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戾气重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三月初三。 清早,天色只蒙蒙亮。 应天府张推官署宅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打头先出来一个中年人,长相普通,戴着顶白帽,腰间扎着白布,是个显而易见的家有孝事的装扮。 这中年人走出来,神情紧张地左右张望片刻,见天色尚早,这通街的后门处并无行人过往,便往门里一挥手,低声道:「走,手脚都麻利些!」 随着他话音落下,门里陆续走出八个人来,皆是小厮模样,装扮更隆重些,还穿了麻布孝服。 前四个的脚步慢些,因为他们肩膀上抬着一副棺材,棺材是薄木制的,木料一般,亦无雕刻等装饰,只是在棺木头部上钉了一面小铜镜。 后门的门洞一般不会开得太大,抬棺的四人没控制好,棺材前半截出了门,后半截咚地一声甩尾撞到了门框上,听得中年人眉头猛然一跳,再出口的声音里就含了怒气:「怎么做事的,说了让你们麻利点!」 落在后面的两个小厮叫苦,一个说:「大管家,不是小的不仔细,实在没做过这差事。」 另一个跟着就补话:「且这地也滑。」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小雨,道路确实湿漉漉的,中年人看一眼地下,皱了眉不再训人,只道:「好了,别耽搁时辰了,快走。」 当下棺材出了门,后面跟着的另四个小厮空闲些,手里捧着灵幡香烛纸钱等物,一行人缓缓往外走去。 陆锦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身处阿鼻地狱。 ——痛! 太痛了! 她完全说不出自己哪里痛,只觉得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都仿佛被烈火烧灼——虽然头发是不会有痛感的。 失去意识前所见的最后一幕很快被这痛楚唤醒,呈现在了她脑中。她知道她出了车祸,所以现在还能觉得痛,应该是侥幸留了条命,没被撞死? 可这也许不是幸运,因为真的太痛了,到这种能让她生出切切实实的「痛不欲生」的程度,她到底被撞成什么样了? 这念头只闪过一瞬,她就再也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了,因为比剧痛还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脖颈仿佛被扼住的窒息感。 从未觉得呼吸如此重要—— 这窒息感带来的恐惧压迫甚至超过她周身的其余痛楚,她用力瞪大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她的脖颈全凭下意识用力地向后弯折,想逃开那压迫,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只要一口,一口就好—— 救命—— 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木板上。 送葬的一行人出了巷道,拐至大街上时,街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 今日是清明,扫墓踏青的百姓们起得比往常都早,许多人拖家带口往城外的方向去,沿街的店铺们紧随商机,都早早卸了门板,开市做起生意来。 因预知今日人流量大,恐生冲突,五成兵马司的兵丁们也一样早早当值,在各大街道上来回巡视。 远远见着棺木,人们都自觉地往路边避了避,一个在药铺门口迎客的小伙计踮起脚尖望了望,自语道:「这个人倒是会捡时候,死在清明节上,真给家里人省事。」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伙计坐在门槛里面,正使着药碾碾磨草药,听他这话,啐一声道:「小娃子不懂事,亡人也敢消遣,小心他夜半来找你。」 说着不由站起身来,也往门外望去,一眼之下,先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年纪小的伙计奇道:「可惜在哪里?」 「这是个未嫁的小娘子呢。」年纪大的伙计努嘴示意他,「你看那棺木头部钉着的铜镜,这是未嫁女子才有的,一为镇魂,二嘛,则是为了下葬后,避免别的孤魂野鬼来玷污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姐。」 年纪小的伙计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伍师兄,你懂得真多。」 棺木渐行渐近,伍师兄又有了新的发现:「这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呢,你看那铜镜,还雕了一圈什么花样——牡丹还是月季啊?一般人家可使不起这样的。」 小伙计又有了新疑问:「有钱就这几个送葬的?也太寒酸了罢。」 「你真是不通,这未嫁而夭可不就静悄悄埋了算了?哪有什么排场。」 两个人正说着,忽见那抬棺的几个人像喝醉酒了似地,脚下步子全乱了,在街上胡乱晃悠。小伙计稀罕地转头问他师兄:「这又是什么名堂——?」 一语未了,便听轰然一声,再转回头看时,那副棺木竟已被扔在了地上,抬棺的人四散开来,表情皆见了鬼也似,其中一个失声尖叫:「诈、诈尸了!」 这一嗓门嚷出去,顷刻间聚拢了一圈好奇的人群来,两个药铺伙计也按捺不住,一个忘了迎客,一个丢下药碾子,皆兴冲冲围上去。 作为主事的中年人紧张不已,满场绕着想把几个小厮拖回来:「瞎嚷嚷什么!哪里来的诈尸,还不快把棺材抬起来,想回去挨板子么!」 又对着围观人群作揖:「劳驾,各位让让,这特意请普济寺的大师给算了时辰的,耽误不得。」 却哪里有人听他的,倒是有个看客当即反驳道:「是真的诈尸啊,我当时就走在旁边,亲耳听见里面一声响,动静可真不算小,我万万不会听错的!」 有了证人,小厮们更不敢上前了,直往人群里躲,围观的人们则都目光炯炯盯着在当地的棺材,等着那尸再「诈一诈」。 不负众人所望,片刻功夫后,棺木里面果然又响起「咚」地一声响。 「哇——」 众人纷纷惊叹,这是大伙儿一起见证的,再错不了,便有人猜道:「这是不是有冤情啊?」 一语既出,众人纷纷附和:「肯定是!」 「赶在清明里下葬的亡人,又有冤,这要做了鬼,一定是个顶顶凶恶的恶鬼啊!」 第2章 中年人的面色十分难看,他要是报出自家名号,这些百姓肯定不敢再围观着不让走,可难就难在他不能报,出门前,家主再三叮嘱了务必让他低调小心行事,送完葬后马上回来,怎知城还没出,就出了这个岔子。 他只能陪着小心想把人群疏散,全不凑效不说,因人天性里有个好凑热闹好从众的一面,眼看着还越聚越多了,不大多会功夫,把一条还算宽阔的街道都堵住了。 直到一声大喝传来—— 「怎么回事,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想闹事还是想造反!」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小队身着公服的巡视兵丁,打头的吏目三十来岁的年纪,膀大腰圆,手里霍霍地挥着条鞭子,看去十分威风。 造成的威慑力却没多少,这里是金陵地界,几十年前还是京城呢,即便在先皇手里迁了都,如今这里也还是陪都,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一个不少,仍旧是个江南小京城,城里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五成兵马司的几个兵丁还真吓唬不着谁。 