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阎王》 楔子 延和十五年清明月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随着傧相的唱礼声,贵媛安领着他的新娘,用着舒缓合宜的节奏,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后,他将这女子的身子牵转向自己,然后放开她的手,拱起袖,面无表情地行了交拜礼。 这整套拜堂的动作,他做得端正得宜,毫无一丝怠慢,让每个观礼者都能感受到他对这场联姻的诚意。 拜堂结束,从此,他成了一个有家室的男子。 贵媛安的嘴上虽然带着笑,可看人的眼却是冷的。 他是个生得俊俏秀气的男子,一片浏海藏住眉毛,外人远远看去,只见一张总是带笑的和润五官,看不出他的情绪。加上右眼角下那颗好媚的痣,不但让他看起来不像个要操戈骑马的武侯,更常常教人忽略他眼里的冷冽与戾气。 他冷眼看着他那笑得合不拢嘴的主母,看着他那表面高傲却也藏不起得意之色的岳丈,看着这大群堆着献媚讨好笑容的虚伪人群,看着面前装点得喜气洋洋、火红一片的大厅…… 然后,他看着那个,一直窝在角落、低着头、绞着手的小小身影。之后,他的眼光一直无法从那身影上移开。 那是个十六岁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小小巧巧的。为了配合这喜气,她穿着如海棠般粉红的窄身衫衣长裤,及可爱的桃红梅绣小鞋,这些颜色配着她润嫩如雪脂的肤色,显得刚好。一条用红头绳编绑的辫子垂在胸前,让她有着少女的风韵。 像这样年纪的女孩,脸上挂着的,不该是一双喜欢追逐热闹的圆眼,还有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舒爽、有朝气的微笑吗?他记得,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表情。 但她微一偏头,他看到的却是她秀灵的眉——正纠结着、怯弱着、无助着。 看着女孩愁苦的模样,贵媛安的眼危险地瞇起。 他有股冲动,想要抓住她,想要问她、想要问这在场的所有人:为什么今天穿着喜衣、坐在他身旁、接受众人祝福的人,不是她?! 此时,女孩站了起来,从旁人手上接来敬礼的耳杯,还是垂着头,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贵媛安的眼神变得更贪求、更热烈了。他想要好好看看她,阔别一年,他想知道她变得如何,更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这个当初不顾众人惊愕与厌恶的眼光,挺身而出,支持他去实现抱负的女孩。 可是她始终没有抬头,没有让他看她的眼,一直恭敬地、依礼地俯着身子。 她高举着酒杯,用沙哑、平板的声音…… 「大哥。」女孩说:「我祝你们富贵好合,早生贵子。还有,要白头偕老。」 她抬起眼,看向贵媛安,可马上又避开了。 贵媛安注视着她红肿湿润的眼,突然,对她这温顺的模样很不满。 「大哥。」她说:「妹妹敬你。」 「蔚蔚。」他冷冷地瞪着她。「妳真的,要喝吗?」这句话问得很轻,只有身边的人才听得到。只见他的新娘震了一下,他的主母与岳丈脸色也都变了。 女孩一惊,可脸上有的不是尴尬,而是难过。她马上仰头,将礼酒喝尽。 他不说话了,眼神依然执着。 女孩感觉到他刺骨的视线,更是不敢抬起头正视,赶紧转开身—— 这时,贵媛安再开口。「妳要走了吗?蔚蔚。」 这话,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现场一阵抽气、屏息。 前方的小身影,更是无可抑止的颤抖。 贵媛安不顾他的妻子、不顾他的主母和岳丈,更不顾观礼的众人,他有些疯了,目中无人了。可他看起来又是这么冷静,正瞇着迷蒙的眼,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诱哄。「妳,不想坐在哥哥旁边吗?嗯?」 他的身旁,是新娘的喜位。 那女孩受不了,趋着小步,最后用跑的,离开了屋子。 贵媛安顶着众人奇异的目光,冷着脸,望着门口。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会怎么看他,散席后,又会怎么用尖酸刻薄的语气消遣这话题。 但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那个离他越来越远的小小身影—— 第1章 延和十七年立秋月 一名身着青衣、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走进涛澜侯夫妇所居的多子院,来到了休憩、沐浴及更衣用的边耳房上。 男子站定一座丝织屏风前,清清喉头,向里头尊敬地喊了一声。「侯爷。」 屏风里传出了贵媛安平淡的声音。「说吧。」 男子点头,翻开手里的黄历,开始念道:「今宜会亲友、订盟、沐浴、治病。今忌会生客、出行、取财及女色。」 「就这样?」 男子低头,应了声。「是的,侯爷。」 「发帖,取消京畿六部主官会见。」 男子连忙从腰带里取出牙牌记上。 会见京畿六部主官,虽为政务大事,但是这贵媛安自从做了三品大官之后,变得特别敏感,只要见日子不对,再大的事他也要搁到吉日才行。在他身边做了十年的参事,男子早已习惯。 「所有出行行程,延后。今日不外出。」贵媛安继续说:「关内外帐,通知各院家眷,今日不准取财。」 记完,男子没听见后话了。他谨慎地问:「侯爷,还有?」 静了好一会儿,屏风里才有声音。「黄历里头的忌女色,划掉。」 一个身材修长精硕的男人,披着一件单薄贴身的里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高傲地抬着脸,斜眼看着男子。「以后,我不要听到忌女色这样的话。」 男子一僵,连忙向贵媛安答是。 一旁的女婢见主子出来,机警地从衣架上取下直裰袍子,两人各持一边衣袖,要为主子穿上。她们取衣的动作非常小心谨慎,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品一般。 但是,她们眼尖的主子,还是看到了袍子上出现了不该有的皱折——尽管只是一条些微的阴影,仍让主子冷哼了一声。 贵媛安反身,回到盆架前,对着上头的铜镜,照看自己依然俊朗白净如青年的脸。女婢见主子这反应,一愣,接着惶恐地对看彼此。 「郑参事。」贵媛安说:「问问她们,今日尚衣何人?」 被唤郑参事的男子正要问女婢,贵媛安又说:「罢掉他。」 他细细地摸着右眼角下的痣,再说:「我没时间了。」 郑参事一惊,赶紧挥挥手,低斥呆愣的女婢:「发啥愣?快去换件直裰,侯爷赶着呢!」 女婢急慌慌地出门去换。 「看来——」贵媛安抚着戴在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轻轻地对郑参事说:「我不在的这一年,这宅里的人都懈怠了。」 他牵起嘴角,笑了,眼睛弯弯的,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可郑参事的头低得更低,背脊皆是冷汗。 延和十五年,继出任戍州安抚使司,解决该地粮荒与战乱的问题之后,延和十六年,涛澜侯再出使「归德上柱国特使」,于十七年立秋月时,由牡国归国。 这次出使,他与牡国谈和,使这只大虎不再蠢蠢欲动,垂涎禁国这块土地。他是全京畿、甚至是全国上下百姓,最愿意去信任的人。他的归国,对禁国而言,是件好事。 但对于过惯寻常洒扫杂事的仆役而言,主子的归来,却不是件好事。 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主子,像贵媛安这么难伺候了。 郑参事以为,贵媛安口中的没时间,是指向他主母朱丽氏请安一事。 可是来到那廊道的岔口上,贵媛安的脚步却直接走进那条生满竹丛、幽幽深深的,通往最边角院落的曲路,而不是朱丽氏那偌大的多寿院。 郑参事一惊,碎步追去,小心地催他。「侯爷,朱丽夫人候着您呢!」 贵媛安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郑参事觉得不妙,再说:「她吩咐小的,要您一回穰原,就去向她请安。」 贵媛安还是往里走,越走越急切。 郑参事知道他要去见谁,赶忙说:「侯爷,今日忌女色啊!」 贵媛安突然停下,回身看他。「很多人候着参事的位置。」他咧着嘴说:「记住我说过的每句话,郑参事。」 郑参事脸色一青,只能低下头致歉,看着贵媛安消失在曲径里。 普天之下,能让贵媛安抛开一切他所忌讳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这破陋的院落,没有半个仆役的身影。东西两边厢房,屋瓦脱落,边墙生草,十字甬道上满是落叶腐土。唯一能住人的,就是那北边正厢。 正厢的窗门花格,补的都是黄纸。黄纸给风吹个几夜便破,一补再补的斑驳痕迹,扎痛了贵媛安的眼。 这景象,让他看得脸色僵冷。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对她。可是一旦亲眼目睹,仍是压不住火气。 他大步走向正厢,想要大力地推开门,但他怕吓到里头的人,最后,他只是轻手轻脚地开条门缝。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她,根本不忍她惊着的。 他往门缝望去,终于见到了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那个女孩,正背对着门,缩着身子,低头专注地塑她的陶。 她一个人独处时,总是喜欢玩陶,彷佛陶土是个朋友,在陪伴她。每回她的衣裳都沾满了土渍,根本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女子,但就是看到这朴实样子,贵媛安的心才觉得踏实。却也是这认分样子,让他的心都酸了。 两人初见时,她便是这样。他会和她说话、想亲近她,是因为那压在她身上的孤独,让他感到似曾相识。他关心这个认分到有点委屈的妹妹,所以他和她说话了。那是兄长对亲人的责任而已,还有一点点对与自己相似的人的怜惜。 但自从她的那声大喊,还有日后的交谈相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我支持大哥! 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大哥是个心地很好的人,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却很善良。 为什么这么说?嗯…… 因为,因为大哥是这个家里,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啊! 每当他回想起那些还带着些童稚的直率话语,总会不由自主地呵呵痴笑着。 对外人,他是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人。他想,那是因为,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这个懂他心的女孩——自从他知道她懂他的心。 可这女孩却要两人的互动,永远定格在兄妹亲人的关系里,觉得两人只要心意相通,就是这辈子最温暖的幸福。可这满足不了贵媛安。 于是,他拉开了门走进去。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引了那专注塑陶的人回头。 贵蔚看到了她的大哥,贵媛安。 她有点慌。她惊讶他这么早到家,比他原定的行程,足足早了旬月回到穰原。 这是她好想念的身影。但是见到这身影,她却不能放开心怀地去笑、去高兴。她还记得,两年前,他婚礼上的情景。她更无法忘记的是,她今年要面对的命运。 她怯怯地望进贵媛安的眼睛,看到了他对她的深深思念,以及一再积累,积累了两年却得不到响应的深邃感情。 他用那紧绷到近似哽咽的声音,喊了她一声。「蔚蔚。」他伸出手,走过来,作势想要抱她。「我回来了。」他瞇起那好媚的眼,笑说:「让我抱抱妳,嗯?」 好不容易与思念甚深的人相见,她应该要欢喜、要跑过去、要紧紧抱住这个人的。可是心头搁着的那件事,却让她退了一步。 她只能这样强笑着。「大哥,这么早回来。」 她不像大哥这么厉害,可以藏住所有情绪。她怕大哥从她的情绪里,知道那件事,于是,她反过身,把桌上塑陶的工具与坯土全收拾了起来。 看她的举动,贵媛安的笑僵了。 贵蔚收拾了一只小包袱,整整衣服,绕过贵媛安,要出门。他一个侧身,就把她小小的身子给挡住。她闪身想再走,贵媛安干脆捞住她,让她紧紧地贴向自己。 「妳知道吗?蔚蔚,我后悔了。」他低下头,用颊亲密地摩娑贵蔚的小脸。「为什么那时候我不强迫妳,让妳随我出使牡国呢?」他哑着声问。「否则,现在妳也不会是这藏着心事的模样。」 贵蔚脸红,撇开脸闪避。贵媛安不允,大掌包住贵蔚的脸,让她抬头看他。 「随你去的,该是大嫂,我只是你的妹妹,大哥。」她说。 忽然,贵媛安上身整个压下来,用好大、好急的力道,吻她的唇,吻她的颊,吻她的鼻,吻她的眼。 贵蔚吓住,紧扯他的衣服,弄皱他的衣服,他都不以为意。 他在意的是,她竟然在发抖?她居然在害怕? 「不要再让哥哥听到这种话,哥哥讨厌这种话。」他紧贴她的耳,轻轻地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贵蔚喘了一口气,脸埋在他的胸口更深。 「蔚蔚,妳说,妳要说,发生什么事?」他耐着性子,再说。 贵蔚顿着,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大哥,我们是兄妹,大哥有妻子了。」 贵媛安极力地忍着脾气。他还想再纠正她,不料,贵蔚突然迸出这一句—— 「将来,我也会有丈夫。大哥老是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让我觉得很难堪。」 贵媛安的眼眶睁裂。他不过离开她一年,她怎学会说这话的? 「蔚蔚,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努力压抑着怒气。「妳不会有丈夫。」 贵蔚安静不答。 「我可以保护妳,可以抛开一切守着妳。这几年我们过得很快乐,不是吗?妳看,现在不都好好的?我掌控了这个家,还攀上了高位,妳不用怕别人。以后,也会是这样的日子。」 贵媛安平日话不多的,但是一遇上这倔强的孩子,他只能用好多好多的实话、好多好多的耐心,来冲破她的心房。 可是他的温柔与真话,这回却安抚不了贵蔚。她突然推开他,冲着他大喊道:「不!不会有了!我们连这样的日子都不会有了——」 「一切……一切……」贵蔚发现眼泪流下来,赶紧用袖子擦,把上头的土渍都抹在脸上了。「一切都到此为止……」 贵媛安的眼本来充满戾气,可一看到贵蔚流下眼泪,他什么都软了。 他只想知道是什么事,逼得贵蔚要说出这么令他痛苦的话来。 但贵蔚不给他机会,紧紧揣着包袱,缩着身往前冲,撞开他,快步逃离了他的视线。 贵媛安一脸淡漠,来到了主母朱丽氏所居的多寿院。 主母朱丽氏,是一个貌似五十出头的妇人,由于丈夫早逝,练就她强势自立的性格,平日总是面色严肃,高高抬着脸,由上而下斜视着看人。 她就这么冷冷的,看着贵媛安在她身边坐下。 而他的妻子德清氏,始终淡笑以对,候在主母身旁。 她是杏子眼,画了柳叶眉,这么看人,总觉得她是在对人家笑。但是贵媛安知道,那笑是没有感情的,是藏了很多想法的。这便是他美丽柔和如春景的妻子。 贵媛安对上她的眼,也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 上了桌后,他先摸了下茶盏。「谁备的茶?」 他把茶盏推开,环顾列在一旁的婢女。 一个婢女怯怯地走了出来。 「拉出去。」他扬扬手,说得随意。「十板。」 室内一干人皆错愕不已。 「你这是干什么?」朱丽氏很不高兴。 「备不了热茶的下人,主母留她何用?」贵媛安斜眼看着他母亲。 朱丽氏嗤笑一声。「约好了时辰,却把咱们耽搁在这儿,不知是何人。」 德清氏赶紧出来打圆场。「换了茶也好,我父亲刚捎来饶州产的春水仙,媛安和主母都来尝尝吧?」 贵媛安没回她话。朱丽氏则勉强牵起嘴角,对这很讨她喜的媳妇说:「那妳就差人去取,咱们喝喝看。」 德清氏站起来,堆着世故的笑。「我煮给你们喝。」说完,婢女搀着她出去。 德清氏走后,主母又板起了脸。「前阵子,磨勘院送来诰命,朝廷封你『都堂大宰相』,还升你为正武阶一品。」 「难得啊,这宰相的文官职,从没让武人做过。也从没一个武人,可以拔升到一品武阶。不论什么,你可都是全禁国第一人。」主母说,语气转柔。 贵媛安看着他母亲,眼微微瞇起。 「这次你出任特使,和牡国交涉成功,让这贪婪大虎安分下来,或许这是中央封你大官的原因,但是……」果然,主母话锋一转,又犀利了。「不要以为这全是你自个儿的功劳,就把背后推你一把的人给甩得一乾二净了。」 贵媛安撇开脸,哼了一声。 「你知道这次升你为大宰相,朝上有多少人说话?不止是士侯派,连你的武侯派盟友也有人微词。」主母说得义愤填膺。「他们说一个品德操守有问题的人,不配做一国的大宰相。」 贵媛安斜眼看着门外的院景,听得心不在焉。 那些流言蜚语,他怎会不知道?但他从不在意。 「你知道外头的人把你说得多肮脏吗?」主母见他如此,话说得更重。「要不是德清的父亲替你压下来,尽说你的好话,你政绩做得再多,今天也轮不到你坐上大宰相的位子!」 贵媛安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呵呵地笑。「主母是要我好好谢谢三司使?」 「要是没三司使为你上下打点,涛澜侯家的确没这风光。」 贵媛安又看向他母亲。「您好像还是以为,您儿子就该像您取给他的名一样,真的只能一辈子安安分分的,像个女子一般?」 主母没理会这挑衅,强硬地要继续主导话题。 「人家待咱们这么好,你在那婚礼上做出那样的反事,人家也没说什么。反观咱们——你和德清氏婚后两年,都没给这家添后,还一直冷落她,你要咱们怎么和三司使交代?到现在,连『画武罗』仪式也不给,你是想看着妻子老去吗?」 贵媛安不说话,还是看着主母的脸,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 其实,主母年已七十,容貌却维持在五十好几。贵媛安也是,三十七岁的他,面孔依然有着二十岁的俊朗精致,那是因为,涛澜侯家族为「武罗」后代的缘故。 在禁国的神话中,传有四大「禁兽」,皆怀有异能,于远古时,为创国者少司命帝稳固禁国国境。而天下既定,祂们的后代虽化为人形,但仍保有其先祖异能,也获得了朝廷的爵位与食邑。 武罗,即是四大禁兽之一,为帝都的守护者。传说祂生如人形,遍身豹纹,声音像玉佩的摇动。为了永生永世坚守帝都,所以祂让自己的心化为玉,得以忍过各种病痨伤痛。这颗玉心,便承继在每一代长子身上,使得他们的面貌不易老衰,身体不易疲累,受了伤也可马上痊愈,因此比一般人长寿。而为了维系家族的团和绵长,长子的元配可以透过「画武罗」的仪式,得到承继者的另一半玉心。 可是他的父亲,却比他妻子早一步走了。每每看着主母那张脸,贵媛安都会冒出这念头:没有什么可以杀死他们的,就只有寂寞。 寂寞可以让一个人不想活的。 贵媛安一直都知道父亲寂寞的原因,因为他也可能步上父亲的后尘。 如果,他始终摆脱不了这个朱丽氏的掌控,也无从选择陪伴他走完这一生的伴侣的话,那么,他也将被寂寞杀死。 他突然觉得烦躁,开始用扳指轻敲着桌缘。 朱丽氏咳了几声,不打算屈居在她儿子的气势之下。她先开口:「我与德清,替蔚么作了主。」 贵媛安一僵,声音有点不稳。「什么?」 「知道单胡吧?」主母有些得意。「他任职磨勘京朝官院,做到东知院,总管所有文官升迁的事。我们有了这样的女婿,你们武侯派的,就可以和士侯派的拉近关系,不是吗?」 「主母把贵蔚许给他?」贵媛安咬着牙问。 他终于知道,贵蔚为什么会发抖,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该离开穰原,不该离开她半步的。 「如果我不早点把她嫁出去,难道要让她留在这个家一辈子,扰你的心性、坏你的名声?」主母不屑地笑着。「朝里朝外都传成这副德性了,不要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干的肮脏勾当。她还有人要,就要偷笑了。」 贵媛安猛地站起来,要往外头走。 朱丽氏拍桌,拔尖着喊:「你去哪儿?!」 此时,端着茶盘的德清氏也正巧进屋。见贵媛安面无表情,她笑着说:「那么急,去哪儿?尝了春水仙再走吧?」 贵媛安停了脚步,看着德清氏,又看了看他母亲。「我从没有要隐藏什么。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肮脏勾当。」他笑咧了嘴。「总有一天,我会让全穰原城,都承认这件事。」 德清氏不笑了。 朱丽氏气得嘴里直嘶嘶叫。「你、你、你——敢?」 「主母可以再活久一些。」他马上接话。「看我怎么做。」 朱丽氏捧着心,呼嗤呼嗤地喘着,脸都红了。 德清氏搁了茶盘,赶紧去抚主母的背,然后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贵媛安。 看着这情景,贵媛安只是嗤笑一声。他不担心,因为主母身上有另一半玉心。他也不惭愧,这女人之所以安安分分待在这个家,只因为她还没得到另一半玉心。 这个家,不只是他,很多人都会耍技俩的,只有那个孩子…… 将来,我也会有丈夫的。大哥…… 他的心一揪,更义无反顾地往外走。 他的玉心,从不为任何事所动,就只会为了那个从不争的女孩所痛。 这痛,总能让他意识到,世上很多事,不是活得够久,就能达成的。 南北直向的棉桐大街,是穰原城西的一条商业大道。街上还有许多支巷,其中有一条巷,全是茶号与茶商会馆,因此那条巷便称作支棉桐茶街。 贵蔚不在宅里,就只会在一个地方,那便是支棉桐茶街的丽台茶号。以前他常带她去喝茶。她吃点心、捏陶,他则听小曲,或只是静静看着她,也是一种享受。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独处了? 贵媛安要车夫驶得再快一些。 一进茶号,扑鼻的是浓浓茶香,及市井的纷闹声。一楼茶厅布了一张张四仙、八仙桌,近百人挤着,有的谈论政事,有的漫谈琐事,店伙计便高举着汤瓶,穿插在人群中,时时呼着「加汤、谁要加汤?」的口号。 对这纷扰,贵媛安其实是不喜欢的。他很敏感,这茶香里,杂着人的体味、汗味,他都闻得出。要不是贵蔚喜欢吃这茶号的糖茶粿,他不会来的。 茶号掌柜马上认出贵客上门,老远就想挥手大呼。「这不是涛澜侯爷……」 贵媛安比了手势,要他噤声,不要招摇。并招招手,要他靠近说话。「贵蔚在这儿?」 「在,在,她一来,小的就把她安置在老地方哩!」掌柜讨好的嘴脸。突然,他想到什么,又说:「对了,侯爷,申时初头的时候,有个爷来这儿找您呢!」 贵媛安看他,要他继续。 「他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东张西望的,小的问他找谁,他问您是不是习惯上这儿喝茶?」 贵媛安垂下眼。「还有?」 「嗯……他说的官话挺怪的,也不像方言,倒很像牡国——」 贵媛安塞了枚银饼给他,打断了话。「下回再这样大声嚷嚷,我便不来了。」 「好的好的……」掌柜赶紧鞠躬哈腰,然后领着贵媛安往楼上的静房走。 上了楼,楼下的纷闹都上不来,廊上很静,只有茶号院子外的树叶婆娑声。他遣退了掌柜,安静地进了那厅独间茶房。他轻声阖上门,绕过屏风,找到了贵蔚。 贵蔚总是喜欢背着门塑陶。这是一个孤独惯了的人,面对世界的态度。 贵媛安瞇起了眼,更靠近她。越过她的肩,他看到她手里在塑的陶俑。 他开心地笑了。她在塑他,塑她眼里的他,把她的思念、真心,都塑在上头。 他知道。他感受得到。 然后,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枝点了黑墨的细画笔。他看到她迟迟悬着手,不敢下笔。想下笔的时候,手竟然是抖的。 接着,肩膀也抖了。之后,全身都抖了。她哭了,她又哭了。 贵媛安想也不想,伸出双手,从后头握住她持画笔的手,另一手托着她拿陶俑的小掌,整个人身体的烘热,都包住了贵蔚。贵蔚当然吓到,她赶紧回头,贵媛安的脸顺势贴上她的颊,她的眼泪全糊在他脸上。 贵媛安难过地叹了声气,说:「妳以前,好喜欢看哥哥的哭痣。既然如此,这颗痣,怎么可以画不好呢?」贵媛安施力,牵着贵蔚的手去点陶俑右眼下的痣。他说得轻声:「来,我们一起画。」 贵媛安又说:「蔚蔚,我都知道了。」 贵蔚忽然又是一抖,画笔一偏,整笔的墨色画去了陶俑的半边脸。 「哥哥变丑了。」贵媛安笑了一声。「妳想和这个丑哥哥在一起吗?」 贵媛安坐到她对面,盯视着她。「还是,和妳眼前这个人在一起?」 「不可能的……」贵蔚低低地说。 他的声音有些硬。「看着我说话,蔚蔚。」 贵蔚还是没有理会他。 贵媛安压抑地叹了声粗气。「蔚蔚,妳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妳,可是,妳要开口。」不知拿她怎么办,他只能先说。「妳想要嫁人吗?」 想了一会儿,贵蔚点点头。 贵媛安有点错愕。「妳嫁人,那哥哥怎么办?」他沙哑地问。 贵蔚震了一下,摇头。她的意思是,不知道。 贵媛安紧抿着嘴,闷闷地问:「妳是不是厌腻了哥哥?所以想逃?」 贵蔚惊讶地抬起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不敢说。 他当然知道答案不是这样。她不会厌腻他,就像他永远不可能厌腻她一样。 看看那只陶俑塑得多细,他的发式、惯穿的袍子、皂靴,他腰带上的鱼符袋,连他那颗右眼哭痣都想标上。他不在她身边时,她就是借着这种方式来想念他。 他只是想逼着她说话,开口说他想听的话。可是她不说,什么都不说。 最后,等不到想听的话,他近乎嘲弄的一笑。「妳不想要哥哥的身体吗?」 贵蔚一愣,脸上立刻是惊讶与羞辱。 「妳也爱哥哥那么久了,难道都不好奇吗?」说着,他竟解开了他脖子上的直领扣子,还继续的,一个一个往下打开。看着贵蔚傻掉的表情,他笑得邪魅。「想看吗?看过之后,妳就不会厌腻我,就不会这么急着想嫁给那种无聊男子……」 贵蔚生气了,气得脸都红了。她快手快脚,收拾桌上的陶土、刻刀、画笔。 贵媛安没了笑。他想逗她、激她,可是也不想看她气成这样。 他知道,他这种话,简直是污辱彼此的感情与心意。 「蔚蔚,别这样……」他放软语气。 贵蔚不听,嘟着嘴,伸过手要去夺回贵媛安面前的陶俑。 「好了!蔚蔚,不要这样。」贵媛安猛地抓住她的手。「妳真的都没想过我的感受吗?」 贵蔚怔了下。她第一次听到,大哥这么急切,却又软弱的声音。 「我很难过,蔚蔚,很难过……」他的声音,好哑。 贵蔚软了力道,不挣扎了。但是……她又怎会不难过? 她总以为,自己只要安分点、知足点,就没人会注意她了,让她可以缩在一个安全的角落,去珍惜大哥给她的这分情意,并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那片从不让人窥探的内心境地。 可是,大家都在看着他们,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一样骂他们干的是肮脏的勾当。他们甚至可以漠视大哥过去为国家、为人民的付出,而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那些毁谤,充斥在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府里、茶号里、走在寻常的街巷中,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无法逃避,也无法不在意。 她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两人不被祝福的感情。 她呼了口气,怯怯地看上她大哥的眼睛,那双被她的固执伤到的眼睛。 「可是,大哥……」她鼓起勇气,说:「那是主母,那是大嫂。我、我不可能这么去忤逆的。我忤逆了,会害惨大哥。」 贵媛安瞇起眼,狐疑地看她。 她再说:「大哥现在还是大宰相,大宰相啊……名声很重要,这样才会受百姓爱戴。而且,大哥也有好多、好多敌人,我不想坏大哥的仕途,他们要是用这种事去伤害大哥,那我——」 「谁告诉妳的?!」贵媛安忽然大吼:「谁要妳去烦这种事的?!」 贵蔚被吼得说不出话来。 「是主母?还是德清?」他硬声问。 贵蔚摇头。 「还是德清?」他大声质问。 贵蔚还是摇头。 他深深地吐着气。 「妳什么都不说,蔚蔚。」他冷笑出声。「所以,还是要嫁?」 贵蔚艰难地说:「对,我一定得嫁。」 「妳放开哥哥一次了,还要再放开第二次?」贵媛安抬起脸,由上而下的斜视她。「妳在怕什么?」 「没有,我没有在怕。」贵蔚努力让声音平稳。 「好,蔚蔚,很好。」贵媛安站了起来。「收一收,我们回去了。」他把那只陶俑摆在她面前,还给她。 室内充满了紧绷的寂静。 她希望大哥可以说说话。他的声音,能让她安心。她需要安心,因为她骗人,她其实很怕很怕,怕跟一个她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而且永远看不到大哥。 可是,她又不希望大哥说话。大哥说话,只会逼她,逼她说出她很想说的话,很想表现出的胆小与懦弱。 那么,她当初何苦壮着胆子,去面对她最害怕的主母与德清氏? 当她告诉她们,她对自己的兄长根本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她真的很难受。 因为连她自己,也对这段感情感到绝望。 大哥如果知道她是那么的绝望,他会怎么想? 贵蔚低着头收拾她的包袱,视线又糊了。 下楼前,贵媛安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她。 「哥哥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里会生一颗哭痣。」他指着自己右眼角下,凄凉地笑说:「因为,妳注定要离开哥哥。而哥哥一定,会一辈子为妳而哭。」 贵蔚屏息,紧紧地抱着包袱。 「妳也觉得我们肮脏吗?蔚蔚。」他轻问。 看着大哥那悲伤的眼,贵蔚很想冲口而出,她心里真正的答案。 但贵媛安没有等她,便下楼,融到了浓浓的茶烟与人声里头。 因为玉心,贵媛安不容易累,却也更不容易入睡。他从没告诉别人,他痛恨在黑夜中张着眼,孤独地等待,等待这个世界苏醒,连贵蔚也不知道。 因为,那种感受,是会啃人心骨,会让人觉得,死寂的折磨,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使人麻痹,感受不到这段人生的意义。 尤其在他得到了那么多、爬上那么高位之后。 所以,贵媛安总要婢女替他准备「冉遗烟」,那是用曝晒干燥后的冉遗鱼制成的熏香。这种鱼出产康州,鱼身蛇头,食之可避恶梦,制成熏香便可助人好眠。 自从去年出任特使,离开穰原,他使用熏香的量便越来越大。 婢女端来那只青瓷莲花香炉,让贵媛安试闻,他不悦地扬手。「不浓。」 婢女一愣,解释。「侯爷,我们是用您在牡国时的量……」 「侯爷要妳们添,妳们就添,多说什么?还不快去。」 此时德清氏责备的声音响起,婢女慌慌地退下。 贵媛安回身瞥了她一眼。 她来到他身后,替他解开发辫,手指伸进他那浓黑的发丝,一下一下地耙梳。 贵媛安的面前立着一面铜镜,他斜眼看着铜镜,铜镜里的德清氏正在对他笑。 「媛安,今晚,还是睡不着吗?」她笑得温婉。 贵媛安冷哼一声,手摸抚着那羊脂玉扳指。他知道,那是一种包装过的嘲笑。 德清氏的指伸得更深,摸上他的脖颈。她的声音又柔柔地响起。「妹妹要出嫁了,不开心吗?」 贵媛安身体一僵。德清氏发现他的脖颈硬了,笑出了声。 「对你们的事,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靠上贵媛安的耳朵,轻说:「我的报酬,也该给我了吧?嗯?」 贵媛安终于回过身,瞪着她。 德清氏还是微笑,甚至伸出手,去摸揉着他右眼角下的哭痣。 「你知道外头怎么传吗?他们说你好色,不但不孝不义,还冷着助你事业有成的妻子不理。听我兄长说,这次在朝上,很多人打着树正纲纪的名义,上奏反对你接大宰相。毕竟,禁国不要一个逆伦的宰相啊!还好我父亲极力澄清,否则……」 贵媛安冷冷地打断她:「想跟我讨谢礼吗?」 「你说呢?媛安。」她笑瞇着眼。 「妳嫁给我,就只是为了这半颗心?」他斜着嘴角。 德清氏没反对。 他嗤笑。「妳的人生,真不值钱。」 德清氏呵笑。「我那可爱的小姑,接近她大哥,也不正是为了这个?」 忽然,她趴上贵媛安的背,手大胆地往前探,用力抓弄他的胸腹。「还是,为她大哥这么诱人的脸孔与身体呢?」 贵媛安偏头,睨着她。「那妳呢?」 「当然,都有。」像是挑衅的,她把气喷在他脸上。 贵媛安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攫起,往里间走,毫不疼惜的她摔在床上。他脱了彼此的衣,压上她,咬牙道:「我告诉妳,妳要的一切,贵蔚都不屑要。」 德清氏的脸上,终于没了那虚假的笑。 贵媛安笑得放肆。「妳不过是在捡贵蔚不要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在说这话时,心很酸。 想起那个把自己锁在破陋院落里,背对着门,就着那随时都会被夜风扑灭的烛火,低头捏着陶土的女孩,他的笑变苦了。 而再过不久,她更是别人的妻子了—— 第2章 白露月,天气渐凉。黄历上写道,廿日,是适宜嫁娶的吉日。 穰原城北,有求如山环绕,山下有一近圆的大湖相邻,穰原人称它为长命渊。 求如山上,为朝政中枢与皇族禁宫所在,因此该区管禁严格,没有鱼符或通行牙牌者,无法进出。 而宜国堂建于长命渊畔,是国办的大会馆。平日,除了入京官员于此住宿歇息外,也提供高阶京官应酬、庆贺的场地与饮食。 在朝有权势、有地位的京官,如遇喜事,一般皆会委托宜国堂筹办。此处场地大、菜肴好,气派十足,总使人有面子。贵蔚的婚礼,也在「宜国堂」举行。 贵蔚的丈夫,单胡,任职磨勘京朝官院的东知院,总管全朝文官升迁之事,官拜正三品文阶。而她出身于涛澜侯家,又系今朝都堂大宰相贵媛安的亲妹。这两家人的亲事,宜国堂自是备办得隆重豪华。 这场士侯派与武侯派联姻的大婚礼,在黄昏时举行,宴请百桌贵人。 申时末,一身藏青礼服的贵媛安,已坐上马车前往。他看着沿途植在樟篷大街上的樟树树影,映着昏黄的薄光,一晃一晃地往后头流去。 难得的,他觉得有些累了,有些想睡了。他想,大概是因为难过这种情绪,消耗了他的精力,让他不用依靠冉遗烟与酒,也能感到疲惫而入睡。 他闭上了眼睛,渐渐的,他脑海里听到了一段唱小曲的低吟。 然后,模模糊糊的,他好像闻到了丽台茶号的茶香,好像看到了他面前正窝着一个女孩,低头专注地为她手里的陶俑上彩。在梦里,他笑了。这女孩,不论带她上哪儿,她的手总停不下,喜欢捏捏画画的。 贵媛安笑问她。「蔚蔚想不想吃茶粿?」 贵蔚抬头,很灿烂地笑了。「好,大哥。」贵媛安便向伙计要了一份糖茶粿与滚另一壶新茶。 贵蔚一见她爱的点心上桌,就伸出满是油彩的手要去抓来吃。 贵媛安快一步抓住她的手,宠溺地说:「又像个孩子。」他取来茶伙计附上的温毛巾,细细地给贵蔚擦手。「擦净了,再吃东西。」 「好。」贵蔚红着脸笑。 擦手后,贵媛安又替她把茶粿划成入口的大小,才将盘子推到她面前。他怕贵蔚吃到爱吃的东西,会吃得急,粿太黏,哽到就不好了。 他又闭上眼,继续听这有康州都庆腔的小曲。这唱小曲的人,是丽台茶号为要讨好他,特别请来的。由于涛澜侯的封地在康州都庆,他小时生活在那儿,对家乡的方言自有一种亲切的喜爱。 心爱的人,与家乡方言的陪伴,是他唯一贪恋的时刻。 然后,他发现贵蔚正认真地打量他。她说:「大哥,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他微笑,让她说。 