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超支》 第一章 沁凉的风徐徐拂过倪安琪仍淌着水珠的白皙细颈,拂过她蓬松飘逸的长发发梢,发间淡淡的熏衣草香味揉入风中,为盛夏添上几缕清新。 她刚结束上午最后一堂舞蹈课,洗过澡,骑着她最爱的复古脚踏车,乳白色的车身、褐色的坐垫,车前挂上编织竹篮,悠闲地穿梭在绿意盎然的林荫大道,迎着风,觉得浑身舒畅。 脚踏车弯进小巷子,停在一间门前植满植物,专卖意大利面的小餐厅,她踏上几层矮石阶,推开木门,从进门处往深处眺望,赫然发现店里的位子全坐满了。 「安琪,妳来啦!」店里服务生发现她,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可能要跟别人共享桌子,不然就要再等等……」 「没关系,妳忙妳的,我自己找位子坐。」她挥挥手,要刘晓倩不用忙着招呼她。 倪安琪身穿黑色低领棉衫,服贴着身体曲线,没入紧身的低腰牛仔裤,因为长年跳舞,身材纤细,窈窕曼妙,走起路来,步伐带着韵律感,轻盈得像只蝴蝶,不少用餐的客人注意到她,视线不自觉地停在她脸上。 她习惯了这样的注视,不以为意,只四处张望,希望还有位子。 「哈啰!」她在角落的小桌子找到了张空椅子。「请问这个位子有人坐吗?」 倪安琪礼貌地向眼前低头用餐的男士询问。 「没有。」 「那我可以坐这里喽?」 那男子抬起头,瞄了她一眼,随后往四周看去,这举动明显表示他吃饭时并不希望被人打扰。 事实上也不是完全没有空位,隔壁桌有四张椅子但只坐了三个穿着像上班族的男人,再前面点一对卿卿我我、深情凝望彼此的情侣旁边就有两张椅子是闲置的,不过,那个世界似乎是容不下「第三者」了…… 罗秉夫的视线再次回到倪安琪脸上,冷冷地应了声:「随便。」 倪安琪很快坐下,朝他点头微笑。「您好,我叫安琪。」 对方低下头继续用餐,无意攀谈,似乎对眼前有双水亮黑眸,脸蛋如洋娃娃般柔美细致的美丽女子叫什么名字完全不感兴趣。 倪安琪耸耸肩,没多想什么。现代人对于陌生人总抱持着警戒,即使处在如此拥挤的台北市,也不想认识左右邻居住着什么人,更别说与陌生人交谈。 「美女,今天想吃什么?」刘晓倩抽空走到桌边,熟稔地与倪安琪交谈。 「都好,连教了两堂课,一堂还是非洲舞,现在好饿呀,看什么比较快,重点是量多。」倪安琪软软地撒娇着。 「妳啊,吃这么多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刘晓倩羡慕地捏捏她细瘦的手骨。「妳根本是女人的公敌。」 「欢迎来学跳舞。」倪安琪呵呵笑。「要不要我再多拿几张体验券送妳?」 「上次体验完,我整整一个星期都腰酸背痛,连动都不想动,结果又胖了一公斤。」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妳只跳了一堂怎么够,找个时间再来操一下。」倪安琪往服务生臀部一拍。「快去帮我点餐。」 「知道啦,妳这个饿死鬼投胎的。」刘晓倩临走前眼睛瞄向坐在倪安琪对面的男子,而后朝倪安琪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什么?」她看不懂。 对方掩嘴一笑便离开了,倪安琪还是一头雾水,拿起桌上的柠檬水灌下一大口,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努力想找这个男人的不同之处,刚才晓倩究竟要她看什么? 嗯……他有一对浓密的眉毛,笔直挺俏的鼻骨,戴着银灰色细框眼镜,看不见眼睛,只见到长长的睫毛,肤色匀称,很健康;他还有一双好看的手,握着叉子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像是艺术家或音乐家的手。 他坐姿端正,微倾身向前,优雅地卷起少许面条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像是细细地品尝每一口的滋味,要是厨师在场,肯定很感动。 她支着下巴,不自觉地望得出神了,欣赏一个人吃东西的模样居然也能这么享受。 罗秉夫感觉得到前方投射而来的目光,这种被人盯着吃饭的感觉真差,他忍不住抬起头,指指面包篮里的全麦餐包,淡淡地说:「如果妳真的很饿的话……请用。」 「咦?」倪安琪有些讶异,随后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这么说的原因,一阵尴尬。「对不起,我不饿……不是,我很饿,但也没那么饿,还可以再忍耐一下。」 她俏皮地吐吐舌头解除尴尬。 「嗯。」听她这么说,他冷冷地应了声,继续用餐。 「谢谢你,你真好心。」倪安琪甜甜一笑,立刻为眼前的男人封上「大好人」。 「想太多,我只是不喜欢被盯着看。」他头也不抬,冷漠地说,幻灭了倪安琪前一刻才给他的好人称号。 「对不起……」她悄悄扮了一个鬼脸,以为他不会看到,谁知下一秒他的目光就逮到她的作怪。 要命,这个男人的眼神好锐利,吃个饭而已,需要搞到这样草木皆兵吗? 「上菜喽!」刘晓倩适时出现,解除了倪安琪的窘境。她表演特技似的一手端上好几个盘子。「知道妳饿,就不一道一道上了,汤、面包、面还有附餐的冰红茶。」 「感恩……」倪安琪大大感谢。 这时,刘晓倩又开始冲着倪安琪挤眉弄眼,不时瞄向罗秉夫,倪安琪也回敬她皱鼻摇头,两个女人在他头上无声地交流对这名男子的印象。 她猜想,晓倩一定是要暗示她这个男人很「龟毛」,要她注意点,结果她会错意了,还一度以为是晓倩欣赏的男人,要她评鉴评鉴。 「可以收走了。」罗秉夫将叉子摆进尚未用完的食盘。「麻烦帮我上咖啡。」 「好的。」刘晓倩利落地清理桌面,朝倪安琪扮了个鬼脸,迅速离开。 现在,换罗秉夫盯着倪安琪吃饭了。 他只想让她理解自己刚才无礼的行为,反省一下。 倪安琪撕开表面酥脆里头松软的餐包,蘸上浓汤,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吃得眉开眼笑、心满意足。 她完全不介意他的注视,而且,虽然觉得他有点难相处,但他给人的感觉并不讨厌,眼神中隐隐透着阴郁,像心里藏着许多故事。 这使得她无端对他生出一股疼惜的好感,她总希望每个人都是快乐的。 「你刚刚面没吃完,很浪费喔!」她边嚼边打开话匣子,想放松他的心情。「厨师会伤心的,以为面煮得不好,而且,我也好心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月只能吃一次的大餐耶!」 「是谁害我没办法好好吃顿饭的?」罗秉夫没好气地反问。 「是我吗?」倪安琪惊问,而后又摇摇手指。「太在意别人的存在不好,要随遇而安,打开心房接纳万物,我们能同坐一桌吃饭,也许一辈子就今天这么一次,想想,不是很难得的缘分吗?」 她的身体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地摆动,像迎着风摇曳的花朵,脸上笑吟吟的,犹如「上人开示」。 「妳想要我把饮料打包带走吗?」他生性驽钝,完全听不进眼前这个年轻女孩的「教化」。 「别这样嘛……」她嘟起嘴,求饶示好。「我不说话就是,你好好的、慢慢的安心地坐着喝饮料。」 说完,她便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饭,但眼角余光仍没放弃观察他。 他定性好够,两眼漠视前方,彷佛穿过她望向遥远的另一方,静静地等他的饮料,既不张望、也不显得局促,泰然自若,却也像陷入一种深沈的思考状态,只是不知道他的脑中想些什么。 「你平常有在打坐吗?」她太好奇,禁不住想问。 对于过动的倪安琪而言,他沈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真真八风吹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罗秉夫缓缓将视线移向一直偷偷打量他的倪安琪,然后,不着痕迹地又移开,当中,表情毫无变化。 「呵……」她倒笑了,为自己没头没尾的问题发噱,也为他那副「懒得理妳」的冷面笑匠表情而笑。 服务生端来咖啡,罗秉夫握住杯耳轻啜了口。 「你不加糖加奶精?」她从来不喝黑咖啡,也不吃苦瓜。「甜甜的不是比较好喝吗?」 「刚刚是谁说不说话了?」他很受不了停不住嘴的女人。 「我……」倪安琪立刻闭嘴。 忍了大约一分钟,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下个月的今天,十一号,我们再一起来这里吃午餐好不好?」 她想再见到他,没来由的。 他的回答是——买单,走人。 罗秉夫前脚才踏出餐厅,刘晓倩随后就来清理桌子。「喂,妳刚刚跟他聊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奇?」倪安琪贼贼地挑挑眉。「妳喜欢人家?」 「别乱说,我有男朋友的……」刘晓倩连忙解释。「他也算是常客,而且还是我们老板的朋友,我只是觉得他长得还不错,有点严肃,不过,这样才有味道。」 刘晓倩自问自答,听不出来有为自己有男朋友的事而收敛。 「妳知道他做什么的吗?」其实,倪安琪更好奇。 「知道啊,就在你们舞蹈教室附近,有间专卖钢笔的店,叫『传阁』,传记的传,阁楼的阁。」 「好像看过……」 「为什么念不念呢?我们老板还特地解释过给我听,因为罗先生收藏的骨董笔重视的不是价格,而是这支笔背后的故事,一支笔凝聚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很浪漫吧!」 「故事?」果然,倪安琪的直觉是准的。 「比如英国某某公爵曾用来写情书给他情妇的笔,还有大文豪在年轻潦倒时用的廉价钢笔。」 「哇,大文豪、公爵耶……好遥远、好有历史的感觉。」 「我还听过一个故事。」 「快说给我听。」倪安琪搁下叉子,兴味浓厚地等着。 「二次大战期间,有个美国军官在法国买了一支钢笔,打算回国后送给他即将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但是那个美国军官不幸在战争中丧生了,战后,他军中的同袍不辞千里帮他将笔送到他儿子手中。直到很多年后,故事里那个孩子长大、年老、过世了,他的家人将笔拿到跳蚤市场卖,最后罗先生买下它,整修保养后,珍藏在他的笔柜中。」 「哇……」倪安琪听得入迷。「还有呢?」 「我也是从我们老板跟他那些『笔友』聊天时听来的,零零散散的……喂,我得去忙了,有空再聊。」刘晓倩瞄到组长的脸色不大好看,连忙端起托盘,回到工作岗位。 倪安琪的思绪却还停留在那个感人的故事里,当然,也包括收藏这些故事的男人…… 她一边享用美味的午餐,一边回味与罗秉夫相识的短短一、二十分钟,回想他举手投足的优雅、静谧的气质神态,在他拒人千里的冷漠背后隐隐闪着吸引她的神秘光芒,她知道,他们还会再见面的,因为,她从来都不是捺得住好奇心的人。 午饭过后,下午要到剧团开会,倪安琪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打包了一份意大利面,匆匆离开餐厅,跨上她的脚踏车,往住处方向骑。 倪安琪是舞蹈老师,也是「沈睡实验剧团」的团员,最近开始要排练一部新戏,而她担纲戏里的女主角——一个刚出社会,白天黑夜有着不同性格的年轻女孩,台词不少,挑战性很大,幸好她的住处就在舞蹈教室与剧团排练室中间,省去不少往返奔波的时间。 像「沈睡」这样的小剧团,赞助商不多,资金拮据,几乎每个团员的生活都过得苦哈哈的,但为了兴趣、为了理念,就算为配合剧团的时间只能找些零工贴补生活费,精神上却是富足的。 倪安琪喜欢剧团里这种「共患难」,有如家人般亲密的感情。 她奋力地踩着脚踏车,迎面而来的风扬起她一头长发,汗水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意大利面的餐盒在车头竹篮里跳跃着,十分具韵律感;连这么点小事都能令她心情愉快。 咦咦咦…… 人行道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跃入她眼角,米白色宽松针织上衣和卡其色休闲裤,这不是刚刚跟她同桌吃饭的「罗先生」吗? 倪安琪立即按住煞车,倒回几公尺,开心地拨动脚踏车把手上的车铃,回头朝罗秉夫挥挥手大叫—— 「嗨!嗨!」 罗秉夫看见她了,微微放缓脚步,却没有停下,最后,经过倪安琪身边,继续往前走。 倪安琪没放弃,将脚踏车牵上人行道,追向罗秉夫,一脸灿烂地朝他打招呼。「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罗秉夫不觉地皱起眉,要不是先前在餐厅里听说她是教跳舞的,他八成会认为她想跟他拉保险;非亲非故的,为什么缠着他? 「听说你经营一间钢笔专卖店?」她牵着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嗯。」不只缠着他,还打听他? 罗秉夫下意识地竖起防备,这女孩给人的感觉并非世故深沈,反而带点憨直的天真无邪,但往往像这种看来毫无心机的人才最危险,待人卸下心防后,接着便任由她予取予求了。 「我男朋友生日快到了,我想买支钢笔送他。」倪安琪道出她的计划。「他是编剧,很有才华喔,写过好几部很受好评的戏,《镜花水月》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他连新闻都很少看,更何况连续剧。 「那《少年阿成》呢?」 「没。」 「那……《庄伯》?」她愈问愈没信心。 「《庄子》读过,庄伯是谁?」罗秉夫瞅着她的一脸期待,却没办法不泼她冷水。 「庄伯是个农夫……」倪安琪显得很失望。「你不看舞台剧的吗?」 「妳是指『表演工作坊』、『屏风表演班』那种舞台剧?」 「对、对!」她立刻点头如捣蒜。「我们是『沈睡剧团』,在红楼、社教馆、皇冠艺文中心、牯岭街小剧场都演出过。」 「喔……」他不感兴趣地草草应了声。 倪安琪也感受到了他的意兴阑珊,不过还是对自己的剧团很有信心。「我们近期会推出一部新戏,等确定展演时间,我再请你去看。」 「嗯。」他随口应着,并没听进心里。 对付这种一头热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冷」,不要反驳、不要接话,让话题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罗秉夫生性淡漠,除了那些往来多年的顾客及同样是钢笔爱好者的「笔友」外,对陌生人一向拒而远之,他喜欢简简单单过生活,不想招来太多枝枝节节。 「对了,我说要送支钢笔做我男朋友的生日礼物,下次到你店里,你帮我介绍好吗?」倪安琪转回一开始停车下来的目的。 「最好使用的人可以亲自来试笔,感觉一下重量、手感跟笔触,妳挑的未必适合他。」 「可是这样就没有『惊喜』了……」她听懂他的意思,但也苦恼着。 「惊喜只是一瞬间,一支合用的钢笔却可以使用好几年,妳自己决定吧。」他并不用力推销。说着说着,停下了脚步。 「啊——『传阁』!原来你的店就是这里啊!」她终于注意到招牌了。 她经常骑车经过这间店,也被它稳重的墨绿色雕花木门以及门外那张铁制镂花公园椅吸引,只是暗暗的玻璃隐去店内的视野,而且它的招牌好小,椭圆形的原木木块用毛笔字写着「传阁」两个字,高高悬在墙角,不仔细找根本不会发现,就算发现,光从店名和外观也猜不出店里卖什么名堂。 这个男人好有趣啊,做生意做得如此「低调」,客人怎么上门呢? 「啊——」她又叫。「我的面——」 她想起了外带的意大利面,记起了在家里还没吃饭的男友,连忙跨上脚踏车。「明天再来找你,拜拜!」 罗秉夫来不及道再见,倪安琪已经旋风似地骑远了。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推开门走进店里。 好吵的一个女人。 倪安琪将脚踏车抬进公寓大门内的楼梯底下,不搭电梯,而是提起意大利面餐盒奋力往楼上跳。 「亲爱的,我带意大利面回来了。」她在门口脱下鞋子,奔进房里。 这是一栋全部规划成套房的出租公寓,空间不大,只有七、八坪,进门处的右侧是浴室,房里摆上双人床、电视柜、小冰箱、简易型流理台、衣柜及茶几、坐垫,空间已经所剩无几,但为让刘家豪能专心创作,倪安琪巧妙地用布帘隔出一间小书房做为他的工作室,就在窗边,看得到窗外的花草盆栽,看得见阳光。 她拉开布帘,亲热地环上盘腿坐在矮桌前的刘家豪。「饿了吧?」 「热……」刘家豪拉开她因急忙赶回来而冒出薄汗的手。「怎么那么晚?」 「刚在晓倩他们店里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客人,跟他聊了一会儿。」她从流理台上方的柜子里取来漂亮的餐盘,将意大利面盛进盘内,摆上叉子,送到刘家豪面前。 「男的?」 「嗯,他开了一间钢笔专卖店,我从晓倩那里听说他还收藏了许多很有历史的骨董笔,每支笔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喔!而且啊,他的店好特别,从外观根本看不出来是卖什么的,改天我们到他店里坐坐,听他说故事。」倪安琪总是会将每天的所见所闻告诉刘家豪,希望能为他带来些许灵感。 「嗯。」刘家豪心不在焉地道,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 「你怎么又玩game……」倪安琪轻叹口气。 「工作累了,就不能让我喘口气吗?」他的口气转为不耐烦。 「累的话,我帮你按摩。」她的手搭在他肩上,轻柔地按捏着。 「不用了,我在吃东西。」刘家豪再次拨开她的手。「而且这样我很难控制鼠标。」 「对不起……」她往地上一坐,仍亲昵地靠着他的肩。「等等我要去剧团。」 「嗯。」 「猛哥很关心你,昨天还问起你剧本写得顺不顺利?」 猛哥是「沈睡剧团」的团长兼导演兼艺术总监,过去跟刘家豪合作过三部叫好又叫座的戏,一直期待再创高潮,但刘家豪已经快两年没有新作品出来了。 「妳可不可以别一进门就问剧本的事,我压力已经够大了,有事就早点出门吧!」 「猛哥还说他留了一个角色给你……问你……」倪安琪怯怯地说。 「不去!叫他专心导他的戏,别再烦我了。」 「猛哥也是好意。」他担心刘家豪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刘家豪忿忿地扔下叉子。「妳到底要不要让我好好吃饭?」 「你别生气……我先出门了。」她乖顺地闭上嘴。 她明白刘家豪创作出现瓶颈,心情不好,已经尽量不待在家里惹他心烦。 只是…… 近来,他的脾气愈来愈易怒,动辄得咎,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上他的忙,两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经常得分据两处,因为,只要她一靠近他,就算闲聊些不相干的事,他也认为她在施加压力。 或许,让他心烦的不是创作,而是她…… 倪安琪摇头甩去心底那种沉重的感觉,此刻是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她应该更乐观、怀抱希望,即使帮不上他的忙,至少要相信他、支持他,陪伴他度过难关。 「走喽!」她在他颊边落下一个轻吻。「爱你喔!」 她扬起甜甜笑容,为刘家豪也为自己加油打气。 第二章 “沉睡实验剧团”平时聚会的办公室与排练场地原本是一间汽车修护厂,是团长“猛哥”的父亲留给他的,因为老是为了剧团拍戏伤脑筋,,索性整修成为固定的排练场。 排练场的角落堆满了道具、布景,平时也租给其他小剧团使用,遇到相近的档期,为了抓紧公演前的时间排练,排练场里没日没夜,灯火通明,就如“暗恋桃花源”的戏码真实上演,隔着薄薄的隔间布幕,各个演员莫不拉高分贝,你一句我一句,扭头不对马嘴,场面爆笑,热闹非凡。 “嗨嗨嗨,我来啰——”倪安琪抵达排练场时,挥舞着双手,冲进门,一路上跟熟识的演员及工作人员打招呼。 “沉睡实验剧团”大部分的伙伴都已经到了,闲散地或坐或卧在木头地板上,有的默默缩在角落背台词,有的闲聊着近况,也有盘腿打坐、练瑜伽拉筋的,各式各样的人全为理想而聚在一块了。 “……对!我就是套那种透明的软塑胶粒,不是保丽龙球,有点重量,不会乱飘,打在人身上不会痛的……”猛哥讲着手机,暴躁地满场走。 “还没搞定最后那一场雨?”倪安琪偷偷问蒙哥的女朋友柔柔。 柔柔掌管剧团的财务,所有杂七杂八的场务也都由她身兼数职,她更是所有演员挨了猛哥的骂后寻求慰藉的对象,倪安琪经常开玩笑说,没有柔柔姐,猛哥一点都猛不起来了。 “他啊,想法随时在变,没到开演前,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搞定的。”柔柔好脾气地微笑着。 “只要拍新戏,都是这样的,脾气火爆,没耐性,一点点小事都能惹他不高兴,根本像个疯子。” “那你怎么调适自己的心情?”倪安琪想起男友,不免有些感触。 “习惯就好,谁叫我第一次看他的戏就爱上他,如果他不是那种事事要求完美的龟毛性格,也许我还不喜欢咧,”柔柔掩嘴笑着,“当最欠他的啰!” “嗯··我们女人都欠男人欠好大……”倪安琪也释怀地跟着笑了。 “几个新演员今天也来报到了,先去熟悉一下吧,待会儿要开会了。”柔柔为倪安琪介绍这部戏新招的几位演员。 “这出戏讲的是个谋杀事件,而且是整个社会的集体谋杀!扼杀了年轻人的梦想、扼杀了人性的纯净与善良,今天,而偶们不站出来发声,我们就是沉默的帮凶!”猛哥说到最后,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所有团员也再次感受到这剧本带来的震撼。虽然,许多笑闹的剧情穿插其中,但背后的涵义是如此沉重且深远。 讲解完剧本,敲定所有演员的排练时间,安排幕后工作分工,猛哥带着大伙到附近的海产店吃顿“开工宴”,这是剧团的传统,因为接下来的生活,就要开始水深火热了。 大伙聚在一起性质格外高昂,菜一道接着一道,酒一杯接着一杯,演员们分享多年戏剧演出的经验与新得,分享对生活、生命的看法,杯盘狼藉、酒酣耳热之时却满怀热情与柔软。 这顿晚餐吃到快十一点才散场,倪安琪独自骑单车回家。 他一直很难适应这种“繁华落尽”般的寂静,前一刻那么一大票人就围在身边,有说有笑,下一刻场景一换,黑暗铺天盖地袭来,蓦然回首,只剩她形单影只。 穿梭在每天都要来来往往好几回的街道上,好些店家老板她都熟识,白天有时间的话,她会热热闹闹地串门子去,但一到夜晚,不知怎的很容易陷入低潮,只想快快回家去。 车子快到“传阁”,倪安琪下意识地往店门口瞄一眼,正巧木门开启,她的反射动作就是,煞车。 吱—— 脚踏车后轮急速刹住发出刺耳的响声。 罗秉夫皱眉望向高分贝来源,发现又是中午见过的那个女人。 怎么每一次她一出现就会伴着扰人的噪音? “哈罗!真的好巧喔!这是我们今天第三次见面耶!”倪安琪的车精准地停在“传阁”店门口。 “我们打烊了。”罗秉夫将门外的“营业中”挂牌翻个面,变成“休息中”。 他很明显地便显出不想和她多谈的态度。 “你就住在这间店楼上?”可惜他感觉不出来,应该说这是她的天赋异禀,自动排除接收到的负面信息永葆乐观开朗。 “是。”他退到屋内,打算关上门。 “你的店都开这么晚吗?”这条街附近的店家,除了卖小吃的,十点左右就打烊了。 “平常十点,今天比较晚。”刚刚为了拆解修理一支难得一见且复杂的“swan visofil vt”,忘了时间。 罗秉夫是国内少数拥有维修古董钢笔技术的人,这门技术是祖父传授给他,钢笔收藏家没有人不晓得他们祖孙俩,而罗秉夫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维护严谨考究,所以尽管排队等着和他见上一面的人多到以卡车计数,也没人敢出声催请他。 “再……”他要关门了。 “我们真是太有缘了。”她仰着脸望向他,也望见了店内深处那盏亮着黄色灯泡,美丽的立灯。“你要睡觉了吗?” 罗秉夫“再见”没有说完,她已经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了。 而尚未回答对方问话就贸然关上门,很不礼貌。 他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你看,今天的月亮很远很漂亮。”她忽而转身向后,指向天际。 他抬头看,是很圆。 