当然,也没谁存心要与官家过不去,于是人群虽然没有散去,但自发让出了一条通道来,还有人热心给解释:「官爷,这棺材里诈尸啦。」 吏目嗤之以鼻:「没见识,青天白日,哪来的诈尸——」 说着话他已经走到近前,正听得棺材里又是一声响,围观的人群兴奋起来,纷纷指点他:「官爷,快听!」 这吏目却果然是有见识的,面色一变,赶上两步道:「诈你娘的尸,这是人还没死!」他说着转头招呼自己带来的人,「有能使上的家伙事没有,没有快去借,把钉子撬了,迟一刻真要把人憋死了!」 中年人听得此言,快跪下了,踉跄着过来拦:「别,别,这可不能——」眼看事态不可挽回,他也顾不得那许多,想凑近了把自家主人名号低低地报出来,不妨那吏目先开腔教导他道:「你莫怕,别听这些不晓事的百姓瞎嚷嚷,你家这位小娘子是真的没死,等会棺材一开,就见分晓了。」 「不敢劳烦官爷——」 中年人陡然失语,因为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热心百姓拿了好几样工具过来了,兵丁们得了工具,也不计较趁不趁手,叮叮咣咣就围着棺材开始拆起来。 中年人见事态要失控,脸色白惨一片,天人交战片刻,终于还是整个人扑到棺材上,喊道:「不能拆,我家小姐是闺阁千金,不能在大街上叫这么些人看着,你们几个过来,把棺材抬回家去,我们自己拆。」 他这理由找的不够漂亮,当场就被围观群众撅回来了:「你这人傻了吧,抬回家去拆还有什么用?还不早叫憋死了。」 立时一片附和之声,原本几个听话要上前的小厮又犹豫起来,虽则吃谁家的饭便该听谁的吩咐,但这民意滔滔也无法忽视,有个小厮反倒过来劝起中年人来:「大管家,还是让拆了吧,老爷伤心得不轻呢,这要知道表姑娘没死,岂不欢喜?大管家回去也是有功劳的。」 他心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没说:反过来,老爷要是知道表姑娘明明还有一线生机,却让他们给拦住,把这生机给掐灭了,那他们回去哪有好果子吃? 这小厮以为这层意思十分明显,大管家必定能想到,他就没有再说,显得自己十分多嘴——却不知中年人知道的内情远比他多,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之下,中年人想的根本和他不是一回事: 这棺材一定不能当街拆开,表姑娘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样子一旦被人看见,就无法甘休了! 可惜,连自己人都不能了解中年人内心呐喊的情况下,他一个人的坚持是那么单薄而无力,很快就被不耐烦的兵丁拖起扔到一边去。 中年人再想上前就不能够了,因为这回直接被百姓们拦阻住了,他连偷偷逃走回去报信都办不到,只能动弹不得地望着兵丁们的动作,眼神绝望而恐惧,好似那棺材里装着的不是个不幸早逝的小娘子,而是个恐怖的千年恶鬼。 这口薄木棺材并不难拆,没用多长时间,最后一个棺钉被起出,在百姓们的热切瞩目之下,棺盖被兵丁们合力抬开。 棺木里—— 陆锦大张着嘴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 为什么还是呼吸不到空气!她明明感觉到头顶上一直压着的东西被挪开了! 陆锦慌了神,她努力睁大眼睛,但是勉力挣扎到现在,她缺氧的症状进一步加剧,已经连带着影响到了她的视力,她什么都看不清楚,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感觉到眼前有亮光而已。 周围一直断断续续的人声似乎在一瞬间鼎沸起来,但她同样也没办法听清了,心脏憋得快爆裂开来,她什么也想不了,只能凭着本能,用力地弯折着脖颈,连同她的手脚,都一并用力地向后弯折过去—— 围观群众在乍见棺中人的惊呼过后,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惊呼是因为,这口棺木分明是依着成人的身量来的,但打开之后,里面躺着的却是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女童,在宽敞的空间对比之下,躺着的这个女童显得格外瘦小,出乎众人意料。 而寂静则是因为,除了少部分会拿话本套到现实里的憨人之外,大部分人对死人——或者濒死的人样子不太好看这一点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被吓了一跳。 倒不是这女童的面容如何狰狞可怖,她显露出来的脸面虽然呈现出浓重的青紫之色,五官也扭曲得不大看得出样貌,但并没有伤痕,可怕的是她的姿势:实在太过诡异了,她侧躺在棺中,头颅和四肢不知为何,皆向身后反折过去,小小的身躯绷得好似一张弓一样,且伴随着不时的剧烈抽搐。 ——难怪明明是个孩童,却弄了这么大具棺材盛着,她那么扭曲的姿势,小的没法装啊。 「怎么回事,好吓人哪,不会真的是诈尸吧?」有人发出了惊惧的疑问。 第3章 紧随其后,邻近济世药堂里的一位汤老大夫几乎同时出声,声音里同样饱含着满满的震惊:「角弓反张——这是,牵机!」 牵机作为来自云南边陲之地的奇毒,本来只在当地有威名,但从宋人笔记记载,便是它葬送了绝代词人南唐李后主之后,各路野史随之喧嚣,有鼻子有眼地构造出无数版本,这味奇毒随之名扬中原大地,寻常百姓或许听闻的少,但在许多读书人和医家那里,是可称得如雷贯耳了。 金陵城东,魏国公府。 轩朗阔大的前院书房附近,侍从远远避开,屋里只有两名中年男子,年纪相仿,一坐一立,地位差别明显。 坐在紫檀大书案后的身着家常道袍,白面方腮,留一口极齐整的胡须,气质偏于儒雅,但又微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凌人贵气,正是本朝勋贵里的头一号,这一代的魏国公徐致鸿。 立着的则穿一身灰色直缀,深深地躬着身,乍一看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但等到魏国公叹了口气,开口道:「别多礼了,坐下说话罢。」 这人直起身,露出脸来,便见居然是个长相十分英俊的美男子,只是美男子的脸色很不好,也不肯坐,只低声道:「下官无能,有负国公爷所托。」 此言既出,魏国公的脸色随之沉郁下来,但他养气功夫到家,不过片刻功夫,又恢复自如,道:「罢了,谁想到会发生这等意外呢,也不能算你的错。」 「国公爷这么说,更加愧杀下官了,这全因下官治家不谨,才生出这番事故。」美男子说着再度躬身,「下官必定将功补过,请国公爷允许——」 「不必了。」魏国公摇了摇头,继而苦笑,「你家的事闹出来,我府里这个慌了神,探头探脑地乱打听,露了马脚,让我看出来了。」 美男子一怔:「这——」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忙住口,魏国公没有细说,显然是不准备把其中秘事泄露,他当然也最好不要打听。 就只好道:「下官惭愧,今遭没帮上忙,反险些给国公爷添了乱子。」 「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多说了。你如今还是考虑一下,如何给这金陵城里的百姓们一个交待吧。」魏国公道,「这件事如今已经传得街知巷闻,要是发生在别人家里也罢了,偏偏出自你这个管着一府刑案的推官家中,唉。」 美男子咬紧了牙关,道:「下官回去一定严查此事,给国公爷一个交待。」 原来他正是最近金陵城的风云人物——应天府推官张兴平。这位张推官整天断判别人的案子,结果忽然地,自己家后院着了火,竟闹出稚女被投毒的丑闻来,还不幸地暴露在整条街的百姓面前,更不幸地是这暴露的日期恰恰在清明节里,简直似冥冥中来的天意指引。 