「大哥,你幸福吗?」 贵媛安露出疑惑,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问。 「我在想,幸福是什么?」贵蔚说:「然后也在想,自己能不能得到。」 她看上他的眼,很真心地这么说。「不过,大哥应该很幸福。」 「为什么会这么想?」贵媛安呵笑。 「因为大哥得到的东西很多。」她说:「能够完全拥有一个东西,应该就是幸福,所以大哥很幸福。」 「不对。」贵媛安却摇头,说:「我告诉妳,要得到对的东西,才会幸福。」 「对的东西?」贵蔚歪着头。 「要对的东西。懂吗?」贵媛安深深地看着她。 贵蔚想了一下,笑开了嘴。「那么,我比大哥幸福。」 贵媛安好奇。「怎么说?」 贵蔚很直切地说:「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拥有大哥,那就是对的东西,所以我很幸福。」 「是吗?」对这直率,贵媛安笑开了嘴。 他很高兴,他记得,那是他那一年听过最让自己快乐的话。 原来,在他的人生中,也有一个喜字的。 见他笑得开心,贵蔚也害羞地红了脸。这里没其它人,只有他俩,她才敢怯怯地伸出手,摸上哥哥的大掌。 贵媛安还记得,难得看到她那么主动地亲近他,他的心有多么雀跃。 贵蔚小声地说:「我也希望大哥能快点找到那对的东西,我要大哥幸福……」 我要大哥幸福…… 要幸福…… 贵媛安的掌反了过来,想要握住那温温软软的小手—— 「侯爷!侯爷!侯爷——」忽然冒出这连声呼唤,将贵媛安叫醒。 他半张着眼,瞪着那唤他的车夫与接待的仆役。 他们被这一瞪,有点结巴了。「不、好意思,宜国、国堂到了。」 他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今天累,不想多计较。 下了马车,他抬眼,看着这伫立在薄暮中的宏伟大堂。 他看着好久、好久,眼神都变得肃杀。车夫与仆役在一旁,不敢吭一声。 那眼神,好像在看仇敌似的。没错,这座宜国堂,是禁锢他幸福的仇敌—— 他冷笑一声,往那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大府门跨去。 他要毁掉,这份禁锢。因为,他也找到那个对的东西了。 并且,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他决定——现在,他就要握住那双温软的小手。 贵蔚永远记得那幕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话。他便是贵媛安。 「蔚么,妳在捏什么?」他在亭子外头,看着她,轻轻地问。 贵蔚是受宠若惊的,她看到她大哥后头还候着一群要跟他论事的同僚,他却停下他繁忙的脚步,同她说话。 在这个家,没有人会同她说话的,因为她是已逝的老主人收养回来的孤女,讨不得主母朱丽氏的喜,连仆役也不大理睬她。她十四岁,不过在这个家待了半年,就都读通了这些人的嘴脸,很清楚自己该待的地方,就是一个寂寞安静的角落,塑她的陶。用土,塑出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与亲人。 因为太认分了,所以当贵媛安这么问她时,她当下说不出话,只是看着这不常在府里、有点陌生的大哥。 被这样瞪看,贵媛安不以为意,上了亭子,端起她刚塑好的一只妇俑端详,又看了看桌上其它在玩耍、追逐的小童俑,对她笑了。 「这是他们的娘亲吗?」贵蔚好久才点头。 「他们有亲爹吗?」贵蔚好久才举起手,给贵媛安看她还未塑完的男俑。 「他们有家吗?」贵蔚一愣,摇摇头。 「塑个四合院吧!蔚么。」他放下陶俑,转身要走了,亭外好多人在等他。 可贵蔚又看他回过身,对她微笑。 「不过,记得,家不要做得太大,别像这里。」他说:「孩子的厢房与爹娘的堂屋靠近些,这家人才会亲密,不会寂寞。」 那一刻,贵蔚马上点头。看着众人簇拥大哥离去的身影,她觉得心底充实了。 在这个家,寂寞的人,不只是她。 从此,贵蔚的视线总是追着这个大哥。她想把这个大哥的身影牢牢记在心中。 他总带着笑,长长的浏海遮去他的眉,加上那颗好媚的痣,使他的面目和润,老使外人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人,而忽略了他眼中的情绪。 可是,不管他在生气,还是在难过,很神奇的,贵蔚都能知道。 就像那年,贵媛安即将出使戍州安抚使司那一次。 主母、亲戚、同僚,极力反对他出任这个官职。戍州与东方大国牡国邻接,常有交战,且天灾不断,土地贫瘠,大批戍州难民涌入京畿,造成朝廷困扰。可这官办得好,没什么值得称颂,升不了大官。办不好,连自身世袭的爵位都会被削去。主母朱丽氏认为她儿子才承继涛澜侯不到十年,根基不稳,死活都不答应他接,甚至叫来一票亲戚、同僚,共劝贵媛安打消这念头。 在众人纷闹的劝阻声后,却还是换来贵媛安的一句—— 「我会上职。」他坚定地说,脸色很冷。「不会改变。」 贵蔚在一旁注意着她的大哥。她大哥生气时,眼睛会斜一边,绝不看人。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手,还会一直敲着桌。另一手则抵着嘴,不让人看到他下垮的嘴角。 那一次,贵蔚还看到了另一种情绪在她大哥脸上,是难过。 没有征象的,她就是觉得她大哥在难过。没有人懂他的心,没有人懂他想济世的抱负。寂寞在蚕食他,孤独在伤害他,他需要一个懂他的人,去陪伴他,替他消除这酸苦…… 贵蔚站了起来,做了她这一生中最大胆的事。她大声地说:「我支持大哥!」 她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现场鸦雀无声了;她的声音让主母朱丽氏,露出了惊讶与厌恶的表情;她的声音,更让贵媛安抬起头,正视她,注视她,好久好久。 她看到那样的眼神,没有生气了,没有难过了,她好高兴,又说:「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贵媛安笑了,眼睛放柔了。那像是一个寂寞的人在找到知己时,想要感谢、想要珍惜的眼神。 最后,众人抵不过贵媛安的固执。 他出任戍州安抚使司一年,成功抵制牡国入侵,安顿了戍州难民,而穰原也恢复了宁静整洁的面貌。消息传回,举朝上下欢腾不已。 「谢谢妳,蔚蔚。」还记得离开京畿前,贵媛安曾对她说:「有妳那句话,哥哥不寂寞。」他的大手,轻轻柔柔地摸着她的脸颊。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蔚蔚,不像其它人叫她蔚么了。蔚蔚,好亲昵的呼唤。 那一年,即使贵媛安不在府邸,贵蔚还是过得很充实,很幸福。 她忘了,名义上,贵媛安是她的大哥,她是他的妹妹。 然后,当他功成名就的回来时,他与一名女子成亲了,这个女子是可以为涛澜侯家带来利益的人,是主母朱丽氏亲自挑选的。 看着主母那精锐的算计眼光,她也在等,自己可以为这个家带来利益的一天。 这天,到来了。今天,便是她与那东知院单胡结亲的日子。 今早,她一边被梳妆打扮,一边被教导,该如何在这样大的礼仪场合上表现得宜。她知道,在整场宴席上,最高潮的便是那场「谢亲仪」,她与单胡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双方的父母下跪拜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禁国贵为重礼之邦,越是位高权重者,更该执守礼教,作为天下楷模。因此这三跪九叩之礼,是绝对不可马虎的。 可是,贵蔚好排斥。因为,一旦跪下去,她与贵媛安…… 就真的只能是兄妹了。 可是,他们不当兄妹,只会让贵媛安留下恶臭的名声。 主母说…… 妳那点心思,我还猜不着吗? 看看德清氏,她能为涛澜侯家带来什么。再看看妳自己,能为这个家做什么。 妳只会害死妳哥哥,还有这整个家族! 其它人,更毫不留情—— 他今天能爬上这高位,还不是他岳父三司使的撑腰。 可他不但不义不孝,没对自己的妻子感激涕零,还像只狗一样,四处求欢。 是啊!听说求欢求到自己的妹妹身上去了。 碍于贵媛安的权势,他们总不敢明说。但贵蔚都知道,都听见了。 主母告诫得对,她只要决绝的走,就不会再听到这种声音了。 她闭起眼睛,咬着唇,忍着心里的闷疼,就这么忍到黄昏时,宴席开始。 戌时,贵蔚被牵引入座。盖头是红纱材质,其实她还是看得到四周的影子。下意识的,她的眼就这么寻找着那抹她想再看一眼的身影。 可她还没找着,就突然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她的心里泛着激动。她知道,大哥就坐在她的眼前,深深的注视她。 她能想象,那是多么炙热的眼神。为了这场婚宴的准备,他们竟有旬月没见到面了。那眼神,一定饱含着思念、不舍,以及积累的眷恋。 可是,就因为这一层红盖头,把两人的未来分隔得像云与水一样遥远。 她的眼湿了。她好想,真的好想,把这属于别的男人的红盖头掀掉,好好的、细细的,把大哥看过一回又一回,让她记上一生一世,永远不淡忘…… 她好想,但是却又不敢。因为,这样是不吉。而且,只会给贵媛安难堪。 这样的恶名,她背不起,没力量撑起。 她苦苦地想,或许……贵媛安也不希望她这么做—— 忽然,她的丈夫——单胡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贵都堂,您平日一定很疼宠令妹。」 贵蔚一惊。为什么单胡突然对大哥说这种别有意味的话? 单胡又说:「瞧他看妹妹的眼神,真是不舍。看来,朝中的传言都是真的?」 「不,不,东知院……」出声反驳的却是朱丽氏。「他们兄妹素来感情好,媛安代替父职也好几年了,就像嫁女儿似的,心总放不下。」 「是放不下。」贵媛安终于开口,声音充满笑意。「我的心,一直都在蔚蔚身上。」 贵蔚颤了一下。她兴奋,却也痛苦,对贵媛安这不顾场合的直白。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贵都堂说过。」单胡又是嘲讽一笑。「您右眼下那颗痣,实在不太好啊。痣长在那儿,会犯色难,犯的对象,还是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哪!」 这话,也很直接。而且这男人,根本不怕会伤害到他即将进门的妻子。 「面相什么的,我不懂。」贵媛安这么回道:「我只知道有能者,不会让难,犯到自己身上。」 她可以感觉到,座席上是一阵紧绷与尴尬。 开胃凉菜之后不久,开始上大菜。宜国堂推出的宴席大菜是「鸡鲍翅」,以上等鱼翅煲煨老鸡,用烤过的馒头配上浓郁汤汁食之,是少数人才能吃得起的大菜。 女婢替贵蔚煨了一个烤馒头,盛上小铜盘,让她在盖头里吃。 「蔚蔚,不要吃。」还没碰到嘴,贵媛安竟然这么说。贵蔚一怔,然后发现这起码容下千人的宴厅,居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大家都在注视着贵媛安。大家甚至都知道,这难堪,是贵媛安故意给的。 而贵媛安却不怕这沉重,他对单胡说:「那么腥的翅,你敢让宜国堂端上桌宴客?东知院,嫁娶乃人生大事,你的诚意与礼数实在太单薄了。」 她的丈夫哼笑。「我想是贵都堂心里难过,吃什么都不入味吧!」顿了一下,又道:「这样吧!为了讨好我们亲家,贵都堂喜欢吃什么菜,说,我让宜国堂准备去。准备得不好,我上奏把这管事的给罢了。」 贵蔚好紧张,这场面怎么会搞成这样? 贵媛安说:「川烫云片。」所谓云片,就是片得极薄的梅花肉,因为那纹理美如流云,因此有云片的美称。贵蔚知道,那是贵媛安很爱吃的一道菜。 「可以。」她的丈夫大声吩咐。「快去准备。」 宜国堂很快将此菜呈上,却还是换来了贵媛安的不满与挑剔。 贵蔚听到筷子重重搁下的声音。 「请问贵都堂,又是哪儿不满意?」她丈夫的声音很僵。「您才尝了口酱油,就搁下筷子了?分明要给人难看。」 「这是生抽。云片要老抽才好吃。」贵媛安嗤笑。「东知院,你的诚意真只有如此,我怎安心将蔚蔚交给你?」 「你——」单胡气到说不出话来。 「媛安——」朱丽氏也出声制止。 贵媛安仍是不畏惧地大声说:「这饭局苛薄,不必吃了。现在就行谢亲仪。」 又是一阵僵持,单胡才喊:「来人,准备谢亲仪式。」 「好,好。这样也好。」朱丽氏笑着打圆场。「新人可以早些歇息。」 贵蔚紧扭着手,小掌都流汗了。她的大哥不怕,什么都不怕。 他不惧众人鄙夷、嘲讽的声音。他大胆地说出他对这场联姻的不满与不悦。 贵蔚甚至怕,他会疯狂地将她的红盖头给揭去,看着她,告诉她—— 那些,其实她自己也很期待,却没有胆子要的话语。 贵媛安为了爱她,竟然甘愿扛下这些臭名与罪过…… 这里的人,都是朝中贵人,每个人都在看,都在看堂堂的大宰相要怎么当天下楷模,率执礼教。可他仍执意如此…… 她想叫他住手,却又想将手伸出去,让他握着、牵着,带她走。 她的眼睛好酸、好糊,如果没有婢女扶着,她一定站不起来,走不出去。 她看到行谢亲仪专用的艳红绒毯踏在脚下。 她听到婢女轻声地对她说:「夫人,请跪吧!我扶着呢!」 她呼了口气,颤颤地屈膝,跪了下去。她的丈夫也跪下了,而且还是怒气冲冲的跪。大概是要在政敌面前下跪,让他很不是滋味。 她隐约看到,贵媛安就坐在他们面前的太师椅上。那位置是父兄该坐的地方。 即使刚刚有那么多的挣扎,有那么多的期待……她还是向贵媛安下跪了。 他们一辈子,都会是兄妹,这关系,再也挣脱不开…… 婢女端来盛了礼酿的青铜酒杯,让贵蔚捧持着。 那冰凉的触感,刺得她的手、她的心,极疼。 她哭了。在红盖头里面,不会有人看到,她放任自己掉眼泪。 她再也看不到贵媛安那好媚的微笑,再也听不到那使她脸红心跳的软言软语,再也得不到贵媛安的温柔注视,更再也享受不到他毫不保留的炙烫体温。 他们只能是兄妹,只能是合乎礼制的兄妹—— 「媛安!你做什么——回来!」忽然,她听到朱丽氏压着声的惊呼。 接着,一阵刺眼的光照射进来。贵蔚畏光的一缩。 再张开眼,她惊得说不出话。 她的盖头被掀开了,而掀开的人,竟然是贵媛安?! 她看到他的眼神充满忧伤,正细细深深地注视她,彷佛想探入她的内心。 她听到旁人抽气的声音,听到单胡气到结巴的话音,还听到主母喘不过气的呼嗤声。 她知道大家都气疯、惊呆了。这是多么隆重的场面,全京畿的达官贵人都在看着,而且看在心里。而贵媛安的行为,又是多么不吉且失礼——身为新嫁娘的兄长,又是当朝都堂大宰相,他竟敢贸然掀开这红盖头,岂不是要给那新郎难看? 但贵蔚知道,他不是想给新郎难看,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安慰她。 「我知道妳在哭,蔚蔚。」他柔柔地抚着她的颊。「妳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就不要掩饰了。」 听到这软语,虽然知道旁人都在瞪,可是眼泪就是管不住,越流越多。 「蔚蔚,我告诉妳。」他继续轻声说:「我找到那对的东西了。」 贵蔚一愣,想起了那几年前的午后,他们曾有过的对话。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拥有大哥,那就是对的东西,所以我很幸福。 我也希望大哥,可以快点找到那对的东西,我要大哥幸福…… 她曾经可以,这么坦率地将自己的心情说给贵媛安听。 现在?现在呢?为何什么都不敢了呢? 贵媛安看她的表情,笑了。「哥哥准备好一切,要得到幸福了。妳呢?蔚蔚,想不想要?」他更温柔地说:「想要,我会不顾一切的给妳。」 几乎没有思考的,贵蔚点头,再点头,点得有点急切。 「我知道了,蔚蔚。」他更靠近她,在她耳边呼气地说:「等我。」 贵蔚一抖,僵在原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 她想说话、想解释,贵媛安却已经站起。 他无畏地迎受着众人诡异的目光。他是都堂大宰相,全朝的礼仪典范。 但他却在这场典礼上,这样霸道地掠夺,宣示主权。大家都在看,可他完全不怕、不惧,他甚至斜着眼,瞪着那气得青白了脸的单胡,再牵起嘴角,冲他一笑。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越过了正在观礼的众人,独自离开这寂静异常的宴厅。 他的背影,自始至终都是这么昂然挺立着。 当晚,入新房后,新娘还需「坐帐」——着喜服,盘膝坐于床上,等待丈夫入房。房内只燃了两支龙凤烛,昏昏暗暗的,有点红,却是染了黑暗的红。 贵蔚在这样滞闷的光影下,等待。 她等待的不是她的丈夫,是那个不该给她这种承诺的人。 她回想起那走得理直气壮的背影。 等我,蔚蔚…… 她竟然在期待,那个人会用什么方式,让她等到他,给她幸福…… 会不会……她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这么想着,会不会一会儿走进这新房里的人,是—— 她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这样想、想要这样想、执意这样想,彷佛这样想,就能使她顺心地走完这一生,撑过人生所有的不如意,即使与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也甘之如饴。 忽然,贵蔚听到了咿呀的开门声,灯影摇曳。 她赶紧坐直,僵硬地等待……她的愿望,会实现吗? 「自个儿揭盖头吧!」一个粗哑的男声,微带酒意地说:「被人掀过的肮脏盖头,我可不揭。」 她从期待的高空坠落下去,等来的,是这样低劣的嘲讽。这话恶毒,让她半刻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最后,生性怯弱的她,只有照着做,慢慢把盖头揭下。 她鼓起勇气,看向她的丈夫。她倒抽一口气,那个单胡长了一脸尖嘴猴腮相,细长的眼好像随时都在算计人,醉酒的他更是猥亵的笑,笑得像一头贼狐狸。 她不是好奇他长什么模样,她只是想告诉他,她不觉得自己是肮脏的。但一看到那么令自己不舒服的人,又让她呆了半晌。 单胡喝下备在桌上的醒酒茶,反过身鄙夷地看着贵蔚。「妳和他,做过吗?」 贵蔚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 「别把妳丈夫当傻瓜。」单胡走向床。「朝里谁不知道涛澜侯家的丑事。」 他像个愤世嫉俗的人,借着醉意放肆碎念道:「哼!为了升官发财,装得假仁假义。他官运好,救了几个农民,就让他作上大宰相。可背地里却跟自己的妹妹不干不净,玩腻了,还想卖给别人。啧,那张面相,还真多女人要他……今天不是看他是大宰相,联姻有个几条通天好路,否则我压根儿不要这门肮脏亲事。」 「我们并不肮脏!」贵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请你收回你的话!」 单胡没料到她会反击。室内,是安静的。 她深吸口气,勇敢地再说:「我大哥不是官运好,不是假仁假义,也不只是救几个农民而已。你既做不到,就不要这样说我大哥。」说到贵媛安,贵蔚竟有用不尽的胆子。她要像贵媛安一样,有一颗是非分明的心,该坚强就坚强,该出头就出头,不可以一直懦弱——她要保护贵媛安的名声! 单胡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但紧接着,脸色就狰狞了起来。「我做不到?」 「你们只是嫉妒他罢了!所以就百般毁谤。」看到单胡的脸色,贵蔚虽然怕,但她还是要说:「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我和我大哥,什么都没有,不准你们这样污辱他!」 他们都不了解大哥,大哥是正直的,大哥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家国大事,所以他才能一路爬升至大宰相。她好厌恶他们总把大哥形容成会误事的好色之徒!他们怎么可以用这么污秽的眼光,看待心中有那么伟大抱负的大哥呢—— 单胡脸色铁青。「妳瞧他在宴席这样砸场,还敢说你们什么都没有?」 贵蔚见他暴怒了,身子不由一缩。 单胡忽然脱起衣服。「那好,我现在就来验证看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奸恶地笑着:「对了,我还听说,那贵媛安可是很会享受的人呢,讲究品味,极有癖好。他只碰皮肤白嫩、身上没有任何斑痣的女人,喔,还有那独特的处子馨香,他也很爱。妳的身体,是不是真的那么完美呢?啊?」 贵蔚被这丑恶的话给怔住,他怎么可以把她跟大哥的关系,说成只有肉体上的欢愉呢?但她没时间生气,见单胡脱得光裸,她赶紧下床,想逃。 「去哪儿?」单胡一把抓住她。「妳现在还是我的妻。我有权利亲自检查,妳是不是真没被别的男人玩过!」 单胡毫不怜香惜玉的,用力把贵蔚摔回床上,然后就像一只恶虎猛扑了上去。 他扯开贵蔚的衣裳,伸进贼手,揉捏她的胸部。贵蔚害怕地大叫,赶紧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上一口—— 「妳这婊子——」单胡大怒,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挥去,把贵蔚打趴在地上。 贵蔚忍着痛与嘴里恐怖的腥咸,手脚并用的,想要往门口爬逃去。 单胡发现她想逃,恶狠地踩住她的脚,另一脚狠绝地往贵蔚的腹部一踢。 他又抓住贵蔚的发,像拖宰狗的屠夫一样,把她拉回床上去。贵蔚还是反抗,可她反抗得越激烈,那落下来的拳头就越是将她往死里打。 一个拳头砸上头,把贵蔚打得视线一片晕黑。她觉得,她要被打死了—— 或许,打死也好……她竟然绝望地这么想。 这样,这朝里的人就没有人抓到把柄,去污辱贵媛安。他是她最崇敬的人,他是最靠近她的心的人。她的死如果可以保护大哥…… 呼了口气,贵蔚凄凉地笑了。 她闭上眼,做好了准备,承受这男人野兽般的侵犯…… 「主子!主子!不好了——主子!」 忽然,外头一片哄闹与火光。家仆急慌到甚至顾不上敲门,就直接冲入房内。 被兽性支配的男人这才回复了些意识。他回身大骂:「干嘛?!没瞧你主子在干事?」 家仆的脸色是白的。不是被这房里的凌乱吓到,而是真的发生了天大的事,让他惊慌到说话都结巴,讲不出完全的话。 「主、主子,那那、那个涛澜侯,跟跟着审刑院管事,来抄抄抄家啦!」 「马的——」单胡大吼:「你胡说什么?!抄家,抄谁家?!」 「抄你家,东知院。」一个冷冷的声音,如利箭般划破这片混乱。 众人一惊,赶紧回头一看—— 瘫躺在床上的贵蔚也听到这声音了,她还昏昏地想,她怎会听到大哥的声音? 死前还能听到……呵,真好啊。 贵媛安看到奄奄一息的贵蔚,被压在那禽兽的身下,眼睛瞠得很大。 他一脚跨进房里,冲那单胡走去。 单胡被他那汹涌气势给镇住了,可还是逞强地叫嚣。「你、你凭啥进来!你这是擅闯私宅——」 骂着,他操起拳头,就想往贵媛安的脸上打去,可贵媛安动作更快,一把拴住他的手,往他后背一折,接着抓住他的髻子,拿他的头去撞那房柱。 单胡一头就被撞昏了,瘫倒在地上。 「来人。」贵媛安说:「拖到他家大堂,我要亲自审问。」 审刑院派出的监兵鱼贯进入房内,将那一丝不挂的单胡给拖了出去,他府里的仆役也被架离。 贵媛安气得脸色铁青,眼眶瞪得像厉鬼一样,看着那群人没入了黑暗。 这房内凝浊的氛围,充斥着他的怒气。他的怒气,是安静的,是紧绷的,是即将爆发的。结果,里头站列的十数名主事官员与其余监兵,都无法动弹。 他们不敢说话,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贵媛安,朝着那还虚软地躺在床上的小人儿走去。 他低着脸,看那女孩。长发遮去他的表情,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里,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那身着喜衣的女孩,痛苦地蠕动着,嘤咛了一声,唤道:「大哥……」 他们看到贵媛安举起手,不耐地挥。他们赶紧从命,出去,安静地关上门。 贵媛安呼了口气,痛苦、不舍、懊悔的神情,这才全部释放出来。 他缓缓地跪下,缓缓地俯身,用自己的胸膛,用自己的臂弯,用自己的影子,用自己的体温,整个包裹住贵蔚,不让这房里灰黑的红,沾染上她。 他的鼻唇,靠得贵蔚极近。他想用自己最敏感的感官,确认自己最思念的气味与呼息。他开始游走贵蔚的轮廓,好像这么做,就可以把自己最心爱的人吸纳进他的骨血肉躯里,走到何处,守到何处。 途中,他看到了那些瘀青与伤口。他眼神一凛,想暴怒,但他怕吓到贵蔚,极力压住脾气。最后,他只是伸出了舌,像母兽一般,轻轻柔柔地舔吮贵蔚的痛。 贵蔚也闻到了哥哥的味道,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喷在贵媛安的颈子上。 他呻吟一声,声音好哑:「蔚蔚,我来晚了……对不起……」他顿了一下,脸埋在贵蔚耳边,依旧说:「对不起……」 贵蔚还能笑。「可是,大哥,真的来了。」她的祈求,能被听见,她真的很开心,什么疼痛、什么难过,都抛到一旁去了。 贵媛安一愣,抬起头看贵蔚时,眼眶是红的、是湿的。 他也笑。「哥哥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蔚蔚的笑了。」他伸手,摸她带笑的唇。 贵蔚觉得视线模糊,想睁开眼,因为她也想看贵媛安的笑。但睁不开,这才意识到眼睛是肿的。她一惊。「大哥,不要,看我。」激动,扯痛她的胸伤。 「蔚蔚?」贵媛安有些紧张。 「我被打成这样,很,可怕。」她吃力地抬手,要遮住自己痛得揪起来的脸。 贵媛安赶紧将她的手挡下,怕她碰到那些伤口。他轻轻地安慰:「不,蔚蔚还是很美,笑起来更美。所以,哥哥看忘神了。」 贵蔚摇摇头,不相信。 「蔚蔚,哥哥现在,好想做一件事。」贵媛安痴痴地凝望着贵蔚。「让时间回去,回到今晚的婚宴上。」 「什、么?」贵蔚不解。 「我要那场婚礼,变成我们的。」他加重语气。「我和妳的。」 他撑起身子,开始为狼狈的贵蔚整理被扯乱的喜衣,仔细扣上每个扣结,拉衬每条零乱的皱褶,彷佛等一会儿,他真要牵着她出去完成还未结束的典礼。又见贵蔚被抓蓬的头发,他也好有耐心的,像母亲为孩子梳发一样地为她顺理着。 而贵蔚则是傻愣愣的,让他照顾。 贵媛安看上她的眼,笑得好真。「妳是我的新娘。」他说:「我是妳的新郎。妳觉得如何?蔚蔚。」 时间当然不可能回流。但是,她知道,时机不是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他向她伸出手,大掌摊在她轻易就可以紧握住的地方。「妳有勇气,牵上哥哥的手吗?」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贵媛安想做,他都会这么做。只要,只要她点头,答应。 但她还是犹豫。即使这画面,她在宴席上想过多少次。 贵媛安的笑有些僵,话有些急。「蔚蔚,妳说要找到对的东西,才会幸福。而妳,对哥哥而言,就是那对的东西,没有其它了,妳懂吗?」 懂,她不会不懂的。因为大哥对她而言,也是。 「既然我们都找到了彼此,妳还怕别人的目光吗?」因为彼此拉近的距离,她看到他隐在浏海后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妳觉得,妳还有理由,推开哥哥吗?」 没有,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想过任何理由要推开贵媛安。她只是怕事实,怕别人说话他们、鄙夷他们的事实—— 见贵蔚还是无法果断地回答他,贵媛安有些粗鲁地将贵蔚往怀里带,让脸深深的埋在她的颈窝里,惩罚性的吮吻她的敏感处,换来贵蔚惊吓的叫唤一声。 「哥哥再问妳,最后一次。」他的声音闷闷地在她耳边响起。「妳以后,不想再得到这个拥抱了吗?」 贵蔚一颤。 「若妳还是执意推开哥哥,那哥哥真的会永远被妳推开,这是妳想要的吗?」贵媛安说得更严厉。「不想要,就告诉哥哥!」 贵蔚倒抽一口气,忆起今晚的所有无助,又掉下眼泪。她懦懦地喊:「不。」 贵媛安松了一口气,手扶上贵蔚的颈项,将她的脸紧偎他的胸膛。 「不要怕那些目光。」他的声音放轻。「只要妳让哥哥这样抱着,只要妳甘愿窝在哥哥这里,就不会被那些目光伤着。」 贵媛安拥抱她的体温,一寸一寸地煨入了贵蔚的心。 她想起主母的嘴脸,德清氏的嘴脸,单胡的嘴脸,还有这穰原城里信奉礼教的人的嘴脸……最后,都被贵媛安执着、真挚的力道,给抹糊掉了。 「蔚蔚,妳的答案。」贵媛安又给了一次机会。 贵蔚咬着牙,颤颤地举起手,吃力地环住贵媛安的宽胸,然后也慢慢地收紧、收紧,让贵媛安感受她这拥抱的分量。 「大哥,我,不怕。」她说:「因为,我们,不肮脏。」她鼓起勇气,再大声说:「我们,是真心的,真心的……」 这是两年后,她第一次的响应,贵媛安激动又满足地呼了口气。 「对,蔚蔚,就是这样。」他轻拍她的背,给她的勇气鼓励。 他再微笑。「别怕,伤害妳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第三章 不顾众人的目光,贵媛安直接将贵蔚抱进单胡家大堂,放在为受伤的她备好的躺椅上。她面前还摆有一张小几,上头置了一只瓷香炉,还有一碗热腾的酒酿粥。 「蔚蔚。」贵媛安微笑地说。「要吃完。」 一旁审刑院的尚书、侍郎与监兵,看见这样柔情的贵媛安,即使心知肚明,但心底仍是惊奇的,不过谁也不敢表现出来。 贵媛安把那热腾的粥拌了拌,亲自吹了几口,才将羹匙递给贵蔚。「这是用甜桂花酿熬的糯米粥,还有蔚蔚最爱吃的桂圆。来,快吃。」 「可是……」贵蔚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然后,她注意到右侧堂内,隔了好几座大屏风,屏风口处都有监兵站岗。 「宴席上,蔚蔚什么都没吃。」贵媛安还是好声劝慰。「不要让哥哥难过。」 贵蔚嚅嚅地嗯一声。她担心再推拒,不知道大哥又要在众人面前说出什么露骨的话了。她拿了羹匙,尝了一口这酒酿粥。 因为酒的关余,才吃一口,贵蔚的脸就红润了。再吃第二口,贵蔚的身体都暖了起来。第三口时,贵蔚的神智便有些醉糊了。 贵媛安很满意地看着她的小脸,笑得温柔。不过他一转身,又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吩咐随行的郑参事。「茜草膏准备好了?」 郑参事赶紧捧来一只白瓷药盒。他说:「化体内瘀血的蒲黄还在煎,不过甜蜜都准备妥当了。」 贵媛安点点头,接过药盒。他转开盒盖,又唤来了一个人。「王尚书。」 一个堆着讨好笑脸的圆胖男人,赶紧滚到贵援安身旁。「侯爷。」他搓着手,谄媚的敬他一声,像个仆人般卑微。 贵媛安斜眼看他,笑。「站在这儿,好好的听。」 「好的,好的。」这个审刑院尚书,为了靠贵媛安升官发财,所以姿态放得很低,贵媛安要他做什么,他都甘愿去做。 贵媛安抹了些茜草膏在手上,倾过身,好轻、好温柔地为贵蔚脸上的伤上药。他像聊天似的对贵蔚说:「吃完粥,一会儿要喝蒲黄药,知道吗?」 贵蔚一颤,因为验上的疼,也因为听到一会儿要喝苦药。她凑到贵媛安耳边,好小声地跟贵媛安讨价还价,不想让别人听到。「可以不喝吗?大哥。」说完,又赶紧退离贵媛安,不让人觉得他们是亲密的。 贵媛安笑了,笑他的宝贝好可爱。「哥哥帮妳准备了野蜜,不苦的。蔚蔚不要怕。」贵媛安安抚她后,再抹了些膏药,去擦她唇边的瘀伤。他状似随意地问起:「这是怎么伤的?」 贵蔚想也没想,老实说:「他一直打我巴掌。」 「哪一手?」贵媛安问。 贵蔚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一直打我。」 「嗯。」贵媛安平静地应了声,朝那审刑院尚书唤道:「王尚书。」 那尚书赶紧答是,向那屏风大喊:「两手,砍!」 贵蔚一楞,紧接着,她听到顿重的砍伐声,然后是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叫声太过尖锐,贵蔚竟分不出那人到底是男是女。 贵蔚繁张地想问贵媛安,但他只是微微地制住她,心疼地说:「哥哥刚刚看到了,蔚蔚的肚子也疼吗?」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肚腹,贵蔚敏感地缩起来。 「也是被打的吗?」贵媛安皱眉,难过地问。 贵蔚再摇头。 贵媛安眼一瞇。「那就是踢的?」 贵蔚没说话。 这次,不用贵媛安提醒,那尚书又马上下令。「腿骨,全打碎!」 屏风里传来了一记记,像把木桩打进深土的沉闷声响,一顿一顿的,把这堂内的屏风、椅子与几案都震得摇摇晃晃。而那拔尖的哭喊声,更尖刻得像是要把这屋子的一切给拉碎。贵蔚被烟与酒熏得昏然的脑子,终于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那个屏风后头的人,是单胡!他现在会是什么模样,贵蔚完全无法想象。 「大哥,你、你……」贵蔚紧张地抓住贵媛安的衣襟。 「嘘,蔚蔚,不要动。」可贵媛安仍是一脸平淡地为她擦药,然后,又像闲聊一样的,轻松地跟她提起。「妳知道,这单胡做了什么歹事吗?他私吞修葺庆丰门的款目,用高价出售中央的京官官职,还有串通户部官员,私印伪钞……所以,他今天会有如此遭遇,是应得的,知道吗?」 贵蔚颤抖地听着,就在这时,屏风内造出了火爆的怒骂声。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下贱,真是下贱!偷情偷到光明正大,偷到了你妹夫家来,还堆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你--你们才是那不择手段的罪人!」又是失去理智的连声尖叫,再喊:「肮脏!大家都在看你们的肮脏,不要不知羞耻,还自以为没事……可恶的贱人!你们会遭到全禁国的唾弃,全百姓的挞伐--」 贵蔚听得脸色惨白,握紧小拳头,恐惧地低下头。 贵媛安则泠冷地看向呆愣一旁的审刑院尚书,斜着嘴。「王尚书,你的能力,仅此而已?」 尚书回神,不懂贵媛安的意思。 「你怎么会,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他说得很淡,但已吓得那尚书屁滚尿流。 「啊啊啊……真是非常抱歉!」那尚书赶紧弥补他的过错,向监兵下令。「割舌头,快,割舌头啊!」 「大哥,不要,不要这样」贵蔚听得快昏倒了,急着从椅上跳起来,扑向那尚书。「你们不要这样--」虽然厌恶单胡,可她从没想过要用伤害来报复他啊! 可来不及了,室内只剩下呼呼噜噜的长吟声,没有尖叫,也没有辱骂了。 「没事的,蔚蔚。」贵媛安捞回她虚弱的身体,毫不避讳的将她牢牢地安置在自己的腿上。「我的蔚蔚太善良,太单纯了,是哥哥不对,不该让妳见到这些。」 他轻轻拍着贵蔚抖得厉害的背脊,像诱哄做恶梦的孩子。就因为知道她会怕,才喂她吃酒酿粥、嗅闻冉遗烟,好让她尽快入睡。不过,他对单胡的急切报复,还是让她受惊了。 而一旁的王尚书与郑参事,则很有默契地低下别有深意的眼。坚持要把行刑现场设在这儿的,可不是他自己吗?他说,他一定要亲耳听到单胡那王八蛋的惨叫,心里才会舒坦的。 一股药味传了进来,郑参事回头,看到婢女已端了煎好的药,还备来野蜜候在门外,他赶紧过去接来,捧给贵媛安。贵媛安一手接碗,一手托着贵蔚的头颅,要喂她喝药。不过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他还有对蔚蔚做什么事吗?」 贵蔚抬起疑惑的眼,眼里还有惊恐。 贵媛安直白得一点也不羞。「男女那檔事。」 贵蔚毕竟是姑娘家,对这问题,只能呆掉,忘记回答。 「哥哥就当作是有了。」他看向那尚书,寒着脸。「切掉。」 「没有!没有!大哥!」贵蔚惊回神,赶紧阻止。 贵媛安痴痴地看着她恢复红润的小脸,宠溺的笑道。「好,没有就没有。」他端起碗。「好了,现在,可以吃药了?」 不希望再激得贵媛安做出什么事,贵蔚乖乖的端起药碗,喝下去。 她的脸瞬间皱起。好苦! 而她没想到,现在的贵媛安,连她喝药喝苦的脸都看不得。「等等。」他不准贵蔚有任何不安、不悦。