很久没注意过月亮的变化了,以前,有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床边,看月亮看星星,彻夜不眠…… “再过一、两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倪安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东扯西扯,就是赖着不想走。“我喜欢吃月饼,咸的那种,里面有包卤肉跟肉松。” 或许是潜意识里害怕回家面对刘家豪的冷漠、或许是店内那盏温暖的灯吸引了她,或许是他身上一种古老、沉静的气息,抚慰了她此时心中的不安…… “对不起,我要休息了。”他断然为两人的不期而遇画下句点,虽然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忍,不忍对一个连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月饼都能拿出来当话题的纯真女孩如此林夕时间,但他不喜欢无预警地被打扰。 “嗯,晚安。”她甜甜地笑,并不认为他无情,骑上脚踏车,愉快地挥挥手。 “那我们明天见。” 陌生人的淡漠并不能伤害她,相较之下,刘家豪的冷言冷语才教人心伤。 罗秉夫愕然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明天……还见? 上午十点,“传阁”开始营业的时间。 店员推开木门,摸着壁上的开关,亮起柜台前方的灯以及墙壁上展示钢笔的小灯。 早班店员姚怡慧是个略嫌富态,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年轻时在文具店工作好长一段时间,略懂钢笔的知识,婚后辞去工作,一直到孩子上高中后才又再度回到就业市场。 “传阁”离家近且工作轻松,老板也不啰嗦,所以一待就待了五年。 晚班的店员阿健是个年轻小伙子,理光头,蓄胡子,左耳还戴着圆耳环,手背上刺了个荆棘玫瑰盘绕十字架的图腾,看来玩心很重。 姚怡慧一开始不大理解罗先生为什么雇用他,毕竟两人的性格感觉上就不大对盘,后来才晓得阿健是个画家,以钢笔作画,虽然尚未创出什么名堂,但罗先生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让他在店里打工,而且从不规定他上班时间做什么。 “罗先生早。”姚怡慧朝向端坐在后方工作室练字的罗秉夫道早。 尽管相处了五年,在她眼中,罗秉夫仍是个谜样的老板,年轻,才三十二岁,相貌堂堂却仍单身,说是商人也没见他认真经营这间店,可上门找他的政商名流,络绎不绝。 “早。”罗秉夫轻轻颔首,聚精会神,轻握着钢笔,完成周敦颐《爱莲说》的最后一句,落款。 每天早上他会在开始工作之前先练两个小时的硬笔书法,这是从小与爷爷同住养成的习惯,练字之前也试纸、试笔、试墨,而他的硬笔楷书与行书就如名家的字画,一向是钢笔爱用者眼中竞相模仿与收藏的极品。 今早,他的几个字显得聊乱了些,转折与收尾处笔墨稍稍晕了开来,不是纸的问题,是他注意力不够集中,思绪飘忽,因为……昨晚没睡好。 倪安琪的出现触动他回想起些许往事,那甜甜的笑容以及无厘头的天真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恒久刻划在他心头的女人。 昨晚躺到床上,闭上眼,脑中突然跃进倪安琪脸上盈满笑容向他挥手的画面,重叠了他在医院中庭回头望向四楼窗户,床边人儿苍白如雪的小脸和细瘦的手臂用力挤出精神饱满的假象。 雪儿……他的未婚妻,来不及将她的名字填入他的身份证配偶栏,一切便已永永远远地划上了句号,成了永恒。 他心头猛然一揪,然后便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罗先生——”姚怡慧走到罗秉夫身旁,“外面有位倪小姐找你,说要看笔。” “你帮她看吧。”罗秉夫回过神,将笔洗净,与字纸一并收进柜内,接着打开工具箱,翻开工作日志,取出药修理的笔。 “嗨!嗨!我来啰!”倪安琪不知何时蹒到他面前,弯着身朝他微笑。“我想,还是决定留点惊喜,生日礼物就我自己来挑,可是我不懂,要麻烦你帮我介绍。” 罗秉夫本想请店员处理,但转头看向她时,赫然发现她眼眶红红的,虽然嘴角是笑得,但看得出来笑得有些勉强。 “等等我有课要上,下午得进剧团,昨天跟你约好了,可是只有这个时间有空……”她吐吐舌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是为了“约定”,所以即使脸上还留着刚哭过的痕迹,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来,然后挤出没事的笑容? 煞那间他有些不忍,起身,走向前方柜台。 “你先看,喜欢哪几支,我拿出来让你试。”他站在柜台后方,并不亲切,却也没显出不耐烦。 一旁的姚怡慧有些讶异,一般而言,指定找罗秉夫介绍笔的通常都是很有“分量”的大人物,要的也非柜台上陈列的一半钢笔,所以当他走到柜台后方亲自为这位年轻小姐介绍,实在很不寻常。 “嗯……”倪安琪左看右看,根本无从选起‘每一支都好优雅、好漂亮。 “他的手多大?”罗秉夫看出她的困难。 “我比一下。”她拉起他的手,将自己的小手覆上,“比你的还小一点,手指没那么长……” 罗秉夫抽回手,从柜内挑了一支素雅中不乏时尚感的雾银色金属钢笔。 my06,手感、质感,还有书写的流畅度,以平价的钢笔而言很不错。”他打开笔盖,一板一眼地介绍。“你握握看。” “好漂亮。”她拿在手中,反复地抚摸着。 不知是他给人的感觉很专业还是天生就具说服力,或者是她太容易听从别人的建议,总之,从他将笔从柜子里拿出来后,她就喜欢上这支笔了。 “这支笔是入门笔,对于不习惯使用钢笔写字的人恩那个协助调整握姿。”他拿出同一品牌的另一笔。“这支外形比较简洁粗犷,适合男性的手感。” 姚怡慧站在一旁听,发现原来这个老板的个性不是“沉默寡言”,而是“酷”。瞧他面无表情中有着绝对的专业自信,言简意赅,那说服的力道比她笑容可掬、口沫横飞的介绍强上一百倍。 “呜……”倪安琪拿着第一支笔,望着第二支,犹豫不决,怎么办?都觉得很棒。 罗秉夫望着她浓密的睫毛,心想的是她为什么哭…… 这时,店门突然被粗鲁地打开,在场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家豪?你来啦!”倪安琪欣喜地迎去,仿佛阳光霎时从云端透了出来,她的脸庞因欢喜而泛出光彩。 “店在哪里你也不说清楚,这招牌字这么小谁找得到。”刘家豪略微不悦地说。 “我以为你不想来嘛……看看这支笔。”倪安琪挽着他的手臂,忽略他的抱怨,将他带至柜台边。“老板推荐的,你看喜不喜欢?” 从他们的对话,罗秉夫猜想,她因为找男友一起来看笔起了争执,他不来,她失望地哭了。 “还好……”刘家豪瞄了眼,敷衍地应了声,随即走到墙边的专柜,浏览那些价格足足高了好几倍的笔。 倪安琪立刻跟过去。“喜欢哪一支,可以试写看看。” 罗秉夫给了姚怡慧一个颜色,让她前去招呼。 他对倪安琪的男友直觉的毫无好感,装腔作势的高傲,显得粗俗且自大。 刘家豪啧了声,自以为很有见地,批评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用脑,谁还用钢笔写字,太麻烦了!” “其实用钢笔写字别有一种生活情趣在,除了显示个人品味,钢笔还可以写出毛笔字体的感觉,一勾一撇,是钢珠笔无法变现出来的,习惯使用钢笔写字,个性也会变得比较沉稳喔。”姚怡慧在一旁笑吟吟地解说。 “是吗?”刘家豪挑了挑眉,似乎被姚怡慧的“品味说”给说动了。 “听起来很不错耶,那我也应该买支钢笔来练练字。”倪安琪早已心动,她喜欢罗秉夫推荐的那支笔。 “我看中的都不便宜啊……”刘家豪在倪安琪耳边说。 “嗯……”她虽然预算有限,但只要他开心。“没关系,喜欢就试试吧!” 他走回“万宝龙专区”,仔细地观看。 倪安琪瞄见上头的小标签,暗暗地倒抽一口气——实在不是她负担得起的价位。“柜台那边还有……”她拉拉刘家豪的衣袖,“先用一般的,写习惯的话,再……” “是你要我挑我喜欢的,我才看一下你就啰哩啰嗦。”刘家豪说翻脸就翻脸。“那你就自己挑啊,干么一定要托我来?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说完,他毫不留情面的转身走开,留下倪安琪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切都看进了罗秉夫眼里,他凝视着无助的倪安琪,冷冷地说了声:“我想你男朋友并不合适用钢笔,你另外挑生日礼物送他吧!” 他不卖了,不爽卖! “这……”倪安琪为难地苦笑。 她感觉得出来罗秉夫的怒气,当然,从一认识他,他就不是走和蔼可亲的路线,刘家豪刚刚的态度很可能惹他不高兴。 “对不起……他最近心情不大好……”“干么跟我对不起?”要说这句话要应该是她的男朋友对她说。 她的长相看起来明明就不笨,为什么挑了个如此差劲的男朋友? 她走到他面前,指指台面上my06,憨憨地笑说:“那我可不可以买这支,我喜欢它……我想自己用。” “怡慧——”他唤来店员,“你帮她上墨,让她试写。” 罗秉夫从来都不是情绪化的人,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天然呆就是呆得令他火大。 姚怡慧等罗秉夫走回工作室才进到柜台里面,亲切地为倪安琪服务 。 “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倪安琪无辜地问道。 “不会的,我们老板脾气很好。”姚怡慧好心地安慰她,实在很喜欢这儿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女孩。“你住在附近吗?” “嗯,我住附近,教跳舞的舞蹈教室也在附近,然后我们剧团拍戏的场地也在附近,所以我整天都在这儿附近转来转去。”倪安琪可爱滴回答,像绕口令般。 “哇,你又教跳舞又演戏?” “对啊,”单纯的倪安琪只顾着开心认识新朋友,完全忘了前一刻的尴尬。 “我送你舞蹈课的体验券,有空到我们教室参观一下啊!体验券不收费的。” 待在后方的罗秉夫已经开始工作,但而对却不由自主地被倪安琪那甜甜软软的嗓音吸引。 他想,这个女人若不是没大脑就是少根筋,才刚跟男朋友吵架,现在又开开心心地很人聊起天来。 昨天才第一次见面,只是碰巧店里客满而同桌吃饭,她也能自我介绍,还管起他吃面没吃完浪费粮食,现在,跟怡慧不过认识几分钟,就几乎把自己的身家背景全挖出来了。 她懂不懂什么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正想减肥耶!你看我肚子这圈肥肉。”姚怡慧指给倪安琪看。 “那你来上肚皮舞的课,这是我们舞蹈教室的课程表。”倪安琪从包包里拿出一张a4纸张。“这个月我刚好教肚皮舞,非洲有氧也很棒,不过体力消耗大,夸张一点的,隔天很可能没办法下床,我听说的啦!” 两个女人聊的很投机、很起劲,短短十几分钟,几乎已经熟到可以相约喝咖啡。 “喂——”他虽不想中断她们的谈话,可又不得补提醒她。“你不是时间不多,赶着去教课?” 他没事这么鸡婆干么?像他这种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长舌女,迟到应该是“常态”吧! “啊——对厚——”倪安琪惊叫。“惨了,快迟到了,怡慧姐姐,我们改天再聊。” “有空就来这里聊天。”姚怡慧热情地邀约。 “好!”倪安琪快速冲到罗秉夫面前,“那我先走啰!谢谢你提醒我。” “嗯。”他头也不抬,闷闷地应了声。 “老板拜拜,怡慧姐姐拜拜!” 她大动作地挥舞着手臂,长发随之流动,恍若振翅的美丽蝴蝶,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出“传阁”。 姚怡慧笑着目送倪安琪离开,接着回头看向罗秉夫,发现他的视线也停在门口,那感觉……好微妙。 对了,下次记得问问安琪,她是怎么认识老板的。 第三章 倪安琪果真天天往“传阁”跑。 无论是到舞蹈教室时经过,还是中午外出吃饭,或者从家中前往排练场,就如同她自己说的,整天都在这个区块转来转去,只要经过“传阁”店门前,她一定会弯进来打声招呼,时间不赶的话还会坐下来聊聊天,看看笔。 她不但跟姚怡慧十分投缘,连晚班的阿健也混熟了,阿健还为她素描一副画,她开心滴问哪里有帮人裱褙,她要把画挂在墙上。 罗秉夫从不规定店员上班时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所以,倪安琪每天这样“干扰”他的店员,他也从来不吭一声。 “老板、老板--” 这天,倪安琪一进门就往后面工作室跑,手里捧着一本簿子,兴高采烈地跑到罗秉夫面前。 “干么?”基本上她不大会来烦他,他也就任由她把“传阁”当自家厨房横冲直撞。 “你看我写的钢笔字漂不漂亮?”她打开本子。“我还特地去买了一本钢笔字帖回家练习,以前我二姐常取笑我的字像一团擤过鼻涕的卫生纸,全都绉成一团,我觉得现在进步很多耶,这都是你的功劳,是你介绍了一支超好写的钢笔。” 罗秉夫瞧她站得直挺挺的,双手捧着字帖,像个等着老师在作业本上画苹果的小学生,忍不住想笑。 “你看看嘛……”她撒娇地推推他的肩。“要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你就看得出来有进步了。” 他只好接过来看,不看还好,看完想吐血。 “怎么样?”她期待地问。 “不怎么样。”不知是她的眼睛有问题还是脑袋,写出那样的字值得兴冲冲跑来献宝? “怎么会……”她好失望。 “我看看。”姚怡慧走过来凑热闹。 倪安琪屏息以待,等待好心的姚怡慧给点“善良”的评语,谁知姚怡慧比罗秉夫更不赏脸,才翻开第一页就噗哧地笑了出来。 “有这么惨吗?”倪安琪拿回来自己翻一遍。 “你知道这字帖上的字是谁写的?”姚怡慧笑问。 “印刷机写的……” 罗秉夫听到倪安琪智障的答案,不只吐血,还差点中风。 印刷机会写字?太先进的科技了。 “这是我们老板的字。”姚怡慧宣布答案。“市面上贩售的钢笔字帖有一半是罗先生的字,你按着他的字帖写成这样,还问他写得好不好……噗……” “哇--大师--”倪安琪张大嘴。“好厉害喔……全世界的人都要模仿你写字耶!” “咳……”罗秉夫清清喉咙,不大习惯这么直白夸张的赞美--并没有全世界。 “人家格子明明留这么大--”姚怡慧指指倪安琪的簿子。“为什么你的字偏偏要挤在左下角?你搞自闭喔!” “我习惯嘛……” “幸好你挑极细笔尖,要不然真像你姐说的,一团擤过鼻涕的卫生纸。”姚怡慧愈看愈觉爆笑。“你这不叫钢笔字,叫童童字体。” “大师……”倪安琪求助于罗秉夫,可怜兮兮地请教。“那我要怎么写才写得漂亮?” “你确定有照字帖上的字形临摹?”依他看,第一个字或许有,但愈写到下面的格子就完全“即兴发挥”了。 “有时候会忘记……”她吐吐舌头。“写这个很好玩耶,像国小学生练习写字,好怀念,而且有件超神奇的事,就是一拿起钢笔啊,就会很想写字,不晓得为什么,所以我就愈写愈顺,写到最后就忘了……” “算了……就当作你的特色吧!唉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特别规定……”罗秉夫觉得她的脱线性格完全没救。 而且,每次她一出现,都令他觉得头痛。 “这算是我的特色吗?”她开心地问。 “绝对算。”他睁眼说瞎话。 “你是第一个夸我写字很有特色的呢!”倪安琪瞬间信心大增。“谢谢!” “不客气。”罗秉夫的本意绝不是要“夸奖”她,不过,她开心就好。 姚怡慧疼爱地望着倪安琪微笑,也对罗秉夫近来多了点“人性”的感觉而欢喜:和他共事这么多年,一直到倪安琪的出现才感觉彼此间的距离亲近了些,这间店开始经常出现笑声,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他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却不是个冷漠的男人。 这是一种女性的直觉,旁观者清,或许他们俩正彼此吸引着却不自知,可惜这是个难解的三角习题…… “啊--对了!”倪安琪想起这次串门子的重要目的。“我们的戏要公演了,这三张票送你们,帮我拿一张给阿健,不限场次。” “这是售票的……”姚怡慧端详手中的票。“那我跟你买。” “不用,是我想请你们去看的。等你们看过觉得不错,记得帮我们大力宣传,大力推荐朋友去看,真的很棒,保证值回票价!”她内举不避亲,好就是好。 “不然另外卖我三张吧,我带我老公、儿子女儿去看。”姚怡慧十分捧场。 “没问题!”倪安琪又从包包里拿出三张,笑嘻嘻地说:“我代替我们全体团员感谢您的支持。” “不客气。”姚怡慧轻捏她软嫩的脸蛋。 罗秉夫收下票后默不作声,看来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记得要去啊!”倪安琪摇摇他。“不管经历多少艰辛,一定要排除万难去看啊!这可是我呕心沥血的演出。” “知道了。”他被摇得头昏,受不了她近在耳边的高分贝,只好答应。 “那我走啰!bye--” 倪安琪来去一阵风,咻地人就不见了。 姚怡慧拿着票,转头问罗秉夫:“老板会去吗?” “能不去吗?”他无可奈何地反问。 “呵。”她笑了。“安琪这女孩真的好可爱,现在的年轻女孩很少像她这么单纯、这么讨人喜欢的了。” 罗秉夫只回她一种“不予置评”的表情。 连续几天,罗秉夫工作告一段落后,视线会不自觉地投向大门,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后又仓惶地收回目光。 倪安琪自从送戏票过来后就没再出现。 几天了? 习惯她像个背后灵无预警地冒出来,一阵子没被吓到反而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像少了点什么。 “帮我通知钱董事长,他订的笔已经到了。”他起身走到柜台,对姚怡慧说。 “好的。”她从抽屉里拿出a4大小的皮革记事簿,找到她要的资料。 这间店的装潢,随处可见静谧淡雅的格调,就连店内是用的物品也都充满古朴的气息;像姚怡慧手上拿着的记事簿样式,从罗秉夫的爷爷在世时一直使用至今,从未换过--纯手工打造,麻线装手工纸内页,内页上用红墨印着宽阔的格线,适合毛笔、钢笔书写。 这簿子是固定向一位坚持了三十几年,只做纯手工记事本的老人家订的,姚怡慧还见过罗爷爷当年记事的册子,的确,这种纸质、墨痕,经过时间流转,透出一种难以取代的记忆问道,就如他们祖孙俩钟情收藏的笔。 罗秉夫待姚怡慧联络完客人后,转身走上二楼休息。 这层楼是罗秉夫与一些同好定期聚会的场所,墙边上锁的壁柜展示昂贵稀有的绝版笔与骨董笔,一旁的梨花木桌上摆了台木制喇叭花留声机,放上黑胶唱片,流泻而出的音质细腻柔美,层次分明。 时间,仿佛在此凝滞,浓得化不开的怀古气氛,陈列着许多收藏家眼中的梦幻逸品,视觉、听觉以及触觉的飨宴,使得每个来拜访罗秉夫的宾客,一待便舍不得离开。 他从唱片柜里抽出一张老唱盘,摆到留声机上,上发条,听着一室熟悉的音符,回到沙发坐下。 学生时代的朋友经常促狭地笑闹他,笑他年轻的身体里住了一缕古老的灵魂,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是上网聊天就是泡咖啡厅泡夜店把妹,他却总是跟这些老骨董为伴。 不用行动电话,不懂电脑,听的是六0年代的西洋老歌,看的是《乱世佳人》那个年代的老电影,休闲娱乐就是逛骨董店、二手书店、纸行,偶尔“出门远行”,拜访的全是一些快要失传的传统技艺老师傅。 明明拥有数千万身价,却藏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店里,白白浪费了一张俊脸,注定打一辈子光棍。 罗秉夫从不被朋友激恼,他不以为意,喜欢也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更不在乎一辈子做王老五,他的心里住着个人,即使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忆她也不够。 他闭起眼聆听音乐,脑中莫名其妙地闪过倪安琪的身影--鲜明轻快、热闹缤纷地闯进了他的世界;他一下子调适不过来,睁开眼,心情骤然浮动了起来。 这一天下午,他几乎无法静下心来,只好将柜子里的笔拿出来擦拭,看见许久没有动过的笔,上上墨,试写几个字,再清洗干净,摆回架上。 幸好,这些动作很耗时,很能让人转移注意力,沉淀心头的杂务。 晚上九点多,钱董事长亲自来取笔。 钱董事长决定收藏整套万宝龙作家系列时,九二年推出的“海明威套笔”在市场上已经不多见了,近几年价格又被炒作到翻了几倍,收藏家更不愿轻易出售,但钱董事长执意要买,无论价钱,罗秉夫只好割爱自己的收藏,从朋友那里换来。 这便是他的工作,也是收藏家不得不结识他的理由,他的手上永远有别人垂涎万分却又没有门路购得的珍贵名笔。 罗秉夫耐心倾听钱董事长的“笔经”,不厌其烦地为他分析这两年的限量笔有无收藏价值,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待他送客离去时,才发现时间不早了,晚班的阿健早已下班,而他还没用过晚餐。 他将店门锁上,信步朝街口走去,想着这么晚了,吃什么好…… 这时,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像是熟悉却又不大确定的身影,弯身蹲在地上,像是在哭泣的样子。 “安琪?”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身影走去。 熟悉的是她那一头如波浪的长发和娇小的个子,陌生的是她居然穿了一身像ol的套装,这不是她平常的穿衣风格。 “啊……”倪安琪听见呼唤,抬起头,泪眼汪汪。“老板……” 她一直跟着姚怡慧称罗秉夫“老板”。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街灯下,她眼中闪着的泪光令他胸口一阵不舍。 跟男朋友吵架了?还是男朋友对她动粗? 罗秉夫直觉地联想,而且几乎立刻就冒出火气,真想摇摇她的脑袋,要她看清现在交往的对象,到底值不值得她如此委屈自己。 只是……他凭什么说这些话? “不是……”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没有不舒服。” “干么蹲在这里?” “我在调整情绪,哭完就结束了……”她哭得眼肿鼻子红,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她却笑着说话。 他不信,因为他观察到她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个性,成天笑眯眯的,像个傻大姐,但他亲眼见过她男朋友的恶劣态度,亲眼见过她眼中的泪水。 虽然想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又觉得两人之间没那么熟,也没那么亲近,不到可以探问私事的交情。 这么一想,他连走过来关心她都觉得唐突,也许,她根本不想被看见…… “这出戏啊,到最后我会崩溃到跌坐在地上大哭,今天因为对手的演员临时有事没办法排到最后一幕……”相较起罗秉夫的谨守分寸,倪安琪简直是毫无亲疏之分,自动地解释起为什么她要哭。“如果不把最后一幕演完的话,我整个人会性情大变,变成一个讨人厌的女人。” 她哇啦哇啦地说话如同连环炮,没头没尾,听了半天,罗秉夫才明白原来她是“入戏太深”。 “因为这戏我已经人格分裂了,一个人分裂成三个人,排演结束后腰想办法赶快变回来,不然回家后又会跟我男朋友吵架,他最近可能因为天气太热,脾气比较暴躁,如果我又得理不饶人,跟他顶嘴的话,砰!完蛋……” 听她提起男友,还为他的坏脾气找理由解释,罗秉夫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笨女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能说什么? “惨了……”她突然捂嘴。“不能透露太多剧情,这样你来看演出的时候就知道结局了。” “我不一定会去……”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让一个没大脑的女人搞得几天心神不宁,是不是显得很蠢? “老伯伯!我来帮你推--”倪安琪没听见罗秉夫最后说的那句话,因为她注意到路旁一个拾荒老人,推着一台纸箱堆得比他的人还高的推车,步伐蹒跚,她飞快冲过去帮忙。 