几样因素加起来,不过几天功夫,已成功地把张推官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如今是人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料理自家的这桩刑案。 如此万人瞩目之下,一着不慎,很有可能就要断送掉他的政治生涯——魏国公的话里,隐藏着的正是这层意思,而大概是觉得他的表态还太平常,魏国公更添了一句话:「我原打算着,过两个月待你这届任满之后,同汪知府打声招呼,考满里给你定个上等,你好往上动一动,只是如今,是不成了。」 不管张推官的这桩家事处理得如何,哪怕手腕圆融到完美无缺,他也是白壁有暇了——事后所做的一切都只能算补救,他家里既闹出这桩事,还闹得满城皆知,那一个治家不严的名声是跑不掉的,而这个名声,足够有心人作一篇好文章了。 「……」张推官心中一沉,颓下肩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是下官不争气,白费了国公爷的苦心。」 「你自家的家事,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万幸你那外甥女命大,救了回来,事情还有可转圜之处。」魏国公语声和缓地说罢,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好了,你家中事多,我就不虚留你了,去忙你的罢。」 张推官闻言恭敬行礼,告辞离开。 离开前院范围后,张推官的脚步一改先前的沉稳,变得又快又重,他踩着这样发泄一般的步子,一路出了公府,钻进等在左近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里,冷声道:「回家。」 抬轿的轿夫听见如此声气,知道主人心情极差,一个字不敢罗嗦,闷不吭声地起轿便走。 ——心情不好的张推官不知道,等他回了家,还有更叫他头疼的事呢:他那位魏国公口里「命大」的外甥女,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却十分地不想要,在侍婢们的日夜看守之下,硬是寻了个空档,闹了出自尽。 陆锦是真的想死。 这是她明白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的第一个反应。 穿越! 穿到了不知几百年前、一个短手短脚年方十岁、还身中奇毒的小萝莉身上! 以上三条中的任意一条,都足以让她想死一死,而三条叠加在一起的威力,让她在稍微能控制住这具身体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把想法付诸了行动——她现代的那具原身应该没这么快就拖去烧掉,她死得快一点,应该还能赶上回去,她是不知道她的原身被撞成了什么样,但只要不是高位截瘫,哪怕缺条胳膊断条腿她都认了! 陆锦是如此不甘心,她亲妈死得早,她从小被迫和小三转正的后妈斗智斗勇,斗了十来年,终于把自己斗开窍了:不是她斗赢了,而是她长大了,作为一个终于熬过中二期的成年人,她忽然醒悟过来,她到底图什么呀?这个家里就是没有她的位置了,她爸和后妈以及后妈生的一双儿女才是吉祥如意的一家,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既然认清了事实,那放弃就好了,外面天大地大,她有手有脚有文凭,上哪混不到一碗舒心饭吃?继续作为一个多余的产物挤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家里,把自己整得像个斗鸡样,她才真是想不开。 第4章 顿悟之后,陆锦麻溜地收拾东西就准备跑路了,怎知她已经退了步,她后妈却不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反而深谙得寸进尺的真谛,看见家里这个原配留下来的拖油瓶吃了多年干饭,终于长大了,白白净净,清秀可人,可以拉出去派一派正经用场了,于是一点都没耽误,飞快给她介绍了个对象。 这对象是她后妈一个牌友家的儿子,乍一看也算青年才俊,不管是出身家世,还是本人相貌能力,都十分拿得出手,两个人的条件拿出来比一比,陆锦还算是高攀了。当然,人无完人,这位青年才俊身上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足——性别男,爱好男。 陆锦起初不知道,因为她一点也不想了解这位才俊,她后妈直接把人领进家来做客,她是猝不及防地被迫相了这场亲。之后她就更坚定了离家的决心,她不想再和后妈扯上任何一点关系,哪怕她后妈这回忽然良心发现,递给她的是个没毒的苹果,她也不想沾边。 可是老话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生活的新城市选定了,机票也悄悄买好了,就在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却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数张床照和真爱宣言——嗯,没错,是才俊的男朋友发来的。 这下把陆锦恶心的,她好不容易痊愈的中二病来了个卷土重来的大发作,行李一丢,机票退掉,要玩是么,她就陪这些贱人来玩一场大的! 后妈拼命跟她说才俊有多么看中她,对她一见钟情,她默默听着,少见地不炸刺,后妈以为她对才俊很满意,于是就又往那边传话。 才俊便来约她出去吃饭,她去;约她看画展,她也去;再约她去布雷肯里奇滑雪,她还是去——这是国外了,涉及到在外过夜住宿,但她不怕,有了前两回打底,她已经确定才俊是个纯gay,不说牵手了,连并肩欣赏名画时中间都要站得隔开两个人的空档,她都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自带了个看不见的反弹光圈,这叫对她一见钟情?呵呵。 从滑雪胜地回来之后,后妈就兴冲冲地来和她商谈订婚事宜了,是,两个人认识时间是不长,可难得两情相悦啊,家境又般配,先定下来,然后再相处也一样嘛,这样的好男人,不赶紧抓到手里,万一有了变数,可没地方后悔去。 后妈自己知道提得太急了,所以嘴上不停地找了一堆借口,她却不知,这也正中了陆锦下怀:她青春宝贵,哪能拿来和这些贱人打持久战?速战速决最好。 各怀鬼胎之下,订婚事宜的筹备顺利而神速地开展了,陆锦她爸从商,打拼多年,算是中产阶层,才俊家则要更好一些,两家在这个二线城市里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虽然只是订婚,当日也佳朋满座,宴席办得热闹而隆重。 一般订婚宴就是吃吃饭,宴前主人简单地致一致词,更多的程序是留到婚礼上去办的。但新人想要秀一秀恩爱,播放一下自己录制剪接的视频,大家也都不会反对。 于是,众人瞩目之下,才俊的床照就这么曝光了——陆锦没有收集更多的证据,时间太紧,她来不及,也没必要,这几张高清床照加真爱宣言就够硬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着后妈好像心脏病发一样的脸色,陆锦真要乐死,留下一句「阿姨,这么好的男人下回还是别想着我了,留给妹妹吧。」和炸锅一样的宴会大厅,乘着众人都发傻之际,她挥一挥衣袖,轻飘飘退场,回去拿了行礼机票就跑路。 陆锦要是这时候在飞机上就穿了,她也不至于这么不甘心,毕竟一口气把多年的憋屈都出了,她也算是死得其所,清档重来就重来吧。 问题在她平安落了地,而她家里还有后续。 她闹了那一出,算是把两家的面子都给扫到地底下去了,才俊家尤其气疯了,他家骗婚是不对,可你发现了不愿意你可以说啊,怎么能做这么绝的事!