有时在静德院,反正想找他的时候总是能找到,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困扰。 但今晚不一样,想到那个郡王肆无忌惮,越屏风而入跟她讲的那篇疯话,还胆大妄为到直接拉扯她的手,她心里就跳突突的,觉得不安。 她想要他陪她。 方寒霄一个毫不犹豫的头点到一半,又顿住,拉了她的手回到桌旁写:我有点事,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 莹月:「哦。」 但是她不舍得松开他的手。 方寒霄低头亲一亲她,写:没事,你睡,睡醒就都好了。 「我睡醒,能看见你吗?」 方寒霄心里软得不成样,点点头。 他不挣动,感觉到她自己慢慢松开,他才出门走了。 一出了门,凛冽北风一吹,方寒霄软掉的心顷刻间就如这天地间的寒冬一般肃冷坚硬了起来。 他能坚持拒绝掉莹月少有的恳求,确实是有重要的事做。 报仇。 有的仇恨,他很有耐心,不惮于潜伏等待,卧薪五年,有的仇恨,他连过夜也不能等。 必得立刻报了,他才能平心静气地回来睡着。 ** 这个时辰外面还没宵禁,但因天寒,白天的热闹都已褪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偶尔才有两个行人匆匆走过,大部分人都已回到了家,在家里偷闲取暖。 宝丰郡王当然也不例外。 他今日心情很好,回到临时拨给他居住的十王府里其中一座府邸的时候,还哼着小调。 他的哥哥怀庆郡王看出来他状态不大对,也深知他这个弟弟的脾性,找上他来问。 怀庆口气不是很和气,一则他比宝丰郡王大一岁,二则他是潞王妃嫡出,宝丰是庶出,这一朝进京,潞王非得买一送一,把这个不靠谱的弟弟也捆绑进来,他不大乐意。 不过他不大把庶出弟弟放在眼里,因此倒也不觉得在争储的大事上受到威胁,有事的时候,还安排他做一做,比如那日去向岑永春打听消息。 大晚上闲着没事,宝丰郡王还挺愿意跟兄长分享一下猎艳的战绩,就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说了,着重夸耀那小娘子多招人怜惜。 怀庆没好气:「你要女人,府里那么些还不够?这是京里,你别胡闹闯出祸来。」 宝丰不以为然:「我又没用强,说两句话也使不得?她要想通了愿意,自然自己来找我,若没想通,嘿嘿——我就去找她,再劝她好好想一想。花朵儿一样的好年纪,就甘心跟个哑巴混一辈子?他们家那老伯爷在的时候他们那房的日子还好过点,一下要过去了,只怕老头子头七没过就得叫撵出来,啧啧,多可怜哪。」 怀庆微微挑了眉,讶异:「你打听得这么清楚。」 宝丰晃着腿:「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他们家那点事,岑永春都知道,一问就得了。」 怀庆皱眉,忽然拍了下桌子:「怪不得你那天回来,我问你问到什么,你都说没有,原来都是问这些话去了!」 宝丰对嫡兄还是有点敬畏,忙道:「没有,我没光问这些。你叫我问的那些话,是岑永春废物,套不出来,不关我的事啊。」 「那——」怀庆压低了一点声音,「账本呢?也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账本」两个字吐露得很含糊,但屋外檐下如壁虎一般无声无息贴在墙边的人影仍是听见了,目光当即一凝。 居然——他们也想找寻。 宝丰诉苦:「哪这么容易,我一问,岑永春就说了?而且我看他废物得很,这件事隆昌侯交没交代给他都两说,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 「你好意思说别人废物!」怀庆训斥他,「叫你做的事,你不是也一样都没做成?」 宝丰被训得顿了片刻,猛喝了口酒,悻悻地:「二哥,你别生气了,我明天再去问问就是了。」 怀庆忙道:「别,你才去过不久,万一叫人撞上怎么说?——等一等,等到过年的时候罢,那时被人看见,说去给老侯爷拜个年,也还说得过去。」 宝丰懒得在正事上费脑子,道:「好罢。」又道,「父王从前总夸隆昌侯,原来他也不是个好玩意儿,用他点钱,还给我们一笔笔记黑账,二哥你要是成了大事,坐上了龙廷,他还打算跟你讨债不成——」 「闭嘴!」怀庆斥他,「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许到外面透露,尤其不能让岑永春觉出你的目的,你要是办不好,宁可别办。这件事只是顺带,成不成都不要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二哥,这酒不错,你来两杯?」 怀庆懒得跟他费功夫,站起来道:「我不喝,你也少喝点。」 第5章 笼了笼衣裳,站起出门回自己居所了。 宝丰自己悠闲地把剩下的小半壶酒也喝光,还招了个小内侍给他讲笑话,乐完,懒懒上床伸腿睡觉。 他喝了酒,睡得有点沉。 北风呼啦啦吹,庭前树枝被吹得呜呜作响,掀窗的声音在这风声里也变得不明显。 方寒霄跳进去。 冬日里冷是很冷的,他在屋外听了这半晌话都有点受不了,但同时守卫也相对懈怠,侍卫下人也是人,谁不怕冷呢。 而且就算有不长眼的小毛贼,也不敢偷到这片地界来。 因此他摸进这座府邸,还真的没费很大功夫。 他在黑暗中潜伏良久,早已适应了这光线,走到床前不用怎么分辨,伸手进去宝丰郡王的被窝,咔嚓一声,先拧折了他的右胳膊,歪头想了一下,觉得太明显了,往另一边摸了摸,又是咔嚓一声,宝丰郡王的左边胳膊也折了。 然后方寒霄毫不停歇犹豫,翻窗而出,提气便奔。 他大跨步奔出去十来步,宝丰郡王的惨叫声才划破了夜空。 「啊——!」 方寒霄携着满身的寒气回到了平江伯府。 像这样的淘气事,他几年不曾做过了,这一遭出去做一回,他满腔郁气出了大半,至于会不会招致什么后果,他既没叫人抓着现行,那就不必忧虑,即便让谁疑心上了,也尽可抵赖。 他在那边等着宝丰郡王入睡,等了不少时候,此时静静走进自家房里一看,莹月已经睡了,但惦着他说会回来,桌角给他留了盏灯,玉簪也还没睡,守着熏笼打盹。 见他回来,忙站起轻声问道:「爷回来了,我去提水来,爷洗一洗?」 方寒霄点头,她就出去,很快到隔壁耳房弄了热水来,方寒霄简单洗浴了一下,吹灯上炕。 不知是不是被他来回走动的动静惊到了,莹月在床上翻动了一下,动作有点大,不安又烦躁的样子。 一只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暖暖地,但有点凶地横到方寒霄脖颈下方。 方寒霄捏了捏她的手,把她塞回她那边的被子里去。 他跟莹月现在是分了被窝睡,不然太折磨他了。这种可以归为各人习惯的一种,倒也没人对此表示多么奇怪。 但不一会儿,她又伸出来了。 又横到他这边,脚也不安分,在被子里蹬了一下。 方寒霄侧过脸去——这个样子,不像被惊醒,倒像是做了梦? 莹月确实在做梦。 她现实里的懊悔带进了梦里,正梦见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野兽,冲她龇牙滴着口水,她在梦里害怕又激动得不得了,但没有逃,也没有呆住,而是冲上去勇敢地跟它搏斗。 她不怕它! 一拳。 打跑它! 一脚。 她打得虎虎生风。 方寒霄:…… 她这个梦做得够厉害的,胳膊横他身上还罢了,他观察的这一小会,手又捏成了拳,小拳头差点捣他下巴上。 他伸手再度把她的胳膊放回去被窝里,怕她再动,着意控制了一会儿,不料莹月手动不了,反应在她的梦里,就是怪兽在反击她了,她很生气。 还想欺负她! 她在梦里越想越气起来,手动不了,就动脚,踹他。 她踹得倒是不痛,那点力道隔着被子对方寒霄比挠痒痒强不到哪儿去,但由她这么闹腾下去不是个事,方寒霄只好伸脚出去,隔着她的被子把她的脚也压住。 莹月挣了挣,没挣动,更生气了。 生气之余,她还有点害怕。 她不想逃,她要跟怪兽战斗到底,可是这个怪兽好像比她厉害,她打不过,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被吃掉了? 她眼皮抖动着,无声地急出两滴泪来。 方寒霄听她的动静不对,呼吸声变得急促,空出一只手来向她脸上摸了摸,摸到了湿意。 他:…… 哭笑不得,做个梦这么多花样,打不着人还气哭了。 他推推她,试图把她推醒,她困在梦里,睡得这么不安稳,不如醒来缓一缓。 但莹月的睡眠太好了,这就意味着,她做起梦来也做得很深,难以一叫就醒。 她醒不过来,只是脸上的湿意开始汹涌。 怪兽要把她吃掉了。 嘤。 方寒霄感觉指尖湿意变重,认输,只好放松了对她的束缚。 莹月梦里精神一振! 立刻来了一个大的反击,脚从被窝里闯出来,一下蹬他腿上。 她的亵裤是细棉布制的,很柔很软,这么一番动作,已经向上翻掀到了膝盖处,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 方寒霄的腿也在外面,被她闹了一通,亵裤也翻起了一点,小腿在动作间与她没有阻碍地挨到了一起,心中不由一荡。 他才上床时,周身还尽是寒意,兴不起多余心思,但在温暖的被窝里捂到现在,他整个人都舒缓了过来。 某个特别附加苏醒属性的部位,也有点苏醒了。 莹月不知道。 她专心致志地跟怪兽作战。 第6章 怪兽不动,也不压制她了,她就威风起来了,手舞足蹈,在被子里闹腾,手脚全伸到了外面。 方寒霄无语地瞪着帐子顶。 他不敢动,只能等着她闹腾累了,自己消停。 他没等多久,莹月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她不是累了,是冷了。 光洁的半截小腿没个遮挡伸到外面,怎么能不冷呢。 她很自觉地自己收了回来,又缩了缩,感觉到自己的被子不够多,好像旁边还有,就闭着眼睛连拉带卷,感觉到全抢过来了,都卷到了自己身上,满意了。 梦里歇了口气。 头歪了歪,准备「睡觉」。 …… 方寒霄几乎惊呆地晾在旁边,凉飕飕的。 这是什么技能?他锁着眉头深思,也太熟练了,蹭蹭就把他的被子全抢走了,要不是才摸见她哭过,他简直怀疑她是有意的。 他转头,见她似乎安静下来,便伸手把自己的被子要拿回来。他体再热,再不怕冷,没到穿身亵衣就在数九寒冬里入睡的程度。 才打跑的怪兽又回来了! 莹月可生气,这个怪兽简直阴魂不散,逮着她欺负了。 新一轮被子保卫战打响。 方寒霄出去拧断人胳膊在行,回来拿家里的这个小东西实在没办法,大一点的力气都不敢使,只怕她经不住,可莹月没有顾忌,乱挥乱踹,被子里捂出来的热气快叫她折腾完了,越是没热气,觉得冷,她越是要保护好被子,不分给他。 非常坏了。 方寒霄凉凉地晾着,才苏醒的部位又叫冻下去了,终于恶向胆边生,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手上加了劲,不容她抗拒地把她那边被子掀开,直接挤了进去。 怪兽冲到她面前了! 莹月一下紧张到不得了,梦里觉得脑子里的那根弦紧绷到快断掉,扭头就跑。 嗯,剧本改了,不战斗了,改逃跑了。 她跑得好累啊。 可是怪兽还是一直在后面跟着她,温热的吐息都仿佛喷到她脖子上。 吓死个人。 这个时候,从现实里方寒霄的角度,她是很安静的,并没有再动弹,但又有点安静过头了——她整个人都很僵,像一块木板一样躺在那里。 那么闹不对,可这么僵也是不对劲的。 方寒霄真是给她整治得没脾气了。 他大概猜得出来她是受了白天的事影响,之前跟他说的时候看着还比较平静,哭一下很快就好了,不想心里其实是留下了不小的创伤。憋着没在他面前全露出来,到梦里控制不住地显现了。 他的绮情都褪去,转成了怜惜,同时又有一点点不满——这是把他当成恶人在反抗了? 养这么久,还没把她养亲,心里有委屈,也不跟他诉完。 早知道她这么过不去,刚才他不只是把宝丰郡王的胳膊拧折。 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试探着伸手去拥抱她。 莹月精神上消耗得很厉害了,不剩多少力气,挣动了下,软软地。 但方寒霄能从这个动作里感觉到她的不情愿。 他又是心疼,又是不服气——他跟别人,怎么会一样? 不过,也不能怪她,指望她在紧张的噩梦里准确地分辨出他的气息,是有点强人所难。 他们成亲毕竟还不满一年,没那么多时间在一起,前面一段日子他还待她很冷淡。 这么说服了自己一番,方寒霄心里好过了点,正这时,莹月攒出点力气来,抽冷子又踹了他一下。 她眼睛紧闭着,还从嗓子眼里哼出来细细的一声,依稀是个「走」字。 撵他走。 方寒霄这就不能依了,他又不是外面的野男人,为什么要走。 伸手捏她的脸,想把她捏醒,睁眼看一看他。 莹月脑袋在枕上来回晃动了一下,躲他。 动作很微弱,因这微弱而显得更为可怜。 方寒霄叹了口气,小骗子,先前那么留他,他回来了,又这么撵他,打他,踹他,抢他的被子,连床都不叫他呆了。 他还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她哪里可怜,他才真的可怜。 他终于忍不住,略支起身来,到她耳边,微启了唇,低低地道:「——你乖一点,别闹了。」 几乎是气音。 听不出来什么音色。 莹月的眼皮剧烈颤动了一下。 不知是终于累到动不了了,还是怎么样,方寒霄再去揽住她的时候,她没有动。 身子还是僵硬,好像一块板。 不过方寒霄暂时也满足了,伸手替她把肩头的被角掖好,摸到她脸上犹湿,晾在外面,泪痕已经冰凉,于是就便拿衣袖替她胡乱擦了一把。 然后他收回手,到被子里轻轻拍她一下,闭上了眼。 睡吧。 睡醒就没事了。 继延平郡王在扬州出事之后,宝丰郡王好好地睡在府邸里也出了事,侍卫闻讯围拢来的时候,连凶徒的背影都没看见,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撇开侍卫有所懈怠不提,凶徒气焰之嚣张,也是可见一斑。 第7章 论事件本身性质的恶劣,还尤胜延平郡王那一回,凶徒手段太自如了,他那两下如果不是拧的宝丰郡王的手臂,而是脖子,那宝丰郡王现在连躺在床上哭嚎的机会都没有了。 京城为此震动起来。这一个年,实在是多事。 石楠知道的时候,是发生的第三天了,从她在外院的弟弟福全那听来的,福全当个时兴新文随口提了一嘴,石楠隐隐有所觉,飞跑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莹月,又道:「是那天那个坏人吧?该,叫他不干好事!」 玉簪在旁边,她不能确定是不是,不过很乐意当「是」去想,就附和道:「有这样的事?真是报应。」 「不知道是哪路的英雄,做了这个好事,福全说现在到处都在查他,保佑他可别被查出来。」 「应该不会,我听你说的,连人什么样都没看见,京里这么多人,大海捞针一样,而且人干了这个事,说不定干完就跑,已经不在京里了,怎么查——奶奶?」 玉簪顿住,她终于留意到一直都是她和石楠在说话,莹月坐在书案前,沉默得不同寻常。 她询问这一声,莹月仍旧坐着,神情恍惚。 玉簪又叫了她一声:「奶奶,你怎么了?」 莹月才回过神来:「哦?没,」她缓缓道,「我没怎么。」 石楠想了一下,自以为明白了,拉玉簪:「我们别当着奶奶说这事了,奶奶心里还后怕,不想听见。」 这个玉簪理解,她自己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也还很不愉快,就道:「那我们出去说,不在这里吵奶奶看书了,奶奶,你有事就叫我们一声。」 她说完,和石楠两个出去了。 莹月只是坐着,她面前确实摊着一本书,但书页小半天没有翻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看。 她看不进去。 满眼的字在她脑子里都是分离割开的,她每个都认识,组合到一起去,却忽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的心一点也投入不进去,全身心都停留在了那个夜里。 这三天里,她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那是个梦,她还在梦里,可无论她再怎么自我蒙骗,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冷静地告诉她——不,她已经醒了。 他那么捏她脸的时候,她身体疲累着一时动不了,可她的神智已经清醒了。 她听见的那句话,是真实的。 那么她的整个人生,忽然就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为什么啊? 心底冒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她的心尖也缩成了一团,痛的。 他是——可以说话的,而且很有可能早就可以,那么他有什么必要娶她呢。 如果他年初回来的时候就显露出来这一点,望月不一定还那么坚持不肯嫁他,能说话的他和不能说话的他,在前程上差别太大了,老伯爷那么宠他,替他拿钱买一份前程都能买出来——薛嘉言那样的,老伯爷一封信都能送他进宫当侍卫,何况是自己的长孙。 望月可能仍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完成了婚事,替嫁这么荒唐的事,应该并不会发生。 她才嫁进来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错误,所以她除了自己的嫁妆,什么都不管,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管,方家不把她撵出去,给她一块地方容她安身,就是对她很大的宽容了。 直到现在她忽然发现,她这个错误,很可能是在方寒霄事先的默许之下才发生的。 她不想这么想,可是控制不住,因为实在很合理——从她嫁进来起,根本没见到所谓翻身承爵的二房能欺负得着他,那么婚姻这么大的事情上,他又怎么会受一个区区徐家的委屈? 再往前想,这个疑问其实她一开始就有过,所以她害怕他,因为觉得里面不对劲,却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她还是看不透他。 而且这种看不透,比当初还更厉害了。毕竟,那时候她跟他一点也不熟,看不透是正常。 可是他们现在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耳鬓厮磨,枕边私语,一样没有少过,她却仍好似从没认识过他,这种感觉,就很可怕了。 也不只害怕,她还心痛。 她才觉得她喜欢他,在心里偷偷高兴,大冬天里看见枯枝都乐滋滋的——她在傻乐个什么劲儿啊。 完全是她一头热。 她连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她没有记性,他对她好,她渐渐就把从前心头的疑问忘记了,也许她以为的好,在他那里不过是随手为之。 她知道她一下想得太多,如果他只是瞒着她,她都没有这样茫然,可是,她确定,连方老伯爷都不知道他的嗓子好了的秘密。 有什么值得他连自己的至亲都瞒,方老伯爷重病之时都不曾吐露。 莹月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和她的差距,远不止是在家世上。 她以后要怎么办呢。 莹月眼睛酸酸地想,她在他编织的梦里沉睡了近一年,她是有多傻啊。 她不能怪别人太聪明,只能怪她自己,太迟钝了。 这个时候,方寒霄正在于家。 「果然有账本?潞王也想找寻?」 方寒霄点头。 第8章 于星诚慢慢坐了下来:「当真如此,也不意外。」 推算潞王起来的这二三年时间,正是从隆昌侯得到漕运总兵官的官职以后,两方之勾结于星诚早有心知,又从方寒霄那里得到过确认,只是最终证据迟迟挖不出来。 「潞王让两位郡王进京就便来寻,而不是去隆昌侯的任上,可见这证据不但有,而且是送回京里藏在了隆昌侯府里——镇海,你回京以前的推断,全部准了。」于星诚徐徐吁出一口气来,正想接着说什么,忽然失声脱口,「难道宝丰郡王是你下的手?!」 不然他怎么听得到两个郡王的私语! 方寒霄在他跟前暴露了也无所谓,坦然点点头。 饶是以于星诚之见多识广,也呆滞了:「你——你好大的胆子!」 那可是个郡王,说潜入就潜入,说折手就折手—— 他低声喝道:「你真是太行险了,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方寒霄写:我有数。 宝丰郡王远道进京,对京里本来不熟,十王府只是临时入住,为了不令皇帝刺眼,随行带的护卫们人数也不甚多,他虽是含怒出手,并非全然没有筹算。 若是隆昌侯府,盘踞在京中多年,反而不是他说潜就潜得进去的,所以他早知隆昌侯府有鬼,还是要那么迂回地通过岑永春入手。 方寒霄背后直接就是韩王,于星诚不是他的上线,与他只是合作关系,不能说他重了,只好道:「你,唉,总算没出事就好。」 至于方寒霄为什么忽然出手,他没有说的意思,似乎是有私隐,他便也不去问。 方寒霄又写:应巡抚背后,可能是隆昌侯。 这话题有点跳,于星诚愣了一下:「何以见得?」 方寒霄从袖子里把一叠纸取出来给他看——莹月归纳总结分析的,方寒霄那晚看见,觉得倒挺省事,省得他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找于星诚,就直接把带来了。 莹月知道得少,反而不纠结那么多逻辑,哪里合理哪里不合理,她目标精准地只盯住了一点,就是替应巡抚扫尾脱身的后台必在南直隶。 这一点方寒霄之前没有去想,他不是想不到,是困在他自己的伤痕里,目光没怎么往应巡抚那边放。 忽然被点出,如障他眼目的叶子被拿掉,他立刻意识到莹月的推断有道理。 莹月不熟悉官场,她推导不出下一步,但他接着这个方向,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出了应巡抚背后的人。 隆昌侯。 隆昌侯掌漕运,手下漕船无数,是极少数具备能及时得知应巡抚出事的消息同时又能无声无息替他转移家产能力的人。 而没记错的话,岑永春日前找他去闲坐,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他应巡抚是不是还有别的把柄,他当时以为他问的是应巡抚在蒋知府贩私盐案中的证据,如今回想,很可能和这个没有关系,岑永春真实要问的,是有没有查出来应巡抚和隆昌侯之间的勾结。 只有应巡抚也是潞王及隆昌侯这条线上的人,他们这张网才齐了,藩王,武将,文臣,才是一个完整的利益共同体。 就好像韩王,他,于星诚一样。 文臣武将不搭界,各有各分工,有些事,必得各自圈子里的人才能做。 方寒霄写: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我打算入隆昌侯府探一探账本所在。 他来这里就是跟于星诚说一声,让于星诚心里有个数,如果能把账本找出来,下一步,就是一举掀翻隆昌侯及潞王一系的总攻了,这个步骤没有于星诚参与不行,他是御史,弹劾奏章由他来写最为有力。 这个前置阶段于星诚帮不上忙,看了只能道:「你想好了吗?千万小心。」 方寒霄点头。 大半年过去,他通过接近岑永春获得了进入隆昌侯府的权利,大致清楚隆昌侯府的布局,明确了账本的存在,并且又发觉了隆昌侯与应巡抚间可能存在联系,这一整条线挖出来,足够把潞王按死在河南,再也肖想不了他不该肖想的东西。 当然,包括宝丰郡王。 ** 晚饭时分,方寒霄回到了家里。 丫头们正好摆上了饭。 吃饭的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莹月吃得很慢,似乎食不知味,还有点在发呆出神,但也不是全呆,时不时又会看他一眼。 方寒霄想了想,他这几天都不太在家里,整治了宝丰郡王一回,他得出去听听风声,又要寻于星诚商议事情,忙碌得很。 可能她觉得被冷落了。 越来越娇气了。 方寒霄很舒畅地想,等吃过饭,就把她拉到桌边,写:我近来忙,你若发闷,爱逛,只管出去逛逛。不用怕,那郡王叫人打了,出不了门。 莹月垂着眼睫,看了一眼,缓慢抬起来,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的嘴唇上。 这么久了,他是——怎么忍得住的? 她茫然想。 方寒霄被看得就势低头亲她一下,觉出她嘴唇微凉,不同平常,不由多停留了一会儿。 莹月没动,只是目光迷惘。 这么近的距离里,她无法看清他的脸。 她从来,都没有看清过。 第9章 新年到了。 这是一年里最隆重的节日,到处都喜气洋洋,便是平日有什么矛盾,到这个时候也都掩起来,人人和气有礼,见面一张笑脸。 腊月三十这一日,方家由方老伯爷率领,朝贺祭祖过,归府两个房头并到了一起摆宴守岁。 方家人丁不算兴盛,方老伯爷半生戎马,不怎么在女色身上用心,他年轻时多年在外征战,家中父母家计都是方老夫人操持,方老伯爷感念老妻辛劳,方老夫人在时,他就没纳过妾室碍她的眼,后来方老夫人先他一步而去,不多久方寒霄出了事,他伤心不过来,也没心思想什么续娶不续娶,一晃就到了如今。 那些旁支的子弟媳妇们此时也都进来领宴,明灯高照,人声喧笑,互相恭喜拜年,乍一看,倒也兴旺热闹。 但方老伯爷一扫席面,他这一脉主支还是单薄了些,便有些不足之意,底下有眼尖的看到,凑趣笑道:「老太爷别急,大哥儿和二哥儿都娶了妻,等到下一个年,老太爷这身边,就该热闹起来了。」 这一个人辈分高,叙起来方寒霄该叫他一声堂叔祖,所以他能管他们还叫个「哥儿」。 方老伯爷听了,高兴起来,笑道:「霄儿,听见了没有?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顿了顿,又向方寒诚道:「诚哥儿,你也是。」 他很不满意方寒诚的这门婚事,觉得简直是胡闹,但再不满意,在方伯爷的坚持下已经娶了回来,他做祖父的不能把孙媳妇退回去,这大节下,不好厚此薄彼,也需给些脸面。 他给了脸面,方寒诚却没多大精神,勉强撑起笑容来,应了个「是」字,但眉宇晦暗,是遮掩不住的颓相。 方老伯爷皱了皱眉,想到大过年的,到底按捺自己忍了下来,不再和他说话,收回目光,只做个眼不见心不烦。 屏风那边,女眷席上倒是更热闹些。 这是洪夫人最得意的时刻,能压在她头上的长辈妯娌都不在了,她坐在这里,就是满席最尊的人物。 不过这份得意,在瞧见下首旁若无人自顾吃喝的薛珍儿的时候,打了折扣。 侯门嫡长贵女,就这么点规矩! 洪夫人心中十分不满,她和薛珍儿已经掐过几场了,没输,可是也没赢——薛珍儿有绝招,一生气就回娘家,一回娘家,方伯爷就要找她的麻烦,叫她大度些,不要总和儿媳妇为难。 洪夫人气个倒仰,以婆母的天然优势,掐成这个结果可谓十分失败,可她还想不出法子破局,她倒是想把那些婆婆折磨媳妇的水磨手段用到薛珍儿身上,薛珍儿根本不吃这一套,她无论使唤薛珍儿做个什么,薛珍儿转头就使唤丫头代替,毫无该自己奉承她这个婆婆的意识。 她再试图从名声上打击薛珍儿,说她不敬婆母,薛珍儿更无所谓,张口就回:「那就休我回家啊。」 洪夫人:「……」 她要能办得到,开始就不用被迫接受她了。 方伯爷跟建成侯定这门亲事为的是结盟,如今把人家的闺女休回去,那不是结盟,是结死仇了,方伯爷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此,洪夫人对这个儿媳妇一时竟无从下口。 薛珍儿确实自在,她招呼都不怎么和同桌的族妇打,自管自己吃饱,才放下了镶银木箸。 然后,她眼角瞄上了旁边的莹月。 她和莹月是妯娌,座次是挨在一起的。 从嫁进来,她没怎么和莹月打过照面。 天冷,莹月很少到外面逛,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里和熏笼为伴。 而薛珍儿没有到大房屋舍去过——她没空,太忙了,忙着斗方寒诚收拾方寒诚的通房跟洪夫人你来我往地过招,动不动还回娘家示个威,腾不出功夫来再竖一个对手。 不过眼下坐到了一起,她就忍不住要注意上她了。 洪夫人拿眼扫她,她其实感觉到了,就是不想理洪夫人,不过现在她看莹月好一会儿了,莹月毫无所觉,只是低头斯文用饭,薛珍儿渐渐忍耐不住。 「你是不是有了?」她语意很酸地问。 莹月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茫然转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有孕了。」薛珍儿把话说明白了点。她没生育过,不过毕竟嫁两回了,见识不少,莹月吃个饭跟数米粒似的,一副很没胃口的样子,看脸色又不像生病,她因此有这个猜测。 莹月诧异道:「——没有。」 薛珍儿见她诧异之外,情绪平静,半信半疑地道:「哦。」 她两人这一番对话本来简短,但洪夫人留意到了,哼笑了一声,问说的什么。 薛珍儿当着众人不好落婆婆的脸面,无所谓地学与她听了。 洪夫人听了,嘴角一勾,道:「大哥儿媳妇还没有吗?嫁过来大半年了,该上些心了,老太爷可着急抱重孙子呢。」 她近来没空伸手到大房来,这一句是话赶话,正有机会,就刺了莹月一记。 莹月没什么精神跟她对嘴,低着头含糊应了一声。 她心里有一点点鼓着气——这又不是她的错,明明是方寒霄的问题。 他那么骗她,她还要替他背这个黑锅,她觉得很冤。 桌上倒是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取笑大姑娘小媳妇是女人们聚会的必有话题,大姑娘是该找个好人家了,小媳妇就是快生个大胖小子,总是要找个由头,不然这么干坐着,可说什么呢。 第10章 莹月这个反应,在众人看来就是小媳妇腼腆,也没什么不对的。 当着众人,洪夫人不能说多的什么,她自己的儿媳妇在桌上不管,字句全冲着侄媳妇去,她自己面上才不好看。也就罢了。 一时宴罢,族人陆续告辞归家而去,方老伯爷年岁大,疲累撑不住,也去睡了,厅内便只留下方伯爷等人守岁。 外面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方慧坐不住了,拉着莹月要出去看。 莹月正好也不想呆在厅里——她现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方寒霄,看见他的时候,一时觉得心里满涨得要炸开,一时又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在没想清楚前,只能尽量避开他。 她没想过直接质问他,他很大概率不会承认,而这么要紧的秘密,如果发现被她知道了,她无法预测他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会很可怕。 她不想面对那份可怕。 不是她真的害怕,而是,怎么说呢,她恐怕自己不能承受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藏着这个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独自撑着如常起止,方寒霄这一阵一直很忙,不怎么回来,目前为止,她居然还能撑住,没叫他发现。 厅外,丫头小子们在庭前笑闹,点燃各种烟花爆竹,方慧一双小手,一时要捂耳朵,一时要拍手,乐得忙不过来。王氏要替她捂着,她嫌王氏碍事,不要,还想冲上去自己找一个放。 这个王氏不能依她了,忙把她拉住:「姐儿,那爆竹蹦到眼睛里可不是玩的,在这里看看便罢了。」 方慧不依,莹月回过神来,也劝了一下,方慧倒肯听她的,嘟着嘴道:「好吧,那叫他们给我放那个大的,我要看那个。」 王氏摇头笑着,无奈近前去吩咐丫头。 「哎,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莹月听到这一句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才发现薛珍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她旁边。 莹月不由往后面退了退——她怕方慧听见,这些话叫她听见了不好。然后才道:「你说什么?」 「别装傻。」薛珍儿目光炯炯地,探究意味浓重地打量着她,「没人,你大过年的这副模样。」 先洪夫人说那一句时,莹月低着头,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薛珍儿就坐在旁边,是看得真真的,她不像被说羞,倒是个郁郁的神色。 「你知道是谁吗?」薛珍儿又问她,「你告诉我,我去看看。」 莹月:「……」 什么跟什么。她道:「你想太多了,没有那回事。」因薛珍儿太能发散联想了,她跟着堵她一句,「管好你自己家的事罢了。」 天天闹得鸡飞狗跳,还来打听她。 薛珍儿嘴一撇:「谁耐烦管他。」她很不识趣,跟着打听,「哎,你为什么还没怀啊?你身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要说怀抱着什么心思来打听这些,她也说不清楚,她就是想问。 莹月无力得很,她现在看见薛珍儿也没有那种斗志了,只是顺嘴驳她一句:「我没有病。你不是也没有怀。」 「你跟我比什么?我才嫁过来几天。而且,我有身孕才奇怪呢。」 莹月驳完也觉失言,但薛珍儿回她的后一句听着很怪。莹月饶是不想理她,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薛珍儿也没跟她卖关子,张口就道:「我还没圆房呢,能怀孩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站薛珍儿身边的丫头脱口道:「奶奶!」 薛珍儿嗤笑一声:「怕什么?是他不中用,又不是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丫头急道:「不是,奶奶,您洞房晚上就把伺候二爷的丫头打了一顿,二爷生气了才——」 「那怪我吗?什么下三滥的货色,敢跑新房门边上看我,他们家没规矩,我才替他立一立。」 莹月听呆了——就她此前听说的那些传闻里,二房新婚的两口子闹归闹,没有这一出啊! 薛珍儿嫁进来快一个月了,居然至今没有圆房。 「你们——怎么会?」 「怎么不会?方寒诚想用这个拿住我,做他的梦,他想,我还不想呢。」薛珍儿很厉害地道,「哪天他把他那些贱人都遣散了,我才考虑一下。」 莹月不想听她的家事,但实在是被弄糊涂了:「——你们同过床了啊。」 如果没有,这么大的事瞒不过下人,早该跟他们那些打闹一样,传得满府都是了。 薛珍儿稀奇地道:「同床又不一定就圆房。」 因为她新婚夜打了丫头,方寒诚赌气没有碰她,干睡一夜以此羞辱她,不过她可不觉得,那么个软蛋,还脏,谁乐意跟他睡。 她甚至于不惮把这事告诉莹月,方寒诚不管出于什么心态不跟她圆房,总之就是他不中用,他不中用,她闹的底气更足。 …… 莹月眨着眼。 她一颗心已经在喜庆的爆竹声里沉到了寂静的深渊里,由此反而挣扎出离奇的冷静来。 她听见自己声音很低很飘地,在爆竹声的间隙里道:「同床,不等于圆房啊。」 她没有进一步问薛珍儿,不好问,但忽然间,她如醍醐灌顶一般,什么都明白了。 第11章 过了这个年,莹月十七岁了。 她好像一下子长大起来。 她原来就不是多闹的性子,如今变得更为沉静,嫁到方家以后,日益丰润的脸颊在新年里没有养得更圆,反而是瘦削了一点下来,下巴变得秀巧,五官更为明晰,眼神望着人时,清澈里,开始带上一点属于成人的疏淡。 从外表看,她的变化仍属细微,日夜相对的人难以察觉,连玉簪石楠都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发生过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可以求助,无人可以诉说,她倾尽全力,假装若无其事。 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难。 打击来得接二连三,她没有时间再觉得痛,先得把自己武装起来。自保本能开始运作的时候,其他一切置后考虑。 方寒霄有一点点觉得不对。 但是他说不出来,他蓄势已久的攻势将要发动,这个时候,他也无暇他顾。 正月里,天天都是吃酒赴宴。 初十这一天,轮到了隆昌侯府的宴请。 亲友们纷纷上门。 方寒霄携莹月一起。 莹月这回倒是见到了岑夫人,因为望月的身孕三个多月了,岑夫人不喜欢这个多事的儿媳妇,但对子孙还是重视的,年节时府里来人太多,怕有什么不相符的冲撞了她,便不命她出来。 不过莹月作为娘家妹妹,随后还是见到了望月,是望月使人来叫她过去的。 莹月不太想去,但满座人看着,不好把她们姐妹失和的事实摆到人眼里去,只得站起跟丫头去了。 内室,望月歪在窗下罗汉床上,膝上搭着万字锦绒毯,新年里,屋里一色簇新布置,丫头使着美人拳,力道很轻很小心地替她捶着腿。 她见莹月时候少,上一次还是年前了,此时见到帘子掀开,莹月微微低头进来,直起一点身来,目光中蕴着说不清的含意,上下将她打量着。 莹月觉出她目光奇异,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大姐姐。」 莹月没问她看什么,只是循矩见了礼。 望月轻笑一声,自己说了:「三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出息了,可见母亲与你嫁的这个人,是嫁对了。」 若是从前,莹月或是含羞,或也就欢喜直认,眼下却不过露出点浅淡笑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门婚事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望月作为始作俑者还不清楚吗? 以为事过境迁,再提起来这般自若,竟似真好意认真替她挑选的一般了。 她不接话,望月也不在意,自管接着道:「三妹妹坐吧,彩琴,倒茶。」 语调倒也和气,不似找茬声调。 莹月便在她对面坐下,她不想看,但又实在忍不住扫了一眼望月的肚腹处。 想起自己曾有过的幻想担忧,她心中闪过自嘲。这世上,可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痴傻。 并非完全没有征兆,惜月曾经的疑问就是一个提醒,只是她懵然不觉,自己是个傻子,还去教导别人。 「三妹妹,听说你先前遇上点事,受了惊吓?」 莹月散漫的思绪一顿。 被宝丰郡王调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从未告诉过外人,玉簪石楠也都自觉缄口,望月从哪里知道。 想了一下,她道:「没有,大姐姐只怕听错了。」 「自家姐妹,私底下闲聊两句,你怕什么。」望月轻笑着道,「我也是巧合里听来的,倒是吓了我一跳。听说有些藩王宗室,十分放纵,在封地上无所不为,还好你不曾吃了他的大亏。」 莹月眼睫霎了一下。听望月的口气,不但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十分清楚。 她嘴上道:「大姐姐说哪里话,真没有这样的事,我许多日子不曾出门了。」 「是被惊吓到了?」望月好似没有听见她的再次否认,只是坚持说自己的,「妹夫已经替你出了气,你倒也不需害怕了。只是,你该劝妹夫从此谨言慎行些才好,那毕竟是位郡王,不是好得罪的。」 莹月愣了一下,她知道宝丰郡王受伤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她先发现了一件更震撼颠覆她的事,宝丰郡王如何,反而不在她的心上了,她从未深想。 「大姐姐,你越说越离谱了,这怎么又和我们有关系了?没有凭据,这可不是胡说的事。」 她的惊讶毫无作伪,因为她是真的不觉得宝丰郡王受伤是因为调戏过她。 方寒霄会为她冒这种风险——她心中乃至苦笑了一下,也太看得起她了。就是从前,她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望月看到眼里,迟疑起来。难道真不是方寒霄下的手? 宝丰郡王遇袭之事因为一直没有抓到凶手,排查来排查去,最终渐渐将目光放到了方寒霄身上。 不论有没有证据,宝丰郡王白天调戏过莹月,晚上就出事,他那一系的人就算起初没料到方寒霄有这样大的胆子,遍寻不获之后,因此产生怀疑也是难免的。 而方寒霄如果真敢干出这样的事,那心理素质堪称是一等一,从他本人入手,很可能查不出什么,莹月相对就好突破得多。 连岑永春都见过她说哭就哭的样子,她的脾性,实在叫人一眼就看透。 第12章 望月因此接受了这个任务。 「大姐姐若没有别的事,我回去席上了。」莹月站起来,她察觉到望月打探的意思,觉得很没意思。 「再坐一会儿,席上又没什么事,你过去也不过干坐。」望月不放弃,坚持着把她留住,又说了一阵,言语之间绕来绕去,总绕不出宝丰郡王的事。 莹月终于不耐烦:「大姐姐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吧。「 她连告辞都不说了,直接走了出去。 望月叫她堵得怔在那里,过片刻才反应过来:「——哪来这么大气性!」 莹月毕竟是来做客的,她不能硬把人扣在自己屋里,只能皱眉吩咐人:「去告诉世子爷,」她沉吟了一下,「应当与方家无关。」 「奶奶,你今日可厉害了一回。」出来以后,石楠有点咋舌地道。 莹月笑了笑。 她哪里厉害了。或者说,她从前是弱到了什么地步,现在才连使一点小性子,都让丫头觉得她厉害。 「石楠,」她轻轻道,「你和玉簪从前跟着我,是不是受了许多委屈,很不开心?」 「没有啊。」石楠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先是笑嘻嘻地,想了想又改了下口,「在徐家的时候是有一点,不过现在再没有了。奶奶,你是不是被大姑奶奶问得想起了从前的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瞧她的日子才不好过呢,就是个面上光。奶奶如今过得比她好一百倍。」 莹月心里叹了口气。 面上光这个词用得好。 不过不该用在望月身上。她的日子,才是面上花团锦簇,内里空洞虚无。那个真正厉害的人,将她哄得滴水不漏,她到如今,如梦初醒。 如果说,此前她按兵不动是陷入茫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望月把她找过去这一遭,是让她萌生出了一点退意。 陷在这种纠葛里令她觉得很疲倦,她提起从前,不是恼怒,反而是有一点怀念。清渠院那一方小天地,清贫闭塞,但没有这许多烦恼。 这里面有一个隐藏着的问题是,她来见望月都这样不舒服,方寒霄来见岑永春,难道会有什么好的感觉吗?他明明有充足理由与岑家翻脸决裂,却从不拒绝岑永春的邀请,仅仅是要强撑着颜面? 看问题的角度变了,从前觉得合理的事情,一件件也都变了模样。 不将错就错接受她的话,他大概不能这样容易地与岑永春来往吧。她还没有替嫁过来的时候,就听说过平江伯府与隆昌侯府因为差事内里不和的事。 你看,这些脉络清清楚楚,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未发现。 「奶奶,这些人为什么忽然乱跑起来?——不对,奶奶,我们走错路了。」石楠忽然发现了惊呼。 莹月回神,发现不错,她是自己从望月屋里出来的,望月被她气到,没给她派引路的人,她心里有事,也没注意看路,只循着最宽敞的一条走,不觉居然走到了外院附近。 外面许多下人奔着一个方向在跑,步履匆忙,神色紧张。 「出什么事了?」石楠也有点紧张起来,往外快走了几步跟着观望,莹月跟着她一起。 石楠这时见到一个跑得慢的年纪小点的小子,壮胆上去拦了他问。 「失火了,祠堂失火了!」小子大声回答她,说完连忙又跑。 石楠与莹月面面相觑——这就难怪了,谁家祠堂失火都是大事,尤其还是新年里。 这可太不吉利了。 乱糟糟的一群人很快跑过去,她们所在的这一处地方变得空荡荡的。 「奶奶,我们进去吧,怪吓人的。」 莹月正要点头,一错眼间,忽觉一个人影从前方屋舍拐角处一闪而过。 她很是怔了一下——她不知道那处屋舍是什么所在,但她似乎,是认得那个闪进去的人影。 而再前方,有两个人正走来,其中一个她也认得。 「大姐夫。」 莹月脑中空白了一下,眼见岑永春伴着身边那个衣饰尊贵的人似要往那处屋舍里走,不及细想,拦了上去,有点生涩地喊道。 岑永春全副心神放在身边的怀庆郡王身上,他听说怀庆郡王来,才去大门外迎了他,没注意到莹月,忽然被叫住,一怔:「啊?」 然后他有点奇怪,「你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他不由把莹月打量了一下,他从前只觉得莹月幼稚,没怎么留心过她,宝丰郡王居然为她倾倒,很出乎他意料。 莹月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努力撑着表情道:「大姐夫,我听见人喊你们府上祠堂失火了,吓了一跳,所以出来看一眼。你不要去看看吗?」 岑永春惊了:「什么?!」 他才从外面回来,真不知道,忙转头看怀庆郡王:「这,劳您——」 「你忙去吧,我自己先坐一会。」 怀庆郡王说着,就想往那处屋舍里走,岑永春犹豫了一下——他邀请怀庆郡王进到隆昌侯的书房里待客是为显尊重,但不能放他一人进去,陪笑道:「恐怕这里危险,我领您去老太爷那里坐一坐。」 怀庆郡王脸色微沉,顿了一下,还是道:「好罢。」 他二人走了。 第13章 莹月茫然地舒了口气。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被本能主宰,脚不受控制地就上去了。 「奶奶,我们进去吧?」石楠没觉出什么不对,人家祠堂失了火,莹月告诉主家一声也是应该的。 莹月张了张嘴:「——再等一等。」 石楠奇怪,但还是陪她站着。 没有过去多少时间。 方寒霄从屋舍里重新闪了出来。 他大半个身子还隐在墙壁后,警惕的目光左右一扫,就跟莹月对上。 他:…… 这一个瞬间很安静。 然后,莹月低头,转身往里面走了。 