「蔚蔚,不喝,碗先放下。」他把那药碗夺走,搁下。 他用眼神指使郑参事,舀了一匙蜜给他。他含下那蜜,看着贵蔚微笑。 贵蔚不解地看着他,眉头遗留着被药熏出的苦。 贵媛安伸手,去轻揉她的眉峰,不允许它再皱。然后,他那热烫饱满的唇,以不让贵蔚惊吓的缓慢速度,轻柔地压上她的。 在众人面前,贵媛安吻了她。接着,她感受到一团富含甜味的柔软,充斥她的口腔,舔吮她、纠缠她、爱护她、疼惜她……所到之处,都将她的苦味给带走。 贵媛安喜欢这样吻贵蔚,但是这吻并没有让他忘记正事。他又拿起那药碗,温声说:「要把药喝完,蔚蔚。」 贵蔚咦了一声,嘴里好不容易有蜜的甜,又要喝药了?贵蔚有些任性的摇头。「够了,大哥。」她小声地拒绝。「我不要。」 贵媛安呵呵笑。「妳不喝?」他说:「哥哥喂妳喝。」 说完,他马上灌一大口汤药,然后又是同样的动作,喂进贵蔚嘴里。怕贵蔚只注意那苦,他甚至在送进汤药后,更大胆的用舌去挑逗她,分散她那怕苦的感觉。 她有些承受不了这热情,分心去喘息,忽然看到一旁的男人们都在看她,她羞得想抗拒。贵媛安知道她羞,却用力把她抱得更紧,将她身子纳入他的怀里更深,让这些旁观者只看得到他的背影。今晚起,他的贵蔚只有他才能看、才能碰。 而因为嘴里的甜,因为周身的暖,再加上汤药里有催眠安神的合欢皮,让本来意识就有些昏糊的贵蔚,眼皮开始重了起来。 「还苦吗?」他贴着贵蔚的耳,柔声问。他想,合欢皮的功效该开始发挥了。 贵蔚轻轻摇头,打了哈欠。但她还想再撑一下,她怕,贵媛安又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她来不及阻止。可贵媛安却伸出手,为她阖上了眼。并柔柔地摇晃着身子,让她像回到襁褓中,无忧无虑地在母亲的怀里入睡。 于是,这走样的新婚之夜,贵蔚就这么睡在贵媛安的怀里。 因为贵媛安霸道地护着,在场没有任何人敢正视他们。当然,他也不怕这些人出去后,会怎么去传他和贵蔚的事。他不在乎,他就是要全穰原人知道,并且承认他们的感情。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会要他们承认,并祝福他们的感情。 他笑看那审刑院的王尚书。「知道怎么处置?」 王尚书鞠躬哈腰。「明白,明白。」 白露月廿一日,磨勘京朝官院的东知院单胡,因贪污、卖官、私印伪钞等案,在他新婚之日,遭审刑院逮捕。而单胡真正的下场,贵媛安从没跟贵蔚坦白过…… ※※※ 隔日,酉时下朝,贵媛安没有马上回府。他换下朝服,一身平凡素装,前往支棉桐茶街的丽台茶号。掌柜的马上趋到他身边来。「侯爷,您好久没来啦!」 贵媛安的脸色不佳,口气微冲地问:「上回那来找我的人,今日有来吗?」 掌柜的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他就坐在二厅那里。我领侯爷过去--」 「叫他过来。」贵媛安跋扈地命令。「一样要楼上那间独厅,你叫他上来。」 掌柜的当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贵媛安坐在他与贵蔚惯常待的那间独厅,候了半刻,才等到了那名男子。 他本不想走到这步,但今天他收到上百本为单胡抱屈的奏本。他们都认为,他惩戒单胡,一切都是出于私心--即使他的奏告已写得很清楚,单胡是因贪污、卖官、私印伪钞三大罪状遭判刑,还是止不住这些声浪。这些奏本里,甚至有德清氏的父亲。毕竟单胡是他士侯派的人,更是他种种罪行的最好帮手,他当然要为盟友以及被冷落的女儿说些话。 光是逆伦这罪条,就能将你给拉下来,你连你自己都护不了,更别说那肮脏的女人!他想起三司使那老头当面指着他鼻子骂他的话,脸色更差。 各部主尚书与次侍郎,每个人都会上谏院弹劫他……好几百人。 士侯派如此,自己的武侯派会不会支持自己,也是未知数。因为他这次的举动破坏了两派在朝上的平衡。加上他们,就有近千人。这种状况他不是没想过。 他是一意孤行的,逆风行走……但他一定得挡下这波洪流。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总是背对着门、默默低头塑着陶俑的女孩。 这险阻,他挡不下,谁能为贵蔚挡下?这绝非他与她不能相爱厮守的理由。他不准贵蔚再用这个理由推拒他!也不准世情,再用这现实将他俩的距离拉开!他要全穰原、全禁国正视、承认他们的关像--这层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侯爷。」那男子出声招呼,唤回贵媛安的注意。「考虑得如何?」 他说话的腔调有些与众不同,因为,这男子并非禁国人。 贵媛安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还是一样,我在牡国跟你们谈好的条件,不会变。」他直接用牡国的官话与这男人对话。「兵权我可以不要,但是民政我不会放手。谁知道,牡国人会不会把咱们的百姓视为二等贱民来治理。」 「侯爷果然是忠心耿耿的好官。」男子也用牡国官话回他。「连叛国的时候,也会为百姓着想。」 贵媛安当然听得出这讽刺,但他只是寒着脸不理。现在,是他要屈就。 原来,在他出任归德上柱国特使时,牡国皇帝便看上他的能力与野心,认为他是最接近禁国权力核心的人,遂派人游说他--篡位,夺权,然后,臣封于大牡国的麾下,让禁国国土成为大牡的一块治地。 本来,贵媛安是不在意这场交易的。他是个很傲的人,这禁国的核心再烂,他也有自信,用自己的力量去整顿、根治它。再说,臣服在这大国下,连基本的兵民之政都无法掌握,他这样个性的人,怎可能甘心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然而,现在的情势,不一样了。他要为贵蔚挡下那吃人的洪流。而那洪流,很可能也会把他自己给吃掉。所以,他选择了这条路--自己,当王,掌控一切。 最后,才会来到此地,见这个牡国皇帝派下的使者。 气氛有些僵凝,那男子收起那副大国人民特有的自傲嘴脸,说:「事实上,在下今日造访贵国,就是要告知侯爷,我大牡神圣宝庆皇帝,答应侯爷的条件。不但会提供您所需的一切援助,事成后,更会封您为禁奉外王,掌有禁国民政之权。」 「不得干政。」贵媛安再补充。 「是,不得干政。」男人答。 「有期限吗?」贵媛安抚弄着扳指。 「一年为限。」男人说:「明年此刻,您定要坐上宝座,接受我国册封。」 贵媛安冷冷地哼笑一声。他最听不得这人不断强调他作傀儡的戏分。 「我明白了。」贵媛安起身要走。「几日后,我会用印,作为给宝庆皇帝的回复,再送来给你。」 「您的选择是对的,侯爷。」男人对着贵援安的背影说。 贵媛安停下。 「您近日闯下的大事,真是精彩。」男人笑得别具深意。「自己称王,就可以为所欲为。要封谁为后,自个儿都可以决定。」 「不用你多说。」贵媛安利落地回了他这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生,他从未有这种感觉,将灵魂卖给吃人恶鬼的感觉。 ※※※ 回到府里,已是戌时末。府里一片寂静。 侯府里有三个大院落,一个是主母的多寿院,一个是夫妻同居的多子院,而另一个则是专属贵媛安所有的多福院。那是他成亲前的独寝与书房所在。 自单胡事件后,贵媛安便不再与德清氏同房。他不顾主母阻止,硬将贵蔚带进多福院,与他同住。而他不在府邸时,甚至加派护院,守住多福院的中门,不让闲杂人等进入。另外他所派的婢女,也是他亲自筛选过的。所以,府邸出现了很吊诡的现象--那多福院俨然是自成一户。吃食、用品,都不让府邸经手。 这防护,贵媛安做得滴水不漏,就是怕哪条毒蛇会趁隙潜人,伤害贵蔚。 今夜,贵媛安因为心烦,又因不易枕眠,使得头疾复发。冉遗烟闻过数巡,仍无法催眠。即使如此,他还是唤来服侍贵蔚的婢女,细细地详问贵蔚今日的状况。 「蔚蔚睡了吗?」他问。 「是的,侯爷。」婢女端上一只木盒,打开,里头是贵蔚塑的陶俑。「这是小姐今日的作品,请侯爷过目。」 贵媛安小心地捧着这陶俑细看。贵蔚塑的是一只微胖的妇女俑,怀里抱着一名婴孩,脸上有着慈蔼的笑容与目光。他叹了口气。她会不会是想母亲了?虽然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一个孩子在遭受挫折后,总会希望给母亲抱一抱的。 他再端详那绘在陶面上的线条,有些抖、有些不稳。这彩绘,没有贵蔚平日的水平。他想,贵蔚还是没有走出那阴影,加上他总是把她锁在这儿,外头又有蛇蝎盘据,让她怎么也开朗不起来。 「她的心情有没有好些?」他仍多此一举地问,希望可以听到好的答案。 婢女答得谨慎。「小姐和小的说话,已经会笑了……」 见贵媛安不耐烦地看她,婢女只好实话实说:「小姐还是会偷偷地哭。」 「她有出房,到院子走走吗?」贵媛安再问。 婢女答:「没有。今日一整天,小姐也一样没有跨出房间一步。小姐她,好像伯走出房间。」 贵媛安沉着脸,心有些痛。他想要她笑,要她真诚地笑。 贵蔚的笑是被夺走的。光是这个理由,他就觉得那单胡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想着,头又刺疼了一阵,贵媛安的脸色很苍白。见主子表情不好,婢女说起话来更是嗫嗫嚅嚅的。贵媛安发现她还有话要说,直直的看她,要她说完。 「今天,康州都庆那里的家人,送来了当地产的茶粿,说是要孝敬侯爷夫妇和老夫人。老夫人说,因为小姐是一家人,所以也给了小姐一份。」 「我们……把粿平均分成三份,每一份都切一小块去喂狗。吃了中间那块粿的狗……」婢女深吸口气,因为她已经看到贵媛安变验了。「被毒死了。」 「那个毒藏得很深。」婢女说:「若不是照着侯爷的吩咐去做,恐怕……」 贵媛安瞠裂眼眶。「蔚蔚知道吗?」他出声打断。 婢女赶紧摇头。 「妳们做得很好。」贵媛安挥手。「下去。」 婢女松了口气,赶紧退离这紧绷的氛围。 安媛安靠在案上,支着疼痛欲裂的头,脸上冰寒一片。 他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这个家里的蛇蝎,一定要除掉! ※※※ 三更,贵媛安悄悄地来到书房旁的耳室。那里,是他改建给贵蔚的寝房。 打开门,这房里的朴实摆设,与姑娘身上天生的清淡体香,让贵媛安稍稍松了心神。贵蔚总是要的不多,一张床、一套桌椅,就是她生活的全部。那时,她只怯怯地说,「这里到处都是大哥的气息。能待在这见,就已经很好了。」 想起那话,贵媛安不禁莞尔,头也就不这么疼了。 他轻声走到贵蔚的床旁,掀开帘子,看到床上的景象,又是一愣。 贵蔚竟把被子整个盖住头,将自己闷在里头,发抖。贵媛安难受地叹息,坐在床沿,轻轻把被子拉开,贵蔚被闷得通红湿热、贴着发丝的小脸,慢慢露了出来。 她紧闭着眼,用力抿着唇,像在躲避什么恐怖的影像似的。 贵媛安伸出大掌,柔柔地替她揭去汗水,理顺那贴在额边的湿发。 而看到她那被咬得泛白的唇,更让他感到心痛。他倾下身,想用自己的唇去安抚她,甚至是代替她去受那罪。 忽然,贵蔚睁开眼,惊恐地往上一看-- 贵媛安知道他吓到贵蔚了,赶紧道歉。「对不起,蔚蔚,哥哥只是想看妳。」 贵蔚的呼吸仍是急促,但她却努力堆起笑,面对她大哥。「没有,没有,我以为,以为……」有人要来掐我脖子。她不敢把这话说完。 贵媛安直直的看着她。心细如他,怎会看不透贵蔚想要隐藏的情绪? 不过他没戳破她极力营造的平静,只温柔地对她笑。「蔚蔚,知道半夜醒来的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吗?」 贵蔚想了想,低低地说:「喝水吗?」因为她现在口渴,声音哑得像鸭子。 贵媛安笑出了声。「不是,蔚蔚。」他牵起贵蔚的手臂,往自己的粗腰环上。他说:「要像这样,抱着哥哥的腰,和哥哥撒娇啊!」 贵蔚脸红,害羞的脸赶紧钻进贵媛安的肚腹里。 贵媛安舒服地仰头,呻吟了一声,又说:「对,还有这样,蔚蔚。之后,要记得,好不好?」他拍拍她的背。「要倚靠哥哥,知道吗?嗯?」 贵蔚点点头,环住贵媛安的手突然收紧。 「今天,还好吗?」贵媛安问。 贵蔚维持这姿势,答:「很好,大哥。」她觉得这姿势好,不会让他看到她惊恐的脸色。其实她知道,知道那茶棵毒死了一条狗。那茶粿,本该是她要吃的。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个。就连在塑那只和蔼的妇女俑时,她都可以联想到朱丽氏与德清氏那张笑弯的嘴,以及算计着人的锐眼。 她知道她做错了,她不该回来。可是--她真的错到罪该万死的地步吗? 她要怎么和他说,她其实很怕回这里,很怕一个人待在这里,怕到连走出这房门都不敢,更别说多福院外头。贵蔚止不住的抖了下,一直抚着她的背的贵媛安,当然感受到了。他的眼里充满压抑的暴怒,但嘴里还是说着能安抚人心的话语。 「蔚蔚,明天一整天,哥哥都是妳的。」他说。「哥哥带妳出去。」 「真的?」贵蔚马上抬起头看他。 贵媛安从她眼里看到了好深的盼望。这盼望,好可爱。 他低下身体,去轻吻那双满载盼望的眼,用比她更满更满的柔情去回应。 他十分肯定地说:「对,哥哥要好好地陪妳。」 贵蔚安心了,一心安,她的喉头竟滚出了酸意。 有大哥在身边,她是不是就不用再怕,有人要杀她了? 「要不要哥哥陪妳睡?」他问。 贵蔚有些兴奋,眼睛一亮。不过要她点头答应,还是有些扭捏。 她说得好小声。「可以吗……」 贵媛安微笑,夜深,也不闹她了。他拖下外衣与官靴,用自己的身子与体温代替枕被,去披盖贵蔚小小软软的身躯。他曲着腿,轻夹贵蔚的下肢,让自己勉强塞进床里。由上到下,里里外外,从入睡到清醒,他都是这样,将她包覆得密实。 他希望,那会是守护她一辈子的姿势。 贵蔚的小头,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的,点了半刻,也就沉靠了下去,在他的怀里入睡。浅浅的鼻息,轻轻地穿透过贵媛安的薄衣,为他的心打下安稳的桩子。 而贵媛安的意识也慢慢的昏糊了。很神奇的,今天,明明有那么多烦心事,而冉遗烟炉也不在身旁,可睡意却很自主的,缓缓地靠拢过来,占据了他的脑子,让他难得的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入睡前,有一个念头就这样闪过。 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那么,背叛全天下的人,又如何呢…… 第四章 贵媛安睡得很熟。睡到辰时末,天光都亮透了室内,还是睡得很沉。 早起的贵蔚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头边,静静地候着。 和哥哥一块用早点,是她一直很期待的事。以前,她只敢把自己锁在那破旧的院落,独自用餐。搬进这多福院后,也不好遇上大哥。通常大哥卯时就要上朝,那时她还在睡呢!不过,今天不一样,大哥说,这一整天,他都是她的,他可以好好地陪她呢!说什么,她都一定要等到大哥醒来,再一起吃早点。 想着今天的行程,贵蔚终于浅浅地露出了笑容。 忽然,床上有了动静。贵媛安侧过身,伸手往床内探了探,好像要捞什么。最后,他捞到了她的枕头,竟就往自个儿的怀里带。 贵蔚心想,大哥不会以为那枕头是她吧?摸着抚着,贵媛安也觉得不对劲了。他半睁开眼,看清怀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慌慌地坐起身,翻着身边的床被。 「蔚蔚?蔚蔚?」他急坏了,也不看一下周旁与后侧,就下了床,直奔门外,大声地嚷起来:「来人!给我来人--」 她噗一声,笑了出来。他转身看着她,因方纔的惊吓而紧绷的脸松缓了下来。 贵蔚抿着嘴,忍笑。哥哥很爱面子的,她不希望他觉得她在笑他。 「没关系,蔚蔚。」其实贵媛安没有不悦,他只是怕她被那些毒蝎带走了,在他难得睡得很熟的时候。缓了一下,他反而鼓励她:「妳笑,哥哥想看妳笑。」 「我第一次看到大哥慌张的样子。」贵蔚还是憋着笑,说:「还有头发乱乱的样子。」 大哥平日可是最注重外表的,连她也没看过大哥这副刚睡醒的模样,这景象让她觉得好珍贵。因为,这正是他们好亲近的象征。 贵媛安坐回床边,痴痴地看着她那亮光光的小脸,问:「蔚蔚喜欢吗?」 贵蔚一楞,没想到自己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她害羞地点头。 贵媛安笑得开心,哄她。「那之后,哥哥都来这里睡,让蔚蔚早上都可以看到哥哥这模样,好不好?」 贵蔚又紧紧地抿起嘴,不想让笑容看起来那么得意。她替大哥拿来了外衣,要为他披上。忽然贵媛安大臂一捞,将她给捞进怀里。一个热情饱满的吻,就贴上她粉嫩嫩的小颊。看着贵蔚惊喜的目光,贵媛安满足地将脸窝在她的颈项,用撒娇似的语气说:「再送上这样的吻,蔚蔚觉得如何?嗯?」 贵蔚觉得好痒,嘻嘻地笑。 贵媛安好喜欢一早就听到这银铃似的笑声,又呼了一口气在她的颈上。「蔚蔚的答案呢?嗯?」 贵蔚赶紧夹紧肩膀,回答:「好啦……」 难得的,一早醒来,这多福院固定充满笑声的…… ※※※ 秋分月三日,其实是不宜出行的。出门前,郑参事这么提醒过贵媛安。 但是贵媛安不听,依然叫人备了马车,带贵蔚往穰原城的西南边走。 在车上,贵媛安一直握着贵蔚的小手,抚着、摸着、轻捏着。他说:「之后用早点,时间到了,就把哥哥叫起来,不要等,懂吗?」 「可是,哥哥看起来,还想再睡。」贵蔚说。 贵媛安笑她的贴心。「因为蔚蔚在哥哥身边,太让哥哥安心了,所以才会睡得没半点知觉。」他牵起贵蔚的手,吻了一下,笑得坏坏的。「都是蔚蔚的错。」 「大哥胡说。」贵蔚笑斥着,想把手缩回来。 可贵媛安不依她,就是要这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心底才觉得舒爽、踏实。 贵蔚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哥。我们之后,每天,都可以一起用早点?」她刚刚应该没听错,她听到大哥说,之后。 贵媛安一愣。「当然。」 贵蔚咬咬唇,又问:「那晚餐呢?」她问得好小心。「一个月一次,一起吃?可以吗?」 看她问得怯生生、小心翼翼的模样,贵媛安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当然可以,蔚蔚。只要妳肯开口,没有什么不可以。哥哥都会佮妳……」 「谢谢大哥。」对这允诺,贵蔚笑了。「我好高兴。一个月一次就好,我很满足了。」想想,这几年来,和大哥同桌用餐,次数屈指可数。一个人对着荒芜的窗外与昏黄的烛火吃饭,那孤苦,真的是太让人难以忍受了。一个月一次就好,她不贪求,毕竟大哥还是得顾全主母与妻子,她不可以太无理取闹。 他何认真地盯着她,教她有些不自在。「妳觉得我能给妳的,是否太少了?」 贵蔚一惊,连忙否认。「没呢!大哥为我做的,巳径够多了!」她低头。「真的,已经够了。我自己知道,我给大哥添的麻烦,很多很多。」 「可是哥哥觉得,一个月一次,不够。」贵媛安严肃地说:「我能给蔚蔚的,也不只有这些。」 贵蔚抬头,不解地看他。 他瞇起弯弯的眼,笑得性感。「今晚,我们用完晚饭,我想给妳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贵蔚眼一亮,好奇得像个孩子。 贵媛安哈哈笑。「现在讲出来,就不是惊喜了。蔚蔚。」 贵蔚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晚上妳就知道了,不要急。」贵媛安俏皮地对她眨个眼,摸摸她的小头,宠溺地说。接着,他倾身,探了探窗外,说:「快到于莱坊了。我想让妳认识朋友,这样妳就不会一直闷在府里,闷出病。」 穰原城中,有两个坊区,是专辟给达官贵人居住的,分别是东北角的怀仁坊,另一处便是这建在山丘地上的于莱坊。 上完坡道,来到平地,通过戒备森严的坊门,穿过幽静的数条巷弄,马车停在一处建造得精致的广亮门楼前。贵媛安牵着贵蔚下车,由这宅里的门吏领着,前往接客的大堂。 进大堂前,因为好奇,贵蔚抬头张望四周,以及这宅里宏伟的各式屋檐。她因此看到大堂后还有一栋高耸的四层方楼,上头有好几个楼窗,大部分都是没人的,只有一个最高处靠边的窗,倚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贵蔚注意着她,发现她一会儿眺望远方,一会儿又低下头专注着事,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因为及笄之后,她便被主母锁在那个家中,很少有出门见识的机会,更别提会遇到年龄相近的朋友,交心谈事。所以在这儿看到那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才会引起她浓浓的好奇心,以及欲亲近的想望。 忽然,那女子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眼光寻了寻,找到了贵蔚。贵蔚有些紧张,连忙想要避开视线。可那女子却主动地伸出了手,向她挥了挥,还给她一抹微笑,算是招呼。很少受到善意对待的贵蔚,受宠若惊,也害羞地举起手,摇了摇。 「蔚蔚。」已进到大堂的贵媛安,唤她唤得有些急。「别晒日头,快进来。」 拐过大堂屏风,贵蔚就看到这宅邸的主人坐在正位上,候着他们。 见他们来,主人站起身,向贵媛安作揖,朝她点了头,只唤了声:「师兄。」 贵媛安也回敬。「子夫,近来可好?」 那主人抬起头,英挺的脸上,表情不太热络,冰冷冷的。「很好,师兄。」 贵蔚定睛,一细看这主人,吓了一跳。这男人的眼睛……是青色的?! 贵媛安知道贵蔚会有这反应,便主动介绍道:「蔚蔚,来,他便是清穆侯,裕子夫。是哥哥以前在大武院念书时,所结拜的师弟。」 说到清穆侯,贵蔚就知道了。他和大哥一样,同列四大武侯之一,其先祖也是为禁国开疆辟土的神兽。只是她不知道,清穆侯的眼睛会有那么美丽透澈的青色。 裕子夫像是早习惯了外人对他眼睛的观感,很随性地抽出铜烟管,自顾自抽了起来。老总管则为他们备了香茶,还端了刚起锅的糖果仁招待他们。 贵蔚觉得这男人待人有些冷淡,不过大哥似乎不以为意。 「子夫,弟妹在家?」贵媛安替贵蔚抓了些糖果仁后,问裕子夫。 「她在楼上。」裕子夫吐了烟,问:「师兄找她何事?」 这烟充满药味,贵蔚闻得很不习惯,难受地皱眉。 「弟妹在朝中当职,成就有目共睹。我希望贵蔚可以认识她,学习一些让她成长的事。」贵媛安看着贵蔚,又笑。「也盼贵蔚可以多交个朋友。」 裕子夫这才正眼看上了贵蔚。「她就是贵蔚?」他问贵媛安。 贵蔚低下头,不喜欢这语气。贵媛安应道:「对,她是。」 「本该被东知院娶进门的,就是她吗?师兄。」 贵媛安一愣,声音变硬。「是。」 裕子夫吸了烟,一阵子不说话。 不只是贵蔚不自在,连贵媛安也冷下脸,对他的反应反感。 「怎么了?」他问。「有何问题?」 「她是师兄的妹妹?」裕子夫看向贵媛安。「对吧?」 两人的视线交缠,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冷凝,贵蔚偷觑着两人,有些害怕。 最后,是裕子夫先开口。「老方。」他叫来他的老总管。「带贵小姐上楼,找汝音。」然后他又淡淡地对贵蔚说:「我眼睛不好,要抽药烟,请贵小姐见谅。」 贵蔚愣着,原来他都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她赶紧说:「不会的……」 贵蔚看向贵媛安。他又恢复温柔的笑脸,安抚贵蔚。「蔚蔚,上楼去,跟好方老先生。好好跟汝音聊聊,妳一定会很高兴认识她的。嗯?」 贵蔚红着脸。「好,大哥。」便跟着那老总管进了廊道上楼。 裕子夫瞇着眼,默默地将他俩的互动看得仔细。贵媛安望着廊道,直到贵蔚消失在尽头为止。当他转过头来,脸上出现的,也是不输裕子夫的冰寒脸色。 桌上有一只漆木糖盒,裕子夫倾身打开盒盖,里头是腌制的蜜橄榄,是他抽药烟嘴苦时要吃的。他取了一只,然后向贵媛安推去。「要吗?师兄。」 「今天,我来--」贵媛安将那漆盒推开,声音泠冷的,完全不见方才对贵蔚的温柔模样。「除了想让蔚蔚透透气,其实,我还想知道,我们武侯派的态度。」 「原来,您还记得自己是武侯派的?」裕子夫牵起嘴角,但那一点也不像笑。 贵媛安哼一声。「不过,从子夫刚刚的态度,我就略知二一了,无须多问。」见裕子夫没说话,贵媛安又说:「想以前在大武院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的,便是子夫。」看来,现在不是了。 「我只是希望师兄,不要因此做出什么踰矩的事来。」裕子夫回道。 「我没做什么踰矩的事。」 「为了将妹妹抢回,而将一个高官刑求成人彘*,这没有逾矩吗?师兄。」裕子夫的眼紧紧地盯住贵媛安。 *人彘[zhi],豕也,即猪。 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事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他眼一瞇。「这高官没清高到哪去,他的确犯下那些蠢事,我是就事论事。」 「可师兄终究不是因这蠢事办他。」裕子夫不怕他眼里的威胁,很直白地说:「你是为了私心。」 贵媛安瞪他,慢缓缓地说:「这是,武候派的意思?」 「师兄很在乎她,那场婚宴,大家看得很清楚。」裕子夫说:「但是,请师兄明白,究其名分,你们只能是兄妹之情。其余的,都不被这世间所容。更不容许,你为了这段感情,而做出震惊朝野的事。」 贵媛安则反笑他。「那你是指,相敬如宾是最好的?即使这个人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你们夫妻?」 「至少,我不会因为这儿女私情,就做出叛国的行为。」 裕子夫面无表情地说出这话,贵媛安一听,不笑了。 「师兄这次签回的条约,很明显的,对我国不利。」裕子夫有点动气。「您不要以为没人知道。」 「是吗?」贵媛安抚弄扳指,斜眼睨他。「那你想如何?」 「师兄,念在兄弟一场,为弟劝您谨慎三思。」裕子夫说得字字顿重。「不要做出让全天下百姓失望的事。您曾是全禁国的支柱,我们希望您一直都是……」 「好了!」贵媛安不耐地挥手。「我不想再谈此事。」 接着,两个男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再没说什么话了。气氛僵凝,没人敢靠近这大堂一步。 ※※※ 相较于楼下大堂的紧绷,楼上的那间小室,却充满了一种和谐的宁静。 贵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偎在那坐在绣棚前的年轻女子身旁,看着她一针一针细心绣着这美丽的画面。 这长相清秀、遇人便露着和善微笑的女子,就是贵蔚方才在楼下望见的。她之所以坐在窗前,时时眺望远方,便是要将这窗外的市街输廓全绣进这幅绣品里。于莱坊势高,加上她们身处高楼,因此可以将穰原城全景看得分明。 贵蔚是第一次这么全面地看到她生活的城市,因此觉得新奇、兴奋。同时她也对那女子浩大而精细的绣工感到欣羡,不过她怕生,不太敢问她绣这作品的用意,只是坐在她身边,一直注视着那一针一线的穿梭。 当绣到一个段落,女子扎了线头后,便出声了。「贵蔚,妳今年几岁了?」 贵蔚有些紧张地答:「十八了,夫人……」 女子轻笑贵蔚的拘谨。「我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六,叫夫人的话,真是疏离。熟识的人都会唤我的小名,磬子。」 贵蔚害羞地应了声。「好,磬子姐。」 汝音笑得更开朗,她起身到一旁的壁柜拿了新的丝线,一边说:「妳的事,我都听说了。」 贵蔚一愣。 汝音坐回椅子上换线,说:「不好意思,因为朝上吵得沸沸扬扬,难免会听到一些。我提这事,并不是想评断什么,只是想跟妳说……」见她缩着肩膀,屏息等待的模样,汝音笑得很真诚,看着贵蔚的眼,说:「我很佩服妳的心意与决心。那是我做不到,却一直向往的。」 贵蔚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汝音。她已经太习惯听到贬低的话,所以乍听这样的钻美,一时反而很难接受。 「挣脱开自己不要的,而勇敢跟随自己的选择,真的很幸福。」 贵蔚好像听出了什么,她想问:难道,像磬子姐这么好的人,没有这样吗?可她觉得这样很失礼,便没问出口,只这么说:「可是,我这样的心意还有决心,却伤害了家人。」 汝音默默地看着她,用认真的眼神鼓励贵蔚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很想跟她们说对不起。虽然,她们不可能原谅我,但是,我还是想试着亲口对她们说声,对不起。」虽然她们恨她,恨到想要杀死她…… 「妳还愿意这么想,代表妳是善良的,贵蔚。」汝音轻柔地抚弄着有微微折痕的绣布,说:「我觉得,人只要相处在一起,一定会有不如意的事发生,甚至造成伤害。妳的事,不过是其中一件。我不能说,妳这伤害是对的。但是,当我们评判他人的时候,自己又做了什么对的判断吗?或许我们也在不自觉时,做出了很伤人的事,只是很刚巧的、很幸运的,没碰上礼教这界限,引不起共愤而已。」 贵蔚痴痴地看着汝音述说时的温柔神情。第一次,她听到这样不带嘲笑、不带恶意、不带憎恨的话语。 「而且不是当事者,怎么会知道事实呢?或许跟着妳嫂嫂,妳大哥真的很不幸福。若就这样过着没任何期待的人生,郁郁而终,这结果又要怪谁呢。」说完,她笑了笑。不知为何,贵蔚觉得那笑有些心酸,好像她说的不幸福,是她自己似的。 见贵蔚始终没说什么话,汝音赶紧说:「啊!抱歉,贵蔚,失礼了,我大概是在朝上闷坏了,这些想法不好说给外人听,就一股脑跟妳说了……」 「不!磬子姐。」她羞怯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老实说,我是真的很高兴听到这些话的。大哥说得没错,和磬子姐说话,可以让我放开心。」 「贵都堂这么说我?真是我的荣幸。我只是觉得,朝内近日吵成那样,忽略了正事,让人厌烦。」串好了针线,汝音又开始刺绣。「贵蔚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没做什么,捏捏陶。」贵蔚说:「我喜欢捏陶。」 汝音想了想,随意提起。「如果贵蔚觉得在家里闲得发慌,妳可以参加『入流举』。」 「什么?」 「入流举,就是举荐人才进入官流的考试。」汝音解释。「不知道贵都堂有没有和贵蔚提过,延和十年开始,朝廷就已经实施『能者任之』的政策,不论妳是什么身份,只要有才学,都可以入朝当职。我就是透过这个考试,进织造监任职。」 贵蔚听得很入神。 「如果觉得待在家里闷,不想留在那个家,就考上入流举,自己赚取薪饷,搬出去住,过自己觉得自在的生活。在棉桐大街那里,有一个坊区,都是方楼,提供单间的屋舍给妇女住。我有许多同僚,都是自个儿住那儿,环境很好、很安全。」 「女子……也可以走出家门?」贵蔚小心翼翼地确认。因为这个观念是这么的新,和主母以前灌输她的拘谨完全不同。 「女子不一定比男人差,我们也有我们想实现的抱负。」汝音很肯定地点头。「妳可以跟贵都当提提看,我想他会答应妳的。」 贵蔚突然有好多好多想法,想要和大哥说。她感激地说:「嗯!谢谢妳,磬子姐。妳的话,让我更有勇气,去正视自己的选择。」汝音的开导,让她封闭的心渐渐开朗,说话也就较放得开。「之后……我可以常常来找妳吗?」 汝音欣然同意。「我也很高兴找到一个可以谈心的妹妹,之后都欢迎妳来。」她轻拍着贵蔚的肩,又说:「贵蔚,妳只是没自信,不是没能力,我想过不久,我就可以在求如山上看到妳。」 「嗯。」贵蔚好兴奋地点着头,对日后的改变充满了憧憬。 贵媛安站在问外,默默看着贵蔚兴高采烈地和汝音说着话,那小脸上的红润,都是给兴奋染上的。他看得痴了,那因气怒而变得肃杀的眼神,因此放柔了下来。 对,就是这样的贵蔚,他要这样的贵蔚。他要贵蔚一直这样笑,这样快乐开朗下去。如果来这里,能让贵蔚保持这美丽,他不反对贵蔚来。 「我听说,师兄曾在朝上赞赏汝音绣的舆图。」裕子夫也上了楼,立在门边,望着房里头的欢笑声。 「她是一个很好的绣官。」贵媛安不看来人。「实事求是,是一股清流。」 「我欢迎贵蔚来。」裕子夫说:「因为汝音也很少人可以说话。」 贵媛安冷眼看他,霸道地说:「我本就不打算让我们的事,影响到她们。」 裕子夫哼了一声,吩咐老总管。「老方,叫她们下来用餐。」然后便下楼了。 ※※※ 为了让贵蔚和汝音畅所欲言口,贵媛安忍着裕子夫的脾气又待了一个下午。申时末,他们才从于莱坊返家。路上,没等贵媛安开口,贵蔚很主动地开启了话题。 「大哥,你说得对,和磬子姐相处,可以知道好多我本不明白的事。」 闷闷不乐的贵缓安,强笑道:「磬子?」 「喔!那是汝音姐的小名。」贵蔚解释。 贵媛安哼笑一声--她们熟到会称呼小名了。他心里其实有些嫉妒的酸,可这不也是他希望的?所以表面上,他还是和颜悦色,听贵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大哥,你知道入流举吗?」 「知道。」 「我能参加吗?」贵蔚马上接话:「磬子姐说,女子不但可以走出家门,也能拥有自己的抱负,实现想要完成的事。总之,我想要去朝廷当女官,大哥。」 贵援安痴痴地看着贵蔚,她难得说这么多话。可他是有些矛盾的。对于贵蔚的一切要求,他都会想答应,但要让她暴露在那样险恶的官场上,这顾虑让他无法立即应和她。「蔚蔚的抱负,是什么?」他只能先这样问:「哥哥很好奇。」 「我想了好多。」贵蔚泛着天真的笑,说:「可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成为『都堂大宰相』的左右手。」她甚至会俏皮地强调「都堂大宰相」这词。 「哦?」贵援安呵呵笑。 「大哥明明就是正直的,但还是有很多人不了解大哥的想法,偏执的一味批评大哥。」那些窜在府邸与茶号间的蜚吉流语,贵蔚很清楚。「既然他们看不到,那我们就做出来,给他们看!总之,我希望大哥可以成为禁国历史上,最好的一名大宰相!」贵蔚说得双颊通红,眼睛因这远景而闪闪发亮,为了这段找到意义的新人生,她好不兴奋。这些,都是下午与汝音畅谈后所做发的。 而贵媛安听了,也很感动,感觉当初撼动他这颗玉心的贵蔚,是真正回到他身边了,不再被抑郁所缠黏。虽然,他也很明白,官场洪流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控制。 不过,被裕子夫搞差的心情,的确好了一些。 「蔚蔚,哥哥答应妳,妳去参加。不过,妳不用想太多。」贵媛安捧起贵蔚的小手,细细地抚摸着。「妳记得,妳有这颗心,哥哥就很高兴了。嗯?」 贵蔚不解,大哥的意思是说,他不要她那么积极吗?「可是……」 「蔚蔚还要记得一件事。」贵媛安打断她。「哥哥爱的,也就是拥有这颗心的蔚蔚。不管,妳最后能够为哥哥做到多少,妳要记住,妳这颗单纯的心……」他伸出手,轻轻地探向她的胸口,微笑。「都不要改变。」 贵蔚听得似懂非懂,她不明白大哥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贵媛安又问:「蔚蔚有没有听过,有人说哥哥是个只爱自己的人?」 贵蔚微惊,吞吐地说:「……有。」原来大哥都听过那些流言。 「这是实话,蔚蔚。」贵媛安笑贵蔚的表情。「可还有一点,他们忘了说。」 贵蔚疑惑地看着他。 「当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发现世上还有一个人更值得他爱的时候。」贵媛安紧紧握住贵蔚的手,目光牢牢地缠着她,说:「他那愿意付出的心意,愿意去爱人的力量,会非常巨大,巨大到,甚至连他自己都会被吞没。」 贵蔚瞠大眼睛,她第一次听到这说法,那些人的确没这么说过。 「而蔚蔚,就是那值得哥哥去爱的人。因为,妳总是无畏的,去维持妳这颗单纯的心,这颗相信还有了解,哥哥抱负的心。」 说着,贵媛安轻环住贵蔚的腰,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他想好好地抱抱她。这样抱她,就能把裕子夫带给他的烦恼给压下。 贵蔚乖乖地让他拥着。她觉得此刻大哥拥抱她的力量,有种想要确认的感觉,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于他的人生中。