连着半个月和陆家吵得不可开交,后妈也生气,你自己家办事不利,要是能多瞒一阵,忽悠到结了婚,那不是好处理得多了! 都觉得对方有错,都不让步,于是吵着吵着,把陆锦后妈和才俊爸爸的私事给暴露出来了——陆锦知道的时候,眼珠子快掉出来,真是个神转折! 这说起来都怪才俊妈妈,她儿子坏了名声,以后再想在本城骗个像陆锦这样家境良好品行清白的小姑娘是不能够了,爱子心切下,尤其不肯原谅昔日的牌友,没日没夜换着电话打过来骂后妈还不够,在后妈受不了索性不接所有电话后,她还直接骂上门来了,才俊爸爸更冷静一点,知道后跟着来劝,但都劝不回她。 后妈是走白莲路线的,没办法撕开脸应对才俊妈妈这种泼妇,一直被骂又丢不起这个人,无计可施下,只好装晕倒,这一晕晕出问题来了,因为伸手接住她的除了陆爸之外,还有才俊爸爸,才俊爸爸明明站得离得更远,手却伸得更快,先一步把后妈接到了怀里。 女人在这上面的直觉是很可怕的,就是这一接,让才俊妈妈看出问题来了,她也不闹了,调头回去找了征信社开始查证,专业的就是专业的,没几天才俊妈妈得到了一堆开房记录以及一张不大清楚的监控照片——大多数的正规酒店还是有职业道德的,监控没那么容易给外人查看,能得到这一张,已经是才俊妈妈不惜血本砸钱的结果了。 大戏开锣,两家真正地翻了天,鸡飞狗跳闹得都上了当地报纸。 陆爸多年以来在陆锦的生活中都近似于个隐形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他在陆锦那里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陆锦和后妈闹矛盾的时候,站后妈那边拉偏架。这回好了,一直当真爱的老婆出了轨,头上顶了个巨大绿帽子的陆爸绿惨着脸色,不但恨死后妈,连后妈生的一对儿女都看不顺眼了,转而想起他的大女儿来了。 他先前是生气陆锦做事太绝,不给人留后路的,现在倒过来觉得女儿这事干得好,不要脸的奸夫,养的儿子一样不要脸,差点坑了他女儿!幸亏他女儿机灵,没上当,还扇回去一大嘴巴! 第5章 陆爸爸失散多年的父爱忽然复活了,一头闹离婚,一头千方百计联系上了陆锦。陆锦一接到电话就想挂,她爸找她没好事,除了骂她还能干嘛?结果还没来得及挂,就听她爸给她放了个地雷:「你那个不要脸的妈,和别人出轨了!」 陆爸真是憋死了,男人遇到这种事,痛苦不说,还很难找地方发泄,再好的朋友也没法说,当面安慰你,背后谁知会不会笑你绿云罩顶,虽然是老婆的错,自己却跟着要觉得矮一截。亲戚也同理,只有自己的种,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嘲笑他的。 陆锦听着,确实没嘲笑,她只是在心里想:活该。 当年能做你的三,现在就能做别人的三,有什么好奇怪的。陆锦漫不经心地还想,她这个后妈还怪有本事的,二十出头时能拐到她爸,现在都快四十了,还能出去风流一把,真是神人啊。 陆爸唠唠叨叨倾吐了快一个小时,陆锦手机都快没电了,不得不提醒一句,陆爸从怨夫状态里醒过来,这回再说的话就有用多了:「你现在用的哪张卡?把卡号给我,我给你打点钱。」 陆锦想要很有骨气地说不要,现在来讨好她晚了,就听陆爸下一句是:「先给你打一百万吧。」 「……」陆锦,咽了一口口水,「爸,你是不是多说了一个字?」从有了后妈以后,她就没从她爸手里拿到过一毛钱啊! 「没有!」陆爸恨恨地道,「我和她在办离婚,那个贱人不肯净身出户,还有脸找律师要和我打官司,我叫她找,家里的钱都是我赚的,一毛钱也不会分给她!」 陆锦懂了:「这是在转移财产啊?有用吗?法律上好像有规定的。」 「什么转移财产,一百万才有多少?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女孩子不容易,这个是爸爸给你的生活费。」陆爸有点不悦地道,「家里的钱大头都投在生意上了,暂时不能动,你先用着,等下个月出掉一批货,爸爸再给你打。」 陆爸说话算话,等到下个月的时候,陆锦去银行一看,卡上这回多出两百万来,陆锦把那几个零数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数错。 说什么生活费——她家不过中产,又不是富豪,她花钱能以百万起家,这明明就是在转移财产吧。 陆锦揣好卡,脚步轻盈,心情飞扬地出了银行。管到底是什么钱呢,给她就是她的了,以她爸人脉请的律师,总不能比后妈请的差,最终还能把这钱从她口袋里抠出去吧? 陆锦收钱收得十分心安理得,她虽然中二,却没中二到脑残,她跟家里关系不好,可跟钱没仇啊,她要清高不收,以她爸在女色上的德行,谁知道以后便宜谁。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陆锦往路边一站,伸手拦出租车,一辆小绿感应到她的召唤,流畅地从机动车道上切下来,往路边滑来,车速本来该稳步下降的,却忽然失了控,呼啸着冲了过来—— 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司机惊慌恐惧的脸,陆锦飞在半空中,这一辈子最后的感想是:真是穷人乍富,她打什么的,打什么的啊!老老实实挤公交不好么! 简短地回顾了一下戛然而止的前尘,陆锦进一步坚定了死回去的决心——三百万呢,三百万!因为陆爸的离婚官司还没打完,她先前收的一百万也没敢花,怕有个万一,早知道管那么多干嘛,那么一大笔巨款啊,她就捞得着过了把眼瘾! 陆锦曾经看过的一个小品里,说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没了,钱没花完。她现在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痛苦,为了挽回这笔损失,她举起了手里攥着的半截断勺。 这是她费尽心思才藏住的,此刻是午后,负责照顾她的丫头在打盹,时机正好,陆锦举起断勺,狠狠往脖颈间扎下。 ——她迅速翻了白眼,而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断勺。 她不放弃,再度举起来,再试。 失败,再来。 …… 七八遍之后,她手都酸得举不起来了,把自己累得直喘气,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只制造出了一脖颈乱七八糟的伤痕。 这一则是因工具不给力,二则是刚穿来毒发之时,感受到的那种窒息感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以至于她现在死志再坚定,但断勺压迫下,一有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时她就控制不了本能反应,条件反射地就手软了。 陆锦烦躁地看了眼自己握着断勺的手,只有她从前一半大。因为有后妈的存在,成长对她来说是一件一点也不美好的事,这种罪她一遍就受够了,再也不想从头慢慢长一次,这么个土豆似的五短身材,什么事都干不了,被欺负了只好受着,打打不过,跑跑不了,而且还中了毒,虽然现在解了,可病去如抽丝,已经被毒素损害的身体哪有这么快好,她现在肚子里还不时绞痛,让她很想去死一死。 正烦着,那痛楚又来了,陆锦的情绪从烦躁升级成暴躁,瞄一眼趴在她床头打盹的那个十来岁的青衣丫头,叫什么红樱来着,再扭头向另一边,入目的是和丫头身上一样颜色的青布帐子,青帐后面则是墙—— 她怒向胆边生,捏紧了沾血的断勺,硬是又攒出一股劲来,半抬起身,憋住气,奋力向前一撞! 砰! 如凭空里一声春雷,青衣丫头陡然惊醒,一抬头,便见青帐开血花,当即唬得摔下了脚踏。 「来、来人啊!」 张推官满头包地回了家,心里百般计较一样没来得及使出来,便又在金陵城里出了回名。 