方寒霄从头顶心到脚底板一阵雷劈似的颤栗酥麻——他不需要问什么,忽然就意识到,她是知道的。 知道多少,暂不确定。 她在这样的场景下撞见他,没有问一个字,连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有,已经是将自己了然的态度表露无遗。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哪怕立时当场撞见的是岑永春,他都不会有这样强烈的——心虚。 他看着莹月单薄的背影慢慢走远,这几天心头隐隐浮现的不对劲终于有了答案,这么要命的关口,他无法细想,犹豫片刻后,只能按捺下混乱的思绪,掉头向另一边而去。 祠堂失火的意外打乱了隆昌侯府宴客的节奏,好在发现得及时,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面上维持着一应如常,望月养胎,岑永春招待怀庆郡王,岑夫人支应整场宴席,各自有事,暂时都抽不出空去查个究竟。 而等到宴罢,客人们陆续散去,岑夫人终于腾出手来去追究责罚下人,细查失火因由,这个时候,该抹平的痕迹也都被抹平了。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石楠惴惴着,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奶奶,大爷先前是干什么去了?」 她起先没有看见方寒霄进去,但后来看见了他出来——说实话,他看上去不像在做什么好事。 现在也没有跟她们一起回去,只给车夫留了吩咐,说有事,让她们先走。 莹月摇摇头:「我不知道。」 其实她都知道了。 她亲眼看见了他娶她的最终目的,没有比这更明白的。 可能早已有了准备,她非但不太意外,居然也不很心痛,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她这样普通,出身既不好,相貌也平平,本没有什么值得他喜欢,叫他对她那样好的优点。 现在这样,才对了。 他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她对他的作用,也应该是没了。 起初的时候,莹月未尝没有过被欺骗的愤怒,但这愤怒无法持久,她很快不得不记起了她的来路,她从根上就不正,方寒霄要对她做什么,她没有底气像个真正的受害人一样同他抗衡。 遮蔽眼前的浮云褪去,莹月发现她也是可以很现实的,她至今没有同方寒霄闹开,是因为潜意识里她知道闹开对她没有好处。 她不是薛珍儿,没有强横的娘家能为她出头,她只可以依靠自己,未来的每一步,她都要走得很小心。 首先,她不能惹怒方寒霄。他们最好是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她愿意理解他的作为,但他无论是报复还是利用,总该有个尽头,如果觉得开始就是个错误,那么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应该到了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 然后,她可以放下方家的一切,守口如瓶,只求平平安安地离开。 被休还是和离,她不是很在乎,她不会再嫁人了,甚至也不会再留在京城,这一点名声上的便宜,有或没有,对她没有多大差别。 至于去了外地怎么生活,她也想好了,南边文风鼎盛,许多人家会为女儿也延请先生,像方慧就有,她太高深的教不了,给小女孩儿开蒙,应该是可以的。 再者,以方家一贯在财物上的态度来看,方寒霄应该不会苛刻到连她的嫁妆都不肯给她带走,有那些东西在,静静地一般过日子也尽够了。 这么七想八想回到了府里,莹月没有休息,拿出她重新制过的嫁妆单子查看归置起来。 太重太大的东西不去管它,她只捡轻便值钱的先看,有好收拾的,就便归拢到一处放着。 石楠起初不解其意,渐渐为不详的预感所笼罩,快吓哭了:「——奶奶,我们现在干什么呀?」 屋里除了玉簪石楠,莹月没让别人进来,她犹豫了一下,觉得也该让两个丫头有个心理准备,就低声道:「我们可能要走了。」 玉簪茫然:「走去哪里?」 「我还没有想好,先收拾着吧。」 石楠颤声道:「可是这里是奶奶的家,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走?又能去哪里?」 玉簪心下也急了,胡乱猜测了一下,道:「难道大爷真在外面有人了?奶奶和他赌气?」 守岁那晚薛珍儿探问的那句话,她听见了一点,后来方寒霄又总在外面,较少回来,莹月也不怎么和他说话,这样看,难道是叫薛珍儿说准了? 「那奶奶是要回娘家吗?」玉簪追问,又有点为难,「徐家——太太恐怕不会管我们的。」 听说是回娘家,石楠反而松了口气:「那没事,太太不管,二姑娘还在呢,太太现在不敢要二姑娘的强,我们投奔二姑娘住几天好了。不过奶奶,你确定真有这事吗?我觉得就算有,我们也犯不着走吧,奶奶是正房,哪有被外面的女人气走的理,哼!」 第14章 石楠说着,情绪从慌张转成了生气。 正房,嫁过来大半年没有圆房的正房。 天底下,又哪里有她这样正房的理。 莹月叹了口气,里面的纠葛,她不好跟丫头透露,她们知道了也要跟着陷入危险之中,就这样让她们误会,倒比说明白的好。 她就道:「先收拾着吧,免得事到临头了,措手不及。」 石楠有点听不大懂——什么措手不及?奶奶自己赌气要走,又不是被谁撵出去的。 她就问,又绕着弯子想打听一下方寒霄「外面女人」的事,莹月有一声没一声地答应着她,后来玉簪看出来莹月情绪实在不对,拉了她一把,不叫她问了。 三个人闷闷地收拾到掌灯时分,胡乱用了两口饭,方寒霄还没有回来。 莹月把玉簪石楠再次叫到内室,开妆匣,从里面拿出几张纸来给她们:「这是你们的身契——石楠,你娘和弟弟的也在这里。」 石楠才恢复一点的心情彻底崩了,手一抖,没接住,三张泛黄的纸飘到了地上,她也不捡,呜呜地就道:「奶奶,你什么意思?不要我们了?嫌我们伺候得不好?!」 「不是。」莹月很温柔地给她擦眼泪,「你别哭,以后我一个人,不能要你们伺候了,你们拿了身契,去衙门上正经的户籍,好好过平民百姓的日子,比跟着我要强。」 「我不——呜呜!」石楠一下哭得倒不过气来,「奶奶,到底怎么了啊!我——呜呜嗝!」 玉簪也哭了:「奶奶,你好狠的心,我们打小一处长大的,你说撵我们走,就撵我们走,我能去哪里?什么好日子,强在哪里,我一天也没经过见过,出去叫人卖了都不知道,奶奶你就忍心这样?」 莹月有点无措,从来都是她哭,两个丫头哄她,现在倒过来,她一下要哄两个,忙不过来:「这里我不能留了,徐家回不去,以后我一个人,你们跟着我会很艰难,我才这么说的。你们放心,不会叫你们空身走的,先把好理的理出来,再看着分——」 「我哪也不去!」石楠发狠,旋即气又噎了,「我爹早死了,我就剩了娘,弟弟还小,孤儿寡母的,到哪里能有好日子过?有东西也守不住。奶奶真要走,去哪我都跟着,人多起码还少受些欺负。玉簪姐,你呢?」 「我独一个,更不走了。」玉簪抹着眼泪,「我拿了身契又有什么用?出了门遇上强盗拐子,只怕转手就叫再卖一回。」 说到底,真是很有本事能耐的下人,一开始就不会被徐大太太放到莹月身边来。 莹月纠结了片刻,被两双红眼睛盯着,认输:「好吧——那就一起走。」 「这还差不多!」石楠胜利地挂着泪珠笑了。 帘子,在这时候被一只手撩了开来。 玉簪对着门,一眼看见,站起来:「大爷回来了。」 她说完,下意识看一眼莹月,说实话,被带得白白哭了一场,她至今其实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方寒霄外面有人的话,莹月没否认,可也没完全承认,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是一概不知。 方寒霄淡淡点了头。他手没放下,仍旧撩着帘子。 于是两个丫头会意了,低着头挨次出去,石楠走前也看了一眼莹月,充满希望地——说不定是误会呢,不要走是最好了,说一声走容易,真走了,到外面无依无靠,哪是那么好过的。 人都出去了。 帘子放下,方寒霄迈步,缓缓走过来。 莹月没有看他,俯身把掉到地上的身契捡起来,整好放回妆匣里。 她不是真想收拾东西,只是借这个动作镇定一下心绪,同时她借着眼角余光瞄见方寒霄走到了书案前。 她把契纸放好的时候,方寒霄的步子跟着过来了。 他修长的手指,将一张纸放在了她面前。 ——我可以解释。 莹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再抬头看他。 方寒霄深沉的眼神同她对视着,似在等候她的回应。 莹月目光下移,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过。 她想了好久的要心平气和,但此刻心中一股气不受控制地就撞了上来,乃至混着少见的想冷笑的不善情绪。 装。 你再装。 这一个不善的念头闪过,莹月旋即努力控制着自己平了平气。 方寒霄还愿意来敷衍一下她,总是比不敷衍的好,她不应该生气。 「不用解释。」话说出口的时候,她自己回味了一下,感觉大体还算平和,于是心中更进一步冷静下来。 她已经不敢期望自己会得到实话,既然如此,又何必听他编一篇故事呢,为难他,也为难她自己。 方寒霄站着,沉默了一会。 内心深处,此刻的感受,说实话——他有点腿软。 这感觉很不可思议,他从未想过他会有怕她的一天,就是现在,她也没干什么,可是这份沉滞的气氛,比她对着他眼泪涟涟地大哭要可怕多了。 她静静坐着,低着头,一缕发丝垂在颊边,侧脸在昏黄灯光下冷清而淡漠,与他朝夕相对的小姑娘,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面貌,他居然不知道。 第15章 她的长大来得太突然也太无声无息了些,令他措手不及。 并且,他无法否认,这成长很可能是因他而来,这也令他回来路上想好的那些为自己辩解的话说不出口。 是,他是有苦衷,不得已如此。可是难道她就活该受他的欺骗吗。 想到她自己闷着,不知道已经忍耐着吞下了多少委屈,他心尖又有点微微的疼。 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居然就真的不解释了。 连假装一下都不假装。 莹月咬住了唇——她没有那样坚强,她怕自己的哽咽声溜出来。 两个丫头对着她哭的时候,她都忍住了,只是安慰她们,但现在,他只是往她面前一站,她眼圈已经禁不住要发红。 什么没有期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现在是真的没有了。 莹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逼到眼睫的两颗泪忍回去的,她又压抑了片刻,才道:「我,今天帮你了。」 方寒霄:……啊? 但他又狠狠松了口气,肯说话就好,说什么都好。 他连忙点头。 莹月不看他,怕看见他漫不经心的表情要哭,垂着头自管继续道:「你进去人家以后,岑世子跟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也要进去,我说祠堂失火,把他哄走了。」 方寒霄讶异,又有点心不在焉——她不生气了吧?他现在开始解释,她能不能听进去? 「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没坏你的事,我还帮你了。」莹月道,「我不会出卖你,你可以放心。」 方寒霄连连点头——他当然放心,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莹月这时终于抬了下头,她得确认他认不认同,才好说下面的话。 见他点头,她才道:「我不论到哪里都不会胡说的。所以,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笑意冻住。 莹月没发现,心很冷地说自己的:「我对你也没有用了,现在走,你也没有什么损失,玉簪石楠是我的丫头,她们从小就跟着我,我想一起带走,别的就随便你吧。」 给,她就拿着,不给,就算。 方寒霄眼前发晕——连家都给他分好了! 他转头去拿了笔,感觉刻不容缓地有话要说,可是回来才写了一个字就觉心浮气躁,没有耐心再写下去,索性将笔一丢,不顾莹月脸色,拦腰将她抱起,两大步走到床铺那边去,将她一放,自己也踢了鞋上去,然后一把扯下帐子。 莹月起先反应不及,脑袋挨到柔软的被褥后,扑腾着要反抗:「——你干什么?」 「你这么狠的心。」 陌生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莹月的挣扎为之一顿。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听见方寒霄的声音,上一回,他只是气音,其实听不出是什么音色。 他的声音低沉,不知是受过伤,还是久不说话,吐字略为缓慢,也有一点哑,但并不难听,反而因此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响在她的耳边,好似直接磨砺到她的心上。 莹月因此怔住。 到这个时候,方寒霄早已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露了馅,他想着不要色令智昏,然而到底是昏了。 但他没什么懊悔,乃至觉得放下了一点重负一一让她知道就让她知道,他伪装至今,心中未尝有多么轻松。 不过露了馅,那就得解决一下露馅的问题。 「放你走?你走去哪里?」 方寒霄问她。 因为他要在她耳边说话,这个姿势,无可避免地几乎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 莹月回过神来推他——推不动,他好像怕她现在就跑了一样,还又往下压了点,她只能将就着,困难地道:「那和你没有关系。」 她难道还要和他交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又觉得他语意里蕴着轻慢强横——这二者矛盾地糅合到了一起,成功激起了她心头的火花,她不肯再吭声,只是伸手又推他。 方寒霄压制着她,他声音里的轻慢其实只是因为他吐字慢,至于强横就真的有——他想起来,难怪他才进来的时候,两个丫头眼睛红得兔子一样,他要是再耽搁一会,她是不是就直接带着丫头跑了。 她这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他怎么敢放松。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方寒霄低低地道,「不要乱想那些,这是你的家,你只应该在这里。」 家? 莹月听到这个字,眼圈热了一下,不,从前她这样觉得,可以后她没有家了。 「你不要哄我了,」她很冷淡地道,「我现在走,也算如你的愿了,免得你将来费心。」 方寒霄道:「我早不是那样的想法,你想听,我都可以解释——」 「原来你真是那样想。」莹月眼神变得空洞,喃喃道。 很难形容出她这一刻的感受,她已独自在阴暗的真相里呆了这么久,与自己的伤口静默疼痛地相对,而这一刻她知道了——所有她的臆想猜测,都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啊。 她那不知藏在哪个角落里的游丝般的一点希望到底是怎么还会存在的,让她再一次地跌进了深渊。 第16章 这一次,总算是能把她摔踏实了。 再也不必心存任何幻想。 她忽然间一点点都不能容忍再看见他,他的声音那样陌生,他的人也是,她还在这里听他的哄骗,多么荒唐。 她挣扎起来,用力地。 方寒霄想解释的第一句话就把她点爆了,整个懵了,手忙脚乱地压制她,道:「那是从前,从前!」 他简直后悔到想把那句话吞回去,他怎么会蠢成这样,她一说走,他都乱了。 从前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她由始至终,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 莹月沉默地挣扎,反抗,她拒绝方寒霄再凑近她的耳边,她一个字也不要再听他说,她甚至于很凶恶地想——如果他是真的不会说话,他们还像从前那样,那多么好。 他会闹她,会有点烦她,可是更多的是待她好,不会这样欺骗她,她不用听他一开口,就刺破她的心。 她呜呜地哭出来:「——你把他还给我。」 她要那个变着法闹她的幼稚明朗的方寒霄,不要这个心机深沉得她从未认识过的方寒霄。 眼泪开了闸,她所有的委屈伤心再也压抑不住,他开始还能控制住她,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而莹月抓住机会,越战越勇,混乱里,甚至抓住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所有的自我劝说都被她丢去了一边,她这么疼,他凭什么还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她心狠。 他根本,就没有心吧。 她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 莹月终于清醒了一点,齿关松开。 方寒霄从她咬住他起,没有再动。 直到感觉她松开,他才把手腕移开。 他试探着重新俯身,莹月这一回没有怎么样,她的力气已经耗尽,再也挣扎不动了。 「气消了没有?」方寒霄低声道,「我还有一只手。」 没有再给她咬一下吧,他无奈又纵容地想,虽然他其实还没摸明白她怎么会炸成这样,但这脾气恐怕一大半是他惯出来的,他得认。 莹月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要了。 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不假思索:「这不行。」 然后他想了想,放软了一点语调:「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 但别的她都不想要。 莹月只觉得消耗过度,脑中空茫茫一片,道:「我们从来不是真正的夫妻,你还留着我,做什么呢?」 方寒霄:「怎么不是——?」 他失了声,忽然反应过来。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燃到此时无人去把灯花剪掉,光线已经昏黄闪烁,帐子放下来以后,里面更暗,莹月在昏暗中躺着,绝望地道:「你还要骗我,你怎么是这样坏的一个人。」 方寒霄被她的语气刺伤——他不是铜墙铁壁,他当然是会痛的。 他撑到现在,是觉得自己还有解释弥补的机会,她那样柔软,他哄好她,不要费多么大的功夫。 但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她由身到心的排斥,她将他彻底否定,而糟糕的是,他居然寻不出什么再为自己辩驳的话。 她躺在那里,不再有什么动作,可是好像离他有千里之遥。 他心中发疼,又不知道还能拿她怎样,许久以后,憋出一句话来:「我就是这么坏。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反正,她想走,是不可能的。 闹到后来,莹月睡着了。 不管情况在她心中坏到了什么地步,她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总归是释放了出来,虽然是她极力避免的比较难看的方式,但,已经这样,那就这样吧。 她疲惫不堪,也释去心事,就睡过去了。 方寒霄起先没有发现,还绞尽脑汁在组织语言,这回他不敢张口就来了,而等他终于想好了怎么从头解释,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觉得她的呼吸渐渐变得规律。 他:…… 他有点不可置信,伸手想晃一晃她确认,手悬在她肩膀上方,又停住了,他居然有点不敢。 如果真睡了,他又给晃醒了怎么办。 又跟他闹着要走了。 还是让她睡吧,睡一觉醒来,也许就冷静一点了。 …… 「奶奶,你们和好了吧。」 晨光透过窗棂,石楠充满希望的声音响起来。 莹月坐在妆台前梳头发,听见沉默了一下:「没有。」 石楠想叹气,又忍住了,怕把莹月的心绪带得更坏。 昨晚她们出去后,没敢走远,就在堂屋里坐着,听到里间传来类似打架的动静时,吓得手心都凉了,总算那动静持续时间不长,在她们快忍不住冒犯冲进去时,止住了。 然后就很安静,似乎没事了,所以她现在才问了一句。 这个时候,玉簪和另一个去提早饭的丫头回来了。 玉簪脸色有点古怪,进来就把那丫头支走了,然后到莹月身边悄悄道:「奶奶,我们院门前多了人。」 莹月没听懂:「什么?」 「就是多了守着的人。」玉簪解释,「是两个婆子,我问了,她们倒也回答了,可回答得很怪,说是大爷让她们在这里的,奶奶如果要出门,她们也跟着一道出门伺候——大爷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一出?我们也不缺人啊。」 第17章 石楠莫名:「难道还怕奶奶跑了?」 她是脱口而出,说出口的时候,乃至觉得荒谬好笑,但跟莹月目光对上,她呆了:「——奶奶,真的?」 莹月冷着脸站了起来。 她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方寒霄已经不在了,她记得自己咬了他,但后来怎么样,她的记忆就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他是不肯让她走的—— 但没想到,是这么个不让她走法。 从前他那些好,全不过是假象,真实的他,深沉冷酷又不讲道理。 莹月往外走。 玉簪石楠忙跟上去。 门前果然多了两个不起眼的婆子,这种天气,也不嫌冷,挥着扫帚,在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见到莹月出来,两人一齐丢下扫帚,上前陪笑行礼:「奶奶要出门?有什么东西,都可吩咐老婆子拿着。」 这是真要跟着她的意思了。 她们不过听令行事,莹月跟她们发不出火来,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踩着微重的步子回去。 说实话,对这个状况,玉簪石楠生不出气来,甚至还有点觉得——挺好的。 但不敢说,她们是莹月这一边的,不能与主共荣辱吧,至少也不好意思叛逃到对面去。 莹月不要出门,食不知味地用过早膳,发了一阵呆,不觉就坐到了书案面前去。 她关于扬州案能做的准备都做好了,要不是出了这个事,她已经该动笔正式写起来了。 这个当口,她心乱如麻,往书架里摸索,无意中把那叠纸张抽出来,愣了愣,慢慢翻着,一时居然看了进去。 与那些写着玩的小文章不同,这许多跌宕起伏的剧情,被牵涉进去的所有人物如何安排,怎么才能繁而不乱,环环相扣,她本已想得差不多——就此搁弃,她前面所有的功夫就白费了。 心情再怎样不好,日头照常升起,天并没有塌下来,她难道就要放弃自己的心血,只知沉迷颓废吗。 那她才会把自己过得更不好吧。 莹月铺纸磨墨。 她还是想写,但换一种写法。原来她只是记事,现在这样她和方寒霄变成了这样——她决定把所有真实人物隐去,全部另编,事发时候托去前朝,只留下一个案件的框架。 手里有事情全神贯注做着的时候,那些纷扰好像暂时褪去了一边,时间也过得很快。 下午的时候,天阴了下来,天际灰蒙蒙的,有点肃杀的阴沉。 石楠跑出去看过一圈,回来搓着手道:「好像快下雪了。」 她说得不错,过不多一会儿,就有细细的雪花飘了下来。 这算得开年以来的第一场雪,不大,但雪花很绵密,细细碎碎落到院子里,很快先把砌的小花圃砖面上覆了一层白。 莹月停了笔,犹豫片刻:「——叫那两个婆子或是进来,或是回她们自己的地方避雪吧。告诉她们,我不出门。」 石楠答应一声,缩缩脖子,忙又冲出去。 她回来得很快,面上带着努力压抑过的笑容:「奶奶,大爷回来了。」 她身后,方寒霄带着一身薄雪走了进来。 玉簪倒茶,石楠替他把解下的大氅上的雪花掸一掸,又放到熏笼上去。 莹月坐着,一动没动。 只是她的心理没有那样强悍,她先前那么专注,此刻是一个字也想不下去了,提着笔,却落不下去,倒是一滴墨顺着笔尖滑下,污了纸张。 主子们还没和好,一定有话要说——或是吵,玉簪石楠忙完,很快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是你的犯人吗?」 莹月心里压不住气,她不跟婆子为难,但对上这个始作俑者,就没那么客气了,她咬都咬过他了,想不出来还能把他怎么得罪,索性一转头,直接质问。 方寒霄脸色不变,只是摇头——他吩咐在院门口添人的时候已经预料到要把她惹得更生气,不过,他早上实在不得不出去,来不及等她醒来,她们徐家的人又实在能跑,当时要不是惜月跑了,还轮不到她嫁进来,因此他不得不预先做个准备。 「那你把人撤走。」 方寒霄很爽快地点头同意。他人都回来了,还要婆子做什么。 莹月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领会到他这层意思:「……」 方寒霄眼看她脸色刷地又寒了,跟外面飘的小雪花一样,心里也是忽地上下了一下。 他走过去,想拿她手里的笔,莹月不给,他好声好气地自己去笔筒里重新拿了一支,写:别生气了。我与你说实话,我一直瞒你,是因我至今尚有性命之忧。 这一句实在耸动,莹月欲待不看,眼角瞄到,又忍不住看了。 ——我没骗你,我遇过匪你知道的,那群匪徒,至今没有抓到,我在外面那几年,得知他们还犯了别的案子,手段更为凶残,一样逃之夭夭。 莹月冷静下来,淡淡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够聪明,分不出来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那就都不要听好了,还简单一点。 她是要走的人了,他这些事,本也该和她没有关系。 方寒霄心头一冷,在心里把薛嘉言踹了一脚。 第18章 ——因为他一早出去,就是找薛嘉言去了,他成长经历特殊,与姑娘打交道都少,在怎么哄媳妇上实在没有经验,从前好的时候怎么都好,这一下恼了,他有点不知该怎么下手,回想起自己的说话处置,处处都透着不合宜,难怪没把她劝回转,他后来又想了一篇话,可是一晚没怎么睡,再翻来覆去一想,似乎又不好了,直捱到天亮,他对着她朦胧里的睡颜发了一会呆,决定为求稳妥,还是找个有经验的人讨教一下去。 薛嘉言难得有机会指教他,乐得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信誓旦旦地教他:「方爷,你别上去就认错,没用,你媳妇张口就能反问你一句错哪儿了,你把自己从头顶到脚底反省过一遍,她还能不咸不淡地问你一句,还有呢?——你得听我的,你装可怜!」 「我跟你说,你别拉不下面子,两口子关起门来的事,又没外人知道,你装得越可怜越好,女人心都软,一旦叫她心疼了你,多大错处都不算什么了,到时候你不用哄她,她得倒过来哄你,嘿嘿,里面好处多着呢——对了,方爷,你到底是犯什么错了?」 …… 他真是信了他的邪,好处呢,就得一波透心凉。 「你扣着我,到底还想怎么样?」轮到莹月反问他了。 方寒霄有点闷闷地——都成他扣着她了,他想怎么样,他娶回来的妻子,当然是想跟她过日子了。 像这世间所有相守的夫妻一样,不,最好比他们还要好一点。 但她好像完全不相信了,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骗子一样。 他没法为自己辩白的是,他确实骗过她很久。 这让他如今的许多话都很难出口,太轻率地说出来,恐怕只会被她当成骗局的又一种。 ——你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吧。 他最终叹了口气,写完这一句,不顾莹月警惕起来的眼神,放下笔硬是把她揽住,头埋到她肩上,带着未散的外面的凉意低声道:「我自己知道,我对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我对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这句话在莹月脑子里回放三四天了。 要说多么打动她,没有。 但她也不能对此无动于衷。 她一时想,也许他是真的有苦衷,没有她想得那么坏。 但很快又忍不住想,这么好听的话,他从前都没有跟她说过,为什么现在说了?只是哄她吧。 信任如沙土一般已经崩塌,她无法重建,再听他说什么都要先放在心里怀疑一下。 她看得出来他不好过,可是这不好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分不出来。 于是她对此一并疑心。 莹月其实很不喜欢这样,连带觉得这样的自己面目都有点可憎,同时整天像个疑心病一样也活得很累,可是她控制不住。 把自己的心折磨来折磨去,最终她可以做的,只有进一步回避他。 随便他想干什么吧,她从来阻止不了,那也不必再去过问,她就安安静静写她的文稿,从她擅长喜欢的事情里得到一点安宁。 玉簪和石楠悄悄嘀咕起来的时候,莹月才发现,那天以后,方寒霄好像有三四天没怎么再出现了。 「新年里,还忙什么呀,该吃的宴请也去得差不多了。」石楠有点担心地道。 「——唉。」好一会,玉簪叹了口气。 主子们这样,下人跟着犯愁。 莹月听了片刻,低头继续写字,当做没有听见。 她其实倒猜得到方寒霄在忙什么。 他窥探了隆昌侯府,应该是有所得,这所得肯定得处理一下,如果他自己还是不想出头,要继续装哑巴的话,那就要想法找个台面上的人替他做这个事,怎么设计,需要花一番功夫。 能两次三番试图解释哄她,时间已经是挤出来的了。哄不好,他不能一直耽搁在家里,当务之急还是忙他自己的事。 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他们就各行其是,维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不过,没多久,这平静被打破了。 因为到了十五灯节。 方慧兴冲冲地来约她去看灯:「大嫂,外面可热闹了,我们也去嘛!」 莹月从文稿里拔出注意力,有一点想推辞:「我这里忙着——」 要是从前,她说不定比方慧还高兴,可现在真没有什么游玩的心情,曾经那么吸引她的外面的世界,都变得有一点索然。 方慧不放弃,跟她撒娇:「大嫂,去嘛,一年就这几天最好玩了。」 莹月摸摸她包包头上的红绢花:「你喜欢就去吧,多带些人,灯会上人多,千万不要乱跑。」 方慧睁大了眼:「大嫂,你难道叫我一个人去?那多没意思!我听见二堂嫂那里都收拾起来了,她们也要去呢。」 莹月有心叫她可以跟薛珍儿一起去,但又知道方慧对二房绝无好感,恐怕宁可在家呆着也不会想跟她们一道出去,她就有点为难。 方慧看出她松动了,忙再接再厉地赖着她纠缠一会儿,莹月撑不住了:「——好吧,我们去问老太爷多要些人。」 「好!」 方慧开心起来,又催着莹月赶快梳妆打扮,她小身子趴到妆台旁边,还给莹月安排首饰戴,叽叽喳喳的,把整间屋子的气氛都炒热了。 第19章 到要出门的时候,莹月的心情倒也松快了,既然打算好了要出去玩,还哭丧着脸,那不如不要去。她就牵着方慧的手,说说笑笑地往静德院走。 方老伯爷很大方,笑呵呵地:「去吧,一年到头,难得几天这样的好日子。」 他知道元宵灯会与平常出门不同,人山灯海,尤其容易出岔子,所以不等莹月和他禀报,自动给增派了好几个下人,又嘱咐她们注意安全,不要往偏僻地方去。 「祖父放心,我都知道了。」 「老太爷放心。」 从静德院里告退出来,出行的队伍又壮大了点,莹月牵着方慧走在当中,一出院门,方寒霄正从外面匆匆进来,两边走了个对脸。 方慧眼睛一亮,道:「大哥,我们去看灯,你去不去?」 她再别扭的心过了这么久也别不住了,虽然和方寒霄年纪差得太远,跟他变不成多好,但也不像去年那样总要刺他两句了,一般说话没什么问题。 这时候邀他,她也有自己的心思,上次出门去买年货被一个什么郡王找茬的事她还记着,当时她们这边没有撑腰的,只好忍气吞声,这次最好有一个。 下人带得再多,毕竟和男主人不一样。 方寒霄停住,愣了愣。 莹月看了他一眼,旋即把目光别开。 他不想去,她看出来了。 她拉一拉方慧的手:「我们走吧。」 方慧嘟着嘴,被她拉着走了。 但过一会,莹月觉着旁边好似多了一道存在感,将她和方慧护拥在中间的下人们自动闪开了一点,让一个人走到了她旁边。 手上一热,一只温热修长的手掌伸过来将她牵住,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她挣动了一下,想把他甩开。 甩不开。 他好似没使多大力气,没将她弄痛,却牢牢地包裹住她。 她另一边就是方慧,方慧发现方寒霄跟了上来,很高兴:「一起看灯啦。」 她还乐得晃了晃莹月的手。 这么多亲人一起出门,对她是蛮稀罕的。 莹月不想被她发现跟方寒霄间的冷战,坏她的兴致,只好放弃了挣扎——他的手又大又暖,她才出门,还不冷,但他的手掌仍比她要热一点,这样的天气,握着很舒服。 就当她是带了一个手炉好了。莹月有点别扭地想。 方寒霄面上不动声色,感觉到她消停下来,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一行人没有坐车,直接徐步往外走。 才出府门就热闹起来。 倒不是门前就有灯市,而是连同平江伯府在内,这条街上的勋爵人家都点得灯火通明,天还未黑,门前都已彩灯高照起来,还有淘气的小子跑出来,放零散的小爆竹玩,点了火就捂着耳朵哈哈大笑着跑开。 京城最盛大的一处灯市离皇宫不远,登上午门城楼就可以看见,往年宫里的天子娘娘们有兴致,也曾登楼与民同乐。 今年是没有,官员们领了宴就早早出来,各自回家过节,倒也不是件坏事。 走到灯市的时候,圆月刚刚上了柳梢头。 一条长街花灯如昼,游人络绎不绝,已然十分繁华。 莹月因此紧紧握住方慧的手,唯恐她人小被挤失散了。 方慧十分投入,才入灯市就看中了一盏做成鲤鱼形状的绢灯,指着道:「大哥,那盏灯好看,我想要。」 方寒霄就摸出荷包来付钱。 付完钱,他试探着捏了一下莹月的手,想叫她也挑一盏。 莹月待不理他,被方慧仰起头来看着,只好道:「——我不要,我没有喜欢的。」 「那再逛逛!」方慧兴致勃勃地,一手牵回她,一手亲自提着自己才得的鲤鱼绢灯,顺着人群往前走。 莹月心不在焉地被她拉着——出都出来了,她不是真的那么扫兴,对灯没有兴趣,而是她发现,好像是方寒霄的心思不在花灯上。 他陪着她们,可眼神总在往远处扫,没怎么看花灯,好似在寻找什么。 莹月的疑心病忍不住又要生出来了。 他并不想陪她吧。出门的时候,都是由方慧叫的,如果他们不是在静德院门前遇上,他应该根本没有逛灯会的心思。 莹月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十分不好,她变得小鸡肚肠,计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明明想好了与他两不相干,可是他有一点表现得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就要挑剔他。 她简直是有点分裂了。 「咦,二堂嫂。」 唯一用心逛灯会的只有一个小方慧了,她还眼神十分敏锐地在前方的人群里发现了薛珍儿。 薛珍儿带的人不少,前呼后拥,呈众星拱月之势拥着她在一个摊位前看灯。但,只有她,没有方寒诚,方寒诚似乎没和她在一起。 说话间,也就走到了跟前,方慧心情好,脆声打起招呼来:「二堂嫂,你也出来看灯呀。」 薛珍儿听见了扭头,先「嗯」了一声,然后面色淡了淡。 她看见了方寒霄和莹月,貌合神离这回事,从面上是看不大出来的,从她的眼里只看见两人携手而立,在流光溢彩的花灯映照下如一对璧人。 第20章 与她的形单影只形成鲜明对比。 方慧还不识趣,要问她:「二堂嫂,二堂哥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看灯?」 她是随口一问,这时候出门的多是成双成对,便是姑娘家也是结伴成群出来的,薛珍儿一个真的有点少见。 薛珍儿脸色更淡了,道:「你二堂哥啊,他有的是好去处。」 方慧有点糊涂,问道:「什么好去处?难道还有比灯会好玩的地方?」 薛珍儿冷笑着待说什么,忽觉方寒霄冷冷看了她一眼,她笑容就顿住了,看着方寒霄道:「——没什么,我胡说的。」 简短对话后,两行人各自错开。 往前走了两步,方寒霄只觉手掌边缘一痛。 是莹月硬是从他的包裹里挣扎出拇指来,掐了他一把。 他莫名低头,只瞧见莹月把脸一别,看也没有看他。 哼。 这一下把方寒霄掐得精神抖擞。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福至心灵一般,又甚而掺了点贱兮兮地,希望莹月多掐他几下才好。 不过他没有如愿,因为莹月掐完就后悔了。 她也不知自己怎样想的,那一下她掐得是顺手极了,掐完才反应过来,她凭什么掐他。 还以为是从前呢。 感觉到方寒霄一直看她,她不敢把头别回去,只好假装欣赏花灯欣赏得很认真。 方慧又看中了一盏会动的走马灯,方寒霄照旧付钱,又碰碰莹月的肩膀,示意她也挑一个。 莹月:「……我要这个吧。」 她觉得自己再拒绝就有点矫情了,随手指了一盏。 「大嫂,买这个,这个好看!」方慧跟她推荐旁边一个。 莹月也不坚持,从善如流:「那就这一盏。」 她想伸手去拿,但方寒霄付完钱,已经很快又握住了她的手,方慧一手提鲤鱼灯,一手牵她,也空不出手去拿新的灯了,于是两盏灯都提到了下人手里。 漫天繁星闪烁,长街灿如星河。 又往前走了一阵,他们还遇上了薛嘉言和孟氏。 薛嘉言抱着自己的大胖儿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方爷!」 莹月见到孟氏也有点惊喜,互相见了礼,正要寒暄,只听薛嘉言的大嗓门跟着就道:「这么快和好啦,方爷,你欠我一席酒!」 在他看来,小两口元宵都一起出来看灯了,那还能有多大矛盾。 莹月呆滞又不可思议地终干转头看了一眼方寒霄一-他不要面子的?他们冷战的事他出去告诉给人听? 连平江伯府里都没几个人知道。 她脸就红了。 孟氏看出来,嗔怪地先说一句薛嘉言:「你声音小点,多大点事,值得你宣扬。」又拍一拍莹月的手,笑道,「别不好意思,家常过日子,谁家没有牙齿碰着嘴唇的时候,都大度些,往后让一步,就和气了。」 莹月含糊地应了声。 薛嘉言附和,「就是,方爷除了不解风情了点,别的也没甚缺点,比你们府上那位二爷是强到了天上去一一我才那边看见他了,跟一帮子穿红着绿的纨绔招摇过市,随行里还带着妓子。他娶媳妇才多久,唉,我堂姐嫁给他真是倒八辈子霉了,怪不得三天两头被气回来,还不如就在家守着呢。」 方寒霄眯了眼,往薛嘉言指点的方向看去。 这几天,他和于星诚再三商议之后,决定于星诚照样弹劾,但他暂时还是不要出面。 那一伙来历行踪至今仍成谜的凶徒如果是出自潞王麾下,那好办,这一回差不多也就一网打尽,如果不是,他过早把自己暴露,就不妙了。 他能成事至今,正因为他和凶徒一样,也是隐在暗处,这一个残废前世子的身份让他自由游走,比翻到台面上活在许多人的注目之中腾挪余地要大得多。 如此,他从隆昌侯府盗出来的账本就得另寻个法子面世了。 这个法子倒不难寻,方寒霄很容易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府里。 方伯爷和隆昌侯的仇怨,那真是历久弥新,生生不息一一方伯爷通过联姻站队蜀王之后,跟潞王系更是不共戴天了,无论是从私仇,还是从利益,干掉隆昌侯与潞王都是他梦寐以求之事。 方寒霄手头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借一借二房的手,捅穿此事。 方伯爷人到中年,阅历心计还是有一些,直接去作弄他比较难,他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精心设计,不过绕一道弯子着落到方寒诚身上,就好办许多了。 方寒霄安排在了今天晚上。 元宵佳节,以方寒诚的性子是不可能在家里老实窝着的,必然要出来,出来,就有可乘之机,方寒霄的埋伏早已为他打好了。 ——这是方寒霄先前对与莹月出来赏灯有所犹豫的原因所在,他今晚有事要做,实在不便跟她一起,但眼看她淡淡转身牵着方慧就走,不知怎地,他还是忍不住跟了上来。 他一路逛着,心里实际没停过,一直在计算时间。 方寒诚那一伙才不只会单纯地逛逛灯会,酒,妓,诗,一样不能少。 等他差不多尽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么清醒了。 第21章 方寒霄的推断一点也没有错。 方寒诚等人很快就嫌干逛无趣,买了一堆灯,就近找了个酒家进去开所谓诗会了。开始还算正经,指定以元宵为题,两巡酒饮过,渐渐放浪形骸。 方寒诚搂着一个妓子,斜倚在二楼窗边,把两扇窗户推得大开,对着满街璀璨灯火想着诗句。 「月如——如——」 酒入肚肠,他有点晕晕地,想不出下文来。 他的文人朋友们催他:「二爷,如什么?可没有一直想的,再说不出,该罚酒一杯了!」 他搂着的妓子娇笑着打圆场:「你们急得什么?我们二爷一肚子好文章,做首诗而已,怎么会想不出。」 「既想得出,就快说!」对面的一个人催促,又有点嘲笑,「难道实在是好句子,想出来了也不舍得说与我们听?」 方寒诚潮红着脸,他被众人催着,心里急,脑子里更晕,更想不出了,又拉不下脸承认,这时候忽见楼下走过一行人,眼睛一亮,把妓子推开,探身下去叫道:「大哥!」 窗外正是方寒霄莹月等一行人。 方寒霄原待再陪莹月方慧逛一阵子之后,就好托词天晚先叫她们回去,然后他再做自己的事,不想,提前在这里跟方寒诚会上了。 他停了步,微微仰头。 就便观察一下方寒诚的状态。 方寒诚原是想解脱自己窘境才叫他,真叫住了,心头顺势涌上了另一层恶意,笑道:「大哥,难得你出来走一走,倒是巧,我们这里正会文做着诗,大哥也来同乐如何?」 方寒霄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跟这些纨绔混一起去。 看清楚了方寒诚,他也就要走,方寒诚却不放弃,还放大了声音叫他:「大哥何必谦虚呢?你当年读书可是老太爷赞不绝口的,作两首诗还能难倒你,不至于不敢吧?」 他自己正卡着做不出来,来这一出,既是找茬,也是有点祸水东引的意思。 他这么一嚷嚷,他那些朋友也都拥到了窗边来看。 还有人问:「二爷,这就是你们家长房的那个大哥?哑巴了的?」 方寒诚大声道:「是啊!」 那人便嗤笑:「二爷,你好不厚道,欺负哑巴干什么,人家话都说不出来,你喊人作诗?」 另一个人应道:「说不出来,可以写嘛!既是方老太爷都赞赏过的学问,总不成不会写字。」 方寒霄表情平静无波,重新往前走。 方慧不忿,跺了下脚,气哼哼地道:「二堂哥喝昏头了,我回去要告诉祖父。」 兄弟阋墙阋到大街上来,是什么有脸的事。她当着外人的时候,都没有跟洪夫人怎么样过。 「大哥,你走什么?两首不行,就一首吧,又不要你做多少——就以圆月为题!」方寒诚酒意上头,趴在窗台上继续叫道。 能在众人面前下方寒霄的面子,对他来说是个很难得的机会,他舍不得就此放过。 因他居高临下追着嚷嚷,楼下周围一些赏花灯的游人此时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方寒霄脚步微顿,旁人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莹月正在他身边,当着她的面这样为人消遣,他心头有点过不去。那些养气功夫,这时候难以生效。 但是要顺方寒诚的意作一首堵住他的嘴呢,说实话——方老伯爷的文化水平,得他两句夸实在算不上什么,方慧念那点书在他面前都够得上「赞誉有加」的评价。 这不是说方寒霄的学问事实上很差,他当年确实是文武兼修,但从出事以后,他再没有心情时间耗费在诗词那些小道上,所谓的圣贤书对他的处境没有帮助,他也丢下多年,现在忽然叫他作什么诗呀干的——他一时真作不出来。 七步成诗,脱口成章,那是曹植那样的奇才风采,一般人没这个技能点。 「行了,二爷,别为难你大哥了,不愿意就算了吧。」 「就是,给你大哥留点面子,非得要人给你承认不行不成?」 「呦,爷,男人可不兴说不行的——」妓子在一旁娇笑。 「哈哈哈,婉娘说得对,真是个可人儿!」 楼上爆开一阵大笑。 方寒诚心满意足,重新探头出来道:「大哥,你真不会作,就算了,我——」 「圆月是不是?」莹月脸板得紧紧的,仰头。 她一口气堵着,是要把自己堵到气爆了,以至于面对头一回见到的这么混乱的人员构成,出口的声音居然稳稳的,清亮,不带一丝抖音。 方寒诚:「——啊?」 「这么常见的题,用不着你哥哥来。」 莹月毫不停顿,给他接着念下去一首律诗。 她也不长于诗词,一般不写,但她启蒙自徐老尚书的手书,八股文都诌得出来,不过对仗比喻,真要想一首又有什么难的。 有多好是算不上,但应付差事足够了——尤其她是个女子,她脱口答出这一首来,比出自方寒霄更为惊人。 喧闹的二楼全员静寂发傻。 莹月本来只想出来这一首——她诗词真做得少,但这口气一出,眼见将二楼打蒙,灵感忽然迸发,连着就报出了个「咏月之二」来。 第22章 还是一首律诗。 律诗在字句格律上要求很严格,因此看上去似乎比一般诗体难作一些,也更见功底,但莹月倒对这个还拿手一点,因为她的底子是八股——所谓八股,就是圈地为牢,对对仗格式的要求严到苛求。 二楼众人:「……」 莹月念完,自己信心也起来了,镇定问他们:「还出题吗?」 没有人回答她。 但二楼终于有人回过神来,盯着莹月,去推方寒诚,问道:「二爷,这姑娘是谁?」 旁边人拍他:「你瞎?那明明是个成过婚的妇人。二爷,这么跟你大哥站一起,不会是你大嫂吧?」 