那是一个彷徨的人,才会做的事。 她近看着贵媛安,发现他说这话时,眼里有一种她看不习惯的情绪。那情绪,是种微微的慌张,还有恐惧。她想,是怕寂寞吗?「大哥?你怕吗?怕寂寞吗?」 贵媛安的眼眶有些缸,他将自己的脸往贵蔚的脖颈埋去,在那温暖馨香处找到依靠。然后,他沙哑地说:「有妳在……哥哥不寂寞。」 听到这沙哑,贵蔚倒抽一口气。她想起汝音鼓励她的一切,心里积聚了勇气。 「对,大哥不寂寞。」她伸出手,抱住贵媛安的头颈。「我现在就可以给大哥答案,我这颗了解大哥的心,永远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就像这两年,之后,也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日子!」 贵蔚第一次说出这么坦白的话,其实是紧张的。她痴痴地等着贵媛安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贵媛安才笑了起来,他的气息惹得贵蔚发痒。 「谢谢妳,蔚蔚。」他抬起头,贵蔚看到他的眼睛被泪水弄得发亮。「哥哥好喜欢,听妳说这些话。」说完,他的唇贴近贵蔚,轻柔地探索她的五官。 贵媛安又把她弄得好痒,贵蔚吃吃地笑。贵媛安喜欢这银铃似的笑声,喉头里也滚出舒坦的笑意。而像是要逼出更多笑似的,他那热烫的唇更有些放肆。 她听他笑了,心想他应该心情好了,能提了。「对了,大哥。我跟你说……」 「嗯?」贵媛安继续游走着贵蔚的小脸,闻着她身上天生的软香。 「考上入流举后。」贵蔚注意着他的表情。「我可不可以……搬到外面住?」 贵媛安立即一僵,瞪大眼,惊讶地看她。 贵蔚赶紧解释,她想大哥大概是怕危险吧?「磬子姐说,棉桐大街那里,有一个坊区,有单间的屋舍,专给妇女住的。环境很好、很安全。我可以--」 「不可以!」贵媛安不等她把话说完,马上打断。 贵蔚缩着身子,脸上没了笑。 「妳为什么有这念头?」贵媛安问得好急。「妳的家就在这里,妳要和哥哥永远住在一起啊,蔚蔚。」 「大哥……」贵蔚试着解释。「我是想,或许我搬出去住了,你和嫂嫂,还有主母,会相处得比较好。这样,你也比较快乐,不会因为我……」 「没有蔚蔚在,我谁也相处不好!」贵媛安又打岔。「永远不会快乐。」 见贵媛安这么坚决强势,贵蔚一时找不到话来说了。 「之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蔚蔚。妳不能搬出去。」贵媛安很严肃地说:「至于德清和主母那里,妳不用担心。」 如果这大宅让她处得不自在,甚至兴起了想搬出去住的念头,那好,他今晚就解决,他不会再这么好心,放任那些蛇蝎在他背后作出崇! 「大哥……」看贵媛安没了笑的脸,贵蔚觉得陌生,她害怕地说:「你不要生气,我之后不提就是了……」 贵媛安叹口气,紧紧地将她压进怀里,不让她看到他这张极度不安的脸。「没事的,蔚蔚,之后那个家,就只有妳和哥哥,不会再有那些让妳恐惧的人事……」 贵蔚一惊,这什么意思?她抬起头说:「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赶走任何人啊……」 可贵媛安却有些专制地,将她强压回怀里。「嘘,蔚蔚,到家还有一段路,妳先躺在这儿,睡一下。」他半命令,半诱哄。 不过贵蔚还是在他的怀里,鸣呜呜地说了些什么。 为了安抚她,贵媛安靠近她耳边,提醒她一件事。 「记得哥哥说过,要给蔚蔚惊喜吗?」他用低哑性感的声音,说:「如果现在不休息一下,我怕蔚蔚待会儿会承受不了。」 贵蔚的身子一绷,挣扎了一下,贵媛安挡不住她,只好让她露出一双眼看着自己。她显然没被引去注意。她低低地说:「大哥,你真的不要乱来。」 「妳也不要乱想,蔚蔚。」贵媛安巧妙地应回去,并就此打住。他给她的小额头一个亲吻,自己也调整了一个适合小憩的姿势,闭上了眼,用休息的姿态让贵蔚停止追问。他轻轻地说:「哥哥也累了,我们睡一会儿吧。嗯?」 之后,马车里便没了说话,只有平静地呼息。 ※※※ 贵蔚的确累了,在贵媛安的怀里睡得很熟。所以,她没听到马车进了府门的那一刻,郑参事隔着车窗,向贵媛安报备的事。 「侯爷,朱丽夫人要小的转告您。」郑参事苦着脸说:「您今晚,一定要去向她请安。」 「嗯。」贵媛安面无表情地应了声,让他继续说。 「还有,夫人不准您睡在多褔院,她要您回多子院。否则--」 「太大声了,郑参事。」贵媛安斜眼瞪着他。 郑参事哑口无言,面色窘得发红。 贵媛安的大掌轻抚着贵蔚耳边的发丝,确认她依然睡得很沉,没听到声音。 他松了口气,再问。「否则怎样?」 郑参事这次学聪明了,靠近贵媛安耳边碎语。「她就让三司使出面解决。」 他嘲讽地呵笑一声,淡淡吩咐道:「跟她们说,我用完晚饭,就过去。」 郑参事一愣,不解现下的情况危急,都搬出三司使压他了,侯爷竟还有闲情逸致用晚餐?不过,做了十年参事的他很明白,这时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 退下前,忽然,贵媛安又这么要求。「把今日吉事,再念一遍。」 郑参事匆匆将牙牌拿出来,念:「今宜破土、裁衣、纳财、除秽、求--」 「好了。」念到「除秽」时,贵缓安打住。「我明白。」 「走。」贵媛安向车座轻唤一声,让马车继续往多福院前进。 第五章 贵蔚看到那桌丰盛的佳肴时,很单纯的以为大哥所说的惊喜,就是这顿有他陪伴的晚餐。能和大哥一块用餐,又都是她最喜欢的菜,贵蔚很高兴了,知足地认为这个惊喜已是很好的礼物。 她安静地坐着,等着正在沐浴的大哥。她知道大哥的习价,坐上餐桌前,他的身体一定要是干净的,否则他会很不自在。不过等得有些久,贵蔚于是请下人拿来她的陶俑与颜料木盒。她便一边等着大哥,一边为日前捏好的陶俑修一些彩料。 所以,她不知道贵媛安何时进了厅堂,何时遣退了所有下人,何时将门关上,何时站在她身后,何时开始这样深深地注视她,注视了她多久…… 等贵蔚发现大哥的时候,她人已被紧紧地拥进香气浓郁的怀抱里。 「大哥?」贵蔚倒吸一口气,稍稍被吓到。这一口气,将贵媛安身上的香味吸进了不少。对这味道,贵蔚有种奇特的感觉。 那感觉,很像待在夜晚的院子里。本以为四周除了黑,便空无一物了,可无意间却嗅到了若有似无的夜来花香,时而浓郁,时而淡薄,时而牵引,时而离弃,让人挑起了探索的欲望,循着花香留下的无形足迹,将一丛一丛的黑暗全翻遍。 最后或许什么也没找到,但是身心却因这逐步靠近的花香,早已获得满足。 贵媛安的鼻唇贴着贵蔚的小脸,香味又进入她的感官更深了。「都要吃饭了,蔚蔚,怎么还碰油彩呢?」贵媛安的声音低嘎。「像个孩子似的,嗯……」 贵蔚不好意思地笑着。「之前心不在焉,把陶俑画丑了,想要修。」 「可待会儿妳会更心不在焉,所以别画了。」贵媛安松开怀抱,将她的陶俑与彩盒拿走,放到墙头的条案上。 贵蔚转头看着大哥的身影,这才发现他身着单薄轻便的清白宽袍,仅用一条极细的衣带束住衣衽与衣裙。而黑发也没了拘束,如瀑般地下垂。见大哥像是入睡前的打扮,贵蔚好奇地问:「大哥,一会儿吃完饭,你就要睡了吗?还那么早……」 贵媛安回头看她。「当然不是。」他踱回她身边,跪在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状似在检查她的手指是否有被油彩弄脏。他像闲聊似的问:「蔚蔚现在饿吗?」 「还好,大哥。」贵蔚老实地答:「不过菜冷,就不好吃了。」 他微笑地看她。「因为哥哥现在就要给妳惊喜,怕弄久了,会让妳饿着。」 贵蔚惊讶。「大哥的惊喜,不是陪我吃饭吗?」 贵媛安呵呵地笑,笑她的知足,笑她的可爱。贵蔚不懂大哥到底要说什么,她想追问那惊喜,可贵媛安忽然轻按住她的小头,往他的颈项边靠去。 「嘘,什么都别说。」贵媛安贴着她的耳,诱哄地说:「妳先闻闻看。」 贵蔚虽然满是不解,但还是很乖地,嗅了嗅大哥身上的味道。 忽然,她怔愣住,身体有些紧绷。贵媛安感受到她的变化,很满意。 「现在,告诉我,蔚蔚。」贵媛安轻问:「妳喜欢这味道吗?」 贵蔚用深深着迷的反应,响应他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就像夜游花院的旅人,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探寻那花香的源头。 贵媛安的声音有些粗重。「蔚蔚,觉得,如何?嗯?」 这问题难倒贵蔚了。她支支吾吾,试着形容。「很像花香。」 「嗯,还有呢?」 「可是,又有种,想要吃完的,甜甜的感觉。」 贵媛安低低地笑。「那不就是蔚蔚喜欢的糖茶粿了吗?」 「嗯,让人,真的很想,吃。」这味道让她全身发热,有些虚软,甚至觉得说话好费劲,只想将剩下的力气,花在探索这香味的源头上,所以句子越来越简短。 「那,蔚蔚,想不想吃?」贵媛安最后这么问她。「想不想吃哥哥?」 说完,他解开腰腹上的衣带,宽袍的衣襟松开,衣服下滑,露出了他大片丰壮结实的胸膛,与腹部一块块均匀分布的性感肌理。 「蔚蔚要从哪里开始吃呢?嗯?」贵媛安牵起她的手,往他的胸膛贴着,然后大掌引导着她娇小的手指,去摩挲他蓬壮的胸肌。「这里,如何?」 「还是这里呢?」贵媛安舔了舔唇,迷蒙地看着不敢正眼瞧他的贵蔚。他笑。「妳不看的话,那哥哥带妳摸……」说着,他的大掌带她转移阵地,一步一步地往他那起伏紧实的腹肌探去。「蔚蔚的指好暖,感觉到哥哥因妳而生的紧绷了吗?」 因情欲而紧绷的肌理,的确有一种吸引人去揉弄、抓抚的快感,好像这么做,就能听到更让人兴奋酥骨的颤吟。老实说,贵蔚想听大哥这么叫,也想抛开理智,顺着这媚香的诱惑,四处去寻找那香味的源头。 她不认识这样的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动作,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被性欲支配的大哥,会不会变得像那夜的单胡一样,失去理智如一头兽,压她、扯她、打她…… 她以为,或许所谓的男女情事,就是这么一回事。而那些粗暴的行为,可能是男人正常的欲望展现?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即使对方是贵媛安,她也是会却步的。 见贵蔚迟迟没有回应他的诱哄,贵媛安用喘颤的声音说:「蔚蔚,抬起头,看哥哥一下。」 贵蔚是抬起了头,可是眼睛一直不敢对上贵媛安的。 「蔚蔚如果害羞,那就看哥哥的痣啊。」贵媛安笑着。「看我,蔚蔚。」 贵蔚抿着嘴,努力地让视线定在大哥右眼下的哭痣上。不过,她的眼角余光,还是看得到大哥充满情欲的慵懒笑意。 「蔚蔚,不要害怕自己的反应。这是正常的。」贵媛安轻哄。「男女之事,就是这种感觉,顺着走,嗯?」 贵蔚呼了口气。「大哥,那个……会痛吗?」她想了想,再说得更深入一些。「是不是男人在做那事的时候,都会像,那个单胡一样,很,粗暴?」 贵媛安眼一瞇,他终于找出症结了。「不是!蔚蔚,那是错的,错的!」 他的脾气上来了。但他赶紧捺下性子,再回复那温柔的声音。「那是占有,不是爱。那只是满足男人自己的欲望,却让心爱的人承受痛苦,很没品味的。」 贵蔚怯怯地点头,好像有些懂。所以,是她的观念错误? 「哥哥现在,还不会对妳做那种事,即使做那样的事,也不会让蔚蔚感到任何痛苦。所以妳不要怕,好吗?」贵媛安的手拨着她汗湿的额发,微笑安抚。「哥哥只想满足妳,知道吗?」 贵蔚再乖乖地点头。「这就是,哥哥给我的惊喜吗?」 「对。」贵媛安歪着头,问:「喜欢吗?」 「嗯。」贵蔚吹气似的应着。 贵媛安松了口气。 康州有一种离遥花,会散发独特的气味,能像酒一样,使人坠入迷离的状态,离开理智的拘束,跟随身体中潜在的本能,追寻欲望。提炼此花精华,加入香料,便是这媚香。他用这媚香涂满自己每一寸肌肤,便是希望引导出贵蔚的本能,以及那最深沉的需求,大胆享用他的身体。这或许是小小的技俩,但他觉得用得值得。 他再度向贵蔚欺近身,又是那副诱引的姿态。「那蔚蔚告诉哥哥,妳想要我怎么满足妳?哥哥都答应妳,好不好?」 贵蔚全身一股燥热窜出。她欲言又止。 「没关系,说出来,蔚蔚。」 「我……」贵蔚深吸口气,紧闭着眼,豁出去了。「我想看大哥的身体!」 「好。」贵媛安很高兴地答应。「好,蔚蔚,哥哥给妳。」 他站了起来,本缠在他腰上的衣袍,就这样滑脱下去……贵蔚看着那地上的衣袍,然后,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视线大胆地、慢慢地往上爬去。 最后,他的理智痛苦地拉扯住他。贵媛安用拥抱箍住她,用双肢夹住她,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翻身--紧紧地将这不安分的小人儿给压制在怀里。 贵蔚吓了一跳,终于清醒过来。她看到大哥突然放大的脸,满是红潮及压抑。 他的头发被大汗湿乱了,浏海湿黏在额上,那双英挺的眉难得全露了出来。她有些惊讶,那眉竟是皱的,皱得很痛的样子。「大哥?我、我太粗鲁了?」 贵媛安嗤笑。他觉得有趣,现在的角色,是翻转过来了。 「没有,蔚蔚。」他说:「妳做得很好,这个惊喜,我觉得给得值得。」 「可是,大哥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她抽出手去揉他的眉,为他理顺湿乱的头发。他舒服的叹口气,闭上眼,让自己短暂沉沦在她有些笨拙却可爱的抚摸。 「如果这样让大哥很不舒服,那我之后……」贵蔚又说:「不会这么做了。」 贵媛安猛地睁开眼睛,瞪她。「不可以,蔚蔚,还要!」 「可是大哥会很痛……」 「爱人本来就很痛苦。」贵媛安说得急切。「可就是因为这痛,让哥哥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活得有感觉的。知道吗?」 贵蔚点点头,不过她觉得这样还是不好,于是又「可是」了一声。 贵媛安的指马上抵住她的小嘴,不准她再说。 「隐忍占有的欲望,对妳付出一切。」他说:「这就是我真正爱人的方式,蔚蔚。好好记住。我什么都可以顺着妳,可我给妳的一切,妳都要接受,好吗?」 贵蔚感动的微笑。「好,大哥。」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知道了。」贵媛安也笑了,轻轻点着她的颊。「瞧,蔚蔚脸都热得红通通的,好可爱。」』 贵蔚赶紧说:「大哥也是啊!我第一次看到大哥脸红。」 贵媛安笑得媚惑。「怎么样?蔚蔚还想要吗?」 贵蔚倒抽一口气,脸更红了,她小声地问:「可以吗?」 「可以啊。」贵援安松开怀抱。「蔚蔚肚子不饿的话。」 贵蔚的肚子的确不饿,饿的是那初识情欲的欲望。 不过,开始前,贵媛安不忘提醒。他不知道,贵蔚有没有把他的提醒听进去。 那桌菜,一整晚都没动。 一身汗、满脸红润的贵蔚,兴奋激动过后,累极地在贵媛安身上睡着了。 还在喘息、忍痛、疲惫至极的贵媛安,也好想拥着贵蔚,就这么自然地睡去。 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行!他赶紧睁开迷蒙的眼,看着门窗。 今晚,外头的蛇蝎,一定要清除。 ※※※ 打理齐整的贵媛安,正朝着多寿院走去。 一名婢女驱着小步跟在身后,急着向他报告。「侯爷,小姐都安置妥当了。」 「湿衣都换下了?」贵媛安问。他的脚步急,却不忘关心这问题。 「都换下了。」婢女答。 「看好小姐,如果她醒来问我去哪儿,说我有急事,出府了。」他面无表情,声音极冷地命令。「还有,不准她出多福院。」 「好的,侯爷。」婢女低头再应。这吩咐的声音让她恐惧,彷佛在预告,如果没把事办好,她的下场会有多凄惨。 拐了个弯,多寿院的门就在眼前,门旁驻着一个小仆,手里端着药壶候着。贵媛安挥手,要婢女退下,让小仆跟他进多寿院。当他跨进屋时,脸上却是带笑的。 主母朱丽氏斜眼看着他。「媛安向主母问安。」贵媛安微笑地向朱丽氏作了揖,然后在花几旁的圈椅坐下,面向朱丽氏横倚的躺椅。 「哼。」朱丽氏不吃贵媛安这套。她看向那仆人安在炉上的壶,不客气地问:「那是什么?」 贵媛安笑说:「听闻主母秋燥,因此差人上药街,配了翘荷汤的药帖。」 「你也知道我秋燥。」朱丽氏冷笑。「你知道我为何心烦?烦出病来吗?」 贵媛安笑得眼弯弯的。「媛安明白。」他说:「便是为儿子之前在婚宴上做出的疯狂举止而烦。」 「还有!」朱丽氏用力地指着外头,尖声地骂:「你不但大刺刺地把那淫女带回来,还跟她躲在那多福院里头,干尽没人知晓的肮脏事!」 淫女?贵媛安瞇着眼,隐忍着眼里的肃杀,表面上还是温温顺顺的。 朱丽氏见他安静,再骂:「你们把我这当家主母放在哪儿?你们把德清这个正室看成什么?你们是兄妹,兄长从妹夫那儿抢了妹妹,这、这成何体统?!你们怎么可以不要脸……」说到一半,气有些喘不上,朱丽氏话说得断续,却还是坚持要说完:「毫无羞耻到……这般地步……这是乱伦啊--」 贵媛安站起身,来到炉边,将壶里的药汤倒进宽口瓷碗里。 「是,媛安知错了。」他双手捧着汤碗,以谦卑的姿态来到朱丽氏身前,像个孝子一样,侍奉她用汤药。「所以今晚才会来多寿院,向主母请罪。」 「请罪?」缓过气后,朱丽氏嘲笑他此刻卑微的模样。「非要搬出三司使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你也知道怕?我以为我伟大的儿子,永远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贵媛安腰弯得更低,使那碗汤药更靠近朱丽氏。朱丽氏以为他在求取原谅,其实他只不过是想藏起眼中的笑意。他们都以为,他今日前来,是因为搬出了三司使的名堂,他害怕了?想到这儿,贵媛安真的无法不笑,但他竭力忍着。 「欸!」朱丽氏不耐地挥着手,想把贵媛安挥开。「我不喝!不喝!拿开!」 「主母,媛安都向您认错了,您还是不肯原谅吗?」贵媛安放软声音,哄着主母。「媛安只是希望主母可以活得健健康康的。」 朱丽氏垮着嘴,鄙夷地由下而上地打量着气势软下的贵媛安。她总算把这孽子的嚣张气焰给压下来,成为她掌中最美丽的一枚棋子,日后都可以凭她使唤利用。 不过她不让这得意太早暴露,依然装得勉为其难的模样,说:「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她像个严母一样,教训着不成材的儿子。「你站在这儿,好好地给我说一遍!然后今晚一定要睡在多子院,不准去其他地方。」 「好,媛安会照着主母吩咐去做。」贵援安高举着药碗,还是这声请求。「但请主母先将这汤药喝完,这样儿子才能安心,主母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朱丽氏啧了几声,悻悻然地接过药碗,将药全喝下了。她妥协,并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想快点看到这逆子认错的模样。然后她还想顺势推舟,逼他把贵蔚那贱人交出来,让她下场极其凄惨,不再留有祸根,引诱她儿子的心思。 朱丽氏喝完了汤药,粗鲁地将碗塞给贵媛安,催他。「好了,快给我说。」 贵媛安从容自在地将碗放回桌上,又缓缓踱回来。他笑盈盈地说:「我错,错在容忍这个名字,太久太久了。」 朱丽氏一惊,大喝:「我要你说什么?你给我说这个?!」 「不是吗?主母。『媛安』,像个女子,安安分分地处着。敢问主母,这是您对我的一种祝福吗?」贵媛安不在乎她的暴躁,继续说:「我明白主母为何只疼宠弟弟们。因为您性子强,弟弟们性情弱,好掌控。而我从不把您的话当一回事,所以您厌恶我,这我能理解。呵,不过我想不通的是,您怎能天真地以为,我真会像这名字一样,一辈子安安分分的,只听从您的话?」 「那是你父亲的意思!」 「那父亲曾想过要毒害我,让二弟继承爵位吗?」为这黑暗的回忆,贵媛安的脸狰狞着。「您也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干的肮脏事。」 还记得那是他行冠礼前一年的事。他未成年,玉心尚未生得健全,仍会害病、受伤,甚至逃不过早逝的可能,而年轻的他更对这家族、这人心懵懂不知……这个作他母亲的女人,无一不清楚。可就为了让她最喜爱的儿子继承爵位,她竟在他的早粥里下毒。幸亏忠耿的老仆人为他挡下,使他侥幸逃过一劫。 却也从此让他学会一件事。这个家,是蛇窟、是蝎窟! 「胡说!」朱丽氏的脸死白,但她死不承认。「那都是你父亲要我做的……要不是看在你是长子的份上,加上我为你求情,你父亲的确就是要杀你这逆子!」 贵媛安回复平静,耸耸肩。「都死无对证了,也没人可以确认主母说的话是真是假。现在,我也不在乎主母怎么看我了。」 「你根本就不想认错!你难道不知道你这大宰相的位置--」朱丽氏骂到激动处,本想站起来,可一使力,却发现下肢都没了力气。想说完话,话却变得断续。她咬着牙,再试。「坐--不、久……」 贵媛安摸抚着扳指,继续方才未完的话。「主母,绝不会有人去在乎,一个神智昏聩的人所说的话。」 「你、你……」朱丽氏看着那药壶,拚命地想挤出话。「下、药?」 「您太过斤斤计较,媛安想让您好好休息。」贵媛安迎视这强悍女子瞪裂的眼眶,笑道:「药里有些蜚虫,服下后睡一觉,神智便能回到孩童般的纯真质朴。」 蜚,是一种会招来水旱的灾兽,牛身蛇尾,头上仅一只独目。取其胆囊,制成使肉身麻痹的药物。若服用过多,便会使人陷入如疯癫的病态,甚至是教人毙命。 「你--竟--吃蜚虫?!」朱丽氏连舌头部麻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您不用担心,主母。」贵媛安用安抚的姿态说:「您有半颗玉心保护,蜚虫再多,也害不了您的命。何况,我也不会为了您,背上弒母的臭名。」他笑。「因为您不值。」贵媛安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媛安就不打扰主母入睡了。」 他泰然自若地向瘫在椅上痛苦的朱丽氏一揖。道别前,他又补说:「对了,在您入睡前,媛安还有一个请求。」他不理朱丽氏都已口吐白沫,继续说:「请您收回『淫女』这个词。」他瞇着眼。「没有人可以骂蔚蔚半字!」 回应他的,是一声声彷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哮喘声。 「祝您一夜好梦。」贵媛安只是用平静的声音,留下这一声冰冷的,祝福。 ※※※ 德清氏如往常一样,在入睡前,都会对着铜镜,把自己眼角、嘴边、颊上的肌肤,全照看个仔细。确定没有生任何皱纹、斑点,才敢安心入睡。此时微微的夜风徐来,吹荡了门口处还没换下的夏季纱帐。她分神往右一瞥,忽然吓得叫了一声。 模糊的纱帐下,直挺挺地站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乍看真像鬼魅的身影。 她赶紧定睛细瞧,呼了口气,不想让惊慌给这人看见,她呵笑一声。「你今天怎么肯来我这儿啊?媛安。」 贵媛安轻轻地掀开纱帐,微笑地看着他的妻子。「知道吗?今日事宜求嗣。」 「怎么?涛澜侯突然要子嗣了?」德清仍维持她的笑脸,但说起话的声音不无得意。「怎不找小姑生呢?」她想,搬出父亲的名堂果然有用。 贵媛安穿过屏风,来到里间的架子床前,捞起床帐。 「还有,我决定了,德清。」他回头,看着跟进来的德清氏,笑得好温素。「行房后,我们来进行『画武罗』。」 「什、什么?」德清氏太惊讶了,笑得有些诡异。 「妳没听错。德清。」贵媛安摸着他的心,这动作竟让人有深情的错觉。「这半颗玉心,我过继给妳。」 德清氏高兴极了,心里也再次恼着,应该更早跟婆婆决议将父亲搬出来。她笑得艳媚,款摆着腰身,一边走上架子床,还一边褪下薄袍,大胆地露出姣好的身段与丰腴。当她躺下时,发现贵媛安竟还着衣不动。她问:「怎么不脱衣呢?」 「等妳来为我脱啊,德清。」贵媛安坐上床沿,勾起德清氏的下颚,着迷似地看着她。「为我增加些情趣吧,嗯?」 「想通了,媛安?」德清展开双臂,缠上贵媛安的脖颈,凑得他极近,甚至挑衅地在他唇边吐气。「终究妻子比较好,对吧?」 贵媛安笑而不答,一个俯身就将德清氏压上了床,激烈地吻着她。德清氏不但放浪地回应他,更慌快地替他的直裰解着扣子。 贵媛安抽开身,喘几口气,低下头看着德清氏把他的衣抓皱了,有一刻他的脸上没了笑。可他的声音还是柔的。「德清,有些事,我要告诉妳。」 「觉得对不起我了?」被情欲挑得没了节制的德清氏,一点也不羞地说:「玩腻了那青嫩,是吗?男人就是这样。」 贵媛安摇摇头,微笑,俯下身,又将自己的唇舌喂进这女人的嘴里,继续挑得她没了防备。正沉醉其中的女人,忽然,觉得口中有个像药丸似的异物。她怔愣了下,摆脱了贵媛安的唇,伸手想去取,不料男人却用力地扣住她的双手。 「你做什么?」她震惊。 「嘘,德清,不要乱说话。」贵媛安笑看她。「咬破就不好了。」 德清氏瞠大眼,转着舌想吐出那异物,可它藏在死角,仰躺的她竟无能为力。 「妳知道妳父亲做了什么事吗?德清。」贵媛安不缓不慢地说:「挪公款,盖私宅,盗吞漕粮,私卖盐铁,滥收税目,包庇权贵,横行街市……妳父亲做的事,多的今夜都说不完,相当精彩。妳知道吗?」 德清氏口齿不清地叫:「胡、说!」 「每个做错事的人,都会这么说。」贵媛安挪出单手,扣住女人的下巴。他进逼,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吐出。「你们以为仗着我的权势,还可以嚣张多久?」他邪笑。「我不会再放任你们了。」 一说完,贵媛安立刻低头,又是强硬地探入。他用舌头挤破了那颗丹丸,那苦涩的汁液马上流满了德清氏的嘴。德清氏皱苦着脸,想尖叫,但那汁液流进喉咙,烧哑了她的嗓子。贵媛安的口里也沾了一些,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有玉心保护,这点毒根本害不了他半分。只是他厌恶这苦味,便用茶水漱了口。 「我得谢谢妳,德清。」他转过身,睇着扼着脖子在床上打滚的女人,泠冷地笑着。「妳为蔚蔚找的那门亲事,真是好啊!嗯?让我总算下了决心,除掉这窝蛇蝎,把她牢牢守在自己身边。这是妳的功劳,德清。」 女人的脸色变红又变紫,挣扎地爬起身,想要去抓贵媛安,却滚落在地上,身体扭曲得像被火烤着的蝎子。 「还有。」贵媛安拉着衣服,扣好扣子,拍抚上头每一条皱折,又说:「妳藉妳父兄所放出的流言,还不够狠,伤不了我。」 他抬头,看那扭曲的身子越来越僵了,他残忍地呵笑一声。「不过,记住,妳伤了蔚蔚,就是这样的谢礼。」 那女人在死前,花了最后一分力气,仰起颈子,死瞪他。 「觉得如何?」看着那挣狞的脸,贵媛安却说得云淡风轻的。「跟那糖茶粿的味道,很像吧?」 黑浓的血柱,从女人的七窍流出。原本精致的脸蛋,被这血污给割扯得残破。 贵媛安看得很有兴味。这便是报应。 「妳在地狱等着。」他说:「我会送妳父亲下去。妳不会寂寞。」 然后,他离开了这间被烛光映得红通的卧房。 ※※※ 翌日,早起的贵蔚已整好衣服,上了餐室等贵媛安用早食。婢女说,侯爷一会儿就上餐室陪小姐用餐。 贵蔚欲言又止。其实,她想问婢女,贵媛安昨晚为何没留在她房里,是去了何处。但是这问题让她觉得霸道而且自私,她不敢这么问的。 她讨厌这样不知节制的自己,所以,她才想要离开这个家。 离开这个家,她不必担心有人想害她,不必对大哥的反应提心吊胆,怕她的遭遇与想法被他发现,使他牵怒了谁。老实说,他的脾气对她是有点压力的。 更重要的是,自己可以脱离这样暧昧不明的氛围,不致胡思乱想--胡想着大哥是不是在别处履行他身为别人丈夫的义务。即使他这么做了,这也是应该的,她不该像个妒妇一样感到不安,多嘴地去询问。 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她想离开这个家,然后躲在外头一个隐密的地方,独享贵媛安偶尔的爱,让这份爱变得珍稀,珍稀到让她只会顾着去拥有,独处时还能藉由回忆的沉淀,使这份爱变得更纯、更香,而不再妄想奢求更多。 还有,她有一个真正的想法,始终不敢让贵媛安知道。 即使她与贵媛安都表明了心意,他甚至大方如夫妻行房一般,对她袒露了自己的身体……可她依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甚至是不该出现的存在。 这种罪人般的心情,总使她在欢笑与幸福过后,马上被阴沉的罪恶感揪起心,用矛盾的苦痛拉扯着笑脸。 这感觉,她熬不过来的。就像此刻一样,明明外头的天空是晴朗的,可她的心里却郁积了许多脏东西。 忽然,一双大掌从后头温柔地抚上她的颈项,亲密地柔捏了几下。贵蔚正要转头,小唇刚好亲上贵媛安凑过来的脸颊。 「这礼物真好,蔚蔚。」贵媛安笑得满足。「早安。」他也亲了贵蔚一下。 「早安,大哥。」贵蔚害羞地接受贵媛安的回礼,赶紧笑一个,给他看。 贵媛安坐上主位,婢女上前递上一份刚送来的杂报。这杂报是官办的,上头载了每日中央与地方官场上的大小事,只有官户人家才能看到。贵媛安一边用早粥,一边翻阅着杂报,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贵蔚悄悄看着他一会儿,在心里挣扎几下后,然后叫了他一声。「大哥。」 贵媛安抬头,微笑地看着她。 「你昨晚……」可话在嘴里转了几圈,贵蔚还是不敢问。「嗯,没什么。」 贵媛安默默地注视她好一会儿。当然,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他甚至笑了,很乐意她这么问的。「对不起,蔚蔚。昨晚有些急事,我上了求如山一趟。」 贵蔚赶紧点头,表示她懂了,然后低着头用餐,掩饰她的羞红。 「蔚蔚。」贵媛安又叫住她。「我想和妳商量一件事。」 贵蔚抬眼觑着他。 贵媛安说:「哥哥想把妳送到槐县一阵子。那里有一座古庙,人烟清静,很适合念些书。哥哥希望妳在那儿把入流举的考试应付好。至于入流举要用的书册,也都替妳准备好了,不用担心。」 贵蔚瞠大眼,心里有股惊喜。贵媛安以为她这反应是不舍与惊惧,有些愧疚。但这阵子他得整顿这个家,他不愿让贵蔚知道实情,一定得把她支开。 他难得有些慌地,多解释了几句。「入流举不好考,家里闷,不适合读书。不过蔚蔚别担心,哥哥还是会去看看妳的,不怕,好吗?嗯?」 「可以吗?」贵蔚的声音因为高兴而有些颤抖。 贵媛安一愣。 「我可以离开穰原,去槐县?」贵蔚的嘴角甚至是扬着的。 「对。蔚蔚。」贵媛安觉得心里在发酸发苦。 她可以暂时离开这个家?她再问:「能去多久?」 贵媛安笑不出来,瞇着眼,认真地打量贵蔚。他答:「三个月。」 「是吗?」她有些失望,但还是欢快的说:「谢谢大哥,我会努力读书的。」 贵媛安把她这积极的反应看在眼里,其实有些难过、有些酸涩。她就这么希望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即使有他,也这么令她感到不安? 贵蔚好心情地吃了几口粥,再问:「大哥确定会来看我吗?」 贵媛安回过神,勉强笑道:「当然会,蔚蔚。哥哥一有空就去看妳。妳也知道哥哥不能离开妳太久。」他想了想,又说:「我也会请汝音过去,替妳解些问题。《民经》、《宫经》、《政经》,都不好温读。」 「谢谢你,大哥。」贵蔚幸福地微笑。「大哥对我真好。」 「应该的。」贵媛安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可爱甜美的笑容里,不要多想。「因为哥哥很爱妳。蔚蔚。」 贵蔚弯着眼,呵呵笑,娇羞的笑,更惹得人想去怜爱。贵媛安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早茶,然后盯着贵蔚变得开朗的小脸,他说:「蔚蔚,我问妳。」 「嗯。」贵蔚笑着应声。 「难道,妳都不会奢想一下,有一天,妳是可以和哥哥独守这个家的?」他幽幽地说:「在这个家,就我跟妳,我们拥有一切,不用顾忌任何人。妳想过吗?」 贵蔚没了笑,脸色有些僵。 「哥哥想让妳知道。」这反应也没逃过贵媛安的眼。他要说得更直白。「哥哥每天都在想。而且很努力的,让这一天实现。」 「大哥,我……」 「妳期待吗?蔚蔚。」贵媛安打断她。「妳准备好要迎接了吗?嗯?」 贵蔚觉得这话很诡异。她摇头,站起身,想过去和贵媛安说清楚。 「蔚蔚,早食要吃完,这样才有元气。」可贵媛安伸手,把她压回座位。「妳一边吃,一边听哥哥说。」 贵蔚抿着嘴听。 「如果,蔚蔚真的入朝做事,哥哥希望每天下朝后,可以和妳一起回这个家,一起吃晚餐,一起秉烛,谈论我们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然后,也要一起睡觉。当然……」贵媛安轻捏了一下贵蔚的小手,眼神迷蒙地看她,声音放得好柔。「如果妳想要哥哥的身体,哥哥也可以给妳,妳可以大胆地要,不要顾忌。」 贵蔚倒抽一口气,余光看向四周,婢女们各个低着头脸,不敢看他们。 这么羞人的话,的确动听,但她不希望在这里说尽。 「大哥,好了。」贵蔚想抽开手,算是阻止。 可他紧抓她的手,不放,表情很认真。「还有,之后我不会再让妳用这种胆怯的眼神,问哥哥为何没有陪着妳入睡。蔚蔚,妳要理直气壮的,向我索求陪伴。」 贵蔚低头不语。 「蔚蔚。」贵媛安灼热的视线仍不放过她。 贵蔚抽了口气,颤声说:「好……好。」 餐室现在还有旁人在,贵蔚不想激得贵媛安说得更露骨,因此答得敷衍。她想,到了槐县,她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为自己的自由争取一些什么。 可这声答应,却让贵媛安笑得开心。「好蔚蔚。」 贵蔚看着她大哥的表情,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外头,他是人人畏惧的大宰相,精明冷静,好像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谁也逃不了他的算计。可是,一旦面对这段他用真心付出的感情,他却可以天真单纯得像个孩子一样,说着那些连她自己都觉得太浪漫、太不可思议的话语。 她喜欢听,谁不喜欢听爱人说情话呢?可是她怕,因为今天说情话的人,是一个有力量,可以让一切想望都成真的人。 她真的想离开这个家。不让这些想望再变得奢侈,甚至是违背了正道。 第六章 槐县有一座历史最久远、专供奉驳神的古庙。传说祂身如白马,黑尾独角,矫健善胞,并且奉献自身乳汁,喂养当时饥饿的百姓,甚至甘愿用鲜血,让无辜死去的人们得以重生。因此在禁国,祂是人民最倚靠的信仰,更将供奉驳神的古庙视为圣地,因此无不极力地去维护它的纯朴与宁静。 这样一个地方,的确是适合温书的处所,让人专心。 这三个月里,贵蔚便照着贵媛安的安排,住在古庙大殿后进,隐密于竹林中的藏经阁小室。贵媛安每隔三天,便会探望她一回,而汝音则是遇上假期,就会上这里走一遭,并为她指点入流举考试的窍门。毕竟入流举不容易,需读的经典很多,对贵蔚来说,都是艰涩的。要不是有贵媛安与汝音的帮助,她熬不过这等吃力。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珍惜,并且享受着,这难得自在的三个月。而且也总是幻想着,把这些书册都读完了,她就一定能考上这入流举,入朝做官,成为贵媛安最得力的助手,不但倾听他的困难,甚至能出主意…… 这三个月,或许是她这近二十载的人生中,最有做自己感觉的日子。 可是,三个月,终究有过完的一天。她还是要回到那个死气沉沉、会逼使她生出许多阴郁念头的家。剩下最后半个旬月,贵蔚变得郁闷不安。书便也读得不好。 好多天,她没看进任何句子,只是不断地想着,如何织造一个理由,让她说服贵媛安,不要将她带回那个家。 ※※※ 时节来到霜降,山林的夜晚冻得人不敢外出。隐身于竹林中的藏经阁,有一小格的暖黄镶在小窗上,让这阴冷的四周,多了些安稳的人气。亥时,贵蔚仍在温书。才从穰原赶过来的贵媛安,一身朝服都没换下,就这么坐在书案对面陪着她。 天冷,他差人备了几个炭盆进屋,但再摸过贵蔚的小手,仍是冰凉凉的,因此也就一直握着她的左手,替她暖着。而贵蔚的右手则持着朱笔,勤快地在书册上圈点着,没半刻歇下。 其实,他希望贵蔚去睡,不想她累着。但见她这么努力专心,他不要扰了她。而且,三天没见她,是多久的煎熬,他还想多把握点时间,多看看她,多碰触她。替她暖手,或许只是个借口,他只是希望可以一直牵着她的手,永远不放开罢了。 