这回的名是请来的大夫替他扬的——虽然看过诊后,张推官给包了十分丰厚的诊金,有封口费的意思,这大夫也还算嘴紧,回去只偷偷说给了自己的妻子听,然后妻子又只偷偷告诉了平日里相与好的邻居娘子,邻居娘子又告诉了……等等。 总之,没几天功夫就传开了:「可怜极了,真不知那表姑娘在他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没见着,脑袋上撞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出来,脖子上也划得血肉模糊,真格的一心求死呦,要不是命大被丫头发现,八条命也禁不住。」 第6章 「这肯定是灰了心了,这么点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错?好端端在家遭人下了毒,还没断气呢,就被当死人装棺材里要运去埋了,换我,我也不想活了。」 再发酵两天,这位表姑娘的身世被稍微挖掘了一点出来,原来是父母双亡投奔了来的,这下可供百姓嚼舌的素材就更多了:「怪不得!爹娘都死了,吃了亏也没人出头,没处喊冤,可不只好想不开了么。」 物议太盛,张推官连衙门都去不得了——官方倒没停他的职,毕竟又没证据显示人是他害的,他正经是个六品官,些许市井传言还打不倒他。 张推官是自己主动告了假,因为他已经无法正常办差,同僚们的目光成日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身上,上司也语带含蓄地敲打他,只有把这件事处置清白,他才能还自己一个清静。 其实事发至今快半个月了,事情的真相张推官早已查出来,他是专门吃刑案这碗饭的,家里这些个小小的牛鬼蛇神,真禁不住他一查,早早就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问题是:查容易,处置难。 张推官想尽力维持住家里的和平,所以虽然知道了真凶,却一直犹豫着,没有立刻张扬,想斟酌出一个相对稳妥的办法。 但现在张推官管不了这么多了,拖下去,再生出别的事故来,他的乌纱帽真能叫搅合没了,还管得什么家里和平不和平?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他的官位。 更还有一点,下个月初就是家里老太爷的六十大寿,这种整寿是必要做的,而这也是个澄清的好时机,如果到时候能在寿宴上洗白,那可比他挨个费劲地去解释强多了。同时,反过来说,如果到那时这件事还没有摆平,可以预见的是,张老太爷的寿宴基本也跟着玩完了。 想摆平此事,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当然是苦主。 怀抱着焦灼歉疚心疼等若干交杂的复杂情绪,张推官再一次踏进了外甥女的房门。 陆锦醒着。 心情非常非常不好地,醒着。 费半天劲没死成,弄得自己旧伤叠新伤,又因为晕过去,白白浪费掉好几天功夫,原身现在很可能已经化作了一坛乌灰,回去无望,这种情况下,她的心情好得起来才怪。 听见脚步声,陆锦心头立刻升上来一股烦恶——她那一撞不惜力气,不但撞出了外伤,还有内伤,现在正处于脑震荡的后遗症中,不知是轻度还是重度,反正难受极了,老想吐,又吐不出来,更极怕吵。屋里守着的丫头本来这回无论如何不敢再离她一步的,她嫌丫头的呼吸声吵,发疯一样扔东西,硬是把她撵出去了,现在那丫头只敢站到门口那里盯她。 张推官走到近前,看出陆锦的不悦来了,小孩子的脾气,他并不放在心上,把口气放温软了问:「珠儿,今天好些了吗?」 陆锦硬邦邦地道:「不好!」 她卧床这些日子里,「家」里来看过她的人不少,不过她大半时间浑噩在痛苦里,对那些来来去去的路人甲几乎一个也没记住,只有张推官因为来得最勤,让她知道了这是她「大舅」,但也就这样了,她心情一直很糟,对他的态度也一直都很不逊。 之前她惦记着她的三百万,一心只想回去,因此根本无所谓自己的表现跟原主有没有差别,会不会被看出不对劲。现在不管多不情愿,她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将就着用这残破的稚女躯体,在这科技倒退几百年的鬼地方慢慢长大——她的态度就更好不起来了,因为虽然理智上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感情上却没这么快拧过来,她满心只有不甘,不愿,以及和她失之交臂的三百万。 尤其一想到后者,她就心痛得直抽抽,看这里的人事更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错有错着,在张推官心里,外甥女好好在家差点送了命,自己这个大舅舅没给她出头,却匆匆连夜把她送出去安葬,到如今又还含糊以对,不给她个说法,她心里不高兴,有怨气是很正常的事。 张推官叹了口气,道:「是舅舅没看顾好你,都是舅舅的错,舅舅——对不起你娘。」 陆锦懒得理他,现在来道歉有什么用?真正的苦主这会儿恐怕都过奈何桥了,她才不管代人谅解这种事呢,她本来也代替不了。 看到张推官眼里,这就是外甥女在和他赌气了,他默了一会:「舅舅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呸! 陆锦大怒,她本来就烦的不行,这大叔要是识相点讲完慰问就走她还能忍一忍,偏偏不走,站她床头叨叨叨,叨的还是这等不要脸的鬼话! 「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要把一个十岁的孩子——」陆锦话出口觉得不对,别扭地改了口,「就是我,装棺材里活埋掉?!发现我中了毒,为什么不给我请大夫?你知道我多痛吗?像有十把刀在我的身体里乱绞!你知道不能呼吸有多可怕吗?心都憋得好像要炸开来,炸成一团烂泥!想要我死,我都可以不怪你们,可为什么不直接一刀杀了我,要害我这么痛苦?!」 这是陆锦控制不住替原主喊出的怨言:所有她曾经历的痛苦,那个十岁的孩子也都曾经历过,她还能冲大叔喷一脸口水,苦主却只能长眠于下,再也无法替自己讨一个公道了。 张推官在开头时辩解了一句「珠儿,舅舅不知你还活着」,中间又说「珠儿小声些,你脖子里有伤,使不得劲」,但陆锦一概没理他,自顾喊自己的,他只好消了声,默默听陆锦喊完,眼圈慢慢红了。 「……总是舅舅对不住你。」末了,他道。 「我不会原谅你。」陆锦冷冷道。 她对这陌生时代毫无兴趣,没有主动了解过多少讯息,但就她被动被灌输的一些,已经足够她分析出一点真相。 在那个十岁孩子的悲剧里,下毒的或许不是面前这个人,但他一定是毫无疑问的帮凶。 第7章 首先,她迷糊时曾经听给她灌解毒汤的汤老大夫嘀咕过,牵机是极罕见的奇毒,普通百姓完全没可能接触到——他们上药铺买点耗子药还要登记呢。原主这么点年纪,很难在外面得罪什么人,让人家不惜动用牵机来害死她;那么它的最可能来源就只有张推官处,他的职业让他比别人都有优势。 其次,她听照顾她的丫头乘着换班凑一起聊几句时,有提到当时原身是半夜里毒发,天亮后宵禁一开立即去买了棺材,买回来就入殓送葬。牵机的症状那么明显,张推官作为专业人士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没有一点要查的意思,那么匆忙了事,只能让人想到「毁尸灭迹」四个字。 其三,从陆锦穿过来,张推官这么多次来看她,每回只问她好些没,让她好好养着,竟还是没有一字提及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这个马虎眼已经打得瞎子都看出来了。 三条累加,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出自家中,张推官在包庇亲人。 陆锦心下冰冷,一字字道:「永远不会。」 