待罗秉夫反应过来时,正想提醒她这段路是下坡,应该要“拉”才对,但来不及,倪安琪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推车往前推。 “啊--救命--” 接着,他便听到惨叫声,然后见她一边追赶,一边想用那只有几两肉的分量拦住不停往前溜的推车,而那位老人家完全愣住了,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灾难……”罗秉夫真真觉得遇上倪安琪是个世纪灾难。 他迈开步伐冲向她,及时替她拉住了推车把手。 “唔……”好重。 出手相劝的刹那,罗秉夫感觉手腕发出“咔”的一声,紧接着一阵抽痛,他心想不妙-- 手腕扭伤了。 “啊……嘴巴张开……乖!”倪安琪左手捧着碗,右手握着汤匙,汤匙上盛着白米饭和几根蔬菜,对着罗秉夫示范张嘴的动作。 “碗给我,我自己吃。”罗秉夫脸微微一红,撇过头去,不想被当三岁小孩看待。“我只是手扭伤,又不是中风!” “医生说受伤的手尽量不要动到,保持高于心脏的位置帮助血液循环,这样才好得快。”她超有耐心地哄着。 “你带我去看的是什么蒙古大夫?”小小的扭伤,需要包成像骨折那么一大捆吗?还规定非得用三角巾固定不可。 “乱说,华医生才不是蒙古大夫。从小,我练舞受伤都是他替我治疗的,你看我心脏活蹦乱跳的,完全没有运动伤害的后遗症,你要听话。” “我还有左手,只是汤匙,应付得来。”他抢了几次都没能将碗抢过来,看来,她的运动神经强他几百倍。 不过,他是患者,不能这样比较。 “我喂你吃不是比较快?省得你吃得满桌都是,来嘛,都几岁的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一脸尴尬。就是“都几岁的人”了,还让人喂饭吃,成什么体统。 “你是为了救我而受伤,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不然我会很内疚……” 昨晚,倪安琪发现罗秉夫受伤后,立刻拖他到华医生那里检查,包扎完后陪他回家,这当中她大概说了六百多次“对不起”跟“我会负责的”。 清晨六点,她就出现在“传阁”楼下,拼命按门铃,把在三楼熟睡中的他从床上挖起来,理由是她带了烧饼油条来给他,而她起点有课,怕他饿着,只好早点来。 中午,她早早买了午饭回家给刘家豪,然后又急忙赶到店里,接着,就出现刚才那些对话--好说歹说,就是要亲手喂他吃饭。 “我根本不是要救你,是不想老人家辛苦整理了一天的资源回收被你毁了。” 他的好脾气全被她的固执消耗殆尽。 “呵……” “有什么好笑?”他现在的样子很矬、很好笑? “我发现你喔……”她贼兮兮地瞅着他看。 “我怎样?” “明明就是大好人,偏要装出一副爱理不理人的样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英雄救美还不好意思承认。” “你不只人格分裂,还有妄想症,重点是……美女在哪里?”他平日沉默寡言,可是遇到倪安琪这么神经大条的女人,连他都忍不住“毒舌”了起来。 就算他是英雄,有人自称美女的吗? “我啊!”她毫不谦虚地指指自己,将脸凑到他面前。“从小到大,人家都说我是美女,你觉得我不漂亮吗?” 他为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动作而怔住。 她有一双清澈美丽的眼,小巧挺立的鼻子,丰润粉嫩的唇,皮肤白皙细致,如剥了壳的水煮蛋光滑无暇;她的身材当然是不用说了,紧实纤细,曲线完美,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她纯净柔软的性格,和那惹人疼爱的天然呆。 她的笑容很甜,带点娇憨;她的逻辑是幼童程度的,直接、坦率,有时会让成熟的大人难以应对…… “怎样?要不要修改你刚才的答案啊?”她被注视得有点不好意思,而且,居然有些微醺的感觉,连忙出声唤回自己的心神。 他敛回眉眼,这才察觉自己望她望得出神了。 “觉得不美也没关系,本来每个人对美的定义就不同,我猜你喜欢比较粗壮的女人。” “为什么这么猜?”粗壮?他又不是务农的。“我看你用的钢笔都长得胖胖的,你这么爱笔,以此类推,欣赏的女人应该也是同类型的。” “……”他完全被她的逻辑打败。 “喂,别顾着聊天,快吃饭,来!”她将汤匙推近他的唇边。 “不要。”他撇开脸。 她耐性地将汤匙移向右边,追着他紧闭的嘴。 他往右她就往右,他往左撇她就往左追;她来,他就闪,他闪,她再追。 一口饭搞了五分钟还没搞定。 叩!倪安琪冒火了,忍不住伸出手指往他额前一敲。“都几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不听话!” 她终于明白那些追着孩子跑的母亲的辛苦,吃个饭而已,居然比她跳舞跳一整堂还累…… 罗秉夫呆呆地静止不动,她居然“敲”他,像教训儿子般“敲”他脑袋? 到底谁是大人,谁像小孩? 倪安琪顺利将饭菜喂进他嘴里。“这样就对了嘛,乖乖把饭吃完,我要赶着回剧团。” 他好闷,遇到一个比他还固执、比他还坚持的女人,他居然屈服了? 幸好他们在二楼,如果这一幕被第三个人看见,他可能会考虑找座深山从此隐姓埋名,无脸再闯荡江湖了。 “对了……你现在手受伤,怎么工作?”喂进第一口,接下来就顺利多了。 “暂时休息。”他赤红着耳根,任由她喂他吃饭。 “那你就没收入了……”她无端地在说了六百多次“对不起”后,又开始内疚。 “是啊,连吃饭都成问题。”他没好气地说。 他想自己吃饭,她却不肯把碗跟汤匙给他,问题很大,他可受不了三餐都这这样任由摆布。 “我会负责你的三餐……其他的……如果有困难你再告诉我。” “嗯。”他由气转笑。瞧她一脸愁云惨雾的,真以为这间店生意很差,他会因为几天不工作就流落街头? “晚上你等我从剧团过来再洗澡喔!”她想起另外一件要叮咛的事。 “啊?”他目瞪口呆,难不成连洗澡,她都要“亲自服务”? “我先帮你把包扎的绷带卸来来,等你洗完再帮你上药。”她接着说。 “喔……”罗秉夫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他想多了。 他暗暗瞄她一眼,瞧见她耐心等着他吞咽下去再喂他一口的温柔表情,下意识地转开视线,心头冒出了一股难以压抑的悸动…… 第四章 罗秉夫手腕的伤在倪安琪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痊愈。 随着公演日期的逼近,倪安琪结束排练的时间越来越晚,但无论多晚,她一定会到店里,细心为罗秉夫卸下绷带,催他去洗澡,等着帮他上药。 即使他的手腕已经可以灵活动作,即使他一再告诉她不必来了,但她坚持要遵守华医生的指示,每天推拿,上药上一星期。 “这双艺术家的手,不能留下一点点后遗症。”有次她为他推拿,低喃着。 他觉得她言过其实,心却仍因她的看重而淌过一阵暖流。 她的“负责”、她的恪守承诺、她的耐心与温柔,都超出了他以为她能做到的极限,与他最初认为的她,太大出入,他不禁要想——这样美好的女人,该有更好的男人照顾她、疼惜她…… 最后一次,她在二楼等着,待他洗完澡下楼时,发现她累得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没唤醒她,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静静地注视她。 她脸上留着尚未卸掉的舞台妆,却掩盖不了眼底深深的疲倦。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苍白安静的模样,她总是笑眯眯的,总是精神百倍,总是像个顽皮的精灵随意扰乱别人的生活…… 此刻看她,不舍之情油然而生,她何苦这么倔强,何苦这样奔波、何苦把自己累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她的男友从没注意到过吗?难道那男人不心疼,不念念她、不为她分担一些? 转念之间,他又恼怒起自己逾越的关注。 起身移至窗边,望着远方天际的明月,又圆了,这表示他跟她相识的时间已经满一个月了。 第一次见面,她莫名其妙开口约他下个月同一天再到同一间餐厅吃饭,那时,他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神经病;谁想得到一个月后的今天,她会坐在他的客厅沙发上,毫无防备的睡去。 夜渐渐深了,她睡得好沉,罗秉夫犹豫着该叫醒她,还是帮她喏个舒服的姿势,让她好好休息一晚。 “喂……”他往前跨了一步,倪安琪靠着椅背的头骨碌地往下垂,原以为她就要醒过来,罗秉夫急急停下,保持距离,结果她就以这扭曲歪斜的姿势,继续沉睡。 后天就要公演了,他实在不忍吵醒她…… 罗秉夫上楼,抱了颗换过枕套的柔软枕头,轻轻地塞进她颈后,帮她调整成平躺的姿势,再为她覆上薄被,让她好好睡个觉。 见她睡得香甜,罗秉夫跳开视线,几乎一刻不留地,马上回到自己房间。 留她在屋里过夜已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大极限,至于沙发好不好睡,被子够不够暖,她会不会因为睡姿不良半夜跌倒地板上,这些都不是他该挂心的。 他的关心已经太多,再多就要模糊朋友的关系了。 翌日,罗秉夫较平常早起,下楼,发现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上,一室空荡,倪安琪已经离去…… 他往沙发坐下,很难形容盘踞在胸口的那种滋味;堵堵的,有点失望,有点落寞,有点懊恼自己的多事。 倦鸟归巢是理所应当的事,她累了,能让她完全放松的地方不是这里,所以她一醒来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她男人身边。 他留住了她,反倒害得她在天未亮时独自骑单车回家,多危险。 罗秉夫一直待在二楼,等到过了往常倪安琪带早餐来按门铃的时间,等到十点姚怡慧来上班了,他才徒步出门,吃早餐。 她没来…… “沉睡实验剧团”——“谋杀事件”第一场公演。 罗秉夫低调地走进表演场,进场之后才发现原来场地如此“迷你”,相较于过去观赏的舞台剧,台上台下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即使他想隐藏自己也很可能立即被倪安琪发现。 舞台红色布幕垂着,紧张悬疑的音乐近在耳边,身边的观众大多结伴而来,自在随兴地讨论者这个剧团,看来都是些力挺的忠实观众。 他听见有人提及倪安琪,说到她在上一部戏的出色表现,不自觉地,像个骄傲的父亲,微微地扬起嘴角;这些观众最真实的声音,若是让她知道了,以她的个性肯定会得意到尾巴都翘起来了。 忽然,灯光暗下,音乐戛然而止,四周交谈的声音也同时静默了。 布幕缓缓升起,从舞台后方袭来阵阵微风,顺着微风飘然而降的是一朵朵焰红的凤凰花,随之,骊歌响起。 舞台上的倪安琪,直顺乌黑的直发,披散肩侧,穿着碎花小洋装,唇畔一抹淡淡的笑,写满希望的脸庞仰望天际,泛着光。 尽管旁边还有几个年轻学子打扮的角色,但罗秉夫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紧锁倪安琪。 “谋杀事件”描写的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女孩的故事。为了在职场中生存,女孩不得不调整自己长久以来的价值观,不得不学会职场厚黑学,种种矛盾冲击着她的内心;一年年过去,当她在公司里步步高升,变得越来越圆滑世故,那个原本单纯、相信人性本善的年轻女孩也逐步凋零。 直到有一天,她为新进部属做教育训练,要求那些年轻女孩扔掉校园气息、丢掉那些愚蠢的想法与价值观,这番话与十几年前她刚进公司事上司对她的教诲如出一辙,她赫然发现,二十几岁时的“她”,不知何时已经死了…… 剧中,演员会走到台下与观众互动,即兴演出,底下的观众时而大笑,时而愤怒,时而嗤之以鼻,整个情绪全跟随着剧情起伏,被导演操控着,直到最后一幕—— 倪安琪处在漆黑的街头,喝的酩酊大醉,手撑着墙面,像要将胃掏出般地狂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穿着昂贵的名牌服装,一头昨天才刚上美容院整好的完美发型,缓缓跌坐在地上,不畏旁人的目光,开始放声大哭。 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哀悼已逝的自己,令许多人为之动容,纷纷抬起手拭泪,罗秉夫想起,那一晚,她也是这样蹲坐在路旁哭泣…… 突然,一声闷雷。下大雨了。 大雨从舞台直落到观众席,罗秉夫伸手接住雨滴,发现是透明的软塑胶粒,跌入掌中,又从指缝中溜走。 布幕在大雨中缓缓落下,骊歌再度响起…… 一开始是零星的掌声,接着越来越多,到最后现场的观众全站了起来,忘情地鼓掌,掌声如雷声般震撼,口哨声四起,久久不停。 终于布幕再度拉上,导演领着全体演员出场谢幕。 “太棒了!安琪!” “太感人了——” “猛哥——出国比赛了啦!” 观众边哭边鼓掌,脚步全朝台前走去,很快,台上的演员便被观众团团围住了,手里捧着一束又一束的花,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全都感动到哭成一团。 罗秉夫眨眨眼,才察觉自己的脸颊湿润着。他不晓得剧团界有没有类似金钟奖什么的,如果有的话,倪安琪绝对够资格拿下最佳女主角奖。 倪安琪手里塞满了花束,几乎将她娇小的个子淹没,她踮着脚,大大的眼眸往人群中张望,像在找寻什么。 她看见罗秉夫,高高地举起手,用力挥舞。 他本想离开了,却因为她大步走来而停下。 “嘿嘿……你来了。”倪安琪笑着,脸庞流着汗水与泪水的痕迹,嘴角却大大地咧着,颇为骄傲的神采。 “很不错,我被感动了。”他知道她等着这一句,不再吝于称赞,虽然还是有点小小的不情愿,这家伙,得意时藏不住的。 “我们还有三场,门口有售票,别忘了帮我们多拉一些人来看喔!票快卖光啰,要快点抢购。” “知道了!”他轻敲她光洁的额头,煞那间,不再感觉两人的距离,不再认为这样的举动太过于唐突与轻率; 她完完全全地把他当自己人,不虚伪、不客套,立刻现实地要他掏钱出来买票——只有在对待很亲很亲的朋友,才能如此毫无顾忌的直言。 “刚刚有三个文艺版的记者说要采访我们导演,明天报纸肯定有大篇幅报道。”她掩着嘴对他低声说道:“等等我们要去海产店办首演庆功宴,要不要一起去?” 他摇头。“店里还有些事。” “嗯……”她点点头,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一旁。 他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本想问她这两天怎么没到店里……想想又作罢,她又不是他的员工,难不成还天天打卡报到。 “你的手还痛吗?”她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 “早就没事了。” “那我就放心了。”她漾起笑容,比比后方。“我回去了,晚安。” “我也要走了,晚安。” 罗秉夫独自驾车往店里的方向行驶,内心仍深受“谋杀事件”这部戏冲击。 女主角在雨中哭泣,留下了由观众自行想象的空间,哭过之后,她能因此醒悟找回过去的自己,还是宿命地接受一切,任由那单纯的心灵就此死去…… 演员演得好,剧本也写得真好;太多人为了生存,为了适应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而渐渐遗忘了原有的梦想与理想,遗忘了人性中最美的最初的本质。 在他经营的行业里,不也有许多原本只单纯喜欢钢笔的手感与笔触,到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追逐起昂贵、限量的名笔,那些笔到了手,珍视地收进柜子里,从未曾被拿来书写,钢笔不再是钢笔,而成了一种显示身份财力的标志罢了。 这个世界,本末倒置、积非成是却是见怪不怪的现象,多到让人无可奈何,这个时候真需要这样的一部戏来个当头棒喝,敲醒浑沌的脑袋。 他回到“传阁”,打了几通电话邀请朋友去看“谋杀事件”,也运用自己在文化界的影响力,大力推荐这部戏。 倪安琪的热情感染了对世事越来越淡漠的罗秉夫,这一晚他异常的激动,一通通拨出去的电话,说话的时间与长度简直超过了他一年的总和。 他是微笑入睡的,一种满足感充斥胸怀。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半夜,罗秉夫被电话铃声吵醒,披上薄袍,离开卧室走至二楼。 “喂。”他扭开灯,拿起挂在墙上的黑色转盘式电话筒。 “老板……” 听见微弱带点哽咽的声音,罗秉夫愣了愣。“安琪?” “嗯……”电话中,倪安琪吸吸鼻子。 “怎么了?”看看时间,凌晨三点? “我在楼下门外……你可以开一下门吗?” “等等,我马上下去。”他无暇顾及衣着合不合宜,束紧睡袍的腰带,立即下楼开门。 打开门,只见倪安琪披头散发,哭肿了眼鼻,身上交叉斜挂了两个塞得鼓鼓的大袋子,脚边还搁了一只纸箱。 “这是……”离家出走? “被赶出来了……”她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扮了个鬼脸。 “怎么一回事?”他问,旋即想了想。“先进来再说吧!” 他帮她搬起沉重的纸箱,置放在入门处,关上门后,再帮她将身上的大袋子卸下。 她就捧着这堆东西在大街上走? “不是去庆功宴吗?” “嗯啊,庆功宴后回去就发现这些东西堆在门口。哈!这就是人生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她累极了,蹲下身子往纸箱坐下。 他拉她上二楼,泡了壶舒缓身心的花草茶给她。 “跟男朋友吵架了?” 她啄了口清香的花茶,摇头,恍惚笑着。“都是些小摩擦……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发生,也许……问题很大,只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里的她一次次排演,一次次醒悟自己在戏里的人生中如何慢慢地枯萎死去,戏外的她却不断地蒙骗自己,无视于真实人生中的自己也正在一点一点的干枯凋零。 这些日子的她一点也不快乐,原以为催眠自己快乐就能真的感觉快乐,原以为忍耐一些时间就会雨过天晴,可惜……事与愿违。 如今,刘家豪已不是她所认识、欣赏的那个男人,而她也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情人间,如果到了其中一方必须强颜欢笑、勉强退让才能得到和平,那已经不是爱情,而是折磨了。 这些其实倪安琪心里都清楚,只是不愿在他最低潮、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离开,如今他用如此不成熟的方式分手,对她来说,也许反而是解脱。 他保全了他的男人面子,而她重新呼吸到了没有压力的自由空气。 “你打算怎么办?”她说的模糊,他也不想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吧…… “能不能收留我几天?”倪安琪疲倦地问罗秉夫。“等我这部戏告一段落,我再去找房子。” 她不晓得自己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一股脑地将所有东西全扛在身上。 一个人漫无目的行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哭,恍神中,来到“传阁”门前,仰望着门外那盏路灯,看看那个不醒目的木质招牌,冲动地,她拨了店里的电话,听见罗秉夫沉稳的嗓音,骤然感到安心。 想停下脚步,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她从没注意到,罗秉夫竟能带给她如此强大的安定力量。 “楼上只有一个我用来堆杂物的小房间。”他不忍拒绝她,虽然,他也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非亲非故,她还是个女人,于礼不合。 “没关系,只要能洗澡,有个能躺下的空间就够了,我很随遇而安的。”她想过回家,却不愿让父母姐姐们担心,剧团的同事各有各的家庭,舞蹈教室的同事大多也都和男友同住,三更半夜的,一时之间真不知能找谁。 而且……她真的累了,不想说明她的感情问题,不想面对太多的关心。 “那你先去洗个澡吧,我整理一下房间。”很晚了,也只能先让她安顿下来。 “认识我,很倒霉吧?”她苦笑地问。“害你扭伤手,现在还得收留我……” “你知道就好。”他睇她一眼。“我困了,别再啰哩啰嗦什么谢谢之类的。” “遵命。”她望着他,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他对她总板着张严肃表情,绝不能算亲切和善,但,在她最无助时是他让她安了心,生性冷漠的他毫无理由伸出手扶她一把。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谁与谁亲、谁与谁算陌生,她真的分辨不清了…… 倪安琪暂时在“传阁”住下了。由于剧团公演的缘故,她天天早出晚归,生活上并为带给罗秉夫任何不便,所以,他也就没有积极要她快点找房子。 除了她特殊的“睡觉怪癖”。 “你睡觉的时候,门轻轻掩着,不要锁上好不好……”第三天晚上,倪安琪赤着脚,敲门叫醒罗秉夫。 “你想干什么?”他一手压着门板,像要预防她冲进房里非礼他似的如临大敌。 “这样我睡得比较安心,感觉你就在附近……只要开口叫你,你马上能听见。”她可怜兮兮地恳求。 “我就睡在隔壁,就算关门也听得见你叫我。” “其实……”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是我不敢一个人睡啦……”她怕黑 ,从小到大一直跟大姐睡同一张床。 “你只要开一点点缝,我也开一点点缝,那就好像是睡在同一个房间。”头两天不好意思这么要求他,睡得很不安稳,白天要排练还要上课,加上睡眠品质不佳,她的黑圆圈日益加深。 “睡同一个……”这种形容词会不会太“那个”了,他自认是正人君子没错,但她认识他才没多久,怎么能轻易相信他? “还有啊……走廊的这盏灯能不能开着,我怕黑……”她带着歉意,扭扭宽大的棉质睡衣,小声地请求。 “随便,你高兴就好……”他习惯睡觉时关掉所有灯,但是他拿她没辙,那双如幼犬般水汪汪无辜的眼,那小心翼翼像怕被赶出去的怯懦声调,让他觉得拒绝她跟虐待动物没有两样。 他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还不至于会虐待动物。 “那晚安啰!”瞬间,她绽开笑靥,蹦蹦跳跳地跳回房间。 罗秉夫暗暗叹口气,随即又觉好笑。 不可否认,一开始答应让她住不是担心她刚跟男友分手会想不开,他也格外小心不提起她的伤心事,但几天观察下来,她复原情况良好,除了头一天她红肿的眼吓了他一跳外,简直看不出受过情伤。 或许是剧团正忙着,忙的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或许是她假装坚强,其实半夜自己躲在棉被里偷哭,也或许是真的想开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像她这样条件的女孩,应该不乏男人追求吧! 罗秉夫打从心底关心倪安琪,却没多想过关心的背后是出自什么理由;他是独子,父亲长年在泰国经商,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因为越区就读,家里附近没有同学也没有同年龄的玩伴,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早熟性格,在人际关系上习惯处于被动,而倪安琪恰恰相反,完全“大主动”的个性,就算他再怎么“不苟言笑”,还是阻止不了这个超粘人的家伙一点一点地占据他的地盘。 但,他是喜欢的,喜欢这个屋子里有她的气息。 倪安琪经常在洗完澡后去敲罗秉夫的房门,趁着等头发干的空档找他到二楼聊聊天,喝杯帮助入眠的花草茶。 当然,茶是他泡的因为她说他泡的茶好香。 她话多他也是早知道的,所以,喝完这杯茶之前一定得听完她一天的所见所闻,心情感想领悟之类的生活体验。 