朱笔没了水,贵蔚又让笔在小瓷罐里蘸饱,再圈点数页,才阖上那本书册。 她想抽开手,将那书册收拾好,再拿另一本书册出来。 「蔚蔚。」可贵媛安不愿放开她。他说:「妳要什么,哥哥帮妳拿。」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晚多短暂,他不想浪费任何可以握着她小手的时间。 贵蔚为她大哥像孩子般的占有心性,感到温暖。她笑了笑。「我现在要温《山水经》第八卷,大哥。」 贵媛安替她拿来她要书册,摆好在她面前。贵蔚下意识抽手,想翻开书页。 贵媛安还是强势地拉住她。「蔚蔚要翻到哪里?哥哥帮妳翻。」 「大哥。」贵蔚笑说:「你让我自己来吧!你累了,要不要先睡?」 「不。」贵媛安柔柔地笑着。「哥哥是蔚蔚的另一只手,怎能睡着呢?」 贵媛安替贵蔚翻书,又问:「近日读得如何?」 「刚刚我把《官经》最后一卷温完了。」贵蔚说:「我现在很清楚,大宰相的权力有多么、多么的大了。」 贵媛安也呵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之前,也请磬子姐为我温了《山水经》,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广。」贵蔚翻着书页,边说:「像牡园,国土这么阔,磬子姐说,它有十个禁国这么大,我完全无法想象。可是,大哥竟然有勇气,和这么大的国家打交道。」 贵媛安没回话,仍是笑望着她,用宁静的倾听鼓励她多说话。 「不过,我和磬子姐都觉得,牡国是个可怕的国家。」贵蔚说:「远古的帝江开天辟地,创了八国,可现在哪有八国呢?单单牡国,就先后吞了四个国家,简单得好像孩子在玩游戏似的。大哥难道不觉得,有这样的邻国,让人很有压力吗?」 贵媛安头一偏,问:「这也是磬子姐说的吗?」他发现贵蔚现在的话语,竟有十句不离那句「磬子姐说」。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可他不会让贵蔚发现这怪异。所以贵蔚不疑有他,很直白地回答:「是啊。磬子姐和她的丈夫一直很担心,禁国也会步上那些小国的后尘。因为听说地方上有许多贪官污吏,都将禁国的土地卖给牡国来的商人。」 贵媛安的笑有些僵。他很想知道,这个汝音平时都在给贵蔚说些什么样的事。 他想问,但贵蔚先打了岔,把才纔的话说完整。 「可是,我告诉磬子姐,要她放心。」贵蔚回握她大哥的手,说得很坚定:「我们不会被并吞,不会被出卖,因为我们有大哥这个大宰相挡着呢!大哥绝对会把那些不法官吏给揪出来!」 贵媛安一怔,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贵蔚,好久好久。其实,他是在隐忍着内心里强大的挣扎力量,以及让他难得感到羞愧的心虚。他不能让贵蔚看出他的不对劲,却摆不出任何表情,更笑不出来,最后只能这样怔愣地望着她。 他想到,前些天,他还与牡国的特使签订了一份秘密协议,准许牡国生产的廉价药烟进入禁园。如此,他便得以换取他在朝中对抗士侯派的援助--尤其最近,他甚至大胆地连根拔除,三司使过去在朝中的势力,这份牡国援助,的确为他支撑起强悍的枝干……如果不这么做,失败的人就会是他。 但是,此刻看着贵蔚信任他的表情与笑容,他心慌了。她以为的正义,将他压得好沉。他只能不断说服自己,他这么做是对的,他这么做是为了他与贵蔚的未来,他在为他俩的幸福与长久铺路,即使贵蔚得知真相,也会谅解他的…… 「蔚蔚。」贵援安再说话时,声音变哑了。「我们睡了,好吗?」这话题,他不想继续了。 「大哥,你快去睡吧!」贵蔚面露担心。「你真的累了。」 「不。」贵媛安望着她,有些哀求。「哥哥要和妳一起睡,才睡得着。」 贵蔚面有难色。「可是,我还要温《山水经》。《政经》第九卷也……」 贵媛安叹了声气,压下不安,勉强地笑说:「没关系,蔚蔚,不要在意,哥哥陪妳,妳慢慢读。」 「嗯,妳……」贵蔚有些为难。她低头,佯装专心地温书。不过她心里想的,却都是怎么借着这时机,向贵媛安开口。 现在是好机会,她想,大哥也一定觉得她这堆书是读不完的,所以不勉强她,只是温温地顺着她,做自己想好的事。或许,他会答应…… 贵蔚深呼吸,怯怯地抬头,轻唤了一声。「大哥。」 贵媛安认真地盯着她,听她说话。 「你看……」贵蔚的眼瞥向案旁成堆的书盒,说:「我还有那么多书,都没温完……我很担心,离开这里后,我会分心,念得草率,这样,考不上入流举。」 贵媛安没回话,但脸色开始变硬。即使如此,贵蔚还是想试试看。 「我可以……」她小心地问:「再待两个月吗?」 贵媛安的眼神不再像望着她,而是用瞪的。 贵蔚赶紧改口。「不,一个月?一个月行吗?大哥。」 「蔚蔚。」贵媛安唤她一声,声音依然柔顺,可他的表情却变得更冷冽。「妳是不是……」贵媛安说这话时,觉得心在抽痛。「想逃离哥哥?」 贵蔚发现他误会了,忙着解释。「不是的,大哥,你怎会这样想呢?」她想说实话,可是吞吞吐吐的。「我只是不想,回那个家……」 「那个家很安全!」贵媛安急着说。 「我不想让大哥感到为难。」贵蔚说:「还有主母和大嫂……」 听到她这么说,贵媛安差点冲口而出--那些毒蝎、毒蛇,疯了,死了,全不在了!但他忍下这冲动,只是一再的安抚与保证。「蔚蔚,听哥哥的话,那个家已经清静了,就我和妳,妳也能读好书的。再过几天,就和哥哥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只剩我和哥哥?」贵蔚觉得不对劲。「主母和大嫂呢?」 原来,他们两个只不过是一直在原地打转。贵媛安根本不想再为了那窝蛇蝎,这样委屈耐着性子。见贵蔚还想追间,他打断她。「三次了,蔚蔚。」因为难过,他的声音变得更低哑。「妳这样伤我,已经三次了。」 伤?这字眼让贵蔚愣住。 「我会骗妳吗?那个家,真的很安全了。可是……」他慢缓缓地说,但字字顿重。「妳还是执意离开,不依妳,妳就追问。我无法不想,妳是不是想逃离我?」 她觉得贵媛安的想法偏了,而且太极端了,可是口拙的她,又不知从何矫正。 她不是想逃离贵媛安,她怎会想逃离他呢?她好喜欢他的陪伴,但这不等于她喜欢待在那个家。为何大哥要将这两码子事画在一块呢? 而贵媛安本来就为了朝里的事心烦,加上方纔的心慌,现在又听得贵蔚这不合他意的要求,一时脾气全上来了。贵蔚本是消除他烦忧的依靠,现下这依靠却不愿和他回家,回那个他们会一起长相厮守的家。即使他再三保证,那里是安全的、清静的,是可以让他们无忧无虑地得到幸福的,还是无法抚平她的不安-- 他无法不想,这问题是不是出自他?他无法不怀疑,贵蔚想逃离的,到底是不是自己?他们不再是亲人的关系,而是情人,相爱的情人--这使他对她的在乎、对她的观感,变得极为敏锐深刻,像是拚了命地,都要往那细缝里去钻,看尽任何可能与不可能,很容易发生激烈的情绪。 「妳明明说过,妳不会再说了。」贵媛安不悦地放开她的手,不看她。 贵蔚知道他真的生气了,她觉得害怕,也无辜,她从没碰过他这模样,他以前都是好脾气地顺着她。她绞着变凉的小手,不知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妳明明知道,哥哥把妳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妳还说谎。」贵媛安的声音,竟渗了哭咽似的沙哑。「妳还这样对我。我很难过……」 说完,他站起身,扭头离开这间房,走进外头那黑寒的霜夜。 「大哥!」贵蔚慌忙地追出去,那冷风突然击来,让她本温热的小身子不由得一缩,并低低地嘶叫了一声。 贵媛安直直走的身影有片刻一怔,但他狠心不管,继续闷着走。 「大哥!」她缩着身跟上,伸手拉他的衣袖,想和他和解。「你不要生气。」 可贵媛安却别开她的手。这动作让贵蔚好伤心。 最后,贵媛安停在一处可以看到月亮的露台上,背着贵蔚,静静远眺围绕在古庙四周的山脉。贵蔚紧紧挨着他,痴痴地忍着这冻寒,也不喊冷,很天真地想,或许她乖乖地等,就可以等到哥哥气消的时候。可穿着薄衣的她,终究耐不住。她难受地发抖,牙齿打颤,吸着鼻子,里头一痒,就打起了喷嚏,一直打、一直打…… 贵媛安忽然转身,贵蔚心里一喜,以为大哥心软了。 没想到他只是循着原路往回走。她赶紧跟上,跟着他回到了温暖的小房。 大哥是不是怕她冷,所以才要回房呢?贵蔚有这么想过。可回到了房间,他仍不肯正眼瞧她,也不愿和她说一句话,脱了朝服,便上床面着墙卧着。 「大哥要睡了吗?」贵蔚讨好地说:「那我也要睡了,我去熄灯。」 贵媛安听到脚步声绕过屏风,窸窸窣窣一阵后,室内一暗,那脚步声又跑了回来。接着一股馨暖的香味包围过来,床榻上一陷,这小人儿上了床,还跨过他,软软的小身体硬要挤进他怀里。微微月光中,他隐约看到那张小脸努力地笑得开朗。 「大哥,大哥。」贵蔚伸手抱住他的阔胸,整个身子偎向他。「我要抱着大哥睡,大哥才睡得着。」 贵媛安听了,心里一暖,但还是想跟贵蔚斗气。他翻转身,又是背对着贵蔚。 「大哥……」贵蔚坐起身,双手扳着他硕壮的身体,希望他能面对她。可她根本扳不动贵媛安,她好慌,怕哥哥真要这样永还背对着她。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她可怜地求道:「我错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我之后不会再跟你讨价还价。那个家是清静的,安全的,我都知道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大哥,不要生我的气……」 贵媛安的心里其实已经不气了,当贵蔚这样老实地黏着他出去,还受了凉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软了。天知道,他疼她、爱她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和她闹脾气?又听到她这软绵绵的乞求,他很想把她紧紧地抱牢,告诉她,他不生气了,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家,就好了、就好了…… 可是,他怕,他怕太快和她低头,她之后还是要这样想着离开。他为她的要求而生的气愤、难过,都是真的的。这种扯裂似的心痛,连玉心都抵抗不了,他不要再痛第二回。如果这刻的狠心,可以让她明白他的痛,那他会努力地忍着心疼。 贵蔚又用力扳了他几下,还逗他似的,戳捏着他的腰,可贵媛安依然没理睬。她颓丧地窝着身,坐在角落,一阵子没了声响。 贵媛安一直都睁着眼,注意着身后的动静。没想到,那小人儿竟翻身下了床,贵媛安一惊。她这样就放弃了吗?她想去哪儿?他不准她离开他-- 正挣扎着要不要起身把她捞回时,忽然,贵蔚赌气的小脸出现在他眼前! 他睁着眼担心忐忑的样子,都教她给看光了。 「大哥骗人!你根本就没睡!」贵蔚忿忿地说,撞着贵媛安松了心神,她赶紧施力一推,将他给推平在床榻上。 贵媛安还来不及眨眼,贵蔚又一个跨身,竟大胆地直接坐上他的健腰。 贵媛安喘了一口气,惊讶贵蔚的举止,却又有些期待。 其实,贵蔚紧张得不得了,又羞又窘,甚至浑身发热。她想,还好把灯熄了,否则让哥哥看到她脸红的样子,她就凶不起来了。 「我已经和大哥道歉了。」她鼓着勇气,稳着声音说:「我也会和大哥回家,我更保证''之后不会再讨价还价了!这样,大哥还要跟我生气吗?」 贵媛安没马上回话,因为他正认真地想看清贵蔚的小脸。灯熄得太早,他好想看看贵蔚此刻的模样,是不是羞红着脸? 他想一定是,他感觉到她刚受凉的身体都热了起来,这面皮薄得像纸的孩子,做这大胆的动作要鼓起多少勇气?她一定连全身都红遍了起来。 他好想亲亲她那可爱的小红脸…… 可贵蔚却急了,她以为贵媛安还是不肯搭理她。她深吸口气,猛地俯下身,就将自己的小嘴凑上去,拙劣地啃吻着贵媛安的唇。 粗喘、低吟,全从贵媛安的喉头滚翻出来。这吻或许不怎么样,甚至咬得他好疼,却是贵蔚第一次主动的出击,这挑起了他体内所有炙热的欲望。加上她不安分的小手,不断在他的脸颊与颈项间摩挲,暖暖软软的触感,让他口中逸出的呻吟更加绵长深情。这拥有情人间默契的抚摸与亲吻,让他不由自主仰起头来响应贵蔚的生涩,双手也不自觉地箍住她的头,更加地深入她。 贵蔚当然无法招架这热情,她的无措让她的身子好僵,贵媛安即使沉浸在情欲里,也细心地察觉到了。他怕吓到贵蔚,赶紧将她移开,而自己也得为那快要奔放而出的欲望找个空隙歇息。 不过贵蔚却误会了他的体贴。「大哥真的那么生气吗?」她受伤地说。「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吗?」 贵媛安仍在平息体内的躁动,根本无法说话。他想,现在是在床上,他随时都可以翻身,将她的小身体压在身下为所欲为,他得努力地忍着,忍着…… 对他的沉默,贵蔚终于有些动气了。她挣开他,伸手去扯自己发上的头绳,然后,她竟将贵媛安的手给举起,靠在床头的横条上,用头绳把他绑起来。 「蔚蔚--」贵媛安倒抽一口气。「妳做什么?」 贵蔚不理他,粗鲁地也把他发上的带子给拔出来,将他另一只手同样绑在木条上。接着,她笨拙地解开他的腰带,捞开他的衣襟,让他丰壮的胸与纠结的腹全袒露出来。做完这些动作,贵蔚觉得全身都虚软了,可一切还没开始,她要更大胆! 「蔚蔚?」贵媛安盼望地轻唤她一声。他想知道,这个小可爱想对他做什么。 「可、可恶!」她努力装凶地恶咒一声,便探手去抓贵媛安的胸脯,引得身下的男人低吟一声,并用浑身的颤栗告诉她,他好兴奋。 「我已经道歉了,大哥如果还不接受的话……」贵蔚喘口气,勇敢地说完。「那我就要惩罚大哥!」 贵媛安一听,怔了好半啊。最后,他笑了。「好啊,蔚蔚。」 贵蔚心里一悸,这柔笑的欢迎,已代替了那日的媚香,对她进行情欲的邀约。可她在堕入之前,她更想知道的是-- 「大哥其实早就没生气了吧?」她硬硬地问。「是不是?」 「妳好好惩罚哥哥,哥哥就不生妳的气。」贵媛安好柔好柔地告诉她,并弓起腰肢,提出自己健美的躯干,用诱惑的姿态说:「来,快啊。蔚蔚。」 之后,贵蔚的脑筋一片空白。 她只是很本能地跟随贵媛安的喘息、呻吟、叫唤的节奏,用她的唇、她的手,再重温一个成熟健壮的男性身体,其中所具备的魅力与力量。 而她身下的男人只是不断地吞忍着欲望之火,放任着她去认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以此,诏示着他对她的包容与爱。 ※※※ 隐隐约约,贵媛安听到了四更的更鼓声。即使一夜没睡,他也该起身了。从这儿赶往穰原,需两个时辰的路途,现在动身的话,刚好赶得上入朝画卯(注一)。 可是,他好舍不得,被情欲烧尽的身体,懒洋洋的,只想这样瘫着,让那也昏昏欲睡的孩子就这么躺在他的身上。这样甜蜜的独处,他奢想着,如果可以持续个一天、两天,甚至是天长地久的,不理外头那些烦务,该有多好。 不知道,贵蔚是不是也这样想着? 他低下头,看着她半瞇的眼,也看清了她送给他的杰作。 贵蔚的睡袍还穿得牢牢的,而他则被她脱扯得衣不蔽体,全身都透露在那冷凉的空气中,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她可爱小巧的吻痕与小齿吃咬的痕迹。他那长及腰干的黑发,乱散在彼此身上,还缠得她满手都是,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住他的发丝,好像婴孩一样,舍不得离开母亲怀抱,贪恋着这安全的暖香似的。 而一整夜下来,他仍旧维持着那姿势不变。其实那两条头绳根本绑不住他,他稍用力就能扯下,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好喜欢贵蔚这样大胆热情地索要他。愿不愿意放他自由,他要贵蔚来决定。 他低下头,用下巴摩蹭贵蔚的额,柔声唤她。「蔚蔚,蔚蔚……起来一下。」 贵蔚嘤咛一声,揉揉眼,从他的胸口抬起头,睡眼惺忪。「大哥?你醒啦?」 贵媛安笑得宠溺,仰起头给她睡红的小颊一个亲吻。 「我得走了。」他不舍地说:「妳要不要放了哥哥啊?」 贵蔚一愣,傻傻的,一时不明白贵媛安在说什么。 看着她,贵媛安突生这样的渴望。「还是说……妳想永还这样绑住哥哥?不要哥哥离开妳呢?」如果她向他撒娇,向他索求陪伴,甚至不愿为他解开捆绑,他想他一定会顺着她的,而且心里还会很高兴、很快乐…… 贵蔚终于想起了。见贵媛安的双手还被捆绑在床头木条上,之前那一段段亲热的画面与声音,全涌进了昏涂的脑子里。她啊了一声,赶紧坐起来,要去解。 「等一下,蔚蔚。」贵媛安叫住她。「答案呢?妳要不要哥哥陪啊?嗯?」她只要开口说一句好,他绝对为她留下。 可贵蔚又回复了那憨直的性子。「别闹了,大哥。」她羞窘地解开绳索。「你要赶回穰原,不可以耽误那些政事!」 贵媛安失望地叹口气,静静地让贵蔚为他解开手。 室内好安静,她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还有男人沉稳的吐息。可这凝滞的氛围,反而让贵蔚更紧张,小手不灵活了,怎么都解不开那绳结。因为这安静给了她更多空间,去回想着昨夜那好听得令人酥麻的长吟,以及那一声声亲昵的呼唤。 那全是来自于她身下的男人。 而这男人正用专注的眸光,看透着她,紧锁着她,她的心怎能不慌? 片刻后,贵蔚总算解开绳结。她正想下榻,让贵媛安起身,没想到下一刻她便感到天旋地转的,又被捞倒回贵媛安结实暖热的怀里。 「蔚蔚。」贵媛安的热唇贴紧着贵蔚的耳,轻说:「昨夜妳对哥哥的保证,哥哥没有忘。妳不准再对哥哥说谎了,知道吗?」 贵蔚的身子一僵,嗫嚅地应了一声。 贵媛安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他说:「蔚蔚,妳知道我父亲怎么死的吗?」 贵蔚微惊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会突然开起这话题。 她甚至发现,贵媛安的注视,渗进了怯弱、哀伤以及害怕。 其实,她和义父并不熟悉,她被领进家门的两三年后,义父就从没出现在府邸里了。那丧礼,也是被人强迫领着,故作哀伤,她根本不明白发生过什么事。 「妳知道吗?涛澜侯家每代长子都会承继这颗先祖武罗的玉心。」贵媛安牵着她的手,去摸他的胸口。「我们不会疲惫、不会生病、不会受伤,更不易老去,因为我们有玉心保护。可是……玉心只有一个东西无法抵抗,妳知道那是什么吗?」 贵蔚认真地听着,贵媛安却笑得很凄凉。 「是寂寞,蔚蔚。」他说:「父亲他,就是被寂寞逼着,不想活的。」 贵蔚眠紧唇,怯怯地点头。 「没有人懂他的心,没有人愿意去靠近他的心,他的妻子甚至是因为想掌控这个家,得到青春长命,才嫁给他。即使封了大侯,得了高官厚禄,那又如何?一个人寂寞的活在世上,即使长寿,又有什么意思?」 他呼了口气,再说:「所以,父亲他……他没了求生的意念,寂寞,灰心,让他放任着那颗玉心衰弱,然后,等着任何一个病痛与伤口,夺走他的性命。」 说着,贵媛安缓缓的将脸埋进贵蔚的颈窝里,贵蔚戚受到他的颤抖。「蔚蔚,蔚蔚……再给哥哥一个保证。」贵媛安的声音闷闷哑哑的。「永还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让我感到寂寞,不要让我……」他哽了一声,颤抖着说:「被寂寞杀死。」 贵蔚睁大着眼,呼吸急促。 她想起之前和哥哥从磬子姐那儿回来时,他也表现过这难得的怯弱与恐惧,那时,她很直白地应和他,说她这颗了解他的心,永远永远不会改变。她还记得,他笑得好幸福、好安心。可是,贵蔚现在却说不出这样让他高兴的话来。 因为她觉得,哥哥的要求,不过是想把她锁在那个家里。一旦她答应了他,给了他保证,她就永远无法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家,也永远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 她终是一颗,会让这家族毙命的毒瘤。她要怎么说?她要怎么面对贵媛安这紧迫盯人的缠黏?那保证,她真的说不出口-- 最后,贵媛安没有得到贵蔚的答应,只得到她好紧好紧的拥抱。 贵援安想,是这拥抱紧得让他呼吸困难吗?还是因为没得到她的亲口应允,所以才会让他的心感到紧窒、难受?他闭上眼,也拥抱住她。 这是他爱得最深最痛的贵蔚,所以,他选择无条件地相信…… 前者。 ※※※ 几天后的早晨,贵蔚一如往常,来到前进的正殿,给那驳神上一炷香。 不过,刚踏进正殿,贵蔚就觉得这毫无人声的寂静有些怪异。她沿着过水廊到其他偏殿、僧房探过,也是这般沉寂。没有香客,甚至连个僧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虽然这座古庙位在深山中,平时很少人来往,但是不曾有过这样的景象。 贵蔚望着山门,等了一阵,希望可以看到有人影在庙的正门上走动。可是都没有。最后,她决定先回正殿,上完香,待一段时间,再出来看看情况。 或许僧人们恰巧下了山,到早市采买日常斋食、用物及供奉神明的鲜花而已。 点燃一炷清香,贵蔚整了整裙襬,慢条斯理地跪在软垫上。 「慈悲的驳神,请您保佑我大哥贵媛安,在朝廷的行事一切顺利无碍……」 「慈悲的驳神,请您护佑我,考上这场入流举,进入朝廷当职,成为我大哥的左右手,为他分担解劳……」 「慈悲的驳神,请兄褔我们禁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慈悲的驳神……」贵蔚想了一下,吸了口气,再说:「请您照看我们的家,让我大哥与主母、嫂嫂她们,和谐地相处,不要发生任何的纷争。我愿扛下任何考验的苦痛,来换取这个家的平和岁月,请慈悲的驳神,成全我的祈求……」 就在此时,正殿的门扇碰地一声,被弹开了。 贵蔚被这巨响吓着,回身一看,门口却不见任何人影。 是风吗?贵蔚心里毛毛地想。 她将香炷安好,然后怯怯地来到门边张望。她望着左边的走马廊,没人。她望着右边的走马廊,也没人。只有条列的粗柱子。 是风吧!她安慰自己。转身,正要回到殿内时,身后起了一阵微风及窸窣声。 她感觉到了,再好奇地回头时,她看到一道银光刺进她的眼-- 接着,那粗重的刀柄毫不留情地,砸向她的头-- 叫唤不及,连来人都没看清,贵蔚便被砸昏在地。 注一:古时官署在卯时办公,更役需按时赴衙签到,故称「画卯」。 第七章 都堂大殿中,各部主事齐聚一堂,听取新上任的三司使所拟定出的盐铁税收改革政策。另外,今日的会议也包括展示织造监新制出的战略舆图,负责此图制程的汝音,自是得出席这次的会议。而任职于「三衙」的裕子夫,贵为统辖全国禁军的最高都指挥使,也列于座席之中。 不过,众人的脸色都益发沉重,毕竟这朝内才刚刚发生过那惊天动地的人事更动。这新任三司便的出现,彷佛就是一记警告,要众人都不准妄动。 至于贵媛安,则静静地坐在中央的大位上,半瞇着眼,专注地打量着这位他近日刚安排上去的三司便,在行事上、态度上,是否合他的意。不合,多的是人才可以替换。 就在简报进行至末端时,都堂大殿的偏门打开了。三司使歇下了声音,被引去了注意,众人同样往偏门看去。最后贵媛安也抬起眼,看着来人。 是郑参事,他碎步跑着,满脸慌急,来到贵媛安身边耳语。贵媛安本一脸淡漠地听着,视线还停留在三司使呈上的奏本。可忽然,他瞠裂眼眶,嘴角抽搐着-- 众人皆目睹了这变化,惊讶这向来从容优雅的贵都堂,也有狰狞着脸的时候。 贵媛安摔下奏本,猛地站起,三司便想说什么,他马上伸手打住,急匆匆地要离开。「郑参事!」他边走边狠狠地说:「传三衙,调神骑营八百,随我出城!」 众人一惊。神骑营的精锐骑兵,是皇帝御用的,即使陛下近日都不管事了,把权力下放给大宰相,他也不得这样僭越吧!汝音担心地看着她的丈夫,毕竟这出兵的事也得由他用印同意。裕子夫站起来,快步挡在贵媛安面前。 贵媛安阴狠地瞪着他。「让开。」 「贵都堂不觉得自己太过无礼了吗?」裕子夫说:「不但擅自中断朝会,甚至随意支使陛下御用神骑。您难道不必给众人一声交代?」 贵媛安冷嗤一声,大声地斥道:「一群废物,动我不了,就动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身上。你说,我不亲自歼灭,谁会怕我!」 他甚至大刺刺地环顾四周,让这怒气张显给在场的每个人知道。众人很有默契地低下头,他们当然明白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是谁,也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汝音心一揪,赶紧上前问:「是贵蔚吗?贵蔚怎么了?」可她的丈夫却把她挡开,不让她靠近正在愤怒当头的贵媛安。 贵媛安不愿再逗留,执意要走。 裕子夫在他身后说:「我不会用印。」 贵媛安停下脚步,瞠裂着眼瞪他。 「您难道都不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吗?师兄。」裕子夫冷冷地说:「您把前三司使搞得家破人亡,您真天真得以为,那些存活下来的人不会想着复仇?」 「你不用印。」贵媛安斜着嘴角。「那我就换个愿意用印的人,来当这个都指挥使!」 汝音一听,吓白了脸。裕子夫却不以为意。见贵媛安说完就要走,他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他的肩,仍想着要阻止他的冲动。暴怒的贵媛安忽然一个转身,猛烈地出手,要掐他的喉头要害。裕子夫灵敏地闪避,他又出一手、再一手,招招生风,把对方逼上死角。见情况不对,裕子夫赶紧抽出佩刀-- 最后,贵媛安的手像只鹰爪子,死死地攫住裕子夫的喉头。而裕子夫手上的佩刀,尖头则整个酿进了贵媛安的颈子里。 两人都不敢再动,只能瞪着对方。赶来的众人一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想把两人拉开,却不知如何下手,汝音更是急红了眼眶。 裕子夫哽着声说:「师兄,大家,都在看,你还要,造什么孽?」 贵媛安死瞪他。 「你要,冷静,这样贸然,对谁,都没好处。」 贵媛安的视线模糊,脖子上的疼让他冒冷汗。 「这个国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大宰相,要有大局。」 贵媛安吸口气,放轻了力道。「那你要我怎么做。」 「婺州柒军团,有支马军,你可以差遣。」 贵媛安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抽离了手。裕子夫的佩刀也离开了他的颈项。汝音赶紧上前扶着有些晕眩的裕子夫,贵媛安则倒退一步,脸色苍白,衣襟上全是血。 郑参事拿了布来要为他止血,他却一把抢过,用嫌恶的表情擦着他的手,好像在嫌弃裕子夫弄脏他。「今天,是你说得有理,我才松手。」他漠然地说:「要不然,你割我喉头,我也不怕你。」 裕子夫毫不畏惧地迎视他。 「限一刻钟,调柒军团马军两千。」贵媛安用命令的语气说:「把那指挥叫过来,我要亲自与他谈话。」 裕子夫静了一会儿,才答:「是的,贵都堂。」 ※※※ 贵蔚的眼睛惶恐地转动着,想把周遭给看个仔细。自己身在何处,至少心里要有个底。可是这昏暗的斗室,甚至让她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只感觉到自己被捆在一把圈椅上,面前可以踢到一张桌。流在颊边的血已干黏住,刺得她皮肤好疼,伤口则闷闷麻痛着,她想,外头的时间应该已过了一天。 又过了片刻,这间小斗室终于出现了光亮,是烛光的昏黄。 贵蔚畏光地一缩,当视线适应了光线后,来人已经坐定在她面前。 看着来人熟悉的面廓五官,贵蔚倒吸一口气。 这个男人,年约四十。身上穿着朝服,头上遗留着冠帽,贵蔚认得这些样式,想他大约是四品左右的京官。但他现下的模样绝不像一个文质彬彬的官人,倒像个流离失所的难民。朝服上不但满是尘土,甚至沾有血污,冠帽摇摇欲坠,披头散发的,让他阴冷的表情显得更加难测。 他发现贵蔚在打探着他,他斜着嘴,送她一记诡异的笑。 她的嫂嫂德清氏笑起来的时候,就是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看妳这反应。」男人说:「妳定认出我是谁了?」 见她不回话,他又说:「我正是德清的大哥,德丰。」 贵蔚猜中了。现在,她想知道这男人把她强押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 此时,有人敲门,德丰与来人交谈几句后,端来一盘食物。贵蔚定睛一瞧,咬着唇。为什么是她最爱吃的糖茶粿?贵蔚恐惧地想起之前,那茶粿毒死狗的事情。 坐定后,德丰又用话家常的口气,与她谈起话来。 「妳知道,妳大哥最近做了什么事吗?妳肯定不知道。」他说:「妳就像只被保护过度的珍禽一样,一旦放到外头的世界去,连如何觅食自保都不会。」 贵蔚隐隐吸一口气,不让他察觉。她天真地想,假使不让他知道她害怕的话,他就没法恐吓她,或用她去威胁哥哥。但这男人不是德清的兄长吗?既是亲家,为何会反目成仇到这般地步? 她不在的这三个月,穰原的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蔚很努力地隐忍着疑虑与恐惧,看着这男人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哈哈笑了几声,张狂地说:「妳哥哥把妳教得很好,教妳这么全心全意地信他。妳这眼神告诉哦,妳很相信妳哥哥的为人,认为我们这些人,都是要陷害妳哥哥的坏人,我们想利用妳,去和妳哥哥谈条件,让我们的奸计得逞,是不是?」 贵蔚僵着脸,忍着发抖。面对这些在官场上打滚数十年的人,她就像无措的小鸟一样,只能等着被老鹰猎食。 「妳这答案,真是大错特错!」说着,德丰的脸上没了笑,声音拔尖了起来。「妳大哥,才是全禁国中,最该被唾弃的肮脏家伙!」 贵蔚睁大眼,好想顶撞他。但德丰没给她机会,他讥笑她。「妳一定想骂我,不准这么污辱妳哥哥,对不对?」他站起身,展开手臂。「妳看,我这身样子,是谁搞出来的?妳猜,我现在沦落得像乞丐,连个家、连个家人都没有了--是谁害的?!是谁害的!就是妳那伟大的兄长!」 德丰的脸霎时变得狞恶,甚至激动得冲过去,掐捏住贵蔚的脖子,狠话一句句地往她脸上砸去。「你们这对贱人,为了自己的幸福,就这么不择手段吗?竟然这么狠心,不但逼疯自己的母亲,还毒杀自己的元配?!我妹妹何其无辜,我们德家又犯了什么罪孽,为什么要被你们这样抄家灭族!」 贵蔚胀红着脸,完全无法呼吸。因为德丰的攻击,还有德丰口中的事实。 逼疯主母?毒死嫂嫂?把三司使的家,全部铲平殆尽…… 贵蔚痛苦地紧闭上眼,忽然,大哥那柔情的话语闯了进来。 在这个家,就我跟妳,我们拥有一切,不用顾忌任何人。 哥哥会骗妳吗?那个家,真的很安全、很安全了…… 她最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吗?贵蔚惨叫一声,双脚奋力地瞪着桌脚与地面,想要挣开德丰。她终究还是成为了那害死整个家族的毒瘤了吗? 是她,真的是她逼着大哥,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吗? 「不准躲!贱人!」德丰抓了那茶粿,掐开贵蔚的嘴巴,就要把它给塞进去。 「我好不容易从那屠杀中逃出来,既然神这么慈悲,我又怎能错过这折磨你们的机会呢?」德丰笑得疯巅,像个恶鬼。「给我吃!吃下去!妳不是最爱吃这茶粿吗?!让妳这贱人尝尝我妹妹所受到的痛苦--」 贵蔚呜呜地闷叫着、哭泣着。她想逃。不但要逃离这疯子的折磨,她更想逃离贵媛安--如果活着回去,她就得面对贵媛安为她犯下的罪孽! 她要怎么面对这个世间?! 痛苦到了极点的此刻,绝望的念头笼罩住她。 如果这男人硬要置她于死地……那她,愿意接受! 忽然,咚地,震了一声。贵蔚感觉到一大把热烫的液体洒在脸上,接着,全身的束缚都解脱了,再没人强迫她吞下那块掺毒的茶粿。 她睁开眼,看到德丰的死状--一把利刃,准准地贯穿他的喉头。 她永远忘不了,这个男子到死都露着一抹,像德清氏一样的笑。 ※※※ 出事隔天下午,婺州装军团指挥来报,说已在椿县找到三司使长于德丰及其同伙。酉时,成功突破奸贼据点,救出人质。主谍德丰当场毙命,余党皆活捉待审。 由于他们于槐县古庙中残害无辜百姓与僧人,又要挟都堂大宰相之至亲,罪不可赦,因此审刑院发函请求贵媛安,加重其刑,不得宽待。 深更,贵媛安仍待在府部大门旁的偏厢,审着这份奏报。那偏厢是专给看门人住用的,贵媛安想第一时间就等到人,所以已连续两夜死守在这里,连急务都是在此处置。他拿起朱笔,在奏报上批了「可」字,然后交给一直候在身边的郑参事。 「现在就发给审刑院。」他说:「三更一到,绞刑。」 「好的,俟爷。」精神不济的郑参事点了头,要出房将这奏报交给跑腿小厮。 「郑参事。」贵媛安又叫住他,他赶紧折回来待命。「明早,给我找来参与那次差事的名单。」贵媛安的眼死死地瞪着面前的烛火,泠冷地说:「我要严惩。」 「是的,侯爷。」郑参事战兢地答。 要不是那回抄收三司便府邸的行动有漏网之鱼,让三司使的长子给逃掉的话,他们现在也不用这么被折腾了。 又过了片刻,忽然有小厮在外头喊着。「回来了!回来了!」小厮闯进屋里,气喘喘地喊:「侯爷!马车回来了。」 贵媛安马上冲出去,冲到车道上,也不怕还未停驶的马车会撞上。 他担心得好慌,慌得全身都在颤抖,车厢的轴把扭了好久才打开。「蔚蔚!蔚蔚……」他跳上车厢,无视陪乘的官员,就要去抱被毛毯包裹得实实的贵蔚。 贵蔚听到贵媛安的声音,连忙往车厢另一头缩躲着。贵媛安一愣。 「蔚蔚,别怕,是哥哥啊……」他强笑着,以为贵蔚是受惊了,他好耐心地哄着。「现在都安全了,没人会伤害妳。来,让哥哥抱妳,我们去休息了……」 贵蔚倒抽一口气,大叫:「不要过来!」 贵媛安觉得呼吸困难,笑得好苦,心里的不安一直在翻腾着。但他还是努力地忍,仍是坚持着要去抱贵蔚,确定她确确实实是在自己怀里,他才能安心。 「蔚蔚,不要这样,乖。」他轻扣住她的手臂,想将她拉近,可贵蔚却在抵抗他。他不可置信,再施了些力,贵蔚还是不肯顺着他。 贵媛安的脸很沉。他不想弄伤贵蔚,便放开她。 「你,出去。」他背着那名随同官员,命令。同车男子老早就想逃离这尴尬,赶紧唯唯诺诺地下车去。 车厢内一阵死寂。 贵媛安先开口,声音还是软的、哀求的。「蔚蔚,妳先让哥哥看看妳,好吗?哥哥好担心妳,哥哥一定要先看看妳,蔚蔚……」 贵蔚听到这放下身段的软哄,终究还是心软。她回应他:「我没事。大哥。」可她就是不愿正眼瞧他。 「妳不像没事。」贵媛安不想再这样耗下去。「那个人渣,有没有打妳?」 贵蔚摇头,骗他。 「妳有没有受伤?」 贵蔚再摇头,骗他。 贵媛安粗喘了一声,硬是要忍下他话语的急躁。「那妳,有什么话,想对哥哥说吗?」 当他知道那掳走贵蔚的人,是德清的兄长时,他心里就已经有底了。可是,一旦面临这对峙,他竟也会感到害怕、胆怯。他静静地等着贵蔚开口…… 「大哥……」贵蔚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主母呢?嫂嫂呢?」 贵媛安的心被这猛力一撞,痛得闭上了眼。 「是不是疯了?」贵蔚再问:「是不是死了?」 「对。」好久,贵媛安才吐出这个字。 「如果没发生这件事,我是不是永远不知道,大哥做出这么不可原谅的事?」贵蔚说:「大哥要永远地瞒着我,让我一直这样,自以为幸福的,活下去?」 「对。蔚蔚。」这次,他回答得快。本来,他都想好了,等贵蔚从槐县回来,他会告诉她,主母回封地养老了,而三司使与其同僚因涉及多起弊案,贬为平民,因此他休了德清氏,这个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本就希望,她可以活在他为她编织的世界中,,只用他的爱与温暖去喂养她。 贵蔚难道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吗? 「大哥,可是我没办法。」贵蔚闷闷地说了一句,把贵媛安打得哑口无言。 贵蔚扯下毛毯,终于正视贵媛安。借着外头的灯火,他隐约看到她额上的伤,还有脖颈上的瘀痕。他伸手,好想去疼惜…… 「我没办法再装得什么都不知惰,然后傻傻接受这份幸福。」贵蔚咬了咬唇,又说:「我就是怕这一天终会到来,所以,所以一直想要离开这里。」 