陆锦以为自己这种话说出来,已经是中二气场全开了,以张推官的为人该拂袖掉头而去才是,谁知眼见他转过身,却不是要走,而是向站在门边的玉兰道:「暂时不用你服侍,你走远些,到院门那里去,看着不许人过来。」 玉兰应诺去了,张推官重转过脸,便见躺在床上的小小外甥女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忽然重又瞪了眼,气得脸都涨鼓了一圈。 这孩子经此大变,看来是真对他离了心了。张推官心下黯然,道:「珠儿,你年纪小,此事我本不打算说与你,但你如今这般委屈,舅舅心里也极不好受,还是告诉了你罢。只是你要记得,万不可再告诉一个人,一旦传出,你我都有祸临身。」 这大叔怎么这么烦!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就不能转身出去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么——因为才动了怒,陆锦现在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烦恶欲吐的感觉进一步加剧,管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求一份清静! 「我不想听,你出去。」 陆锦没忍着,直白地就开始撵人,但是她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象,真真凄惨得比地里黄的小白菜还惨,张推官即便因她的无礼而生出一丝半丝的不快,看一看她的模样,也就都不计较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低声道:「我所以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意图掩埋此事,实是因为你身上所中的牵机奇毒,来历大不寻常。」 这都撵不走,陆锦无力地翻了个大白眼,只能被迫应和他,没好气道:「我知道,就是从你那流出的呗。」无非这点破事,快点说完快点走,她头都要炸了。 张推官一怔:「原来你知道——也是,这不难猜。不过,舅舅并没有途径和需要去获得牵机,我这里的这一份,实际上是从魏国公府拿来。上个月时,国公爷托我查一桩案子。」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原想略过秘事不说,但见外甥女乜着眼睛斜他,一副我看你在编的神情——其实陆锦只是先前瞪他瞪累了,现在眯着眼歇一会,然后盼他快点叨完快走而已。这怨不得张推官总是解读错误,实在他再是专业人士,也想不到外甥女死一回把芯子给换了,他以原主的性情来推断西贝货的表现,当然总是合不上了。 为了博取「外甥女」的信任,张推官只能全说了:「魏国公世子的一名姬妾死于牵机之下,世子内宠颇多,一名姬妾本算不得什么——」 陆锦心中一堵,所以她讨厌这里,姬妾的命不是命,她横死也可以随便拖去埋掉,要不是她穿来时机太巧,当街闹开,第二条命也早进了黄土。 「但会中牵机就太蹊跷了,这种奇毒中原十分罕见,怎么会出现在魏国公府里?国公爷心下疑虑,暗暗在府里搜寻了一圈,从一棵树底下挖出了用剩的药包,也找到了目击者指认出埋药包的可疑人选,但还没有来得及提审,那丫头就跳井里死了。国公爷再想往下查时,寻不到别的线索了,无法之下,便请我帮一帮忙,我接触的案件多,国公爷想让我看看是否能从牵机的来源入手,进而追查出元凶。那药包交给了我,因是私下请托,又是这等要紧物事,我不敢放到衙门,便带回来收在了书房里,再三嘱咐了人不许乱动。」 张推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却没想到,会被人盗去害了你。」 想到以后就是她接替原主活下去,对这个问题,陆锦还是关注了一下,忍着头疼追问一 句:「那害我的究竟是谁?」 张推官目中现出挣扎犹豫之意,一时没有作答。 说话说半截,比不说还可恶。陆锦烦得把头一扭:「不想说就算,反正我知道,总归是这家里的哪个人,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表弟妹,我全部防着就是了。」 这地图炮开的,张推官再理亏也生出不悦来,微沉了脸色道:「珠儿,你怎可如此说话?因为家中有人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平日里长辈们对你的关心慈爱就都成假的了不成?你大舅母要听到你说这种话,岂不伤心。」 「不想我乱说话,就把凶手告诉我啊。」陆锦顺口就接,「冤有头债有主了,我才好知道该找谁算账。」 张推官再度犹豫——他这回来就是想解决此事的,外甥女这个年纪,说大不大,可要想完全把她当个小孩子糊弄是不成的,他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冒着风险把牵机的来历都交待了,这个凶手本来也没想瞒她,但没想外甥女经此一遭,戾气如此深重,他原先的设想里是一切和盘托出后,再说出惩罚凶手的办法来,让外甥女出了气,她消了委屈,一切就渐渐水过无痕,风平浪静了。 可看她如今这个模样,他要说出来,她肯如他的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陆锦哪有耐心再等他,听他不语,刷一下把被子蒙了头,做出个送客的姿势来。 第8章 张推官无奈,上前来掀她的被角:「你心里有气,暂时不想理舅舅也罢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别蒙着头睡,闷人得慌。」 陆锦此刻恶心他得很——心理和生理双重上的,偏袒凶手就好好偏袒凶手,还装什么关心她的样子来! 这双重恶心一齐涌上,终于激得陆锦的喉咙开了闸,被子被掀开,她一挺身,堵在胸口好半晌的欲呕感终于宣泄出来,痛痛快快地吐了张推官满襟。 大概是因为终于出了口气心情放松了点,也可能是她的身体确实进入了好转当中,总之,这天晚上,陆锦终于睡了打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整觉。 然后她就做梦了。 梦见了一团雾,人形的,还会说人话。 这雾极凶,一感觉到她的神智凝成,就跳起来:「你怎么才来!」 陆锦莫名地看这团矮墩墩的雾:「啊?你谁啊?」 「你这强盗!占了我的身子这么久,还问我是谁!」 那雾声气极恶,但嗓音却是清脆的童音,便再恶也叫人生不出惧怕来,陆锦只因此灵光一闪:「你是——珠儿?」 叶珠华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承认,跟着就连珠炮般向她丢了一串埋怨:「你都不要睡觉的吗?怎么给你托个梦这么难,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你看你看,我只剩一团雾了,再等不到你,我只好投胎去了!」 「抱歉哦。」对这个以那么痛苦的方式夭折了的孩子,陆锦很同情,不介意她的态度,好声好气地同她道,「我也想睡,可睡不着呀,太痛了,一直要被痛醒过来。」 那雾便是一缩——是叶珠华听得心有戚戚然了,想起自己惨死时的痛苦,忍不住颤抖,嗓门跟着也降了点:「好吧,不怪你,是很痛。」 陆锦想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手伸出去,眼睛能见到是碰着那团雾了,手底下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像悬在虚空里,她只好要收回来,却听叶珠华嗤笑一声:「你是傻子吗?连阴阳两隔的话都没听过,人怎么可能碰得到鬼。」 陆锦:「……」 她没生气,她只是想:如果原主就是这么副欠揍德行的话,那难怪她那么随心所欲的表现都一直没穿帮了,正好合上原主本色了嘛。 