方寒诚:「……」 他不想回答,但如嚼黄连的脸色已经给了别人答案。 「二爷,你说你,知道你大嫂这样,你这时候惹你大哥干什么呢。」旁边人摇头叹气。 人以群分,能跟方寒诚混到一起玩乐的人,水平大多也都那么回事,整天会文是假,享乐是真,莹月自觉一般的律诗震他们分量是足够了。 以至于各自装个若无其事私语议论,却没人敢再往下搭腔。 但也有个别一两个,比如那个醉眼昏花把莹月看成姑娘的,一眼接一眼往下瞄。 莹月没有在意,她气出了,牵一牵方慧:「我们走。」 方慧乐得快跳起来,脆生道:「好!」又美滋滋道,「大嫂,你真厉害!」 她小嘴不停,叭叭叭好一通赞誉连着砸过来。 莹月那口气下去,听得脸热不好意思地道:「没有我一般得很。」 「哪里一般,可厉害了,那些人都不敢给你出题,大哥,你说是不是?」 方寒霄走在另一边,嘴角扬得高高的,点了点头。 方寒诚满身酒气,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上。 他走的这处已出了最热闹的地段,灯火阑珊,游人稀少,只间或有三两个人嬉笑私语而过。 「二爷,您有酒了,既不和他们玩,我们还是回去吧。」 「是啊,二爷,这地方冷清清的,也没甚意思,不如回家。」 跟他出门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出声相劝。 「不——回!」方寒诚一把甩开小厮要搀扶他的手,想冷哼一声——没哼出来,只打了个酒嗝,「这里清静,爷正要一个人走走,醒醒酒,你们也滚开,不许来烦爷。」 两个小厮哪里敢走开,但知道他现在心情极度差,也不敢再和他啰嗦什么,只好闷闷跟着。 方寒诚确实十分堵心。 伸出去的巴掌打回了自己脸上,方寒霄走后,他一伙朋友里渐渐起了些讥笑之声,这笑倒不见得有恶意,纨绔子弟多浪荡,嘴上没把门的,几杯酒下去以后,想说什么说什么,方寒诚若能自我解嘲,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他没这个肚量,一赌气,站起说有事提前走了。 走出来以后,就在街上吹冷风。 没吹多久,酒意渐渐散去,不要小厮劝他,他自己也觉得傻了,把大氅拢了拢,转头问小厮:「替爷想想,还有哪里有局?爷换个地方取乐。」 小厮听他还不回家,脸有点苦巴,道:「爷,这元宵佳节,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大家要么在家团聚,要么出来赏灯,哪有多少局。」 「呸,废物,要你有什么用!」方寒诚啐了他一口。 不过叫他想,他也想不出来,便有,人家也早凑一伙了,他半途加进去总是有些不得劲,便甚没意思地道:「算了,就依你这狗头,回家罢。」 小厮大喜,殷勤劝道:「爷,这个日子出来没有空手的,您买两盏灯送给夫人,夫人看见了一定夸爷孝顺。」 方寒诚想想也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转头往灯火兴盛处走去。 走没几步,街旁有一条巷子,里面传出一阵私语。 「你说这是隆昌侯府里偷出来的?可真吗?别是蒙爷的吧?」 「爷,我多大的胆儿,敢骗您,不怕被您敲断两条腿?真,真得不能再真了!」 「那可说不准,你不是说做完这一票就收手出京了,爷上哪找你去。」 「那是不得已么,爷想,我这票做得太大了,侯府是多大的门第,发现了肯定饶不了我,这这块烂肉,怎么禁得起人家翻查,不跑,只有等死了。」 「这话也对。说起来,你还怪能耐的,那样的高门大户你都能进去——嗯,这砚台好像真不错。」 「也是凑巧,嘿嘿,大年底下,人来人往的,我扮个跟客人的小厮,他们没留意——谁?!」 方寒诚正躲在墙边听得聚精会神,不想这个说话的人大约是做惯了贼的,耳目十分灵敏,不知怎么就发现了巷外有人偷听,急急探头出来,正好和方寒诚看了个对脸。 方寒诚先慌了一瞬——旋即镇定下来,不是他特别胆大,他这样家世的爷们在外行走,根本不把蟊贼之类的下九流人物看在眼里,也不觉得这些人敢对他怎么样,他直起了身,还往巷子里打量了一眼。 ——然后血有点冷。 巷子里似乎在和蟊贼交易的另一波有四个人,各个膀大腰圆,这么冷的天都没穿棉衣,周身散发着非善类的信息。 第23章 蟊贼回身:「唐爷,这小子偷听我们说话——」 「唐爷」非常干脆:「揍一顿先,教他学会闭嘴。」 一伙人直冲上来。 方寒诚没料到对方这么不讲理,反应不及间已经挨了一下,他小时候怕吃苦,方伯爷为了讨好方老伯爷叫他读书,他以此为借口就势逃过了习武,书读得怎样不提,身子骨是真读成了一个文人的模子,只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好一点点。 跟他的两个小厮倒是厉害些,但双拳难敌群殴,渐渐落入下风,只能在乱七八糟的殴斗里大叫:「住手,我家爷是平江伯府的世子爷,你们敢动手,不要命了吗!」 落在身上的拳头顿了片刻,蟊贼出声嗤笑:「骗谁呢,穿件好衣裳就敢胡吹大气,你要是世子爷,我还是郡王爷呢!」 拳头便又猛烈起来。 方寒诚是听见「隆昌侯府」四个字才停下来的,贴过去原还想打听一下蟊贼从隆昌侯府里偷出了什么,还没听出个究竟来,先挨了一顿乱拳,把他打得昏头转向,总算小厮拼命给他拦出了一个空隙,冲他喊:「爷,快跑啊,去喊人!」 这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离着灯市很近了,只是长街尽头冷清,一般人逛不到这里来。 方寒诚连滚带爬地起来,往灯市逃。 那伙人里立刻分出一个来追他。 方寒诚听到背后的喝叫声,胆都要吓破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熟人,他激动得眼泪快横飞出来,嚎叫道:「——大哥!大哥救命啊!」 对方寒霄来说,这个局面其实是出现了一点差错。 因为这个时候,他身边的莹月方慧还在。 方慧出了一回风头,兴致更足,不肯回去,非得还要再逛,看见人家猜灯谜的也要猜两个,方寒霄拿小妹妹没办法,只好一直陪到了现在。 遥遥望见方寒诚扑喊过来,方寒霄脚下如风,飞快窜了出去——他不能让方寒诚把他安排的那些人带到家人面前来。 疾奔中他跃起,飞起一脚将追方寒诚的大汉踹翻,又往巷子旁跑去。 方寒诚胆气大壮,踹了倒地的大汉一脚,忙跟着过去。 这些市井中混混的几手工夫欺负欺负方寒诚还行,到方寒霄面前实在不够看的,方寒霄为此手下留了点情——他需要情况看上去越混乱越好,同时他也要给这些人逃跑的空间,他不需要扣下他们。 当一方武力值远超另一方的时候,局面全在他掌控之中,他想看上去打得混乱热闹,那就是混乱热闹,令人目不暇接。 唯一一点意外,是其中一个大汉掏出了一把匕首来,方寒霄衡量过后,放缓了动作,挨了他一下——挂点彩,他放跑他们才更自然。 方寒诚的眼力看不出这些花招,他才冲回来,看见这样又吓得躲到一边去了。 直到好一会后,这一片混乱终于结束。 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厮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其中一个过了一会,觉得背后有点咯人,伸手往背后摸了摸:「什么东西——书?不对,好像是个账本?」 小厮不识字,方寒诚心中一动,快步走过来抢到手里翻看起来。 确实是账本,好像是厨房用的,记着菜蔬炭火之类,看上去不甚起眼,也似乎没什么意思。 但方寒诚心中立时激动起来,忙问小厮:「哪来的?」 小厮直着眼,迷糊着:「不知道,先前好像没有,难道是那些人掉下来的——?」 打得昏头转向,谁还能分辨清楚,不过他们先前走到这段的时候,应该是没有,地上明晃晃一本册子,三个人呢,不会都没看见。 「就是他们掉下来的!」方寒诚笃定了,还残余着一点酒意的大脑迟钝地燃烧起来,把他烧得红头涨脸——那个蟊贼可是说了,他才从隆昌侯府里偷过东西! 这账册肯定不会属于那些人里的任何一个,看那些混混的模样,识不识字都两说,何况专门搞个账册记账,再者这册子上的用度,也不是平民百姓家用得起的。 方寒诚感觉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楚了起来:蟊贼费劲巴脑偷进隆昌侯府一回,不会把厨房记账的破册子当什么值钱物事也偷出来,这账册,一定有鬼! 感觉到方寒霄向他伸手,似乎也生了好奇之心,想要过去看看,他马上把账册攥得死紧,怕他抢,直接揣进了怀里,护着警惕地道:「大哥,今晚谢谢你,天色晚了,我的人也受了伤,我们回家去了。」 忙忙地错身过他就走。 两个小厮爬起来,跟方寒霄行了个礼,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方寒霄眼看他们走远,抑住了胸腔中的一点笑意,转身向灯市走去。 莹月早已心急如焚了,身边带着方慧,她不敢轻举妄动,垫着脚尖张望到这时,忙迎上去:「没事吧?」 她离得有一些距离,只看得出打得很激烈,分不出内中乾坤。 方寒霄原没在意,只是摇了摇头。 莹月刚要放下心来,方慧人矮,她的高度,却是一眼见到了方寒霄衣袖里滴下的血滴,尖叫了一声:「啊!」 方寒霄低头一看,大汉那一刀划在他右手臂上,刺破了棉衣,他有数,刺得不深,血迹晕染在里面,他走到这里时,方渗了两滴出来。 第24章 但等莹月颤抖着手捧起他的手臂,捋开衣袖看伤口的时候,就有点可怕了。 冬衣厚实,血迹流不出来,都晕在里面,周围那一片纯白的中衣已经都被染成了鲜红色,刺痛人的眼目。 啪嗒。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他手臂上。 方寒霄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泪人儿回家。 小的眼泪汪汪又很生气,一路都在说话:「二堂哥太坏了,大哥帮他受了伤,他都不管,自己就跑了,哼——嗝!」 大的安静些,一路被他牵着,回到府里才忙起来,张罗着给他要水清洗找药包扎。 随行有方老伯爷派去护卫莹月和方慧的小厮,因此虽不想惊动,方老伯爷到底也知道了,匆匆赶过来看,发现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处,才松了口气,回去找了药膏送来。 方老伯爷这个年纪身体,禁不起熬夜,看着方寒霄包扎好了,再嘱咐了他两句话,叫他留神些,按时上药,这几日伤口不要碰水后,就走了。 方慧也回去自己的小院子了,屋里安静下来,莹月找了个橱柜角落,慢慢把药膏等物放进去放好。 玉簪轻声道:「大爷的衣裳沾了血,再穿着不舒服,脱下来,明儿拿去洗一洗罢。」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着莹月。 莹月脚步顿了下,走回来。 对方寒霄来说,这么道伤口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习武之人,常年摔摔打打,磕碰着的时候多了,这种情况下脱衣裳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为事。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低头去扯腰带。 五年在外生涯,养成了他自身琐事都自己来的习惯,现在受着伤也不例外。 他的本意没想过要倚伤去让莹月做什么——这么点小口子,实在也拿不出手呀。不过当他低着头,看见莹月纤细玉白的手指迟疑地伸过来的时候,还是一下灵敏起来,马上把自己的手放下了。 莹月还没替他做过这个活计,不知他的腰带怎样扣的,有点生涩,好一会才解开了。 腰带扯下后,他配合地举起胳膊,又转了半个圈,方便莹月替他把外衣脱下。 玉簪抱着暂且放到外面去。 里面还有中衣,中衣挨着伤口,血迹最多,不可能穿着睡觉,非脱不可。 莹月过来的时候没多想,只觉得举手之劳,帮他一下,这时候有点傻了,望着他的衣带,伸不出手去。 方寒霄:…… 他就假装不知道,站着干等。 莹月没耗过他,本来是帮忙的,帮一半撂手不干,把他晾这里算怎么回事。只好伸了手。 方寒霄是丝毫也不怯于在她面前展露一下身体的,可惜他宽阔的肩膀,坚实有力的胸膛和腹肌莹月都没有多看第二眼,回避不过时也不过潦草一眼掠过,旋即就跟受惊了一样匆匆躲开。 石楠这时候领着丫头们抬了热水进来。 莹月想起了方老伯爷才嘱咐的让方寒霄不要碰水的那句话,见石楠放下水就要走,不及多想,忙把她叫住:「你伺候一下他洗浴。」 石楠眨眨眼,笑道:「奶奶,我忙着呢,玉簪姐也忙,大爷衣裳坏了,我们要去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补起来,划破的口子不大,丢了怪可惜的。」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就走了。主子们冷战了这些时候,好容易因这个意外看见曙光了,她又不傻,才不夹在里面裹乱。 这是莹月跟她们主仆界限不森严的锅了,好是真好,可是偶尔,丫头们要小小违逆她一下的时候,也很有这个胆子。 莹月没法追上去把她拽回来,只好傻眼站着,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好。 站了一会,她听见背后有水声,悄悄转头。 是方寒霄自己浸湿了布巾在拧。 她心一跳,冲过去凶他:「你干嘛?!」 方寒霄摊开手掌给她看了看,示意他的伤口在手臂上,没接触到水。 但莹月皱了眉——才流了那么多血,袖子都浸得血淋淋的,又使劲,才包好的伤口不是又要裂开了? 她闷闷地把布巾从他手里拽过来:「——我来。」 把布巾拧干了递回给他。 方寒霄愣了愣,心中划过一丝失望,他以为她要替他擦身来着——不过他现在不是很敢惹她,恐怕才哄回来的一点成果又没了,就老实地接过来,自己胡乱擦了一通。 腊月里滴水成冰,不方便的时候不日日洗浴,擦一下也很清爽了。 莹月替他拧了七八遍布巾,中途基本没抬过头,等他好了,红着耳根出去叫人来倒水。 然后她借机走到暖阁去,胡乱也洗了一下,睡在这里的玉簪石楠替她拆了发髻,她披散着头发走回去——原来脚步很慢,但渐渐加快了点,因为她冷。 方寒霄比她自在,已经躺到被窝里去了,半倚着床头,眉目舒展,目光柔和地看过来。 莹月脚步便又慢下来,磨磨蹭蹭地,这一刻她分辨不出来自己的心思,空茫茫的,又好像什么滋味都有点。 她觉得自己糊涂了,刚才就便赖在暖阁也罢了,玉簪石楠顶多劝她,不能硬把她撵过来,可是她没想起来—— 她终于走到了床边。 第25章 方寒霄把腿又往上屈了屈,给她留出上床的位置来。 空间很大,她上去很容易,于是不觉就进到里侧躺好了。 被子里暖呼呼的,她身子原还有点僵硬,让由头至脚的暖意一熨,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然后她才迟缓地发现,她跟方寒霄盖的是一床被子——也不是一床,只是原来她和方寒霄是分了两个被窝睡,现在两床被子被他叠起来放了,他们进的,实际就是同一个被窝了。 床铺大,方寒霄躺的比较外面,她一时没有触碰到他,加上心神不宁,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现在发现了,她就要抗议,未及说话,方寒霄忽然掀被子下去了。 他走到桌边,抬手一扇将烛火扇灭,然后在黑暗中走回来。 坐到床边,他又把帐子放下,然后他再伸脚进被窝的时候,发现不对了——莹月悉悉索索地把上面一床被子拉走了,正裹着要睡到旁边去。 她还怪有良心的,把底下暖和的一床留给了他。 方寒霄哭笑不得,手一伸把她的被子抢回来,展开被子重新把她裹住。 莹月把盖住半张脸的被子掀下来,努力淡淡地道:「你有伤,我不想碰着你。」 方寒霄低低附到她耳边去:「你随便碰,我不怕。」 …… 这叫什么话。 莹月耳根热热的,不知是被他的吐息染的,还是自己心里一股热意蒸腾了上来。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又翻了个身,背对他。 方寒霄是再没有顾忌,他该泄的底都泄完了,也不很要脸,挤着也往里面凑,挨到她小声哄道:「不要生气了。」 莹月不理他,又往床内侧躲了躲。 方寒霄就跟着挤进去,莹月快被他挤得贴到靠墙的床帷上,终于不堪其扰,撵他:「你出去,外面那么大地方。」 方寒霄很听话——不过是伸手抱住她一起。 莹月被迫回到了床铺当中,要挣扎,想到他的伤又不敢动,有点恼:「你闹什么,还睡不睡觉了——唔。」 她的唇瓣被堵住,开启的齿关直接被侵入,舌尖碰着舌尖,在他的进攻下,很快整个纠缠到一起。 窗外月光皎洁,银辉洒落书案,三重帐幄垂下,她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之中,只能无措承受他热烈又隐忍的侵袭。 没多久,她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不知道哪来的,她没咬他,这么狂风暴雨般的亲吻中,她没有这个机会,所以,就是单纯亲得太凶了。 莹月为这个想法红了脸,她迷糊里意识到,她从前觉得方寒霄那些能闹的花招,对他来说也许也只是闹着玩,关于欲望,他始终有很深的一部分在压抑,能与她看见的那些,已经堪称是君子了。 起码从前,她从没听见他像现在这样,在间隙里发出低微的喘息,她形容不上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动静,好像极力忍耐,又好像十分满足,又还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意味,危险又诱惑地,让她心跳如鼓点,从头红到了脚。 被窝里变得十分热。这热意来自他,也来自她。 她有点受不住,甚至想掀开被子出去凉快一下。 方寒霄以为她气着了想跑,他好一阵子没碰着她,这一下也是狂放了些,忙勉强自己往后让了让,低哄她:「好了,我不动了。」 莹月没说话。 她心跳还没平复,缓不过神来。 方寒霄见她不动,忍耐不住,心猿意马地,又过来抱住她亲了几口。 脸颊,眼睛,鼻子,解馋似的。 渐渐忍不住往下—— 莹月瞬间惊跳起来,整个人蜷成了一只虾。 煮熟的虾。 方寒霄没再勉强碰她,他仰面朝天,抬手捂住了眼睛,脸在黑暗中静静地也红了。 他缓和了好一会儿,抓回点理智,轻轻推她,道:「我不会再骗你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乘着她心软心疼他,把没说开的那些话都说开,这是他本来的打算,结果上了床,也不知道怎么就闹成了这样,他现在再提,只好算个亡羊补牢,借势也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莹月背对他蜷着,一动不动。 方寒霄又推她,她还是不动。 他反应过来——这是在跟他表示「睡着」了? …… 那就睡吧,没把他踢下床,就是个进步了么。 慢慢来。 一早,方寒霄起来去找方伯爷。 方伯爷还睡着——他不是赖床,是一夜没睡,在书房里忙到快天明才到小间里去抽空小睡了一会。 方寒霄不顾小厮的阻拦,咚咚敲门硬是把他吵醒了。 方伯爷两眼青黑地起来,有点气恼:「霄哥儿,你做什么?」 方寒霄从他身侧挤进去,到书案前找了纸笔,挥笔写两个字给他看:账册。 方伯爷眼神闪了闪,先道:「——哦,对了,看二叔这糊涂,都忘了谢你救了诚哥儿。」然后才道,「什么账册?你这一大早的,讨账册讨到我这里来了,我竟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方寒霄也不急,挥笔又写:二弟昨晚当宝拿走,出自隆昌侯府的那本。 第26章 方伯爷脸色微变,强撑着道:「什么侯府不侯府的,你越发胡说了。」 他心内是生出了一点疑虑——方寒霄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双方打斗进行中了,并没有人提过隆昌侯府的名号,他从何知道? 方寒霄勾唇一笑:二弟走后,我追到那个蟊贼问了。 方伯爷:「……」 方寒霄有没有又追人,他真不知道,昨晚方寒诚把账册交给他时,他再三确认过当时的每个细节,包括方寒诚得到账册后就马上先一步回来的事。 但又一想,他的脸色慢慢平复下来:「霄哥儿,你不要唬弄长辈,昨晚你还带着侄媳妇和慧姐儿,怎么会去冒险追贼,那贼可还找了另外销赃的一伙人,你就不怕牵连内眷吗。」 这么一想,他才生出的对方寒霄的淡淡怀疑又消弭了,没有谁下套搞鬼的时候会把一家人都拖带着,那变数太多了。方寒诚得到这本账册,应该就是个巧合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里面确实有变数,变数就是莹月和方慧的出现,方寒霄本来并未打算带着她们,脱不开身,才只好呈现了拖家带口的局面,阴错阳差,倒是省了他不少粉饰的功夫。 方寒霄就只是又笑了一下,写:所以,账本真的有内情。 方伯爷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一夜未睡,头脑有些昏沉,话没说圆——一本真没什么的破账本,他分析这么多做什么,方寒霄到底追没追,他本不能确定,这一分析,倒是把他自己不合常理的谨慎给暴露了。 他努力镇定了心神,不答反问:「——你既然追到,那可是已经把他抓住了?」 如果能抓住这个贼,对他在证据链上的成立也是很有好处的,更能砸实了账本来自隆昌侯府。 方寒霄摇头:那些大汉返回救他,我带了家眷,未敢纠缠,放他去了。 方伯爷甚为失望,因此也没心情再和他周旋了,敷衍道:「霄哥儿,你知道便知道,不要出去乱说,隆昌侯府听见了,对你可没有好处。」 方寒霄:但二叔好处多矣,是不是? 方伯爷假笑了一声:「霄哥儿,你真是想多了,只是本厨房日用账,我拿出来给你看看都没什么。诚哥儿没眼力,才以为是重要的物事捡了回来。」 方寒霄好整以暇地写:二弟没眼力,蟊贼不会也没有,贼走千里只为财,偷两斤肉也比厨房账本子值钱,可见二叔是虚言搪塞我。 这一串话有点长,但他笔走龙蛇,写得也不慢。 方伯爷早已意识到这个侄儿难缠,眼下打发不走他,他心内烦躁之余,也有些没办法——更有一层是怕他真出去乱说,他领着两个心腹清客对那本看似寻常的账册琢磨了一夜,才琢磨出点头绪,正是要紧关头,绝不能容许人来坏他的事。 别人也罢了,昨晚跟方寒诚出去的两个小厮早叫他严密看守起来了,可方寒霄这个长房长孙他看不住,只能哄着来。 脑子里想了一圈,他一咬牙,道:「霄哥儿,你实在不信,那账册子就与你看一眼,你看了就知道真没什么。」 他说着,当真去小间里把账本拿来了——这么要紧的东西,搁别处他都不放心,撑不住小睡的时候都揣在了被褥底下。 「你看吧。」 他尽力不当回事地递出去。 方寒霄接到手里翻了翻。 方伯爷紧盯着他。 方寒霄在他如炬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把账本一页页翻着。 方伯爷起初镇定,渐渐有点沉不住气——有什么好看的?这种东西,大略粗翻一下就知道真的只是些菜蔬炭火的账目,至于翻这么细,看方寒霄那意思,似乎还打算从头细细看到尾。 他不觉伸手想夺:「霄哥儿,你看好了吧?真的没什么,你不必出去告诉谁,虽是本不要紧的册子,落到咱们家手里,隆昌侯府要知道了,还以为是特意的,白白又结下一桩仇来,那就不好了。」 方寒霄躲了躲,一边把账本藏到身后,另一手执笔潦草写:二叔稍等,我看这账本有一点眼熟。 方伯爷狐疑,道:「——眼熟?各家日用账的模子差不出多少,或是你无意中看见过类似的罢。」 ——从隆昌侯书房偷出来的日用账,二叔也觉得差不多吗? 「你——」方伯爷压低了声音,目中狐疑之色变浓,「你连这也知道?你跟那小贼确认过了?」 ——没有,那小贼认不得几个字,我问不了他多少话。 方寒霄滴水不漏地继续写:这是我猜的,因为我看见了砸在地上裂成几瓣的砚台。 砚台这种东西,当然是出现在书房的可能性最大。毕竟隆昌侯府里又没有哑巴,不需要像方寒霄一样把文房四宝摆得到处都是。 方伯爷脸色绷紧。 他心内实在紧张。 他如此重视这本账本,原因也正在此处。 当然蟊贼有可能进过隆昌侯书房之后,又偷到厨房去,可正如方寒霄说的那样,他揣块肉出来都比偷人家的日用账有用,这账本会和砚台同时出现在蟊贼手里,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都是他从隆昌侯书房里偷出来的。 而隆昌侯府除非吃错了药,才会把厨房的账本收到主子的书房里去。 第27章 方伯爷感觉自己的声音都紧了起来,他努力控制着:「——霄哥儿,你还在哪里看过这样的账本?你好好想想。」 方寒霄在明知账本不对的情况下,仍能提出来他看过,那这里面一定不如他原来想的那样简单。 方寒霄慢条斯理地翻着,微微皱眉,好像在努力回想。 方伯爷这下也不打断他了,他敏锐地意识到,新的突破口可能就在他眼前。 他认准这账本里一定藏了隆昌侯见不得人的秘密,带着这个针对性去解谜,摸到了一点光亮,但离柳暗花明还是差了不少距离,就算完全解开了,拿这么一本账册去证死隆昌侯,他心里也没那么有底。 而且他时间也不够充足,如果在他解谜之前,隆昌侯府就发现了自家失窃,那他就被动了。 因此他需要旁证,及时而有力的旁证。 方寒霄终于把账本翻完了,提笔。方伯爷忙注目过去。 这一回方寒霄的字写得有点慢,也有点犹豫:扬州蒋知府一案,二叔可曾耳闻? 方伯爷不解点头:「听过一些。」 年前闹得很热闹,不过外官知府贪污,与他全无干系,他听过便也罢了,没有认真做什么了解。 方寒霄慢慢写:从蒋知府处搜出来的那本账册,二叔知道吗? 方伯爷又点头:「知道。」 就是因为这本账册,把凤阳应巡抚拉下了水。他运气好,快脱身了,留下手印的师爷却是完了,合谋贩卖私盐事发还诬赖上官,自己的命是别想了,牵不牵连家族都不好说。 方寒霄落笔:其格式,似与该本相似。 方伯爷用力眨了下眼,他震惊,恐怕自己眼花看错:「什么——真的?!」 方寒霄点了点头。 他那日在隆昌侯府借放火将周边人手都调走,私入隆昌侯书房时,原没抱着一次就能找到账册的信心,结果不多久就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这本账册,翻开一看,似曾相识的格式,让他电光火石般想到了曾见过的蒋知府的那一本,并由此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他没多耽搁,立刻带了出来。 ——随后他自己也露馅的事就不必多提了,他不是神仙,终有疏失之处。 方伯爷的呼吸变得急促,青黑的眼圈都仿佛放着光芒,他禁不住一把伸手抓住了方寒霄:「霄哥儿,这可开不得玩笑!你说得可确实真么?你没记错?!」 他连连发问。 方寒霄低头写:见过蒋知府那一本账册的不只我,二叔如有怀疑,可去与于宪台再做确认。 这案子就是于星诚办的,于星诚当然最为清楚。 这下方伯爷信了大半——他和于星诚没打过交道,但听过他的名声,何况于星诚就算不如传闻的那样公正,他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账本像不像,两本摆一起一比就出来了。 这时候各家的私账不可能有统一的格式,说是差不多,那就表示必然有差的地方,蒋知府和隆昌侯两个看似没有干系的人能差到一起去,说不过去。 必然有鬼。 但方伯爷还是想确认一下——于星诚不会说谎归不会说谎,他总得去问一下。 他在扳倒隆昌侯这件事上,已经努力了很长时间,功亏一篑不只一次,这一回,他一定不能草率行事,必得毕全功于一役。 「霄哥儿——」因为谨慎,方伯爷疑心又起,用探寻的目光扫着他,微微笑道,「难得你肯帮二叔,没有隐瞒,将这件事告诉给我。」 方寒霄写:我不过帮我自己。 方伯爷道:「哦?怎么说?」 ——岑永春对我做过什么,二叔忘记了吗? 方寒霄写完这一句,掷笔抬头,毫不回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方伯爷心头一块石头落下,是,他是一时没想起来: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他笑了,这回的笑意深得多也真切得多:「霄哥儿,你放心,此事若成,二叔绝不会亏待你。」 晚间。 方寒霄陪方伯爷走了一趟于家,摆布着事态按他的意思进展后,回到了家。 他心情很轻松。 莹月快哄好了,小姑娘还是心软,给他摆了那么些天脸色,结果看几滴血,马上就挺不住了。 他掀帘子踏进门去。 丫头通传过,莹月知道他回来,脸色冷冷地站着等他。 方寒霄:…… 他脚步顿时慢了,以为自己把形势估计得太过乐观。 「你忙什么去了?一天都不回来,药也不换。」莹月板着脸指了下椅子,「你自己身上有伤,不知道痛吗?」 方寒霄:哦。 他乖乖地过去,到她面前坐下,把手臂伸出来,搁到了桌上。 元宵过后,诸衙门开印,百官上朝,年节喜庆淡去,一切恢复如常。 不,不能说如常。 于星诚的一封弹章在新年伊始直接引爆了朝堂。 隆昌侯作为最直接的当事人被紧急从任上召进京不说,本来已快脱身的应巡抚啪嗒一声重新栽了进去——因为据蒋知府供述,他的账本模式来自应巡抚师爷的传授,而又据师爷供述,他所以有这个把赃账伪装成厨房日用账的想法,灵感来自于曾在应巡抚书房里看见过一本差不多的账册。当时他没有多想,此前也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所以他一直没说,如今见问,才回想起说了出来。 第28章 这一下,应巡抚比先前被拉进贩私盐案里还惨。 他的账册就藏在任上,火速被搜到飞马传递进京,他这本就不只是形式与隆昌侯的像了,连数目都大致能对上——文武天然有壁,隆昌侯收买朝中官员推潞王上位,好些是经他的手为之,因为收买的大多是中低级官员——高级的眼皮没这么浅,不靠收这种钱为生,人数多而琐碎,应巡抚怕忘记,因此细细记下。 蒋知府合谋盐枭贩点私盐跟本案中的手脚一比,只算个小打小闹,两本账本对照,一经解密,数目之大,令得整个朝堂目瞪口呆。 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保他们——哪怕是原先收过点好处的,人家收那点好处不过九牛一毛,可没有沾手过这么大款项的赃银啊。而且越是收过钱的,不干净的,越是不敢出头,怕把自己也栽进去,各自心里都还十分忐忑着,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这里面同时也有隆昌侯自己根基不稳的缘故,他从方伯爷抢到这个职位至今不过四年,钱是捞够了,关系没搞到位,他人常年在任上,与中枢联系不紧密。 ——对了,他倒是也有联系紧密的,潞王,应巡抚,一条线上的蚂蚱,跟着账本一起栽了,个个自身难保,腾不出手捞他。 隆昌侯一回京就被刑部锁拿了去,没怎么摸得清情况,在狱中还试图辩解,然而蒋知府供出师爷,师爷供出应巡抚,应巡抚在皇帝特旨下遭受刑讯,自知大势已去,挨不住招出了全部始末,隆昌侯一个人的强撑,已然毫无意义。 二月中旬,这一大串由延平郡王遇刺引发的连环案中案在皇帝御审下,宣布结案。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潞王完了,皇帝本来就不大情愿过继,被朝臣们逼得无奈才弄出了个选秀,这下潞王自己作了个大死,他那一系是肯定不成了,皇帝顺理成章还可以把过继再往后拖一拖。 皇帝确实这么做了,提也不再提过继的事,这回朝堂中要安静许多——因为皇帝没有对隆昌侯和应巡抚那两本账本做进一步追查,借势对所有涉案官员展开大清洗,而是于朝会中金口做了反省,说朝中如此乱象,有君主之过,然后当朝把账本拿出来,烧了。 皇帝放了官员们一马,将一场大动荡消弭于无形之中,官员们不能不投桃报李,再追着为难皇帝,于是从上至下,都消停了下来。 于星诚对此很欣慰,乃至对皇帝又重拾了信心。 政治,有时候不是黑白分明的一件事,隆昌侯与潞王案根源在于东宫空虚,将首恶与帮凶拿下便是,没有必要牵连太广,把朝堂一扫而空无法让东宫多出一个太子,那就既不治标也不治本,只是白白令局势更加不稳。 皇帝能出面将这一层责任揽过去,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心态,都像是个明君所为了。 隆昌侯应巡抚蒋知府等一干人等上菜市口的上菜市口,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一片乱哄哄里,作为起因的延平郡王遇刺案悄无声息地也结了,就以盐枭遗书为准,海捕他几个「逃走手下」的文书发到了天下各个州府城门,算是后续处理,能不能抓到人,另说。 延平郡王这回什么也没说。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没来得及出手,隆昌侯自动落马,宝丰怀庆直接被撵回河南跟亲爹一起圈禁反省,他乐得真是梦里都能笑醒,哪里还找得出什么不满意。 遇刺就遇刺吧,反正他也没死,逃过去了,以后多带些护卫就是,他要好好准备做太子了,很不必为往事分心。 皇帝将过继押后也不要紧,除了他,还有谁呢?那个位子一步之遥,他耐心一点,早晚踏上去。 方伯爷也很满意。 他觉得自己这一回真是目光如炬,站对了队,还在站队不久就送了未来的太子这么一份大礼——隆昌侯,等于是他一手搞下去的! 于星诚的弹章里完全没有回避他的功劳,特特提出了账本的来源是他,这份弹章方伯爷本来的准备是自己写,但他在经由方寒霄传递,看过于星诚的以后,就改变了主意:术业有专攻,搞人,还是御史狠。 果然,于星诚没花多大力气,也没串联什么人一起上书,单枪匹马一封奏章直接将偌大的隆昌侯府搞到轰然倒塌。 如今的于星诚已经不是右佥都御史了,【豆-豆-网】他在连环案中大放异彩,实打实的功绩,毫无争议地直接就地升任成了左副都御使,正三品。 方伯爷翘首以盼着自己的晋升。 他的功劳也不小啊,肯定能捞到点什么——最好,是隆昌侯倒台后空出来的那个漕运总兵官的职位。 能把这个职位抢回来,不但前程有期,在父亲方老伯爷面前都扬眉吐气。 对于方老伯爷之前总是训他看不上他之事,方伯爷内心深处还蛮介意的。 方伯爷等着,等着,脖子都等长了,没等到。 砸了无数银钱后,他最后终于从皇帝舅舅承恩公那里问出了一句话:隆昌侯特别擅长告状,当年就靠告状抢走了他的差事,临伏法之前,又告了他一状,说他其实暗地里投靠了蜀王,其人不可信也不可用。 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仇人。 隆昌侯对此没有证据,但要往皇帝心里种刺,不需要证据。 潞王一倒,蜀王呈现一家独大的趋势,皇帝既然想把过继的事宜再往后拖,那就不会愿意再给蜀王增添分量。 第29章 方伯爷自以为的好大的功劳,如露珠遇朝阳一样,没了。 他真是——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他内心的愤怒!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去扒出隆昌侯的尸体鞭一遍! 死都死了,还坑他一把! 隆昌侯倘若泉下有知,得冲他冷笑。 这其实不能完全算他坑的,要说恨,他大好家业全部毁于方伯爷之手——于星诚的弹章上明明白白写着,就是方伯爷拿着意外所得的账本去找了他,隆昌侯真的是恨毒了他。可自家大厦将倾之时,他本来并没有能力再去报复方伯爷,也不知道方伯爷站队了蜀王之事,但是临刑前,儿子给他递了信,这让隆昌侯于垂死中对着方伯爷吐出了最后一下毒信。 想踩着他上位,没门。 不能拖着仇人同归于尽,也绝不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隆昌侯死了,于星诚晋升,延平郡王身价无形上涨,本该成为事件焦点之一的方伯爷,原地踏步,毫无寸进。 稳稳地做着他的空头伯爷。 人生对于方伯爷来说,真是很残酷了。 ** 这一天。 莹月坐车回徐家去看惜月。 乱纷纷尘烟落下,惜月这个延平郡王妃,终于要出嫁了。 她院子里很乱,云姨娘扯着嗓子来回呼喝着小丫头们收拾东西,忙得腰都直不起来。 莹月有点困难地在乱七八糟的各色箱笼陈设间往里走,惜月迎到门前迎接了她,笑道:「我们这里人手少,太乱了些,叫你见笑了。」 莹月问她:「你是收拾嫁妆吗?太太那边没有给你派人?」 惜月「呵」了一声,道:「太太现在恨不得吃了我,哪里还管我这些。罢了,我早不指望她了。」 莹月默然片刻。 惜月领她进去坐下,反过去问她:「你才进来,门房上有没有难为你?——我们如今在太太眼里,都是眼中钉了。」 这也怪不得徐大太太,隆昌侯连着潞王一倒,望月完了,惜月嫁的延平郡王倒是干坐着得了好处,而方伯爷又是莹月夫家亲戚,徐大太太要还看这两个庶女顺眼,倒是奇闻了。 莹月摇摇头:「太太大约是忙得顾不上,我才听说,大姐姐回来了。」 隆昌侯贪污数额巨大,勾结藩王,收买朝臣,一件比一件性质恶劣,已经伏法于菜市口,岑永春好点,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显示他涉入多深,他的判决最终是流放去了岭南,望月是孕妇,皇帝得知后,网开了一面,恕了她这个女眷的罪过,只是把隆昌侯府能抄的都抄完了,望月挺着大肚子,无处可去,只有回家来了。 提到这个,惜月也沉默了片刻,旋即眉毛重新扬起来,望着莹月道:「你总是心软,可别又同情上她了吧?她再惨,也是自找的,当初不削尖了脑袋往隆昌侯府里钻,落不到今日这个下场。」 莹月微微出神,半自语地道:「二姐姐,我知道。」过一会才又道,「我没有。」 她没有那样心软了,她只是和惜月的不沾手不一样,她知道方寒霄是有参与其中的,她不同情望月,可当她与她这个结果有断不开的联系的时候,她无法抑制复杂的心情。 但,她也不会做更多了。 她分辨得清楚,隆昌侯府悲剧的根源在于隆昌侯的贪婪,他伏的是明法,他可能为人算计,但没有被谁栽赃。 她这一阵子,有了许多秘密,方寒霄说话算话,确实不再瞒她,连最后送匿名信给岑永春告知方伯爷投靠蜀王之事都告诉了她,他向她倾吐这些的时候,乃至有点肆无忌惮。 这是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方寒霄。 他不用入朝堂,就能搅得满朝风云动。 像是书中那些传说的人物。 但要说他变得更陌生了,那也并没有——他说话行事,不经意的小动作,完全还是以前那样。 鲜活地在她身边。 惜月出嫁在即很忙,莹月自己也很忙。 方寒霄来往于于家,与于星诚反复推演商议如何扳倒隆昌侯的这一阵子,莹月也没闲着,她在给她的文稿收尾并从头校对谬误之处。 这一项事宜的繁忙一点不下于方寒霄,有时方寒霄睡了,她都没睡,挑灯在书案前夜战,方寒霄待要强制她一起休息,跟她通红得兔子般的眼睛对上,居然败退。 莹月也不是故意想熬,她白天的感觉就是不如晚上好,晚上四处宁静,只闻小虫鸣啾,白天卡上大半天想不出来的一个剧情,这时自然就冒出来了。 她文稿的进度随着现实里的案情发展一直在跟进,到隆昌侯府倾塌完毕,望月带孕投奔回娘家之时,她也终于收好了尾。 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共完成了两部文稿。 一部是记录式的,脱胎于先徐老尚书的写法,所有发生的一切如实记载,工整严密。一部则是会令她卡住、需要她自己想一些逻辑情节补进去的公案话本式文稿。 前者在价值上更大,但因为太真实了,事发在本朝本代本年份,不能拿出去广为传播,只能自己收好。后者则改动巨大,能隐去的信息全隐去了,只留下来一条主干,因为盐枭手下去截杀郡王的可能性实在不怎么成立,为了让这个葫芦提了结的案子在话本里变得合理,她又自己想了些转折填进去,确保最终呈现出的是一个完整的让人挑不出太大毛病的文本。 第30章 她那些熬夜的许多功夫一个是耗在这上面,另一个,就是小心剔出方寒霄在当中的涉入程度,她仿着市面上卖的那些差不多的闲书给自己的话本取了个名字叫《余公案》,以于星诚为主角,取了于星诚的谐音姓,然后把他移花接木到前前朝去,设定他为当时的一个提刑官,奉皇命在某州府查探当地疑案,查案途中正好遇上某致仕太师遭逢追杀,余公救下了他,由此揭开了一桩连环案的序幕—— 这里面看上去似乎没有方寒霄什么事,对了,他确实就是个很边缘的配角,跟在余公身边打打下手的那种,凡出场一般说不到两句话。 方寒霄忙里偷闲跟着她的进度看,明知她是为了保护他才如此,怕万一被别人看见跟真事对起来,但仍有点不满意,没话找话地和她道:「怎么就这样写我?」 莹月知道他的意思,道:「我已经多写了,你本来一句话都没有。」 方寒霄:…… 可不是吗。 谁叫他一直坚持不懈地装着哑巴。 莹月不管他的脸色,她有自己的事情做,也不胡思乱想了,天天做得很起劲,基本不出门,惜月给她送了信,她才去看望了她一下,姐妹俩说些话后,她回家来,又投入到了忙碌里。 直到终于忙完,她使福全出去替她打听件事。 「你给他看一下,问他这么多字,刻一下要多少钱,我不要刻很多,两三本就好了,我自己收藏着玩。你去多问两家,比比价,最好每家再买本书回来,我看看他们自己印得怎么样——对了,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谁,知道了吗?」莹月细细嘱咐着。 这时候的书籍市场其实很繁盛,朝廷管制不严,不是公然宣布要造反推翻皇帝的书,一般都可以拿出去版刻,书籍版本主要分官刻、私刻和坊刻,官刻私刻一望即明,坊刻则是民间的书商刻版贩卖,私刻就托赖于坊刻,稍微大一点的书坊都养着自己的刻工,私人想找个刻工制雕版印书珍藏,便也不难,只是因为私人需求的印刷量少,价格一定比买别人的成书要贵多了。 这是莹月让福全多走两家比一下价的原因,她对物质的需求少,日常基本不花钱,但她辛苦这么久,写出了人生的第一本成果,还是想要留个纪念,这个钱,是认真想花了。 福全天天在前院晃着没事,巴不得出去跑个腿透透风,听着连连点头:「奶奶,我都记得了。」 莹月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放心了,给他抓了一把大钱,算是跑腿费,叫他自己买点果子吃着玩。 福全接了她的稿子和钱,在石楠的监督下把稿子仔细塞到怀里放好,然后跑了。 玉簪带笑走过来:「奶奶,终于了了,快歇一歇吧,看外面太阳多好。」 春来了,天暖了,外面不但阳光好,景色也好。 莹月忙的时候不要丫头伺候,屋里有人都是打搅她,丫头们没事干,就在外面收拾小院子,陆陆续续弄了些新的花草来,玉簪石楠跟着莹月这样的主子,心眼没长多少,但审美情趣着实不错,领着另外六个丫头捣腾,把院子收拾得错落有致,是个春色动人的样子。 方慧来看见了都喜欢,回去学着把自己的院子也照着折腾。 「这杜鹃是哪里来的?养得真不错,打花苞儿了。」莹月走到厢房廊外,问道。 「后角门那里有个老婆婆挑着卖,我看见好,买了一盆,很便宜,才几个大钱,我回来拿钱的时候和奶奶说过,奶奶忘了?」石楠笑嘻嘻过来。 莹月茫然摇头,她真忘了。 玉簪打趣:「奶奶是用功过头了,可惜没托生成个男儿身,不然这会儿,该考回个状元来了。」 一院子丫头都笑,不是取笑,是很赞同的意思。 一个人把时间都用到哪里去了,那真是看得出来的,要说莹月不管家也不理财,天天捣鼓这些是没什么用,但怎么讲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老童生酸秀才这样的话也有人说着取笑,但在这个时代里,读书这件事本身的地位就是很高乃至于至高的,尤其在方平江伯府里,由于方老伯爷这个掌舵人对于读书的痴迷,带得虽然方家如今还没有出一个学业有成的学子,但家风已然很有点书香味了。 气氛轻松地说笑一阵后,只见福全风一样地跑了回来。 莹月微微惊讶地进堂屋坐下,问他:「这么快?你都打听好了吗?」 福全点着头,又摇头,呼呼喘着粗气。 石楠跟进来,推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是什么意思?点头又摇头的,叫奶奶猜谜呢。」 莹月不急:「没事,我看他跑得累了,你倒杯茶给他,叫他歇一歇。」 石楠也还心疼弟弟,就倒茶递过去了,福全一气灌下,喘匀了气,一双乌豆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亮,道:「奶奶,我问过了,那个先生说,他不要钱,还倒给奶奶钱!」 莹月石楠对看一眼,都有些糊涂——石楠夺了他的茶盅,一指戳在他脑袋上:「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了,大了一年,倒过回去了,叫你打听个话,你乱七八糟说的什么。」 「哎!」福全挨了姐姐训也不恼,还笑,嘴角咧得大大地,「是这样,我依着奶奶的吩咐,先找了一家三山堂里去问——我看他家门脸挺大的,这几个字容易,我刚好还又认识,我就进去了。听说我要刻书,一个伙计先带我到后面去,叫出刻工来跟我谈价钱,他们书坊坐堂的先生正好在那里看才刻出来的板子,我把奶奶的书稿拿出来给刻工看,他见到,也从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把就抢过去了!」 第31章 莹月:「啊?」 石楠竖了眉毛:「你就叫他抢?你不知道护好了!」 福全忙道:「他没抢到别处去,就站我面前看,那纸金贵,我怕抢坏了,只好由他看,一边催他快还给我,他不肯还,攥在手里比我先前拿得还紧呢,又看了好几张,才问我,这文稿是哪来的。」 石楠道:「你没告诉他是奶奶写的吧?」 莹月内眷之身,总是有那么些不便处,她不想招惹麻烦,所以先前让福全不要报出自家名号来。 福全摇头:「没有,我记着呢,我就说我主人是个外地来的举人老爷,这回是进京赶考来的,读书闲暇里,自己写了个话本玩,听说京城这里刻工好,就便带过来,刻两本赠赠友人,自己收藏也方便。」 如今二月末,春闱刚过,别说,他这谎扯得还挺圆。 石楠满意了,追问:「然后呢?」 