「蔚蔚,妳不要说了。」贵媛安痛苦地道:「妳不要怕啊,妳怕什么呢,有我为妳挡着啊,妳不要胡想,不要在乎,好不好?」 贵媛安的大掌抚上她的额,好温柔、好深刻地摩挲、抚摸,想为她隔除疼痛,甚至妄想能将这伤口转呈过去,由他为她承受。这曾是贵蔚贪恋的触感与付出,可是此时此刻,她不想再这样接受了-- 她咬牙,用力地甩开贵媛安的手。她冲他大叫:「我不可能不怕,我不可能不胡想,更不可能不去在乎,因为、因为--」 她深吸口气,噎下哭咽与心痛,吼了出来:「那是怪物才做得出来的事!」 吼完,她不敢多看贵媛安一眼,抱着毛毯跳出车厢,踉跄地奔逃回宅院深处。 众人看着那逐渐融入黑暗的身影,再回头看看仍坐在车厢里的人。只见贵媛安的表情,僵凝在惊讶的那一刻,双眼瞪得好大,无措地看着那小人影逃离的地方。 怪物?她在说谁?怪物,怪物,怪物……是他吗?是他吗?! 忽然,贵媛安打了一拳在那车壁上。那壁上凹了一块。 然后,他失控,当着众人的面,捧着心,痛苦地怒吼、号叫,像一只被刀斧砍进心头的野兽。那声音里的痛,让吓傻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 ※※※ 之后好几天,贵蔚都刻意避着贵媛安。说出那句重话,已是她对他最严重的责罚了,生性温和的她,不想再去指责他什么。而且她觉得,自己也没那资格。 现在,让她感到彷徨的是,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贵媛安。 曾经贵媛安承诺会给她的陪伴,如今都变成折磨自己的利器。 因为只要和他处在一起,她就无法不想起,自己是破坏这个家的罪人,是她的存在,逼着贵媛安去故这些事的--逼疯自己的母亲,毒杀自己的妻子。 这是个以道德治世的国家,世人会怎么看待做出这些事的大宰相?会怎么看待逼着大宰相做出这些事的女人? 他们都是罪人、他们都是罪人,他们好肮脏、好肮脏-- 每天晚上,贵蔚都被这种罪恶感给压得失眠。 今晚也是,戌时便上床的她,直到三更都无法安眠。她注意了下外头的动静,推算夜这般深了,大哥应该不会再来她的院子看她了吧?于是她起身,点了瓶灯,拿出好久没有把玩的捏陶,打算这样消磨夜晚的孤苦。 可不一会儿,外头廊上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竟是贵媛安的呼唤。 他用那苦哑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喊着:「蔚蔚、蔚蔚……」 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靠近-- 贵蔚一惊,想也不想,就赶紧吹熄灯烛,逃回床上。但她又想,要是大哥闯进来找她,不是被他抓个正着吗?因此她再跳下床,躲到更衣的屏风后。 碰地一声,贵媛安果然大刺刺地闯了进来。贵蔚屏住呼息。 「蔚蔚,蔚蔚,是哥哥,哥哥……」贵媛安沙哑地喊,接着,贵蔚听到一阵阵碰撞与物品掉落的声音。 她一愣,不知贵媛安怎么了,怎么会像醉汉一样,走路这般疯癫不稳。 她有些担心,稍稍探出头,注意着外头。她看到一个黑影子摇摇晃晃的,一会儿走向桌子,趴在上头,摸了摸,发现不对,又挣扎地站起,再往反方向晃去。却撞上了柜子,力道不轻,影子跌在地上,让自个儿陷在狼狈的处境里。 贵蔚的心揪着,好想出去看看贵媛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影子呆了会儿,再探手向四处摸索,摸了地板、摸了椅子、摸了柜角,终于摸到了床榻。影子再吃力地爬起,爬上了床榻,抓了枕被就往怀里带,并安心似地喘了一口气。 但很快的,影子又变得焦躁不安了。「蔚蔚,蔚蔚,我的好蔚蔚,妳在哪里?妳在哪里?」他把枕被全扔在地上,又踉跄地下床,四处摸寻。「哥哥来陪妳了,哥哥在这里,妳去哪里了?妳不要离开哥哥,不要离开……」 贵蔚紧紧扭捏着手,挣扎着要不要出去。 「来,来人,给我来人!」忽然,贵媛安的声音暴怒了起来,大肆地呼喝着:「蔚蔚不见了,蔚蔚又不见了,她被抓走了,快来人!调神骑营,我要亲手把那些人渣给碎尸万段!」 贵蔚终于忍不住,跑出屏风,拉住那疯狂的男人。 「大哥,你不要这样子!」她难过地说:「我,我在这里……」 为什么,她连逃避他,都没办法狠下心? 贵媛安回过头,看到被月光蒙了一层银纱的贵蔚。他痴痴看着,深入地看着,眼神好迷蒙,然后便像个得到宝藏而狂喜的孩子一般,笑开了,猛地一把捞起她的小身子,将她抱上床榻去。 贵蔚这才发现,贵媛安连朝服都没换下,浑身不但都是酒味,甚至还有好浓好浓的离遥花香。他身上这杂混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她不明白一向洁癖的贵媛安,怎么甘愿把这身味道给染上身?这冷战的几日,哥哥真的过得如此痛苦吗? 「蔚蔚,蔚蔚……」即使神智醉了,即使思念教他痛不欲生,但贵媛安仍拿捏着力道,用比往常更温柔的方式,去亲吻着贵蔚的唇颊、颈子以及小手。 贵蔚僵直着身子,不知如何回应他。贵媛安发现了,说得好急切,声音甚至是含着哭咽的。「蔚蔚,蔚蔚,不要不理哥哥,不要不理我……蔚蔚。」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逼近贵蔚的脸,让她的唇颊去摩挲他。 贵蔚皱着眉,那媚香太浓了,让她头晕目眩。 「如果,如果妳觉得我错了,妳可以骂哥哥,妳可以惩罚哥哥,可是,可是,不可以不理我,不可以害怕我,蔚蔚、蔚蔚……」贵媛安颤抖地再领着贵蔚,让她的鼻唇去亲近他更下面的身体,然后他喘、他呻吟,让她听到、碰触到她曾经渴望的一切,希望彼此的关系可以回到过去那样的甜蜜。 然而最后,贵蔚却是在他的怀里流泪。贵媛安停下动作,胸口的湿凉,让他僵愣了好久。他扶起低着头哭的贵蔚,好受伤地看着她。 「蔚蔚,妳不要哭。」她知不知道她的眼泪,此千刀万剐还伤他的心?他的大掌急急地抹着她的脸。「哥哥只是想爱妳,只是想让妳过得幸福,哥哥错了吗?错得这么离谱吗?」 「大哥,不要这样。」贵蔚摀着脸。 「我们没有错,我们只是想一直在一起,这样没有错,没有错!蔚蔚!」看着贵蔚这难过的模样,贵媛安愤怒地吼了出来。「妳跟哥哥说,我们没有错!」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不对的。」贵蔚还是摇头。「我们怎么可以,用这鲜血换来的幸福,来过日子呢?我们,是罪--」 贵蔚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那句「罪人」,被贵媛安一个猛烈的拥抱给打住了。 贵媛安不让她再说话,不让她再多想,只想用这几日来积累的热情,借着深吻让她醺然,让她入睡。 那晚,他们终于打破了隔障,相拥而眠。贵媛安让贵蔚睡在里侧,用自己的身体整个包裹住贵蔚,隔天早晨,这情景还让服侍贵蔚梳洗的婢女吓了一跳。 因为站在门边这样一望,只看得见贵媛安高长的身影曲在床榻上,让人以为这房里只睡了侯爷一个人。 几日后,贵媛安依然坚持这么做。他想让这姿势,深值入贵蔚的意识,不论醒着、睡着,都要让她知道,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不管外人用什么罪名挞伐他们,他都会替她挡下。所以,所以……他在她耳边乞求着…… 「不要用罪人这样的词,来折磨我们想要追求幸福的心。好吗?蔚蔚……」 ※※※ 贵蔚和贵媛安又回复了一块用早粥的习惯,但是每个服待他们的下人们,都觉得这间餐室好像少了什么。 从贵媛安替贵蔚挟了她最爱的鸡油煎蛋,她轻轻道了一声谢之后,他们就没有再对话7。贵媛安静静地翻阅着官发杂报,面色严肃;贵蔚低着头,很认真地将没熟的蛋黄搅进热粥里,那专注的样貌,彷佛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似的。 一会儿,贵蔚伸手,想去舀那用肉末炒过的酸豇豆,拌进粥里。 贵媛安也在此时,伸出手。贵蔚一看,赶紧把手缩回去-- 贵媛安看到她的反应了,他怔愣了片刻,但他装得若无其事,去拿那盏搁在酸豇豆旁的早茶。其实,他心里很苦。他们两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贵蔚觉得有些羞,也很愧疚,原来,他只是要拿早茶,她以为他要握她的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会这么自然地做出这伤人的反应。 两人就这样紧绷地用了一会儿早食。 「蔚蔚。」早茶喝完,贵媛安把杂报搁到一边,注视着贵蔚,说:「哥哥想好了一件事。」 贵蔚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 他淡漠地说:「妳不要去考入流举了。」 贵蔚猛地抬头,瞪着贵媛安。她慌张地喊:「为什么?」 「考上了又如何?」贵媛安平静地说:「我不会让妳出去。」 「大哥?!」 「这事我已经想好。」贵媛安硬着声说:「妳不用多说。」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贵蔚的小脸染上了气愤的红晕。 「我不会再让妳遭遇危险。」贵媛安说:「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大哥,那是朝廷,不是荒郊野外……」贵蔚还想辩。「不会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坏事的。」 「妳怎么知道,蔚蔚?」贵媛安不客气地回她。「妳怎么这么天真?」 官场如虎口,杀人于无形。这是他打滚了近二十年对官场的想法,而他也是深谙此道的高手,怎么可能会笨到让自己最在乎的人,暴露在那恶狼肆虐的鬼地方? 贵蔚被激得更恼怒。「磬子姐在朝廷里做事,都做得好好的。磬子姐说,那里很平和,根本不像大哥说的这样!」 贵媛安冷哼一声,很不屑。「她不过是个小宫,没人想去斗她。」 贵蔚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说了。」贵媛安实在不喜欢和贵蔚吵架,他起身离席,郑参事趋前,要向他报备今日的吉事与禁忌。 贵蔚忍无可忍,冲他背影大喊:「我不要当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贵媛安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磬子姐说,女人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想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我为什么不可以!」贵蔚好生气地再喊:「我的一生,不需要大哥来控制!」 面对贵媛安的下人们,看到贵媛安的表情,脸色都刷白了。 「磬子姐,磬子姐,磬子姐!」贵媛安猛地转身,狰狞地大吼。「这磬子姐是妳的谁,要妳这样死心塌地的记得她说的每句话?!」 贵蔚吓了一大跳,红了眼眶,但她仍不示弱。 「我不准妳再提到她!」贵媛安霸道地命令。「妳想要楷模,可以,我就是妳的楷模,妳只准看着我,想着我,懂吗?」 「大哥!」贵蔚不可置信地看着贵媛安。「那是我的朋友,我唯一一个朋友,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第一次,贵媛安好让她厌恶。他竟然对她的朋友,打翻了醋坛子? 「妳现在会和我顶嘴了,蔚蔚。」贵媛安斜着嘴角,笑得很诡异。「妳的翅膀硬了,想要飞离我,是吗?是吗?!」 他后悔了,他不该让贵蔚与汝音认识的。汝音与裕子夫婚姻不合,自然有那些自以为女人可以改变一切,不用倚靠男人的想法,这想法对纯真有如初生之犊的贵蔚有多大的影响力,他当初怎么会完全没有想到? 他的眼充满杀机,对彼此为了外人而争吵感到暴怒不已。他多想马上就除掉清穆侯一家,他们每个人都在阻扰着他、抗拒着他,现在连他的贵蔚都想要抢走-- 贵蔚察觉到大哥的眼神越来越残忍,她胆怯地退了一步,可转念一想,凭什么要她让步,她没有错!她不会让他夺走她的思考,更不要成为他珍藏的玩偶! 「大哥,假便有一天……」她瞪着贵媛安说:「你发现我也是个没有思想、乏味到极点的女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会……」 她吸口气,激动地脱口而出--「像杀了嫂嫂一样,把我杀掉!」 贵媛安的身子猛烈地一震,眼神是惊诧的,喉头滚着,欲言又止。 贵蔚说完,忍着哭,想要夺门而出。贵媛安抓住她。「妳去哪里?」 「走开!走开!」贵蔚推他、扯他,拚命扭着身体,执意要逃离他。 怕折了贵蔚的手,贵媛安最后放了她,看着那小身影被那幽长的廊道给吃掉。 她怕他。她依然怕他,甚至怕他怕成这样--妄想有一天,他也会杀了她?! 贵媛安开始冷笑,然后捧着胸口,大笑。最后,笑得脸都皱苦了。 因为他的玉心,痛得快被扯裂-- 第八章 当天,贵媛安下朝回府后,便得到贵蔚离家的消息。 那婢女为了让贵媛安相信她,还捧着贵蔚留下的亲笔书信,要给贵媛安看。 此时贵媛安刚结束沐浴,穿着单薄内衣,披散着长发,他坐在案前,对着铜镜抚弄着右眼下角的哭底,对那小婢女视若无睹。 贵媛安出神地想,这颗哭痣,分明是为了贵蔚那孩子而生的。他会因色犯难,他会因她的一句话、一个瞪视,而使心流泪。对她,他该怎么办? 他不要和她争吵,他不要她害怕他,他更不要她离开他…… 贵媛安愣楞地对着铜镜,沉思了好久。最后,他瞇起眼,决定了-- 「叫厩房备车。」贵媛安说:「我一会儿要出门。」 「侯爷……」小婢女的手仍悬在半空,无法抑止地抖着。 贵媛安径自站起身,让另外两名婢女更衣。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本来要赏妳二十板的。」 小婢女瘪着嘴,快要哭了。 贵媛安又说:「看在小姐为妳解释的份上,仅扣妳这月的薪饷。」 众人一愣,心想侯爷都还未展信呢,怎么知道贵小姐有在信上替这婢女求情? 「谢、谢谢侯爷!」小婢女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贵媛安哼笑一声。他那善良的蔚蔚啊,连离家出走,都会这么傻气地留下自己的音息,并为这些奴婢求情解释。他太了解她了,不看那信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就是爱她这傻气,爱她这可爱。她永远都逃不开他-- ※※※ 清穆侯府的前堂大厅上,没有任何说话声,只有老总管替客人备茶盏的细微声响。吊在天花上的宫灯,化不开黑夜的笼罩,只筛下大量的阴影,兜头压在这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身上。 贵媛安先开口。他摸抚着扳指,淡漠地说:「抱歉,让蔚蔚打扰你了。」 「别介意。师兄。」裕子夫直直地盯着他,像在看透他。 「今天,我收到一份密奏。」贵媛安拿起茶盏,神态自若地说:「上头说,清穆侯,借口支援邳县水患,将荒州边境的五万驻军调回婺州。」 「还有,京畿三万禁军,最近配置大变动。」他喝了口茶,皱了眉,嫌弃地将茶盏搁回桌上,再说:「这三万禁军扼守城外各大官道与驿站,那态势看起来,好像是在,围城。是吗?子夫。」 裕子夫脸色不变,依然稳重。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在给我名正言顺除掉你的借口吗?」贵媛安笑得轻松自在。「师弟还想说什么,便说吧。」 「是真的吗?师兄。」略过那千言万语,裕子夫只问这么一句。 贵媛安自然明白他说什么。「你麾下的探子,果真名不虚传,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哼笑一声。「是,是真的。」 「能让为弟的听听,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 裕子夫的客套让他感到厌恶。既然他要,他就说给他听。「为了天下苍生。」 「皇帝无能,太后干政,贪官横行,我这宰相做得多窝囊。慈悲的先祖少司命帝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成全我想要拯救百姓于水火的抱负。你说是不是,子夫?」 裕子夫嗤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贵媛安瞇着眼,继续矫情地说:「我的治国理想,你熟悉吗?子夫。那可不是我俩以前在大武院,时常畅谈的吗?你应该,是要最支持我的,不是吗?」 「不。」裕子夫说话了。「师兄,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想让世人承认,你那畸形的感情罢了。」 「这种私心,称不了王。」裕子夫话说得很重。「你终究只是牡国的走狗。」 贵媛安笑出了声,其实心里已经火冒三丈。他容不得人这样污辱他,但他不急着逞口舌之快,日后,他会用行动驳斥他,让他后侮他今天说了这样的话。 「师兄!」裕子夫瞪着他这张狂的模样,狠道:「若你不撒手,城外那八万兵马,绝不放过你。」 清穆侯调拨的那些兵马,果真是冲着他来。但贵媛安只是更显从容镇定,甚至微笑地抚弄他的扳指。「子夫,你可知道,近日政事施行起来,为何如此顺遂?」 他举起手,对着灯烛,满意地看着羊脂玉的洁白光泽。 「因为,我只安排听话的人上去。」他看了裕子夫一眼,观察他的表情。「三衙都指挥使这个高官,想必有许多贪财贪权的人,抢着要,你说是不是?」 裕子夫挑眉。「那就看谁狠。」 贵媛安站了起来,抖抖衣袍。「话不投机,不必多说。」他冷着脸,说:「我马上带走蔚蔚,之后不叨扰了。」 裕子夫看着他。「若她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是这副德性,你想她会如何?」 贵媛安瞠大眼,一直隐忍的脾气全爆发出来了。在贵蔚的眼里,他还是那个耿直的涛澜侯,是全禁国最值得依靠的都堂大宰相,他绝不容许这些人拿她的想法来大做文章。因为他自己也怕,怕自己暗地里做出的事让她绝望-- 他已经让她失望过一次,他不要她再用那生疏的眼神望着他! 「谁敢透露。」他怒极地瞪刺对方,一字一字说得极为顿重。「明早就会在漕河上,发现他被狗咬烂的尸体。」他不再给裕子夫开口的机会,摆出霸道的姿态,直接开口吼。「来人,把贵蔚带出来!」 ※※※ 老总管去过客房一趟,回来后,怯怯地站在自家主人身后,说:「贵小姐说,她不愿回去。」 贵媛安放在椅背上的拳头,抖得厉害。裕子夫则径自充填着烟管,不理会他。 「她的房间在哪里?」贵媛安猛地站起身,要往通向后进的廊道步去。 此时,汝音的声音响起。「贵都堂。」她叫住他。 贵媛安回头,瞪着这女人。裕子夫也抬头,看着自己的妻子。 汝音绞着手,鼓着勇气说:「请你好好对蔚蔚,她,她开始怕你了。」 「请你不要逼她,她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躲。万一,你下次逼急了她……我,我很担心,她会逃到大家都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什么危险……」 贵媛安的怒气再攀上一层,那全是醋坛子惹的祸。这女人,只是贵蔚的朋友,凭什么这么了解贵蔚的想法?!凭什么介入他们的关系?!他忿忿的想。 「汝音。」裕子夫插了进来。「不要多嘴。」他吩咐那老总管。「老方,带他去贵小姐的房间,让他自己解决。」 贵媛安哼了一声,也不想多发脾气,便撇下这两人,自顾自地走向后进,那老总管辛苦的碎着步跟上。「怎么走?」来到一个岔口,贵媛安无礼地质问那老人。 那老方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把别人家当做自家闯的客人,敢怒不敢言。 他颤巍巍地说:「右边的廊道,走到尽头,上三楼,最后一间房。」 贵媛安便不再顾及他了,直接快步来到贵蔚所在的客房。没想到那客房的格子门竟然是上锁的,他用力地摇晃着。「蔚蔚!我们回家,开门。」 里头仍没动静,他再猛力一打,把这整片格子门打得摇摇晃晃。 「给我开门!」他叫。「贵蔚!」 等了一会儿,才响起贵蔚哭过的声音。「我不要。」 「妳说什么?」 「大哥如果再逼。」贵蔚说:「下次,我就逃到大哥找不到的地方。」 「不准!」贵媛安大吼。「我不准!妳给我开门!」 格子门还是锁得死死。他怒极反笑,他一直很明白,要怎么逼这孩子就范。 「我数到三,再不开。」他说:「我就打破这门。」 「你不敢!这是人家的家。」贵蔚着急了。 「妳看我敢不敢。」他喊:「一--」 「大哥……」贵蔚的声音贴近了门边。 他举起手。「二--」 房里头开始有解锁的声音。「三--」 贵蔚赶紧把门打开,红着脸,气愤地瞪他。 贵媛安又生气又难过地看着哭肿了眼的贵蔚。他让她这么痛苦吗?痛苦到时时刻刻都想逃离他,甚至让自己哭成这般憔悴的模样?他气将她收留下来的人,他气用逃家来惩罚他的贵蔚,他更气让彼此陷入泥沼,却无力将对方拉上岸的自己! 贵蔚冷淡地说:「我听你的话,开门了。」下一刻,又要马上关门。 贵媛安伸手卡住,然后施力顶开。贵蔚退了好几步,差点跌跤。 贵媛安赶紧将她拉进怀里,就要带她离开。「走,跟我回家。」 「我不要!」贵蔚抗拒着。 贵媛安扣住她的颈子,愤怒的脸紧紧的逼迫她。「之后,妳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不准用逃家来惩罚我。妳能待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哥哥这里。」 「我不是大哥的玩偶!」贵蔚哭了出来。「不要抓我回去!」 「妳从来就不是玩偶!」贵媛安将她死死地镶在怀里,用她身体的温暖强忍住这指控带来的猛烈酸楚。「妳是哥哥最疼最爱的蔚蔚,妳当然不是玩偶!不要用这种话污蔑自己!」 贵蔚听了这话,力量整个弱了下来,身子一放松,痛哭了起来。 听着这哭声,他的心揪扯着、拉裂着,他痛得闭上眼,心里只有这些念头--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声说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争吵?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伤害彼此?他好想软下身段哄慰她,不管她怎么惹他生气,他都想先跟她说一声,抱歉、对不起,他不该这么大声地吼她的…… 可是他一定得先把她带走,不要让她再对此处有所留恋。「我们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好好的说,我会好好的听。」他放软声音,苦苦地求:「听话,好不好。」 黄蔚没反应,只是揉着眼,好可怜地抽泣,他便将她抱起,带她下楼。 门外,汝音正担心地看着他们。贵蔚抬头,哑着嗓子喊:「磬子姐,我……」 贵媛安马上把她的头压回怀里。然后,他极快地压下脸上的苦,对汝音笑了一下。「谢谢。」他柔声地说。 可汝音却对这微笑与道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经过大堂,裕子夫在那里抽着药烟。 两个男人用最冷冽的眼神,交会了那一瞬间。那是一封战帖-- ※※※ 回到府邸后,贵媛安让婢女们为贵蔚沐浴,将她打理得清爽舒适。 亥时后,他差人备了鱼粥、热茶以及一块刚用猪油煎过的茶粿等食,送进贵蔚的房里。他自己也在更衣后,来到贵蔚的身边。他进屋时,看到婢女正在为贵蔚梳头。而那些热食放在梳妆桌旁的小几上,还热腾腾地冒着烟。 但那个小人儿,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妆镜,对那充斥的食物香气毫无反应。 贵媛安走到贵蔚身后,伸手,向那婢女讨梳子,然后将房里的外人全支开。 贵蔚在镜子里看了贵媛安一眼,他也对着镜子,回以一抹好温柔的微笑。 贵蔚却逃避似的,垂下眼,哀苦地皱眉。贵媛安努力不去在乎,继续替贵蔚梳发,另一只手好亲密地抚摸揉捏着她嫩白的颈项以及软软的小肩。「蔚蔚,妳的发好软,好好摸。」他示好地说:「之后让哥哥给妳梳发,如何呢?」 贵蔚仍垂着头,不理他。他放下梳,端来一张凳子,坐在她身旁,近到可以感受他急促不稳的呼息。「蔚蔚饿不饿?」他拿了粥,替她吹凉。「吃些东西?」 贵蔚摇头。 他不放弃。他把瓷碗放下,拿来了那盘茶粿。像以往一样,他体贴地为她切成适口的大小。「那吃点茶粿好不好,妳最喜欢吃的。」贵媛安好声好气地求她。「不要不吃东西,哥哥会很担心,蔚蔚。」 贵蔚看了那茶粿一眼,许多恐怖的回忆都涌上心头。 德清氏与主母想用她最爱的茶粿毒死她:德丰也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杀死她。 她现在根本不爱那糖茶粿了,只觉得恶心。 贵媛安挟了一块想要喂她,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推开贵媛安的手,那急切,像是在推开一只拿着匕首的手--结果,那牙筷掉落的声响,异常的刺耳。 贵媛安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意跌碎在地上。 贵蔚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她当然知道哥哥这么做的用意。他想要跟她和好,想要跟她道歉。不管谁对谁错,他都用那低软的姿态告诉她,他不深究了、不计较了,只希望这一声道歉,可以消弭所有的隔阂障碍,让彼此的眼里都可以再出现那毫无杂质的真挚心意。 可是,她没办法对他打开心房。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残忍。 她不要再让贵媛安示好,凸显自己的狠心与愧疚。 「没关系,蔚蔚。」没想到,贵媛安仍是平静的,弯身将筷子拾起,好脾气地说:「还有很多……」 「大哥!」贵蔚终于受不了了,崩溃似地哭出声来。「我拜托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已经听你的话,想做的事不做了,想去的地方不去了,想要交往的人也不见了……」贵蔚摀着脸哭着。「你为什么还要烦我?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你是不是还想要求我,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贵媛安静了一阵。他把那盘筷搁回原处,站了起来。 他退离她五步,然后轻轻地问:「哥哥站这里和妳说话,这样妳宽心了吗?」 贵蔚的肩抖着,抽噎着没回话。她也不知道贵媛安要做什么。 「我今晚,想和妳说一件事。」他压抑过的声音,显得很平板。「明天,哥哥要远行,去牡国,四个月。」 贵蔚一怔,静静地听,心里却想:四个月,多久的时间? 「我本来想带蔚蔚去的。带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散散心,看看牡国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依然好柔,像哄着孩子似的。「蔚蔚还是不要看到哥哥,比较好。妳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乖乖等哥哥回来。」 贵蔚的心里开始发酸。四个月,是会让很多东西都改变的时间。这时间或许可以让彼此冷静,让误会冲突冰释。但,这却也可能是--让本来亲密的两人变得生疏的时间。他们两个人会往哪儿走?贵蔚害怕地想:会往哪儿走? 她说不出答案,因为她知道这个答案是多么的残酷。他们已不像从前,回不到分别能够让相思更浓的日子了。忽然,她有一个冲动,想要告诉大哥,带她去,不要和她分开,分开那么久的时间-- 同样的,贵媛安也在等,等着给她机会,反驳他的决定,并求他带她一起走,求他不要让彼此分离寻得那么远、那么久。他平静的表情下,藏着的恐惧不亚于一个无助的女子,他也知道这样的分离,他们的未来将往哪里走去,贵蔚难道希望他们成为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吗? 房里笼罩着一片紧绷的宁静。最后,贵蔚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大哥去。我会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用你操心。」 贵媛安笑了一声,贵蔚一惊。 「好。」贵媛安近乎自暴自弃地说。「很好。蔚蔚。」 贵蔚讨厌这笑、这语气,好像在嘲笑她的决定。但低着头的她没看到,那笑有多苦。而且那个笑的人,眼睛已经红了。 贵蔚听到脚步声,以及门打开的声响。 离去前,贵媛安又说:「或许,四个月后,妳会愿意,看我一眼。」 门关上了,贵蔚转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房。 让自己静一静,这是她希望的,可很矛盾的,贵媛安走后,她的眼泪与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全部宣泄而出…… 因为她看到了,两人的面前出现一条分隔极远的岔路,而她自己选择推开贵媛安的手,执意往另一条路走去。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压下对那些人的愧疚、罪恶,与对自己的不谅解。但她却离贵媛安,越来越远了-- 而贵媛安,出了门后,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这房里的哭声,等着她睡着时,进去为她添衣盖被。 直到这种时候,他还在担心贵蔚的身子,怕她哭累了、睡着了,没裹上被耨害了风邪。他还是在怕,怕她受到这外界的一丁点伤害。但现在,那孩子之所以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悲痛,却是因为他,一直都不愿她受伤害的他。 他们为何会走上这条岔路?为何得面临分道扬镳的选择?而他又为何鼓不起勇气,将她强拉过来,替她做选择? 那房里的哭声,激起了他内心的不舍、悲伤、彷徨、无助,终汇聚成一股莫大的压力,像惊涛骇浪一样吞没了贵媛安。 他仰起头,状似看着天上微微朦胧的月亮,好久好久。但其实,他是不愿让人知道……冠礼之后便从没掉过眼泪的他,会这样放肆地让眼泪一直掉落、掉落。 ※※※ 贵媛安走得好急,贵蔚起床用早膳时,他已经上路了。 贵蔚有些庆幸,或许,暂别这四个月,对彼此来说,都是好的。他们不必再这样对彼此大吼大叫了,可是,却也有些落寞。 望着空荡荡的对桌,贵蔚想起贵媛安那又轻又暖的诱哄声。 蔚蔚,妳觉得,哥哥能给妳的,是否太少了? 哥哥能给蔚蔚的,也不只有这些…… 人在自己身边时,她觉得压力好大;不在自己身边时,又无法克制去思念…… 这庞杂,压得她更加紧闭自己的心房,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总是很孤僻的,把自己关在多福院里。 当然,她也知道,这可以让婢女们好办事。她们一定被仔细地嘱咐过,要好好地看牢她,不准她跨出这宅邸半步,更不准在她面前闲言闲语,说些外头的事。 她再度变回那孤寂的贵蔚,只有手里的陶土与油彩,可以让她暂时幻想一下,自己有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以及无话不谈的朋友们…… 贵蔚就这样茫茫然地,与陶俑们共度了两个月的时光。 一天,晴朗的冬日午后,终于让贵蔚走出阴闷的屋子,到多褔院的园子透气。婢女们为她备了炭盆与手炉,也在她停留的亭子外加了三层帷幕,不让她害寒。 空气的微冷,让贵蔚的神智清醒许多,不再像之前闷在屋子里,浑浑噩噩的。 她恢复了些精神,勤快地摆放着工具与油彩,然后打开那只装盛着陶俑作品的木盒,继续未完的工序。 看着那木盒里的陶俑,她忽然一愣。这木盒是贵媛安请人特制的,一个大盒子分成狭长的五格,可以一次盛放五只陶俑。贵蔚这样一看去,才发觉…… 这盒子里的陶俑,塑的全是贵媛安。严肃的贵媛安,带笑的贵媛安,熟睡的贵媛安,生气的贵媛安,难过的贵媛安…… 这些天,自己昏昏涂涂地想了些什么,都已不复记忆。这些陶俑,是证据吗? 不过分离两个月,她就已经如此刻骨铭心地想念他了?看着这些陶俑,贵蔚对自己呕起气来。她不想念他!她在心里喊着。她一点都不盼他回来! 她端起木盒,掀开帷幕来到池塘。她蹲在池畔,从木盒里拿出那只塑得严肃的陶俑,咬着牙,毫不眷恋的,就把这陶俑扔进池子。接着,她扔了那只带笑的。然后,熟睡的、生气的,通通扔进水里。最后,连那只难过的陶俑,也沉到了池底。 她转身,本想走,但想了想,又转了回来,低头看着那些陶俑的下场。 它们的面目,开始糊成了泥浆,池子的水也变得浊黄不堪。 贵蔚瞪着、瞪着,全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里的不舍。 大哥,大哥要离我而去了…… 她紧闭着眼,再睁开--她后悔了!她掀起袖子,竟想这样伸手下去,把那些陶俑全捞起来,完全不在乎那池水有多冰冻。 「小姐!」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叫唤住她。 贵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郑参事?」 「您在做什么?快起来。」郑参事焦急地趋前,想扶她起来。 贵蔚与他不熟,对他这热络有所戒备,她赶紧站起来,不让他碰。 「您要是受寒了,侯爷可是会怪罪的。」对她隐约的排拒,郑参事不在意,依旧关心地道。 贵蔚觉得还是要与他说些场面话,才是礼貌。「我以为郑参事和大哥一块去牡国了……」接着,她一惊,赶紧问:「难道,大哥提前回国了吗?」 郑参事堆着笑,客气地答:「不是的,小姐,因为侯爷还有一些事没办妥,所以小的得留在国内,替侯爷妥善那些事。」 贵蔚松口气。她总觉得这贴身的副官,会跟着大哥去到天涯海角,因此看到他出现时,便很直接地以为大哥也在附近。接下来,贵蔚不知道还要说什么话,便僵硬地福了身,想要离开。可郑参事却又反常地叫住她。 「小姐。」他说:「听说您,这两个月都待在这院里,没出去半步。」 贵蔚有些惊慌地看着他。大哥在府邸的时候,她与这参事是从没交集的,她不解这男人今天为何话那么多。 郑参事在贵媛安身边待久了,很会察言观色,马上安抚道:「小姐莫惊,小的没别的意图,只是,在琢磨着,有些话,当不当同您说。」 「……什么话。」贵蔚试着放软声音。「你说。」 郑参事不直讲,却又绕了一个弯子,说:「敢问,是不是外头那些婢女们,故意让小姐锁在这宅子里头,不让您出去?」 贵蔚想了想,怯怯地说:「可能吧。」一开始,是她先将自己关起来的,不愿到外头去。可之后有一回,她想到房间与园子之外的地方走走时,却见婢女们慌张地想要阻拦她,却又不敢太明显。那种感觉,很像在暗地里监视一个被软禁的人。 但她没多想,只把这事当成是贵媛安遗留在这宅里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您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何如此?」郑参事问。 贵蔚谨守分寸地答:「大哥吩咐的。大哥不希望我离家,遭遇危险,让他在国外还要操心。」她不愿在外人面前批评贵媛安。 「真是如此吗?小姐。」没想到,郑参事竟骗了矩,质疑她的话。 贵蔚皱着眉看他。 「小姐,请恕小的直言。」郑参事赶紧恭敬地弯下身。「小的实在无法眼睁睁看您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贵蔚紧张不安地说:「什、什么事?」 