「喂,别发呆了,我马上就要投胎去了,有几句要紧的话同你说,你记好了。」 陆锦回了神,想起一事,不等她说,忙先道:「你现在是灵魂状态吧?既然魂体还在,你不如试试看能不能回来?」 老实说,陆锦对这个新壳子真没什么留恋,身处的这里不管是社会大环境还是家庭小环境都太险恶了,她一点也不想和原主争抢,宁可还给她,她去喝碗孟婆汤洗档重来算了。 「你以为我没试过?」叶珠华没好气地道,「没用,我就是死掉了。」 大概是距离那个可怕的夜晚已经有段时间,叶珠华提到自己死亡时的口气挺平静的,她的关注点歪到了另一件事上:「——你什么意思?占了我的身体还嫌弃我?对了,你还寻死!」 她说着气得绕着陆锦转圈,碎念道,「你死了,谁替我报仇?大舅舅都靠不住,别人更别提了,哼,平时哄我哄得好听,要紧时刻才显出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就是个外人。哼,都是骗子——」 陆锦叫团雾又绕又哼地弄得头晕,不得不打断她道:「停,停,别转了。你等我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报仇是吧?那别浪费时间了,你告诉我,你知道是谁害的你吗?」 叶珠华飘到她面前停住:「我知道,必定是二表姐、三表姐、小姨——」 陆锦吃惊地睁大眼,这个凶手名单听上去也太奇特了吧,一念刚闪过,便听叶珠华吐了下文,「其中的一个。」 这还差不多。陆锦松口气,跟着又觉有点棘手,因为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不过这也怪不得叶珠华,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能把范围缩小到三个人已经不错了。 接着问:「你跟她们平常都有什么矛盾?你认为她们中的某一个是凶手,那她们的动机最有可能是什么?」怕叶珠华年纪小,表述中有混乱含糊之处,陆锦特地道,「我们一个个来吧,嗯,首先是二表姐,假如她是凶手,那她最有可能因为什么而害你?」 「因为我长得好看。」 陆锦:「……」 她有点迷惑地想,也许这不是什么原主托梦,就是她自己在瞎做梦? 叶珠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伸出只小小的雾拳头一挥:「不用一个个来,她们要害我,肯定都是因为嫉妒我的相貌。哼,自己长得丑,天天眼红我有什么用,身体发肤,都是受之父母,大舅舅二舅舅不如我爹长得好,大舅母二舅母也不如我娘长得好,二表姐和三表姐当然别想比得过我了。小姨就更别提了,我看她的嫌疑最大,数她最瞧我不顺眼,最能欺负我,我才做了一条石榴红绫裙就叫她泼了一盘醋鱼给毁了,还装不小心,明明就是故意的——喂,你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的都是很要紧的线索!」 「……我听着呢。」 陆锦勉强打起精神来,好吧,应该不是她做梦,她做不出这些家常细节来。事实是她不该对小孩子抱有太多期望,叶珠华这个年纪换算到后世才念小学二三年级,她搞不清状况很正常,能一五一十地严谨分析自己的遇害情况得是神童才办得到了——或者柯南。 陆锦放弃了直接从她那里获得答案,时间紧迫,她也没空听「那些很要紧的线索」了,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来:「珠儿,你给我说说你舅舅家里的事吧,都有哪些人,他们的大概情况,跟你的关系怎么样,或者别的你觉得应该要告诉我的,都说给我听一听。」 叶珠华却不乐意:「说那些干嘛?浪费时间,你先替我报仇,那些事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 陆锦道:「替你报仇是肯定要的,但首先我得在这家里呆下去吧?现在我病着,见的人少,你那一堆亲戚来看我也是站一站就走,过阵子我好了,总不会还这样,到时候我人都认不全,和人讲话也不对头,你家人要把我当成孤魂野鬼或者妖孽烧了怎么办?」 第9章 叶珠华还是不情愿,她死得太突然也太痛苦,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报仇,别的都不耐烦想。 陆锦见她扭着不肯着声,就道:「好吧,你不想说算了,大不了我追着你一道投胎去。唉——」她在梦里打了个哈欠,「你下去以后要是能等就等等我,我领着你,投到我来的地方去,我们找个好人家,有爸有妈的那种,穷点富点都无所谓,反正比在这里强。就这样吧,我困得很,不和你说了。」 叶珠华终于有点慌张起来,陆锦的话她听得半懂不懂,什么地方不地方,她也没兴趣追究,她只知道自己报仇的事悬了,这可万万不行。跺跺脚:「好啦,我告诉你就是了!」 她虽然肯说了,但说得极潦草敷衍,还混乱,东一句西一句的,陆锦不得不一直追着她要补丁。 问过几回,叶珠华就被问烦了闹起脾气来,陆锦接手她的烂摊子心情也不美好,但想一想,这孩子人生那么短暂,又和她计较不起来,只好忍着劝她:「我问得详细一点,也是想找凶手的线索嘛,不然等你走了我两眼一抹黑,找起来多困难?」 叶珠华不大买账:「哪里用找?我看就是我小姨,你找她就对了!」 ……刚才还是三个嫌疑人,一会功夫就排除得只剩一个了,陆锦无语地当做没听见,继续按自己的步调问话。 连哄带劝地,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把张家的人丁摸了个差不多。 张家现有三代人,高居在上的是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张老太爷出身贫寒,本是湖广人,十岁起就在一家布庄里当小伙计,熬了十年,也只将将熬成了大伙计,没背景能力低,看样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谁知人生难料,他子女运上却好,大儿子也就是张推官竟是个读书种子,张老太爷把儿子送进私塾时只想他能识几个字,将来进布庄当伙计比那些大字不识的有竞争优势,说不准以后出息,能挣个掌柜干干。以张老太爷的眼界和能力,能给儿子规划出这样的未来也算是尽力了,万没想到这一点的投入会有那么高的回报率,张推官去私塾读了两年后塾师就不肯放,情愿不收他的束修,按着他一路读下去,最终从秀才到举人,再到皇榜进士,张推官完成了阶级的华丽跨越,张老太爷也从布庄里哈腰赔笑的老伙计变成了养尊处优的老太爷,发妻病故之后,还继娶了一房小他足足二十岁的妻子——也就是张老太太,其实这位老太太今年才三十九岁,四十还差着点,不过时人多早婚早育早亡,这个年纪叫她一声「老太太」也不算过头。 长辈往下,就是张推官这一房了,他算是张家的顶梁柱定海针,因为张家虽然现有三个儿子,有读书天分的却只有他,下面两个都不成,靠着长兄混混日子罢了。张推官娶的妻子就是当年给他启蒙又免他束修的塾师之女钟氏,他同钟氏育有一女,名萱,即刚才叶珠华提出的嫌疑人之一——二表姐。有二表姐自然该有大表姐,大表姐也是这一房的,不过是庶出,名唤张莲。 这两个表姐同一年生,今年都刚好是及笄的年岁,但性情差别极大,大表姐张莲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把自己照着透明人那一路活,叶珠华在舅家寄居三年,但有摩擦,张莲总是主动退让,所以叶珠华对她印象不错,列嫌疑人的时候就没把她考虑上去。 二表姐张萱相反,因得父母宠爱,日常张扬跋扈,不知为什么看叶珠华这个足足小了她五岁的表妹不顺眼,很爱挑她毛病,几乎是见她一回训一回,叶珠华在平常就被欺负惨了的情况下,把她列为嫌疑人算是顺理成章。 