他不必有太多回应,只需“嗯”、“啊”、“喔”、“是吗”诸如此类的语助词,她就能自顾自地继续聊天,有时,会不知不觉地聊三更半夜。 “跟你说喔……”刚结束一个话题,倪安琪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我们这次的演出超级爆满耶!而且大大大大的受好评喔!” “嗯。”罗秉夫擦拭着老旧唱盘,听她说。 “接下来我们可能会展开全省巡回公演,已经有好几个单位主动提供场地,邀请我们去表演啰科科……厉害吧!” 倪安琪说话总是用夸张的形容词,再加上自己的配音跟手舞足蹈,跟她聊天不怕冷场,只怕耳朵没时间休息。 “厉害。”他点头。 “搞不好我们还有出国演出的机会喔……”她得意地挤挤眼。“今年的行程是来不及安排了,不过明年香港、澳门、新加坡、法国、意大利的艺术节……哇,可能会很忙。” “不错啊。”他扯扯嘴角,虽然应答得好像很敷衍,但心底是真心为他们的剧团高兴。 “老板,我们明天去看电影好不好?最近有几部电影我超想看的,现在公演告一段落,我们赶快去看,再过一阵子可能要加戏,等到开始排演的时候就没时间看了。” “喔……”她的话题经常跳跃的他反应不过来。 “一个晚上看一部好了,我去买票。太棒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她张开手臂,开心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转圈。 罗秉夫完全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没有异议的机会与空间。 倪安琪跃跃欲试的样子,总让人不忍去浇熄她的一腔热情。 总之,她开心就好。 第五章 倪安琪看电影的口味很“广泛”,从艺术片、剧情片到喜剧片甚至恐怖片,每一部她都想看。 她像只活动量超大,一刻停不下来的蜂鸟,从舞蹈教室飞往剧团,从剧团再赶回舞蹈教室,她看电影、看书、看表演、看展览,时不时地在路上遇见熟面孔非得热络地哈拉几句,见到流浪猫狗也要停下来跟它们说说话,难得有安静的时候。 罗秉夫过去缓慢平静的生活算是成为过去式了,自从倪安琪在“传阁”住下来后,他的生活节奏整个被颠覆。 “老板——我们晚上看八点半的电影喔!” 白天,倪安琪会在经过“传阁”时,突然冲进来通知他晚上要做什么,她从没问过他有没有空,时间允不允许,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约定的时间到了,她会准时出现,两人偕伴出门。 “安琪,为什么你只跟老板约会,都不找我?”晚班的阿健吃醋地抱怨。 罗秉夫被“约会”这两个敏感的字眼鳖了下,像是某些藏在心底深处,不去看、不去碰的感觉一下子被掀了开来,他不自在地往门口移了几步,没有加入这话题。 “好啊,下次找你女朋友,我们一起去约会。”倪安琪笑嘻嘻地说,但话中带点坏心的促狭。“我可不单独跟有女朋友的男生出去。” “就算有女朋友还是可以有异性的朋友嘛,你思想不会这么保守吧?”阿健倒过来挖苦她。 “这叫原则,跟保不保守没关系,你激我也没用,哈哈。”倪安琪扮了个鬼脸。 一旁的罗秉夫听得想笑,这女人说笨,其实一点也不笨,反应很机灵,就连阿健也斗不过她。 “乖乖顾店啊,我们走咯!”她故意摸摸阿健最贱长了些染成绿色的短发,想哄孩子般,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出门后,罗秉夫斜睨她一眼。“把我晚班店员气走,你要来代班啊?” “放心,阿健不会走的,你是他跟姚心目中完美的老板,你可千万别收起来不做啊,姚姐还打算待到领退休金呢!” 罗秉夫笑了笑,没想到他们背后讨论他得到的是如此“善良”的评语。 他并非完美,只是话少了些,也不啰嗦,他们不嫌工作太沉闷已经很教他觉得意外了。 “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倪安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也是最完美的朋友。”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罗秉夫是她所认识的朋友里个性最特别的一个,她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是个大麻烦,但和刘家豪分手至今一个多月了,在“传阁”也同样住了这么久,他收留她,陪伴她,却从未问过她的私事,也不干涉她,任她闯进闯出,叨扰他的生活。 这不是冷漠,如果真的冷漠,他连留她也不会答应,他虽寡言,但给她的温暖一点也不少——默默地,没有条件的照顾她。 “是吗?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意见不少啊。”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了解你,许多人是因不了解而完美,你正好相反,愈了解愈觉得完美。”她有感地说。 “你们是不是有新戏要开演,需要帮忙卖票?”罗秉夫一颗心浮动着,对于她太过直接的欣赏,有些闪避不及的仓皇,故意将话题扯开。 “我是这么现实势利的人吗?”她佯怒,随之大笑。“有时候是啦,但目前没有新戏,导演跟编剧还在讨论剧本改编的事,暂时不需要你出钱出力,哈哈!” 她爽朗的笑声和大方坦然的态度转移了他的顾虑,他们之间没什么,只是很合得来的朋友。 他们在路旁等公车,边等边聊,一点也不觉得等待的时间漫长。 罗秉夫不开车,出门时习惯走路,远一点的路程就搭乘大众交通工具,倪安琪也只以脚踏车代步,节能减碳,为环保尽一些心力,这点他们相当有默契,也怡然自得。 车来了,坐几站,便到了热闹的市中心,路边找找美味的小吃解决晚餐,倪安琪喜欢天天变换不同花样,罗秉夫则讶异于“晚餐”也能有这么多种选择。 因为个性使然,他一向与人保持礼貌的距离,但倪安琪却能一点一点地渗透,一点一点地改变了他的生活。 她的率真与单纯让他撤离防线,现在的生方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虽然被动,但他欢喜接受。 今晚的电影是部喜剧,主角夸张的表情和喜剧演员独特的节奏喜感使得整部戏毫无冷场,几乎从头笑到尾,以往罗秉夫很少看这类型的笑闹剧,但是听着笑点超低的倪安琪在一旁开怀大笑,笑道受不了时还会猛拍他大腿,无论是剧中还是现实中都娱乐效果十足,不知不觉中,他也融入情境,想想,其实偶尔看看这种不花脑筋,纯粹放松脸部和身体肌肉的电影也很不错。 当银幕打出“the end”,片尾的舞曲播出,戏院里仍余留着笑声,罗秉夫揉揉脸颊,笑得下颚好酸。 灯亮了,观众陆续起身离开,他转头看向迟迟没有动作的倪安琪,才发现她眼睛望着大银幕,居然泪流满面! 罗秉夫简直快被女人这种奇怪的生物吓傻了,犹记得几分钟前她还笑到按肚子,怎么顷刻间就哭了? 倪安琪回过神,发现他盯着自己,尴尬地笑了笑。 “这么好笑,笑到掉眼泪?”他帮她找了个阶梯下。 “对啊……”她急忙抹去脸上泪痕,胡乱应着。 、 “怎么了?”当她避开视线,就是想遮掩什么。 天天相处,不知不觉地,他愈来愈了解她。 “没什么,只是觉得能够这样开怀大笑,真好。” “可是你哭了?”她的话明显矛盾,是不想说? “就……”她扬起嘴角,下一秒泪水又从她眼眶里冒了出来。“就突然间想起以前……” “嗯……”他眼神黯淡下来。果然,她忘不了那段感情。 “觉得自己以前怎么那么傻,明明知道走不下去了,却执着于“爱情”两个字,以为爱就是牺牲……可是,刚刚好像一下领悟了,自己不快乐,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快乐。” “嗯。”他浅浅地笑了,放心了。 “因为想通了,不彷徨了,觉得轻松多了,所以开心得想哭。” 是他默默给她支撑的力量,是他陪伴她度过这些混乱茫然的日子,给她完全无压力的空间慢慢理出头绪,她才能这么快从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中走出来。 “因为太开心,所以想哭?”他向她确认她的意思。 “对啊,你认识你真好。”她狗腿地说。 “笨蛋!”他敲她的头。“不要随便喂了这种理由在电影院里莫名其妙大哭!” “吓了你一跳吧?”她吐吐舌头,耍赖。 “何止吓一跳?简直差点吓死。”他也学她一样夸张。 “噗……”她破涕为笑。“那我请你吃宵夜,帮你收收惊。” “还是我请你把,你这个穷光蛋。”他故意揶揄她。 “对我这么好?”她装出惊讶的表情。 “是啊,没被你吓死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多做点善事。”突然间,他想宠她,只要是能让她开心的事,他都愿意去做…… “我想吃“黑白切”。” “这又是什么东西?” “跟我走就知道了,就是想吃什么夹什么。黑白乱乱切,切一大盘。”她主动挽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走出戏院。 关于上一段感情,她已经全部抛到脑后去了。 这次,罗秉夫没有拒绝她,没有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就当做是疼爱妹妹般由着她去。 她没有复杂的心思,也不懂惺惺作态。就是有时情感太过丰沛,傻傻地付出,不懂保护自己。但他不就是因为她的单纯与执着而感动,不就是因为她傻,才让人更疼惜她? 走到马路边时,倪安琪突然问道:“你知道女人其实很多情也很无情吗?” “这么说?” “当女人深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内心是炽热的,轰轰烈烈的,心甘情愿为对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对方快乐。” “嗯。” “可是当这份爱,爱得太多、爱到透支,伤痕累累,最后清醒过来时……”她停下脚步。 “怎样?” “咚……”她将捏在手中的卫生纸往路旁的垃圾桶一扔。“就像这样,全部收回,扔到垃圾桶,从此各走各的路。” “真能这么干脆?” “至少我希望这样。”她绽放笑容。“不要为一个不值得珍惜的男人,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哀悼过去。” “听起来还满有智慧的。”他扬了扬眉,促狭说道。 “当然,”倪安琪自我挖苦道:“女人之有恋爱的时候才会变笨,不爱了,就会变回聪明。” 他笑她的表情,真是晴时多云偶阵雨,气象主播遇见她也没辙。 不过,他希望她聪明,找个好男人照顾她,不再为爱情哭泣。 星期天,“传阁”不营业,倪安琪也没课,经罗秉夫同意,开始着手整理他三楼的储藏室,也就是她现在的“卧室”。 罗秉夫是个念旧的男人,愈是有些年代的东西愈不舍得丢弃——笑时候的玩具,年轻时与朋友、情人间往来的书信,过年过节的贺卡、赠礼以及爷爷过世留下的义务,他全都收进木箱、置物箱里,到现在储藏室里究竟藏了哪些东西,他已记不大清楚了。 倪安琪整理得不亦乐乎,像寻宝般,透过这些陈年旧物中寻找罗秉夫童年的身影,寻找他的成长故事。 “老板——我找到一个好漂亮的木雕首饰盒——”她在方里对着另一个房间里的罗秉夫大叫。“可以打开来看吗?” “可以——”罗秉夫回答她。 他在房里看书——《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短短的第十八首诗,念了几回始终无法念完,因为另一头的倪安琪老是打断他的诵读。 “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他轻读着——我该把你比拟为夏天吗? 他笑,倪安琪比较适合用“夏蝉”,活跃热闹,扰人清幽。 “老板——这把木梳子好美喔——”她又开始哇哇大叫。 罗秉夫叹口气,将书合上,走到隔壁房。 “听说有人打算整理储藏室?”他倚着门框,望向比之前乱了大概一千倍的房间,摇头。 “我会整理好的……”倪安琪无辜地扁扁嘴,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分心,而箱子里的宝物又太吸引她。“慢慢整理……” 忙了以个早上,翻箱倒柜,箱子连睡觉的床垫也全被杂物占满。 “你还记得这把木梳是谁的吗?”她坐在地上,将木梳举得高高的。“好典雅,雕刻得好细致喔!” “我奶奶的梳子……”罗秉夫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木梳端详,“这是我爷爷亲手做给她的。” “哇……爷爷好多才多艺。” “我还记得刚住到爷爷奶奶家时,因为想念爸爸妈妈,每天晚上都苦,奶奶让我跟她睡,把爷爷赶到隔壁房间。”罗秉夫扶着木梳,想起童年时光。“早上醒来就看到奶奶坐在梳妆台前,拿着这把梳子缓缓地梳那又细又长的头发,轻巧地在脑后绾个鬢,那个印象很深,一直觉得奶奶好优雅、好温柔、好美丽。” 倪安琪支着下巴,着迷地听他说话。 “我爷爷就比较严肃,比较沉默。我看国小同学有机器人玩,吵着要爷爷买,结果他丢给我一盒摔裂的笔壳、外调的笔尖,那是他帮客人修笔替换下来的故障零件,还骗我说机器人被坏人炸成碎片,要我自己把它修好。” “噗……然后你真的被骗了?” “我还真的用那些零件组了一具机器人……”罗秉夫不好意思的承认。“我小时候还满好骗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很执着。” “哈哈——”她笑到不支倒地。“那机器人呢?你还留着吗?” “有吧……不知道在哪个箱子,要找找。” “我来找!”倪安琪将木梳收进首饰盒里,归类,继续寻宝。 罗秉夫随手拿起一旁尚未整理的相簿,打开它。 “咦?这是爷爷奶奶的结婚照?”倪安琪探过头来。 “嗯。” “挖,好像悲情城市里的年代喔!奶奶好漂亮,爷爷也很帅耶——”她新奇地盯着那泛黄的老照片。“这张军装,超帅的,喂,有没有人说过你跟你爷爷长得很像?” “我奶奶说过。” “这张呢?”她指向另一张。 “我爷爷跟他结拜兄弟的合照。” 就这样,原本要找机器人的倪安琪又被相簿里的照片吸引了,一张张地追问,一本本地看下去,东西依旧散落四处,整理的进度还是零。 “这张,好眼熟……”倪安琪凑近照片,仔细研究照片上的背景。“是纽约的strand书店吧。” “没错,原本是去探望我爷爷生前的一位老朋友,后来和那位长辈的孙子逛到这间二手书店,立刻被迷住,完全没办法抵抗,为了这间店我在纽约多待了半个月,每天泡在strand,跟店员都混熟了,回国前的最后一天拍了这张合照,最后空运三大箱旧书回来。” “我跟你说一件超神奇的事……”她脸上的表情满是惊讶,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 “你去过这间书店?” “不止……”她连续用那夸张悬疑的表情吊他胃口。 “也认识者个店员?” “不认识。” “不然?” “你看……”她指向照片。“看到你身后的着个屁股没有?” “屁股?”罗秉夫将照片拿至眼前。 “相不相信,这个只看见屁股跟背影的人,其实是我……” “是你?”这下换他目瞪口呆。“不可能啊……” “真的是我没错!”倪安琪也觉得不可意思。“那个时候我到纽约学舞,经由同学的介绍,在百老汇的剧团里应征到一个老太婆的角色,这条长披巾跟这件宽松棉布洋装就是我的戏服,那时只要要有空挡,我也都泡在strand书店里找戏剧相关的书,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对剧团产生兴趣。” “不会这么巧吧?”他仔细再看,盯着她的“屁股”看,不禁莞尔一笑。 “就是这么巧!我的天!”她好开心。“没想到我们那么久以前就认识了,而且还合照过,哈哈,我们是不是好有缘?” “嗯。”他紧盯着照片,难以置信,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将她带到他眼前? “所以我们第一次在餐厅见面时,我才会有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回想,愈想愈深。“而且直觉认为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那个时候……”他做了以个不子置评的表情。 “以为我神经病?” “差不多。”他抿嘴一笑。 “我就知道!”她槌他,抗议道:“正常男人看见我的直觉应该是见到美女吧,哪有人把我当神经病的?” “我比较重视内在,很少注意女人长什么样子。”他笑着闪躲着她的槌打,笑得不可遏止,笑得好累。 “意思是我的内在感觉像神经病?”她故意在话中挑毛病,捏他、搔痒他。 “我错了,可以吧!”他的四周全被杂物占据,无处可躲。偏偏他又怕痒,只能求饶。 “那要罚你说五遍“我是大美女,不是神经病”。”她挑起下巴,伸出食指还抵在他腰边,威胁道。 “我是大美女……”他勉为其难。“但我明明是男人……” “不是我,是你!厚……你很皮喔!”她作势要掐死他。 “好啦!好啦!你是大美女……”他在心里哀号,全世界大概找不到比她还无赖的女人了。 “五遍,这才第一遍。”她拗着手指,计算着。 “你是大美女,不是神经病,你是……” 她盯着他,他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老老实实地念了五遍。 “ya!”这样她就得意了。 “高兴什么,我看你今晚睡哪里?”他起身,打算回房间换衣服。“六点,我该准备出门吃晚餐了。” “啊——你就这样走了,不帮我?”她揪住她的裤管,又是那副幼犬的可怜模样。 “谁说要整理的?你自己负责。”他忍着笑意,无情地说。 “坏人……”她泪眼控诉。“相簿是你弄乱的,你也要负责,不负责的话,我晚上跑去跟你挤一张床。” 罗秉夫头昏,有女人这么恐吓男人的吗? “先吃饭吧,回来再帮你整理。” “嘿嘿……”她立刻起身,拍拍一身灰尘。“就知道你人最好了。” “好人似乎没有福利……”他大叹一口气,回房间换衣服。 倪安琪目送他回房,脸上堆满停步下来的笑意,心里慢慢的感动。 进来,每每这样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总会涌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能够认识他……或许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第六章 “沉睡实验剧团”的“谋杀事件”应邀至各县市巡回演出,获得热烈回响,倪安琪多了不少戏迷,生活依旧精彩忙碌,忙到没时间找房子,拖着拖着,转眼间在“传阁”已经住了三、四个月,而罗秉夫也早习惯屋里多了一个“不定时闹钟”。 傍晚,倪安琪与团员从屏东搭专车回台北,这是“谋杀事件”国内公演的最后一场,一行人七手八脚地将道具、布幕全整理好收入剧团仓库,大冷天的,冒了一身汗。 整理完后,大伙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倪安琪没和团员出去吃饭,招来计程车,急着回家,想拉罗秉夫出去吃大餐庆祝。 她好想念他。 不在台北的日子,这样的思念经常不经意地从心底浮出:猜想他一个人晚餐吃什么,猜想他打烊后听哪一张唱片,猜想她不在家的时候,睡觉时他是否还是习惯亮着灯,半掩着门。 她想念他泡的花茶,想念他脸上对她无可奈何的笑意,想念他身上清爽的气息,想念缠在他身旁叨叨絮絮着日常琐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但总是耐心地听到最后,忍着哈欠…… 离开他身旁,他在她心中的重量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容貌,他一举一动像已深刻在脑子里,只要轻轻闭上眼,他便在眼前。 “姚姐我回来喽!”倪安琪进到“传阁”,笑眯眯地冲往柜台,除了一身行李,手腕上还挂着大包小包的塑胶袋。“这是万峦猪脚,这包是樱花虾,还有一瓶黑麻油,这罐是旗鱼松,让你带回去给老公孩子吃。” “你去演出还是去观光啊?”姚怡慧望着倪安琪装了满满一袋的“伴手礼”,莞尔一笑。 “最后一场嘛,团长索性叫司机载我们游屏东,这阵子真的太累,一放松整团都疯了,加上平常没什么机会去屏东,一下车就疯狂采买,吵到差点把人家店面招牌都拆了,真的比较像观光团,哈哈!”回想起一群人在南台湾的夸张行径,倪安琪笑到合不拢嘴。 “那就谢谢喽!”姚怡慧没有多推辞,笑着收下。 “谢企什么,我平常给你添的麻烦还少吗?你什么时候听我跟你说过谢谢的。”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和姚怡慧愈来愈亲,亲得像姐妹般,无话不谈。“对了,老头子呢?” 倪安琪往后面工作室探头,没见到罗秉夫。 自从她听罗秉夫说小时候被他爷爷逼着念四书五经和练书法的事,加上这一屋子满满的骨董和他那不动如山的性格,她就不叫罗秉夫“老板”而改叫“老头子”。 没见过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有这种“超齿生活”,就跟退休的老爷爷差不多。 “在二楼,许小姐来找他。”姚怡慧挤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姚怡慧只知道这位“许小姐”大约一、两个月就会来找罗秉夫一次,但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不过倪安琪知道她是雪儿的姐姐,她们见过。 那次整理储藏室,翻出了许多旧照片,当中也有罗秉夫与雪儿的甜蜜合照,在她几天不屈不挠的追问下,才了解罗秉夫曾有过婚约。 当时,罗秉夫还有半年兵役才退伍,但雪儿的心脏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不晓得何时会发作,不晓得这次分离,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见,他向她求婚,约定好等他一退伍就结婚。但是,雪儿的手术失败了,罗秉夫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听完他们的故事,倪安琪躲在房间里哭了一整晚——彼此深爱的两个人,天人永隔,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心碎的事? 隔天,倪安琪对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决定要好好照顾罗秉夫,守护这个痴心的男人,尽管她清楚他的心里除了雪儿,再也不会装进另一个女人…… “那我上去跟她打声招呼。”倪安琪背起她的沉重行囊,跳着上楼。 她一出现,坐在沙发上的罗秉夫和许冰莹同时转头看她。 “哈喽!我回来喽!”倪安琪朝他们咧开嘴笑,将伴手礼一股脑儿地全搁到桌上。“冰莹,你来得正好,我买了一堆屏东特产回来,你顺道带些回去给伯父、伯母。” “不用客气了……”许冰莹淡淡地回道。 许冰莹就习惯倪安琪用如此热络的口吻说话,虽然她们见过面。听罗秉夫说她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等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没想到这次来她还在。 倪安琪跟她不熟,更不认识她父母,那口气仿佛……许冰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舒服。 “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罗秉夫哑然失笑。“你啊,就是贪心。” “我哪有贪心,这是买来送你、送同事还有家人的,我还担心不够咧!”倪安琪嘟嘟回说。“你看我提到手臂都一条一条红红的,还不快说谢谢。” “你们剧团都没男人了?”罗秉夫心疼地看着她手腕上的红肿。 “他们自己买得比我还夸张,我们这一团简像秋风扫落叶,进到哪间店,那间店就几乎被搬空了。” “那我先回去了……”许冰莹讪讪地起身,向罗秉夫告辞。 “不吃个饭再回去吗?”罗秉夫客气问道。 “对啊,对啊,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嘛!”