福全嘿嘿笑:「然后他就坚决不肯要我的钱,说我家主人要印多少本都可以,只要把书稿卖给他,准他在市面上售卖,他还另外给开润笔费。」 石楠「哇」了一声:「奶奶,你真厉害!」又夸那先生,「他可真有眼光,怪不得能开比别人大的门脸呢。」 跟着又忙问福全:「他出多少钱?」 福全笑得乌豆眼都没有了,只咧出一口不甚整齐的牙,他竖起两根手指来:「二十两!」 「这么多!」石楠惊呼。 她立刻扳手指来算——其实也不用扳,她脱口也就报了出来:「是奶奶从前一年零八个月的月钱!」 她们如今手头阔绰多了,但年少时的经历很难磨除,衡量起物价来,仍习惯以莹月在娘家时的月钱来算,那时候每一文钱都要仔细花费,这是主仆印象里关于金钱最深刻的记忆。 莹月抑制不住笑容,但又有点不敢相信:「——他真愿意出钱吗?你跟他都说好了?」 她真不觉得自己写得多好,说实话,就这个最终版本她仍觉得有好大的进步空间,只是暂时她的能力就到这儿,即便知道哪里有问题,也下不去手再改,凑合着先算了。 这样不完美的文稿,她从未觉得能卖钱,所以才只想自己印两本收藏一下。 福全重重点头:「他岂止愿意呢,简直求之不得!我说主人没叫我卖,我得回去问一下,他都不舍得还给我,又加了价,说二十两嫌少的话,那他可以再多加二两!」 「二十二两!」石楠又惊呼。 方老伯爷阔过了头,二两丢地上他老人家不一定愿意弯腰捡一捡,但外面普通人家,真的不是这个物价,那个书坊先生一下加二两,是很有诚意了。 石楠抖着嗓音问:「那你卖没卖呀?」 福全摇头:「奶奶没说,我哪敢私自把奶奶的东西卖了呢。」 他到了平江伯府,在外院混到现在也是长了见识的,二十来两还不至于叫他冲昏了头。 他说着,从怀里把莹月的文稿重新掏出来——变得皱巴巴的,他咧着嘴解释:「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我看那先生恨不得跟我回家,亲自找‘举人老爷’面谈。」 石楠笑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 方寒霄在廊下听到现在,迈步走了进去。 方家的产业不涉及书市,但他远比莹月在外面走动得多,对于各行行情比莹月及福全这样的半大小子了解得多。 如今的书籍市场,不缺大儒经史——先贤们早写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场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们之间的互赠咏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场对这些书没有需求。 缺的是两种,一种是科考时文,一种是通俗话本小说。 后者缺得比前者还厉害,因为科考时文也是有走科举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着。通俗话本的市场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写它的人就多,相反,还越少——因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经文人放不下身份来写,没能力的,写出来的又不知是个什么烂玩意儿。 即便是那些烂玩意,也有书商肯收,没办法,缺啊。 买回来印一印,总有人看,多少赚点。 福全从前替莹月买书,他识字很少,不知该买什么,都是跟书坊掌柜要的推荐,人家一听是闺阁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给推荐乱七八糟的书,尽量捡高层次的推荐——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总之不出错,不会让人姑娘家里发现了来闹事。 所以莹月没看过那些不成样的书,她没对比,对自身就没有准确认知。 莹月正在忐忑又欢喜地问石楠:「那我卖吧?二十二两呢。」 石楠很坚决地点头:「卖——大爷?」 她看见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从福全手里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带傻丫头,叫人蒙了还欢欢喜喜觉得值呢。 福全略迟疑,但见方寒霄已经出去,莹月脸色不解,但没阻止,就忙跟了出去。 方寒霄出去的时间跟福全先前那一趟差不多,回来的时候,给了莹月两张契纸和一张银票。 银票是一百二十两。 莹月玉簪石楠一起:「——!」 第32章 方寒霄泰然自若地迎着她们的目光。 这点钱,实在不在他的眼里,要不是看不过眼莹月吃亏,都不值得他跑一趟。 但莹月是震惊极了,三山堂先前给她开二十二两她都觉得好赚了,像天上掉钱了一样,没想到方寒霄转头给她拿回来五——五倍还多! 「真是人家给的?你没哄我?」她不相信地追问。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怀疑自己,她怎么就能赚这么多钱了呢。 方寒霄把银票底下的契纸翻上来,示意她看。 契纸就是订立的书稿合约,上写着三山堂受托代为刊印《余公案》发售——只是刊印代理权,约定润笔一百二十两银,如需将书稿内容挪做他用,诸如改编戏曲一类,必须经原作者皓空山人同意,润笔花费还需另行约定—— 莹月先忍不住心中炸开一样的欢喜,她嘴角直往上飞扬,压都压不住,但看到后来,喜悦里又生出点茫然:「皓空山人是谁?」 全然陌生的名头。 方寒霄点点她。 「哦——」莹月反应过来,她不好暴露真实身份,方寒霄所以顺着福全的话头给她捏造了个号,这个名号要说也符合举人老爷的身份,但一听便知不是顺口起出来的,应当有个出处来历。 她好奇起来:「为什么我叫这个?」 她的名号呢,她也很关心的。说起来是她忘记了,先前福全说时,光顾着高兴了,没想起这一茬。 方寒霄又点点自己。 这个莹月不明白了,虽是他起的,但怎会跟他又有关系。 方寒霄拉她到了里间,写了四个大字:皓月当空。 他落笔时沾了浓浓的墨,笔画纵横,字意极为饱满。 这个词一点也不难理解,莹月名字里有个「月」字,方寒霄借此引申出来,去其中段,取其首尾,成「皓空」二字,至于山人,是一般的文人常用以自谦或自认隐士的称号,泛滥而寻常。 若没方寒霄先前指自己的那一下,莹月也就做此理解了,不会再多想,但有那一下在前,她别的一般,于文字上却有敏感一面,很快便有了深一层联想——他名字里,正有个霄字。 霄者,云霄,九霄,天空也。 她这轮皓月,当的是哪个空? 不问可知。 莹月呆愣着——你说这个人,哪里来的这样多心机! 她转脸一看,只见方寒霄不避不闪,眼神同她正正对视,黑而有神,闪着得意。 给莹月起出这样一个一语双关的名号他是真的很得意的,一想出来,他就觉得天造地设,不等回来再跟莹月商量,直接就在契纸上定下了。 不过,内心深处,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忐忑——如今他和莹月的关系看着是不再僵持了,但此前那段冷漠时光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阴影,莹月面上要是好了,心里还生他的气,不肯接受,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莹月向他伸手。 方寒霄莫名地:……? 「笔给我。」莹月催他。 他反应过来,忙递过去。 莹月拿到笔,定了定神,微微俯身,郑重其事地在两张契纸左侧角落分别签上了「皓空山人」四个字——最后签名是要她亲笔签的,方寒霄不能代她。 她常用字迹仿的是先徐老尚书,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柔婉,不论是文稿还是这个签名,不说穿的话,都看不太出来是女子手笔。 签完了,她对着发了一会愣。 没有什么,她现在的情绪就是高兴,说不尽的高兴快活。 那张一百二十两银票的意义,比方老伯爷先后给过她的两千两都大,方老伯爷偏心晚辈,又不大懂书文,才以为她很厉害,她得到的时候很感激他也很受宠若惊,可从自家长辈手里拿钱,那是拿不出多少成就感的——那是长辈的心意,不是她理所应当得到的,更不算她的本事。 世上有才学的人多了,方老伯爷都会去大手笔撒钱吗?不可能的。 而三山堂的先生不认识她,与她从没有过来往,他一眼看中她的文稿,出价求购,全然取中的是她个人的能力。 一直以来,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论从得好不好吧,总之,她是没有多少选择权与决定权的。身为女子,她似乎注定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 从前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波逐流,被替嫁都懵懂认命,直到发现方寒霄别有用心,骗她,她与方寒霄闹到几近决裂,要走,但是没有走成。 这源自方寒霄的挽留,可于她心底深处,她是真的不顾一切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想离开平江伯府吗? 她得对自己承认,不是。 做出要走的决定时,她内心不是不害怕的,走出去怎么办,何以谋生,她有打算,但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办到,她一点底都没有。 真正拖延住她脚步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之后她慢慢明白了方寒霄所为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一切无法就此回到最初,发生过的裂痕,终归是发生过了,他的真实面目与她以为的相差太远,她一时觉得他陌生得她认不出来,一时又觉得他一直是那个人,从未改变,两种感觉,拉锯得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第33章 直到现在。 她从这一式两份的契纸里得到了无穷的勇气,她开始相信如果她想,她可以走出平江伯府,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这不是说她想走,恰恰相反,她一点也没有那样的心思了。 他同她想的不一样有什么关系呢? 陌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畏惧他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再给她带来那样大的困扰,因为她的人生,已不必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他不再能给她带来毁灭性的伤害,她因此,反而愿意重新靠近他。 窗外阳光灿烂,花香阵阵,莹月隔窗见一只白色蝴蝶在院中翩翩飞舞,自由自在,不觉微笑起来。 这一刻重新敞开的心怀,是因为她自己,不是任何别的人。 可以真正帮到她的人,也只有她自己。 「你不用这样,我不生气了。」蝴蝶飞走了,莹月意识到方寒霄还在一直看她,转头软软和他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我这阵子心情不好,态度很差,你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从冷战,到争吵,到看似平静然而总有些不尴不尬的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莹月第一次明确将话说开,望着她澄澈微弯的眼神,方寒霄缓缓舒了口气,心头坠着的还剩下的一颗小石子终于彻底落下,被抛去看不见的远方。 他的眼睛也弯了,渐渐溅出光来,忽然一个弯腰,将莹月合身抱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圈。 「啊!」 莹月猝不及防,满眼家具闪过,一下被转得头都晕了,怕掉下来,也不敢挣扎,手足无措地惊叫:「——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 玉簪石楠听到动静,吓一跳,掀帘望了一眼,见是主子们闹着玩,这是有阵子没见到的景象了,双双对一眼,捂嘴笑了,把帘子放下,站到屋门外守着去了。 里间,莹月又被转了两个圈,这下更晕了,总算方寒霄闹够了,终于把她放了下来,莹月晕晕地扶着脑袋,两眼还在冒星星的时候,听到他俯到她耳边低低许诺:「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嗯。」莹月正点了下头,就听他补充了一句,「太难哄了。」 「……」她瞪他。 方寒霄无声地笑。 她哪里难哄,除了咬过他一口,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嘛。 莹月不服气地想,不过,她也鼓不起劲来生气,忍耐着,还是跟着笑了,小声问他:「你还这样吗?」 她比划了一下喉咙处:「你什么时候才好呢?」 方寒霄点点头,低声跟她道:「不急,再看一看。」 看一看隆昌侯倒台后,背后牵不牵出隐藏的势力来。 到今年,已是他等待的第六年了,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等的。 晚间的时候,莹月让人拿钱去了厨房,让置办两席丰盛的酒席来,一桌给丫头们,一桌她和方寒霄用。 丫头们并不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好吃好喝的,自然开心,收拾了她们住的其中一间厢房,热热闹闹地围坐了一桌子,玉簪石楠也都去了,莹月不要她们伺候,让她们自去放松去,屋里的酒席也不必来收,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好了。 莹月惯常从不饮酒的人,这一天实在开心,主动倒了几杯果酒,渐渐她的脸颊飞上了两片晕红,眼丝也变得有些朦胧。 果酒味轻薄,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醉的不是莹月,是方寒霄。 时辰渐晚,灯烛渐灭。 外屋杯盘散乱,里间衣衫缭乱。 莹月哭了:「呜呜,你走开,痛……」 她要被劈开了,劈成两半。 方寒霄隐忍之极地在她耳边低语:「马上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 莹月嘤嘤:「没有好,骗子,你又骗我,呜……」 窗外,一轮皓月当空,稀疏星子闪烁。 一眨又一眨。 三月初一,一月之始,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诸事皆宜。 延平郡王的昏礼就定在了这一日。 皇亲宗室娶亲,是许多年没有过的大热闹,初一吉时,延平郡王领着浩荡的迎亲队伍自十王府出发,满城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蜂拥了去看。蜀王不在,皇帝作为叔叔,面子给做得很好,特派了两队金吾卫去分列队伍两旁,甲衣光耀,十分气派。 皇帝没有儿子,诸藩婚配早已在封地上自择,上一次这么大的场面,得追溯到起码二十多年前去了,那是皇帝本人立后的时候。 说起来,皇帝的皇后,不好做。 原因很明了,后宫无子。 当今这位皇后姓石,虽然石皇后素有贤名,从不妒忌,皇帝要幸谁歇在谁哪里她从不干涉,后宫里生不出孩子的也不是她一人,但她作为正妻,母仪天下,荣耀权力承的是第一份,这所受的压力,就同样是首当其冲。 肚皮不争气,腰杆就没法硬起来,为了弥补这缺失,石皇后只能从品德上做文章,把自己拼命往「贤」字上靠,掌理后宫,从来公正宽和,宣召外官女眷也和气有加,故此石皇后在内外的风评一向不错。 第34章 扯远了,话说回来,因为围观者众,虽然有金吾卫开道,但大喜的日子,也不好伤了百姓弄得鬼哭狼嚎的,金吾卫就不便下重手,举着长戟只能以推搡吓唬为主。 天子脚下的百姓,见多识广,还真不是随便吓得住的。 迎亲队伍的行进就很慢。 「也太慢了吧,龟爬似的,走半天了,还在这里。」 街旁茶楼临窗的座位上,薛嘉言探着头吐槽了一句。 他对面是方寒霄,闻言也往外看了一眼,不过不以为意,目光在前列那匹高头骏马上的大红人影周身随意一绕,就收了回来。 「方爷,我说你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你娶亲呢!」薛嘉言不满意他的淡然反应,掉过来又说了他一句。 方寒霄扬眉——他好端端坐着,哪里有乐? 「你还不承认,我今天从碰见你你就在傻笑,」薛嘉言伸长手臂敲了下他面前的茶盅,「你照照,照照,看看你的脸!」 茶盅里那一小口清茶当然照不出人的脸面,方寒霄就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笑出的弧度,乌黑的剑眉索性挑得更高了点,向身后椅背中一倒,冲着薛嘉言一乐。 论起他这几天的心情,跟他娶亲也没什么差。 人间至乐,食髓知味。 可惜莹月实在娇弱,嘤嘤得他束手束脚,不怎么敢放开来,再者因很逼近了这吉日,莹月想去送庶姐出门,给她撑撑场面,他又只得放她休养两日。 今日一早,他才把莹月送去徐家,莹月进去陪惜月了,他没事做,跟徐家别的人也没话讲,就溜达了出来,拐去三山堂看了一下《余公案》的制版情况,刚看完,出来就碰上了休沐在街上闲逛的薛嘉言,两人就约起一道进茶楼来喝茶了。 薛嘉言让他饶富深意的笑容笑得晃眼,待要追问他到底乐什么,外面忽然爆竹礼乐声大作,把他的声音全掩了下去,薛嘉言也不放弃,啧啧地捂着眼冲方寒霄做了个假装看不下去的动作,然后才又往窗外看了看。 茶楼本开在人烟稠密的地段,如今这条路更挤到水泄不通,礼乐声已是响到第三回了,长长的迎亲队伍才终于快行出了街道去。 春日阳光不算炽烈,但总骑在马上这么晒着,也不是好受的,薛嘉言就遥遥见到延平郡王的背影在马上动了动,似乎有些烦躁的样子。 「嘿,叫他装模作样搞什么亲自迎娶,受罪了吧。」薛嘉言缩回头来,幸灾乐祸地灌了口茶。 延平郡王进京虽为娶妃,但以他郡王位分,这亲迎礼其实可以不用他亲身赴往徐家,由迎亲队伍把新娘子接回来,他在自家府门前迎出来就算尽到礼数了。 不过延平郡王自谓这门婚事乃是皇帝御赐,他十分感念皇恩,为显心诚,主动将礼数做到了极致。他这份礼数看似是给惜月,实则是想落到皇帝眼里,在皇帝那里加一加分。 他没白干,皇帝正是听说他要亲自迎娶,才派了两队金吾卫给他的。 薛嘉言因此看不上他——他倒不是嫌弃延平郡王心眼多,权术谋算,男人的世界里本来少不了这些,而是眼看着延平郡王这么会给自己找存在感,哪一日他真登大宝,支持他的建成侯薛鸿兴跟着水涨船高,他这个总被大伯当贼提防的侄儿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更该听他的摆布了,只怕到时御前的差使都别想保得住。 想起来,薛嘉言就悻悻地。此时外面一波动静终于暂时停歇了,薛嘉言已忘了先前的话头,压低了声音向方寒霄道:「寒霄,你知不知道,我听说现在连皇后娘娘都支持延平郡王了,希望他能正位东宫。」 方寒霄凝神,疑问地望向他。 薛嘉言会意地接着往下讲:「对,从前娘娘没有倾向,不论是潞王系还是蜀王系上位,娘娘心胸宽广,都是乐见其成的——只要储位能有着落,娘娘不在乎坐在上面的是谁,你明白吗?」 方寒霄慢慢点头。他懂。 多年无子的锅石皇后背得太累了,虽然她尊贵而贤德,没人敢当面说她什么,但这份煎熬苦楚,外人随便想一想都觉得不好受,何况一直处在舆论中心的石皇后本人。 石皇后与皇帝是结发夫妻,年纪仿佛,到这个年纪生育的希望已经算是完全断绝,太子既不能从她肚子里生出来,那么是妃嫔所出,还是从叔伯家中抱养,对她是没多大差别了。 不管是谁,是谁都行,总之,快点定下来吧。 这半辈子的罪她是受够了。 可惜天不从她愿,她不存指望,皇帝却和她不是一条心,皇帝拖到至今不肯过继,不正是抱着自己也许还有戏的心么,要过继容易,国本一旦定下,再更改可就难了,想退,哪是那么好退的。 现成的例子,薛嘉言的大伯薛鸿兴。薛嘉言能被退回二房,那是薛鸿兴的妾室有孕及时,卡在了开祠堂祭祖改谱系的前一步,若这个程序完成了,薛鸿兴想反悔都难,过继一旦成立,其在各方面的效力不下于天生的血缘。 不然,薛鸿兴何至于至今还防着薛嘉言。 此前三位郡王齐赴京城,石皇后的心愿眼看快达成了,结果,隆昌侯落马,一下三去其二,只剩下一个延平郡王。 皇帝对这唯一的选择态度暧昧,不说立,也不说不立,朝臣们因为隆昌侯一案中的某些缘故,也不再催促皇帝。一片安宁里,原先一直安静的石皇后的某些动作就变得显眼了。 第35章 「我听说,」薛嘉言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娘娘最近常请卫太妃说话,还宣百戏进去一道看戏。」 卫太妃,即蜀王生母,延平郡王的祖母,石皇后与这位先帝朝后宫仅剩有位份的老人来往渐频,看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能咂摸出一点滋味的。 潞王那一窝都完蛋了,延平郡王的赢面巨大,石皇后打算与最可能的继子打好关系,那么这时拐弯抹角地透出一点亲近之意,将手段做在前头,是圆融又老道了。 方寒霄沉吟着,石皇后的倾向对延平郡王是一大助力,但要说能起决定性的作用,那是算不上。圣心之固执,只看朝堂上这几年的拉锯便能看出来了,皇帝都不曾屈服于那么多朝臣的压力,还将死局盘活,借隆昌侯的账本堵住了朝臣的嘴,那就更不会轻易被石皇后一人说服。 时局如何,还得走着瞧。 他正想到此处,忽听外面起了一阵骚乱。 薛嘉言早已把头探出去看,方寒霄跟着看出去。 只见街道拐弯处的迎亲队伍整个混乱了,百姓惊叫声不已,还夹杂着小儿受惊的哭嚎声,乱糟糟里方寒霄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比较明显——最显眼的那匹披红系花的骏马马背上空荡荡的,本该骑在上面的延平郡王不见了踪影。 这意外太突然,方寒霄手撑着窗台,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飞奔向前,挤进那一片混乱里。 他不能出声询问,但周围人都在纷说不休,他很快听出了端倪:延平郡王是忽然从马上掉了下去。 骏马现在还在侍卫围绕中,有些不安地踢着蹄子,但总体仍算平静,延平郡王这一坠下,显然不是因惊马,只是行进途中,他自己坐不稳,栽了下去。 坠马的延平郡王现在被层层保护在队伍中,金吾卫遇了这个意外,不能再客气,严肃地驱赶起围观百姓来,有两个挨了打后,其余百姓害怕起来,纷纷向后躲开。 方寒霄缓缓跟着移动,他有意变动着方位,几次下来,周围人浪散开,他倒是挤到了前列去。 「王爷,早说您旧伤未愈,不能亲迎,您为报圣恩,偏要逞强,到底支撑不住,这下——呜呜,可怎么是好——」 这声音有些尖利,当是随侍延平郡王的贴身内侍一类。 方寒霄望着从众人簇拥里露出来的一角大红色委垂于地的衣摆,眯起了眼:旧伤? 延平郡王那个旧伤在扬州便已休养过,都能从扬州起赴京城,如今不过从十王府到徐家这一小段路,支撑不住,复发了? 呵呵。 延平郡王迎亲途中坠马,被紧急抬回了十王府,他本人是不能到场了,不过仪礼仍在进行中。 迎亲队伍的大半人马按计划到达了徐家,把惜月迎上了花轿。 方寒霄跟在队伍后面,接到了眼圈红红的莹月。 莹月本有些难过,她自己出嫁的时候太突然了,都没来得及有什么离情别绪,这一下送惜月才感觉到了,但听说了延平郡王坠马的事,她顾不上再难过,吃惊道:「从马上掉下来?要紧吗?」 迎亲当日新郎官发生这种事,太倒霉了罢。 她很是替惜月担心起来。 方寒霄摇摇头。 他能肯定延平郡王是有意摔的,那么慢的行进中,旁边又有那么多侍卫,他不可能摔出什么问题。 莹月松了口气:「哦。」 方寒霄看着手痒,伸手就过去捏了捏她的脸。 操心别人的男人干什么。 虽然已经在自家的马车上,没有外人看见,莹月还是一下把他的手拍开,又别过脸躲开了点。 她现在看见方寒霄还有点残存的害羞,以及更多一点的不可思议——真正的圆房,怎么会是那样的。 她以前有多蠢啊,以为一个床上躺一躺就会有宝宝。 原来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亲密到那种程度,怪不得她从前听过有人用「相濡以沫」来形容夫妻呢。 方寒霄看她的小模样,不但手痒,心都痒起来,但是底下还有事,他不得不叹了口气,压抑下来。 他们要去十王府赴喜宴。 他在扬州时几乎没有和延平郡王打到交道,凡事都是于星诚出面,但如今他成了延平郡王的连襟,这喜酒,是很有资格去喝一杯的,并且还必须去,不然落到人眼里,就得瞎琢磨了。 他本可以直接去,因徐家眼下还乱着,徐大太太必然不会给惜月好脸,莹月觉得惜月那么孤单又乱糟糟地出嫁太可怜了,要去送她,他才跟着绕了这么个弯子。 车轮滚滚过长街,他们比迎亲队伍先一步到了十王府,要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穿绿袍挎着医箱的医官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迈过高高的门槛。 看来消息是已经传进宫里去了,皇帝派了个御医来看。 方寒霄与莹月不便跟到里面去,但也无妨,此时已经来了一些别的宾客,延平郡王被抬进去,那是人人都看见的,连忙都互相关切打听起来,里面的消息渐渐也传了出来。 延平郡王这一摔,外表好像是没什么事,但内腑却好似受了些震动,据说心口很疼,又有欲呕的症状。 御医不敢大意,先给开了一味安神养气的方子。 第36章 方寒霄听着,先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声嗤笑——延平郡王也太肯珍重自己了,想造势,却连一滴血都舍不得流,真是。 然后他又有些凝神,延平郡王虽然对自己下手软了些,但他这个手段本身不差,选的时机十分刚好,在整条街的百姓目睹下从马上摔下,这个消息一定会以飞快的速度一层层向全城蔓延开去,在人人都知道延平郡王受伤的情况下,就算他身上没有确实伤处,皇帝又怎么好把他撵回封地上去呢? 怎么也得让侄儿把伤养一养罢。 不过因为招数太过有用,目的性也就无法掩盖。延平郡王行这一出,不是没有害处的,他要冒着被皇帝看穿厌烦的风险。 他眼下最该做的,其实是顺着皇帝,讨皇帝的欢心,让皇帝心情顺畅了,能多看他两眼,发现他的优点,一高兴,就把储君之位给了他。 这个道理延平郡王应该明白,他亲自前去徐家迎娶,不正是打着感念皇恩的名头。明白,他还这么做了,还要冒这个风险,那只能说,如果他不这样做,会有更大的坏处。 皇帝眼下并没有提起让延平郡王回封地之事,似乎是想保持一个平衡,朝臣们能都顺着皇帝,跟看见延平郡王没被撵走也有一点关系,有个宗亲的下一代在眼跟前晃着,总比没有好。 而延平郡王还是做出了类似要赖下的举动,也许是他未雨绸缪,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有消息渠道,知道皇帝容他在京完婚后就要把他弄回封地。 于是他选了这个时机。 到底是与不是,不难验证,只看吉时到后,延平郡王出不出来拜堂完礼就知道了。 ** 日头一点点西斜,延平郡王一直没有出来。 倒是宫里又来了人。 是御医回去回过话以后,皇帝派遣来慰问的身边太监。 太监姓吴,内侍也有职位品级,做到「太监」这个位分上的内官,还能被皇帝派出来当差,勋爵高官应该多少都认识,这位吴太监却是十分脸生,五十来岁的年纪,顶着一副平凡无奇的相貌走进来,沿途来往的宾客没有一个认识他。 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还眼熟一点——也不知是姓福,还是名福,总之宫外人称一声福公公,宫里就叫小福子。 内侍没儿女,轮班排辈的现象就很严重,这个小福子是皇帝身边近侍张太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嫡传的,跟儿子也差不多,因此小福子不论到哪里去,一向的体面都很不错。 这里面蕴含的意思是,他是很明确的张太监的人,现在会捧着个盒子,跟在吴太监身边出来,就很奇怪。 吴太监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他出趟差,把张太监的徒弟带着干什么。 方寒霄混在宾客里听了一通,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无意间一转头,倒是看见小福子空着手从二门里走了出来,脑袋耷拉着,无精打采地。 方寒霄移动着脚步,赶在别人发现前过去拦住了他。 「挡什么路——哎?」小福子转了脸色,勉强笑了笑,「是方大公子啊。」 他只见过方寒霄一次,但他记得方寒霄塞给过他的那只小金马,实心的,出手这么大方的赏赐很少见,他因此把方寒霄记得牢牢的。 方寒霄跟他笑了笑,比划了一下脸色,意思问他怎么不高兴。 小福子道:「没什么,唉。」他叹过口气后,垮了脸道,「只是我师傅走了,我有点想他老人家。」 方寒霄表情疑问——走了? 小福子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方大公子,我告诉你没有什么,要不了两天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说我说过。」 小福子的话也在心里憋得很难过了,但宫里人人面上笑得亲热,一转脸就要把你踩死,他一个都不敢交心,方寒霄是宫外的人,又有哑疾,与他一个小内侍是肯定没有利害关系,他因此才敢说两句。 见到方寒霄肯定地点点头,他就道:「我师傅被发配去凤阳了。」 只说得这一句,小福子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他最大的靠山没了,以后所有前途都变得未卜起来,怎么能不想哭呢。 方寒霄一惊,拉着他蹲到一棵树后去,折了根细枝在地上写:为什么? 小福子识字,他这样被大太监收为徒弟的小内侍,是往接大太监班的方向培养的,在内书堂上过学,看了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我师傅也不知道,我师傅求了皇爷,可是皇爷说不是发配,只是皇陵那里缺人镇守,才叫我师傅去的——可是都让去守陵了,怎么还不算发配呢。」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是多么风光有权柄的名头,一下被踢去守座千里之外的陵墓,这个落差是太大了。说不是发配,很难让人相信。 凤阳与皇陵两个词连在一起,点醒了方寒霄——凤阳原来镇守皇陵的太监,可不正是姓吴? 这个吴太监卷入蒋知府贩私盐案中,去年底时曾有旨意召他入京,因正好赶上过年,各衙门封印,这桩案子暂时停滞了下来,年后隆昌侯潞王那桩大案随之爆发出来,蒋知府就不够看了,连着吴太监也神隐,方寒霄都没把他想起来。 不想,如今诸案已结,案件关联的所有人都没落着好,这个多年前被发配去守陵的太监却是来了个大翻身,不但逃过了讯问,还重新回到了宫里,把原来皇帝身边的近侍张太监给挤走了。 第37章 这真是出人意料了。 犯忌讳的话,方寒霄不好问小福子,就只又写:你是跟吴太监来看望郡王爷的吧?怎么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了? 小福子撇撇嘴——方寒霄不可能跟吴太监去告他的状,这个话他就很敢讲:「吴爷爷跟郡王爷说话呢,我看有点嫌我碍事的样子,我们这样的人,最会看人脸色,我当然就走远点了。」 他原来是张太监的人,吴太监才回来,对他疏远些,从情理来说其实也正常。 方寒霄拿树枝把地上的字抹掉,想了想,写:你以后心里想你师傅,嘴上不要提起了,对你不好。 小福子嘴又撇了撇——这一下是要哭:「哎,大公子,我知道,多谢大公子还看得起我,肯跟我说这个话。」 方寒霄笑了笑,又写一句:别人都能回来,你师傅未必就一去不回。 小福子其实不怎么相信,他年纪不大,但在宫里磨得早已不再有天真的想头,不过还是点头:「嗯,大公子说得对!」 方寒霄把字全部抹掉,拍拍他肩膀,站起来,往里面指了指。 小福子会意:「那我进去了,大公子,下回我能一个人出来,请你喝酒。」 被人安慰了下,他到底振奋了点,转头去了。 内室里。 窗扉禁闭,帘子落下,屋里缭绕着淡淡药香,床头一角,放着一个紫檀木盒,是小福子刚才捧着的,里面装着皇帝赐下的一棵上好人参。 延平郡王才吃了药,正与吴太监说话,其实不是什么要紧话。 「吴内监一向少见,不知是几时从凤阳回来的?我耳目闭塞,竟没有听说过。」延平郡王倚在床头,神色虚弱地笑问。 「皆赖皇上隆恩,还没忘记我这半截入了土的老奴婢。」吴太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庄重向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老狐狸。 延平郡王心下暗道了一声,面上忙跟着也做出感激的神色来:「正是呢,打我进京,也一直深得皇爷和娘娘的关爱恩典。唉,只是我这身子骨不大争气,这样大好的日子,出了这个丑,心里实在惭愧得紧。」 吴太监眉目不动,道:「郡王何必自责,皇爷听说郡王出事,只有关切的,特特命了我前来看望郡王,叫郡王不必多思多虑,只管先静养为要。」 延平郡王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不知是他多心,还是这话中确有机锋,他是「旧伤复发」,关思虑什么事?这话听着,跟讽刺他想太多了似的。 太监传皇帝口声的时候,不会敢随意添减,所以这一定就是皇帝原话,延平郡王心下略有发虚,不敢多问,只能装作听不出来,笑道:「让皇爷操心,是做侄儿的不孝了。」 来的是这么个眼生的太监,延平郡王对他也有好奇,不想就放他走,搭着话问道:「我才见那个捧盒子的小内侍,好像原是张太监的小徒弟?」 吴太监终于给了他一句准话:「不错。」 延平郡王玩笑道:「可是他特别机灵有眼色。吴太监也看重了他,所以问张太监讨来了?」 吴太监微微笑了笑——他这个人似乎是很少笑,这一笑,脸颊肌肉动得迟缓而僵硬,看上去有一点怪异,若论起可亲,还不如不笑的时候。 延平郡王心中立时就嘀咕了一下,皇帝怎么会用上这么个人,阴气森森的,像在陵墓里呆久了也沾上了那的气息一样。然后他才留神听吴太监道:「倒不是。老奴怎么会夺人所爱呢。老奴来了京里,皇陵就没有人守了,张太监顶了老奴的窝,到凤阳去了。小福子没依没靠,怕受人欺负,所以就跟了老奴罢了。」 延平郡王差点失声——什么? 他从进京到现在没少出入宫禁,宫里还有他的老祖母,经营到现在,他已经有了一点自己的管道,不少消息可以比别人先一步得到,但这一件,他没听过风声。 这件事要说重,好像没什么,一个太监的去留而已,不涉及任何朝廷要务,但说轻,皇帝身边的人事变动,怎么可能等闲视之。 延平郡王惊讶过后,慢慢镇定下来,他想通了,来了一个大活人,又走了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没人知道,应该是他最近忙于婚事,才错失了这个消息而已。 如今知道了,不算晚。 延平郡王的笑容马上就真切热情了点:「吴内监,本王记得,你似乎是因蒋某那个案子回京的?如今可过去了吗?本王看你是个忠诚老实之人,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若还有什么苦楚为难之处,尽可说来,说不定本王可以帮上一点忙。」 只是来传个话的太监,跟很可能挤走了张太监取他而代之的太监,在分量上当然很不一样。 延平郡王这个拉拢的话说得不很含蓄,不过跟太监嘛,用不着多含蓄,这个吴太监是因为什么湿脚的?不正是受贿,内官死要钱,是内外所有人等的共识。 就是这个死要钱的内官本事不同寻常,居然得了皇帝保护全身而退——太监是家奴,外臣没有权利直接逮捕审理,延平郡王对他更有兴趣了。 但吴太监好像真是个老实人,听了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也没有像一般太监一样就势索赏,而是道:「多谢郡王。老奴有生之年能重见天颜,就比什么都高兴了,再没有别的所求。」 延平郡王有点失望,但也不着急,拉关系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头回见面生,二回就该熟了。 第38章 他还在「旧伤复发」中,不能和人长久闲聊,当下命人封了赏包,客客气气把吴太监送走了。 送走了吴太监后,延平郡王也不出去,安生地只管躺着。 蜀王夫妇不在京,被派来主持昏礼的礼部官员眼看拜堂时辰将至,来讨主意,都被延平郡王命侍从挡了。 他又坠马又旧伤复发,这么严重,哪有力气拿什么主意?拖着罢了。 至于外面会怎么样,延平郡王不是很在乎,他能留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场面他必须做足了,让皇帝即便怀疑他,派太监来看了,也不好马上撵他走。 天色暗下来,吉时一点点逼近,礼部官员头大如牛,若是延平郡王有兄弟在,还能代行一下,都没有,总不能安排新娘子一个人拜,那第三拜怎么办?民间事急从权倒是有用公鸡的,可郡王成婚,搞只公鸡来替他——也太不成体统了! 若再把日子往后推,这吉日吉时是由钦天监测算出来的,不是他说推就推,推了,难道他有权利指使钦天监再算一个吗? 礼部官员闹得焦头烂额不提,最煎熬的,还是惜月。 惜月先在轿子里已经等了一些时候,终于有人出来,让先把新娘子送去新房。 惜月暂时得了落脚的地方,可不拜堂不行礼,也没什么夫家的长辈妯娌来宽慰陪伴一下她,她一个人这么傻坐着,算怎么回事呢? 又不知道延平郡王摔得怎么样,她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饶是她一贯要强的性子,出嫁碰上这个场面,心里也难免要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了。 「姑娘,怎么办呀,天都快黑了。」陪嫁来的丫头菊英更是六神无主,压低的嗓门里是满满的慌张。 惜月逼到急处,终于想出个主意来:「你去,想办法在宾客那里找到三妹妹,请她打听一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她要是打听不来——唉,算了,你不要为难她,你就快点回来,别在外面惹祸。」 菊英应了一声,忙去了。 府里的人见她头上插着红绒花,是喜娘丫头一样的打扮,也不来管她,延平郡王一躲,能做主的人本来就不多,都忙着安置宾客去了,一些小事没人有空过问。 菊英战战兢兢地,一路问着人,终于问到了莹月所在,待见到她,那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三姑奶奶!」 莹月在女宾席上正无聊,脑子里都开始编排上故事讲给自己听了,被叫出去,奇怪地道:「你怎么了?怎么不在二姐姐身边伺候?」 菊英忍着眼泪道:「没有人管我们,姑娘现在只能干坐着,我问人拜堂的事,没人有个准话,我怕得罪了人,也不敢狠问——」 「你别哭。」莹月先安慰她,「没事,二姐姐是御赐的婚事,不会不成的。」 菊英听见「御赐」两个字,心里立时安慰了点:「三姑奶奶,你说得对。」 「你找我,是想我替你去问一问吗?」莹月问她。 菊英点头又摇头:「我们姑娘只想请三姑奶奶帮着打听一下郡王爷现在怎么样了,只听说他坠马,摔得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莹月现在就可以回答她:「伤得不重,让二姐姐放心。」 她从徐家一出来就问过方寒霄了。 菊英放了心,又更悬了心:「那郡王爷怎么不出来拜堂呢?是不是对我们姑娘不满意?」 「不满意他不会亲自去迎娶二姐姐呀。」莹月又安慰她,然后想了想,道,「我听说郡王现在心口疼,还有呕吐的症状,他可能是摔晕了,躺着还好一点,一起来动弹,就更晕更想吐,所以不能出去吧。」 菊英表情惶惶地,点了点头。 她话是很容易就问到了,可是这个情况算好还是不好,她没办法判断,好像事情仍旧悬在那里。 莹月看她表情,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她那时候出嫁,情况也是很怪异的,她不想拜堂,方寒霄偏压着她拜堂,现在轮到惜月,换了个样,她想拜,延平郡王不出来。 虽然她在席上听到的闲话里好像延平郡王伤得很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当时方寒霄那个头摇得太坚定,她还是更相信方寒霄一点,就是觉得延平郡王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他不肯出来支撑着拜一下堂,把惜月一个人晾在新房里。 这些男人都这样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她们就只好被动接受。 莹月自己那时候面临到那些状况的时候,还很生嫩,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但她现在嫁了人,还——嗯,圆了房,跟方寒霄吵也吵过,咬也咬过了,她的胆量不可同日而语,见识也多了,见菊英徘徊着,要走又不想走,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道:「你告诉二姐姐,再等一下,要是吉时到了,郡王还不出来,就别再等了。」 菊英唬住了:「——怎、怎么能不等?」 莹月小声道:「郡王不是说伤得很重吗?二姐姐嫁给了他,是他的妻子了,应该去照顾他的。郡王不出来,二姐姐可以进去找他。」 菊英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了:「可是三姑奶奶,那是郡王爷呀。」 不是普通人家的爷们,怎么敢跟郡王胡来呢。 「你把这个话传给二姐姐好了,做不做,由她。」莹月道。 第39章 她觉得以惜月的脾气是敢的。 菊英犹豫着点了头,谢过她去了。 吉时到了。 惜月把坠着珠玉的盖袱一掀,霍地站起来,往门外走。 她被晾在这里也有好处,没人管她,也没人拦她,随行的喜娘跟未来的郡王妃做不了这么大的主,见她要出去,只能陪笑劝两句,没人敢挡她的路。 惜月在路上问人延平郡王的居室,被她问到的小丫头呆住了,下意识指了路,惜月就往那边走,直走到门外,才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的侍卫望着她一身红裳,也有点傻眼:「——郡、郡王妃?」 惜月平静地道:「郡王伤势沉重,妾身不能安坐,特来侍疾。」 侍卫入内通传,好一会儿之后,惜月获准进入室内。 屋里点上了明亮的宫灯,这里不是新房,但也添了不少喜庆的布置,窗格上贴着喜字,床前脚踏下铺着大红团花葡萄纹织毯,惜月鼓了一腔勇气进来,但真格来到延平郡王面前的时候,她少女的那部分羞怯就全苏醒了过来,不敢抬头,只将目光定在前方织毯象征着多子多孙的葡萄纹上,深深福身下去,声如蚊呐地道:「妾身,见过郡王爷。」 惜月虽低着头,但延平郡王躺着,仍旧能看见她的容颜,见她白皙俏丽,堪称美貌,心下便觉满意。 说起来,他本来对惜月也没什么不满,会把她晾在外面,只是因为专注于自己的「伤情」,暂且没顾得上她。 延平郡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虚抬了抬,示意她起来,然后咳嗽了一声,声音低弱地道:「徐氏,今日委屈你了。」 惜月听他说话和气,胆气就长了一截,努力撑着平稳的嗓音道:「妾身没有什么委屈,王爷才受苦了,听说王爷半途坠马,妾身心里真是——」 「郡王,药来了。」一个丫头声音柔脆地说着,捧着一小碗黑糊糊冒着热气的药汁走了进来。 惜月很有眼色,马上给自己找了活干:「妾身服侍王爷用药。」 她就回身向丫头拿药碗,丫头愣了一下,未敢争夺,药碗轻易就到了惜月手中。 延平郡王眼见这一幕发生,用力地,瞪了丫头一眼。 丫头药碗被抢走,本有点不知所措,再被主子一瞪,更添慌乱,但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郡王不愿意,那也没出声阻止呀。只得傻站着。 惜月端着药碗回过身来。 延平郡王忙收回了目光。 他眼看着惜月一步步走近,声音有点紧绷地道:「——这药好像有些烫。」 惜月走到床前,低头看了一眼,羞涩地道:「王爷放心,妾身不会烫着王爷的。」 她舀起一勺药汁,小心翼翼地吹了两口,才慢慢送到了延平郡王嘴边。 延平郡王:「……」 这样的药先前已送进来过一碗,被他指使贴身伺候的内侍倒到多宝阁上摆着的盆景里面去了。 但这样的事不能当着惜月干。他放惜月进来,是有一点想成佳话的意思,惜月与他已算夫妻,能主动揭了盖头来服侍他,是识大体,也是贤良淑德,这些优点同样能给他加分。 不过他还不能这么快就信任惜月,他所谓「伤」的真相,就不能暴露在她面前。 那这碗苦药他就只能捏着鼻子咽下去了。 延平郡王困难地张开了嘴。 「……噗!」 破太医,庸医,给他开的什么玩意儿! 苦得简直无法形容,他一滴都咽不下去,才含到嘴里就全喷了出去。 惜月着急,忙从袖子里扯出手帕来替他擦拭,又道歉:「王爷,都是妾身手笨,服侍不周。」 延平郡王呛咳了好几声,终于缓过气来,非常勉强地伏在枕边道:「——不怪你。」 他怀疑那个太医看出来他装病,有意给他开苦药打击报复他! 