「其实,侯爷离府的第一个旬月里,仍留在国内。」郑参事悄悄地觑着贵蔚的表情,边说:「他忙着一件事,一件他极不愿让小姐知道的事。」 贵蔚的手流着冷汗。不知为何,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那预感就像她得知主母与德清氏的遭遇一样,啃蚀着她对贵媛安的信任。 「在此之前,小的冒昧,再问小姐一个问题。」郑参事看清了贵蔚的情绪,心底暗笑,继续以谨慎的口吻问:「为何这两个月里,清穆侯夫人完全没来探望您?甚至没捎任何音息给您?毕竟,您们是如此要好的友人。」 贵蔚想也不想地急说:「那是因为大哥不准我与她往来了!」 她会说得那么急,是因为她还是想要相信贵媛安,相信他不会再这样残酷地破坏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只要她不再想着磬子姐,只要她不再口口声声地提着磬子姐,这层平衡,应该还是可以维护住的…… 他不会这么做吧?他不会这么做吧……慈悲的驳神!她的心里祈祷着。 郑参事自然明白她这话里的用意,但最后,他还是照着原定的目的,对这天真的姑娘残忍地说了-- 「当然不是。」他说:「清穆侯被告发谋反,被判刑了,小姐。」 贵蔚不信,她不信! 坐在往于莱坊急驶的马车上,贵蔚紧扭着手,一直闭着眼祈求着-- 不要让这一切成真! 她本不想相信郑参事的话,更想逃避他,可是这男人却不断用诱引的姿态,引着她自己去发现并证实真相。 他编造理由遣开那些婢女,并为她备好车夫与马车,同她一道出府。婢女们见是侯爷身边的副官吩咐的,又有他本人亲自陪伴,根本不疑有他,赶紧照着备办。 她紧贴着窗,慌急地算着所剩的路途。她希望于莱坊快些到,又祈望着永远不到--因为,因为她一点也不想看清贵媛安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她太专注自己的祈祷,根本没余下的心思去发现郑参事那笑得诡异的脸。 半个时辰的车途,清穆侯府到了。这府邸的周围,完全没有人烟,漫天枯木交织成的枝网,将死寂肃杀的气氛兜头罩下,让此地失去了往昔的人气。 贵蔚颤抖地扶着门下车,郑参事与车夫想要搀她,被她挣开了。 她踉跄地走上石阶,站定在那染着岁月斑驳、正紧紧地封闭着的大桧木门前。她的身影,被那些巨大的木纹与贴得放肆的封条衬着,显得弱小、无助。 她趴在门上,握住那门上的衔环,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摇、去敲、去击,希望里头总有个人出来,来应她的求助。 「磬子姐!是我!是我!我是贵蔚!」她用力地喊着:「请妳开门!开门!我来看妳了!来看妳了!请妳出来……」 同时,心里再次响起郑参事陈述事实的声音,正呼应着她的吶喊。 被罢了官。被削了爵位。被抄了家。要诛三族。府邸的下人都贬为奴工,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入京…… 最后,这宅邸的寂冷无声,让贵蔚再也受不住,仰天放声大哭。 她跪在地上,长嚎得万分哀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磬子姐--对不起啊--」然后,她拚命地、死命地磕头、磕头、磕头,磕得额上都流了血。 郑参事与车夫赶紧上前拉起她。她挣扎。「放开我!我要谢罪,我要谢罪--是我!是我害了磬子姐的,如果她不是我朋友的话,她就不会被大哥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 郑参事很冷静地将这车夫支开。「你快去调拨车头,我们马上带小姐回府。」 「好、好!」车夫慌慌地下了阶梯。 郑参事见车夫走远了,精明的脸又回复了哀痛。「小姐,请您不要自责了,这不是您的错。」 贵蔚摇头,根本听不进这种肤浅的安慰。 郑参事便直接切人要点。「清穆侯之所以遭清算,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 这话,让贵蔚全身僵硬。 郑参事知道,她很注意他接下来的一字一句。他压抑着兴奋,说:「他知道侯爷答允了牡国,要自立为王的密约。所以,侯爷才会决定除掉他。」他顿了一下,再加油添醋。「对了,侯爷这次出使牡国,表面上是为了国务,其实,却是在与牡国当权者周旋,要如何瓜分这禁国的所有好处。」 贵蔚抬起脸,瞠裂眼眶瞪他。 她满脸都是血流,使她的瞪视竟显得如此狰狞恐怖,连郑参事都瑟缩了一下。 但他还是镇定心神,说完。「所以,小的认为,这绝不是小姐的错。」 「牡国?」贵蔚抖着说:「自、自立为王?大哥?」 「没错。」郑参事火上加油。「真正要叛国的,其实是侯爷本人。」 喉头一梗,贵蔚抚着脖子,不断大口吸气、吸气,可她仍无法吸进任何空气。那听似哮喘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恐慌。最后,她眼前一黑,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碎裂的声音。 那是一面反射着光芒的明镜,那明镜上,一直都有着贵媛安的身影。如今,这心中的明镜碎裂了,光芒灭了,她的心没了光明,更失去了前进的准头。 她的信仰,消失了。 第九章 大寒月前夕,贵媛安归国。如郑参事所猜想的,他这次的出使当然没有表面上的单纯。 强硬地拔除一个任职三衙高层的侯爵,使他在朝中的声望大减,他不得不低下头、伸出手,向那牡国当权者求取外援,并让朝中人士产生这样的幻觉--如果没有贵都堂,就没有安分的牡国。这可以使他在朝廷的脚步站得更稳。 但是,他却得付出不少代价。本握在他手里的禁国,已经像沙子一样,逐渐地流失,、被吸进了牡国那贪婪的饕餮胃里。 这让他暴躁不安,他是个高傲的人,这样的代价让他觉得深受奇耻大辱。 他想自立为王,然后用自己的理念、善意与坚持,将这国家领往远古圣人所谓的治世去,他深信自己的才能一定可以做到! 可前提是--等他当王了,这个国家必须是要在他手上的! 暴躁、焦虑、忐忑,在回程的路途上侵蚀着他。等回到穰原之后,他已经虚乏无力了,而在踏进宅邸后,多福院紧闭的院门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更是感受到漫无边际的空虚。 他的贵蔚,还是不肯见他吗?为何不肯出来,笑着对他说一声欢迎回家呢? 到头来,他到底掌握了什么?拥有了什么? 贵媛安冷着脸,回到了多子院,让婢女们为他沐浴梳洗。 ※※※ 郑参事听闻贵媛安回府,依然维持他那谨慎、守本分的模样,候在屏风外头,向更衣的贵媛安报备一日吉忌,以及朝中、府中各个大小事宜。 他忍得很吃力,不让那即将被满足的贪婪所带来的兴奋给掌控住,以免坏了这得来不易的时机。 其实,在贵媛安频频与牡国官方有公文上的接触时,他便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私底下,他便透过了许多渠道,才挖掘出贵媛安正在进行这么惊天动地的事。 他被贵媛安训练出来的精明头脑告诉他,这是个升官发财的绝佳机会。想想,不论是士侯派还是武侯派的人马,谁都想搞垮他!只要他握上这白纸黑字的证据,他就可以向任何一方索求这一世都享用不尽的功名利禄! 为了等候这时机,他任劳任怨地待在这傲慢的涛澜侯身边多少年了?为了营造这时机,他这两个月强颜欢笑地对那娇弱的小姐又演了多少戏? 他的付出,全为了这一刻! 他多想、多想马上冲进那多福院,提醒那只棋子,赶紧照着他们的计划行动。当然,他都忍住了。他贪,可不傻,他观察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这涛澜侯有多重视这个女人,他绝不容许有其他男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靠近她,他甚至连一个亲近他妹妹的女人都会嫉妒得抄了她全家--他可不会那么愚蠢地妄动。 「郑参事。」报备完所有事宜后,贵媛安问:「多福院的婢女有说什么吗?」 郑参事理理思绪,答:「听说小姐在冬至月初时,生了一场病。」也就是贵蔚在于莱坊昏厥的那一日。 衣衫不整的贵媛安慌急地走出屏风,瞪着郑参事问:「什么病?多严重?现在怎么样?」 「是伤寒。前些时候,挺严重的,四肢僵冷,吐泻不止,时常晕睡……」他边说边观察着贵媛安的反应。「不过,已用回阳汤止住了,侯爷。」 贵媛安松了口气,但脸色依然透着担忧与挣扎。 郑参事趁机多问:「侯爷,您……一会儿要去探望小姐吗?」 要是平日的贵媛安,一定会觉察出这话问得逾矩且多余。但此刻疲惫的贵媛安只是摇摇头,慢缓缓地跺回屏风后。 郑参事有些失望。 此时,贵媛安又说:「你,去问小姐。」 郑参事抖擞着精神听。 「如果她愿意让我去探她。」贵媛安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便去探她。不愿,我也不会打扰她。」 郑参事的眼高兴地发着光。「好的,侯爷,我这就过去。」 多难得,以往的贵媛安绝不会在外人面前现出这疲弱、犹豫的模样。这给了他大好的机会。他本来还担心,这兄妹俩前阵子趋冷的关系,会让这计划产生变量。但现在看来,贵媛安还是渴望着那女人的。 原来,精明的恶狼,也有软弱的时候,可以任人宰割。 而那个要宰割他的人,很讽刺的,竟是他曾经细心呵护疼宠的心肝肉! ※※※ 沐浴完的贵媛安,依然留在浴房内,躺在黄花梨的躺椅上,让长发流浸在盛满清水的石槽里。那水里还加了些香花、香枝,清净他那沾染旅途风尘与汗水的发。 躺椅旁摆了一座几子,上头有一把香炉,正熏着冉遗烟。还有一只盛着温酒的铜梅瓶,跟一盏青釉的小酒杯。 他已经好久没碰这些玩意儿了。 现在不碰不行。他好想逼着自己入睡,什么也不要再想了。 他闭着眼,等着睡意眷顾。 此时,有人轻悄地推开门,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贵媛安没有气力起身,等那脚步声靠近了,他才冷冷地开口。「谁?」 来人吸了口气,说:「是我,大哥。」 贵媛安浑身一震。 他猛地坐起身,石槽里的水因他的激动而溅了出来,湿发黏了他一身,但不以为意,则是毫不保留地用贪恋的眼光,紧紧锁住眼前这被烛光晕得暖黄的小身影。 「蔚蔚,蔚蔚……」贵媛安想伸手抱住那人儿,可又有些害怕。 他怕她还是不肯同他说话、心里还是没能原谅他。 更怕这只是他自作多情而生出的幻影。 所以,他只能这样一声又一声地呼唤,将自己眷恋她、思念她的心情,全注入在这沙哑的嗓音里,取代拥抱与亲吻。 他屏息地等待着贵蔚接下来的话,同时也好想看清,她那背光的脸上,此刻是用什么表情在面对他的。 可贵蔚没有给他机会。她很快地绕到他身后,用指梳理他的长发,然后极轻柔地压着他的肩,让他的长发再回到石槽里浸泡着。 「蔚蔚。」贵媛安仰着脸,求道:「妳过来,哥哥看不到妳,让我看看妳,好吗?蔚蔚。」 「大哥,你别动。」贵蔚的声音有些生硬。「欢迎你回来。辛苦了。」 贵媛安喟叹一声,上天垂怜,这句话还是让他等到了。他满足了。 他向后方的人儿伸出手,说:「蔚蔚,牵着哥哥的手。哥哥能摸摸妳吗?」 后方静了会儿,贵蔚才答:「好,大哥。」她的小手颤颤地放进他的大掌里,任他轻轻地牵拉。然后,她突然这么问-- 「大哥,我可以,抱你吗?」 贵媛安现在是卑微的,只求贵蔚能够理会他,她的语气如何、她的态度如何,他一切都不在乎。更不用说她这反常的主动,让他有多么欢喜,根本不疑有他。 「好,蔚蔚。」他只能感动。「哥哥让妳抱,妳抱。」 贵蔚很快地爬上躺椅,小身子整个偎进贵媛安怀里,双手紧拥他宽阔的胸,脸则顺势地埋在他温暖的颈项,久久没有抬起。 「蔚蔚。妳感觉到了吗?」贵媛安轻轻地将她的身子压紧,让两人之间完全没有隔阂。「哥哥为妳而激动的心跳,感觉到了吗?」 「有,大哥。」贵蔚好久才答话。 「妳终于愿意和哥哥说话了,蔚蔚。我很高兴,很高兴。」贵媛安好直白地袒露着自己的心情。 可贵蔚却颤了一下。之后她欲盖弥彰地说:「嗯,大哥,我,我也是。」 贵媛安摸抚着贵蔚的背脊,柔声问:「蔚蔚,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嗯?」 「很好,大哥。」贵蔚不热络地答:「没事。」 「妳怎么会生病呢?」贵媛安继续关心。「这让哥哥好心疼,蔚蔚。」 「对不起。」贵蔚不知要怎么回应这关心,只能闷闷地说:「我会注意。」 贵媛安这时才发现,贵蔚客套得有些诡异。这种疏离的感觉,让他心慌。 「蔚蔚。」他轻摇她,在她耳边说:「抬头,看哥哥。」 贵蔚没有动静。 「蔚蔚,看哥哥。」他再求。 贵蔚却将脸埋得更深。 「蔚蔚!」他急了。 「大哥。」贵蔚说:「我想待在这里,这里很、很温暖,我不想离开。」 这种解释,非常拙劣。可是,也只有贵媛安会接受这种解释,因为这是贵蔚说的,他便相信,相信这真是她始终不肯抬头正眼瞧他的原因。 「好,没关系。」他又示弱了。「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吗?可哥哥想和妳聊天,可以吗?」 贵蔚点点头。 「蔚蔚这四个月,过得好吗?」 「很好,大哥。」 「饭与药,有好好吃吗?」 「有,大哥。」 「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捏陶?」 「对,大哥。」 「哥哥……不让妳出门,妳有生气吗?蔚蔚。」 贵蔚怔愣了一下,才答:「没,没有。」她顿一下,好像在思量什么,又说:「只是,有些闷。捏陶捏累了,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贵媛安收紧手臂,好真诚地对她道歉。「对不起,蔚蔚,哥哥只是怕,回来之后,会看不到妳。」他不希望她对他生疏的态度与简短的应答,是出自这个原因。 这时,贵蔚马上接话。「不会,大哥。」她说:「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贵媛安心里有点忐忑,但还是平静地问:「妳说说看。」 「大哥可以让我进去你的书库吗?」 「书库?」 「嗯,大哥的书库。我可以进去吗?」 他松口气,看来,她已不再执意要离开这个家了。 只要不是这个要求,其他的,他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允许。 「当然可以,蔚蔚。」不过,他还是好奇。「可妳要做什么?」 贵蔚抽了口气,僵硬地说出理由。「那个,我想,看看书。大哥的书库里,应该,应该很多书。」 贵媛安笑了一声。「对,很多书,可以让贵蔚看一生一世。」 不过,他同时想到,书库最底边,有几只架子,藏了许多机密的文契借帖与书信手本,这些重要东西他从不让外人处理,总是自个儿进去摆放好,有些甚至还会再上一层锁保护。所以书库的钥匙也保管甚严,要有他亲笔的手谕,才能从锁匙房取得钥匙进入。 但这只是一个飘忽过去的念头罢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只希望这个答允,可以让贵蔚快活一阵子。 「没问题,蔚蔚。」他答应了。「哥哥一会儿就写手谕,妳让郑参事去取钥匙给妳。」 等到他的答复,贵蔚像完成了什么艰巨工作似的,呼了一口气。 然后,他听到贵蔚沙哑地说:「谢谢你,大哥。」 他疑惑,为什么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这声音还是这么的……沉重? 他想听到的,是贵蔚欢快开朗的声音。这声音,他曾经在汝音的房间听到过,可那不属于他。他想听到的,是因他而起的,是他为她带来的。 这霸道的心性一起,他便想逗弄逗弄她。 「蔚蔚,哥哥不要这种道谢。」贵媛安想引她遐想。「妳应该知道,哥哥想要哪一种道谢。妳已经,好久没给哥哥了,不是吗?」 贵蔚一听,紧张的喘息。但她没瞥扭太久,很快答应了。 「好,大哥。」她略过了害羞、胆怯的反应,小手马上移到贵媛安薄衣的衣结上,要去解他的衣。 贵媛安静静地看着在他身上蠕动的贵蔚,心中有一阵说不出的怪异。 他的蔚蔚,乖巧顺从得让他感到不安。好像,她这样臣服他、曲顺他,是为了达到她心中的某个……目的。 目的?这个词真是刺眼,但是,如果,如果…… 如果,她真有个目的,那会是什么目的? 他突然联想到那书库。 贵蔚为什么突然想要进他的书库?真的,只是看书吗? 可那书库里还藏着-- 想到这儿,贵媛安紧闭上眼,他用一声绵长饱满的粗吟,打散自己的注意,打住自己的疑心! 多疑,是他这几十年来得以自保的秘诀,但他怎能将这心眼使在贵蔚身上? 那是他的心肝,如果连自己的心肝都不相信的话,那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贵媛安好欢喜这热情的主动,他想沉醉、他想不顾一切坠人下去,可是…… 他的脸颊上一片湿凉。 他张开眼,惊讶地看着贵蔚,看着那闭着眼、一直流着眼泪的贵蔚。 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哭? 他焦急的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撑离自己。 「蔚蔚!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嗯?」他深入地注视她。这次,他一定要看清她的表情还有眼神。 可贵蔚却在逃避,她撇开头,眼睛还是闭着,眼泪流不停。 「蔚蔚!蔚蔚!」那些眼泪让他好心急、好心痛,他竟然找不到止住它们的办法。「妳到底怎么了?妳跟哥哥说,好不好?不要哭,不要用哭来惩罚我……」 不安再度抓攫他,他多疑的心挣脱而出。他胡乱地想着,会不会,会不会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清穆侯的事,知道了什么他极不愿让她知道的事…… 他竟怕得牙齿都在打着颤。 贵蔚挣开了他,爬下躺椅,背着他用衣袖擦着眼泪。 「蔚蔚……」他坐起身,虚弱的说:「看着哥哥,和哥哥说话好吗?好吗?」 他这才惊觉,从头到尾,贵蔚都不让他正视她的脸、她的眼睛。 贵蔚平复了好久,才肯出声。「没事的,大哥。」 「蔚蔚……」她一点也不像没事。 贵蔚打断他。「我只是,因为太久没看到大哥,大哥回来了,我们又像从前那样了,我感到,感到很开心,所以就哭了。我生病之后,就变得很爱哭。对不起,大哥,你不要操心。」 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贵媛安好想打破她的谎言。 贵蔚掀开帘子,依然背对着贵媛安,强笑着说:「我刚刚请人准备了晚餐,大哥,是康州都庆的家乡菜。我们好久没一起吃晚餐了,我们一起吃吧!」 贵媛安好久才说:「好,一起吃。」 「那我先出去,等哥哥。」说完,她就要走。 「蔚蔚,等一下。」贵媛安叫住她,并走到角落,那里有一张条案,条案上一直都备着纸笔与墨瓶,以便急用。 他飞快地在上头写道:「书库贰拾捌号全串可癸亥小寒廿贰」。 然后,他赶紧交给贵蔚。「妳让郑参事一会儿就给妳取锁匙来,想看什么书,都拿去看,好吗?」他顿一下,再说:「还是蔚蔚想要一些陶俑的图册,哥哥差人给妳买,要不哥哥有空,一块跟妳去歌赋街看,都可以。妳说好吗?」 他说得好急切,说得百般讨好。 贵蔚转身,低着头接过。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匆匆的说:「谢谢大哥。」便离开了。 贵媛安像个木头一般,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婢女进来服侍他穿衣,他才醒神。 贵蔚,依然不肯抬头,看他的眼。 为什么,他会有种再也抓不回她的感觉? ※※※ 那一日,知道所有真相之后,贵蔚大病一场,关在房里足足有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在她醒着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很多。 贵媛安为了她,逼疯了朱丽氏,毒杀了德清氏。为了她,他硬生生地抄了三司使全家。为了她,他残忍无情地诛灭了清穆侯一家。为了她,他甚至背弃了忠诚,向贪婪的牡国俯首称臣。可是,为了她,他却愿意抛下一切他在外人摆开的架子、高傲的身段、冰冷的嘴脸,不断用微笑、用软语来屈就她、讨好她…… 她到底要怎么看待他?她到底要怎么和他相处下去?在她知道一切之后。 这一切,甚至都是因她而起的。贵媛安曾经好激烈地阻止她,用罪人这样的词来形容彼此的感情。然而如今,贵蔚只能让自己披上这罪人的外衣,才敢用铜镜照看自己,面对自己。 最后,她决定了。她这个罪人,想要赎罪。所以,那天,在郑参事随同大夫进入多褔院探望她时,她答应了他之前向她提起的计划-- 拿到证据!举发贵媛安与牡国勾结的事实! 她要阻止贵媛安,阻止那双她曾经好喜欢亲近的手,再染上那些肮脏的血污。至于一切都揭发之后,她要何去何从……她凄凉地想,大慨,也只有那条路了…… 她取得书库钥匙之后,总在贵媛安上朝、人不在府邸的时候进入。 书库里,置放书盒的檀木栗子都是一样规格的,站在前头,这样放眼望去,这条架子路齐整得让人觉得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而这屋的末端,另置一排红木架子,上头摆放的便不是书,而是大大小小的漆盒、木盒。她记得郑参事的吩咐,要先从这架子上找。他虽没进来过,但偶尔会听贵媛安提起,有这么一个置放文契借帖、信札手本的地方。 她从一大早用完早膳后,便待在这里,仔细地翻查这架子上每一盒文契手本,直到贵媛安下朝的时辰,她又赶紧出来,不让贵媛安心生怀疑。 每天晚餐时,贵媛安都会微笑地问她:「蔚蔚,今天在书库做了什么?」 她总是战战兢兢地回他一两个书名,敷衍带过。贵媛安也不强迫她多说什么,只要她愿意笑着对他说话,他就满足了。因此,他依然让那串钥匙放在她身上,随她任意进出。贵蔚就这样老老实实地找了一个月,却只搜完一座书架。 那日午后,贵蔚对这无止尽、没有半点可靠踪迹的搜寻感到疲乏无力。她坐在地上,看着外头的天光,估计该是酉时,贵媛安快回府了,得赶紧结束。 正要起身时,贵蔚忽然注意到旁边置书的木架子中间,有一块黑色的影子。由于这些木架子之间没有隔板,因此可以看透书盒后面的情况。 贵蔚来到那座架子前,将书盒搬开,找到了那黑木箱子。 那黑木箱子很厚实,贵蔚搬不出它,她便趴在地上,研究这箱子。 这箱子上有两副锁孔,锁孔上头右边的机关上环绕着二十四节气的字样,左边的则依序刻着天干地支的配对。贵蔚将那串钥匙拿出,试出了两支合适的,并发现必须用钥匙转动那机关上的指标,指标转对了地方,那锁孔才会打开。 她想,这节气与天平地支的字样,是要让人去转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用钥匙分别将那两副指针转向「立冬」与「甲申」的字样。那是贵媛安的生辰,这么重要的东西,或许会用对自己重要的日子来作这关号。 不过,她猜错了。贵蔚再想了几组与贵媛安有切身关系的日子,试了一回又一回。天色越来越暗,贵蔚急了。她要赶在贵媛安回府前,赶紧出去。 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日子……她的脑子飞抉地转着。 她决定再试最后一组。这是她在冲动之下,胡想出来的。她让那两副指针,转向「春分」与「戊戌」。那是她的生辰。 右边的指标转定时,贵蔚听到「卡」的一声,发现那箱子的门动了一边。 不会吧……她既期待又害怕地想。 她再去转动左边的指针,来到「戊戌」时,又是「卡」的一声。 如此,那箱门终于被打开了。原来这关号,就是她的生辰。 贵蔚低下头,心头好麻,隐隐的,还有些痛。 她颤着手,打开箱门,里头只摆了一只皮匣。那皮匣外,雕着她不识得的他国文字,以及繁丽硕大到令人感到眩目的牡丹花叶。 她打开匣子,取出里头用大红大紫的锦绣织成的奏夹。奏夹里头裱着黄纸,上头写有两款文字。一款文字,与皮匣外的文字雷同,贵蔚不懂,也无暇顾及。 因为,她完全被另一边的文字给引去了注意。那是禁国的文字。 她欲哭无泪。那上头写着,都堂大宰相贵媛安,愿受大牡宝庆皇帝之册封,为「禁奉外王」。文末,有贵媛安的亲笔签名与用印。 她找到了,找到了。贵蔚痛苦地俯在膝上,久久不起。 但是,为什么要让她找到?她矛盾地想。 ※※※ 贵蔚将奏夹藏在衣内,擦干眼泪,走出书库。她锁好了门,转身要走出长廊,忽然,她瞪眼屏息,紧张得差点站不稳身子。 长廊尽头,贵媛安正倚在一把长椅上,赏玩着花几上的黄菊。 他仍一身朝服,看来是刚回府,就来到这里等她。 西边的暮光兜照在他身上,使他沉静的表情添了一股教人看不透的森然。 他牢牢地盯着她,眼神更有一种诡异的浓烈。 见她出来,他没说话,只是微笑,笑得神秘。 贵蔚便顶着这令她感到恐怖的眼神,强笑着走向贵媛安。她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她觉得衣里的东西好炙人,灼烫得几乎令她发狂。 「大哥。」她感觉自己的笑有些抖。「你回来啦?」 贵媛安还是笑得眼弯弯,没说话。他伸出手,示意贵蔚走快点,他要牵她。 贵蔚为了不让他起疑,大着胆,听话地加快脚步,伸出小手让他握着。 贵媛安将她拉过来,使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地亲近,大手也好自然地揽上贵蔚的细腰,然后眷恋地上下抚着。 贵蔚一震,浑身冷汗。她吓死了,他是在探摸什么吗? 她下意识地缩起手臂,护住藏着东西的胸前。 「蔚蔚.哥哥不知道,妳都在这里待这么晚。」贵媛安低低地说,并拉住她的手臂,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他拉她手臂的那瞬间,贵蔚差点尖叫出声。 「之后,不要这样。知道吗?」贵媛安的唇鼻贴进贵蔚的颈项里,吹着气,挑逗她。「这样眼睛会害病的。」 贵蔚咬着牙,免得牙齿打颤的声音被他听到。 「蔚蔚?」贵媛安没得到响应,又唤了声。 「好的,大哥。」贵蔚努力地答。她感觉得到,贵媛安的眼神又再缠绕她、深入她,想把她给看得透彻,她只能低头避开。 「蔚蔚。」贵媛安说:「哥哥有个惊喜给妳。」 贵蔚心一绷。「什么……惊喜?」 为什么贵媛安的声音中有一股欢快?为什么这欢快听起来是这么的别有心机?贵蔚的心里转过好几个不安的想法。 贵媛安将她扶到椅上,让她坐着,自己则蹲跪在她面前。这位置,他可以将她低着的表情看个清楚,让她无从躲去。 贵蔚也放弃躲藏了,她斗不过她的大哥。 如果,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就让他发现吧!反正,她已经背叛他了,这个污痕是怎么也藏不了的。 她挥着手,战战兢兢地等待,等待贵媛安从腰上解下一只绣袋,等待他将里头的东西掏出来,等待他将那冰凉的东西套在自己的指上…… 等待他…… 对自己露出一抹好温暖、好深情、好期待的微笑。 贵蔚呆愣地举起手,看着那戴在拇指上的东西。 是一只碧绿透彻的翡翠玉扳指。 贵媛安伸出自己的手,让她的眼里同时映入这两款玉扳指。 样式是一模一样的,但贵媛安的显得阳刚,贵蔚的则是小小巧巧的。 贵蔚的视线模糊了。 这代表什么? 「喜欢吗?蔚蔚。」贵媛安笑着说:「这个,是哥哥先送给自己新娘子的,纳吉礼。」 贵蔚深吸口气,点点头。「喜欢,大哥。」这是真心话。「这个绿,好翠,好美丽。」即使被泪水糊了视线,那翠还是如此的清晰。 「这是康州都庆的习俗。蔚蔚。」贵媛安柔柔地摩挲她的指。「两家订盟,男女双方都要戴上这款式一致的玉扳指。」 贵蔚又点头,一不小心,掉出眼泪。 「现在不是要哭,蔚蔚。」贵媛安轻轻地抹掉她脸上的水珠,笑说:「哥哥现在在和妳求亲,妳知道该说什么吗?」 贵蔚瘪着嘴,强忍着不哭出声音,可是眼泪却一直掉。 看着那眼泪,贵媛安急了,他沙哑地说:「说愿意啊!蔚蔚。说愿意啊!」 其实,他没有表面上那么欢快,那波涛汹涌的不安,是他用笑容,硬压下的。自从他归国后,他便觉得贵蔚离他越来越远了,他越来越抓不到她了。他厌恶这段日子的交恶,他害怕贵蔚那疏离的表情。他想要抓回贵蔚,他想要重新开始。 一个新的名分,就是这开始的第一步。 他给她的名分,就是妻子,陪伴他终身、得以分享他的玉心的妻子。 本来,他是想在他的新地位一切稳固后,才向贵蔚提亲。 可是他等不及了。他现在就想给,他现在就要她成为他的妻子,将她永远锁靠在身边。因为他是那么爱她,爱到甚至甘愿背叛自己的良心,背叛自己的盟友,背叛这信任他可以带国家走上正途的人民百姓-- 他无法收手了!只有婚姻,只有这神圣的盟约,可以容纳下他爆发的欲望与私心。 这刻,换他等待。他像个容易受伤害的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等待贵蔚的答复。 只见贵蔚抽噎了一声,说:「大哥,我,我很高兴。」她勉强的微笑,表示她的快乐。「谢谢大哥。」 他愣愣地看着她,不懂,怎么想都不懂,她为何不说愿意。 他忽地紧紧握住贵蔚的小手。 「该改称呼了,蔚蔚。」他边笑,边说得急切。「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是父亲取给的。妳知道吗?」 贵蔚默默地摇头。 「是乐安,蔚蔚。贵乐安。」他的心好紧绷,所以话说得更喘了。「妳知道这是什么用意吗?父亲其实是希望哥哥,可以一辈子活得平和安乐的。」 贵蔚注视着他,心生悲哀。但她仍笑说:「很好的名字,大哥……」 「是吗?」贵媛安眉开眼笑。「可是哥哥必须得到蔚蔚后,才能平和安乐。」他说:「之后,我想要恢复这个名字,我希望蔚蔚可以这样唤我,我更想要和妳生活一辈子,所以,蔚蔚……」 贵媛安呼了口气,紧张地说:「妳答应我,好吗?好吗……」 贵蔚痴痴地看着贵媛安笑得不安的脸。 她想,如果大哥这一生,都是用这个美丽的名字的话,他现在会不会是一个乐观开朗、心地正直良善的好人?如果他不是一个那么寂寞的人的话,他给她的爱会不会少一点,让他不致做尽这些万恶的歹事? 可如果他是贵乐安,那她贵蔚的一生,便不会因为这样深刻的在乎,而发觉自身的价值,更不会因为这被重视的价值,而觉得这一生过的是有意义的、是让人快乐的。 她忽然庆幸,命运并没有因贵乐安这名字,敦大哥遗弃她,却又哀痛因为这名字的消失,使得她必须面临这样绝望的抉择,这矛盾扎得她心头好痛。 此刻,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她很想谢谢他,这么、这么的爱她的…… 然而,她却选择走上这条路。 她什么也不能答应,只能将这份爱他、想回报他的心意,寄托到来生。 她猛地一把抱住贵媛安,将他的哀求锁在她馨暖的怀抱里。 贵媛安一愣,想轻轻挣开她,因为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不要给他这样的答案,不要用这让他舒服平静的诱惑来敷衍他。 贵蔚难得强硬的,不但缩紧手臂,甚至在他的颈窝里吮咬一阵,引得贵媛安虚软的吟叫了一声,高大的他只能像个无措的孩子,瘫在他最心爱的女人怀抱里。 「我……我很爱你,大哥。真的,很爱你。」 最后,贵蔚靠在他耳边,这样告诉他。那是她最真诚的回复。 贵媛安高兴,却又难过,他闭上眼,也将她的小身子拥得死紧。 「蔚蔚,为什么……」他哽咽地说:「妳每次,每次都要这样回答哥哥。」 贵蔚不说话,他只好将这沉默的拥抱,当成一句愿意,珍藏在空虚的心里面。 第十章 立春月即将到来,官府公署都已停止办公,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 大寒月最后一天的清晨,贵媛安更衣梳洗时,发现平时应该要候在身旁的郑参事,竟反常的没有出现。 他问婢女。「郑参事去哪了?」 婢女答:「郑参事昨晚说他在家乡的老母得了重病,深更便离开府邸了。」 贵媛安沉默不语,婢女以为他生气了,赶紧再说:「这样不知会您一声,擅自离去,郑参事自知不该。他有请小的向侯爷告罪。」 贵媛安摆手。「小事,不必如此。」他平静地说:「新春来了,早该放他回乡过节的。」 婢女有些惊讶贵媛安的反应,照平常,他一定要求严厉地惩罚这样失礼的事。 可此刻,他只是淡淡地要婢女拿来他的黄历,由她念今日的吉忌给他听。 仅识得几个字的婢女紧张地念着。「今宜开土、修造、裁衣、祭记、会亲友、养父母。今不宜入宅、开市、嫁娶、六礼……」 听到不宜的忌事,他皱着眉,冷笑道:「论婚是这么喜气的事,怎会不宜。」 婢女有些尴尬,不知还要不要念下去。 贵媛安不理会了,径自走出房里,到餐室与已候着他的贵蔚用餐。 贵蔚依然如故,与他道早一声后,便安静地吃早粥。 用餐时,贵媛安笑问贵蔚。「蔚蔚,妳熟六礼的备办吗?」 他会这么问,是由于人们认为,一场婚礼的筹划与准备,是一名妇人治家必须具备的能力。 贵蔚愣愣地看着他。「不熟,大哥。」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子。 贵媛安笑得谅解,他已渐渐习惯贵蔚简短的响应方式。 「没关系,教一个新娘子备办自己的婚嫁,也不讨喜。」他转而问列在一旁的婢女们。「妳们,家里有谁是从事媒妁的?」 在场众人都一惊,因为非必要,侯爷从不和这些下人对话的。 所以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贵媛安又说:「不必多心,我只是想请人帮忙。」 贵蔚看着他难得放下身段、对下人绽出的善意微笑,完全无法感到开心。 他为了那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婚礼而这么做,只是加重她的愧疚。 她环顾餐室,发现郑参事已不在了。她的手在发抖,在冒着冷汗。 她想,已得到那只奏夹的他,现在正在进行什么事? 此时,一个婢女的声音中断了她的不安。 「侯爷。」她说:「小的母亲,在城外的春鹿镇上,是做媒妁的。除了替人作媒,如果有必要,她也会帮着那些家人们备办整场婚礼。」 贵媛安听得很认真。「包括六礼整套程序?」 「是的。」 「那太好了。」贵媛安开朗地笑着,看着那婢女,又看看贵蔚。「我一个大男人,不懂这些繁琐,能请妳母亲进城帮这忙吗?」 婢女受宠若惊地答:「当然可以,侯爷。不过,侯爷是要……」她偷偷看着贵蔚,小心地问:「备办谁的婚礼?」 贵媛安笑着问:「妳想,我还会与谁结婚?」 一旁众婢女,各个讶得瞠目结舌。不但是因为侯爷这玩笑似的轻快语调,更因为这话里的消息。 他们是兄妹?当真要结婚?而且,她们一点也不觉得在一旁静默的小姐,有任何做新嫁娘的喜悦与害羞。她们甚至发现,侯爷说得越欢快,小姐的头垂得更低,连一声腔也不搭,全是侯爷在演独脚戏。 说话的婢女也察觉这怪异,不过她还是讨好地说:「好的,侯爷,小的今天就写家书,请母亲进城。再请问侯爷,您要择什么时候的吉日?」 「这立春月过完后,越快越好。」贵媛安握住贵蔚的手,摸着她指上的翡翠扳指,笑问:「蔚蔚,妳说好不好?」 贵蔚扬着嘴角。「大哥说好,就好。」 贵媛安看着她这强加上去的笑验,难过、酸涩都吞在心里。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两人结婚后,有了正式的名分,贵蔚便不会再与他这样生疏了。 于是,他又打起精神,交代那婢女说:「另外,请妳转告妳母亲,我们只需四礼即可。纳采、问名与女方娘家那些礼数,可以省略。」 「好的,侯爷。」那婢女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侯爷的宴席,会在宜国堂办吗?还是采家宴的方式?」 「自家就好。」贵媛安说。 「好的,小的母亲认识些棚铺与跑大棚的厨行,可以协助在家举办大宴……」 「不,也不需要那些了」贵媛安打断说:「我并不打算宴客。」那样大举地宴客,贵蔚会感到不自在的,他也不要她受惊。 婢女便不多说了。她想,这可能是她母亲备办过最诡异的婚礼吧? 又确定了几个事项后,贵媛安客气地结束了谈话。「那便麻烦了。」 「不会的,侯爷。」 