倪安琪也热情地附和,她想认识许冰莹主,也想多听些关于雪儿的事。 “不了,我母亲还在家里等我,我习惯在家吃饭。”许冰莹地向罗秉夫。“有时间到家里坐坐,我母亲常常念起你,虽然……”她敛下眼眸,隔了几秒才又抬起头。“她还是把你当自己儿子看待……” “我知道……有时间我会去的。”罗秉夫勉强地牵动嘴角。 “再见。”许冰莹礼貌性地朝倪安琪点了个头,转身离去。 倪安琪的好心情因许冰莹与罗秉夫之间那不需言语、却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而跌落。 不自觉地,她轻叹口气。 “叹什么气,刚刚不是还活蹦乱跳?”罗秉夫敲她脑袋。 “因为……感觉你心情不好,你心情不好我就心情不好,然后就没心情出去吃饭庆祝了……” “我没有心情不好。”雪儿的事已经过去八年了,再多的悲伤也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抚平。 想念一个人,惦记着一个人,不是非和愁云惨雾过日子。 “真的?”她张大眼观察她,仿佛不相信。 “真、的。”他没好气地应了声。“就算我心情不好,你又为什么跟着心情不好?” “废话,人家关心你啊!”她觉得他问了一个连猪都知道答案的笨问题。 “多谢关心。”他看她一眼,对她这句话背后的语意不免觉得心惊。 心惊是他瞬间闪过的欣喜,接着下一秒又对这份欣喜产生罪恶感。 倪安琪跟谁都亲、对谁都黏腻的个性他是知道的,但一直以来,他谨守该有分寸,除了朋友间的关心并无其他想法,所以尽管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一直相处愉快且轻松自在。突然间,她一句话让他感觉到某些东西似乎已悄悄地转变了。 这感觉像道警铃,惊骇住他。 这转变,由谁而起,何时发生的? “喂,老头子,我们去吃回转寿司好不好?我一直想试试那种把空盘子堆到比头还高的豪迈吃法,今天领薪水,我请客!”她没察觉到他神色的转变。 “什么?”他回过神,看着她因期待而嫣然的脸庞,一颗心不觉躁动了起来。 “回转寿司,我要吃很多,盘子堆到比头还高。”她比比高度。 “你?盘子堆到比头还高?”他嗤笑一声,迳自走下楼去,强压下这突来,没能有时间细想的复杂感觉。 “喂、喂,你可别小扯我的食量,而且寿司就指头那么一丁点大,吃二十盘也只够塞我的牙缝……”她追下楼,比手画脚,拼命证明自己多能吃。 她的脑袋里净是些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罗秉夫懒得理她,假装没看见她舞台剧式的夸张演出,但倪安琪有的是自言自语的本事,一路追着他,一路叽叽喳喳说个油层完,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如果他愈来愈习惯她的撒娇耍赖,如果他愈来愈喜欢这种充满欢乐的生活,他会不会贪心地想一辈子将她留在身边…… 这一辈子他已许给了一个女人,他还凭什么谈“一辈子”? 刹那间,罗秉夫被自己无端冒出的问题卷入矛盾纠结中。 “喂,老头子,一个人下棋多闷,别玩了,我们去逛街,看街头艺人表演。” 假日上午,倪安琪走进罗秉夫房间,一把抽走他手中的骨董西洋棋,拉他起身。 “我的“皇后”——”他反应没她快,只能干瞪眼。“小心点,她年纪很大了……” “年轻貌美的美女在眼前你不感兴趣,却对年纪很大的“皇后”依依不合,老头子……我看你真的惨了……”倪安琪沉重地摇摇头,像是医生向病人宣布他得了不治之症。 “惨你的头。”他推她额头。“别随随便便闯进男人房里。” 自从察觉到自己对倪安琪的情感起了微妙变化,罗秉夫对她寻常的亲近举动变得异常敏感。 只要她一靠近,他的胸口便像窒息般难受,这难受来自于压抑——压抑对她日益鲜明的心动,压抑亲吻她、拥抱她的渴望,压抑愈陷愈深的迷惘……压抑所有的起心动念。 “反正你又不会对我怎样……”她噘着嘴嘟哝,不知是放心还是抱怨。 “我整理一下,刮个胡子就下楼。”他将棋子拿回来,小心翼翼地擦去汗渍,一枚一枚收进檀木盒里。 倪安琪站在一旁注视他。 她喜欢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这些古玩,看他气定神闲地在桌前练字,看他在工作室里眯着眼仔细检查钢笔,耐心地调整钢笔笔尖…… 他的一举一动皆吸引着目光,清瘦却宽阔的背影,大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还有那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笔直的坐姿,优雅行走的步伐…… 或许他并不知道自己年度有一般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他身边便觉好安心、好温暖,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也不必多想。他的包容与宠爱,他的稳重与沉静,他自然而然散发的成熟魅力,全都令她无法自拔的眷恋着。 每一天睁开眼,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幸福感随之包围着她;只要想起他,身体就不自觉地轻颤着,胸口暖暖的,快乐到想要大声歌唱。 “还不出去?”罗秉夫正要脱下家居服换上衬衫,从镜中发现背后的倪安琪愣愣地盯着他看。 “身材这么好,借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她朝他扮鬼脸,立刻背过身去,快步离开他房间。 她脸红……心脏跳得好快,扑通、扑通地…… 居然盯着一个男人作起白日梦来了—— 她想象着,想像每天黄昏时刻,她的小手安稳地躺在他的大手里,迎着满天的彩霞,悠闲地散步,边走边讨论晚餐吃什么,边走边聊聊今天发生的事。 她想像着,想像晚上赖在他身边,喝他泡的香香的花草茶,要他告诉她他小时候的模样,要他说说那些他珍藏的笔背后的感人故事。 她想像着,想像假日跟他一起去拜访做纸做了三、四十年的老师傅,拜访坚持以传统古法制墨,每次见了罗秉夫就想收他为徒的超爆笑老爷爷,还要跟他到故宫看展览,听博学多闻的他介绍那些珍贵字画的历史由来。 她还想像着入睡时钻进他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偎着他暖暖的胸膛,耍赖地要他唱歌哄她入睡…… 想着想着就发了呆,连他要换衣服都没发现,最糗的是,还被他“请”出房间,根本被当成色女般防范。 “唉、唉唉……”倪安琪走到二楼沙发坐下,一连三叹。 暗暗欣赏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挖掘他的善、他的好是很甜蜜,就是得小心不能太过忘形,露了馅。 她从不奢望罗秉夫感受到她的爱,进而回应她什么,正因为了解他深爱着雪儿、怀念着雪儿,所以才更加地喜欢他;每个女人都梦想拥有如盯纯净无瑕的爱情,她又怎能自相矛盾,希望他多看自己一眼、多爱自己一点? 倪安琪不是个贪心的女人,爱人和被爱一样幸福,像现在这样,待在他身旁,带给他快乐,能够这样喜欢着他,已经很足够。 “怎么一直在发呆?”罗秉夫已经下楼,走到她面前,她竟然对他视而不见。 “吓!”她被吓了一跳,倏地站起,险些撞直他刚刮完胡渣的下颚。闻到他颈项间胡后乳的淡淡香气,莫名地害羞起来。 “干么盯着我的胸口?”他低头看她,看见她白皙地肌肤泛起绯红。 一瞬间,两人都意识到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俩,二楼没开灯,只有小小的木窗透进微弱的光线,两人靠得如此近,近到仿佛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及呼吸。 她下意识地紧绷着身体,静默着、等待着、晕眩着…… 胸口盈注了满满的温柔,涨得发疼;她想拥抱他,想更亲近他。 罗秉夫乍地转身,抽离这暖昧。 “要逛街就走吧。”他迳自走下楼。 望着他的背影,倪安琪缓缓露出一抹苦笑,但随即敛了去,跳着跟上他的脚步,一派没事地勾住他的手臂。 “我还想去逛骨董店。” “骨董店?你想找什么?” “没啊,就随便逛逛,不过你要帮我介绍,比如什么唐三彩啦、青花瓷啦、明朝的桌椅、哪个大师的字画啦,之类的。”她知道他喜欢逛骨董店,她只想陪着他,去哪里都好。 “骨董市场里很多都是仿冒的。” “仿冒的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又不买,看看也不花钱。” “只是提醒你,别随便听信人家的推销,花冤枉钱。”在他眼里,倪安琪是那种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坏人存在的单纯女人,单纯地被卖了还会替对方数钱那种。 “我又不是笨蛋。” “哪个笨蛋会承认自己笨?”他睇她一眼。 “厚——”她翘起嘴巴。“那聪明的人会说自己聪明吗?” “聪明的人会装笨,只有笨蛋才会自作聪明。” “那我是笨蛋。”她立刻改口。 “我知道。”他很快接话,忍就住哈哈大笑。 “喂!”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轻轻地槌了他一下。“其实笨蛋也没什么不好,因为笨所以不会胡思乱想,日子过得比较快乐。” “我看你的确每天都很快乐。”他捉弄她,意有所指。 “对啦!对啦!因为我是笨蛋,啦啦啦啦!”她吐舌头压鼻子扮丑、扮呆,逗他开心。 他果然笑到肚痛。 两人走到大街上的十字路口时,突然一阵冷风袭来,她打了个寒颤,往他身体靠去。 “怎么没穿毛衣?”这时他才注意到她只套了件外套。 “屋里很暖和……就忘了。”她见他要脱下自己的外套,急忙按住他的手。 “不用、不用,我没有很冷,等等车子就来了。” 她宁可自己感地,也不能让他生病。 “穿着。”他执意要脱。 “真的不用……”她更坚持。“不然……你分一半给我就好。” “怎么会?”他敞开大衣,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样分……”她钻入他大衣里,将自己裹进他的臂弯,罗秉夫突然环抱住她柔软纤细的身子,不禁一怔。 “这样我们都不会感冒了。”她抑起脸冲着他笑。“我很聪明吧!” “嗯……”他倏地将视线调往远方,漠视胸口忽而涌上的悸动。 倪安琪舒适地窝在他暖暖的大衣里,喝在他有如柳下惠,僵硬着臂膀不敢搂着她,但哪怕只是这么点亲密接触,都觉得好幸福…… 日子,在无忧无虑如溪水般轻盈地流过,倪安琪与罗秉夫一同度过圣诞节,一同在夜空下,向远处烟火倒数计时迎接新的一年。 这个冬天,很温暖。 “老头子、阿健——看看我的新舞衣。”倪安琪从三楼直冲一楼,奔向罗秉夫的工作室。 他手上拿着小工具,聚精会神地调整客人送来的钢笔笔尖,无暇理会她在耳边又叫又跳。 “哇——性感!”坐在前面柜台的阿健倒是很捧场的吹了声口哨。“穿这样不冷吗?” 这句话引起了罗秉夫的注意,他转头看向倪安琪。 她穿了套粉紫色中空低腰的肚皮舞舞衣,舞衣上缀满了叮当作响的金属片。 上半身的布料只够包覆住她雪白挺立的胸部,露出一大截纤细的腰身,肚脐下方则是紧紧地裹住她的浑圆俏臀,长发流泻而下。 “一点都不冷,跳完舞还会满身大汗呢!”倪安琪秀一小段舞蹈,搔首弄姿,摆弄着水蛇腰,铃铛声随之飞扬响起,整个屋里瞬间光采四射,热气逼人。 “这个周末我和几个舞蹈老师要出国去参加肚皮舞大赛。”她转向罗秉夫。 “如何?” “不错……”如此性感火辣的装扮,令他不好意思直视。 “只是不错?”她又在他面前旋了一圈,对这样的评语不甚满意。 “去套件衣服吧……”他窘困地说。 “你脸红了……”她故意逼近他,细看他薄薄的耳。 他轻咳了声,继续工作,假装没听见她说的话。 他发现她纤细归纤细,身材却是凹凸有致,曲线完美,他是男人,躁热是生理的自然反应,并非害羞。 “可惜你们不能一起去看我比赛。”她丧气地垂下肩膀,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不过,只要我们抱回冠军奖杯,各方邀约肯定如雪片般飞来,到时候你们再来看我们表演。” “没问题。”阿健一口答应。 “喂,你咧?”她推推罗秉夫。 “好啦……”他还是不肯看她。 “那我要把舞衣换下来喽……” “快去。”他急催,莫名地产生占有欲,不想她在阿健面前穿着如此裸露。 她叮叮咚咚地又跑上楼。 这时,罗秉夫才回头瞄了她一眼。 他注意到她后腰有幅比手掌略小的刺青,只看得见的上半身是个长发女孩的侧脸,另一半没入舞裙中。 他不禁好奇,她为什么刺青,整幅图刺的又是什么? “老板……”阿健出声唤他。 “什么事?”他收回思绪。 “你跟小琪……”阿健暖昧地挤了挤眼。 “只是朋友。”他简短地给了阿健想知道的答案,随即正色,将注意力拉回工作。 “看得出来小琪很喜欢你。”阿健不像姚怡慧那样中规中矩,好奇又不敢问。 “你不心动?” “你心动?”罗秉夫反问阿健。 “当然心动啊,天天见面,她又活泼可爱、美丽大方,怎么会不心动?不过,小琪对我没感觉,心动也没有用。”阿健爽快地回答道。“而且我有女朋友的,心动也不能行动。” “对我来说,她只是个妹妹。”罗秉夫淡淡地说,说给阿健听,也像再次对自己告诫,对倪安琪的关心完全出自于兄妹之情。 “很多情侣都是从干哥哥、干妹妹开始的喔!”阿健很看得开,自己没机会倒不介意替他们俩牵牵线。 “我不可能。”他斩钉截铁说道。 “可惜……”阿健叹了口气。“难怪小琪老是说她的男人运不好。” 罗秉夫没应答,但心却为阿健的话而揪起。 第七章 为了这次肚皮舞比赛,倪安琪不仅努力练舞,也为了保持体力拼命吃。她说,跳肚皮舞要是有肉才好看,而她的体质本就不易发胖,想长点肉得比别人吃更多的量。 她经常在家穿着短薄的舞衣跳舞,跳累了就粘到罗秉夫身上吵说肚子饿,并不知道对他而言是如何严峻的考验。 晚上睡觉时他不能关门,这女人又老是不设防地往他房里钻,他不知警告过她多少次,她不长记性,转个身,有个什么事急着要告诉他便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念她,她还扁嘴怪他老古板,让他哭笑不得。 他不是古板,而是希望她记得男女有别,要保持点距离,要保护自己,不是每个男人都经得起这种试炼,也不是每个男人都懂得尊重女性,万一哪天他不在她身边,没办法照顾她—— 近来,他时常感到烦躁,脑子里有两股势力对峙着、冲突着,他其实清楚为了什么。夜里,一颗心仿佛万蚁啃咬着,阵阵疼痛,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所以备受折磨。 清晨,倪安琦溜进罗秉夫房里,轻轻地在他耳边说话。 “嘿……我要出门咯……”她要去机场了,尽管人还在这里,却已经开始想念他。 不想吵醒他,倪安琦只是趴在床边静静地凝望着他,唇瓣漾着笑容,迷恋地以目光巡视他的五官。 这份爱,既甜蜜又难熬,既感到幸福也感到心酸。 她好像愈来愈贪心了,知道他疼她,还想知道他为什么疼她、为什么宠她,对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喜欢? 她不只想待在他身边,还想长长久久,长到一辈子那么久 但她又担心自己太过浓烈的情感令他为难,为难自己无法用同等的热情回应她,能给的不是爱情。 倪安琦的心仿佛在半空中荡着,摇摆着,忽而前进,忽而后退,满满的爱意无处抒情,就要超载,就要溢出。 罗秉夫接近清晨才闭上眼,尚未熟睡,察觉床边有动静,缓缓睁开酸涩的眼。 “啊……吵醒你了……”倪安琦顽皮地吐吐舌头。“我要出门去机场了。” “要不要送你去?” 她摇头,温柔地应道:“不用啦,你继续睡吧,我到舞蹈教室跟同事会合一起搭车到机场……” “嗯。”他困乏地闭上眼。 她刚洗过澡,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和那太过轻柔的声调令他心神荡漾,他得您神专注于调整气息,才能抗拒这太过亲密的距离。 倪安琦以为他又睡着了,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和同事约定的时间将至,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喜欢你……”起身之后,她隔空对着他好轻好轻地低喃了一声。 即使他已入睡,根本没听见,倪安琦仍为此微笑了。 终于说出口,如释重负。 罗秉夫听见她踮脚下楼梯的声音,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好一阵子。 胸口热烘烘的,再也没有睡意。 霍地,想起雪儿。 他是在奶奶开刀住院时认识了数度进出医院的许雪莹,当时他已经知道她的病情,然而,她的开朗与勇敢仍旧吸引了内敛沉稳的他。 还记得奶奶出院那天,雪儿送他们到医院大门口,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喜欢你“,而后笑着对他挥手说再见。 之后他回到医院看她,她说,她没谈过恋爱,他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生,因为生命随时可能结束,告诉他只是不想留下遗憾,然而,他却无法漠视她的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安琪给他的感觉跟雪儿太像了,以至于产生移情作用,他很困惑、很苦恼,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如何处理这份情感。 他曾答应雪儿,这一生,他的心里只留有她一个人的为止;如今,他却对安琪动了情,对自己背弃了承诺产生罪恶感,所以只能逃避,只做鸵鸟,假装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变化。 他是个懦夫,不能面对也不愿放手。 纠结的情绪令他无法再安然睡下,索性起身下楼,取出纸笔,开始练字。 没多久,门铃想起。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钟,才七点,不是姚怡慧上班的时间,倪安琪也应该已经到了机场。 他起身去开门,意外地看见许冰莹。 “怎么……”前几天她才来过,带了些季节水果。 “秉夫……”许冰莹喊了声,随即眼眶泛红,往前踏了一步,似乎要偎向他寻求慰籍。 罗秉夫下意识地往后退。“发生什么事?” 许冰莹望着他许久,才嗫嗫嚅地开口道:“我梦到雪儿了。” “雪儿?” “雪儿在我梦里哭着,说你已经忘了她。” 他惊愣住,无法动弹。 “我问你,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安琪了?” “我——”他张口欲言,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我就知道……”许冰莹痛苦地瞅着他。“雪儿也一定知道了,所以她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向我哭诉,说你忘了她——” “我没有忘记她,从来没有……”罗秉夫沉痛地说。 “那你立刻叫她搬走,当初你不是跟我说她只是暂住,为什么一住住了半年多?”一向文静的许冰莹突然有些歇斯底里。“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雪儿?” 他低下头,沉默了。 “你知道雪儿有多爱你,为了不让你担心,开刀的时候也不肯我们通知你,她忍受多少寂寞,凡是都以你为重,凡是都先为你着想。她计划着手术成功后要给你一个惊喜,计划着你们结婚后要生几个孩子,她一心一意想和你白头到老的……” 许冰莹哭诉着。“你怎么可以背叛她……” 许冰莹一字一句如重锤敲打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痛得他无法承受。 他记得,就因为清楚地记得雪儿的情深意重,所以他不能也不该对倪安琪动情,就因为清楚地记得那些山盟海誓,所以他备受煎熬;许冰莹只是提醒他,该快刀斩乱麻,该让一切仅止于此了。 逃避只会增加彼此的痛苦,既然给不起倪安琪任何承诺,就不该明知她对自己的感情却任其滋长。 他真是个混蛋,到现在才明白逃避可能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他不能误了她。 “我知道了。”他抬起头,坚定地望向许冰莹。 倪安琪捧了个世界肚皮舞大赛团体组的亚军回来,兴奋地想将喜悦第一个与罗秉夫分享,没想到面对的是一张冰冷的面容。 “你怎么了?”她撒娇地蹭蹭他的肩膀,却感觉到他明显地闪躲。 罗秉夫不发一语,离开工作室走上二楼,倪安琪乖乖地跟上去。 “你坐下。”他要她做坐下,自己却步向窗边。 她听话,像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以为乖巧一点就能避开那件她不想面对的事。 “我帮你找了间套房,东西都帮你搬过去了,房租也已经预付了一年……”他一直望着窗外,不肯回头。“地址写在桌上那张纸上,钥匙在旁边,离你上课跟剧团的地点很近。” 倪安琪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 罗秉夫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说不出任何听来比较不那么伤人的婉转的话;他就是要赶她走,要她搬离这里,用再多美丽的词汇包装仍掩饰不了这残酷的决定。 倪安琪的沉默令他更加沉重,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没有勇气再看她一眼。 冷冽的空气自窗口吹入,默默无语的两人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他看着窗外,她看着他。 “那……”终于,她开口了,如幼猫般无助,乞求他施舍点怜悯。这一声,让他的心都碎了。 他知道自己十分无情、残忍,完全不留给她时间调适,因为他懦弱、自私,才会让两人之间的感情演变至此,为时已晚。 “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倪安琪逼自己嘴角上扬,逼自己用轻快的语调说话,不让他觉得亏欠她。 本来就是她一直赖着他,该愧疚的人是她,害他必须这么为难的决定。 而她相信,他会这么做,一定有他不得不做的苦衷。 罗秉夫轻摇头,断了她最后一线希望。 “呼……好累哦!”倪安琪夸张地大吐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纸张,拎起钥匙,站起身来。“我要快点去看看我的新家,好好睡一大觉。” 他痛苦地闭上眼听她故作坚强与洒脱,紧握着拳强压住转身拉她入怀的冲动,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被撕裂成碎片了。 “拜拜咯!”她忍着欲夺眶而出的眼泪,背起行李,冲下楼。 罗秉夫在二楼窗边,看着她在门口与姚怡慧话别,看着她转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后低下头,边走边哭,边走边擦眼泪。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错了。 从一开始便错了,然后,一错再错…… 按着地址,倪安琪找到了她的新家,落成不久的公寓大楼,有美丽的中庭花园,亲切的守卫伯伯。 打开房间,看见十坪大小的套房里,一应俱全——双人床、梳妆台、书架、小厨房、两人两人座沙发、地毯、小茶几;墙上挂着阿健为她画的素描,床上枕头边摆着她一定要抱着入睡的多多龙布偶,她的脚踏车也在,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入门的玄关处,还有一盏鹅黄色的立灯落在窗旁暖暖的迎接她。 浴室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的盥洗用具,浴缸上的架子还摆了些全新未开封的备用品,这个地方比她过去住过的都还要舒服一百倍,所有的一切都是罗秉夫一点一滴帮她打理的?只有他才了解她的生活习惯。 他对她不是没感觉,也不是因为讨厌她才要她办理“传阁”……这些她都明白,但是为什么他们只能走到这里?