他这个念头刚转完,一勺新的药汁又伸到他嘴边。 延平郡王用尽力气,脑中又用大业来鼓舞自己,终于逼迫自己再度张开了嘴。 这一口药汁,先苦到他嘴里,然后顺着喉咙下去,苦到他心间,胃里,最终让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外飘着苦味。 「有蜜饯吗?去给王爷拿些蜜饯来。」 第一口惜月以为是她没喂好呛着了延平郡王,但第二口下去,眼看延平郡王喝是喝下去了,但眉毛眼睛都皱成了包子褶,惜月就明白过来了,转头问那丫头。 「啊?哦。」丫头应着,却不走,而是去看延平郡王。她才让瞪过一眼,这下必得要得主子的吩咐才敢行事了。 男人喝药配蜜饯非常没有气魄,但这破药实在太苦了,简直就是一碗黄连汁,延平郡王无法忍受,默认了惜月的话,谁知丫头却毫无眼色,居然还傻戳在那里,气得延平郡王当即又瞪她一眼。 丫头委屈蹲身:「——奴婢去找一找。」 她转身出去了。 惜月端着药碗暂时矜持地站到了一旁。 延平郡王去看她,毕竟娶回来做妻子了,他想把她的相貌看得再仔细些,但只看了一眼,他就忍不住把目光移开——看到那药碗他脑壳疼。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咚咚咚的,很快又很急切。 第40章 惜月以为丫头这么快找到了蜜饯回来,一转头,只见帘子一甩,进来的却是个内侍。 内侍二十来岁,挺年轻,没抬头,站在帘子边从怀里往外扒拉东西,他手脚很利落,很快扒拉出两只油纸包着的热腾腾又香喷喷的大鸡腿。 「王爷你看——!」 他一抬头,跟惜月目光对上,卡住了。 他是延平郡王的心腹内侍吉全,惜月没成礼,他还没见过她,但惜月的喜裳凤冠很有辨识度,他马上猜到了惜月是谁。 他眼角斜着,目光飘啊飘,飘到了延平郡王那边。 延平郡王面无表情,然而目光十分可怕地瞪着他。 「——王爷!」吉全兴高采烈地重新举起鸡腿,对着床榻的方向道:「这是厨房一个大娘送给我吃的,怕我办差太忙没空吃饭,王爷看,多肥美的大鸡腿!」 「确实,肥美。」 延平郡王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了四个字,感受着自己喉间满满的苦味,在霸道飘散开的肉香味中,不堪忍受地闭上了眼:「你吃去吧。」 「是!」吉全响亮地应着声,又很关切地道,「王爷,我问了厨房,王爷的清粥已经熬上了,等王爷喝了药,药性发散一会儿,正好可以赶上吃粥。」 延平郡王听到清粥两个字,完全没有睁眼的力气,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 「那我不打搅王爷了,我再去厨房看着,一会清粥好了,我就给王爷送来。」 吉全抱着两个大鸡腿出去了。 丫头这时正好进来,手里捧着一小碟蜜饯。 …… 鸡腿没了,留下来的只有苦药和聊胜于无的蜜饯,以及一想起来就毫无胃口的过会儿的清粥。 延平郡王看着又一勺向他伸过来的药汁,虚弱地觉得,他好像真要生病了。 郡王的昏礼,没人敢于闹事,虽然因延平郡王坠马而生出了一些小混乱,郡王本人且不能出面待客,但大致来说,外面的喜宴还是顺利地进行了,时辰渐晚,宴罢之后,客人一波波散去。 莹月给惜月出了那个主意,自觉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最坏,不过延平郡王不愿意让惜月进去,叫她回去新房而已。不过,能不能往好的方面奏效,她就不是很有谱了。 回府的路上,她把这个悄悄和方寒霄说了,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方寒霄听完,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马车壁角上挂着一盏灯,灯光微黄,随车轮的行进晃动,莹月不能完全分辨清楚他的表情,见他这样,有点怕了:「怎么了,我不应该让二姐姐这么做吗?我不会害了她吧?」 方寒霄回过神来摇了下头,然后——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 笑得十分厉害,笑过一阵之后,他甚至抬手擦了擦眼角。 莹月被笑得有点恼:「你笑什么,到底对不对嘛。」 方寒霄又冲她点头,非常赞赏地。 对,怎么不对,对极了! 他乐了一路,至于个中原因,他回到府里洗浴过后,与莹月上了床榻,才说与她听。 「——你说你这个姐姐厉害,最好,她再厉害些,延平郡王才是求仁得仁。」方寒霄低声说着,又笑了。 他实在觉得很可乐,延平郡王这是活脱脱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哪怕他今晚上不放惜月进去,明天总是要见,他养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新婚妻子要来服侍他,他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拒绝不了,他就得承担自己装病的后果。 病人的日常起居饮食,与常人当然是不一样的,他舍不得出血,给自己硬凹了个「呕吐」的症状,好好的都想吐了,那闻到大鱼大肉的味道还得了? 这些都碰不得,只能喝点清粥调养了。 莹月听他分析着,眼神略直,她叫菊英传话的时候可完全没有想到里面会有这个门道! 「你,」她忍不住嗔道,「你怎么这么坏呀,就想着人吃苦倒霉。」 方寒霄低笑道:「我哪里这么想了?他要不是装的,那就是真的,你难道想他真的旧伤复发或者摔出个好歹吗?」 莹月:「……」 好像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她想了想,只能道,「不要真的,那我二姐姐就不好了。」 方寒霄略翻过身,往里面凑了凑,把膝盖侧边架到她小腿上去,道:「你看,你也把他想得这么坏。」 莹月不承认:「我没有。」又曲起没被压住的那条腿来,拿脚心推他,「我困了,你别压着我,你腿这么重。」 「好,好。」方寒霄很好脾气地被她推开,然后忽然把她抱起,在她的惊呼身中把她放到自己身上,宽容地道,「来,你压着我。」 「我不……唔。」 她没有空说话了。 延平郡王接下来几天的日子,差不多可以用一句话形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后一句暂时还没办到,但似乎已经见到了些曙光:他在京中最有力的支持者建成侯薛鸿兴不知怎么地,忽然得到了圣心,五天里两次被召入宫中。 宫人全被摒去,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除了一个吴太监。 这个吴太监真是深得皇帝信任,别人都不能听的话,偏他能听,他也不辜负皇帝信任,嘴严实得像精铁打就的蚌壳,凭谁去探问,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承恩公,他都摆出一张木板脸,一个字都不往外吐。 第41章 承恩公的喜好和内官差不多,最是个爱钱,皇帝召见谁不召见谁,他本来才不会管,会张嘴,是因为别人使钱买了他问。 方伯爷。 在潞王案中颗粒无收这个打击几乎快将方伯爷打垮,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杀千刀的隆昌侯虽将他投靠蜀王系的事在临死前密告了出去,但这也等于是替他在延平郡王处加了分,延平郡王大婚吉日,他也去了,还想借机跟延平郡王表白表白,不想,延平郡王旧伤复发压根没出来。 方伯爷很失望,失望了几天,他就听到了薛鸿兴的好事。 他如今跟薛侯爷可是亲家,又一同站在延平郡王这条船上,有什么事问不得?他兴冲冲就去了。 薛侯爷果然告诉了他,说皇帝相召是要问都督府里的公务——呸! 方伯爷当时就在心里啐出来了,什么公务需要背着人问? 他追问了两句,薛侯爷只是打马虎眼,方伯爷心中不乐,不敢翻脸,而越是问不出来,他心中越是蠢动,索性使钱去走承恩公的路子。 承恩公虽然价贵,一向办事还不错,两回都没叫他失望,不过,这第三回,却是承恩公也无可奈何了。 这不是说就一无所获,得不到答案本身也是一种答案,口风越严密,代表这个秘密的重要性越大。 方寒霄也因此注目了过来。 他没使钱去找什么承恩公,不过一个府里住着,方伯爷的动静他多少知道一点,方伯爷去过一趟建成侯府,回来薛珍儿再去向他请安时,他面容不如以前和悦,这一点明面上的冷淡是落到了别人眼里。 方寒霄没有那么闲,专程去盯二房的公媳俩,这个别人,主要指方寒诚。 方寒诚就没有一天满意过再嫁来的妻子,偏被亲爹压了头,不得不娶,娶回来,还不得不受她的气,连母亲洪夫人都不能奈薛珍儿何,他一腔怨气憋在心里,憋得成亲不过三四个月,已经感觉自己短命了两年。 终于,方伯爷似乎不回护薛珍儿了。 方寒诚精神抖擞,一刻都不能忍,也不管方伯爷是不是真的不再管薛珍儿,抓住机会打算先出一口气再说。 这个世道,薛珍儿能在丈夫与婆婆的夹击下占上风,并不是她真的多么手段高超悍泼厉害,有力的娘家与看在有力娘家份上对她多有回护的公爹才是她大部分的倚靠所在。 方伯爷一坐视,她立刻就艰难了一点。 方寒诚对她冷嘲热讽,当面搂丫头调笑与她看,薛珍儿受不得气,大骂方寒诚一顿要回娘家,洪夫人一声令下,她连二门都出不去。 方寒霄和莹月就是在这时要出门,碰巧目睹了这一场景。 「瞎了你们的眼了,还想把我软禁起来不成!」薛珍儿领着丫头,带着包袱,被堵在二门里,气得脸面通红,胸腹剧烈起伏。 几个粗壮婆子拦着她,只是陪笑:「二奶奶,老奴知道二奶奶厉害,哪有这个胆子,不过女人出嫁从夫,您又没什么事,总往娘家跑,算怎么回事呢。说出去,您脸上也不好看——哎呦!」 却是薛珍儿甩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你还知道自己是个‘老奴’!姑奶奶回家不回家,与你什么相干,轮到你来啰嗦!没镜子,去厨房那水缸里照照你的老脸,看看你哪根毫毛配教姑奶奶规矩!」 婆子捂着脸,眼中闪过怒气,但面上仍撑着摆出笑脸来:「老奴不会说话,该打,二奶奶教训得对。」 错照认,她却不让开来。 其他几个婆子也不动,把路挡得严严实实的。 薛珍儿怒道:「怎么,巴掌没挨够,想我挨个把你们打一遍不成?」 婆子陪笑:「只怕二奶奶手疼,老奴这张老脸,老树皮一样,倒是没什么要紧。」 话里竟是有些嘲笑之意。 薛珍儿大怒:「你——!」 却也没辙,她就算真的把婆子们全打一遍,婆子们不肯让,还是没法子,她总不能把人打死。 方寒霄见她们的冲突告一段落后,就携着莹月从旁边走过去,没打算伸手管这闲事。 莹月也努力目不斜视。 薛珍儿嫁进来以后,自己房头的事闹不清,没怎么来与她打交道,但她想到她对方寒霄的心思,就觉得怪怪的,脚下还加快了点,不想与她有交集,远一点就好了。 但薛珍儿看见了她,却是眼前一亮,立刻道:「喂!」 莹月假装没有听见。谁知道她叫谁。 「喂!」薛珍儿见她还是不停,越叫走得还越快,急了,道,「——大嫂!」 莹月这下没法装傻了,慢吞吞转过头来,就见到薛珍儿牙疼一样的表情。 「你帮我个忙,」薛珍儿干咳了一声,「你去我们家,给我爹传个话,叫他来看看我。」 婆子听了,脸色有些变。 莹月犹豫着——她不想去,但她也看明白了薛珍儿的处境,被软禁在后院里挺可怜的,她也曾经被洪夫人对付过,当时那种不好的感觉她还没有完全忘记。 薛珍儿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就是不要去,急道:「就叫你带个话,又没怎么,这点忙你也不肯帮?」 她贵女脾性,拉不下脸求人,尤其还是求莹月,两句话说不拢,就转成了威胁:「你不去,我就换个人求了。」 第42章 换谁,很明白。 莹月气笑了,这意思求她还是替她考虑过了,给了她面子? 她板着脸道:「你求求看,看他理不理你。」 薛珍儿:「……」 她虽嚣张,有个底线,她嫁了方寒诚,再看不上他,不能在他眼皮底下去勾搭方寒霄,一旦为人发现,再硬的靠山也救不了她,这是彻底的丑闻。 这是她至今没和长房发生多少来往的原因所在,她承担不起真正肆意妄为的后果。现在当着婆子,她更不敢去跟方寒霄搭话——其实众目睽睽,她就说也不要紧,可她心虚么。 怕叫人看出点什么。 她堵着,说不出话来。 她这样,莹月的气就下去了一点,拉着方寒霄要走。 薛珍儿急得又叫她:「喂,你到底帮不帮我!」 莹月转头,冲她道:「我不叫喂。」 「……」薛珍儿又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不情不愿地道,「大嫂。」 这府里的人几乎全是听命洪夫人的,方老伯爷洪夫人倒是管不着,但方老伯爷本不赞同这门亲事,她去求方老伯爷,方老伯爷很可能不会搭理她,她也不能像跟莹月一样去死缠烂打方老伯爷。 莹月想忍,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来,道:「哦。」 然后她又走了。 这回走得很快,薛珍儿再叫也没叫得住。 上了马车后,莹月抿着唇。 方寒霄戳戳她的脸颊——想笑就笑,还憋着。 莹月没躲,她觉得方寒霄刚才表现很好,她心里很安稳,那叫他戳一下也不要紧。 被戳以后她想起来,打开车帘告诉车夫道:「先去一趟建成侯府。」 车夫大声应了。 他们这一趟出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福全昨天来报,三山堂已经把第一批的《余公案》刻印出来了,一共两百本,先售卖一下试试,看卖得怎么样,好确定后面正式的印量—— 「奶奶别担心,肯定卖得好!书三山堂的先生只是怕印少了,才先试一试市场,越是这样的,越是看重呢。」 说是这么说,莹月还是没底,才想装作客人去看一看。 方寒霄没什么事,知道以后,就要求陪着她一起出来了。 莹月吩咐完车夫以后,回头见到方寒霄若有所思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跟他商量,就解释:「我觉得就传个话,应该不要紧?」 方寒霄回过神来,点头。 他倒没有说不同意,他心里在想的是,联姻以后,照理说薛侯爷和方伯爷的关系应该更为紧密,怎么现在看,两边倒跟不好了似的? 薛珍儿居然能叫洪夫人逼得门都出不去,不得不求助于莹月。 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很有兴趣。 有鉴于此,他当然不反对去建成侯府绕一圈。 传个话不费多大功夫,建成侯府的人听说是大姑奶奶往家传话,忙忙就往里面通传了,薛侯爷这个时辰当差不在家,但建成侯夫人在,一听忙让把方寒霄和莹月请进去。 莹月进去喝了杯茶,她不知道二房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含蓄地点了一下,建成侯夫人独薛珍儿一女,岂有不上心的,听了马上表示会去,又感谢莹月。 传过这个话后,方寒霄和莹月出来,驾车转往三山堂而去。 一进三山堂,石楠兴冲冲地就要去问伙计,莹月忙把她拉住,脸色微红道:「我们先看一看。」 来暗戳戳打听自己的书,她怪不好意思的。 石楠笑着忍住了,暂时跟到她后面转悠,她认识的字少,就去留心莹月的表情,想借此来寻到目标。方寒霄负着手,高大的身形慢悠悠跟在最后面走着。 一周店面绕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石楠小声道:「奶奶,没找着?」 莹月点了点头,难掩失望。 石楠就骂弟弟:「福全打听的什么信儿,准是贪玩听岔了,回去我要拧他的耳朵。」 莹月道:「没事,可能还没印出来,我们过几天再来看看吧。」 她到底有点失落,平复了一下心情,选了一本新出的游记,付过账要走。 出到门外时,方寒霄忽然伸手臂到前面把她拉住。 莹月疑问转头:「嗯?」 方寒霄指了指倚在门边的一块木牌。 上面用粗豪的墨笔写着:《余公案》已售罄,五日后重刊再售,君子有意请早来。 莹月眨了眨眼。 石楠忙道:「奶奶,这板子上写了什么?」 莹月又平复了一下心情——这下是激动的了,小声念给她听。 这时候的店家其实已经很会做一做宣传了,他们进去的时候一心想找书,都没留意到门口摆了这么块牌子,方寒霄临走一瞥,方看见了。 石楠惊呼:「这么快!」 福全早上才跑来看的呢,才过去半天。 在门口迎客的一个伙计正好听见了,探出身子搭话道:「爷和奶奶也想买这本书吗?那五天后可得早些来,这书极好卖,那么厚一摞放那里,一上午工夫卖完了。」 石楠满面是笑地问他:「是极好看才卖得这样快吗?」 第43章 「当然了!」伙计不知是跟他们推销还是真这样觉得,表情甚像那么回事,「多少年没出过这样好的公案故事,我们这牌子打从十天前写了节略摆在外面,天天有人来问,到今日,书一摆出去,凡拿起来看的就没有舍得放下的,可不就一下子卖完了。」 石楠一面合不拢嘴,一面又不满足,还逮住人家追问:「那是好看在哪里?你看过了吗?」 伙计挺乐意跟好看的小丫鬟聊两句,胸脯一挺,道:「怎么没有看过?我们先生才把这书收来就夸得不行,我们店里的人都好奇,赶昨天印出来,我大半夜没睡,赶着给看完了——真真精彩!那一环扣一环的,逻辑清楚得不得了,官府里的程序也写得明白。小大姐,你看我这眼睛,都熬出个黑圈来了,我白天要上工,本来不该熬夜,可是看了就停不下来,心里惦记得不得了,硬是给看完了。」 石楠被他逗得直笑,玉簪也回身笑。 伙计更来劲了,道:「我看诸位面善,好似常来光顾鄙店,告诉诸位个内幕消息,只有我们先生才知道,可不能往外传去。」 石楠连连点头:「你说。」 伙计掩着半张嘴道:「写这书的可不是一般人,是个正经的举人老爷,人家不靠这个吃饭,写着玩儿的,拿了来印几本自己赏玩,我们先生看着好,死求活求把人的稿子买了下来。这位举人老爷可不得了,跟那公堂上坐着的不少官老爷们都有交情,不然,他怎么能写得这样真切呢。」 他说完看石楠越发笑得花枝乱颤,忙道,「小大姐,你可是不信,以为我胡吹大气?我们店里现有别的公案故事,你买两本回去,看看别的写的都是个什么,比一比,你就知道我一句不假了!」 石楠哈哈道:「你倒会做生意,那不好看的,也有词怂恿着人买。」 伙计嘿嘿一笑。 石楠笑着摆摆手:「你都说了不好看,那我们不买,等过几天再来。」 「五天,五天后,您可记着!」 在伙计的大声招呼中,莹月等一行人喜气洋洋地上了车。 回去的一路上,莹月心情都好到不得了,像外面的春风一样,暖洋洋地,又不止于此,还好像有一只蝴蝶飞到了她心里,绮丽的蝶翼扇动着,飞到东,飞到西,把她的心都飞得飘飘然了起来。 她捧着脸,忍不住向方寒霄抒发了一下满溢的感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这句话简单到有点土兮兮的,不过当脑子里塞满了欢喜的时候,确实也腾不出空来想形容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方寒霄微微笑了笑,纵容又调侃地伸手掐了一下她下巴——憨乎乎的,才多大,就知道说一辈子了。 时已中午,他们在临近街面找了家酒楼用过午饭,才回去。 府里却不太平,正闹了起来。 薛珍儿点明提的是要薛侯爷过去看她,因此建成侯夫人原想等薛侯爷下衙后一起过来,但把莹月的话音想了又想,到底不定心,怕女儿在夫家遭遇了什么可怕的虐待,午膳都没用下去,急急命人驾车往平江伯府来。 这一来巧了,正撞上了一出大戏。 要说方寒诚本来也就搂着小妾气一气薛珍儿,真怎么样他是不敢的,他是书生底子,说句不偏倚的话,确实也不是会跟妻子动手的人。 但他不会,薛珍儿会。 且说薛珍儿出不去二门,也不知莹月到底给不给她传话,只有郁闷地回去栖梧院里,方寒诚这时候出去了,她见不到这个糟心的夫婿,气渐渐也平了点,结果中午时分,方寒诚回来吃饭,又兴出了新花样,要打铁趁热再煞煞薛珍儿的威风,便说给他布菜的留仙辛苦了,要留仙坐下用饭。 薛珍儿这个出身秉性,岂是能跟通房一桌同食的人?先攒下的气全翻了出来,厉声喝令丫头去扇留仙嘴巴。 留仙也苦,摊上这么个主母,原不敢摄她的锋芒,偏方寒诚要拿她去下薛珍儿的脸面,她不敢得罪主母,可也不敢不听夫主的,方寒诚待她多么偏爱她享受不着,夹心罪是受了个全。 两个嘴巴子一挨,她就委顿在地上了。 薛珍儿以为她装娇弱,更加恼怒,命丫头把她提起来继续打,方寒诚怒了,上来拦着,两下一拉扯,也不知怎么弄的,就见留仙身下月白色的裙子里浸染出血色来—— 这下薛珍儿也愣住了。 洪夫人听到这边闹起来,饭用到一半赶着过来,一看留仙出血的模样不对,心下已是一沉,忙使人请了大夫来,一诊,果然留仙已有了身孕,这一下连伤带怕动了胎气,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很难说了。 教训妾室两巴掌不要紧,把夫家的子嗣教训掉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洪夫人又气又怒,指着薛珍儿训个不休,薛珍儿开始忍耐听着,她也没想到造成这个后果,就在这个时候,建成侯夫人来了。 若是平时,洪夫人才把薛珍儿扣着不准出门,少不得要心虚一下,如今却是正中下怀,马上把建成侯夫人请进来,指着留仙流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一小滩血迹给她看。 建成侯府人开始也无话可说,再能护短,活生生的子嗣很可能没了,总是得服个软,但薛珍儿耳听到洪夫人越说越来劲,说到她自己没本事生,还看不惯妾室生养这一句上,她爆了。 第44章 ——房都没圆,她要是有了,方家祠堂的牌位才都要倒了呢! 薛珍儿这一炸,轮到洪夫人傻了,她单知道儿子儿媳感情极差,但不知道差到这个地步——再是相看两相厌,谁成婚不圆房? 建成侯夫人则心痛得快死过去,拉着薛珍儿就要把她带回娘家去,还放下话来,回头就让建成侯来谈和离。 「真是贵府养的好爷们,天天跟丫头滚一个床上,我珍儿嫁来多久,就守了多久的空房,这般贵府还要睁眼说瞎话,嫌弃我珍儿不生养,怪道先前武安伯家的姑娘死活与你家退了亲,这样的爷们,谁家敢嫁!」 洪夫人再要拦,拦不住了,她能扣儿媳妇,不能把一府的侯夫人也扣着。不过她也不怎么真心想拦,这个二婚儿媳妇她早不想要了,若是能就势退掉,再娶谁也比娶她好。 这一番闹腾的动静大了,满府都掩不住,方伯爷得知,反应倒是迅速,他没想和建成侯府闹到这么翻脸的程度,立刻亲自带着方寒诚去建成侯府赔礼接人,要说他也不是没诚意,紧急还拿了笔钱去——他靠上建成侯,不是白靠的,他手里没权,能奉献的只有财,已经给出去过两笔了。 不然他不会敢想建成侯能跟他分享陛见时的密谈。 但这回,钱没有起作用。 薛鸿兴既没把女儿放回家,也没收他的钱。 这一次还罢了,可能薛鸿兴震怒女儿受的委屈,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方寒诚先后去接了三回,通通无功而返。 这就好像不只是想替女儿出气做的表现了。 事情闹得之大,连方老伯爷都被惊动了。 他去年才从一场重病里挣扎出来,本来正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什么神都不宜再烦劳了,但二房乱成这个样,他实在没法当看不见。 「你们爷俩到底是怎么想的?」方老伯爷把方伯爷和方寒诚父子一起召了去,疲倦地发问。 方伯爷自己也烦得不轻,不想再被老父啰嗦,装傻道:「爹问什么?」 「少跟我打马虎眼!」方老伯爷的脾气立刻就上来了,「你跟建成侯府到底结的是亲还是仇?诚哥儿这门婚事还能不能要,你心里没有个数?」 方寒诚忙道:「老太爷,孙儿是想定了不想要的,薛氏太狠毒了,留仙有孕在身,她都下得去手,孙儿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留仙的孩子终究没有保住,他是真的有点心痛,堂兄方寒霄不中用,娶妻到如今,没有一点好消息出来,这个孩子如果生出来,如果是个男丁,那可是他这一辈的长孙了。 「薛氏并不知道,你这一点不必赖她。」方老伯爷斥了他一句,「你说薛氏狠毒,不知反省你自己荒唐,这孩子没了也罢了,真弄出个庶长来,你嫌你的名声太好了?」 方老伯爷说着,见方寒诚面上似有不服之色,冷哼一声:「定好的亲事退了一回,娶过门的媳妇再和离一回,你膝下再先养出个庶长子来,满京里数数,谁家爷们乱成这样?还有什么好姑娘愿意嫁给你?」 方伯爷听着话音不对,老父竟有赞同和离之意,忙道:「爹,小俩口成婚不久,性子没磨好,难免有个磕碰,哪就说到这一步了。」 延平郡王距离大位仅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他跟薛侯爷掰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门亲说什么也不能断。 方老伯爷道:「你有主意,倒是拿出来!弄得家不成家的,像什么话。」 「我叫诚哥儿去赔礼了。」 「光赔礼有什么用,人接不回来,落到外人眼里还不是笑话一桩?」方老伯爷说着,口气缓下来,叹息道,「老二,你这么大把年岁了,做事还这样糊里糊涂,你老子闭了眼,也不安生哪。」 方伯爷还是不想亲爹有好歹的——他的实权差事至今还没到手呢,丁不得忧,忙道:「爹,你的病不是好了,说什么闭眼不闭眼的,多晦气。」 方老伯爷眼看他仍是轻飘飘地,嘴里没句实诚的话,停顿了一下,忽然什么都不想和他说了:「罢了,你们去吧,是我老头子多管闲事,你们主意都正——」 他下面原还有话,但见方伯爷听见可以走就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便索性停住,直接不说了。 方伯爷当然知道他不高兴,但那又怎样呢,他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管不得老父,就只是转头要走,忽听方老伯爷又叫住他:「你站住,我还有一句话。」 方伯爷不大耐烦,皱着眉不情愿地转回了头,方老伯爷站在院里,苍老的目光深深地看着这个人到中年的儿子,道:「老二,如今爵位早已在你身上,你与老子说句实话,当年霄儿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什么——」方伯爷以为他还要说薛珍儿的事,再没料到他会忽然问了这一句,目光剧烈颤动了一下,从嗓子里逼出微颤的声音来,「爹,你说什么,我怎么——我怎么可能会害霄哥儿,我又不是丧心病狂!」 方老伯爷注视了他一会儿:「好,没有,那你去吧。」 方伯爷走了,背影看上去一应如常,没有什么。 从额际渗出的冷汗,冰凉地贴在头皮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方寒霄跟莹月接着被叫到了静德院里。 莹月蹲身行礼时,方老伯爷看见了她大拇指处露出的墨迹,先前僵凝的脸色柔和了些,叫她起来。 第45章 然后向方寒霄道:「霄儿,我这里有些私房,你才回来时,我就说交给你,因着我病,你怕我劳神,推着不要,我心里也有些犹豫处,所以拖了下来。如今我想了想,乘着我清楚的时候,该交的交与你罢,往后,我也更少操些心。」 方寒霄听见顿了下,躬身行礼。 他没再推辞,方老伯爷这个话说过好些回了,接就接了罢,方伯爷利欲熏心,是再指靠不上的,方老伯爷的百年自然是他负责。 但等方老伯爷命小厮拿出账册来,递与他的时候,他翻着看了一下,少有地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方老伯爷到底有多少私房,不过方老伯爷从前带着他满江河跑时,在产业上没怎么瞒过他,他心中多少有点数。 方老伯爷交给他的这份账册,即便不是他的全部私产,也是绝大多数了。 他知道方老伯爷对他有补偿心理,他在这个分配上会占大份——方老伯爷自己说的「犹豫」,他意会得到其实就是犹豫分配份额的意思,但偏私他到这个程度,他很出乎意料。 他是长孙,然而方伯爷是儿子,他比方伯爷还是隔了一辈,方老伯爷再生气儿子老大岁数不争气,那也是亲生的儿子。最后分私房的时候,多少得考虑他点。 「不用奇怪。」他的讶异之色没有遮掩,方老伯爷很容易地看了出来,他态度平淡,但是语声很不留情,「你二叔,是个蠢货。」 方寒霄:…… 莹月也:「……」 方老伯爷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冷笑着道:「才我把他叫了来,还在我跟前弄鬼,以为我不知道他和薛鸿兴那些勾当——左一笔银子,右一笔银子,一时是薛鸿兴,一时是承恩公,老子辛苦攒下的家业,快叫这个大方的儿子送完了!」 方寒霄这下扬起了眉,他懂了——方老伯爷在静德院里以静养为要,别的不管,但府里大笔银钱的进出瞒不过他,账房上安插个人,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方伯爷的动向因此暴露。 「你二叔,是个没有成事之能的人。」方老伯爷缓了口气,说道。 他这话音里满是失望之意,莹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方寒霄——咳,方伯爷事事不成,与他的搅和可是脱不开关系。 不过给方伯爷下个「无能」的评语也不算错,就最近的一回,他偌大功劳化为乌有都不知道到底是中了谁的暗算,只一门心思去恨隆昌侯。 但莹月还是觉得怪心虚的,方老伯爷待她一直都不错,她知道许多真相,却得跟方寒霄一起瞒着他,心里并不是很好过。 方寒霄站立着,目中也露出了非常复杂的意味。 他对付方伯爷毫无心理障碍,可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再智计百出,无法免除方老伯爷在这其中所受的伤害。 方伯爷的现状根源在他自己的贪婪,但毕竟洗脱不了他的插手。 他曾经对于方伯爷的怨恨在一回又一回的报复中渐渐削减了一些,接下来如果他要继续对付方伯爷,不会花费很大力气,可是——还有多大意义呢? 他的眼界,已远不是当年等待继承祖荫的少年,他并不在乎失去平江伯这个爵位,方老伯爷从前还劝他和方伯爷和好,如今却直接在他这个孙辈面前骂了方伯爷,对方伯爷的失望溢于言表,对于他当年出的意外,方老伯爷心中对方伯爷真的毫无怀疑吗? 方老伯爷其实是查过的,只是没查出什么来,才没有相信。 而他,是必要朝着撕开真相的方向去,逼暮年的方老伯爷将怀疑成真,直面亲子买凶残杀长孙的事实吗? 方寒霄心中思绪飞一般过,他最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心中已有了决定。 ——算了。 起码方老伯爷在一日,算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不甘心,因为方伯爷已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与困扰。 而他抬起头来,再面对方老伯爷苍老面容的时候,心中松了口气。 ** 方伯爷反而不能觉得「算了」。 方老伯爷能查他的账,他也能知道方老伯爷分配私产的消息——不对,不存在什么分配,因为根本就没他的份,方老伯爷全部都给了方寒霄! 这一份偏心令方伯爷的眼睛都红了,闻讯后立刻冲去静德院与方老伯爷理论。 他连门都没进得去。 方老伯爷的私产已经在交接的过程中了,一些店铺的掌柜也被叫了来,认一认下任主人,院门禁闭,只听得里面各色动静不停响着。 方伯爷面色狰狞,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踹院门。 方老伯爷找他说过几回话,他得了爵位,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一回听进去,他没想到方老伯爷今天话没几句,却一下把事做到这么绝。 他是继承了爵位与许多祖业不错,可是谁还嫌钱多呢?方老伯爷可是他的亲爹,临到了分私产,居然一文都不给他。 方伯爷心中的怒气像一团烈火一样到处燃烧乱撞,完全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方老伯爷先前问他的那句话—— 方寒霄出事,与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方伯爷脸色怒张,眼神冰冷地想:是他大意了,斩草除根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没有想明白。 第46章 说起来,当年他找的人,真是深于隐匿之道,连方老伯爷事发后赶回追查,也没有追到任何线索。 唯一的遗憾,是下手不够干净利落。 希望这一次,他们不要再犯这个错误了。 方伯爷出门去了。 方老伯爷的作为烧毁了他全部的理智,他甚至等不及静德院打开门来,指责一下方老伯爷的偏心,再争取一下自己的份额。 没有必要了,他就是从来不在父亲的眼里,爵位当年给孙子也不给他这个儿子,要到孙子废了,才能落到他手里。 平江伯的爵位是他自己赚来的,他想要别的,也只有自己动手,把绊脚石搬开。 弯月高悬的时候,静德院里持续了近一整天的盘账交接终于结束。 莹月也帮了些忙,她没接触过像样的账目,但她识字,起码可以帮着记一记账,流水般的数目在她手底下不断增加溢出,她只是怕不留神记错了,就很认真,至于这些账目背后所代表的巨额财富,她一时没有往心里去。 落到别人比如方老伯爷眼中,就是这个孙媳妇甚是沉得住气了,见惯富贵,俯看如浮云——嗯,方老伯爷想不出什么深刻夸人的话,脑子里来回还是那一句,像他们家的人。 想到这个像的,方老伯爷也忍不住要想一想那个不像的,就逸出来一声叹息了:「霄儿,我与你说实话,这些东西大半原是想留给你二叔的,不想——」 方老伯爷的身份,照理用不着置什么私产,方家财富都是他打拼来的,他的财富,也都归于方家,但他多年前就已看出次子资质不行,恐怕他不能自立,方伯爷那时很能讨好他,连儿子都让学了文,方老伯爷也有些怜他,便额外替他考虑了一下。 不想世事翻覆难料,长房与二房所得,最终竟是掉了个个儿。 方寒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搀扶着方老伯爷进去内室。 方老伯爷劳累了这么久,终于完事,他是支撑不住,要休息一下了。 店铺的掌柜们各自告退,方寒霄也拉着莹月回去自己的院落。 莹月也累得不轻,坐着写了大半日,腰有点酸,因此走路都慢腾腾的。 照她的想法,回去最好马上洗洗睡了才好,但方寒霄还有一件事要做。 遣人。 将他们新婚时,洪夫人安排来的六丫头全部遣走。 他在方老伯爷那里没说什么,但他的认知非常清醒,如果他没有出意外,平江伯的爵位仍是他继承,他一点不会在意方老伯爷多给不能承爵的二叔家些私房,但方伯爷不会这样想。 方伯爷只会觉得他得到了爵位,那么平江伯府的一切都应属于他,如今方寒霄接受了这份私产,那么他与方伯爷之间那仅剩的平衡就被打破殆尽,不必要存任何侥幸,筑起防备便是。 方老伯爷在日,他可以与方伯爷暂且休兵,但他也只能退步到这里,如方老伯爷昔日所盼望的那样重归于好,是绝不可能。 从此撕罗清楚,陌路相行,就算最好的结果了。 方寒霄还不能说话,丫头们又不识字,开革人的这个命令,需得莹月传达出去。 莹月:「——现在就?」 方寒霄肯定而鼓励地向她点点头。 莹月犹豫片刻:「好吧。」 许多账目是她记的,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么巨额的财富能引发人心底多大的贪婪与嫉妒,她很明白。 丫头们都被召集了起来,莹月向她们说了开革的决定——也不算开革,只是让她们回去洪夫人那里而已。 六丫头在新房里伺候了不长不短、一年出头的时光,原都快习惯了莹月这样与别的主子不太一样的做派,忽闻此讯,如晴空里打下霹雳,宜芳第一个跪下,底下跟着跪了一串,七嘴八舌地,都出声恳求着。 里头有一些是真心不想走,未必每个丫头都巴高望上有无穷的上进心,莹月这里没多少油水,也没很多额外想头——比如能走她的门路嫁一个好人家什么的,可她的好处也很明显,她脾性好,宽容,在这里当差心情轻松,虽说捞不到多余利益吧,可该有的也不会少,每天更不用担心撞到主子气头上就要挨板子,所做最累的活计不过是去提提水,对于一些丫头来说,能把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着就知足了。 尤其是与洪夫人和薛珍儿那边的乱象比,这里简单得像个桃源。 攀高成功的丫头倒有,比如留仙,结果又怎样呢,怀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满腔泪往肚里咽,一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莹月有点为难,丫头们早知她心软,更加要求着她,真心想留下的不提,别有用心的就更不想走,这么毫无预兆什么结果都没有地回去,洪夫人那里能落下什么好来? 方寒霄见她似乎震慑不住,负手要出来,莹月听到他的脚步,转头把他拦了一拦:「——我来吧。」 她的心再柔软,没有软到没有底线原则的地步,方寒霄碍了二房一回眼,失去了爵位与健康的身体,再碍第二回又怎么样? 她起初不想要这些丫头,后来渐渐处得不错,可也仅止不错而已,与玉簪石楠的分量无法相比,她是那样长大,颠沛孤独的境遇令她天真归天真,但不能随便对人付出很大信任。 第47章 「我这里当差,很没有意思的,」莹月慢慢劝她们,「也没有什么前程,不值得留恋。你们回去吧,如果二夫人说你们,就说是我不好,态度凶恶,坚决要撵你们走,你们没办法,只有走了。」 宜芳流着眼泪道:「婢子不是怕被夫人骂,只是想跟着奶奶,我也不要什么好前程,只要奶奶不撵我走就好了。」 她看上去很真心,咬一咬牙,还补了一句,「奶奶是不是以为我是夫人的人,想在这里盯着对奶奶不利?我不知道别人,可是我真的没有,我到了奶奶这里伺候,从此就是奶奶的人了。」 其余丫头纷纷附和。 莹月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声音仍然很柔和:「你们在这里,可是你们的父母叔伯姊妹兄弟呢?」她点到为止地提了一句,就转回道,「回去吧,乘着现在还没有出什么事,我们好聚好散,比日后闹出点什么来,难以相见的好,是不是?」 宜芳还待再说,莹月低了头,转身进去,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再纠缠,也无非这两句罢了。 宜芳不知为何,态度要比其余丫头激进,居然站起身想追,玉簪上前拦住,张了张嘴,但没说出什么难听话来,只劝她道:「算啦,都是做人奴婢的,在哪当差不是当差?你说你从前没做过,以后呢?你们二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你最清楚了,老太爷把私产留给了我们大爷,二夫人看着服气不服气?要是叫你干点什么,你干是不干?现在奶奶做了这个恶人,叫你们走,你们回去顶多被骂一顿,可比将来为难好多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宜芳一时窒住,玉簪又推她一把,「去吧。」 说完她也往台阶上走了。 六丫头傻傻地站在院子里,没有人来管她们,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是谁死心带了头,她们终于慢慢往外走去。 莹月拿着本书,隔窗看见,松了口气——她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方寒霄是真的没有把丫头们放在心上,如今才打发,他都觉得晚了,扯过一张纸来,写给莹月看:今晚凑合一下,明日就找牙人重新买些来。 他父母去世太久,他后来也常年不在京里,内院里当年属于长房的人手已经被排斥收买得差不多了,仅余几个他确定可靠的都安排在了方慧那里,如今他要重给莹月安排下人,索性一个也不要跟府里沾边的,全部重买。 规矩粗陋些不要紧,慢慢教起来就是了。 莹月看了点头:「嗯——」 一声未了,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石楠忙走出去:「哎,你做什么,不是叫你回去了——」 「奶奶!」宜芳的声音扬着叫起来,「奶奶,我有话说——有话和大爷说!」 她把方寒霄也牵带进来了,这比较罕见,因为这些丫头一来时就被方寒霄给过下马威,见识过他打发留仙的手段,那以后走路都有些避着他,等闲不敢往他面前去,恐怕叫他一个看不顺眼,也扔回去。 莹月看方寒霄,方寒霄若有所思,点了下头,莹月就道:「石楠,让她进来吧。」 宜芳脚步很仓促地进来了,面上透着孤注一掷的神气,进来不等人问,直接就道:「我有一桩秘事和大爷奶奶说。」 她暂时顿住,莹月会意,向玉簪石楠道:「你们出去,把门看好,别叫人再过来。」 两丫头忙应声出去了。 宜芳往地上一跪,她像是被什么逼迫着,一下也不停顿,张口道:「奶奶,那天二爷在路上遇到我,调戏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 方寒霄原是倚站在书案旁,闻言微微站直了一点。 莹月也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这事,宜芳回来没有提过。 「我不想!」宜芳道,语调坚决到有点恶狠狠地,「我恶心他,留仙姐姐跟了他,他拿留仙姐姐做筏子,去惹恼二奶奶,害得留仙姐姐掉了孩子,才几天,他来问我这种话——我配个马房的小厮,也强过跟他,好歹能留条命!」 莹月心内迟疑着,她写过《余公案》,已经见识过人心的诡谲,宜芳所言如是真的,那很可怜,可是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出苦肉计。 「所以我不能从奶奶这里出去,出去了,我逃不过他的掌心。」宜芳扬着头,「奶奶才说那些父母兄弟的话,当着别人的面,我不好说,我没有那些牵挂,我是跟我哥哥一起被买进来的,现在我哥哥已经死了,就剩了我一个。」 「我哥哥比我大好些岁,他机灵,很得伯爷的喜欢,有一天,他说伯爷差遣他去做一件要紧的事,这件事要是做成,伯爷就不是伯爷了——」 莹月面露疑惑,宜芳看见了,忙改口:「我说岔了,伯爷当时还只是二老爷,应该是,二老爷就不是二老爷了。」 「我哥哥一去就没回来,我记得,那是六年前的春日。」 方寒霄的身体已完全站直。 这一刻,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压迫之意,尤胜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宜芳的声音都被压低了点,但事关她自己的未来,她撑住了继续说道:「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过了一阵子,大爷那个样子回来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余悸,「我,我听说大爷受伤,偷偷跑去也看了看,但还是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一直等不到我哥哥回来,我当时只是个小丫头,到不了二老爷面前,就在府里瞎打听,二夫人才把我找了去,告诉我,我哥哥是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卷入了地痞的斗殴里被打死了。」 第48章 宜芳的眼中浮上了泪,「我伤心死了,可是我不懂外面的事,也没处求证,主子怎么说,我只有怎么信了。二夫人看我听话,就说我哥哥是为主子办事时没了的,是个忠仆,因此升了我的等,又把我调了个好位置补偿我,我傻得很,还感激过二夫人。」 莹月听到此处先懂了,这个宜芳原是这样到了洪夫人身边,看来洪夫人还比较信任她,当时往新房派遣丫头的时候,才把她也派遣来了。 「但是又过了一阵,老伯爷赶回来了,然后,大爷出走了,再然后,二老爷变成了伯爷——」宜芳眼中闪过恐惧之色,「我终于把我哥哥那句话记了起来,可是——」 可是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意识到这底下可能藏了可怕的秘密,正因如此,她惟有守口如瓶,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洪夫人要捏死她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她非但不能替哥哥解开死亡的真相,为了保命,还只有努力忘记。 「你,」莹月嗓音干涩地道,「你所言,全部当真吗?」 「婢子没有一个字是虚的!」宜芳立刻道,「不怕实话告诉奶奶,我原来不说,一是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哥哥只给我留了一句话,能做得多大准呢,二来,我一个丫头,也没什么志向,只想把日子得过且过下去就算了,大爷,大爷这样——」 莹月懂她的未竟之语,要求一个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里的小丫头出头争取什么天理公义,是苛求,方寒霄回来是回来了,可是他装着哑疾未好,落在宜芳眼里,便是他并没有能力与方伯爷争斗,这种情况下,她不敢站到大房来。 宜芳接着道:「我也不知道大爷奶奶的为人,恐怕说了,没个结果,白赔了一条小命,就想继续闭嘴算了,可是,我不知道二爷发什么疯!」她的声音又狠起来,用词算得大胆犯上,「我在府里混一口饭吃还罢了,我哥哥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可是倘若叫我做了二爷的人,替二老爷那一房生下什么儿女,我过不去这一关,我怕我哥哥闭不了眼!」 