之后,他就开始用早茶与点心,不再与那婢女对话。 而贵蔚依然心不在焉的,偶尔出神,偶尔又看了看外面,好像在等什么动静。 贵媛安一直在注意她。他叹了口气。为何对于这门关系彼此的亲事,她一点也不积极?为何他做出了承诺,她依然是这样若即若离的,让他抓不牢? 他什么都做了,为什么……还是有这种守不住她的感觉? 「蔚蔚,妳……」他的手紧张地握牢贵蔚。 「大哥?」贵蔚震了下,对上他那焦虑疲惫的眼神。 到底在想什么?他正要冲口而出-- 此时,门上突然响起急切的剥啄声。 被打断的贵媛安,非常不悦。他粗声问:「是谁?」 婢女应门,来人是外头的门房。他跑得急,气仍喘着。「侯、侯爷,有人……找您呢!」 贵媛安不耐地皱眉。「我没收到任何拜帖。不见。」 门房慌了。「侯爷,可他们好像急着见您,而且,人好多啊!」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漆片,上前要递给贵媛安。「这是领头的人的名刺,请俟爷过目。」 贵媛安没接过,只是斜着眼看了一下。他瞠着眼冷笑道:「哼,真是稀客。」 他站起身,甩着袍襬,就要出去。 忽然,他的衣袖被拉住。他转头一看,看到贵蔚红着眼眶,害怕地看着他。 「蔚蔚?」他不解她那眼神。「怎么了?」 「大哥,你……」贵蔚好想告诉他,不要去……可最后她只说:「要好好招待客人。」 贵媛安盯着她看,好久。 他曾经以为,他俩已经心灵相遍,无论何时,他都能看得懂她的眼神。 可现在,他沮丧地发现,他再也看不透这个女孩的心思了。 他落寞的笑。「嗯,我会。」 他便出了多福院,跟着门房往前院招待客人用的大堂走去。 ※※※ 来访的客人,是士侯派那一票高阶京宫。他们全是士侯派的权力核心。 他们自动环坐在大堂四周,这围剿的态势,好像是想审问逼供那坐在主位上的人。贵媛安不屑地冷哼一声,高傲地穿过他们,从容坐上那危如针毡的主位。 见下人备茶给客人,他喝:「不必了,他们不是来喝茶。」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今日是除夕,官署不办公,诸位老大人们应当不是为拜节而来的?」 「当然不是。」众人中年岁最高,资历最深,却屈居在贵媛安之下的副宰相,首先发难。「老夫是为了这个而来,贵都堂。」 老人站起来,一边向贵媛安走去,一边将手上的包袱解开。 里头露出了一只皮匣。那皮匣很眼熟。上头还雕着繁复重迭的牡丹花办。 贵媛安暗暗地吸了口气,紧咬着牙,让脸上的笑容维持。 「认得吗?贵都堂。」老人得意地笑着,然后翻开皮匣,拿出里头大红大紫的锦织奏夹,打了开,忽然戏剧化地惊呼一声。「唷?禁奉外王?这是什么?还是大牡的宝庆皇帝给的。多讽刺的封号,这王,可是用禁国这样大的酬金换来的。贵都堂这般精明,应当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怎么还会这样胡涂,在上头亲自签章呢?」说完,他便摊开这奏夹,给贵媛安看。 贵媛安斜着眼,泠冷地看着。 的确,是那一份他藏于书库的正本,并非这些人伪造的。况且这牡国朝廷内专用的机密文契,从不对外流通,这些刚愎孤陋的老人也不可能伪造得出。 他藏得好好的。他藏在书库,该藏得好好的?!根本不可能给这些人机会,来这里堂而皇之地污辱他--突然,贵媛安一愣,笑得有些僵了。书库?书库?! 大哥可以让我进去你的书库吗? 那个,我想,看看书。大哥的书库里,应该,应该很多书。 贵媛安镇静的面具破裂了--原来,她都知道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用力地咬着牙,才能止住那从心里爆发出的哀号。 「人证物证俱在,休得狡辩!」席中,有人趁机大声嚷嚷。还有人这样讥讽:「一颗痣长在那儿,不男不女的,终究会因色犯难。」众人目睹了他的表情,都以为他们终于打败了他。这些在官场上吃过他亏的人,都想看看他跪伏在地上,像乞丐讨饭一样,向他们求饶。 为首的老人更是期待,他又说:「要不是太后有令,除夕绝不得传递奏报,否则今日来的便不是老夫,或是审刑院那班被你收买的监兵,而是全婺州的军团!他们都会自愿将矛头指向你,因为--这是如此无耻的重罪啊!贵都堂。」 面对这些嘲骂,贵媛安并没有动怒。他睁开眼,瞪着老人,挥笑。「是郑参事吧?」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你们士侯派给了他多丰厚的好处,让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敢在我身边做这种事?」那句众叛亲离,让他很快地联想到离开府邸的郑参事。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任何外人可以在多福院里进出。 老人冷嗤一声,不屑道:「天要亡你,你还要怪罪他人?」 「没错,今天,是天要亡我,而非我不能。」贵媛安的狂傲,让众人惊怒。 老人却笑得更得意。「笑话,小子,你难道都不知道,自家养了一只毒蝎吗?你今回栽了觔斗,便是被这毒蝎反咬一口。你正是中了你眼角那颗痣的魔道!」 贵媛安一震。「你说什么?」毒蝎?他们敢用毒蝎这样的词来污辱她? 「可悲啊!被你那心心念念的人背叛,都不自知啊!」 贵媛安的脸色更加阴沉,眼神还着狠毒的杀机。「你说谁是毒蝎?」 老人以为他是受不了真相,硬是要说,妄想逼他发疯。「那只毒--」 忽然,贵媛安徒手槌破身旁的大花瓶,再一个眨眼,已猛地攫住老人的喉头,另一手更血淋淋地握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直逼老人的下颔。 「你再说一次。」贵媛安睁裂眼眶,龇着牙笑道。 老人哑叫着。「你,你……你胆敢……」 「说啊!」他狰狞着脸,又加重手劲,大吼:「不要命的话就说啊!再说,我先割了你这老贼的喉,让你一辈子说不出话!」 众人惊慌得纷纷起身,想上前阻止。可是贵媛安仅一个瞪视,就让他们乱了分寸。他们怕逼急了,老人的命就完了。 贵媛安环顾这些窝囊的人,又笑,是失去理智的疯笑。「我就要如你们所愿去死了。」他说:「还怕多赔条肮脏的人命下去吗?」 说着,他举起那只碎片。众人惊呼,眼睁睁地看他就要挥下去-- 「大哥--」这声呼喊,让贵媛安怔住。他看向门边。 贵蔚站在门迁,泪流满面。她哽咽地说:「请你住手,不要这样。」 然后,她笑。「他们,说得对,没有错。我,我是毒蝎。」 贵媛安怔愣了好久,好久。一醒神,他便将那瓷片摔个粉碎,将捏在手里的老人给扔出去,其他人也被轰滚出屋。 在此刻,他的世界是静默的,是死寂的,不在乎生死的。因此他压根儿不理会那群老人的叫嚣,不在意他们要派多少兵员来,抄他的家、灭他的族、杀他的人。 在他的世界中,他已经死了。 ※※※ 空旷的大堂上,没有其他声音。只有他们两人长久宁静的凝视。 贵媛安一直看着她,从她的眼,一路慢慢地往下看,看到了那双颤抖不已的小脚,再一路缓缓地往上爬,眼神定在她那戴着翡翠扳指的手上,出了会儿神之后,又爬回了她的脸上。 这段凝视的旅程,终于让他把这女孩近日的异常给想个通彻。 他堆起微笑,轻声地问:「妳都知道了,蔚蔚?」 贵蔚吸口气,佯装稳笃,出声答:「对。」 贵媛安呵笑一声,再问:「那妳有什么想法?嗯?」 贵蔚望着他,不说话。 「妳说话啊。」贵媛安没了笑。「很失望吗?」 贵蔚终究是静默的。 「很失望吗!」最后贵媛安失了控制,对她吼了起来。 贵蔚忽然转身。 贵媛安一看,马上大吼:「妳去哪里?给我回来!」 贵蔚跑出了这间大厅,贵媛安也跨步追上去。 贵蔚一路逃到多福院的房间,锁起了门,慌乱地在斗柜里搜着。 她搜出了一个白纸药包。她艰困地咽了口口水。 那是她偷偷从花房那儿弄来的,下人们都会将这药粉洒在植物的根叶上,用作驱虫。她将药粉倒进杯子里,冲了茶水。 此时,房门被猛烈地一撞,发出巨大的震响。 「贵蔚!」贵媛安在外头像野兽一般地叫。「贵蔚--」 贵蔚哭了出来,颤抖地端起杯子,就要喝这毒水-- 这便是她选择的路! 打从她一开始选择背叛贵媛安,她便决定走上这条死路。 他们都是罪人,她也要赎罪。她揭发了这等恶事,置他于死地,又怎能苟活? 忽然,房门被撞开了,贵媛安瞠裂着眼,看着她拿着杯子就要饮下的模样。 那当然不是一杯普通的水,他怒不可遏,像猛虎一样扑上去,打她的手。 那杯子碎了满地,里头的水洒在地上,让灰黑的地砖马上变白。 「妳这是做什么?」贵媛安悲痛地大叫:「我是做了什么事,要妳用死来惩罚我?!」 贵蔚咬牙不答,躲开贵媛安的抓攫,又要去斗柜里拿那药包。这次,她竟直接要将那粉末倒进嘴里。贵媛安追上去,愤怒地擒抱住她,把她的小手捏在掌里。 「对!我是做错了,我是做了万恶的歹事!妳知道了,所以妳这样揭发我,我认了,我很心甘情愿地认了--」他痛心疾首地怒吼着:「既然我认了,妳为什么还要这样惩罚我?用死来惩罚我?妳万万不可用死来惩罚我啊!贵蔚--」 贵蔚哭喊着:「走开!走开--」 贵媛安更怒,加重力道,硬是将她揣得死紧,贵蔚哽了一声,这拥抱让她连呼息的空间都没有。 贵媛安终于能好好跟她说话,但一开口,他的声音哽咽得干哑。只要一想到她要自绝,他就怕,怕得什么都不想计较,怕得连他自身之后的境遇都顾不得了。 「我这么做,不为别的。」他说:「我只是希望妳能过得自在,不必再怕什么人。我当了王,妳便是这国家的王后!我们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随心所欲,妳为什么不高兴?妳为什么不睁只眼闭只眼,放手让我去做?为什么?!」 「不!不要!你,你不是大哥!你不是!」贵蔚痛苦地大叫:「我喜欢的大哥不是这样自私的人!我才不要做这自私的人的妻子!」 贵媛安的脸僵凝着,不可置信地对上贵蔚的瞪视。 之后,他却笑了。「这是妳的答案吗?蔚蔚。」 贵蔚皱眉,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就是妳的回复吗?」他再说:「妳不想,当我的,妻子吗?」 听到这话,贵蔚的心扯裂着。 她紧紧地握着那只戴了翡翠扳指的手,好像怕人抢去她的宝物似的。 可她却违背自己的心意,吼喊着:「对!不想!一点也不想--」 贵媛安粗鲁地将贵蔚搬到条案上,引得她惊呼一声。 「好啊,好啊。」贵媛安像只受伤的野兽,龇牙裂嘴地吶喊着:「那我也不必再忍了!不必再忍了!」 紧接着,他用力地扯着她的衣服,并撑开她的双腿。「我现在就要妳!」 贵蔚尖叫,扭打着他,两人的挣扎将案上的瓷瓶都给弄破了。 可贵媛安不为所动,甚至激动地压住她,疯狂地深吻她。即使贵蔚咬他,把他咬得满嘴鲜血,他还是好坚持地吮吻下去-- 贵蔚害怕地四处望着,看到桌上有碎瓷片,她摸到了一把,猛地就往贵媛安的背后刺。 贵媛安一震,他的攻势停了片刻。 贵蔚以为他会罢手,不料他却依然如故,甚至将她上身的衣物全扯光。之后,他也光裸着他健壮的身体,去紧贴压抚着她每一寸敏感的肌肤。 一个男人即将爆发力量的身体,让她恐惧极了。 这不是让她逃恋依靠的贵媛安!她不要失身于这样的贵媛安! 他明明答应过她,不会这样对待她的! 贵蔚失了理智,尖声嘶叫,拔开那瓷片,又刺进去!一刺、再刺、一直刺-- 可贵媛安却像没知觉一样,还是妄想夺她的身体。 最后,贵蔚只好咬着牙,用力,将那瓷片往下划-- 贵媛安终于受不住,喉头滚出低哑的痛吟。 他青白着脸,冒着冷汗,瞪着贵蔚,拥抱她的双手在发抖。 「住手,大哥,住手……」贵蔚仰着脸绝望地哭泣。「你说过的,你说过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可是、可是……」 见她哭得这般凄绝,贵媛安觉得,全身都在痛。而更痛的,不是背上那些令人怵目惊心的口子,而是他的心。 「妳知道吗?蔚蔚。」贵媛安吞下疼痛,哑着声说:「我多希望妳能刺死我,让我不要去面对这一切。」 他痛苦地摇头,红着眼眶说:「可是不行,不行,这些伤口很快就会好,这就是我的身体。所以,所以……」 他吸口气,再说:「哥哥才想要替妳扛下一切苦痛责难,即使是做那些歹事,罪孽也都由我担下,因为我可以承受,我甘愿承受。可是妳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要……反而要离开我,让自己痛苦……」 「我知道,这我都知道……可是,可是我们还是罪人,是罪人!」贵蔚丢下碎片,哭得更声嘶力竭。自从背叛了贵媛安之后,那些愧疚、难过、自责,全部都涌了上来。「我从来不要大哥这么做,我不要大哥让人发指,我喜欢的是善良正直的大哥,我不要大哥为了我而变得肮脏龌龊。我们把痛苦给了别人,我们害了别人,我们怎么可以这样下去!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 贵蔚的身子全松软了,贵媛安将她拥得更深,借着这拥抱去忍着不断泛起的心痛。他就知道,贵蔚总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不愿让她知道这一切。而即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将他置于死地,他也不忍苛责她。 他爱得她多深多痛,他很早便知道,他会因为无法负荷这样的爱而遭到灭亡。 但他从不后悔。 「蔚蔚。」他问:「那妳后悔了吗?」 贵蔚一愣,遮着脸的小手在发抖。 「妳后悔爱上我吗?」他再问:「妳后悔我们相爱吗?」 那双小手后面,又出现了呜咽声。然后,贵蔚摇头,越摇越用力。 贵媛安笑了,笑得幸福又凄凉。 「我想爱妳。」他靠在她耳边说:「最后一次的,爱妳。」 说完,他马上扛起贵蔚,将她带上那张小床,连给她喘息的空隙都没有,他整个人霸道地压上了她。 「感觉到了吗?」他邪佞地抓她的手,往他身下探摸。「这是我的欲望,这是我一直想要爱妳的欲望。」 贵蔚羞怒地想抽手,贵媛安俯身,强硬地压她压得毫无缝隙,使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乖乖地看着他的表情,从那邪佞,又转为一种如诀别般的凄然。 「我一直在忍着爱妳的欲望。」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一直在等,等着妳成为我的妻子之后,才要好好爱妳,让妳幸福快乐的接受。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切,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到来。那我忍得那么辛苦,又有何用?」 这哀伤感染了贵蔚,使她少了顽固的挣抗。 没错,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接触了…… 她开口,想告诉贵媛安,她不会独活,她会和他一起面对审判,然后一起和他等待,等待漫长的下一世,到时,两人再一起做夫妻。 可贵媛安不给她机会,热烈地吻住她的小唇。 这一吻,一样热情,一样霸道,却多了温柔的疼惜与顾及。 贵媛安知道,他们不会有明天。所以他疯狂地要她,要了一回又一固。他觉得自己的欲望几乎要压坏她了,他心疼,可仍不愿放过她。等那小人儿精疲力竭了,他依然领着她去攀那最高峰,让她好好记住他爱她的方式与每个律动的深刻力道。 而整场情欲的缠绵中,他无时无刻都在观察、都在记忆…… 他要记得她与他第一次的一切、一切。 好让他带到下一世,牢牢地记住,他曾经、曾经…… 这么的爱她。 ※※※ 天色暗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晦暗不明。 可贵媛安依然睁着眼,把熟睡的贵蔚看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往常一样,他还是这样护抱着她,曲着身,躺在这张折腾人的小床上。但他一点也不想离开,他的欲望还留在这小人儿温暖窄小的体内。他只想紧紧地夹着她的身体,感受那令人觉得安全舒适的热度与柔软。 他又躺了一阵,凝望着贵蔚的小脸。 他想着,被他用那些残忍的方法对待的恶人;他想着,被他藉反叛罪名给除掉的裕子夫,还有他的家人;他想着,那些被默默地出卖,却仍用崇仰、期盼的眼神眺望着求如山的人民百姓。 他想着,贵蔚曾经是怎么看着他的…… 他还想着,她喊念的那声罪人。 他闭上了眼,将贵蔚拥得更紧。 对,是罪人。但有罪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罪的人,他要她,活得好好的。 贵媛安呼了口气,咬破手指,让指上沾满了血。 趁伤口还未愈合时,他在自己的与贵蔚的左胸上,画了一个圈。 他再咬破,在彼此的圆圈上写画了形状很像人的图腾。那人生了一个狰狞长角的兽首,四肢张牙舞爪地张拔着。其实这是远古的咒语文字,写成了,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便是画武罗,图腾是武罗先祖的形象。这动作是承继玉心的仪式,涛澜侯家的长子一旦成年,都要从父亲身上习会这方法。 他再深吸口气,然后缓缓的,将自己胸上的血纹,靠上贵蔚的。 紧紧地贴着,紧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生命的鼓动。 他开始有节奏的吸吐,待那巨大的痛楚一压来,他憋住气去承受忍耐。 接着,他们黏合的胸口处,散出了一阵阵青绿的光芒。 那颗玉心正被咒语的力量拉引出来,引渡到另一个主人身上。那是掏心挖肺的疼痛,是当你还活生生时,有人拿刀剑硬去挖你的心的庞大痛苦。 最后,连咬牙的力气都用尽了,贵媛安张着口,痛到叫不出声来,青筋暴露,全身泛着涔涔汗光。他的下肢用力顶着床板,一手扭紧着床被,还有用那对贵蔚的专注凝视,来发泄着身体对抗疼痛的挣扎。 可另一手,却是再加重力劲的,让贵蔚更紧密地靠着他。 他不愿让这剧痛使他退缩,不愿让这仪式有任何间隙,使他这最后一次的付出有什么差错。 他就这样独自忍着痛,将这半颗心交给了贵蔚。 而依然睡得很沉的贵蔚,就这样静静地接受了这半颗心。 贵媛安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走出了他的梦魇。他不会寂寞而死。 这也是,他对她的谅解。 还有,一个可能要好久好久之后,才能实现的承诺。 ※※※ 如今是新春月,涛澜侯的府邸却没有喜庆的气氛。外头甚至是重兵环伺,将这府邸的外围守得滴水不漏。这些来自婺川柒军团的精兵,正在严密地看守一只差点把整个禁国给连根翻起的猛虎。 同时,他们也在等待内廷的下旨。因为现下能判这只猛虎极刑的,也只有那太后一人。因为他太位高权重了,一时竟无人有权可以擅动他。 那些嫉妒涛澜侯的人,各个都在引颈盼望着。 那些曾依附过涛澜侯而升官发财的人,无不想破脑袋,想要撇清关系。 这些炎凉世情,即使不出门、不问人,贵媛安都猜得到。然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只有贵蔚的安危以及她孱弱的身子。 他背着仍然虚弱的贵蔚,来到多褔院后头一处荒凉的宅子,那宅子平时是堆弃废物用的。 他带她下了地窖,让她窝坐在铺了暖席的躺椅上,然后他便去搬开北面角落的一只大水缸,在那放着水缸的地上重重地踏压下去,那墙上便陷落成一道门。 他回到贵蔚身边,仲手探着她的体温,仍是很高。她刚接纳了那半颗玉心,身体出现了这种风邪病痛的反应,是正常的。可贵媛安还是担心,便给她备了许多很好的药带在身上。 而且,这也正好,他庆幸着,这样,贵蔚便没气力反抗他的决定。 躺椅旁有张方桌,上头放了一件大棉袄,还有一只背在肩上的包袱。他都拿了过来。那棉袄灰灰旧旧的,却很保暖。他扶着贵蔚坐好,替她穿上。 昏昏沉沉的贵蔚醒了一下,问:「大哥,你在做什么?」 贵媛安又替她穿背好了那重要的包袱,然后跪在她身前,打开那包袱,像个母亲一样,叮嘱着即将要出远门的孩子。 他拿出一只封袋,说:「蔚蔚,这是禄合票号的票子,有二十万两银子在那里头。这票号在每一州的州城里,问问人就找得到了。要收好,千万不要掉。」他将封袋藏好,又拿出一包装了印鉴的小袋。「这是存这票子的人的印鉴,记得,这不是哥哥或我们家人的名字,签字要注意,要和印鉴上的一样。」他都想好了,如果票子与贵家有关,一定会引起官府的追缉。 贵蔚傻愣愣地听着。 贵媛安收了小袋,又拿出一只刮伤严重的旧漆盒。他说:「这是八解散做的药丸。每日饭后一定要服,这样风邪才好得快。知道吗?千万不要忘记。好了之后,妳就不会再生病了。」 贵蔚迟钝地点点头。 贵媛安又搜了好几样东西,贵蔚这才知道,这包袱里什么都有,有干粮、有饮水,有好多备用的灯烛、有碎散的零花钱,甚至连她捏陶用的工具与油彩盒都替她带上了。另外,还有一张地图。 贵媛安一一叮咛。 轮到那份地图时,他告诉贵蔚。「这地道,是先祖们留下的,它通往穰原东北二十里的春秧乡。地道路很长很迁,妳要小心,切记不要走错任何一个弯。」 这样的叮咛,仍让他不安心,他更不厌其烦地亲自指着地图,带着贵蔚在脑子里走完这一大段的路途。 贵蔚终于渐渐清醒了,她望着贵媛安那在烛影下被映得疲惫、憔悴的模样,脸渐渐被悲伤的情绪给皱苦了。 「到了春秧乡,就反向往西北走,走到穷川、荒州,那里便安全了。」贵媛安吐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说:「蔚蔚,要好好忍耐,独力走完这些路喔!」 贵蔚低喊着:「大哥,我不……」 「嘘!」贵媛安伸手,轻轻地抵住贵蔚的唇。「不准说不要,也不准说任何不吉利的话。」 接着,贵媛安便将她抱起,走入那地道前段的阶梯。贵蔚虚软地靠在他宽暖的肩上,抓着他的衣裳,当他要将她放下时,她并不愿放手。 贵媛安任她耍了一段性子,但最后还是狠心地拨开她的手。 「大哥……」贵蔚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他说:「我不能走,那些人,每半个时辰都会巡一回。」他走了,会惊动这庞大的军团,到时谁也走不了。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她不放弃。 「蔚蔚从头到尾都没有错。」贵媛安静静地看着她。「妳不是罪人。」 他蹲跪在贵蔚捉不到他的地方,说:「时间快到了,蔚蔚,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贵蔚噎下想哭的酸涩,吞吐地问:「大哥,你,你……」 贵媛安平静地等她说,可贵蔚却不敢问出口。 最后,贵媛安直接帮她说完。「妳想间,哥哥恨妳吗?」 贵蔚紧闭着眼,害怕地点头。 「不,不恨。是妳阻止我,拉着我,不让我继续沉沦下去。」贵媛安温柔地笑着。「当我走到了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我只会更爱、更爱妳。」 贵蔚掉下了眼泪。 「那妳恨我吗?蔚蔚。」贵媛安轻缓的摸着她的脸,替她揭去眼泪。 「不恨,大哥,我也,我也不恨你。」贵蔚急着回答:「我只是、只是……」 却是泣不成声,说不出完整的话。 贵媛安了然地一笑。「谢谢妳。」 有这句话,就够了。 贵媛安摘下他那只一直都不离身的羊脂玉扳指,塞在贵蔚手里。 「这个,蔚蔚拿着。」他紧紧握住贵蔚的小手,让她感受这承诺的份量。「哥哥不在妳身边的日子,就把它当作我,陪着妳。好不好?」 贵蔚乖乖地接着。 静了一会儿,渐渐的,她感受到一股更浓烈的伤感攀缠上她。 如果,如果她接受了这扳指,是不是就等于,她再也见不到贵媛安了? 「我不要,大哥,我不要这个……」贵蔚激动地摇着头,伸手要还给他。「我不要……」 「好好照顾自己,蔚蔚。」贵媛安将她的手推回去,强忍着那些快要爆发的情绪,依然笑着说:「饭要好好吃,天冷了要加衣,还、还有……」 他发现,他说不下去,但他一定要说完。 「好好、好好活下去。知道吗?蔚蔚。」说完,他赶紧站起身,疾步地登上了阶梯。 因为他也快捺不住那冲动,想要最后一次抱抱贵蔚的冲动。 就怕这一抱,他根本舍不得放开手。 「等、等一下,大哥,大哥……」贵蔚的视线无助地追着他。「不要走,不要走,大哥……不要离开我……」 她努力地站了起来,却一阵晕眩,又趴回了地上,但她不放弃,便用爬的,爬向那阶梯。她一边爬,一边哭喊着:「求求你,留下来陪我,我们重新开始,我要作大哥的妻子,我愿意,这次我愿意!大哥!所以、所以……」她哽了一声,颤抖地叫着:「你不要、不要死,不要死啊……大哥!」 终于,贵蔚哭出她的恐惧。即使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背叛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她还是承受不了-- 听到这样的告白,那门边的人影怔住了。 呵。他笑了。因为,那曾经是他多盼望的回答。当然,现在也是如此渴盼。 但那扇密门,依旧决绝地关上了。 为了保护她,贵媛安霸道地将彼此隔绝在生与死这两个接触不到的世界。 黑暗中,贵蔚嚎陶大哭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人再会安慰她、拥抱她,怕她哭累了、睡着了,会惹上风寒。 贵蔚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尾声 延和十九年 小暑月 穷州 每个途径穷州的旅人,都会遇到一个女孩。这女孩总是沿着山路,慌急地在每个石缝、枯木洞里搜翻着。她这样的翻找,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 她一边翻找,会一边喊着:「大哥--大哥--」 旁人总以为她在找人,想帮忙,但她总拒绝。因为她找的不是人,而是陶俑,那些塑着她思念的人的陶俑。那些陶俑,全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大哥,大哥,你出来好不好!」她慌了,得知噩耗时,都不曾掉过的眼泪,竟在这时候掉了。她哭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无依无靠。 自从知道涛澜侯在某一夜里,被一把无名火,活活烧死在囚禁他的求如山上,贵蔚便做了很多陶俑。有严肃的他,带笑的他,生气的他,难过的他…… 知道那场大火夺走了贵媛安,她很勇敢,并没有哭。 她只想将剩下的时间用来思念他,用她熟悉的方法去思念他。 塑好了那些陶俑,她会沿着途经的山路,在小石缝、枯木洞里安放着。彷佛贵媛安也踏着她的脚步,跟随着她、陪伴着她一样。两年了,她就这样度过了两年。 可是,有一天,她发现那些陶俑都不见了。沿路翻找着每个隙缝,都没有那些陶俑。那些陶俑是不可取代的,当她巧手绘塑着他们时,贵媛安就好像真的在她面前一样,同她一块喜怒哀乐,使得她一直都像真人一样地对待着他们、和他们说着话。如今全消失了,她的心情就如丢了亲生孩子的母亲那样,又惊又慌的。 她抹着眼泪,还是一直找、不断的找,就这样来到了人烟稀少的桑江上游。 突然,她看到了。是陶俑! 是生气的贵媛安。他之所以生气,是不是因为看到她在哭?她赶紧破啼而笑,擦掉眼泪,对那陶俑说:「大哥不要生气,我不哭了,不哭了。」 她抱着那陶俑,继续往前走,又找到了一个,是微笑的。她很开心。「大哥,你看到我笑了,所以也很快乐吗?那我会笑,我会一直笑的。」 她紧紧地、很珍惜地抱着他们,然后继续走、继续走……她又找了好多回来。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她被领到一处满是竹林围绕的小溪,这溪畔旁,座落了一间破落的木头屋子。远远的,她看到有一个人,正在那屋顶上堆着捆紧的竹枝,充作这屋子的屋顶。贵蔚想,会不会是这个人拿走了她的陶俑呢? 当她踌躇的时候,屋顶上的人已经看到她了。那个人看她看了好久,贵蔚也一直盯着他,甚至瞇着眼睛,想把这人的身影看得更仔细一点。她是不是太想念贵媛安了,所以有了这种错觉?她总觉得,那个人的身形,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最后,她鼓起勇气,走下了坡道,往那屋子走去。而屋顶上的人见她走来,也爬下了梯子,背对着她,坐在屋前的大石上,低着头,看似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贵蔚走近后,看到那男人随意绑着松髻,赤裸着上身,衣服扎在腰际上,十足的工人模样。他背形精练,因为刚刚劳动完,黝黑的皮肤上泛着光亮,让他的肌理看起来更丰实。然而在他的右背上,却有一大片教人触目惊心的伤疤与疙瘩,像藤蔓一样的攀着。一般刀剑不致伤成如此,好像是火灼的痕迹。 贵蔚深吸口气,怯怯地说:「那个,请问你……」 那人微偏头,拿出了那只陶俑,问:「这俑,是妳塑的吗?」 贵蔚一震,这人的右脸,怎么也全是伤疤?而且他的声音好沙哑,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一样。「嗯,是我塑的。」她怯怯地问:「是你拿走他们的吗?」 「塑得很好。我很喜欢。」男人慢缓缓地说:「可以看出,妳对这个人的心思有多细多深。」他再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这个陶俑,长得仪表堂堂的。」然后他将陶俑放回石上,让贵蔚过来取走。 贵蔚像呵护宝贝一样,将那陶俑抱在怀里。男子的伤眼盯着她,将她的动作看进心里。她有些羞,静了会儿,才说:「他,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子。我很用心地想念他,塑这每一只陶俑,你把他们拿走了,我真的,很焦急……」 男子打断她。「妳还会塑别的陶俑吗?」 贵蔚又是一愣,傻傻地回应。「会。」 「能让我看看吗?」他侧过身,向她伸出手。 「呃……好。」贵蔚放下包袱,拿出放了陶俑的木盒。那是她最喜欢塑的一家人--一对夫妻、五个小童,还有小猫小狗。除了塑她最思念的人之外,每回塑这家子人,她也会有幸福的感觉,那是她对家的憧憬。 男子端详着那只慈蔼的妇俑。「这是他们的娘亲吗?」 贵蔚怔了半晌,才回答:「对。」 「那是他们的亲爹吗?」 「没……没错。」为什么她会觉得这幕景、这个对话,又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他们有家吗?」男子又问。 「没,没有,我还没塑……」贵蔚这样回答,然后期待着男子的答案。 「塑个四合院吧!」男子说。 贵蔚的呼吸一窒,心因为兴奋而胀痛着。 「或是一个小屋子,像这样的屋子。」他指着这破陋的屋子,说:「虽然这屋子又小又破,但至少遮得了风雨,住一对夫妻,生一双儿女,刚刚好。一个家,不要做得太大。孩子的厢房与爹娘的堂屋要靠近些,这样……」 「家人才会亲密,不会寂寞!」几乎是马上的,贵蔚接上他的话。 男人没说话,但是他呵呵地笑了。 「对不对?」贵蔚紧紧地绞着手,问。 「对。」男人说:「寂寞的孩子,寂寞的大人,是最可怜的。」 「但是。」贵蔚再接话。「只要有懂得他的心的人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寂寞,更不会因窍寞而死,对不对?」 男人静默着,说:「对。」 「还有,还有。」贵蔚激动地再说:「不是得到很多东西就会幸福,而是要得到对的东西,才会幸福,对不对?」 男人像在琢磨这些话,也像在吸纳着这些话带给他的悸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妳说得很好。」他点点头,声音更哑。「对。」 这些话,早已融入贵蔚的骨血里,让她怎么也忘不掉了。她真的没想到,她还可以听到这些话。现在,因为期待,她很紧张,她很害怕。 「那你觉得对的东西是什么呢?」她有些喘。「是什么呢?」 事情会像她所想的一样吗?慈悲的驳神,还是眷顾着他们的吗? 「刚刚那个陶俑……」男人转回了话题,没了笑的声音变得低哑,听起来有些沉重。「如果,他的主人不再这么好看了,妳会嫌弃他吗?」 听到这话,贵蔚热泪盈眶。她深吸一口气,抑住哽咽。「不,不会。」她的声音很少是这么坚定。「我会抚摸,还有亲吻,他被火灼过的伤疤。」 然后,她鼓起所有的勇气,一步一步,走向前去,爬上石头,颤颤地伸出手,抚摸着男人后背的疙瘩伤痕。 起先,男人的身子一缩,贵蔚知道他是因害怕而颤抖,但他并不排斥。因此,她更大胆的将脸靠近他,轻轻地啄吻他,惹得男人又是一阵兴奋的颤栗。 「当我自己来穷州,我很思念他时……」贵蔚靠着男人的背,小声地说:「我想到的,都是他曾经如何深刻的爱过我,还有当我不断折磨他的时候,他是怎么用爱我的心去包容我。我想来想去的,都是……」她哽了一声,继续说:「都是他爱我的心。即使他变得不再好看,我还是会要他,要他回到我身边,继续爱我……」 男子没有动静,静静地听。贵蔚擦了擦眼泪,爬起身,更大胆的,走到这男人的面前,看清他的长相。这需要多少的勇气,以及多深的信念与执着…… 男子意识到她要来到他面前了,忽然很不自在的,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头。贵蔚却伸出双手,托住他的脸,难得强硬的,将他的脸抬起,面向她-- 她终于哭出了声音。但她告诉自己,现在不应该哭,应该要笑的、要笑的…… 所以,她又哭又笑的说:「然后这次、这次,我会跟他说,我愿意,愿意做他的妻子……」 由于右脸的那些伤疤,太过僵硬了,无法表现男子的表情。但是他那依然秀气英挺的半边脸,却正漫着贵蔚熟悉的温柔、凝视与微笑。即使她所熟悉的脸庞如今已残破如此,贵蔚还是认得的--那是最疼最爱她的贵媛安! 她哭得更厉害、笑得更厉害,因为她真的没有想过,神明还是眷顾着他们的。 「真的吗?」男子深深地注视着她,问:「妳会这么说?」 贵蔚紧张的、用力的点头。 他笑了一下。「妳的表情,好奇怪啊。」他伸手,替她擦眼泪。「蔚蔚。」 「大哥!大哥!」贵蔚想要抱他。「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等一下。」但是对方突然抓住她的手,说:「我没有妹妹。」 贵蔚一惊,吞吐了半啊,喊道:「媛、媛安!」 不料他还是摇头。「这里,没有这个人。」 贵蔚苦恼,恼着恼着,她又想要哭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不是说要重新来过?」他提醒。「妳猜得出我的名字,我们就重新来过。」 贵蔚呆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啊了一声,大叫:「乐安!」 他笑了,但还是凑着脸靠近她。「妳叫什么?我的耳朵被伤得有些不灵光。」 「乐安!乐安!乐安!」贵蔚也知他所愿的,连连大叫数声。 乐安笑得很满足。 贵蔚想到了什么,赶紧从衣襟里掏东西。然后她将那东西紧紧地握在手里,羞红着脸看着乐安,嗫嚅地说:「那个,我,呃……」 「想要什么?」乐安偏着头,好耐心地等着这小家伙鼓着胆子。 「我,我想要……」贵蔚伸出手,翻开,让他看她手上戴着的翠玉扳指,还有她掌心里的那只美丽的羊脂玉。她吞吐地说:「听,听说这是康州都庆的风俗,两个人心意相通的话,都要戴上这款式一样的玉扳指。有人,这么告诉我的。」 「所以,妳现在,是在向我求亲吗?」乐安笑咧着嘴。 贵蔚赶紧点头。 「那妳是不是要说些什么才好呢?嗯?」乐安揽住了她的小腰,往他精壮的身子上靠。 贵蔚喘了一口气,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说:「我想要,乐安,成为我的丈夫,然后我们住在这栋小屋子,我们生一双儿女……那个,你,你愿意吗?」 乐安伸出了他的手,贵蔚愣了一下,马上会意,将那只羊脂玉扳指套上这男人布满沧桑的大手上。但她觉得这样还不够,便捧着乐安的脸,用自己的馨暖去细细地舔吻他的唇、他的鼻、他的脸…… 乐安等待着此刻,不知等了多久了。「我愿意。蔚蔚。」他闭上眼,承受着这用大火洗去了一身罪恶之后,得来不易的幸福。「我愿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