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却是为了结束这一切,他甚至不让她再去看他。 以后,她只能从回忆里去搜寻他的身影,不能再对他撒娇,不能再任性地吵着肚子饿,吵着要喝他亲手泡的花草茶,不能再陪他去游山玩水…… 想到这儿,她跌坐在光洁的马桶盖上,痛苦了起来。 春节即将到来,街上的商家开始忙碌了起来,有的门口摆出春联、有的兼卖财神爷、金元宝、糖果饼干,处处锣鼓喧天的节庆音乐把气氛烘得热热闹闹,只有“传阁”一如往常的低调沉寂。 罗秉夫比过去还要沉默,尤其曾今有过倪安琪的存在,如今少了一个人,相较之下,连空气都凝结了似的,让人几乎不敢大声呼吸。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秉夫会做这个决定,也没人胆敢问他;以前他话少大家习惯了,但不像这阵子这么行径怪异,让人摸不着头绪。 他会在下午两点多时,突然站起来说:“我去吃午饭。” 走没几步,不知想起什么,又踅身上楼,这一上楼就久久没听见动静,姚怡慧有事找他,上楼去才发现他泡了壶花草茶,手里拿着杯子发呆。 有时,他像不知生谁的气,紧抿着唇,泄愤似的将桌上的工具弄的铿锵作响,如果有人问他怎么了,只会得到一张木然的表情,什么答案也问不到。 他还曾说要出门,走向门口却忘了将门打开,直直地朝门板撞上。 总之,这些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奇怪状况,层出不穷,姚怡慧与阿健接班时得花愈来愈多时间交换讨论罗秉夫的“病情”。 “这八成是相思病,错不了。”恋爱经验老到的阿健告诉姚怡慧。 “怎么说?老板爱上谁了?”迟钝的姚怡慧完全猜不到。 “你猪喔,当然是小琪啊!”阿健对长他十几岁的姚怡慧完全不给面子。 “不可能。”姚怡慧颇为自信地摇头,并且点出阿健的矛盾处。“拜托,要是老板真的喜欢安琪,那他为什么要她搬走?” “这也是我猜不透的。”阿健抚抚他艺术家的杂乱胡渣,思索着。“不知道他在怕什么,会不会他其实有难言之隐……” “比如说什么?” “比如说不能让小琪幸福之类的隐疾……”这是血气方刚的阿健脑子里所能蹦出来的唯一答案。 “所以说……让安琪搬走,其实是长痛不如短痛,是为了安琪着想?” “长远来看是这样啦……你晓得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小琪虽然现在还年轻,但早晚也会三十岁。” “你也说太白了吧?”姚怡慧后知后觉地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居然和年轻男孩讨论到这件事情上。 “小琪离开后有没有跟你联络过?”阿健随口问道。 “没有……我打了几次电话给她,她似乎还是很忙,奇怪的是,她也没提到老板,只问我好不好,问你好不好。” “嗯……”阿健又摸摸胡渣。“这两个人都很怪……” “那怎么办?”做了母亲的姚怡慧改变了操心的习惯。 “凉拌喽!”阿健耸耸肩。“他们都几岁的人了,这种事情不自己搞定,旁人急也没有。” “唉……”姚怡慧叹了口气,这么说也没错。“那我下班了……” “嗯。”阿健听到罗秉夫下楼的声音,立刻噤声,向姚怡慧挥挥手。 罗秉夫瞥见他,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就走向后方工作室。 “刚才小琪打电话给我。”阿健突然灵机一动,出声对罗秉夫说。 说好“凉拌”的,却忍不住鸡婆,谁教罗秉夫不动如山的温吞个性教人冒火;换作是别的男人,早就向倪安琪扑过去了。 漂亮女孩多的是,但像小琪这么善解人意又甜美可爱的女孩,打着灯笼都不一定找得到,他还有闲情逸致慢慢蘑菇。 “是吗?”罗秉夫果然停下来,假装不经意地问。“她最近好吗?” “有几个还不错的男人在追她,听起来行情高涨。” “嗯……”罗秉夫顿了顿,接着说:“那就好。” 有人照顾她,过得好就好。 “呃……”阿健见策略失误,赶紧改口,“其实是我骗你的啦!她听起来没什么精神,一点都不好。” 这个怪老板,到底在想什么?听见有人追倪安琪,他竟然还说好。 好个头啦!真的好的话会一脸落寞,整个人呆在那里动也不动? “你有时间多陪她聊聊天……多关心她一点。”罗秉夫像铁了心不再打扰倪安琪的生活,只是淡淡地交代阿健,便转身走向门口。 打开门,望向远处,太阳西沉,天空一片灰黑,就如他的心情。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大概只有天晓得这些日子他过的多么浑沌。 明明脑子里想着一件事,下一秒就突然就放空了,忘记自己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方,刚才究竟是想做什么;他还出现幻听,听见楼梯间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听见房间外头有人跟他说话。 他经常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觉,静坐在窗边看月亮,直到天色亮起。他感觉不到饿,因为少了一个老是吵着肚子饿的家伙,少了提醒他吃饭时间到了的女人,他经常忘记吃饭。 他的日子变得一团糟。 想念一个人的心情相会发酵似的,时间经过愈久,感触便愈深。 他想念倪安琪,想念的紧、想念得几乎发狂;他担心她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半夜醒来透过月光在心里安抚她;他担心她没有人可以耍赖、没有人陪伴就懒的出门吃饭,万一饿出病来…… 他想很多,不由自主地想,只要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会冒出千奇百怪的念头,干扰他的思绪。 原本以为她的出现影响了他长久以来的作息,没想到她离开之后,才是混乱的开始;他挂记她、担心她,却没空去想如何处理自己生活上眼中的失序。 罗秉夫清理自己生活上严重的失序。 罗秉夫轻吐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朝天空隐约可见星星的方向走去。 没了倪安琪吱吱喳喳的笑语,没了她像个无骨动物攀挂在手臂上的感觉,街上热闹的气氛似乎与他完全无关。如果她还在,一定开心得像个孩子,拖着他一间一间逛,看见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非得要他也见识见识,就怕他真像个老头子,跟这个世界脱节了。 “吼……”他无端恼怒了起来——能不能别再想起“倪安琪”三个字了! 适才,阿健和姚怡慧之间的对话,其实他听见了。 是“相思病”没错,但他哪有资格患这种病?他怎么能在心里住着一个女人的同时又思念着另一个女人? 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与心里真是的感情冲撞着,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令他痛苦万分。 空气冷冽得像要将人冻结,他快步急走,想甩开那种哪些纠结无解的纷纷扰扰。谁知,当他停下脚步,赫然发现自己走到了倪安琪居住的大楼前。 “呵……”他笑着摇头,笑得心都酸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人能够告诉他? 生命中至今唯一的一段感情让他经历最甜蜜的时光与最深的绝望,最后化作心头上难以抹去的遗憾;他以为这一生除了雪儿再不会对任何女人动情,孰知无预警地闯进了倪安琪,人生从此转折,他措手不及,根本应付不来,只能拼命闪躲。 躲的了他人探询的目光,却躲不了内心的渴望…… 他抬头遥望上方公寓窗户透出的灯光,企盼能稍微抚慰相见却不能见的思念。 蓦地,听见脚步声,他转身望向远处,瞥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罗秉夫想也没想,立即移到阴暗处。 真的是安琪…… 她低着头,手上提了个像是装了阳春面之类的红白相间塑胶袋,无精打采,步伐缓慢。 进到住处大门前她霍然转身,罗秉夫心一惊,以为被发现了,往墙角缩去。 她并没有注意到阴暗处躲着个人,只是抬起头看向天际,整个人被定住了似的,看了许久,而后,失望爬满她脸上。 大大地叹了口气,她拿出感应器,打开大楼铁门。 大门关上后,罗秉夫才从墙角走出,凝视她孤单的背影。 这一幕揪紧了他的心。 他好混乱、好挣扎、好冲动——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闭上眼,快步离开。 第八章 春节期间,“传阁”店休四天。 罗秉夫一个人戴在家,除了除夕那晚和父母亲吃了顿团圆饭外,没有安排任何活动。 以往,他会带着腊肠、花菇、茶叶,去拜访几位爷爷生前的朋友,那些长辈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爷爷临终前交代他,有时间多去陪陪这些老人家。 他没忘,也从不怠忽,承诺过的事,他总是牢牢地记着,但他需要一点时间打起精神,总不能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教老人家担心。 从cd架的最底层翻出一张老旧唱片,放入留声机中,将唱针摆进轨道上。 if a picture paints a thousand words then why i can''t paint you? the words will never show the you i''vee to know if a face couldunch a thousand ships then where am i to go? there''s no one home but you you''re all there''s left me too and when my love for life is running dry youe and pour yourself on me…… bread合唱团的if,雪儿最爱的一首歌。 她经常在他耳边低声唱着,声音像小女孩,幼细稚嫩,唱完,她觉得害羞,说像在向他求婚似的。 黑暗中,罗秉夫想着雪儿,也想起了倪安琪,她们都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音符,在他平静的心湖里,吹奏起美妙的旋律。 他失去了雪儿,这一次,是不是要再尝一次失去倪安琪的痛苦? 他将脸埋入掌中,这个问题始终盘旋在脑海中,他的心给了他答案,他的理智与道德观念却拉扯着他的情感。 日复一日、每天每夜,感觉自己一次一次被撕裂,放不下曾经的承诺,也忘不了倪安琪。 远方天际一声闷雷,雨丝随即落下打在窗玻璃上,像是代替他无声的悲鸣。 他走到窗边,掀起布帘子,原本热闹的街道因这突来的冬雨,行人纷纷走避,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罗秉夫放下窗帘,退回黑暗中,忽觉刚才那匆匆一瞥,瞥见了什么,立刻再踅回窗边,凑近玻璃窗,赫然发现倪安琪就站在对街。 她没打伞,没穿雨衣,环抱着手臂,瑟缩成一团,呆愣地凝望着“传阁”的大门,任由雨丝泼洒在她身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低吼一声,想也没想就冲下楼去。 打开大门,直直朝对街走去,边走边脱下身上的外衣。 倪安琪看见罗秉夫,先是惊讶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就收回举在半空中准备挥舞起来的手,起身就跑。 “喂--”罗秉夫拿着脱下的外衣要她穿上却扑了个空,傻眼。见她跑远,他赶忙追上,“倪安琪--你跑什么?” “我不能来找你的!”倪安琪边跑边回答。 “你给我停下来!”他感觉到雨滴打在脸上的严寒,怕她又吹风,瘦弱的身子禁不住这风雨。 “不行--”她拼命跑,因为搬离“传阁”的那天,他摇头,不让她来看他。 她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压抑想见他的念头,努力不造成他的困扰,每晚每晚睡前,她都得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到店里。 所以,她离店门口离得远远地,以为他不会知道,想悄悄地感觉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条街的亲近距离,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倪安琪……”他抓住她,将衣服裹在她身上,用手臂牢牢地环抱住她。 “对不起!”她低头认错。“我本来只想待一下下的……真的,我发誓!” 谁知道一靠近“传阁”,她就失了心、失了魂,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忘了时间、空间…… “为什么又没穿外套?为什么下了雨也不躲?为什么总是让人担心?”他吼着,用倪安琪从未见过的严峻口吻,但她听见了心疼…… “老头子……”她抬头望着他,忍不住委屈了起来,知道他还关心她,还心疼她,又开心、又难过。 她只能猜想他有他的理由,但,至今她仍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赶她走。 如果他不讨厌她,甚至有一点点喜欢她…… “先回去再说。”他的大手当伞,挡住落往她发上脸上的雨丝。 “可以吗?”她可怜兮兮地问。 “可以。”他好气又好笑,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不舍。“你什么时候听话过了?” “这次我真的很听话,就算想见你也不敢到店里……”不知道多少次了,她只敢站在远处,望着楼上亮起的灯,思念他。 “那为什么见了我就跑?”不敢进店里,她就远远地站在对街,任由风吹、任由雨淋?他究竟做了什么,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怕你生气……”她缩着身体,挨着他,这是这些日子以来觉得最幸福的一刻了。 “我是生气了。” “那我马上走……”她转身就要离开。 “我是气你不爱惜身体!”他将她抓回来。“全身都湿透了,就不怕感冒?” “喝你泡的花茶就不会感冒了。”她一听,立即欢喜了起来,撒娇地说。 “等等泡给你喝。”他心软了,懊悔当初的决定。 他爱她,这是很早便已察觉到得心情,他选择逃避,却让安琪受委屈。 违背了当初对小雪的承诺,如果一定要有个人受惩罚,那么,所有的折磨与内心的煎熬只该由他来受…… 进了屋里,罗秉夫将倪安琪赶上三楼,递给她浴巾和临时用来换穿的衣物。 “快去洗个热水澡。” “穿你的衣服?”她故作暧昧地问,还一脸幸福地用脸颊磨蹭他的衣服。 她是藏不住感情的人,也不想藏,爱一个人理所当然要让对方知道,理所当然全心全意付出,这是她学习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第一步——忠实面对自己的感觉。 她也怕受伤,也怕表错情、怕被辜负,但她更怕来不及让身边的人知道她有多爱他们。 “你是不是电影看太多了?”罗秉夫好笑地弹她额头。“快去洗澡。” “嗯,等我喔!”她笑着关起浴室的门。 罗秉夫站在门外,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她的一个笑容便驱散了他这些日子心头的阴霾,而他却一直不懂,不懂她努力的、付出的,不懂她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幸好她回来了,不怪他不给任何理由便要她搬走,不怪他对她的冷漠与残酷……她好傻,只懂付出,不懂索求,他怎能让她再受一丁点委屈?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啊啊啊……”倪安琪在浴室里唱歌,练习高难度的海豚音,唱到破音,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呵……”罗秉夫笑着走到二楼,为她准备热茶。 只是多了一个她,这个家,连空气都变得热烘烘了起来。 或许,一切并没有不同,改变的,只是他的心情。 接受自己爱上她的事实,或许违背誓言的内疚将一辈子如影随形,但他不能无视倪安琪的情感;想照顾她、保护她、宠爱她,这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望。 罗秉夫用陶壶将水煮开,取出装茶叶的密封罐,这才恍然意识到自从倪安琪搬离这里之后,他一直喝这罐她最爱的复方花果茶,几乎没动过以前钟情的普洱。 “我洗好了!”倪安琪赤着脚从三楼飞奔下来。 她穿着罗秉夫的长袖家居服,袖口、裤管折了好几折,发顶上披了条毛巾,湿漉漉的发梢还淌着水珠。 “过来坐下。”罗秉夫唤她过来。 套着他的衣服,他才发现倪安琪真的好娇小,惹人爱怜。 倪安琪在他身旁坐下。 他拿起她覆在头顶的毛巾,温柔地为她擦干湿发。 这举动令倪安琪受了不小的惊吓,她屏着气息,不敢乱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他瞧,像是瞧见了外星人。 “洗完头发记得吹干,至少要擦干。”他知道她为什么盯着他,他们俩认识这么久时间,他一直刻意保持距离,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如果这样就吓到了她,那么,以后她要吃惊的事还多得是,因为,从这一刻起,他准备要将她宠坏,再不让她受委屈,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倪安琪盯着他好温柔好温柔的眼眸,盯着他噙着浅浅笑容的唇角,感觉他修长的指尖在发上按压着,她的心跳好快,脸好烫,好像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但是她舍不得真的昏过去,她要牢牢地记住这一秒,记住这一秒的幸福。 “这边……”她拂起右肩一缯长发。“这边还没干。” 罗秉夫将毛巾移到她右肩处,细细压干发上的水分。 “还有这边……”她仰起脸,指指头顶。“这边都没擦到。” 他低头瞅她一眼,不晓得她又冒出了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不过,还是依她的话搓擦她柔细的发丝。 无预警地,倪安琪凑上她的唇,蜻蜓点水般地往罗秉夫微扬的唇角扑上一个吻。 这一吻太过震撼,他呆看着她。 见他只是发愣,没拒绝她,她便顺势再献上一记香吻,软软地对他说:“最喜欢你了……” 罗秉夫只觉心融了、热了,再也抵挡不了她的柔情攻势,低下头,覆上她的红唇。 倪安琪闭上眼,迎向这个迟来许久,令人心窒的一刻。 他们轻啄着对方的唇瓣,像是诉说着彼此才知悉的密语,偶尔停下来,凝望对方的眼,无声地交换内心澎湃汹涌的情意,他懂,她也懂。 他终于愿意正视两人之间早已存在的爱情,也终于愿意回应她的痴心等待,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但以安琪所了解的罗秉夫,这便已是承诺。 她望着眼前真实的他,不禁热泪盈眶。 笑着流泪。 他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将她纳入怀里。“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她在他胸前拼命摇头。“没有,是我心甘情愿的……” 人的一生或许会经历过许多段感情,也正因为有过经历才能体会出何谓深刻。 他们的爱不是一见钟情,没有惊涛骇浪,而是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慢慢滋长,扎深了根才冒出土壤,直到再也掩藏不住。 “你应该说……让你久等了。”她扬起笑脸,戳戳他坚硬的胸膛。 “真的等很久了?”他促狭地问。 她的坦率,她毫不保留的情感令他动容,更令他醒悟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决定。 “嗯……好像有半个世纪这么久……” “那你岂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他笑,搂紧她,宠爱的,贪恋的。“是啊,我原本是真的以为要等到七老八十,你才会喜欢我。” “你愿意等这么久?” “愿意啊……除非你爱上别人,我才可能死心。”她一脸坚定。 “傻瓜……”她不知道,他本来要放弃她,要避开她,打算这辈子坚守对雪儿的承诺。 他让她哭了,哭着离去,但是,当她再出现,仍旧是那张灿烂的笑容;没有埋怨、没有责怪,毫无理由地相信他,即使受到伤害,也选择默默承受。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弥补自己愚蠢的过错。 “爱一个人……本来就是傻的。”她环住他的脖子,莞尔一笑。“就算傻傻的也感觉得到现在很幸福。” 他吻住她的唇,吻住她哄得他胸口发热的甜言蜜语,这女人是糖做的,教人一沾就忘不了味道;她还是个魔女,对他施了魔法,让他再也无法忍受没有她的日子。 这一夜,倪安琪留在“传阁”,留在罗秉夫房里。 从今以后,她不必担心溜进门会挨骂,而他也不必再动心忍性,努力抗拒她对他的吸引力。 他们恋爱了。 一旦爱上了,便惊天动地,难分难舍。 清晨,罗秉夫睁开眼。 “早安。”倪安琪甜甜的笑容就在他眼前。 “早……”他还有些恍神,一下子意会不过来为什么她会在他房里。 “喂,可别说一个晚上,你就把我忘了。”倪安琪见到他眼底的疑惑,娇蛮地滚到他身上,作势要压扁他。 “对不起、对不起……”他笑着抱住她。“只是一直习惯独睡,突然间忘了身在何处。” “有没有过一夜情?”她调皮地问他。 “怎么可能。”他敲她脑袋。 “开玩笑的啦!”她知道他不是滥情、下流的男人。 他是念旧的人,而她喜欢他的念旧,所以即使明白雪儿在他心中的分量,她坦然接受,心甘情愿等待他。 如果死去的人是自己,她多希望有个男人也能一辈子如此惦记着她。 “我想听你跟雪儿的故事。”她翻落他身畔,一手环抱他的腰。 之前整理他的相簿时略听他提过,可是很片段,她想认识雪儿,另一个和她一样爱着他的女人。 “为什么想听?”他犹豫着。他不可能忘了雪儿,但是,既已决定和倪安琪交往,他不希望雪儿成为两人之间的芥蒂。 “别紧张,我不会要你比较爱谁比较多,也不会吃醋的啦!”她笑着抹去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她的事,我也不晓得怎么说,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是我对她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直觉我会喜欢她,直觉我们有很多共通点,要是有机会,可能会变成好朋友喔!” 倪安琪的确说不清楚心中的感觉,她第一次从相片里见到雪儿就有一股熟悉、亲近的感觉,就如同第一次见到罗秉夫,或许是她看了太多灵异电影加上爱胡思乱想,才会觉得冥冥之中是雪儿为他们牵起这条情感线,是雪儿要她代替她照顾罗秉夫。 “你们的确有很多相似的个性,一样活泼开朗,一样善良。”罗秉夫听倪安琪这么说,安心了,笑着回想起和雪儿相识的经过。 倪安琪枕着他的肩窝,入迷地听着这段浪漫爱情故事,不时提出问题,兴趣浓厚地仿佛忘了这故事里的男主角正是她喜欢的人。 “不过,雪儿是雪儿,你是你,我不是因为你们个性相似才喜欢你的。”末了,罗秉夫补上一句。 “我知道。”她撒娇地搂紧他的手臂,感动他如此顾虑她的心情。“是你正好只喜欢这一类型的女孩,而像我跟雪儿这么清新甜美、善解人意又楚楚动人的美女实在太少了,所以你才守身如玉至今,隔了八年才又终于遇见我。” “你是在夸奖自己吗?”他好笑地问。 “哪有?我很谦虚的,这完全是实话实说。” “对,只要你说的,都对。”他拿她的顽皮没辙,但也爱她的娇憨。 只要她拿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就什么都投降了。 “我跟你说喔……”她又骨碌碌地爬上他胸膛,俯身看他,一长发柔柔地披覆在他皮肤上,触电般地令他一阵悸动。 “说什么?”温香软玉在怀,惹得他心神不宁,一大早的,实在太过刺激,他还能故作镇定,没有高深绝顶的内力是办不到的。 “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她轻啄他的唇,每说一次,便吻他一下,像个贪玩的孩子。 幸福洋溢的早晨,她满满的爱意急于吐露,每天每天她都要如实将心情告诉他,与他分享一切喜乐,信赖他、爱慕他。 “嗯……”他按住她的后脑,仰身攫夺她的吻。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浓情蜜意,几乎无法承载,倪安琪的出现带给他太多太多迷幻般的欢乐,他的生命就此转折,不再安于平静,而是想和她一起创造美好的将来。 这一吻吻出了火花,吻出了情欲,她温驯地伏在他胸前,感觉他呼吸心跳的频率,他顺着抚摸她的发丝,感觉她细嫩光滑的皮肤服帖着他愈来愈炽热的身体。 她有些害羞,后知后觉地察觉两人此时的姿势有多亲密,察觉他明显的欲望。 他不确定经过了昨夜的缠绵,清晨又……她会不会将他视为急色之徒…… “咳……”他清清喉咙。“你肚子饿不饿?” “还好。”她低声回答。 他拂开她的长发,以指腹轻抚她的脸颊。 她羞怯地望向他,眸中漾着湿润,欲言又止。 “别这样看我……”他的眸色转黯,嚅了嚅空无一物的咽喉。 她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他颈窝,小手悄悄地环上他的肩。 他接收到了她的意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问她:“我是不是太好色了?” 她娇羞地咬咬唇瓣。“如果只对我,那就还好……” 他温柔地捧住她娇美的小脸蛋,给她深情一吻。 这是他的答案。 第九章 春节假期结束,倪安琪又开始密集地往“传阁”跑,她跟罗秉夫之间的互动明显地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就连迟钝的姚怡慧都察觉到了,更别提心思细腻又经验丰富的阿健——他早就认定这两个人之间有暧昧,只是进展太慢,慢道他以为自己这次失算了。 “老大、老大!你要请我跟慧姐吃饭。”阿健趁着大伙都在,故意闹罗秉夫。 “为什么?过年前吃过尾牙,现在是什么名目?”罗秉夫纳闷问道。 “吃饭?”一旁的倪安琪最爱凑热闹,听到有吃有喝,第一个举手。“我也要去,上次人家没吃到尾牙……” “喝春酒。”阿健贼眉贼眼地笑说:“因为有人春天来了……呼呼……” 姚怡慧听了不禁会心一笑,只是她不像阿健这么爱胡搅蛮缠,人家谈恋爱干么请他们吃饭。 “现在是春天没错啊,所以要喝春酒,赞成赞成!”倪安琪笨笨地附和。 “好啊,把‘休息中’的牌子挂出去,我请大家吃饭。”罗秉夫自然是明白阿健的调侃,但他处变不惊,大方地应了。 “哇!”不只姚怡慧,连阿健也吓了一跳。 他们老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随和”,而且满面春风,精神饱满,这样捉弄他都不“变脸”? 回想过年前他那副惨状,果真恋爱能治百病? “真的要休息?”最先提议的阿健,现在却犹疑了。 他们都了解罗秉夫不是喜欢热闹的人,逢年过节的礼倒是很大方周到,但除了尾牙外,不曾主动约员工一起出游、吃饭。 “你可以约女朋友一起来,怡慧也打个电话给你先生,看要不要一起出来吃个饭。”罗秉夫神情自然地说。“大家共事这么多年,还没机会和你先生多聊聊。” “噢……好啊……”姚怡慧简直受惊了,连忙打电话回家。 回家后姚怡慧经常提起店里的事,她老公对罗秉夫也十分好奇,加上在商场上几次听人提起他,一直想认识罗秉夫,只是姚怡慧了解罗秉夫孤僻的个性,不想喜爱交友,让一开口话匣子就关不上的丈夫碰钉子。 现在,罗秉夫居然主动邀约,实在教人吃惊,一个年假,他简直变了个人。 “要不要找你剧团的团员也一起出来聚聚?”罗秉夫低头问身旁的倪安琪。 “咦?好啊!我找猛哥和柔柔姐一起去。”倪安琪只愣了下,立刻开心地打电话去。 不多久,一伙人,来自四方,全聚到“传阁”,即使彼此不认识,但大多个性活跃,也几乎都听过对方的名字与事迹,很快便聊了开来。 倪安琪尤其忙碌,和姚怡慧的丈夫聊聊天,认识阿健的女朋友,又要为团员介绍其他人,当然最令她分心分神的还是罗秉夫。 她经常这样偷偷看着他,用写满爱意的眼眸,看他专注地工作,看他静静地阅读一本书,看他端正身板书写漂亮的钢笔字……她的爱以秒计算,倍数成长,快到小小的身体因无法承载如此满盈的情感而轻颤。 罗秉夫察觉她的目光,朝她勾起唇角,她便心花怒放地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招来两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地址,一群人尚不知目的地,但仍但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路程约莫一个小时,地点是一间庙,庙埕前停了几部轿车,四周安安静静,大伙好奇地打量附近巷弄,猜不透这里有什么东西好吃。 “我们是来吃素,还是打坐参禅?”阿健打趣地说。 “跟我来。”罗秉夫牵起倪安琪的手,率先往庙门旁的小路走去。 其他人跟着他的脚步。 弯过狭小不规则的巷道,经过几间老旧的房舍,忽然间,食物的香气迎面扑来。 很快,他们便注意到前方屋檐下几位忙着挑菜、洗菜的欧巴桑,耳边还听见大火快炒和抽油烟机的轰隆声,再走几步,赫然发现人声鼎沸,小巷间穿梭着来回在旧房舍中奔走的伙计。 原来,庙旁的房子,一整片,屋里大厅全都摆满了桌子,几乎坐满了客人。 “这里别有洞天啊!”姚怡慧的丈夫是做生意的,交游广阔,跑过的名店也不少,却不晓得这小巷中竟藏着一间生意好到让人傻眼的餐厅。“这家店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大部分的人叫阿龙师的店。”罗秉夫微笑答道。 “我猜,这个阿龙师一定也很老了。”倪安琪顽皮地插话说:“这个土地,哪里有年纪大、手艺又好的老师傅,秉夫一定清楚,他专门收集骨董,连人也一样。” 罗秉夫宠爱地望着她笑。“没错,阿龙师是已经退休的办桌师傅,现在这里由他五个儿子和孙子经营,不过,他一样坐镇在店里,每道菜出菜前都得经过他检查。” “老大,你经常来这里吗?”阿健不认为罗秉夫会到这样热闹混乱,半路边摊式的店里吃饭,他太温文儒雅、太书卷味,跟西式餐厅的调调比较搭得上。 “其实我也很多年没来了。”这些年来,他习惯独来独往,像这样办桌的大菜,一个人是没法享用的。“我订了位子,先坐下再聊。” 罗秉夫先到厨房边和阿龙师打个招呼,接着店里的服务生带他们到独立的房间,才坐下不久,大盘大盘的“办桌料理”便鱼贯端上。 罗秉夫不但订了位子,连酒菜都一并预订了。 这般细心体贴,显现出他原就成熟周全的思维,阿健和姚怡慧有些错愕,竟错将老板想成孤僻冷漠的人。 这一晚才深刻体会到他的平易近人与亲切和善。 倒是倪安琪反常地格外安静。 她乖乖地吃完罗秉夫为她挟到盘中的菜,一边分神听大伙聊天,傻呼呼地呵呵笑,时不时地端起酒杯小啜几口,温驯得像个谈恋爱谈到智商降为零的笨女人。 没人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十分激动。 她看看一直很照顾她的猛哥和柔柔姐,看看将她当女儿般疼爱的姚姐夫妇,看看平时油腔滑调、但教她很多如何分辨坏男人秘诀的阿健,还有阿健身旁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却看来成熟大方的女友,最后再看向罗秉夫。 这一群原本素不相识,对倪安琪而言却非常重要的朋友,今晚全聚在一起,她感动地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心中灌满了柔软的爱,直想和所有亲爱的朋友紧紧黏在一起,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她还见到罗秉夫不同以往的一面。 他健谈,热络地招呼她的朋友,他可以和猛哥大聊传统戏剧,也能和姚姐的丈夫讨论经商之道,他还会开玩笑,爆阿健的料来让他女朋友融入这群朋友。 他博学多闻但十分谦逊,他不是个习惯热闹场合的人,却能将气氛营造得宾主尽欢,面对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朋友,泰然自若,轻松自在。 倪安琪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她才这么做,但无论出自于什么原因,她真的很开心、很感动。 “柔柔姐,我爱你!”倪安琪激动地给坐在她邻座的柔柔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喝醉啦?”柔柔笑着捏捏她微红的脸蛋。 “对啊……我醉了。”倪安琪憨憨地笑着,被胸口那股发热发烫的爱意烘醉了。接着,她站起身走过去抱猛哥。“猛哥,我也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除了柔柔之外,我也最爱你。”猛哥疼爱地摸摸她的头,转而小声地向罗秉夫解释:“这小妮子,一沾到酒,全世界的人她都爱。” 罗秉夫闻言看向又去抱姚怡慧、抱阿健的女朋友的倪安琪,莞尔一笑。 最后,倪安琪走到罗秉夫身旁,扑通往他大腿一坐,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大喊:“老板,我最、最、最爱你!” 说完,就以这甜蜜的撒娇姿势,睡着了…… 在座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会心一笑,好甜蜜的爱啊! 罗秉夫赶紧撑抱着她,无奈地摇头笑道:“真拿她没办法。” “热恋期,是最幸福的时候。”阿健立刻发表他的高见。“为时不长,要好好把握啊!” 罗秉夫低头凝视已然熟睡的倪安琪,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这一晚,他同样的充满感动,感动有倪安琪陪伴,感动她让他从过去刻意封闭的生活走出来,感受到原来一直有那么多良善的朋友围绕在身边。 他记得爷爷的好客、惜情,每个朋友都是历经四、五十年的深厚交情,年年不忘探访老友,喝怀小酒话当年。从小,爷爷也教导他以诚待人,莫忘初衷,他曾遗忘,如今,又找回这份感动。 此时,他更加确认倪安琪是他的天使,因为,天使总是带来幸福和快乐。 天亮,倪安琪从罗秉夫的床上醒来。 “咦……我怎么睡在这里?”酒量不佳的她忘了昨晚一一抱过每个人,向全世界宣示她有多爱罗秉夫之后的事了。 “你喝醉了,坐在我腿上就睡着了。”罗秉夫在一旁支着侧脸看她,疼宠地揉揉她的发。“睡得像只猪,把你抱上计程车,回到这儿又一路抱上三楼,你都没醒过来。” “嘿嘿……”倪安琪傻笑,环抱他的腰撒娇。“我们家的酒量都不好,不过酒品不错喔,喝醉了就睡觉。” “以后我不在身边,不准你喝酒,别让我担心。”他捏捏她的鼻头。 “那我跟朋友出去,你都陪我去。”她轻吻他布满青髭的下巴。 “好啊,如果你不怕我跟去碍手碍脚的话。”他回啄她的小嘴。 “为什么会碍手碍脚?” “要是有帅哥想向你示好,我在岂不是碍手碍脚?”他开玩笑说。 “不可能!全世界都知道我最爱你了,哪个人还笨到想追我,我就叫他回家照镜子反省,比你好一百倍我才考虑。”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一脸严肃。 “比我好一百倍,多得是。”他好奸诈,为了多听几句她的甜言蜜语,故意折损自己。 “才没有,你在我心里是一百万分、一千万分,不可能有人比你更好。” “你的评分标准太低了。” “喂喂喂……先生——”她恼了,戳他的胸膛。“你的意思是我眼光不好啰?我眼光不好的话怎么会发现这里有个好男人,马上先下手为强。” “你什么时候先下手为强了?”他被她装腔作势的“耍流氓”口吻逗笑了。 “有啊!”她扬起下巴。“我很久以前就说过喜欢你了。” “什么时候?”他装傻。 “就是我出国参加肚皮舞大赛的那一天,是我先喜欢你,你很久很久之后才喜欢我,这就表示我比你有眼光。”她坦率地承认,她喜欢他很久了。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在你之后,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喜欢你?”他也像个孩子,玩心大起,跟她玩起“谁比较厉害”的游戏。 “我就是知道。”她噘起嘴,轻哼了声。 “如果我说……”他回想和她相识的过程。“在你半夜跑来敲我的门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这样有没有比你早?” “啊?”她瞪大眼。“那么早?” 那时她还在上一段感情中犹豫不决,备受煎熬,努力将太多太多不好的感觉强压下来,勉强去爱,没有细想自己对罗秉夫为何有种特别的信赖感。 因为没来由的信赖,从一开始认识,她就不断地为他带来麻烦。 “不然你以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收留不喜欢的女人?”他轻笑,总算对自己坦白,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对她有了很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当时他不愿意去面对这不该有的感觉。 “厚厚……”她眯起眼点点他挺直的鼻梁。“原来你心机这么重,早就对我想入非非……” “想入非非的是你吧,这我可不承认。”他始终维持绅士风度,不逾矩,不轻率,但她对他的挣扎却浑然不知,死缠活缠赖着他。 “是谁都没关系,幸好我们最后在一起了。”她躺下,仰望天花板,满足地轻叹。 他们都有过去,无论欢喜悲伤,这些堆叠的过去让他们相遇、相惜,每一步都朝着彼此更走近一些,最终,他们相爱了。 “真好……”她微微一笑。 “什么真好?” 她转向他,调皮地亲吻他的下颚、嘴唇、鼻子,最后紧抱着他。“能被你爱着,真好。” “嗯……”罗秉夫搂着她,也满满感动。 能被她如此深爱着,真好……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珍惜历经跌宕后的此刻,珍惜在身旁陪伴的彼此。 从灵魂深处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平静、幸福永恒…… 这时,急促的门铃声突兀地划过宁静清晨,接着是用力拍打门板的声音,惊天动地。 “我去看看是谁。”罗秉夫起身套上衣服。 倪安琪侧身看着他走出房门,呆呆地发愣着,呆呆地微笑着。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爱、这么爱另一个人?爱到眼中只看得见他,爱到一刻也不想他离开身边,爱到只要是为了他,什么苦都甘愿受。 爱惨了。 她眼巴巴地等着他再度从房门走进来,等了大约五分钟便觉得捱不了,起身裹着他的晨袍,打算下楼找他。 才走到楼梯间,便听见一楼大厅的争吵声,她加快脚步,跳着下楼。 “你不是说她搬走了,我昨天明明见到她又在这里过夜——” 一大清早敲门的是许冰莹,盛怒着要找倪安琪。 “大姐……你这是怎么了……”罗秉夫长久以来一直跟着雪儿喊许冰莹大姐,虽然她年纪比他还小一岁。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倪安琪,也纳闷她怎会知道倪安琪在这里过夜,顿时思绪像散乱一地的拼图,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却又捉摸不清。 “不要叫我大姐,叫我雪儿……”许冰莹像是一夜未眠,红着眼,披散着发,哀怨地望着罗秉夫。 “秉夫……”倪安琪低声喊着,接着看向许冰莹。“许小姐,早……” “我就知道她在这里。”许冰莹走到倪安琪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叫:“你这个淫荡的女人,怎么可以勾引别人的未婚夫?” 倪安琪被她忿恨的表情吓到了,缩着脖子。 “大姐!”罗秉夫动怒了,他无法接受许冰莹用这种口气对倪安琪说话,更不能接受她那尖酸刻薄的用词。“请你离开,马上离开。” “你忘了雪儿了吗?你忘了自己的承诺吗?你说过会一辈子爱她、照顾她……”许冰莹瞬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悲痛地指责罗秉夫。 “这跟安琪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罗秉夫这次明显感到被压迫的不舒服。他对雪儿的思念、对倪安琪的感情无须向她交代,为什么她要用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他对不起的人是她? 一开始,许冰莹的来访安慰了他对雪儿的思念,她会提起雪儿小时候的模样,会提起他当兵时雪儿总是对她说有多爱他;她是雪儿的姐姐,爱屋及乌的心情,他待她总多了几分礼遇。 渐渐地,她来访的次数愈来愈频繁,说雪儿进手术房之前托她照顾他,说雪儿曾担心他有天变心,要他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不能对不起雪儿…… “如果不是她勾引你,不是她厚脸皮地黏着你,你不会变心的,你已经把她赶走了,现在她又回来缠你,明明是她不要脸。” “不是这样,我爱她,我爱安琪,这跟我对雪儿的思念并不冲突。”罗秉夫隐忍着怒气,软下语气对许冰莹解释。 “别说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许冰莹捂住耳朵夺门而出。 当她跑到街上时,门外乍然响起一道锐利的煞车声,罗秉夫和倪安琪的心脏同时高高举起,接着立刻冲出去。 只见许冰莹呆坐在柏油路上,紧急煞车的司机探出车窗外破口大骂,骂她走路不长眼睛,骂她想死也别拖别人下水。 罗秉夫搀扶起吓到掉魂的许冰莹,转身向倪安琪说:“你先进屋里,我送她回家。” “嗯。”倪安琪担心地看着许冰莹,这一刻,她明白了—— 许冰莹也爱着罗秉夫,而且比她还要早……还要久—— 倪安琪坐在二楼沙发,身上依旧裹着罗秉夫的晨袍,望着那座骨董时钟,听着答答答答的齿轮转动声,盯着那左右摇晃的钟摆,一动也不动。 罗秉夫已经离开两个小时了…… 她脑中不断地响起许冰莹对她的指控,想起罗秉夫痛苦的表情,她从来不知道罗秉夫会因爱上她而产生罪恶感。 她太粗心了,以至于忽略了他的感受;雪儿过世都八年了,这八年里他独来独往,不曾动情,为的便是守住对雪儿的承诺,如今,他们相恋了,在这之前,对如此痴情的罗秉夫该是如何挣扎的决定,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倪安琪环抱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要自己耐心等待。 她得静下心,不可以胡思乱想,不可以预设立场,不可以再掉进黑暗的漩涡里,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荡。 害怕罗秉夫后悔了,害怕他有一丝勉强,害怕他其实不快乐。这阵子她完全沉浸在恋爱的幸福中,眼中看出去的一切都太美好、太梦幻,却没想到有人因此而受伤难过,她的心是不是太狭隘、太自私了? 悲观的念头一起就如同夜晚的大海,一道浪袭来,吞没了她所有希望。她将自己愈抱愈紧,仿佛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好冷、好冷…… 喀啦—— 忽地,听见一楼大门门锁被旋开的声音,她反射地跳下沙发。 本想下楼,但双脚却酸麻得不听使唤,犹如预兆般阻止她往前走,内心的恐慌愈来愈浓,令她失去了勇气。 罗秉夫走上楼,一脸沉重。 她紧盯着他的表情,想从中寻找蛛丝马迹,他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想放弃了?他们的爱情是不是不被祝福的? 罗秉夫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了倪安琪一眼,而后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她察觉他在颤抖,在隐忍着什么,但她不敢问。 倪安琪垂着手任由他紧缩的手臂弄疼了她的皮肤,任由他坚硬的胸膛压迫着她的呼吸,感觉他是如此疲惫、如此悲伤,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他终于放开她,默默看着她,看得她心乱如麻,看得她想逃跑,逃避任何她不想面对的结果。 “安琪……” “等等……”她以手覆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话。“等等……我需要一点时间……” 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她的双脚已经僵硬,她开始耳鸣,后颈抽痛着,全身一阵冷、一阵烫;所有她努力压抑的负面想法、假装根本不存在的忧虑此时一股脑儿全涌上,如恶浪朝她扑来。 下一秒,她只记得眼前一片黑暗,而自己被黑暗吞噬了…… 第十章 “安琪、安琪……” 倪安琪昏过去后,罗秉夫慌乱地轻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但见她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像是身体的病痛,连忙抱起她,急忙想送医。 “唔……”大动作的晃动摇醒了倪安琪,她幽幽地睁开眼。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抱着她,往沙发坐下,手肘轻轻地托扶着她的颈。 “没有……没事了……”她挣扎着要起身。 “别动。”他不让她离开他怀抱,仔细看她。“确定没事?你吓坏我了。” “真的没事……”她虚弱地扬起唇角,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撒娇地在他肩窝磨蹭着。“可能是我也把自己吓坏了……” “什么意思?被什么吓到?” “刚刚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要病发了……” “什么病?”才刚放下的担忧,又冲涌上胸口。 “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犹豫着,最后还是决定坦白。“我得过忧郁症。” “嗯……”这件事他从阿健那里听说过。 “不过已经很多年没再复发了。”她接着说:“你还没回来之前,我很担心……后来……突然觉得四肢无法动弹,我很害怕,怕又回到以前那个样子……不过,没事了,真的,我知道。” 她憨憨地笑了笑。睁开眼,看见他担忧的表情,那种被宠爱、被幸福包围的感觉灌满胸口;她没有被黑暗打败,没有绝望,仍旧觉得能活着遇见罗秉夫是幸运的。 “担心什么?”他轻抚她的发,心疼不已。 “担心你有心事却不能告诉我,担心自己成了你的负担。”她伸手触碰他的脸颊,爱恋他的温柔,他的敦厚,他的痴情……但这一切原是属于另一个女人,她像是个小偷,偷来了不该是她的爱情,但是……她真的好爱他,想到若真得离开他,心便开始隐隐作痛。 但,如果他有任何决定她都会微笑支持他,只要知道他会好好的,快乐无忧便够了。 “傻瓜。”他低头轻撞她的额头,“我有什么事不能告诉你的?我连小时候被我爷爷拐得团团转的糗事都告诉你了。” 他对她从来没有保留,没有隐瞒,除了一开始没有勇气爱她。 “可是我感觉到你的悲伤……”她轻叹口气,“我舍不得……心好痛。” “我心里的确很难受。” “发生了什么事?” “我送冰莹回去后才知道原来她病了,而且很久了。” “真的?”倪安琪坐起身来,挂心问道:“生什么病?