宜芳这个哥哥,替方伯爷干了脏事后被灭口的可能性已经昭然若揭了,宜芳自己抱着这个秘密琢磨了多年,很显然早已想明白这一点,她说方寒诚「恶心」,真正恶心的点在这里,方寒诚在女色上的轻浮性子,推了她最后一把,让她终于吐露出了真相。 方寒霄的心情已平复了下来,他当年苦求证据而不得,如今人证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他面前,短暂的激越心绪过后,他执笔写:你可敢到老太爷面前说此话吗? 莹月探身看了一下,转头复述给了宜芳。 「我敢!」宜芳立刻道,跟着又磕了个头,道,「只求我说完以后,大爷奶奶如要和伯爷闹开分家,把我带着,若是因着我哥哥,嫌我碍眼,将我转卖与别家都行,只求别打发我回二夫人那里。」 方寒霄沉吟着点了点头。他问这句,只是最后的试探,并不打算眼下就拉着宜芳去,方老伯爷偏疼他,他也不忍心去刺激方老伯爷,这个真相说与不说,如果说,怎么说,他都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宜芳出去了,她仍旧回去自己的厢房住着,稳妥起见,莹月告诉她这一阵都不要出去,证人必须保护好了。 这一个意外的变故过后,时候就很晚了,大约也是因着晚,被打发走的另五个丫头没有什么回音,暂时还算安静。 草草洗漱过后,灯熄夜寂。 方寒霄的胸膛被拍了两下,他抬手捉住了拍他的那只纤手,哑声道:「你做什么?」 「我看你好像睡不着。」莹月小声道。 其实她也睡不着,她对着宜芳的时候尚算平静,因为这个人证来得太突然了,她没有什么真实感,可是回想回去,那一种惊心动魄感就慢慢涌了上来。 举头三尺,也许真的有神明存在。 那一张天网,静静地张着,也许可以逃得过它一年,两年,三年,可是终究,会有那个还报的时候到来。 「你当我是小娃娃,还拍我两下想哄我睡觉吗?」方寒霄低低笑了出来。 不过他心中奇异地确实被安慰到了,她这样柔弱,可是这个时候在他身边,关心他,就也可以成为他的后盾。 「我没事。」他抓住莹月想缩回去的手不放,放到唇边亲了一下,然后翻身把她抱住,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他少有地不想做什么,就安静地度过这一个夜晚。 「——嗯。」 ** 洪夫人对着被退回去的五个丫头,当然是很生气的。 她也去过静德院,可是也进不去,刚按捺住火燎一样的情绪,打算着让她安排到新房的人手做点什么,被人料了先机,劈头把人给她全扔回来了。 ——也不算全,还漏了一个宜芳。 洪夫人没放在心上,宜芳若知道点什么,当年方老伯爷回来查证时她就该出头了,那时都风平浪静,现在又能有什么。 她听了五丫头的禀报,知道了宜芳去而折返的事,便只以为她能闹,莹月惯常又软糯,叫她闹得心软把她留了下来。 想到总算还留了一个钉子在里面,洪夫人的心情终于好了点,暂忍耐下急切,等到隔日方伯爷回来,才忙找上他商议。 「伯爷,老太爷这心,也太狠了,眼里心里只得一个霄哥儿,伯爷不得他的喜欢也罢了,难道我们诚哥儿不是他的孙儿吗?平日里不待见诚哥儿罢了,遇上这样大事,也一点不想着诚哥儿!」 第49章 洪夫人说着,正经是怪伤心的。 那么大笔财物,边都挨不上,能不伤心吗。 方伯爷听着,呼吸粗重了起来,但待到她说完,又缓缓平息下来,只道:「不用你说,我早知道了!」 洪夫人忙道:「老爷既知道,那可有什么主意?依我的意思,可得快着些,乘着东西才交到霄哥儿手里,他还没捂热,还能要出来些,若晚了,他或是转移了,或是耍赖说使完了,那时到哪里想去!」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方伯爷语意沉沉地道。 洪夫人一时未解:「那是要怎么样——?」 「当年怎么样,如今依样再来一遍罢了。」 洪夫人心中一跳,瞬间会意:「老太爷如今可在家呢,伯爷想定了?」 方伯爷道:「定了。」又皱了皱眉,「只是当时我都未料到一回能成事,吃惊之下,对齐东那小子下手急了些,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怎么寻上那波人的,如今要找,有点麻烦。」 方伯爷对当年找的那一起人很是看得上,因为事后以方老伯爷的能力也没追到什么首尾,只能当做遇匪处理,方老伯爷如今就在京中,他要对方寒霄再次下手,必须慎之又慎。 除了当年那些人,别人他不放心。 可那些人他不是亲自找的——他当年虽未承爵,在京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不可能去和亡命徒面对面交易,原是派了小厮偷偷出去找门路联络,能不能成,本都没有谱。 及到方寒霄真的伤重回来,他惊奇极了,也狂喜极了,因实在掩不下这重情绪,才让方寒霄窥破了他的真面目,咬定了是他下手。 幸亏他把齐东处理得及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可带来的麻烦是,他如今再想联络人,一时也联络不上,他已经出去打探过一遭了,只没个头绪。 「你在家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妨装模作样去找老太爷闹两场,外面的事,我抓紧着,你不要露出什么声色。」方伯爷嘱咐道。 洪夫人有一点点迟疑,这一回,方老伯爷毕竟在家—— 但想及昨日紧闭的静德院门,她不得沾手的巨大财富,贪婪终于盖过了一切:「是,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日,方伯爷本人看似不再有多少动静,但他使出的心腹人手一直在外面奔波刺探着。 总是没有什么音信。 方伯爷心里焦躁,在府里渐渐呆不住,有一日便出去走动散心了一下。 当晚没有回来。 他那么大个人,一晚未归,府里也没什么人注意,方老伯爷只以为他是赌气出去喝闷酒,醉倒在谁家了。 连洪夫人都未留神,晚间照常歇下。 直到隔日,顺天府的衙役上门,送回了方伯爷。 出门的时候好好的。 回来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方伯爷是溺水身亡。 他不知怎么落入了东便门附近那一段的护城河里,早上守城兵丁换值的时候发现河里沉沉浮浮着一个人,费了点劲捞上来以后,发现已经没气了,便报了顺天府衙。 府衙听说落水的人衣饰不俗,应当有些来历,由推官亲自带人来了。 方伯爷在水里泡的时间不长,脸面都还大致清楚,推官一来把他认了出来,就直接让衙役抬着送到了平江伯府。 平江伯府的天塌了。 洪夫人直瞪着眼,往方伯爷青白浮肿的脸上怔怔看了片刻,两眼向上一插,迅速地昏了过去。 她不是个软弱的脾性,但这噩耗来得太惊人也没有一丝缓冲,丈夫的尸体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摆在面前,连个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她脑中断了弦,只能晕过去。 她晕的时间不长,丫头们刚手忙脚乱地把她抬回内院,她又醒过来了,挥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外赶。 她再次回到外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方寒霄蹲在方伯爷身旁,翻着他的口鼻查看着什么。 铮。 她脑子里又断了一根新的弦,母虎一般,照着方寒霄的背影扑上去:「你——你!」 太狠了! 太毒了! 这个丧门星! 她受刺激过甚,心中眼中一片血红,想不了更多,只觉得一定是方寒霄下的毒手。 方寒霄听得脑后风声,及时侧身一闪,洪夫人便直接扑到了躺在门板上的方伯爷身上——门板是推官就近从东便门里一家店铺征用的。 方伯爷重紫色的嘴唇及死白的脸色近距离呈现在面前,洪夫人还碰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那种黏稠湿冷的可怕触感令洪夫人尖声惊叫出来,咚一声向后跌坐在地上,又控制不住地向后爬了两步才停住。 「老二媳妇。」方老伯爷苍老迟缓的声音响起来,「你受不得这个打击,就回去歇着罢。」 洪夫人这才发现方老伯爷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一旁,拄着拐杖,还有一个小厮在另一边搀扶着他——因为单拐杖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他的腿脚微微颤抖着,他劝洪夫人回去休息,可是他看上去也随时可能倒下去。 「老太爷,老太爷!」洪夫人如抓住救命稻草,冲上去,扭曲着面孔道,「是霄哥儿害死了伯爷,一定是他,你要为伯爷做主啊!」 第50章 方老伯爷想叹气,但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表情木木地道:「老二媳妇,你冷静一点,不要胡说。」 「老太爷还劝我冷静?我怎么冷静?!」洪夫人惊恐愤怒过后,终于放声痛哭,「伯爷是你的儿子呀,亲儿子,你袒护孙子,就要让伯爷枉死吗?!」 「老太爷,你要是真不管,我就去告官,我要告官!」 推官还没有走,站在一旁,官服显眼,洪夫人奔着他就去了,手指用力地指着方寒霄:「凶手,他就是凶手,把他抓走,叫他给我家伯爷偿命!」 男女有别,推官被她逼得后退不迭,连连道:「伯夫人,您这得有证据才行,下官简单查探过,伯爷刚捞上来时,口鼻里有泡沫,这是生前溺亡的特征,因此不慎落水的可能性要大于为人杀害,您如果不信,那就允许下官命人对伯爷的尸身做进一步解剖,得出来的结论会更准一些——」 方伯爷的身份,不是他想剖就剖的,所以他先把人送回了府里,平江伯府如要追究,那就解剖,查到不是方伯爷失足溺亡的证据,那才到下一个追查凶手的步骤。 听到「解剖」两个字,洪夫人的血冷了一些,方伯爷这个死状已经称不上善终了,还得把他开膛剖腹?时人对此有不少忌讳,饶是洪夫人报仇心切,也顿住了。 方寒诚在这时候趔趄着赶来了,脸上的表情很茫然,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岁,性子其实还没有怎么定下来,丧父的音信一下砸到头上,他比洪夫人来得还懵,反应不过来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洪夫人没了丈夫,现在看见儿子更把他当成了支柱,丢下推官,又跟他哭诉上了。 她说得切齿又混乱,方寒诚听完,更茫然了,道:「娘,怎么就是大哥杀了爹?」 他们二房和长房不和,那是由来已久的事,可是不和到把方伯爷杀死?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洪夫人见他竟然是不信的神气,着急又难以诉说——怕儿子年轻说溜嘴,方伯爷曾经买凶的事并没有告诉过他,不然,方寒诚也不会觉得方伯爷对侄儿比对他这个儿子还好了。 「扶老二媳妇回去。」方老伯爷心力已经交瘁,终于忍不住吩咐人道。 「我不走,你这个凶手——你不许再靠近伯爷!」 洪夫人尖叫起来,却是发现方寒霄又蹲回了木板旁边。 方寒霄没有理她,只是转头示意推官来看。 他把方伯爷的脑袋拨得侧了过去,露出来了方伯爷的后颈,湿漉漉的头发也被拨开,极靠近头皮的地方,有一道青紫掐痕。 推官见惯伤口的人,脑中立刻就出现了这道伤痕的由来——这是有人按着方伯爷的脑袋,将他使劲地往下压,压进了水里! 方老伯爷也凑过来看,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若是自己淹死也罢了,可是是为人害死—— 想到方伯爷是怎么被人压在水里,挣扎不动,活活溺死,他心中剧烈地一疼,再也支撑不住,脚下踉跄了一下,就倒了下去。 方老伯爷晕得很久。 他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他怔了片刻,重又将眼睛闭上。 他是造了什么孽。 一共两个儿子,全部走在了他前面,只留下他一个病歪歪的老头子。 这贼老天,为什么不索性把他这把老骨头收走,偏把他的寿数留着,叫他品尝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外间似乎有人在轻轻走动。 方老伯爷心灰意懒地躺着,他没有一点力气,只觉这世间也不再有任何叫他留恋之处,直到他渐渐想起晕倒前看见的那一道掐痕。 方老伯爷心中悲怆,可是他手脚的力气顿时回来了一半——不论是谁,杀了他的儿子,就得给他偿命! 他翻了个身,想爬起来。 外间的人似听到动静,脚步顿了顿,很快举着一盏灯进来。 那人先走到桌边,再又来到床边的时候,方老伯爷才发现是莹月。 「老太爷,您醒了?」莹月问候他,并试图伸手搀扶他。 方老伯爷重新鼓起了心劲,倒不至于再那么孱弱,他自己坐了起来,问道:「霄儿叫你来的?他人呢?」 莹月听他声音干哑,转头去倒了杯茶,捧回来细声细语地道:「是,大爷跟府衙的推官出去查案去了,叫我在这里照顾老太爷。」 这事照理是洪夫人的活,不过洪夫人从对方老伯爷私房的美好幻想中一下到了失去丈夫的境地里,落差太大,快疯了,自己都顾不来,哪还管得到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忙道:「查出来什么没有?」 莹月摇头:「大爷还没有回来。」 方老伯爷失望地喝起茶来。只喝了一口,他就把茶杯递了回去,他不是不渴,可是嗓子眼里堵着,他喝不下去。 莹月刚接过来,外面传来了急促的动静。 是洪夫人。方伯爷真的被找出他杀的证据以后,她也愣住了,随后方寒霄跟随推官出去,她下意识忙叫方寒诚也跟上去,至于别的暂没反应过来,守着方伯爷的尸体守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吩咐人准备置办丧仪等事,直到终于回过了神,又跑来方老伯爷这里闹了。 她现在这个状况,小厮也不好拦狠了她,叫她闯了进来。 第51章 洪夫人进来没有别话,仍是咬定方寒霄是凶手:「他早就怨恨伯爷抢走了他的爵位,当年就怀疑是伯爷暗害他,我们怎么解释他也不相信,这一次,一定是他把老太爷的私房哄到了手以后,再也按捺不住,就对伯爷下了毒手,呜呜——」 莹月忍不住:「我们没有,谁做了坏事,你心里清楚。」 「怎么,你还想倒打一耙不成!」洪夫人厉声指着她,「我做了什么坏事,你倒是说出来我听听!没凭没据的,打量我和伯爷脾气好,冤枉了我们这么多年,如今伯爷死了,还要往他头上泼脏水!」 莹月有点急:「二夫人,你不要这么大声,吵着老太爷了。」 她听到方伯爷的死讯以后,本是惊呆了,想跟出去看看,方寒霄知道她胆量不大,怕吓着她,不叫她出去,后来才匆匆回来一趟,叫她去静德院看顾方老伯爷,她就来了,她帮不了别的忙,就这点差事,她要做好。 洪夫人哪里惧她,仍是吵闹,好在她没闹腾两句,方寒霄和府衙推官以及方寒诚都匆匆回来了。 这个时辰,推官早该回家了,方寒霄虑着方老伯爷必定着急真凶信息,特把推官留着,请他再跑一趟。 推官了解他的心情,帮了这个忙——他们去东便门附近到处询问方伯爷的行踪及他身边出现的人以及任何其余可疑情况,这大半日没有白跑,真的问出了些情况。 就是这情况吧,实在有些诡异,诡异到方寒霄本人不大好出面,必得他这个官衙中人来说才显得客观公正,更能取信于人。 「下官回禀老太爷,伯夫人,伯爷这几日在外,撒了人手专往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去,似是想寻到那些隐秘的做杀头买卖的门路——」 三教九流是各类案件高发地,推官手下的衙役很熟悉这些门道,而以方伯爷的身份,他对这个层次是不熟悉的,虽是秘密派了心腹去打听,仍是留下了尾巴,让衙役从那些人口里问了出来。 推官这么说着,表情很奇特——嗯,被杀的原是想杀人的,这个展开,饶是他办过那么多桩案子,所见也没几桩,无法评价。 只能平铺直叙地继续道,「下官等在查探途中,遇到了昨日跟随伯爷出门的小厮,这小厮昨晚丢了主人,正慌乱着,不敢回来,满街乱找。听见伯爷已经遇害,他反应不似正常下人,下官见他神色不对,审问之下,他招出了实话,贵府伯爷确有买凶之行,原是想杀——」他看了方寒霄一眼,在方老伯爷僵凝的目光中说出了下文,「侄儿。」 僵凝住的不只是方老伯爷,屋里的所有人基本都呆住了。 好一会儿,洪夫人回过了神,紧紧地盯住了方寒诚,声音凄厉:「诚哥儿,你说句话,你爹尸骨未寒,你就听着人这么冤枉他?!」 这种事怎么可以承认! 无论被抓住怎样切实的把柄,方伯爷已经死了,这件事没有办成,那就可以抵赖到底。 但方寒诚没有这么强悍的心理防线,跟方伯爷出门的那个小厮还是他在大街上认出来的,结果被审出那么一篇话来,衙役的回报,也都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当时推官看他的眼神就不对了,他震惊又恍惚着,想要为方伯爷辩解,一眼又看见方寒霄蹲在路边,拿树枝在地上跟推官比划着什么—— 这个堂兄没出事之前是什么风采,如今连说句话都这么费劲,当年平江伯那个爵位,究竟是怎么落入方伯爷手中的? 方寒诚当时苍白地分辩了两句,又骂那小厮,推官也不反驳也不阻止,但他富有深意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了方寒诚,他只是礼貌性地听一听,事实到底怎样,他心中自有论断。 方寒诚就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现在洪夫人逼着他问,他也只能说出来一句:「我不相信爹会害大哥,里面应该有误会。」 是「应该有」,而不是「一定有」。 这个口声里的发虚之意,方老伯爷听出来了。 他本是坐在床上,用力地,拍了一下床铺,而后向后仰倒,声音似哭似笑:「好,好啊——」 方老伯爷没有陷在那样的情绪很久,好像打击过了头,便也没有什么值得惊怪的了,他很快直起身来,通红的双目在屋里找寻着,找到了方寒霄身上,重新开口:「霄儿,代我送张大人出去罢,今日太晚了,不要再误了张大人的时辰了。」 张姓推官也知道这个场面自己不适合久留,他也不想卷进人家的家务事里,拱了拱手:「老伯爷客气了。」 就跟着方寒霄走了出去。 方寒霄送完客,再回来的时候,正听见洪夫人激烈地辩解着:「老太爷,你可不要信那昏官的话,他查不出来杀伯爷的凶手,还倒往伯爷头上泼了一盆脏水,伯爷怎么可能会买什么凶,简直是荒诞,或者至多是底下人背着伯爷瞎胡闹了些什么,知道伯爷遇害了,就一股脑往主子头上栽——」 「诚哥儿,你说呢?」方老伯爷表情漠然地听到此处,忽然点了方寒诚的名问。 方寒霄听了片刻,没听到方寒诚的回话,迈步走了进去。 他迈步过方寒诚身边的时候,方寒诚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好似被惊吓到一般,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既不再看方寒霄,也始终没有答方老伯爷的话。 他不是不想附和母亲,可是,说下人自己动念买凶去杀方寒霄——洪夫人给出的这个借口实在太太牵强了,他即便还有些不愿相信目前查证出的事情,可更不能被洪夫人说服。 第52章 而洪夫人连他都说不服,还想联合他去蒙骗方老伯爷。 怎么可能啊。 方伯爷的死来得太突然了,他慌张到六神无主,既想不出父亲是遭了谁的毒手,也没想到父亲会在外面找买凶的门路,他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嫉妒堂兄与花天酒地占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一下要直面这么可怕的事,他只觉得他的脚下好像出现一道深渊,稍有不慎,他就要掉下去。 对他的沉默,洪夫人很着急:「诚哥儿!」 方寒诚脸色阵青阵红地变幻着,终于道:「——我去看着爹。」 方伯爷孤清地躺在前堂里,暂时只有下人守着。 没有人阻拦他,洪夫人犹豫了一下,再想拦时,他已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走得很快,洪夫人追到门边,已只见到他踏出外间堂屋的背影。 方寒霄走到床边去,打量了一下方老伯爷的面容,方老伯爷觉出来了,倦意深重地道:「没事。我一生刀枪戎马,历过的场面多了,不过一个孽子而已——」他干涩地咳了一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他自家不怀好意,招惹杀机,死便死了。」 洪夫人受不得这个话:「老太爷,伯爷可是你的亲儿子——」 「老子没有这样骨肉相残窝里坏的种!」方老伯爷陡然一声爆喝出来,「洪氏,我当年相信你们,是因为没有证据,如今证据摆在眼前,你还不思悔改,只会狡辩吗?!」 当年—— 方寒霄沉吟了一下,他留着宜芳暂时不用,是不想揭出来令方老伯爷伤心,如今方伯爷自作孽不可活,再大的刺激,也比不上他摆在外面的尸身,那么他倒可以少一些顾忌了。 他走到莹月身边,向她做了个「宜芳」的口型。 莹月愣了一下,低声猜道:「把她带到这里吗?」 方寒霄点点头。 莹月应了,转身出去。 洪夫人被方老伯爷的爆喝唬得不轻,一时未敢说话,见他们这里动静,不知是做什么,但心下直觉不妙,眼神飘忽了一下道:「老太爷执意不信,我眼下也没有精神分辩,可怜我们伯爷,那么冷清地躺在外面,我总得去守他一守。」 她这会儿又把方伯爷记起来了,要出去,方寒霄移步过去,拦了一拦。 洪夫人变色:「你还想扣下我不成?」 方老伯爷知道他不会做无谓的事,帮着出声道:「你就站一站,诚哥儿去守着了。总算他还有点人伦。」 至于谁没有,那是不问可知了。 洪夫人走不掉,心里乱麻一般,等来了宜芳。 宜芳哪怕原还有些害怕,听说方伯爷已死,那是再无顾忌,往方老伯爷的床前一跪,干脆利落地就把话都招了。 对方伯爷与洪夫人来说,等于他们身上的遮羞布被一层层撕去,方伯爷还好,已经伸了脚,人世间的恩怨他都感觉不到了,洪夫人却无处可逃,好似被活剥了一层脸皮,她再硬的嘴,也无法再坚持住,只能悔彻心扉地瞪着宜芳—— 这丫头,太会装了,她当年没头苍蝇一样在府里瞎打听,她是真的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怕一下处理掉兄妹两个,等方老伯爷回来查起觉得蹊跷,才放了她一马,不想——! 方老伯爷捂着胸口,向后倒去。 他没有晕,可是他心痛,心痛啊! 方寒霄抢上前扶住他,方老伯爷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着:「霄儿,你几时知道的?为何早不说?是我这个老祖父糊涂,令你不敢说了?祖父对不起你——」 方老伯爷的眼角滚下来一滴浑浊的泪。 是他的不信任,把长孙逼走五年,他还把爵位传给了谋害他的人,他这个糊涂之极的老头子! 方寒霄安抚地拍了拍他,他如今揭露出来,不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来的,伯府家门之类的争斗早已不在他的眼中,他有更重要的话要和方老伯爷说。 不过洪夫人的眼界仍在这一亩三分田里,她由后悔没有杀掉宜芳想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爵位。 方伯爷的恶行被一一揭露,如今他死了算了了自己的账,可他留下的爵位,还能不能到方寒诚头上? 照理方老伯爷是管不到爵位的承继了,可倘若他因为对方寒霄愧疚,不顾一切地上书将方伯爷所为公开,这种丑闻之下,别说爵位了,方寒诚子承父过,所有名声前程都得一并完蛋—— 洪夫人想到此处不寒而栗,终于失措地道:「老太爷,我们千错万错,你想想诚哥儿,他虽不讨老太爷的喜欢,可他不知道这些事,他是无辜的——」 「洪氏。」方老伯爷厌恶至极地打断了她,「我现在,不想再听你说一个字,也不想再看见你。你还有一分人心,就去前堂里好好跪着。」 洪夫人待要纠缠,方老伯爷一丝颜面也没有给她留,直接使人把她拖走了。 洪夫人的哀叫声渐渐远去,方老伯爷毫不犹豫地接着就道:「霄哥儿,你让我想想,这个爵位,我一定让二房还给你,只是——」 他想说「只是给诚哥儿留条生路」,不便做得太绝,但方寒霄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向着宜芳指了指门边。 宜芳磕了个头,会意地站起来走了。 第53章 屋里没有旁人,方寒霄转而到莹月面前,低声道:「替我们守一下门,我和祖父说两句话。」 莹月点点头,慎重地掀帘站到外面去了。 方老伯爷:「——?!」 他眼睛直了,疑心自己是伤心过度,亦或者是愤怒过度,出现了幻听? 方寒霄转回来,掀袍角在床前跪下:「祖父,孙儿欺瞒祖父至今,今来请罪。」 方老伯爷眼神直着,说不出话。 方寒霄连叫了他两声,他都仍旧恍惚着。 这怪不得他,换谁也反应不过来,方老伯爷被连着打击到现在,还能保持神智上的清醒已算格外硬朗了。 方寒霄无奈,他也不想赶在这个时候,可方伯爷之死不但方老伯爷洪夫人等不能接受,与他也是全然未曾料想得到,方伯爷再是闲散,他身上的爵位不是假的,这样正经的国朝勋贵说杀就杀了——下手之人得是多么丧心病狂胆大包天? 这危险太深重了,方寒霄不敢耽搁,才抓紧时间招认请罪。 方老伯爷暂时不给他回应,他也不管了,膝行着挨到床边去,把他当年出走流浪到韩王府,机缘巧合被韩王夫妇看重,那时韩王亦是病重,给韩王看病的大夫医术通神,就便给他也看了看,把他的嗓子治好了的事徐徐说了出来。 要说方老伯爷的心情,饶是他前半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没有像今日这样复杂过,听见方寒霄说在外面的时候已经好了,那就是打回来就欺瞒着他,欺瞒了一年多,方老伯爷真是恨不得抓起拐杖把他敲两下,敲出个大包来才好。 可是听着他低沉的声音不断响着,陌生又熟悉,无限的狂喜又在他的心中炸裂开来——他一手带大的,投注过莫大心血与珍视的长孙,没有废! 两种强烈的情绪不相上下地在心中撕扯着,方老伯爷的表情都扭曲了,伸手点他,只说得出一句:「你,臭小子!」 狠心的臭小子! 装模作样的臭小子! 他怎么养出这样坏的小子来! 「你就看着我替你叹息着急!」方老伯爷骂他,可是脸上已经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菊花纹般的笑意。 方寒霄早知在他面前这一关不难过,由他数落,只是老实跪着,方老伯爷骂过他两句,已忍不住道:「起来罢!」 方寒霄站起来在床边坐下,才继续将后续告知。 方老伯爷的表情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二叔极有可能是为人灭口?」 说这一句时,方老伯爷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再不争气再蠢坏的儿子,毕竟也是儿子,眼看他都长到了四十多岁,忽然横死在外,做爹的没有不心痛的。 骂他归骂他,不能真由他「死便死了」,这笔血仇,必须找回来。 方寒霄点头:「二叔当年找的那伙凶徒,绝不是一般人物——」 如今对着方老伯爷已不需要隐瞒,他将先韩王世子、徐二老爷与他自己身上诡异相似的刀伤疑点都说了出来,最后总结道:「我疑心二叔不知道自己与虎谋皮,不知轻重,重新招惹上了这伙人。」 除了这一个可能,其他无法解释方伯爷买凶不成反被杀的下场。 对了,除非一个,那就是他及时发现了方伯爷的作为,先下手为强了——可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做这件事。 方老伯爷也不考虑这个可能,没有那么多道理分析,他既然偏疼方寒霄,又怎么会从人性最恶处想他。 洪夫人嚷嚷的那些话,他当时没有信,现在也不会信。 他只是震惊道:「竟有这许多波折,老二真是——」 凭他那点能为,怎么敢裹进这天下最残酷的争端里来。 如今死了,都只好做个糊涂鬼! 方老伯爷又痛心又生气:「这个糊涂蛋,他以为是他买凶害你,到底谁做了谁的刀,他都没有弄明白!」 敢于先后刺杀先韩王世子与延平郡王的刺客绝不是方伯爷随随便便派个小厮能从坊间找到的,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最多的是地痞无赖,从方伯爷这第二次出手,能被衙役跑一跑就问到端倪可以看出,方伯爷当年的手段也不会有多么高明,最终能成一个方老伯爷都查不出来的局,厉害的不是方伯爷,而是他找的那伙凶徒。 ——方伯爷自己其实倒也知道这一点,不然他还念念不忘要找那些人呢,结果把自己找进了鬼门关。 方寒霄低声道:「韩王系与蜀王系先后遭劫,从受益者上看,潞王嫌疑最大,自潞王倾覆以来,我原在留心着后续的事端,结果,就出了二叔这一桩。」 从方老伯爷的角度讲,非常伤痛,可是在方寒霄来说,是给他指明了一点方向,他接着道:「如果这伙凶徒是潞王所豢养,那么潞王已经失势,他们即便不树倒猢狲散,也该速速撤出京城——」 方老伯爷打断他,深思道:「莫不是还想做什么大事?」 方寒霄懂他的意思,藩王豢养的刺客要做大事,能是什么——不是刺王,就是杀驾,那么,就不对了。 「祖父,您想一想,若有此意,更该隐匿深藏,怎会现在对二叔动手?」 「如果是被你二叔胡乱打岔,揭露了什么行藏——」 「有这个可能。」方寒霄认同,旋即道,「但如果是这样,杀二叔更是不智之举。」 第54章 方伯爷不是普通平民,杀了他,官府查不出线索拖延着就完了,方伯爷这个身份的人横死一定会激起极大浪花,杀掉方伯爷,这伙人在追查之下,有可能暴露得更快,而他们所想做的事,几乎不再有伸手的余地。 「除非他们有自信,只要杀掉二叔,就绝对安全,绝不会被追查到,可是,」方寒霄问道,「潞王的人手凭什么可以办到这一点?」 这个问题方老伯爷不用细想,不可能,藩王本就是深为朝廷提防的一个群体,潞王如果可以将自己的人手在京城嵌入到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程度,他就不会是最早出局的一系了。 「潞王不可能,那么蜀王,岂不是也不可能?」方老伯爷问。 他没有提韩王,因为韩王世子已经变成了「先」,是真的付出了一条人命,这一条人命比什么都实在,韩王就是一个切切实实的苦主。 方寒霄慢慢点头:「目前来说,是的。」 但如果诸藩都不是—— 等于陷入死局,原来还有个嫌疑人,如今连个嫌疑人都没了。 不,不是没有。 方寒霄在扬州时心中曾有过的那一点影绰不成型的猜想已经再度浮了上来,他如今仍然觉得荒诞且无理,可是,如果排除掉所有的可能,这剩下来的一个看上去再不可思议,也—— 方寒霄打住了自己的想法,他是真的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因为以他之能,也没有办法去挑战那一个存在。 他宁可觉得自己是追这个幕后黑手追了这么多年魔怔了,才看谁都不像好人。 方老伯爷尤在苦思冥想,但他本不擅长这些动脑的事宜,今日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事情,精力也是将要耗尽了,方寒霄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见他脸色极为不好,便低声劝道:「祖父,不要想了,我将此事说出来,只是恐怕祖父不知其中凶险,为了替二叔报仇,冲动行事,结果也踏进那伙人的套子里。即便要报仇,务必要谨慎行事。再还有二弟,他稀里糊涂的,就叫他安心在家里守孝罢,哪里都不要乱跑了。」 方老伯爷想得脑袋生疼,想不出来,又不甘心放弃,听见他这个话,倒是想起来另一事,忙道:「爵位——」 方寒霄想了想:「先放着,我想等一等。」 说实话,方寒诚今日的表现是有点出乎了他意料,洪夫人那样指天画地地闹,他也没吭声,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样。 方老伯爷累极了,不想再想事情,听见他这么说,就应了:「依你罢。」 他到这会儿就喝了口水,方寒霄要去叫人摆饭来与他吃,方老伯爷摆手不要,他是真的吃不下去,方寒霄见此,也不勉强了,倒是方老伯爷于胀痛的脑袋里,又抓住一件事来,拉住他道:「你这嗓子,如今有几个人知道?」 方寒霄报了几个人名给他,方老伯爷原是关心他才问的,越听,脸拉得越长:「于星诚都知道,我不知道!还有你媳妇——你媳妇罢了,世上的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也不只你一个,哼。」 方寒霄扶他躺下,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方老伯爷想到他好了,到底觉得安慰,说过一句也就罢了,接着嘱咐他道:「你还是瞒着,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敌现在还在暗处,你最好不要站到明处去。」 这也是方寒霄的打算,他就点了点头。 方老伯爷歇下了,方寒霄领着守门的莹月回去,随便吃了口饭,他让莹月先休息,然后自己往前堂走去。 他在堂外就看见了方寒诚。 他呆呆地蹲在台阶下,脑袋埋着,整个人透着个丧字。 方寒霄的脚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抬起了头来。 然后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他不想看见方寒霄。 可惜方寒霄不识趣,大脚就在他面前站着,四平八稳地。 方寒诚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仰头怒道:「你还来干什么?做你的平江伯去就是了!」 方寒霄扬眉——这是怎么说,有自知之明了? 「我知道你得意,你要得意,一边得意去,不要到我面前来,不然别怪我揍你!」方寒诚见他还不动,怒地又道。 「伯爷,你去得好冤啊,亲生的父亲都不向着你,呜呜——」洪夫人的哭声这时候从光线昏黄的堂屋里飘出来。 方寒霄明白了,难怪方寒诚坐在外面,估计是受不了洪夫人的哭诉,哪怕是亲娘,老听她这么哭也头疼。 有用还罢了,又没用,既哭不活方伯爷,也哭不回注定失去的爵位。 「我爹是害过你,现在他自己也被人害死了,扯平了,行不行?!」方寒诚暴躁地又冲他吼。 他这声音大了点,洪夫人在里面听见了,冲到门边哭道:「扯什么平,诚哥儿,就是他害死了你爹啊!」 方寒诚很闷气,扭头:「娘,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洪夫人大概是真的信,但方寒诚这个话音,他居然是不信的—— 他不相信他这个大堂兄,害死了他的父亲。 方寒霄若有所思,终于不留在这里碍眼,转身走了。 隔日,之前被建成侯夫人带走的薛珍儿回来了。 不论之前闹得多么凶,这门亲建成侯府还想不想要,既然还没有正式和离,那公爹去世,薛珍儿就不得不回来,尽媳妇孝道。 第55章 对于方伯爷遇害这事,她也是很懵的,回来看了一圈,洪夫人快跟她闹成寇仇了,自然不理她,方寒诚也冷冰冰,方伯爷去了,再没人逼他一定要接受这个妻子,方寒霄她不好去问,看来看去,只有找上莹月。 「我也没有去看过。」莹月老实跟她讲,「大爷怕我害怕,不叫我去。」 她说的是方伯爷的尸身,她心里也确实有点害怕,所以被拦住以后,她就真的没去。 薛珍儿:「……」 问正经事,上来就糊她一脸恩爱,讨厌! 薛珍儿皱着眉,道:「那伯爷到底是怎么没了的,你知道吗?」 这个莹月知道,就说与她听了。 「凶手还没查出来?」 莹月道:「没有这么快罢,昨天才出的事。」 「我怎么听说——」薛珍儿小声道,「他是要害大爷,结果不知怎么把自己坑了?」 这种消息是掩不住的,平江伯府就算能封张推官的口,封不住那么多衙役,不论平江伯府在官面上对于此事究竟承不承认,这个惊人的消息是飞速在私底下散播了出去,薛侯爷才一出门上衙就听说,因此急忙送信回家,让薛珍儿回来了。 莹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薛珍儿听见了幸灾乐祸:「那可真是活该——」 「嘘。」莹月无语着,还是提醒了她一句。 薛珍儿也知道这个话不该自己说,不过她不当回事,还反嘲了莹月一句:「烂好心。」 莹月恼得瞪她,正这时,下人来报:「大奶奶,郡王妃来了,要见奶奶。」 京里就一位郡王妃,莹月一愣,顾不上搭理薛珍儿了,连忙道:「快请。」 惜月带着执事人等,穿着身素雅的衫子进了门,莹月领着她到自己屋里坐下,命丫头上茶。 打从惜月出嫁以后,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延平郡王成婚当日旧伤复发,惜月一直照顾他,几乎没出过门,莹月也不好去打扰她。 现在她这么突然过来,事前连个帖子都没送,莹月惊喜之余,心中也有所觉,一问,果然,惜月也是听见方伯爷的信来的。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 「你们这位伯爷,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惜月放下茶盅,不客气地道,「最大头的爵位都得了,老人家的一点私房还不放过,送了性命,一点也不冤。」 莹月含糊应着,惜月只听见了方伯爷这回的事,不知道六年前他就买凶害过方寒霄,她虽然跟惜月好,但这是方家的家事,她不便全部告诉给惜月,就只是附和她。 惜月说话不如薛珍儿有顾忌,直接就跟着道:「三妹妹,我来是提醒你一声,你可不要傻乎乎的,二房干出了这等事,还好意思赖着爵位不放?不要客气,跟你们老伯爷闹,把爵位抢过来。」 这个二姐姐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莹月有点哭笑不得:「还说不到这里呢,昨天老太爷伤心得厉害,谁好捡这时候去吵闹他,大爷也不忍心的。」 「这也是。」惜月点了点头,「过两天罢,不过你千万硬气一点,那个洪夫人再难缠,你咬定了理,不用怕她。」 莹月叹了口气:「二姐姐,这事我说了也不算呀,我就算能压倒二夫人,朝廷的爵位,也不会听我的意思来,还是要看皇上的。」 其实于她心中,并没把这个爵位很当回事,她嫁给方寒霄的时候,他就没爵位,现在有没有她也无所谓,他厉害的是本人,爵位对于方寒诚那样的人大概是很重要,可方寒霄,他是真的能高傲地嗤一声「外物而已」。 听见这句话,惜月那股昂然的劲头下来了,有点意兴阑珊似的,低头喝了口茶。 莹月以为是自己不够热烈的反应浇熄了她,忙道:「二姐姐,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 惜月倒摇摇头:「我来找你,是还有另一件事。」 「嗯?」 「我们要走了。」惜月道,「郡王的伤将养好了,宫里隐隐透出话来,说郡王该回封地了。」 延平郡王那个「旧伤」,不少人心知肚明,他借着这伤赖到现在其实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不过这怪他自己,他舍不得下本钱,当时连层油皮也没磕破,这会儿要装得多重,实在也不像。 莹月怔了一下,心头涌上了不舍,不由去拉她的手道:「这么快?二姐姐,是已经定下了吗?」 「没定也差不多了。」惜月低低地道,「皇后娘娘透的意思,应当是不会差的。」 莹月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她总不能派皇上的不是,惜月嫁了藩王,那去封地是早晚的事情,她只能道:「二姐姐,等你真走的时候,一定给我递个信,我与你送行。」 惜月点头:「那自然的。」 莹月又想起来问她:「二姐姐,你成亲以后过得好吗?」 她没有一着急见面就问,因为她总对惜月有信心,觉得她应该不会受人欺负。 「还不错。」提到这个,惜月的面上重新露出了笑意,「郡王脾气温和,待我也尊重,我比在家里透气多了。今天我过来,就是他告诉我你们家出了事,我才来的。」 「我乍听到,吓了一跳,满心以为是传错了,到了你家门外,才知道竟是真的。」 第56章 府里出了白事,府门内外该撤的陈设已经撤了,该装裹的正忙着装裹,一打眼就知道主家出了事,所以惜月有此语。照理莹月也该很忙,不过洪夫人很疑心是方寒霄对方伯爷下了手,深怨大房,不愿大房的人沾手,莹月是无所谓,她犯不着上赶着去给方伯爷治丧,不要她帮忙,她还省事,帮着照管一下方老伯爷那边和小方慧就好了。 姐妹俩东拉西扯地又聊了一阵,惜月就站起来:「行了,我走了,你这里忙,我不给你添乱了。」 这个时候,不是待客的时候,莹月便也不留她,站起来送她出去。 到门边的时候,惜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身,点她的额头:「你看着良善,倒好生把我唬了一回,我都没和你算账。」 莹月微微睁大了眼:「啊?」 「还装,你自己想去,你和我怎么说的,快点睡着就——哼。」惜月话到一半,脸色微红,忽然不说了,转身快步走了。 莹月自己呆立了一会,脸色慢慢也红了——她想起来了,可她不是有意骗人的,她那时候也不知道啊。 方寒霄这时正从外面进来,见她站在门边发呆,举起手冲她面前晃了晃。 就是这个骗子骗的她。 莹月把他的手一拍,也不等他,自己撩开帘子进去。 方寒霄跟进来,丫头都快叫撵完了,出了方伯爷的事,暂时也没买新的去,院子里一下清静许多,方寒霄的顾忌倒少了,不去拿笔,低声道:「怎么了?」 姐妹间的私语,莹月不好意思和他说,加上也不是认真生气,就只转了个话题道:「二姐姐来说,她要走了。」 方寒霄立刻明白过来:「去封地?」 莹月点了点头:「说皇后娘娘捎的话。」 这一说方寒霄就更明白了,石皇后捎这个话,不是要延平郡王走,恰恰相反,是提前给他报信,让他想法再留下来。 石皇后的立场与皇帝不同,她是希望皇储早定,早把这头心事了了,那就不能让延平郡王走,真回去封地,再想来可难了,总不能再娶个郡王妃罢。 「皇上怎么会就生不出来呢。」莹月小声和他道,「他要是生个太子,那早都没有这些麻烦了。」 国本这样的事原来距她十分遥远,但她周遭的人一个接一个卷进来,她再想独善其身,实在是做不到。 「我看见二姐姐的时候,其实有点心虚的。」莹月跟他诉说。 她和惜月因为夫家实则是分裂了两个立场,眼下还太平无事,可是想到将来,她有点头痛。 「我许多话不敢告诉她,我知道我没做错,可是,唉,我也不想她将来吃亏,过得不好。」 她是认真为难着,却不妨方寒霄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问她:「你怕我对付延平郡王?」 莹月皱着脸,头要点不点,她觉得她坏得很,因为方寒霄真的对付,她知道自己不会阻止——这不是能收手的事,她明白,那她现在在这里替惜月担心,就未免假惺惺的。 惜月刚刚选为郡王妃的时候,她只替她开心她逃过了徐大太太的荼毒,怎会想到事态进展,竟会有她们要对上的一天呢。 方寒霄头低下来,墨黑眼睫垂着,深深望着她,忽然嘴角一勾:「就对我这样有信心?不怕是我输了,牵连你过得不好?」 莹月:「……」 她懵了,真没想到。 他怎么会输。 方寒霄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满意极了,也得意极了,头更低一点,碰碰她嘴唇:「你想得对,我不会输。」 方伯爷的丧仪支撑起来,来拜祭的人络绎不绝。 顺天府对这桩案子也在下力气追查着,但几天过去,并没有追到什么新的线索,方伯爷落水大约在夜半时分,没有目击者,张推官无奈把那些被方伯爷打听过的地痞都抓去拷打了一番,也是白费力气。 正僵凝的时候,宫里来了人,问方老伯爷可能支撑,若可以的话,皇帝请他去坐一坐。 这是来自天子的抚慰了,方老伯爷这样的老臣,暮年丧子,还是恶性案件,皇帝关心一下是情理之中。 方老伯爷谢过皇恩,就在下人的服侍下穿戴起来,预备进宫。 他本来真已倒下了,但方寒霄哑疾痊愈给了他重新支撑起来的力量,方伯爷之死又是自作自受的成分居多,他心痛也生气,这生气又令他多了点精神。 洪夫人原在忙碌,听说了这件事,慌了,忙赶来阻拦:「老太爷,伯爷去得这么惨,就算他生前做过点什么糊涂事,可人现在已经走了,您在皇上面前,可不能——」 她怕方老伯爷到御前全抖出来,那爵位肯定完了。 方老伯爷冷冷瞪她一眼,喝道:「我怎么说话,还要你多嘴!」 这要是个儿孙辈,方老伯爷早拉倒捶一顿了,是儿媳妇,方老伯爷不跟女人动手,只得把气憋着。 在害方寒霄这件事上,洪夫人很显然并不无辜,方老伯爷也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方伯爷的丧事又需要人操持,案子也没清白,才暂时仍容了她。 喝走洪夫人后,方老伯爷在方寒霄的陪同下进宫——他虽能支撑,可跟之前比还是差远了,出门得要个亲人随侍着才行。 第57章 方寒霄未经传召,也没官职,不好跟到宫禁里面去,就在宫门外等着。 他没事做,在马车上太闷,就下来,倚靠到马车旁,吹着暖风,遥望着时不时在宫门口进出的人们解闷。 不知望了多少时候,一个穿青贴里的内侍遥遥地目光跟他对上,愣了一下,跟着就忙走了过来。 「大公子!」这内侍正是曾与方寒霄有过两面之缘的小福子,满面是笑地开口打招呼。 方寒霄认出他,也微笑了一下,跟他点点头。 小福子一眼见到他身上的素服,犹豫了一下,问道:「听说大公子近来家中出了事?」 方寒霄又点头。 小福子叹了口气:「唉——」他欲言又止,目光闪烁道,「总算大公子吉人天相,没事就好了。」 听话音,他也是听说了方伯爷怎么把自己坑死的,只是跟方寒霄交情不到那么好,不好明说。 不过不要紧的话倒是可以随意说一下,他就又问道:「大公子在这里,可是等老伯爷吗?」 方寒霄微微扬眉,再度点头。 小福子做内侍的,眼色很好,看出来他的疑问,跟着解释道:「皇爷要召老伯爷,我正好在御前当差,听见了,只不知具体什么时辰——说起来,这事还是吴爷爷提醒的皇爷。」 ——从凤阳调回来的那个吴太监? 方寒霄目光微凝,太监这个群体,有个很显着的特征,无利不起早,小福子年纪还小,为人稚嫩些,行事还有些随心不讲究的时候,到吴太监这种层级,不可能做没有意义的事。 方家和这个多年前就被贬出去的太监从没有过任何来往,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怂恿皇帝见一见方老伯爷? 这个问题不是比划得清楚的,方寒霄拉了小福子,叫他上了马车,然后拿笔写了问他。 小福子跟吴太监时候不长,加上在他身边过的日子比跟原来师傅的时候差远了,没多少忠心替他瞒着,就老实道:「没什么,就是顺天府尹上奏章禀报方伯爷案子的时候,皇爷很意外,吴爷爷在旁,就说老伯爷这个年纪丧子,一定很伤心,可怜得很,皇爷若有空闲,不妨召见一下,老伯爷心里也安慰些。皇爷听了觉得有理,就同意了。」 话倒是没错——可是,吴太监凭什么说呢? 若是想给方家卖好,打个交情,那来传话的那个内侍就该点出来了,吴太监顶替的是原张太监的位置,皇帝不会亲自指任谁传话这种小事,这个人选,多半是吴太监吩咐过来的,也就是说,是他的人。 可是那内侍什么也没说。 若不是碰巧在宫门外碰见了小福子,他可能一直都不会知道里面有吴太监掺了一脚,他总不可能是行善不欲人知罢。 方寒霄往袖子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荷包,他也不管里面装的什么,自然地就塞给小福子。 小福子原是顺口一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不想还能得着打赏,他到吴太监手底下不讨好,位分眼瞧着就下来了,得赏的时候也不多了——比如今日吴太监叫人去方家传圣命这样的美差就没叫他,因此他又觉得受之有愧,又有点舍不得不收,手要伸不伸,笑着:「这个——」 方寒霄一笑,直接塞他手里。 小福子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下来了,陪着笑又感叹着:「只有大公子为人好,还把我当回事。」 他不好在车上久留,作个揖,就告辞下去,往宫门里去了。 方寒霄沉思着,在车上又等了好一刻,直到车夫叫他:「大爷,老太爷出来了。」 方寒霄便跳下去,快步往前走,搀扶住了被内侍送出来的方老伯爷。 祖孙上了车,车轮吱呀吱呀,重新往家走。 方老伯爷去的时候不算很长,但除了在宫道上行走的一点时间,基本都在面圣,他这样的老臣,皇帝挺给面子,听说他到了,直接把正仪事的别的大臣搁在一边,先叫他进去说话了,一会儿也没叫他等。 「皇上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方老伯爷被皇帝温言抚慰了一阵,出来精神又好了些,向着方寒霄露出一点笑意,「还提了提我年轻时的那些功绩,其实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难为皇上还记得。」 方寒霄凝神听着。 「又叫我节哀顺变,不要太为儿子伤心了,唉,总还有两个孙儿,看在孙儿的份上,我也该保重些身体。」 方老伯爷又说道,方寒霄点头,听上去都是很正常的话。 「再有你二叔的事,皇上也说了,会让顺天府加紧督办。」方老伯爷最后道。 方寒霄又写着问了一下,确定再没有别的,也就是说,这是一次看上去真的正常无比的面君,唯一的意外—— 方寒霄写:祖父,您面君时,有一个姓吴的太监在吗? 方老伯爷回想了一下,他一年多都深居浅出,对外面的消息不那么灵通了,不过他倒正好知道:「御案旁边立着一个眼生的太监,我告退的时候,听见皇上吩咐了他一句——‘吴准,去把苏阁老叫来’,是不是你说的这个人?」 方寒霄慢慢点头,他不知道吴太监全名,但应该就是。 「这个太监看了我好些眼,」方老伯爷道,「我眼神虽有些昏花了,不大认得准他,但他总是看我,我也有点记得,所以你一问,我记起来了。霄儿,你问他做什么?」 第58章 从听见小福子的话开始方寒霄心中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如今这种感觉更浓了,他一边想,一边把小福子的话写在了纸上。 方老伯爷看过,吃了一惊:「什么?是他在皇上跟前进的言?」 大概吴太监是全然没有想到他怂恿的那句话,会被小福子传出来罢。 以方家如今的景况,空架子爵爷都叫人杀了,底下子孙残的残,无能的无能,也都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颓势尽显,实在看不出还有多少能耐。 所以吴太监打量起方老伯爷的时候,没有多少收敛。 他其实也不需要收敛,方老伯爷也不是个大姑娘,就叫人多看两眼又怎样呢。 方寒霄将写过的纸都揉掉,眯起了眼睛。 可是如今,吴太监是把自己打量到他的眼里了。 ** 祖孙俩回到平江伯府以后,洪夫人第一个迎了上来。 她不是很敢说话,只是隔了点距离跟着,然后拼命去打量方老伯爷和方寒霄的神色,试图解读出点什么来。 方老伯爷被她这么烦着,终于忍不住道:「我没说什么!你跟老二干的那些事,你们有脸干,我都没脸说!」 何止是家丑,简直是家耻! 洪夫人脸上火辣辣的,但心下松了口气,讪讪地转身走了。 而回到静德院里,方寒霄有了决断,屏退所有下人后,他低声道:「祖父,二叔之事,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为深沉,不是一时半会能出结论。而爵位不能一直空悬,总得报上个人选去,我现在不能出头——就给二弟吧。」 方老伯爷变色道:「霄儿,你知道——」 这个爵位,他当真一直属意于长孙。 方寒霄点点头:「我知道。祖父,我还没有说完,我有条件。」 方老伯爷茫然道:「什么条件?」 方寒霄轻轻启唇:「我在府里一日,不想再看见二夫人。要自己的尊荣,还是要儿子的爵位,请二夫人自己选罢。」 方寒霄的主意既定,那是不会轻易改的,倒是方老伯爷甚是纠结,想了好一会,仍拿不准要不要依了他,终于想出个话头来:「这样大事,你不要问问你媳妇?」 「她哪里在乎这些。」方寒霄很有把握地道,但见方老伯爷犹豫不决,还是出去让人把莹月叫了来。 莹月本在陪方慧,被领着走进屋来,听了,愣了下就道:「我听老太爷和大爷的。」 这可真是——方老伯爷无奈,那边利欲熏心的熏过了头,这边淡泊的也太淡泊了。 但说实话,长房退了这一步,方老伯爷是省了不少事,也不用头疼怎么在不把方伯爷杀侄的丑闻透露出去的情况下,把爵位从二房拿回来了。 ——方伯爷这一回疑似买凶的信是掩不住已经传出去了,但他毕竟没有成功,而且凶没买着,自己还玩火自焚了,人死如灯灭,这份未遂的罪过便也跟着他去了地底下。相比之下,他六年前是真的差点把方寒霄害死,那件事若是一并揭露出来,即便律法不能追去地底下把方伯爷再清算一遍,但舆论又将大为不同,还活着的方寒诚就要完了。 大房都没有意见,形势也确实迫在这里,方老伯爷自己没有什么好坚持的了,他半生行伍,也不是拖延性子,当即命人把洪夫人和方寒诚薛珍儿全部叫来,把此事说了。 洪夫人先听见爵位将归到方寒诚头上,欣喜若狂:「老太爷——!」 她一身重孝,露出这个形容,实在不是很好看,方老伯爷气的,紧着就道:「爵位可以给诚哥儿,但是你是不能再留在我方家了!」 洪夫人还沉浸在喜悦的情绪里没有回神,道:「老太爷什么意思?我是诚哥儿的母亲,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 方老伯爷冷冷道:「乡下庄子多着,你随便选一个罢!霄儿在这府里一日,你不许回来。」 洪夫人终于变色:「——什么?凭什么?!」她声音尖起来,「我是伯夫人!伯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嫁来方家二十年,操持家务,生养了诚哥儿,老太爷凭什么撵我走?!」 「凭你和老二干的好事!老二自己稀里糊涂把命赔了,我骂不着他了,也罢了,你呢,你还好意思天天在府里和霄儿对着吗!」 洪夫人当然好意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丈夫死了,可是儿子又承继了爵位,她从伯夫人变成了老夫人,正可以把威风摆成老封君,这时候叫她走,她怎么舍得? 洪夫人一万个不愿意,但是薛珍儿站在旁边,本来只是作壁上观,渐渐眼睛亮起来——她固然看不上方寒诚,可她和方寒诚把夫妻做成这样,里面也少不了洪夫人的挑事,不然,就凭方寒诚这块料,她怎么会拿不住他! 方寒诚不能坐视母亲被撵走,先前是又震惊,又插不上嘴,现在洪夫人被方老伯爷骂得停顿了片刻,他忙要出声帮腔:「老太爷——嘶!」 却是薛珍儿伸手重重地拧了他一把,痛得他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他这几天忙着在前面做孝子,应答来吊祭的宾客,心情着实低落,薛珍儿回来了,他也没有空闲和她吵了,双方虽冷冰冰的,倒是自成婚以来最清净的一段日子。 薛珍儿从来也没怕过他,冲他呵呵冷笑一声,道:「二爷,长辈们说话呢,不该你插嘴。」 第59章 事关自己存亡,洪夫人这时候顾不上和不顺眼的儿媳妇置气,忙道:「我给霄哥儿赔个礼,老太爷的那些私房,要给他,我也绝不争了。」 她也知道今番不脱层皮不成,就开出自己的条件来,但这种条件,更把方老伯爷气个倒仰,指着她道:「我压箱底的那点东西,爱给谁给谁,轮着你来争!老二要是还在,我直接叫他休了你,如今已与你留了余地,你还不知足,你要赖着,好,那诚哥儿就安安分分搬出去罢,这伯府的一砖一瓦,与诚哥儿再没有一丝关系!」 洪夫人与方寒诚的脸色一起变了,方老伯爷这意思是要分家,方寒诚若是被分出去,洪夫人又还怎么留在这府里,她后半生难道指望方寒霄这个被她害过的侄儿赡养她吗? 这看上去是个选择题,实际上并没有给洪夫人什么选择的余地——要么自己走,要么整个房头一起走。 薛珍儿很趁意,她以后要不要和方寒诚过下去是一回事,眼下能报复洪夫人一把,那是不能放过的,就道:「我看老太爷的话很公道,又没要太太怎么样,只是去庄子上住着,还清闲呢。」 洪夫人气得指她:「你!」 薛珍儿往方老伯爷身边移动了两步,笑道:「我怎么了?我愿意听老太爷的吩咐。太太,你念着府里的荣华不肯走,难道不怕把老太爷气出个好歹?」 方伯爷一去,洪夫人本已势单力薄,己方人马里还出了个叛徒,这时候再要后悔从前对薛珍儿不留情也晚了,方寒诚跪下,帮着她求了两句,方老伯爷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把话咬得死死的,并且—— 「我没有这么好精神同你们一直纠缠,」方老伯爷对方寒诚这个孙儿本也不甚满意,和他说话态度淡淡地,「天黑之前,你们做好决定,若是决定不出,那也不必为难了,就一起走罢。诚哥儿,我成全你的孝心。」 方寒诚失色。 方伯爷在时是个严父,待他不怎么样,他常有腹诽,但洪夫人这个母亲从来没有话说,很惯着他,他挣扎良久,终于道:「我和母亲——」 「诚哥儿!」洪夫人喝断了他,她意识到了方老伯爷绝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她因此声音哑着,面色发白,眼神中闪烁着极不甘心而又无力回天的微光,她极缓慢地道:「我听老太爷的,老太爷在一日,我去庄子上休养也罢了。」 「是霄儿。」方老伯爷冷冷纠正了她最后的一点心眼,并且为此皱起眉来,「霄儿在一日,你不许回来。洪氏,你打量我这个老头子活不了两年了,就同我玩这个心眼吗?我告诉你,为你这个盘算,老头子也会长长久久地活着。我便是一伸腿去了,也会留下遗信来,你敢回来,就是你和老二干的那些事公之于众之时。」 方老伯爷惯常是个粗心眼,不大弄这些弯绕,但这不表示他完全不会,该思虑周全的时候,他不会留下漏洞。 洪夫人的脸色直接转成了惨白,这是要堵死她回来伯府的任何一丝可能!她本是想着,方老伯爷去后,方寒诚要接她回来,方寒霄不承爵管不住她,可这封遗信一留,她还是可以强硬回来,可那等于亲手毁掉方寒诚的名声,方寒诚现下为她求着情,可到时会不会对她有意见? 但下半生从此就活在乡下的庄子上—— 想一想,洪夫人都打心里生出寒颤及厌烦来,她还站在辉煌的伯府里,但似乎已经扑面感受到了乡下那些尘土,那种日子,偶尔去散个心还行,她堂堂伯夫人,怎么受得了就此活在那里,从此只能和些村妇打交道! 她茫然地,又带着些莫名所以的希望去看方寒诚,方寒诚跪着,手撑在地上,一般的茫然——他本还可以说两句,可是洪夫人最后认怂还玩了个文字游戏,这让他求情的话再难以出口,说了,方老伯爷也不会听。 儿子的沉默熄灭了洪夫人最后一丝指望,她站立不住,颓然地委顿到了地上:「我——」 「太太要去庄子上?我替太太收拾东西。」薛珍儿欢快地替她把下文说了出来。 方寒诚心中正剧烈拉锯着,许多情绪找不着个出口,闻言怒道:「你这个毒妇,对母亲就没有一点儿孝心!」 薛珍儿的嗓门立刻提得比他还高:「二爷有,那二爷就把太太留着,把伯爷那些事都抖落出去,让伯爷去了也不安稳,天天被满京城的人挂在嘴上当新鲜话说着,说不定还传到外地去,这就是二爷的孝心了!」 方寒诚干瞪着眼:「……」 …… 在母亲的尊荣与父亲的名声中,方寒诚最终选择了后者。 毕竟,方老伯爷也没有要求把洪夫人送官或是休离,只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 方老伯爷雷厉风行,没有给洪夫人留下拖延翻盘的时间,五天后,据说因丈夫遇害伤心过度,不能支撑的洪夫人就被送去了城外数十里外的一个庄子上,方寒诚可以去看她,但洪夫人从此不能再回来。 方老伯爷把莹月找了去,和颜悦色地跟她道:「以后这府里的事,就要你多操些心了。」 洪夫人一去,中馈无人主持,他的意思是交与莹月。 他知道莹月脾性软和,然而心正,这就足够撑起一个府邸了,至于能力上的欠缺,慢慢历练着就出来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管家的。 莹月懵着——她以为该是薛珍儿管,她就推辞,方老伯爷本要坚持,但方寒霄从旁补了一句:「祖父,让二房去管也罢了,我们管本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总有我们自己管的时候。」 第60章 他的意思,是早晚有另外开府的一天,不愿意在平江伯府里耗时间——方老伯爷听出来了,叹了口气:「由你们罢。」 有方伯爷那些恩怨在前,方寒霄还没和方寒诚还没反目成仇,能维持住这个凑合的格局,已经算不错了。 至于再要多么兄友弟恭,他不能强求。 不用管家,于莹月是松了口气,但诸人没料到的是,薛珍儿也不太愿意管。 薛珍儿的念想在报复,把洪夫人赶走就遂心了,至于要接手她走后留下来的这摊子事,她跟方寒诚至今连房都没圆,心态其实是有一点点类似莹月刚替嫁进来的时候,压根没把自己当方家人,又替他管的什么家?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比较诡异的情况,在别家能抢到打破头的所谓管家权,到平江伯府里成了乏人问津。 薛珍儿每天只是舒舒服服地呆着,有下人来问事回话,她愿意管的才管,琐碎嫌烦不想管的,就一句话:「找二爷去。」 可方寒诚也没管过这些细务。 没几天,就闹了个焦头烂额——得亏此时方伯爷已经停灵,要紧的宾客都来得差不多了,就这样,余下的事宜也烦到够把他逼去找薛珍儿理论。 「你若是不想做方家妇,就乘早回你们薛家去!」方寒诚脸色晦暗,进门就撂了狠话。 本来他没想这么凶,但是他要累死了,衣裳一层层汗湿在身上,没个工夫换,进门一看,薛珍儿却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甜瓜,他在胸中燃烧的一把火立刻就窜到了头顶心。 「行啊,二爷给我休书,我马上就走。」薛珍儿只是冲他冷笑一声。 把方寒诚噎的,他和薛珍儿如今是心知肚明,再不乐意,这三年孝期是得绑在一起了,薛珍儿固然不好提和离,他也不好在孝期休妻,这个妻子是方伯爷在时力持己见替他娶的,方伯爷一去,他就休妻,他的名声也要烂了——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那么摊子事,你不去管,就在这里躲懒!」方寒诚又发怒。 薛珍儿气定神闲地道:「我管了啊,谁说我没管?不过一些我拿不准的事,不敢瞎拿主意,只要叫他们去找二爷罢了,若是我瞎管出了乱子,二爷又该埋怨我了。」 方寒诚听她怎样都有理,堵心无比,若是从前还好搂个小妾羞辱一下她,现在父丧还在七七,他一个孝子万不好干这等事,没得还报,气得把脸憋成紫色。 薛珍儿见他这样,心怀大畅,她心情好了,才款款起身道:「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去前面看看。」 诸如此类情景一而再,再而三,东风不觉压倒西风,方寒诚这夫纲,日颓一日,及到方伯爷终于出殡下葬,后事完备,已是再振不起来了。 而直到这个时候,顺天府也没把溺毙方伯爷的凶手给找出来。 再离奇的故事,京城纷纷扬说了一阵也就过了,时令渐入初夏,平江伯府因守孝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与口舌,方伯爷窝囊又离奇的死不再为人提及,城里各处茶馆酒肆,换上了另一股风潮。 《余公案》作为一本公案传奇类话本,发行数月,口碑稳步上扬,热度持续攀升,终至引爆。 与更为通俗的艳情演义类话本比,公案这个题材受众没有那么广,这是《余公案》口碑酝酿期比较长的缘故,但同时,三山堂打出招牌后不过半天,初期刊印试水的两百本余公案就已抢完,又表明了这个读者群体虽然不那么广泛,但是阅读需求非常稳定,饥渴——并且能吹。 对的没错,就是能吹。 这是一种比较奇特的现象,那些艳情演义风行坊间,但许多人看完就丢到脑后,只图一乐,至多无事茶馆里闲聊时提一两句「我才看的那本还不错,某段某段描写甚为嘿嘿——」,互相挤一挤眼,就算完了。 可是推《余公案》的,能扯出千字闲篇和人吹,并且推荐态度十分诚恳认真。 读者的差异性根源来自于文章的差异性。 公案话本因为受众稍逊,面市数量本不及别的种类,写作门槛还稍高,其中所出精品更少,许多是披了一层公案的皮,实则是艳情的里子,比如某地某官勘破某淫庵之类的故事,一万字有八千字在写小尼姑与香客如何如何,真正涉及到案情设计的只占其两成,从前没得挑,好这口的,只有凑合着看看这些算了,但是一旦有了,那如脱靴搔痒,正对好处,完全不用引导什么,读者自己想吹的欲望根本控制不住。 短短数月,三山堂加印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数量多,依然售空。 福全闲着没事,过一阵会去三山堂溜达一下,看看销量怎么样,去一次,先生对他的态度更客气一次,赶上端午节的时候,还特地备了节礼,让他拜上他们「举人老爷」。 又请他给「举人老爷」带话。 「奶奶,先生问我几回了,您有新的文章没有,有的话,一定给他们印,价钱都好说。」 莹月新奇又高兴地收了礼,不过摇头道:「你告诉他,我这阵子忙,没有写什么。」 方伯爷横死,她虽不管家,但静德院与方慧两处都需照料一些,这阵子因为薛珍儿与方寒诚两夫妻斗法,府里也乱,她腾不出空,都没有怎么动笔。 福全应声去了,过十来天,又来报,这回不比前几回,脸色有点怪怪地,道:「奶奶——那先生说,您要是还没有想出什么好点子,他给您推荐一个。」 第61章 方寒霄这时正在屋里,闻言随意跟着看过来,只听福全接着道:「他说,我们伯爷这回事出得就很奇怪,很值得写一写。」 莹月:「……」 石楠憋着,想笑又不好笑——方伯爷总是已经死了,道:「可真亏他想得出!」 福全抓抓脑袋:「我听到,也惊呆了,不好说什么,含糊着回来了。」 这先生是不知道莹月出身,真当她是个在京滞留的举人。 莹月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后摇摇头:「你告诉他,我不好写这个,多谢他记挂着,要是回头我有文稿了,再找他。」 福全「哎」了一声,又道:「奶奶,您也不必把他当回事,他那哪是挂念您呢,那是挂念您给他带来的财运,您不出门,不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夸——」 就比划着说了一通,莹月笑眯眯地听着,他们长房也有一年的孝,这阵子是不便出门去做客了,就在家呆着的时候多。 福全很卖力地说了一会,方寒霄走过来,弹了一个小银锞子给他。 福全眼神刷亮地接了,脆亮地道:「谢大爷赏,小的告退了,有新事儿,再来告诉给大爷和奶奶!」 他跳起来要走,石楠跟后面撵他,拧着他的耳朵嘱咐了他三四遍「不许胡花」,福全哎哎地叫疼,才终于被放过走了。 莹月已经跟方寒霄转回了房里。 不过进去不大会儿工夫,她又出来了。 她拿了本书往暖阁去。 夏日了,看书很不必往小房间去,在书案前才更方便,但她还是去了,然后不多久,帘子一掀,方寒霄也进来了。 他倒也没干什么,就往墙边一倚,双臂环胸,长腿随意支着,站姿略略歪斜,周身散发着一种存在感鲜明而奇异的气息——简单一点说,就很不像个好人。 莹月看书,他就看莹月。 莹月撑着让他看了两页书的工夫,撑不住了——就翻过去的那一页,她压根也不知道写了什么,脸颊飞上薄红,眼神都润了些,转头很没有威慑力地瞪他:「你没有事做吗?」 方寒霄懒懒地摇了两下头。 有仇的叔叔也是叔叔,才是新丧,他也不好往哪边逛去,就关在院里,把莹月关得很苦恼。 嗯,这段时间他们是不好同房的,虽说只要不弄到孝期有子,私下干点什么,外人也不知道,但时日毕竟还是太近了,总得再忍耐一段。 莹月对此没有什么,她虽觉出了些滋味,但她年纪不大,还生涩着,若是没有,也不觉得想,晚上安安分分地睡觉也觉得挺好的。 方寒霄不行。 他躁动得厉害,也烦人得厉害——这是莹月的感觉。 她这阵子什么都没写,跟他也有一点关系。比如现在,她躲到暖阁来看会儿书,他都要跟过来,这么眼泛幽光地盯着她,跟饿了很多顿没有饭吃似的,叫她怎么写呦。 「那你去找点事做。」莹月没办法,指挥他。 他在这里,她什么事也干不成。 方寒霄眼里的幽光亮了起来。 他朝莹月走去。 莹月觉得不妙,下意识后退,后退,然后被他堵在了角落里。 「你干什么——唔。」 方寒霄像个纯正的恶霸一样,把她堵着,先不客气地亲两口,然后才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听你的,找点事做。」 莹月:「……」 好烦呦,真的。 但是她这句话已经没有空闲说出来控诉他了。 方寒霄不好上别人家去,只能闷在家里花样烦莹月,但好在,别人还是可以来找他的。 薛嘉言。 之前方伯爷发丧,两家连着些亲,他也来过一回,不过当时吊祭的人多,他不好说什么,不多久就走了,这一回,是很闲适地跟方寒霄在外书房坐下。 坐下他就抱怨:「方爷,你也太大方了,那爵位你就不能争一争?你拱手一让,这下好了,我大伯又不打算让大堂姐归家了。」 方寒霄听这话音,眉梢一扬,写:薛侯爷竟有和离之意? 他此前对此疑惑过,但其后方伯爷亡殁,薛珍儿归府,现在天天吵吵闹闹地,他便不再想起之前薛鸿兴奇怪的态度了。 薛嘉言道:「我没问过,大伯也不会跟我透什么底,不过我看大伯母那意思是,都在家里张罗重新给大堂姐收拾屋子了。」 薛嘉言是二房,两边住处是有一点距离的,这个收拾的动静都可以惊动到他,显然不会小,不是一般打扫铺设,应该是涉及到了比较大量的采买进出。 薛珍儿若真是赌气回家小住,应该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方寒霄写:薛侯爷没阻止吗? 「没有,不然我那么说呢,就你堂弟那人,真不是个良配。」薛嘉言抬手给自己扇了下风,「不过,现在都不提啦,爵位落到方寒诚头上,大堂姐捡个现成的伯夫人做,这样亲事不是容易找的,大堂姐要再断了你们家,回头可是三婚了,哪还有这样的巧宗等着。」 不,不对。 薛鸿兴改变主意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个。 方伯爷不出事,买凶的目的不会暴露,方寒诚的爵位仍是稳稳当当的,无非早晚而已,婚姻合两姓之好,虽有利益掺和,可总是一件人生至大之事,怎会因承爵早晚而生变故? 第62章 方寒霄沉下心来,将这件事从头顺了顺。 最早,方伯爷因插手选秀结识上了薛侯爷,不久爆出联姻,随后延平郡王进京,及到此时,尚未有什么不对之处,方寒诚与薛珍儿不和,方伯爷还偏向儿媳训斥儿子,也没有什么怠慢薛家的地方,可时间线再往前走,薛鸿兴在皇帝面前得了格外的脸面,而他这个时候不拉拔一下主动找上门去的亲家方伯爷,把彼此的同盟变得更紧密和强大,反而是——和他疏远了? 要没这件事在前,方伯爷也许尚不至于被方老伯爷的私房分配刺激到那么狠,直接走了极端。 而现在,方伯爷去了,方寒诚的能耐年纪摆在这里,方伯爷一事无成有被他搅和的缘故,本人未必真那么废物,方伯爷愿钻营敢砸钱,其实是可以闯出点门路,方寒诚就真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他也无心干这个,当年方寒霄出走,方寒诚的地位水涨船高,他一般没干什么正经事,还只是文会上乱混,十足纨绔子弟。 从这个角度来说,平江伯从方伯爷变成方寒诚,在势力上是又下了一个台阶,薛鸿兴更该和方家疏远了,但实际上,他反而改变了要女儿和离的决定。 这实在有违常理。 对方寒霄来说,拨开所有斑驳浮灰,底下的真相并不复杂—— 当初薛鸿兴为什么要和方伯爷联姻呢? 为了方伯爷的钱袋子,藩王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支应不起,拉拢过方伯爷,好给延平郡王增添算筹。 以此反推,没有发生任何矛盾的情况下,他现在为什么要和方伯爷闹掰呢? ——只可能是又不需要方伯爷站队延平郡王了。 潞王系倒下,韩王系常年隐匿,延平郡王作为表面上唯一的人选,确实是不太需要别人站队了。 但薛鸿兴与方伯爷不是普通同盟关系,当初不惜以联姻缔结,如今说踹就踹?就留着方伯爷,也碍不着他什么事啊。 要穷究这一点,就需要再继续往下反推,那么就是:留着与方伯爷的这层关系,会碍他的事。 并且还不是一般的事。 以至于他不惜让女儿将来三嫁,也要与方伯爷切割清楚。 他与方伯爷之间有什么利益牵扯,是太明确了,无非是方伯爷的银钱借他的手流入过蜀王系而已,他如果要切割,只有是为这件事。 方寒霄想到此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点了一下,方伯爷没有得罪过薛鸿兴,如今的形势下,也没有崛起的新势力改变掉什么局面,那么薛鸿兴表面上切割他,实际上—— 是延平郡王。 薛鸿兴真正要疏远的是延平郡王。 这个念头一出来,方寒霄于纠缠的乱麻里抓住了一根线头,他眼前透出了一丝光,顺着这根线头继续往前走。 薛鸿兴一直以来都是延平郡王在京最大的靠山。 为什么? 在胜利将见曙光的时候反而掰了。 是蜀王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 不太对,延平郡王毕竟还没有入主东宫,入了东宫,等到登基又不知道要多少年,皇帝虽然生不出孩子,可本身身体底子不差,不出意外的话,再活个二十年都不是难事。 蜀王现在就开始收拾功臣,未免太早了,也没有必要。 那就是薛鸿兴自己的问题? 会是什么呢。 可以作为一个佐证的是,隆昌侯临死前,可是告了方伯爷一状,所以在皇帝的心中,薛鸿兴应该还隐藏得不错,明面上的蜀王党,反而是方伯爷这个才加入不久的,薛鸿兴收过方伯爷的银钱,方伯爷肯定可以指认他,所以薛鸿兴在方伯爷还活着的时候试图与他断亲,等到他死了,这个念头反而淡了。 因为方寒诚实在不足为虑,以他那点成色,对薛侯爷造不成任何困扰。 选藩王站队什么的,方寒诚没有这种政治觉悟,他就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着。 「方爷,你发什么呆呢?后悔了,又想争一争爵位了?」薛嘉言耐不住沉默,出声打趣他。 方寒霄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写:你今儿不当值? 「不当,想到你守孝,闷家里没事干,就来看你聊两句,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薛嘉言邀功。 方寒霄笑了笑点头,想了下,又写着问他:你在宫里见过吴太监吗? 「太监」是职级称呼,够资格被这么称呼的没多少,所以薛嘉言很快知道他说的是谁:「你说从凤阳回来的那个?他现在天天跟着皇上,怎么没有见过,比别人都得信重。」 说到这个人,他也有不少话说,不用问,自己就说下去:「他可真是神,倒了一串,他一点事没有,御史参了他几本,没有参动,他连收蒋知府的钱都没有吐出来,近来还把外宅置起来了,安宅那天,去送礼的人不少,还有送女人的——嘿,方爷你说,给太监送女人,他用得上吗。」 方寒霄此前隐隐听过吴太监置宅的事,不过当时他对吴太监没有那么留意,而从方老伯爷进宫事后,他注意到了吴太监,心中有种直觉,觉得这个人要慎重以对,因此倒没有轻易去打听,不知道其中细节,此时听了,就便写道:他收了吗? 「倒是没有,他还不太坑人,收了,那些女人一辈子也完了。」薛嘉言道,「不过别的有些收了,据我知道的,我大伯就使人送了东西,是架十二扇的黄花梨屏风。」 第63章 十二扇的屏风必然小不了,抬出府时一定会落人眼目,薛嘉言不用特意打听,随便听一耳朵就知道了。 并且,这还是份重礼。 薛嘉言说这个也是闲扯,想到哪说到哪,但方寒霄听得微微眯了眼,他很快联想到了,薛鸿兴那两次据说很得圣心的私下面圣里,唯一在场的,就是吴太监。 他不确切知道吴太监置宅的时间,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在面圣之后。 他写:你家从前和吴太监有私交? 「上哪里有!」薛嘉言立刻否认,「这个太监都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了,别说我们家了,我看京里,就没有谁和他相熟。」 方寒霄慢慢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薛鸿兴和吴太监的交情,是新打下来的,时间点很可能就是那两次面圣。 并且还很火热,吴太监有喜事,薛鸿兴出手就是重礼。 方寒霄极想知道薛鸿兴面圣时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问薛嘉言,薛家两房不和,这么秘密的事,薛鸿兴肯定不会叫侄儿知道。 他就只是陪着薛嘉言又东拉西扯了一顿,留他吃了顿饭,然后送他走了。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方寒霄若有所思。 还有另一件事,他也很有兴趣—— 薛鸿兴有意疏远延平郡王,延平郡王知不知道呢? 延平郡王本来不知道。 他不敢轻易和薛鸿兴联系,薛鸿兴掌领五军之一,手里是有兵权的,拱卫京城,他一个藩王,暴露薛鸿兴站他的事太戳皇帝眼目了。 但他现在不能不联系了。 因为石皇后提前给他透了信后,他心内焦急,却一直没想出把自己继续留下的办法,而他在进宫去给卫太妃请安时,皇帝走来坐了坐,闲谈两句后,忽然问他,来京里时候也不短了,可想父母吗? 这是一个不太含蓄的驱离的信号。 而他不能说不想——生身父母都不挂念,他还是个人吗? ——想,那就回去吧。 皇帝没有明确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笑了笑,但延平郡王被笑得全身都麻了,出宫时,手脚都是软的。 他没有想到皇帝撵他回封地的意志这么坚强。 石皇后第一次给他漏口风时,他想了个「旧伤复发」的辙,假是假了点,总是管用,而拖了个把月后,他以为风头过去了,却不料,皇帝根本没有忘记这件事。 延平郡王有点委屈了都。 他也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这么招皇帝烦? 皇帝这么大把年纪,连个蛋都生不出来,过继根本是定局了,不肯要他这个便宜儿子,难道还想韩王家的不成? 这些话,他本来都憋着,没有和惜月说,他还不信任惜月,不能和她说到这么深入的内心,但等他这天回去,看见不知内情的惜月在张罗着叫人收拾行装时,他爆发了,把惜月训斥了一顿。 惜月莫名其妙,新婚没有底气和郡王丈夫吵,但心里是憋着怒火——快走了也是他说的,她把事情提前一点安排起来,免得事到临头忙乱慌张,哪里错了?! 惜月比莹月在内务上精明强干,也很积极学习上手,把家事一步步都掌起来,但她不太通外面的事,领会不了延平郡王嘴上说要走,实则全身心想赖下来的真意。 这怪不得她,延平郡王在她跟前一贯是很体面的,一个体面人,怎么能干耍赖的事呢。 并且哪怕收买起满朝口舌替他争太子位,他作为当事人,是不能瞎跳的,放着自己亲生父母不要,削尖脑袋为荣华认便宜爹——这种事,可以干,不能说。 所以表面上延平郡王十分老实,从来不说这些,到皇帝跟前也只努力表一表忠心,这就难怪惜月不懂他了。 但要说完全都是延平郡王的错呢,也不对。 新婚小夫妻,延平郡王把温良的面具戴着,惜月也只展示着自己贤淑的一面,她也没有完全把自己敞开,延平郡王并没有那么了解她——惜月争强好胜,是能去鼓动莹月争伯夫人的性子,太子妃摆到她面前,她又怎会没有一争的念想? 她是很乐意去同心同德的,奈何她没把这部分野心表露出来,延平郡王因此有所保留,互相不到那么熟,意思就都有点弄拧了。 且说延平郡王训过她一顿后,出了气,转头就想办法联系薛鸿兴求助去了。 最大的助力,不能总干放着,该用的是得用。 自觉无端挨训的惜月一口气下不去。 打从嫁来,这是她头一次受延平郡王的气,她脸面上下不来。 延平郡王走了,她在府里也呆不下去了,生气了一会,就命人驾车往平江伯府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延平郡王怎样,那她这口气总得找地方抱怨抱怨。 莹月有点惊讶地迎接了她。 惜月坐下,茶都不喝一口,就开始诉说上了:「三妹妹,这个人好没道理,我要做错了什么,说我也不冤,莫名其妙的,要走也是他说的,还是皇后娘娘透的意思,皇后娘娘玉音出口,能说虚言吗?」 莹月见她情绪不对,连忙摇头。 惜月道:「可他刚才从宫里回来,见我在让人收拾东西,当时就把人都撵走了,我正吃一惊,他对着我就说,我倒殷勤得很,比别人还唯恐他不走——这算怎么个意思!」 第64章 话是不粗,可那刻薄之意太厉害了,怨不得惜月气得火辣辣地,直接跑到她这里来了。 莹月明白了,很有偏向地就哄她:「怎么这样说话呢,太不好了。」拿起扇子给她扇两下,有点疑惑地又问,「二姐姐,你们先可是为别的事拌过嘴?好好的,就这么说你了?」 「可不是好好的!」惜月怒道,「若有别的事,我也不这样纳闷了。当时我气懵了,忍着问了他两句,他总是阴阳怪气的,又说没认准了要走,不知我在着急什么,又说皇后娘娘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他又不曾告诉我!」 呃—— 莹月倒是知道一点,石皇后说这话的意思是提醒,不是真的送客,延平郡王要么都不说,要么就说清楚了,他说话说半截,结果把惜月弄糊涂了。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措辞问道:「二姐姐,你觉得郡王想走吗?」 「现在看,肯定是不想走了。」惜月余怒未消,但她心里也有了些数,回答道。 「今天生这气,应该就为这个。不知在宫里谁又和他说起这件事了。」惜月见事还是明白的,跟着道,「其实依我说,暂时走也罢了,皇上还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不必这样着急。」 莹月对此表示赞同:「二姐姐,你说得对。」 臣子们催一催还罢了,藩王非得赖在这里,给皇帝的感觉就不大好,跟非得把这么大儿子塞给他似的,又好像认准他就生不出来了。 延平郡王装得再沉得住气,但他在京里,这份用心其实就昭然若揭。 怎怪得皇帝看他烦呢。 「对了,他还问我,就这么着急走,不想念我生身父母吗?你说这是什么怪话,我要不是嫁给他,怎么会需要走。」 莹月也纳闷,觉得怪,陪着叹了口气。 姐妹俩说了一刻,惜月不敢出来久了,略抒胸臆之后,就匆忙又走了。 ** 另一边,夕阳西下。 薛鸿兴踩着斜阳余晖归府。 一进门,就有下人来报:「侯爷,老家来人了。」 薛鸿兴舒展的表情顿时一变,脸色透出点黑来:「……哪个老家?人在哪里?」 下人奇怪,还有哪个老家?没敢问,嘴上回道:「就是蜀中的老家,来人求见侯爷,挺着急的,似乎有事求侯爷帮忙。」 薛鸿兴听见心情就差了一层,而等到他见到所谓的老家来人,听见他一开口报了家门,就不只是心情差的问题了,他差点炸了:「郡王?郡王让你来找我?!」 他以为是蜀王从蜀中派了人来,虽然他眼下不想跟那边瓜葛,但还可以敷衍一下,结果是延平郡王! 父子的差别可大了。 延平郡王眼下就在京里,他居然敢派人来找他,这要是落入谁的眼里,他到皇帝面前怎么说得清楚。 方伯爷就是个空头爵爷,手里什么权力也没有,所以他被告了,损失了功劳,但别的没有怎么样,皇帝没有把他当回事。 他可不一样。 延平郡王派来的矮小男子忙道:「侯爷别担心,属下十分小心,来说两句话就走,断然不会给侯爷招惹麻烦的。」 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个天大麻烦了—— 薛鸿兴把这句话硬忍着咽回去,他有意疏远延平郡王,但他不能和延平郡王翻脸,蜀王手里也捏着他的把柄,他承担不起翻脸的代价。 勉强放和缓了一点声音道:「郡王叫你找我何事?」 不等男子答话,他忍不住紧着就道,「你长话短说,不要耽搁。」 男子忙道:「属下知道。」 他确实不啰嗦,三两句就把延平郡王的意思说了一下——请薛鸿兴想个办法,能让延平郡王继续留京。 薛鸿兴:「……」 他一句粗口堵在喉间,真是费尽力气才没爆出。 怎么想的,这种事情找他帮忙! 别说他现在不想帮了,就是原来想帮,也不敢伸这个手啊! 「你回复郡王,这件事情,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薛鸿兴努力露出一点歉意的笑容来,「请郡王自己想一想别的主意。」 男子苦笑道:「若是有,属下也不冒险来见侯爷了。皇上的心意十分坚决,郡王恐怕无力扭转。」 薛鸿兴忍着不耐,道:「我知道郡王处境不利,若是有办法,我必然会帮郡王,可这事我是真的不便——请郡王稍安勿躁,实在不成,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没有别人比郡王的优势更大了,来日方长,不是吗?」 男子又求了两句,见薛鸿兴只是无奈地与他打着太极,他一个下人,也不能对薛鸿兴威逼什么,只好去了。 回王府将话都转给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起先非常失望,但一时没有多想什么,及到临睡前,他心烦意乱,把薛鸿兴的话翻来覆去又想了几遍,才渐渐觉出点味来了——薛鸿兴什么意思,话里话外,怎么好像有点赞同他离京? 什么叫他「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别人可以这么劝他,可薛鸿兴是投靠了他的,这话音,和从前不一样啊。 延平郡王越想,越嚼出了点别的味来。 延平郡王内心对薛鸿兴的忠诚度产生了疑问。 第65章 他一面觉得应该是不至于,薛鸿兴这时候背叛他,根本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可能是他怕事的心重一些,不敢在京里替他说话。 一面又忍不住去想那个「万一」,万一薛鸿兴真的有了二心—— 那严重程度不下于他无法留京。 延平郡王是个谨慎的人,于星诚在扬州时将他一吓,他就不敢再拉扯韩王,诸如宝丰郡王当街调戏妇人的事,他更不会去干,现在对于自己的人手,他也持很小心谨慎的心态。 他想查一查薛鸿兴。 但有一个问题是,他的主要势力范围在蜀地,想在京里暗查薛鸿兴这样的大员,他很难办到。 他可以送信回去给蜀王,但如果薛鸿兴真的有问题,这一来一回路上耗的时间恐怕就够事态不可挽回。 延平郡王为此琢磨了两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双管齐下的办法。 信照送,但是他自己,也要做出一点努力。 他把努力的方向放在了吴太监身上。 这不奇怪,薛鸿兴那架十二扇大屏风岂止薛嘉言这个家里人听说了,有心人,都有数,延平郡王在京中势单力薄,但他也有一个优势,他能来往宫禁中,卫太妃与石皇后来往频密了,常能借着石皇后的名义召他,他想找机会挨近吴太监,自以为不难。 选择吴太监为切入点,延平郡王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首先吴太监与薛鸿兴是新近热乎上的,这个时间节点很值得玩味;其次,既是新近好上的,交情必定不牢靠,容易拆;最后,怎么拆,钱。 太监死要钱,天下所公认。 看吴太监置宅收礼那劲儿,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主。 延平郡王觉得他又不是要打听皇帝的动向,只是问一问薛鸿兴的,既不犯忌讳,应该也费不了多少事。 他就顺着这个方向努力去了。 巧了,吴太监正置了私宅。 大概是为了收礼方便,少落御史眼目,吴太监这个私宅置得不像一般太监那样为了来往方便离皇城近,而是隔了不少距离,挺远,也挺偏僻,倒是清静。 因此延平郡王悄悄使人去找他也不引人注目。 只是这个机会难等,吴太监大部分时间跟在皇帝身边,出宫去私宅的时候实在不多。 延平郡王请石皇后帮忙留意着,足等了七八天,终于等到了吴太监将要去私宅住一晚的消息。 延平郡王暗暗地忙使人去了——就是之前去找过薛鸿兴的那个。 他蛮有把握,结果连门都没能敲开。 吴宅守门的下人一看是个生人,理都没有理睬,直接说主人不见客,延平郡王的人不敢搞出太大动静,只得铩羽而归。 延平郡王没想到一个太监的门这么难进,悻悻地,本想算了,但停了两天,又不甘心起来,他寻不到别的门路,只有指望薛鸿兴,他这时候的想法,哪怕薛鸿兴真有了二心,能拿到他的这个把柄,以这个把柄去胁迫他帮助他留京也可以。 至于后续要怎么收场,那再说,估摸着那时候蜀王的协助也来了,满可以靠父亲挟制住薛鸿兴。 病急乱投医之下,延平郡王又盯上了吴太监。 他不知道的是,他第一次有小动作时尚没人留心到他,守门的下人早得了吩咐,拒绝与生人来往,凭是报的什么家门都不要理,但第二次,一下被两个人察觉了。 吴太监,以及方寒霄。 吴太监不去细说,他被人盯上,自有感觉,再各处一对,对出延平郡王居然派人找过他,就明白了,方寒霄则是绕了点弯子。 他通过薛嘉言无意的闲聊,察觉了薛鸿兴与延平郡王可能疏远之事,他不敢轻动去盯吴太监,但盯一盯延平郡王还是可以的。 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他的猜测作不作准,不料却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延平郡王居然试图去靠近吴太监。 这就太有意思了。 他能这么确定这一点,因为延平郡王第二次没派别人,打听到吴太监到私宅后,亲自乔装偷摸着去了。 这也是吴太监的宅子偏僻,他才敢。 方寒霄眼看着他闪入了那扇看上去挺低调的漆门里,转到附近一家小书坊里耐心等着。 吴太监这宅子偏只是相对于皇城附近而言,人烟店铺没有那么稠密阔大,周围不跟官宅扎堆,实际上该有的一些铺子是不少的,方寒霄选了其中的书坊进,是有点受了莹月影响,进去了,他就像模像样地挑起书来,反正买回去总有人看。 另一边,延平郡王进吴太监私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大约一刻钟,够喝上一盏茶再聊上几句话。 看见延平郡王躲躲闪闪地出来后,方寒霄原打算再在书坊里呆上一会儿,他熟悉了延平郡王的脚程,不需要跟他那么急。 谁知就这片刻一呆,他打眼一瞥,发现一个人打门前过,悄悄地缀在了延平郡王身后。 这个人实在不起眼,傍晚时分,外面匆匆归家的行人不少,但这个人混在人群里,就是有一种有别于其他人的气质——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方寒霄这个正才跟踪了延平郡王一路的人一看,就觉出了同类的气息。 都干的是不好见人的勾当。 第66章 他瞬间将此人形貌记下,不着急出去,把挑好的两本书付了账,夹着,才慢慢走了出去。 这个人可能走得很快,但延平郡王的行步在那摆着,他如真是暗随延平郡王,两个人都走不了多快。 果然,不多一会儿,他发现了目标。 不过延平郡王这个身份,不可能步行回府,吴太监的私宅偏,他的十王府可就挨在皇城边上。所以走过一条街后,延平郡王就上了自家特意命人停远些的马车。 方寒霄看见跟着延平郡王的那人踯躅了一下,没有继续跟上,而是转回了头。 方寒霄在两边权衡了一下,选择了跟着掉头——延平郡王应该就是回府去了,这么晚了,他不便再到哪里去。倒是这个跟踪者,他心中有猜测,但仍需确定一下他的来历。 他没有白跟。 如果说先前这个跟踪者还比较平凡无奇的话,他独自转回以后,步伐不觉就大了许多,行走间快而绝不笨重,穿梭于人群中,那股轻灵之意,掩饰不住的练家子的气息。 方寒霄跟他都有点吃力,幸而他手里夹了书,倒多了点遮掩,他不敢跟到太近,远远地瞧见那人在前方巷子口一转,进去了,他就停住了。 吴太监的私宅,就在那条巷子里。 他没有跟进去,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延平郡王为什么要来寻吴太监,在那一刻钟里,又到底和吴太监谈了什么? 观延平郡王出来时的神气,好像虽不很如意,但也没有多失态。 吴太监何以要派人跟踪他。 派的还是那么一个人—— 这个人所可以显露出的东西,比他跟踪延平郡王本身大多了。 因为太监置私宅,不算什么,收点礼,也不算什么,但蓄养武士,是大忌中的大忌。 作为皇帝贴身的家奴,跟随在皇帝身边的时间比许多后妃都多,这么要紧的位置,却在私宅里养武人,皇帝知道,作何感想。 再昏的君那一根敏感的神经都会被挑动。 有一个微小的可能,那就是皇帝知道——但就不说五军三大营了,皇帝想养人干私活,现成的还有锦衣卫,放着锦衣卫都不用,允许太监另立一道门户? 这私活得多私啊。 方寒霄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是不大,吴太监之前常年在守皇陵,那么个冷灶,一年到头唯一有点人气的时候就是当地官员们逢时节前来祭拜,那也只能在外面,不是天子亲至,一般官员都是不能太靠近皇陵的。 于是那个地方,常年就孤清得真是个坟墓。 方寒霄一路想着,回到了平江伯府。 他难得这么入神,进院子了,都没想起把书放下。 莹月上前接他,拿了一下还没拿动,她脸面微红,就松了手:「不是给我买的?」 她都习惯了,见到他带书回来就以为是送她的。 方寒霄才回神松了手,笑着把书重递给她。 时近晚饭时分,莹月暂时就没有管,先收着放到书案上,候到吃过饭后,才过去打开了看。 丫头们收拾着杯盘出去了,方寒霄也走过去,忽见到书案上放着一本手工装订的书册,拿起翻开一看,发现是莹月写《余公案》时同期写的另一本,这一本完全忠于现实,因此不便拿出去,只能压箱底传家,连装订都是莹月自己费劲装的,可能搁至几代以后,此时风流尽去,不犯朝廷忌讳时,方可以面世。 「怎么想起翻了这个出来?」 他知道莹月这本成书以后,就收起来了,真压箱底。 见问,莹月有点苦恼:「三山堂的先生又催我问有没有新书,福全有点说溜了嘴,说我之前还写过另一本,他不知道是什么,被先生问多了,就提了一嘴。」 「这个肯定不能给他,不过福全回来说,我想起来,就翻出来看了看,好久没看了,之前晒书时也没想起晒它,我怕被虫蛀掉。」 方寒霄把书页大略翻了翻,倒是没有,他耳朵听着莹月继续讲:「其实我觉得,这本才是真用心的,比拿出去卖的那本好,那本改了好多,我是拿它编着当练手的,头一回写,我总担心不好,练手完那本,后来回头又修这本,我就有数多了——」 方寒霄手里的书掉在了书案上。 他:…… 他从没有过这种手软的时候,可是这一刻,他脑中劈过闪电,照亮了一些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空寂的皇陵, 吴宅的武人, 延平郡王在扬州遇刺, 方伯爷在京中被灭口, 吴太监于凤阳受贿,到京中登高位, 张太监接替吴太监前往皇陵,却不是发配, 他,先韩王世子,连同劫后余生的徐二老爷在内,三道同样的伤口, 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有新有旧,他始终串不成一条线,因为他缺乏一把最重要的钥匙——到底是为什么,他会和先韩王世子与延平郡王一样,卷入这场延续六年之久的阴谋里? 在这一个不早不晚刚刚好的时刻,他可能终于找到了。 方寒霄的脸色变得苍白,目中乃至闪了一点惊惧的光,莹月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吓着了,把书丢下,小心伸手摸他脸:「你怎么了?」 第67章 方寒霄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臂将她抱住。 用力地。 他身体半弯曲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脸埋到莹月的颈窝里去。 他此前有过一点点预感,一直希望不要成真。可是这世上的事,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最不希望的那个可能,发生了。 莹月如今不那么纤瘦了,他抱在怀里,刚刚好,她馨香的味道和柔软的感觉给了他很大的慰藉,他有妻室,有老祖父,还有小妹妹,一家子老弱,他不能乱。 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一道刀光点过喉咙,最难的时候,他都逃过走出来了。 他的亲人,是软肋也是盔甲,十五岁出走那一年,他众叛亲离,也独立熬了过来,如今,家人总是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那就没那么可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他终于直起身松开了手。 莹月很担心地打量着他。 方寒霄暂时没有解释什么,要了水,洗浴过上床以后,才开始低声说起。 淡青色的帐子放下来,窗外月光很亮,照得屋中地上都铺着银辉。 莹月没听几句,就目瞪口呆:「吴、吴太监?!」 她不至于被一个太监吓成这样,因为她已经联想到,说吴太监,实际上真正说的是谁—— 「我在扬州看见那个被千方百计沉尸并牵连你二叔差点被灭口的阉人尸体时,就有过一点怀疑。」方寒霄低道,「一般的尸体,便是有所残缺,死都死矣,真的不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然而对方费了,这是掩饰,也是暴露。 方寒霄当时没有往他怀疑的角度深想,一个是证据太少,其二,他也是有点不敢。 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他隐在幕后搅动朝堂,意指储君,可他也不是不敬畏皇权。 「你觉得出现在吴太监私宅里的武人是证据?」莹月混乱着,费劲地找了个点切入去问。 她毕竟写过《余公案》,再不关心旁务,见识也与一般后宅妇人不同,可以与谈此类秘事。 方寒霄道:「这是最后的一环。」 他也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当下一点点倒推起来。 这件事的最初开端,源于他六年前的遇匪,撇除掉感情因素,方伯爷买凶杀他不奇怪,找的凶手特别厉害在当时看也不奇怪,甚至杀完他以后就此销声匿迹都可以解释,最大的疑问是出现在了六年以后:为什么方伯爷二度试图寻找这伙人时,才开了个头,就被毫不留情地灭口。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不但不留情,其中更突兀的因素是狂妄,有什么事情,值得杀掉一位当朝伯爷来掩盖?从常理论,天子脚下发生这么恶性的案件,只会引得追查力度严苛加倍,这伙人更难藏匿。 ——这件灭口案的手法,与徐二老爷在扬州时遭遇的其实高度相似,都是不惜一切掩盖什么,不惜一切灭口。 这节暂且按下不提,随后先韩王世子在甘肃出事,他机缘巧合下印证了与先韩王世子相同的伤口,至此他发现事情远不是他原来想的那样简单,他振作起来,决意追查。 开始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毫无头绪,直到隆昌侯夺了方伯爷的差事,他跟方老伯爷在任上跑过,里面许多手脚,他知道,他盯上隆昌侯,没多久发现了隆昌侯的银钱流向潞王,他决定将目标侧重向潞王。 方老伯爷那时不信任他,他因此放弃祖荫,想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投靠了韩王,那么不管怎样,先将潞王打击下来不会有错。 随后,他知道了方老伯爷病重,返京。 他照顾方老伯爷,将错就错娶了莹月。 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但从大局上没有很大变故,他零碎做了些事,直到去年下半年与于星诚下扬州,新的重大线索终于出现。 这就要说到徐二老爷阴错阳差的卷入了,大概天衣无缝这种事,既是「天衣」,那么人间本是不存在的。 那具绑着石头的阉人尸体,将他面前蒙昧的纱撕开了一条缝。 他那时怀疑潞王,也怀疑蜀王,但因为无法解释这两王为什么向他下手,他觉得他们都有嫌疑,可嫌疑也都不大,于是只能止步于怀疑。 吴太监这个人物,在这时出现。 与两藩王府一样,他掌管的皇陵也是有内侍的,他本人就是,但是当时他没有留意他,任何人都没有留意到他。 这里,需要提到一件已经为许多人所遗忘的案件,那就是离奇自杀留下遗书,背起了刺杀延平郡王的黑锅的那个盐枭,那案子以盐枭遗书为准早已结了,可是方寒霄从未忘记其中的葫芦提之处——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耐,能逼盐枭认这种锅? 他此前太忽视吴太监了,从未把吴太监与延平郡王遇刺案联系到一起去,可实际上,两者恰恰有联系,联系就在这个盐枭。 他当时已经将范围圈定在直隶地界的高官,但哪怕是高官,盐枭行走在刀口上,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民,可能随便一个高官去逼他,他就认下这种罪名吗,他至少得怀疑一下高官在他死后说话算不算话,是不是真的能不牵连他家人罢——只有原来就和他有联系的人,他才可以付出这种信任。 第68章 莹月当时帮忙想过这个人选,此时想起,恍悟道:「我没有想到他。」 方寒霄低声道:「我也没有。」 南直隶地界有很大能量的高官,同时与盐枭有联系——就算他此前想到吴太监与盐枭间的联系,但吴太监也不符合第一个特征,一个守皇陵的冷灶太监,帮一帮应巡抚的师爷找门路捐个官还罢了,逼人甘心自杀还背锅这种关天大事,他看上去实在不具备这个能量。 许多事,要结合新线索,再回头看,才可以看出问题来。 如今的事实证明,他有。 并且还远远不止于此。 就是在这件事之后,吴太监被调回京城,他调回京城是因为蒋知府案,但他并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没有回去继续守皇陵,而是在京城留了下来,成为了皇帝的心腹。 他甚至可以在私宅里养厉害的武人。 每一件,都与他冷灶太监的地位不相匹配,都很违和,违和,就是疑点。 说巧不算很巧,可确实也有那么点,他在凤阳的时候,徐二老爷被灭口——没完全成功,他到京城,方伯爷被灭口。 吴太监宅子里的武人,不太可能是进京以后才养的,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呢? ——皇陵。 吴太监此前漫长的履历,都在皇陵,他在那里做什么,都很方便,外人很难窥视。 人手不会是凭空掉下来的,总得有个来历,平常也得有个衣食住行,并且方寒霄自己自幼习武,穷文富武,他估算得出要练到那些凶徒的能力得花多少钱砸出来——吴太监贩卖私盐,毫无处罚,此时再看这件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皇帝不可能定期拨笔银子给他干这种事,动了,就得落人眼目,吴太监需要自己想辙。 这无数个碎片里,把吴太监镶入哪一个,都可以合缝,一个是巧合,不会个个都是巧合。 他所有的行事都可以找到脉络,甚至于,包括方寒霄被卷入这起阴谋里。 刺杀先韩王世子的那批凶徒,隐匿工夫实在太好,方老伯爷找不到他们,韩王也找不到他们,足证他们本身并不在江湖上行走,没有在外面留下过什么行迹。 方寒霄重想这个疑问,不是为了夸奖他们真的多么厉害,而是这事实上表明了,他们不会有多么丰富的凶杀经验。 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经验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本人六年前,还年少的时候,甚至看不穿浅薄的方伯爷夫妇,以致着了他们的道。 莹月心中闪过巨大的惶恐,好像她的心脏漏了一个洞,而风穿堂而过,她的声音颤抖着:「你是听见我说了——练手?」 怎么可能—— 这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这是活活一条人命! 何况,无论佛家普世多么宣扬众生平等,在这个世道上,人命就是有贵贱,拿当时的平江伯世子方寒霄练手,将会招致多严重的后果! 「不是他们主动找上我的,是二叔派人出去乱撞的,你忘了吗?」方寒霄轻轻地道,微凉的吐息拂在她的耳畔,「二叔当年派出去的那个小厮,做了这一件事后,立刻被二叔下手灭了口,他本身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吗?不是。」 但是他能找到那么厉害的杀手,只能表示,他是瞎猫撞了死耗子。 而对方顺水推了舟。 「但是你的身份——」 「是的,我的身份,如果我不是这样的身份,也许他们还看不上我。」 将要刺杀的是韩王世子,拿来先一步练手的,又怎能是简单人物? 他也觉得荒唐,造成他人生巨大转折的,会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这令他有一点觉得自己都是个笑话。 可是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可以与先韩王世子以及延平郡王挂钩的地方了。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这就是唯一的可能。 莹月的眼泪流下来,她没有向方寒霄求安慰,只是反手将他抱住了。 「我没事。」方寒霄很快平复了下来,向后摸到她柔软的手,握住,他过了最起初的惊骇情绪,但也仍需要一点支撑。 莹月很快惊悚地想起来:「那天皇上召老太爷觐见——」 以抚慰他丧子之痛的名义! 莹月的心脏都揪起来,不论方伯爷是个怎样的人,如果他真是被皇帝灭的口,杀完了人家的儿子,再若无其事召老父亲去抚慰,这一种手段,简直冷酷而毫无人性。 方寒霄顺着她的低语,想到了那天的异样。 提醒皇帝召见方老伯爷的是吴太监,觐见时打量了方老伯爷好几眼的还是吴太监。 他想看什么?方老伯爷有没有发现儿子死得蹊跷? 如果发现了,那方老伯爷作为一个父亲,面对杀死儿子的仇人的时候,必定多少有点破绽露出来——从这一个思路来说,虽然冷酷,但居然是可以说通。 方寒霄无意识地捏着莹月的手指,大概是冥冥中有注定,那个时候,他们还完全没有发现整件事和吴太监有关系,因此一切都风平浪静。 以方家如今老弱废的现状,皇帝也应该可以放心,不会再对「无知」的方家做什么了。 第69章 人生真是讽刺而荒唐——有时候,弱势居然也可以是优势。 但是他不能就贪于眼前的短暂安全而退缩。 吴太监不会放过他们,除非,他可以装一辈子哑巴,为了不勾起仇人的警惕心,永不暴露他痊愈的真相。 可是凭什么—— 「啊。」 他心中又不平静起来,不留神使了一点力气,莹月的手指被他捏痛了,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痛呼。 方寒霄回过神,忙松开了,小心地摸了两下她那根手指的指肚,问她:「我使很大劲吗?」 「没有,没事。」莹月否认,又往他那边挨了挨,这件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不知道可以帮他什么,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笨拙地想努力安慰到他,哪怕一点也好。 方寒霄感觉到了,伸臂把她揽住,她微凉顺滑的发丝挨在他的手臂内侧,他笑了笑——他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大概再可怕的事,多在心里滚两个来回,那种吓人的感觉也就麻木了。 他还可以哄莹月:「说了这么久的话,睡吧,不要多想,别的事,明早起来再说。」 莹月也想不了更多,她能把这种事接受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后续要怎么办,脑中都是空白的。 她只是担心方寒霄,在他怀里窝了一会儿,觉得他和平常不同,吐息间仍有些燥意,她挣扎了一刻,忍不住,往他身上蹭,又迟迟疑疑地去捏他的中衣—— 她原来就枕着方寒霄的手臂,挨得极近,再一动,可想而知。 方寒霄发着愣,手掌抬起揽住了她的肩膀,问她:「你怎么了?」 夫妻做到现在,他其实会意得到莹月想做什么,但他又有点不敢相信,毕竟,她面嫩得很,还没有过主动的时候。 「我,我看你很不开心——」莹月脸红透了,声如蚊呐,又吞吞吐吐地跟他讲。 她想到他的遭遇,也是心疼得没办法。 「噗。」 「你笑什么呀!」莹月恼羞成怒,气得捶他。 什么人! 她鼓起这么大的勇气,还是孝期呢,他不领情,还嘲笑她! 「我,」方寒霄抖得说不成话,他又不敢大声,好一会压下来笑意,才吐出来完整的一句,「我不开心,所以你想让我开心开心?」 这句话听上去好像没有什么,是顺着她的话下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他那个低低略带喘息的声音一说,就——非常下流。 莹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蒙头往被子里一躲,还想把被子抢走卷到床铺里面去,不跟他再挨着。 「好了,好了,」方寒霄一句话未完,又笑得抖起来,一边伸手把她拽回来,赔礼,「我错了,我不是笑你,我是开心的。」 莹月现在听不得「开心」两个字,一听,她又要炸,但被他拽着,又走不掉,气得就胡乱伸脚踹他。 「好啦,不生气了,我错了。」方寒霄搂着她,又跟她赔一遍礼,哄她。 莹月得到了充足的台阶,才慢慢消停下来。 「我不识好人心——」 方寒霄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怕赔礼赔得不够,又来一句,莹月忙伸手把他嘴捂上:「不许说了。」 方寒霄倒是听话,在她手里点了下头,这回才真的安静了。 这么闹了莫名其妙的一通,说实话,才谈过那么严重的事,现在要说想怎么样,那是真的都提不起兴致来,但像先前那般沉重的气氛,也跟着一扫而空了。 方寒霄摸了摸她的头:「睡吧,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嗯。」 ** 明天很快到来。 莹月的安慰是真的有点,嗯,走偏,但也是出奇有效,她的抓错重点把方寒霄从可能的愁云惨雾里拯救了出来。 关于未来该怎么做,他晨起长考了一个时辰,已经有了大概的头绪。 方老伯爷那边,暂时先不去告诉,方老伯爷受的打击够多了,对方家来说,事态目前没有恶化,也不用马上去让他老人家无法安宁,待他能找到更详实的证据,将所有推测落实后,再一起商量看要怎么办。 至于方寒诚,那是肯定不必与他说的,虽说被灭口的是他父亲,但他既帮不了忙,那就维持这个纨绔糊涂的样子,反而最容易保命。 再至于怎么找到证据,方寒霄将目标放在了延平郡王身上。 如果吴太监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伙凶徒之一,那么这同时意味着,延平郡王刺杀案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会派人跟踪延平郡王就不足为奇了,延平郡王懵然无知,不知为了什么事,居然还敢主动上他的门—— 不,等一等。 方寒霄眉心锁起。 与凶徒有关的五桩或未遂或成功的凶杀案里,他和徐二老爷、延平郡王都活了下来,方伯爷和先韩王世子死了。 这个生死的组合不大对。 他当年死里逃生,可能是因为凶徒初出茅庐,排兵布局技艺不精,令他在护卫拼死保护下逃出了一条生路,但是随后,先韩王世子是在偷偷带兵前往边境时战死,他身边的护卫,一定比他的更为精良,那个场面,也比他在京郊被劫杀时复杂得多,而凶徒完成了刺杀,给了先韩王世子致命的一刀—— 第70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足见凶徒手段的进化。 五年后,这伙凶徒经验只会更足,但于去年刺杀延平郡王时,却失败了。 现场只留下了一把刻有韩王府徽记的长枪。 ——其后的阉人尸体是于星诚机缘巧合又坚持不懈才从河里打捞了出来,如果于星诚稍微懈怠一点,疏忽一点,这个证据都将沉于河底,永不为人发现。 假设一下就没有发现这具尸体,那么当时的朝堂景象会是什么呢? 这个锅一定会被扣到韩王头上,延平郡王作为苦主从扬州上京后,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 韩王最终在这一次事件中没有什么损失,是因为延平郡王很快收手认怂了,而他所以认怂,则是因为他被于星诚恐吓住了——如果他敢拉扯韩王,那么于星诚就将以阉人为名目,奏请皇帝彻查三藩王府,找不找得到哪个王府少了阉人另说,各藩都一定有些不好让皇帝知道的台面下的动静,这些要是被翻了出来,那得不偿失。 所以事实上,延平郡王遇刺的真正剑指所在,很可能不是延平郡王本人,而是韩王府。 至此,延平郡王案与先韩王世子之间的共通点也出现了。 而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韩王母亲在时,与还任太子的当今皇帝是有一点不和,但人都已过世,先帝时的老人如今宫里只有一位卫太妃,而韩王远之甘肃,多年安静,这几年朝中争储闹得沸沸扬扬,韩王都没出头。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几乎不用放在眼里的异母弟弟计较呢? 多大仇。 方寒霄没有犹豫,铺纸磨墨,从他离开甘肃以后,为求隐秘,他没有再和韩王联系过,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必须要和韩王求证——即使很可能求证不出什么,因为如果韩王当年就知道与皇帝结有深仇大怨,嫡长子遇刺,绝不会不把皇帝列入怀疑范围。 毕竟拥有这份能力的人实在不多。 但他得试试,他不直接寄到韩王府,中间自有据点可以接收转交。 斟酌着写完信以后,他不闲着,接了莹月倒给他的一杯茶,又开始琢磨上,怎么去从延平郡王下手了。 方寒霄此前没和延平郡王怎么接触过,毕竟对方郡王之尊,但他现在想接近,那也是有渠道的——好比往日重现,延平郡王也是他的连襟。 就是这么巧。 他那时随手给徐家二姑娘支了个招,让她借选秀逃离家中的酷烈,是真的没想到,会到这时用上。冥冥之中看似随手乱放的棋子,一切自有安排。 他现在首先想搞明白的一件事是,延平郡王为什么偷摸去找吴太监——这跟自投罗网也差不多。 吴太监倚靠天威,胆量绝不是常人能比拟,他已经杀过一个郡王世子,一个伯爷,且对延平郡王已经下过一次手,一旦察觉或误会到延平郡王知道了什么,他不会畏惧手软,延平郡王极有可能步上方伯爷的后尘。 莹月听了他的推测,很担心:「那我可以做什么?」 方寒霄犹豫片刻,他不大想把莹月牵扯进来,但现在延平郡王的命运一定程度上也是和他捆在了一起,如果皇帝对韩王有那般大的恨意,那所谓替韩王争储肯定是不可能了,先把诸人的命保住了才是要紧。 他最终给莹月只安排了一项任务:去问一问惜月,延平郡王究竟何以要走近吴太监,能问出来最好,若是惜月不知道,不要勉强,马上作罢,他另想法子就是。 莹月慎重地答应了,然后先让人给惜月送了帖子。 她身上的孝还没出百日,虽不算重孝,也不太好往人家里去,还得看惜月什么时候有空,等她上门来。 惜月隔天就来了。 来了就是一包抱怨:「三妹妹,幸而你昨日给我送了帖子,我看见了,心里才松了点劲,不然,肯定得跟他吵起来!」 莹月忙问:「出什么事了?你又和郡王爷不痛快了?」 「我哪敢跟他不痛快,」惜月眉宇间都是烦躁,「他自己不痛快,心里憋了事,我小心问他,想替他排解一二,又不说,前日出去了一趟,回来本来好了些,一夜睡过来,性子又发了,我劝也不敢劝了,再刺我两句,我在下人跟前都没脸了,只好躲着些。」 莹月懂了,怪不得她来得这么快,应该是在家受不了延平郡王阴晴不定的脾气了,就便出来透透气。 惜月端起丫头送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就问道:「你说有事,什么事?」 莹月随口扯了一个:「上回你来,说可能要走了,我总等不到你的信,怕你忙起来忘了告诉我,我不能去给你送行。」 「原来是这么说的,」惜月叹了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看出来了,郡王最不喜欢人问这个,我哪里还敢去戳他的心,行装我也不收拾了,就那么随它去罢。」 莹月安慰她:「不走也好,就在京里。」 「哪能呢,我们说了又不算。」惜月道,「我瞧郡王大概就是在忙这个,只不知忙出个结果没有。」 莹月听她的话音,好似她许多事都不知道,延平郡王谨慎,都瞒着她。 她对于要问的话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惜月喝着茶,与她闲聊,倒是又想起了什么,问她:「你们府里二房那边如今又好了?」 第7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提到这个,莹月觉得哭笑不得:「我不知算好还是不好,二姐姐,你不知道他们多能闹腾,孝期里也不顾忌的,动不动吵闹得阖府都知道,两个人,互相都看不上,偏捆到了一起,他们吵还罢了,还摔东西,摔的最多的是茶具,上好的瓷器,摔一个,一套都没法用了——」 「奶奶,又吵上了!」石楠刚从院子外回来,听玉簪说郡王妃在里间坐,原没想进来,但正听见莹月说到这个,忍不住探头进来分享了一下。 「呦,」惜月笑了,招手叫她进来,「你细说说,在吵什么?我们听听解个闷。」 惜月做了郡王妃,但仍和自家奶奶好,石楠便也不畏惧她,笑嘻嘻地进来行了礼,就连说带比划起来,「这回是个新闹法,二爷住书房,二奶奶才有事去找他,才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些哼唧的动静,二爷脱了裤子,一个丫头跪在他腿跟前——」 惜月成婚不过数月,脸皮也不甚厚,都听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薄嗔指她,「你这丫头,好不害臊,还没嫁人,什么话都敢说了!」 石楠忙道:「不是,您误会了,没有——」她也红了脸,道,「没有做什么,二爷在前院空地上学骑马,把腿上的肉磨伤了,丫头替他上药。」 惜月明白过来,但又纳罕:「怎么,这是开窍上进了?」 莹月也是头一次听见方寒诚做这个事,也惊讶地望过去。 「哪里,我看是叫二奶奶欺负怕了,大概想学点本事防身罢。」石楠憋着笑,「王妃,您不知道,二奶奶当时看见那个样,也误会了,她是武将家出身的,可是悍,不等走近,手里拿着的账册本子就砸了过去,极有准头,把二爷的额头都刮出了一点血丝,二爷一个字没来得及说,二奶奶劈头又大骂了他一通不孝。」 可不是么,孝期宣淫,人伦大过,就方寒诚从前的行径来看,他守了这段时间了,要说憋不住找个丫头散散火什么的,实在正符合他的为人。就是没想到,这次真是个误会。 那丫头当时吓得马上爬开了,但薛珍儿不是独自前来书房,她还带了两个丫头,方寒诚不能当那些人的面赤身相对,晕头晕脑地先忙把裤子提上了,薛珍儿没来得及看见他的伤处,才又骂了他一顿。 这一番骂没留面子,引得许多下人去看,方寒诚丢了回大人,这同时意味着,薛珍儿这回理亏大了。 「二爷可是抖擞起来,」石楠忍不住笑,又比划动作,「我去得晚,只赶上这一段,二爷药都不上了,把药膏盒子砸翻在地上,一手提裤子,一手指着二奶奶,大骂回去,说二奶奶‘泼妇’、‘不可理喻’,骂得那个起劲,真是多少日子的怨气都赶着发出来了。」 没了洪夫人,又不能在孝期动用休妻的终极手段,单方寒诚与薛珍儿掐,十次能占到一次便宜算多的,说起来真的是:积怨已久。石楠末尾一句一点也不错。 惜月饶有兴趣地问:「你们二奶奶就听着?」 石楠一摊手:「那只有听着了,二奶奶再厉害,得讲个最起码的道理。」 莹月对二房的闹腾听得多了,这回就是偶然地西风压倒了东风,她也没多大感触,倒是惜月觉得很新鲜似的,又追着问了两句:「二奶奶也没说要回娘家?我从前听见她总回去。」 石楠摇头道:「不好回,这次真不是二爷的错,她把二爷头都砸出血了,二爷没还手不错了,只是回骂几句,她就委屈回去,薛家脸上也没光罢。」 「听说你们二奶奶还在娘家时,极受宠。」 「那肯定的,不然之前二奶奶有底气一闹就回去。」 惜月又随意般问了句:「那边还闹着呢?」 石楠点头又摇头:「我走的时候还没消停,这会儿不知道了。」 惜月笑:「这倒像戏文里说的欢喜冤家了。」 石楠一吐舌头:「哎呦,我不是驳您的话,冤家是明摆着的,欢喜实在没看出来。」 惜月点她又笑:「你这丫头,说话倒俏皮起来了。」 比起上回,惜月这回坐的时候多了不少,据她说,是回去就得看延平郡王的脸色,说句话都得猜他心思,他虽不至于像方寒诚这样指着人大骂,但这样相处也够累的,不如在外躲躲,她也轻省轻省。 她就呆了足半日,还在莹月这里用了顿午饭,才登车而去。 因她在这里,方寒霄就到府里别处走了走,在方老伯爷那里用了饭,才回来。 莹月气馁地告诉他:「我没有问到,二姐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方寒霄很平静,惜月连正经的公婆尚未见过,所知有限很正常,再想法试一试别的途径好了。不过,他还是仔细询问了莹月她们的交谈。 莹月回想着,一点一点复述出来给他—— 她慢慢顿住,脸色变得苍白。 聊着的时候不觉得,姐妹俩在一起,似乎就是想到哪扯到哪,如今复盘,她才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惜月为什么,一直在绕着二房说话?——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绕着薛珍儿在说话? 她们并无交情。 徐家此前的门第不足以攀上建成侯府,她们从无来往,不要说惜月了,就是现在作为妯娌的莹月和薛珍儿都不是很熟,她从来不会主动去找她。 而惜月一贯以来的为人,不是做事毫无目的性的人。 第72章 她会突然对薛珍儿感兴趣—— 她真正要问的,到底是薛珍儿,还是薛珍儿背后的薛鸿兴? 方寒霄微笑,他懂了。 延平郡王必然是对薛鸿兴产生怀疑了。 这令他谨惧,他开始动用身边一切可以动用的能力,他无法直接窥探薛鸿兴,但薛珍儿这个嫡长女拐弯抹角是可以拉上一点关系的,他想到了这一条,派出了惜月。 原来许多事,他也许确实瞒着惜月,但火烧眉毛的时候,就顾不得了,不管有多大用,先试一试再说。 那么,延平郡王去找吴太监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这说起来很好笑,延平郡王要去向新近和薛鸿兴走近了的吴太监打探消息,必然不能空手去,可是他的银钱,相当一部分来源于薛鸿兴的进贡——他用薛鸿兴的钱,去打探薛鸿兴。 不知道薛鸿兴对此什么感想。 他思路到此处,才暂时停下,一低头,正见到莹月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表情? 他强制自己中断思路,是想起来她应该不好过,想安慰她一下来的。 不过,不用了。 莹月已经把自己安慰好了,跟他道:「我总觉得我跟二姐姐问话很心虚,虽然这一次我真的没有什么坏心,不过,我总还是有许多事瞒着她。」 「这下好了,她也瞒着我,我们扯平了。」 方寒霄:…… 听上去居然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服气了。 延平郡王只是要打听薛鸿兴,应该勾不起吴太监太大的警惕,也就是说,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但事态不会永远停留于此。 有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是,吴太监刺杀过延平郡王,不论延平郡王知不知道,吴太监自己心里有数,他是不是奉旨撇开不说,实际执行的总是他,那么他作为幕后凶手,可不可能愿意有暗仇的延平郡王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不可能。 延平郡王掌握了更大的权力,有朝一日查知真相,天子一怒,将他凌迟都不意外。 吴太监除非是傻,才会给自己的未来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从他与薛鸿兴走近的同时,薛鸿兴就疏远了延平郡王就可以窥知一二——这两件事发生得极近,方寒霄所知还少,不能分辨出究竟谁先谁后,但显然,这不会是纯粹的巧合。 不论吴太监知不知情薛鸿兴之前的投靠,如今薛鸿兴的疏远是事实,他可能被动也可能主动,如果是被动,那就是吴太监知情,用什么胁迫住了他,以拔除掉延平郡王最大的助力,如果是主动,那就是薛鸿兴自己在别人那里得到了更大的利益,因此打算和延平郡王掰了。 薛鸿兴这个位分上的人,谁还可以给他更大的利益? 皇帝,只有皇帝。 这和他先前单独面圣对上了,但皇帝突然对他青眼,其中总该有些缘故。 这就难猜了,方寒霄身上多了重孝,行动更有些不方便,他只能把目标定得精准些,别的都先不管,只去注意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已经非常惶恐。 他去找吴太监,吴太监态度虽不差,但并没有给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算是个敷衍,他派惜月出头,惜月也是空手而返。 再想不出办法,最迟下个月,皇帝就有充分到朝臣也无法反驳的理由要撵他回去了——蜀王五十整寿,就在九月中旬。 这是卫太妃转托人提醒他的。 之前皇帝问他「想不想父母」,其实就有点从这上面来,他当时不得不答了想,还没会意过来这一茬,卫太妃在宫里听到了风声,想起来忙使人告诉了他。 亲爹过寿,皇帝叫他回去,他完全赖不下来的。 时间这么紧,却束手无策。 延平郡王已经急到大逆不道地想——皇帝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怎么身体看上去还挺不错?他要是虚一点,早点驾崩,他连太子都不必挨,直接一步登天多好! 可惜这是妄想了,现实是,别说登天,他连东宫都摸不着。 而更让他气到炸裂的是,七月初,心宿西行,天气渐渐凉爽了一点,皇帝的身体不但依旧看上去很好,还下旨开了选秀! 这回不是替藩王宗室们选的,是替他自己选的。 一直以来,皇帝在女色上算是正常范畴,不特别好色,也不特别清心——清不了,他得拼儿子。 断断续续地,选秀隔几年开个一回。 这一回,不但延平郡王,朝堂内外都有些讶异,还拼哪? 真的大家都认命了,有个延平郡王在京,身体不缺胳膊断腿,脾气不特别残暴,智力不低于常人水准,就凑合得了,还折腾什么呢。 闹争储闹到现在,大家也挺累的。 皇帝表示不,要拼。 他要是有个嫡亲的兄弟,跟他那儿过继个侄儿也算了,偏存世的三个都不跟他同母,大好江山便宜别人,他不甘心。 几个御史上了要顾惜民力的奏章意思意思地拦了一下,没拦住,没法子,就选吧。 风平浪静了半年的京里又闹腾腾起来。 这闹腾与平江伯府没什么关系,从明面上看,方家人仍旧安静地守着孝。 第73章 这次选秀比上次圈定的范围要广,不只在京畿地区,周边的行省也圈了两个进来,看样子要搞一回大的,十分郑重其事。 诸如品貌端庄家世清白之类的标准刚制定下去,还没正式开选,延平郡王已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谁都知道他在京里是为什么,皇帝偏还要开选秀。 他很疑心这是皇帝逼他离京的另一招,直接开口赶他,可能会被朝臣阻拦,变个法儿,逼他自己留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他这心态是疑人偷斧了,方寒霄比他的角度要旁观一点,就明确地知道,不是。 皇帝要撵延平郡王走,还不至于这么婉转而大费周章。 那总得有个缘故,令皇帝好巧不巧地,将时间正好定在这个时候,方寒霄为琢磨这个,一时都没有再去顾及延平郡王那边。 他琢磨了两天,莹月也陪着他想,都没想出来,这一天,有客来了。 建成侯夫人来看望女儿。 长女这门婚事,建成侯夫人原本并不赞同,那时方寒诚的名声太不好听了,哪怕薛珍儿是再嫁,找个门户低一点的人家也比嫁给方寒诚好。 但薛鸿兴坚持,建成侯夫人没有办法,只能妥协。 她心里是一直不放心的,薛珍儿之前受困,她来帮忙,结果听说女儿成婚到现在房都没圆,气得半死,大闹了一场,把女儿领走了,回去跟薛鸿兴告状,说要拆这门婚,很少见地,薛鸿兴居然也不怎么反对。 建成侯夫人大喜,就在家里收拾屋子起来,才收拾好,方伯爷死了。 建成侯夫人又气得不轻,怎么就这么寸,早不死晚不死,偏赶这个节骨眼上没了! 只有捏着鼻子再让薛珍儿回来,但她心里总惦记着,得了空,就想来看看女儿又受欺负没有。 这孝一守三年,三年以后薛珍儿的年纪又大了,三婚还想再嫁嫁谁去,建成侯夫人也认了命,晓得女儿下半辈子就得归在方家了,因此她这次来态度和气了不少——也是听说洪夫人已经不在府里了的缘故。 先要拜见方老伯爷,又请方寒霄和莹月大房的人来见面坐一坐。 方老伯爷这阵子断绝了一切应酬,也不想见建成侯夫人,只推说身体不好,他辈分大,建成侯夫人不能勉强他,说什么都只有听着。 莹月就不好找托词了,虽跟建成侯夫人全然不熟,也只有跟着方寒霄一起往栖梧院应酬一下。 建成侯夫人的态度倒是很好,莹月给她报过一回信,她还记得,见了莹月很和蔼,还捋了一个手镯给她做见面礼,笑道:「不值什么,与你家常戴着。上回太急了些,我都忘了,可别见怪。」 莹月忙道「不敢」,又推辞了一下,推不掉,只得福身谢了。 建成侯夫人又拉过靠着她腿边一个捏着手指自己跟自己玩的小儿,好声好气地教他行礼:「宝哥儿,在家时同你怎么说的?我带你出来逛逛,但你见到亲戚,要叫人,和人作个揖。」 叫「宝哥儿」的小儿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大红小褂子,胸前绣着五蝙花纹,大脑袋几乎剃光,只有后脑勺留着一撮头发,细细地扎着一个小辫子,脖子上套一个金项圈,项圈里栓着长命锁。 这小儿虽小,但一看周身气派,便知养得极娇,方寒霄只打眼将他一扫,便猜到应该是薛鸿兴的那个独子兼老来子了。 宝哥儿大约是害羞,建成侯夫人叫他,他没有听话,还返身把建成侯夫人的腿抱住了。 虽是庶出,但拢共这么一根独苗,建成侯夫人对他也极宠,见此一点不恼,又哄了他两遍,总算把宝哥儿哄得团起两个小拳头来,对着方寒霄和莹月拜了拜,却仍是不肯出声。 莹月笑了,见建成侯夫人还要劝宝哥儿叫人,忙给了个台阶,先夸他:「哥儿好乖。」 建成侯夫人笑道:「我这小子,因生他的时候晚,家里人都着紧,如今大了点,才带出来走一走,他外人见得少,脾气就太腼腆了些,不过要说乖巧确是极乖的。」 方寒霄摸出一个荷包来,递给莹月。他不知道宝哥儿同来,没备礼,他那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宜送小孩子的物件来,这荷包里装了些各色金银锞子,都倾的是吉祥样式,作礼虽仓促了些,倒也不薄。 莹月让丫头给宝哥儿递过去,建成侯夫人客气了一下,收了。 气氛看上去不错。薛珍儿招手,叫宝哥儿:「过来大姐这里。」 宝哥儿犹犹豫豫地,薛珍儿直接过去把他一把抱了,走回椅子坐下,把他放在腿上,扯了扯他的小辫子问他:「大姐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小屁股痒了?」 宝哥儿看样子可能确实被揍过屁股,他听得懂,扭头就瘪嘴道:「娘,姐姐打我。」 薛珍儿「呦」了一声:「出息了,还会告刁状了?」 建成侯夫人忙道:「珍儿,你多大的人了,还跟弟弟计较!你少吓唬他,原来胆子就小,一唬,夜里该闹觉了。」 「胆子小怎么怪我?」薛珍儿反驳,「我看都是你们惯的才是,一个小小子,养得跟个小丫头似的,别说重话了,我口气大一点,都怕把他吹跑了——」 「你——唉!」建成侯夫人无奈,「你弟弟来得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娇一点,大了自然就好了。你说他,你将来还不是要靠他?」 第74章 建成侯夫人这话里藏了机锋,薛珍儿已是出嫁女,不靠夫家,却要靠娘家这么一个豆丁大的小弟弟,明着是指责女儿,实际上,是说与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方寒诚听的。 方寒诚不傻,听出来了,脸色咣往下掉了一层。 他要是个灵醒的女婿,这时候就该表白表白,但他不想,就当没听见,于是建成侯夫人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起来了。 薛珍儿倒无所谓,又去教训弟弟:「你大了,不许总让乳母把你抱着,以后自己多走路,听到没有?」 宝哥儿道:「我走不动。」 薛珍儿敲下他脑袋:「怎么就走不动?你的腿脚生着做什么的?不许躲懒,下回回去,再叫我看见乳母把你抱着到处走,我就把你带来,你以后跟我过。」 「我——我不,呜哇……」宝哥儿吓哭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得不得了,也顾不上跟讨厌女婿生气了,忙亲自起身,把宝哥儿抱了回来:「乖,不哭,你大姐以后管自己的孩子,管不到你,不怕,不怕。」 薛珍儿哼了一声:「娘,你就惯着吧。」 建成侯夫人一边哄宝哥儿一边跟她分辩:「哪里惯着了,谁家的哥儿不是当成金玉般养着,我和你爹这么大把年纪,千辛万苦地,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蛋——」 宝哥儿确实娇,哭个不住。 那哭声很响,很吵,但方寒霄在这吵闹里,忽然被吵出了灵光一闪—— 他望着宝哥儿因为投入嚎哭而红起来的肉脸,短暂地出了下神。 这个孩子,老来子。 是建成侯四十六岁的时候才生出来的。 选秀在稳步进行中。 方寒霄将才生出来的猜测压在心底,他如今知道的讯息又多了点,一边琢磨着怎么从这危机入手破局,一边等起甘肃那边的回信来。 直接与皇权对上,这不是他一个闲散前世子容易做到的事,他需要协助,算算时间,回信是差不多该来了,这样要紧的大事,照理韩王不该拖延才是。 他尚存万分之一的指望,也许一切都是他想错了,皇帝的反复与执拗只表现在立储这一件事情上,其余大部分时候,他即便不算个圣君,至少也都表现得很正常,并没有什么昏庸残暴的作为。 究竟想没想错,他需要韩王与他最终证实,但他等了几日,却一直没有等到。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恐怕引来吴太监的注目,只得尽力忍耐着。 周边行省采选的秀女陆陆续续上京来,京城里热闹而安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皇帝的心情好像也好了些,一直都没有提起来让延平郡王回去封地的事。卫太妃七十的寿辰将至,作为先帝朝仅余的老人,又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在石皇后的提醒劝谏下,皇帝还打算着替卫太妃往大力里办一办,也与宫里添些喜气,好迎新人进宫。 延平郡王高兴不起来——祖母生日后,跟着就是父亲蜀王的了,他将这视为皇帝对他的又一次隐晦的催促。 惜月于是又来了一趟平江伯府。 这是惜月自告奋勇来的,上回没有收获,也许这回就有了呢,不管做点什么,总比坐困愁城好。 两次来往距离时间太近,莹月有些找不到充足话题的感觉——她再能安慰自己,真的面对惜月的时候,想到彼此隐瞒,姐妹做到这个份上,旧时无邪的情谊染上了说不清楚的异色,那种怅然感觉,无法尽说。 不过对于惜月的探问,不涉及方寒霄身上的秘密,她还是愿意告诉她,尽力在暗流汹涌下维护着岌岌的姐妹情分。 小半天后,惜月带着建成侯夫人曾携子到访的消息回去了。 压力产生动力,延平郡王的脑子忽然运转得平时灵光起来,一拍桌子:「——不错!」 惜月很茫然:哪里不错? 她接触外务少,还想不出其中道道。 但延平郡王已经想出了自己的一条线——在子嗣这方面来说,皇帝与薛鸿兴的情况多么相似! 中间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薛鸿兴早已生过有一个薛珍儿。 但对于急需救命稻草的人来说,是不会注意这点不一样的,薛鸿兴在长女之后,将近二十年再无所出,这才是更招眼的事实,延平郡王站在皇帝的角度想了一想,很容易发现如果是他,发现有这一条路子也不可能不去试一试的,成不成,另说。 薛鸿兴得宝哥儿这个命根子般的小儿不过是三四年的事,皇帝坐拥一整个太医院,之前未必觉得自己需要去向臣子讨教医学问题,也可能是没留心到,如今或者是自己想到了,或者是为人提醒了,于是单独召了薛鸿兴觐见。 延平郡王眼珠通红,觉得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薛鸿兴为什么忽然跟吴太监好起来?可能这个主意就是吴太监回京来出的! 这就大大地不妙了,薛鸿兴不知给皇帝出了什么主意,他自己求子成功在前,如果皇帝也成功了,那他该怎么办? 他原来心中还存有最不济的退步,觉得实在不行,只有先回去封地了,如今他觉得,不能回去,无论如何不能。 回去了,就真的回不来了。 困于一府一县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藩王,怎么比得坐拥这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