跟雪儿一样吗?” “不是……但她一直希望生病的是她,结果真的病了……” “我不懂……怎么说?” “许妈妈说以前因为雪儿的病,她跟许伯伯总是特别照顾雪儿,而冰莹从小就很懂事,无论品德功课都让父母很放心,他们并不晓得冰莹努力读书,乖巧听话全是因为渴望得到父母的注意,但是,随着雪儿几次进进出出医院,两老耗尽精力,因而疏于关心冰莹的变化。” “我了解……”倪安琪轻叹,“我罹患忧郁症那几年,母亲也是因为担心我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辞掉学校的工作回家专心照顾我,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就怕给我压力,怕刺激我,其实他们的压力更大,更辛苦。” 所以,她才毅然决然独自到纽约学舞,才想搬出来训练自己独立,减轻家人的负担。 “雪儿过世后,冰莹的身体开始出现毛病,经常头痛,胃痛,呼吸困难,到医院检查却始终检查不出病因,后来许妈妈不小心看见了她的日记内容,才联想到可能是心理疾病,她太渴望家人关心,所以装病,希望自己变成雪儿……” “去看心理医生了吗?” “看了好多年,他们以为已经渐渐好转……”罗秉夫停顿下来,沉重地摇头。 “结果呢?”她好急,拉拉他的衣袖。 “我送她回家时,许妈妈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冰莹经常来找我,而冰莹却总说是许妈妈要她来关心我,看看我好不好。” “其实是她想见你……”倪安琪先前已经体认到这点了,“她爱你。” “我不知道,我也没注意到,也许她真把自己当成雪儿,也许是……”他说不清,因为他不是医生。“许妈妈说她知道冰莹老是捧着雪儿生前最后一本日记,原本以为她是太思念妹妹,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罗秉夫没再说话,倪安琪也安静下来,两人心里都猜想,寂寞的冰莹或许是因为读了雪儿记载着恋爱的日记,长久以来希望成为妹妹的心理,而误以为自己爱上罗秉夫……她的病一直没有好转。 倪安琪想着想着,难过地伏地罗秉夫胸前,自己如此幸运,但世界上同时存在着许多不幸的人,如何能不珍惜感激自己拥有的一切…… 此刻,罗秉夫心中也有同样的感触--要珍惜身边的每个人,多用点心,多付出一些关怀,就能减少许多悲剧产生。 “我太粗心了,一直没发现她的异常。”罗秉夫责怪自己。 “你才不粗心,你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抢手。”倪安琪安慰他,搞笑说。 他轻笑,“许妈妈说他们会考虑搬到环境宽阔一点,生活步调慢一点的地方,也许先到冰莹住在澳洲的姑姑那里待一阵子,多点时间陪伴冰莹。” “希望她快快好起来,过回自己的人生。” “许妈妈还说,雪儿进手术室之前告诉她,如果手术没有成功,要我忘了她,找一个跟她一样爱我,但健健康康的女孩……” “嗯。” “我告诉许妈妈,我找到了。”他望着她,微笑。 “嗯……”倪安琪热泪盈眶,紧抱住他。 “爱哭鬼。”罗秉夫笑她,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我本来就是爱哭鬼……”她破涕为笑,轻搥他,“而且我还是黏人鬼,一辈子都要黏着你。” “关于这点,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他促狭地说。 “喂,有这么惨吗?”她张牙舞爪扑向他。 他捉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因为拥有彼此的爱,便拥有勇于面对的力量。 星期天早晨,罗秉夫带着倪安琪来到雪儿坟前。 摆上雪儿最喜欢的太阳花,焚一炷清香。 他向雪儿介绍倪安琪,让雪儿知道自己现在很好,很快乐。 倪安琪凝望他俊逸的眉眼,凝望他晴天朗朗的神情,倾心于他正直磊落的气度,心中满是爱意。 “发什么呆?”他弯身将香插入香炉,起身看向倪安琪,“你一直说希望认识雪儿,说有好多话想对她说,现在可以说了。” “那你不能偷听。”倪安琪将他推到一旁去,自己燃上一炷香。 罗秉夫觉得好笑,她在心里说,他怎么可能听得见? 不过,他还是站得远远的,见她低头看着雪儿的照片,口中喃喃低语。 她确实有好多话,一炷香都快燃到底了,话还没说完。 “啊……不够了……”倪安琪发现,慌张地燃起第二炷香。 他简直笑倒,这女人乌龙事特别多,没有牌理可言。 过了许久,她终于回头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说完了。” “说了什么我的坏话,不准我听?” “既然是坏话,当然不能让你知道。”她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这是我们姐妹的悄悄话,是秘密。” 此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满足于拥有的幸福也怀抱着淡淡的愁绪,伤感雪儿这般善良美丽的女孩竟如此早逝。 她向雪儿承诺会好好照顾罗秉夫,爱他,支持他,希望雪儿在天上能快乐无忧,再不受病痛折磨,也希望雪儿保佑许冰莹的病情早日好转……她说了好多,好多……只愿全天下的人都能得到幸福。 罗秉夫好笑地瞄她一眼,不再追问。 倪安琪搂着他的臂膀,两人漫步离开墓园。 这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路旁栽满了杜鹃和不知名的花草树木,绿意盎然,大地回春。 倪安琪嗅着空气中的芬芳,泥土的气味和绿树释放的芬多精,神清气爽,脚步轻盈,像个停不下来的过动儿,一会儿轻哼着自己编的歪歌,一下子说冷笑话耍冷,再不就出脑筋急转弯考考罗秉夫。 他笑得脸颊都酸了,肚子也饿了。 “老公……以后我们假日早晨都来爬山好不好?” “嗯?”他耳尖地注意到她对他的“称谓”换了,“你刚叫我什么?” “老头子啊,怎么了吗?”她纳闷地看他,“叫老头子不好?” “我听见你叫我‘老公’”,刚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整颗心暖和了起来。 原来她的声音唤他“老公”,是那么软,那么甜。 “哪有--”她脸一红,“我是叫你老头子。” “不对,明明是老公。”他确定自己没听错,而且,喜欢她这么叫他。 “人家又还没嫁给你,怎么可能叫你老公……”虽然,她是偷偷幻想过两人一起生活的模样,但可没这么厚脸皮,笃定人家会娶她。 “等等我就带你回我嘉义老家,介绍给我父母。” “啊?”她瞪大眼,这、这……这算是求婚吗? “我是不是很老派作风?”他瞧她惊讶的样子,担心进展太快,吓到她了。 “什、什么意思?”她还在被求婚的震惊中,晕陶陶的,思绪转不过来。 虽然真的有点快……但,她心中却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点迟疑,等他说完话,她要急着点头说愿意,能够嫁给他,与他共度一生……这简直是太过梦幻的未来,她不敢做白日梦,至少,不好意思认定自己是他理想的结婚对象。 她不像他如此完美,缺点一大堆--蹦蹦跳跳,孩子气,怕黑,黏人…… “我想正式将你介绍给我父母认识,也该亲自去拜访伯父、伯母,让他们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才会放心让我们交往。” “喔。”原来,人家只是礼貌上的拜访,不是去提亲。 想远了…… “咦?拜访?”她再次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我的观念是这样啦……我想你父母也会担心你的交友状况。”他想想,腼腆地笑了笑,“难怪你要说我是老古董了。” 与倪安琪交往,他没有抱着任何轻率的想法,更不是只想尝尝恋爱的滋味,他会细细呵护,爱她,保护她,带给她幸福,直到她愿意将未来交给他。 “不、不是,你还好,我的意思是我家里有一个更老的古董……”想起父亲,倪安琪的五官全皱在一起,吞吞吐吐地说:“我老爸……对我交往的对象……有歇斯底里的偏见,没有一个他看得顺眼,没有一个过得了他那关……” 除夕那晚,她回家吃年夜饭,老爸知道她和前男友分手了,开心得不得了,开了瓶珍藏五年,一直舍不得喝的红酒,庆祝她终于长智慧,要是她现在带罗秉夫回去见两老,不知道老爸会变出什么可怕的脸色。 她怕老爸为难罗秉夫,怕他受委屈,当然也不想再次考验父亲心血管机能是否健康如昔,最重要的是,万一老爸把罗秉夫吓跑了…… “这是我该克服的事,你不必担心。”他捏捏她软嫩的脸颊,要她宽心。 “你不知道……我爸平常是好好先生,可是一旦知道我们姐妹交了男朋友,整个人会瞬间变成哥斯拉……” “呵……”他老是被她夸张的言语逗笑。 “没骗你,会喷火的。”她加强语气,要他有心理准备。 “那么,今天我们就先闯你父亲那关吧。”他将她圈进臂弯,“为了你,龙潭虎穴我都愿意去,何况只是见你的家人。” 刹那间,倪安琪感觉罗秉夫像全身散发万丈光芒的英雄,是打败恐龙,拯救被困在高塔上的公主的勇者。 怎么有人可以把甜言蜜语说得如此真诚,让人几乎要感动落泪。 这个男人,简直完美到了极点。 结果,倪安琪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她和罗秉夫恋爱的消息早就曝了光。 倪爸爸担心倪安琪一个人住在外头没有人照顾,担心外食口味太重,营养不均衡,成天叨叨念念,她大姐倪安萝为了让父亲安心,忍不住透露小妹身边有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在照顾她。 护女心切的倪爸爸对女儿的眼光缺乏信心,还上“传阁”假扮客人探勘过“敌情”。 所以,当倪安琪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向家人介绍罗秉夫时,倪爸爸除了心里还有那么点不是滋味外,也想清了女儿终有一天要嫁人,终于不再闹别扭。 “好奇怪……我爸怎么跟你这么有话题,你们都聊些什么?”离开倪家时,倪安琪十分纳闷,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景。 两个平时都沉默寡言的男人,饭后居然在后院聊了两、三个钟头,老爸还搬出他平常都不准别人碰的古董茶具泡茶招待罗秉夫,匪夷所思。 “你爸爸喜欢园艺,你们家的花园整理得相当漂亮。” “他就喜欢弄这些花花草草,当初他追我妈的时候,就是送整盆整盆盛开的玫瑰花,然后又以玫瑰花花期过了,要带回家整理为借口约我妈见面,然后再换另外几盆花,故技重施,想想我老爸心机也满重的。哈哈。”过了倪爸爸这一关,倪安琪如释重负,连笑声都豪迈了起来。 “我刚好认识一位园艺设计的朋友,从他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刚才和你爸爸就聊这些。” “也是位老师傅?”她渐渐发现他真是博学多闻,而且,还不只是广泛浅薄的常识,他是那种一感兴趣就会投入时间深入研究的认真男人。 愈了解他,便愈为他内涵的深度着迷,他像是喧嚣城市里的隐者,不受外界五光十色迷惑,悠游于自己建造的世外桃源。 “不是,跟我差不多年纪。”他自我揶揄道:“终于认识一个年轻一点的了。” “男的女的?” “男的。”以为她误会了,他赶紧澄清。 “帅吗?有没有女朋友?”她眼睛瞬间发亮。 “问这个干么?”他微眯起眼瞅着她,醋味横溢。 “想说可以介绍给我大姐……”她解释道:“我大姐跟她未婚夫半年前解除婚约了,听说那个负心的家伙还被我二姐痛扁一顿,真是大快人心,我最佩服我二姐了,她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小时候我还说长大后要嫁给她,很呆对不对?” “呵……是满呆的。”罗秉夫见过倪安琪两位姐姐,这一家三姐妹个性迥然不同,都是标致的美人,各有各的独特韵味。 “你那个朋友个性怎么样?花不花心?”倪安琪自己拥有幸福,当然也希望大姐能早日找到美满归宿。“我大姐真是个超级好女人,单纯,善良,体贴,而且很顾家。” “这个……我不是很确定……”事关重大,罗秉夫不得不再三斟酌,“我跟我那朋友都是久久见一次面,虽然认识很多年了,但很少探问私事……” “那找时间约他出来吃个饭。” “好,马上办。”未来老婆大人交托的事,他怎敢轻忽? 打从初次见面,她就是这种爱管闲事的鸡婆个性,事事关心,重视朋友,连不认识的陌生人也要管,但若不是如此热情,乐天的性格,他又怎会有机会认识她,了解她,最后爱上她? 要忙的事,以后恐怕只会多,不会少。 春去夏至,时节又来到当初罗秉夫与倪安琪相识的季节,不同的是,那个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聒噪女人,如今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伴侣。 倪安琪是家中老幺,却是最早踏入婚姻的幸运女子。 婚礼那天,众家单身女子为了接她抛出的花束抢到大动干戈,每个女人都梦想嫁给如罗秉夫这般完美的老公,每个女人都渴望拥有倪安琪脸上绽放的幸福光彩,那束握在最美丽的新娘子手中的捧花便成了众人垂涎的标的。 倪安琪使劲抛出,最后,花束落在站得远远的,温柔敦厚的倪家大姐怀里。 结婚两年多,倪安琪的生活并没有明显改变,依旧热爱舞蹈,热衷舞台剧的演出,喜欢到处串门子,还是经常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而罗秉夫则认命地为她收拾善后。 罗秉夫是她头号粉丝,无论国内外,每场公演一定坐在最前排观赏,谢幕时捧着美丽花束上台献给他美丽的妻子,他们的浓情蜜意羡煞所有人,他的温柔体贴引起身旁朋友公愤,抱怨女朋友最近开始以他为标准,累死他们一干过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的男人。 他们会到相遇的意大利餐厅约会,回想当时她的鲁莽和他的拒人千里,那种只要差一张桌子的距离,可能就从此错身而过,也许一辈子都不再相遇的可怕假想,总会将两人带回热恋时期的浓情蜜意。 他会带她去拜访那些熟识多年的老师傅,听他们话当年,然后她便开始织梦--等他们老的时候,也要找个像这么幽静的地方住下,也许,会有一、两对情侣路过,进来喝杯茶,她也要抓着情侣们娓娓道来她和罗秉夫的爱情故事,并且祝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老公,那以后我们家会变成一个传奇的观光景点耶。”倪安琪在化妆室洗脸,突然冲出来对罗秉夫说。 “什么传奇?”他身上穿着剪裁合身,做工精细的深色西装,坐在床头等她。 今天是猛哥和柔柔结婚的大日子,这个做总招待的小女子还在天马行空,完全不了解自己身负重任。 “我们老了以后不是要搬到山上吗?” “好像是……”他不确定的原因是,上次是山上,上上次是小渔港,之前还说要搬到离岛,这小女人脑中的未来蓝图大概有上百张,他不知道 她说的是哪一张。 “你想喔,要是每一对情侣到我们家,听完我们的浪漫爱情故事之后深受感动,然后加深两人的感情,最后结婚了,那我们家就会变成像那种夫妻树,情人桥之类的,凡是来过的情侣一定会白头偕老。” “然后呢?”他嘴角噙着笑,她脑子里经常莫名蹦出来的想法总是教他啼笑皆非,所以,还没听就想笑了。 “然后就会有更多的情侣慕名而来,我们家就变成传奇的观光景点了啊。”她笑嘻嘻地想象着。 “嗯……”他捂着嘴,假装咳嗽,假装没笑她。 虽然很难理解她的联想力怎会如此丰富,但他永远是她的支持者,绝不泼她冷水。 “我看我们得研究一下。” “你又想研究什么?”通常她感兴趣的事便会丢给他,要他去研究,然后规定他得像说故事一样用很生动活泼的方式讲解到她理解为止。 这女人,耍赖功夫已经到浑然天成的境界的了。 “研究一下民宿要怎么开。”她认真地看着他。 “民宿?为什么?” “万一我们家变成观光景点,那总得招待一下观光客,所以我们老的时候就来开一间民宿吧。” “好,知道了……”这是她第两百零八张,最新的未来蓝图,“时间快来不及喽。” “我换个衣服就好了。”她开心地哼着歌,走到衣柜前,拿出小礼服。 罗秉夫在后方欣赏她撩人的背后曲线,忍不住走向前环抱她,亲亲她。 “我一直忘了问你,为什么刺个美人鱼在这里。”他抚摸她后腰处细致的刺青图腾,然后为她拉上拉链。 她转身环抱他。“你看过小美人鱼的故事吗?” 他点头,小时候的记忆还存留些片段。 “为了见心爱的王子一面,为了得到人间的幸福,美人鱼宁愿将自己美妙的声音献给巫婆,忍受身体撕裂的疼痛,让美丽的尾巴变成人类的双脚,但是巫婆好坏心,她告诉小美人鱼,如果王子和别人结婚了,隔天黎明,她就会化成泡沫死去。” “嗯……”他记起这个童话故事,这时回想,才发现是个悲剧。 “结果王子认错人了,根本不知道当初救他的人就是小美人鱼,而小美人鱼又无法开口说话,眼见王子就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小美人鱼的姐姐为了救她的命,用长发向巫婆换来一把刀,只要她将王子杀了就能变回人鱼,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下手,反而将刀子扔入海中,最后,黎明来临,在阳光的照耀下,小美人鱼化成了泡沫……”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他蹙眉。 她笑了笑,抚平他纠起的眉头,“这个刺青是我决定到纽约学舞前刺的,我想克服长久以来的心理障碍,要走出来,要张开手臂拥抱这个世界,如果我被打败了,无法拥有爱人的能力,无法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那就只能化成七彩泡泡,飘散在人间。” “不会的。我爱你永远爱你,你不会变成泡沫……”他搂紧她,被她的话吓得心神不宁。 “你看看,我有双脚,而且我跟王子结婚了喔。”她亲亲他的唇,“所以我克服了呀。” “嗯……”他仔仔细细看她,看了许久,知道她真真切切的在怀里才觉安心。 “啊--我是总招待,要最早到的说--”她大叫,赶紧拿起梳妆台上的手提包,“我们要快点出门了。” 她匆忙拉着罗秉夫下楼,走到门口时,注意到地上有封信,美丽的花卉信封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弯腰拾起,是给罗秉夫的。 “有人写信给你耶……从瑞士寄来的。”她递给他,开玩笑闹他,“有外遇喔……” “胡说什么。”他敲她脑袋,拆开信,“是冰莹寄来的。” “真的?”她跳着跳着,心急想知道许冰莹现在怎么样了。 罗秉夫快速浏览过信的内容后,微笑递回给她,“你自己看,她要我问候你。” “咦……这照片里的是她跟她男朋友耶……变更美了,看起来好甜蜜。”她读完信,拿着照片端详。 “看来,她已经没事了。”罗秉夫轻吐口气,终于放下心中的牵挂。 “嗯嗯,脸色红润,笑容甜美,哇……瑞士好美喔。”她赞叹完后,盯着他看。 “干么看我,老了以后想搬去瑞士住?” “不是,等我们结婚十周年,去瑞士度二度蜜月,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她原本的笑脸立刻苦了起来,撒娇地拉拉他的袖子。 “这两天我就去问问行程。”他笑着回答。 “啊--”她瞠目结舌,“不行啦,你不能这么宠我。” “我高兴,我喜欢。”他打开门,不理会她的抗议。 她的心愿也太小太小了吧,何必等到十周年这么久?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蜜月期,只要她开心,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会带她去的。 她愣愣地站在门口傻笑,他回头朝她伸出手。“走吧。” 倪安琪灿烂一笑,大喊:“老公,我爱你。” 随之,扑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 编注: 想知道倪安琪那位有个性,爽直的二姐倪安雅,会遇上什么样的好男人,得到令人羡慕的幸福,请看笨笨牛甜蜜桃系列046“男人不懂”系列之一《危险距离》一书。 至于温柔又单纯得令人心疼的倪家大姐,将会是什么样的男人来疼她呢,请期待“男人不懂”系列之三近期《博爱禁区》一书。 后记 夏洛蔓 九月底,生命中突然闯进了全然计划外的小生命,从此,生活热闹忙碌了起来,终于体会为人父母对子女那种既喜乐又担忧,更没辙的情绪纠葛。 事情的开端源自于一声细幼,微弱的猫叫声。 因为听见了猫叫,循着声音找去,没想到找到的竟是一窝瘦弱,像才出生不久的幼猫,接着便经历一场兵荒马乱又惊心动魄,令我永生难忘的抢救行动。 那天,久久见不到母猫踪影,耳边的幼猫叫声愈来愈频繁响亮,附近的店家老板及住户纷纷被这群像挨饿许久却唤不回母亲的可怜幼猫吸引过来。 一群人七嘴八舌讨论着,有人说从昨天就听到叫声了,有人预言没有母猫照顾,小猫咪待在这里恐怕活不了多久,也有人好心地拿起毛巾塞进狭小的防火巷为它们保暖,做挡板以防它们跑到街上遭遇不测,但,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 老实说,我怕猫。 很小的时候,因为年幼无知,好奇地强抱过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而它惊吓地从我手中挣逃,我吓坏了它,它也吓坏了我,从此见到猫便只敢远观,甚至让路绕道而行。 所以,见到那五只嗷嗷待哺,声声呼唤的瘦弱小猫,很着急,很担心,却毫无主意,最后不得不离开时,找了个超高纸箱,请人将小猫抓进纸箱中,然后放了盆鲜奶,希望它们能吃点东西存活下来。 这一个愚蠢的举动,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差点吓掉我半条命,回家后,上网查询发现幼猫该如何处理,这才知道沾染了人类气味的幼猫可能遭母猫弃养,而且,尚未离乳的幼猫不能喝牛奶,应该用专门喂养的幼猫奶粉,蓦地想起在写《爱的小傻瓜》时查过相关资料,但那时女主角蓝月乔有颜靖帮忙,她只需将小猫交给他,就算笨到没知识,没常识也不至于害了小猫咪。 这时我真的慌了,急忙打电话向编编求助,希望收养照顾流浪猫狗,经验丰富的编编能指引我一个方向。 “不行啦。这样到了明天它们就死定了。” 吓--编编一句话将我三魂七魄吓飞好几条,顿时,我满脑子全是那些幼猫奄奄一息的画面,开始心跳加速,手脚发抖。 立刻再拨出一通电话。 “老公,救命啊,我要害死五只小猫咪了,你快点回来啦。”我六神无主,说话颠颠倒倒,乱无章法,所幸,平时喜爱动物的丈夫心里有了底,比我镇定许多,马上请假回家。 等待老公返回的时间,依旧心神不宁,打了电话到兽医院询问喂养幼猫的方法,幸运的,诊所里正巧有位“流浪猫送养中心”的义工小姐带猫咪去看病,她接过电话,用温柔和善的口吻耐心告诉我要准备奶瓶,幼猫奶粉,教我如何冲泡……但我脑中仍一片空白,重点是……怎么喂……我连抱都不敢抱啊。 义工小姐还是很温柔,要我别怕,并且告诉我地址,要我将小猫带到送养中心,她会教我怎么喂。 此时我才稍稍安了心,待老公回到家,两人火速冲回现场,抢救再慢几个小时就可能被我弄得挂掉的五只小猫。 带着七上八下的心情抵达送养中心,等待好心善良的义工小姐泡好温度适中的奶水,直到她将奶嘴塞进幼猫口中,见到一只只已经有气无力的幼猫开始狂吸猛吸,吸到奶嘴都扁了,才真正松了一口气,笑了。 现在,这五只小猫养成“中广身材”,一个个肚子圆滚滚的,贪玩又贪吃,不时还会用那水汪汪的漂亮眼睛盯着你直看,软软地喵个两声,叫到心都软了,化了…… 尽管过程里得为它们把屎把尿,半夜还要设定闹钟起来喂奶,只要哪一只看起来没精打采,哪一只稍稍食欲不振就急得到处找资料,问医生,耗尽心力,但当将它们抱在怀里,抚抚那肥嘟嘟健康的小肚肚,看着它们活蹦乱跳,爬上爬下,打闹成一团,一切都觉得值得了。 我想,对这五只毫无预警且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便闯进来的小生命,就如男主角罗秉夫在心中的暗叹,有了倪安琪,未来要忙的,只会更多,不会少。 但明知会带来麻烦,明知以后还要操心更多,仍欢喜接受这甜蜜的负荷,理由只有“爱”吧。 我们家编编说得没错,只要喂过它们,就舍不得将它们送走,当罗秉夫打开门收留无处可去的倪安琪,此生缘分便已注定,再也无法割舍了。 “怎么会这么可爱--” 这是我现在最常冒出的感叹。 我不怕猫了,而且,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