再来是二房,和张推官鸡窝里飞出凤凰来的人设相比,二舅舅张兴志要平凡得多,娶的妻子姓马,因是张推官未发迹之前娶的,普通人家闺女,也没什么可说之处,这一房唯一的亮点在有男丁,还是两个,一嫡一庶,在叶珠华那些碎片似的描述里,就为有这两个男丁,马氏的腰杆比推官太太钟氏还要挺直,惯常多吃多占,什么好东西都敢张口往二房要,叶珠华也吃过她的亏,因此极不喜欢这位二舅母。除此之外,马氏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嫌疑名单上的第二位,三表姐张芬。 和讨厌马氏一样,叶珠华也很讨厌张芬,因为子肖其母,这位二表姐的毛病和和她娘是一样一样的——爱借叶珠华的东西,一借就如断线风筝,再无声息。 陆锦听到此时才精神一振,因为在她看来,虽然前头叶珠华抱怨了张萱那么多话,可事实上她说不清楚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实质矛盾,但是这个张芬就不一样,有利益就有动机,有动机就有可能下手。 「那你问她要的时候,她也不肯还吗?」 叶珠华道:「——什么要?我没要过。」 陆锦以为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释道:「她借你东西不还,你去问她讨要——」 「我不要。」叶珠华打断她,「不还就算了。」 陆锦一下听得发晕,忍不住扶额:「你——你这冤大头做的,你那些东西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叶珠华傲然回:「不过是些摆件,她眼皮子浅才当成宝,拿走就拿走好了,我还去登门讨要,多难看,我才不去。」 这败家熊孩子! 陆锦更晕了,忍不住要说她两句,爹妈都死了,往后就是有出无进,这么个傻清高法就是家财万贯也禁不住败呀!话未来得及出口,就听叶珠华吞吞吐吐地,又补了一句。 「而且,光哥儿在他家住着呢。」 陆锦一怔:「光哥儿是谁?」 「……是我弟弟!」 叶珠华声音中的鄙视冲破那团迷雾,直冲到陆锦面前来,让陆锦难得地有点脸红。哎,好吧,她是一门心思只顾着斗气了,居然连原主有个弟弟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有接受到。 她努力把先前那些路人甲来探望她的记忆扒出来回忆了一下,发现想不起有疑似弟弟的人来探望过她,心中闪过疑惑,再一想又释然了——叶珠华才十岁,她弟弟只有更小,她不管是当时毒发着被送回来还是后来寻死,整个人的面貌都吓人得很,弟弟那么小,长辈们不领来见她,怕惊着他很正常。 第10章 陆锦消化了一下自己即将多出一个弟弟的事实,点点头:「那难怪了,你怕去讨东西,得罪了二房的人,他们把气出到你弟弟身上是吧?」 这么说着,陆锦心中不由酸软了一下,找到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想她没亲妈就够惨了,这姐弟俩连亲爹都没了,寄人篱下,成天被亲戚拔羊毛也只好忍着,怕招来再不堪的待遇。 「对了,你弟弟今年几岁了?怎么不跟你一道在这里住着?」陆锦至今没有出过房门,但听丫头们来往间的声气,她应该是依附着大房而居。 叶珠华闷声道:「大舅母身体不好,我们刚来时,弟弟才两岁,离了家不习惯,夜里总哭,大舅母受不住吵,只能放到二房去了。」 这难怪了。陆锦叹了口气,明知面前是一团虚空的雾,还是忍不住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她「头」,道:「别难过,你是个好姐姐。」 叶珠华的反应是把头一扭:「哼,他和我又不是一个娘生的,我就是看他可怜,才顺便想着他一点罢了。」 陆锦:「……」 又花了点功夫,陆锦才弄明白这弟弟原来是个同父异母的,叶珠华的母亲很早就逝去了,之后其父叶安和续了弦,又生了幼子,取名叶明光,乳名就唤作光哥儿。 陆锦同时在这里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叶安和生前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知县,因黄河改道殃及当地,叶安和组织衙役民众日夜筑堤,同众人一样吃住都在堤上,最终成功挡住了洪水,保住当地不受天灾肆虐,但叶安和本人却于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出来巡视时,不幸为狂风卷落到河水里,因公殉职。 之后怀庆府把他的功绩报上去,因叶安和还未满三十,又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今上十分痛惜,御笔下令追封,又给他的遗孀也赐了诰命——只是遗孀没福气,丈夫过世后,她不多久也撑不住,跟着撒手去了。 所以,别看叶安和生前官职不高,却是正经在皇帝面前挂过号的。叶珠华提到这一点十分骄傲,怕陆锦不相信,特别提出佐证:「我来金陵时,魏国公府的老夫人都请我去见了见,送了我表礼,夸我爹有清名,是个能吏。」 陆锦连连点头附和她:「嗯,你爹是个好官。」 太好了,她到现在才感觉终于抓到了一点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她需要去公堂上喊冤,说家父是某某曾得过皇帝追封的县令总比说家父是某村叶大牛有用吧? 而叶珠华骄傲过后,便低落下来:爹再好,也不在了,否则她何至于寄居舅家,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想,愤恨重回心头,她马上催逼起陆锦来:「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好好,我知道。」陆锦回过神,重新想起先前的正题,道,「不过照你这么说的话,你二表姐应该没理由害你吧?你又没问她讨还东西,她干占便宜不吃亏,没道理生出杀心来。」 「怎么没有?」叶珠华大声道,「我先就说了,她恨我越长越好看,站一块会把她比下去,和我讲话都阴阳怪气的,还和小姨一起排挤我,只有来借我东西的时候才装个笑脸。照我看,说不准是她俩一起下的毒手。」 陆锦:「……」 时间紧迫,不能浪费在争执上,她只好假装没听见这孩子执着的玛丽苏宣言,也不对她的自我认知发表任何意见,转而继续问起张家的事来。 再往下还有一个三舅舅张兴文和小姨张巧绸,这俩就是现在的张老太太所出了。 张兴文今年十七岁,还未成家,原在国子监里念书,但两个月前与同窗起了争执,打破了同窗的头,虽然张兴文有个当推官的哥,不幸那同窗更有个当侍郎的爹,拼背景落败,灰溜溜地被国子监踢了出来,目前失学在家,等待张推官给他寻一家书院。 张巧绸则可以算老来女,今年将将十二岁,作为嫌疑人名单上的第三位,叶珠华对她一样抱怨多多,因为念念不忘自己毁掉的新裙子,还夹杂着详细地又说了一遍。 陆锦原来不太耐烦听的,但叶珠华巴拉巴拉的一直说,她没找着机会打断,结果被迫多听几句之后,她意识到,这可能不只是她以为的小孩子之间的幼稚争端,态度不由变得认真专注起来。 原来这正是三月里才发生的事,当时叶珠华刚出孝,因守孝之前那些衣裳都小了,钟氏便替她新做了几身,其中就有她最喜欢的那条石榴红绫裙。赶上魏国公府的老夫人过生日,钟氏前去拜寿,这种场合一般是交际亮相的好时机,有儿女的多半会一同带去,钟氏就打算带着张莲张萱两人去。叶珠华年纪太小,又只是表亲,照理是和她没多大关系的,但钟氏想到徐老夫人当年特地叫叶珠华去见过,于是心念一动,想着把她也带上,不管到时候能不能见着老夫人,有这份礼数总比没有好。 结果消息传出,张巧绸大闹起来——她辈分虽高,年纪却小,大房两侄女都正是要说亲的年纪,明显比她更需要出门露脸,所以这回没轮着她,张巧绸本来倒也接受了,但一听说叶珠华居然可以去,立刻翻脸不依,哭到张老太爷那里去,张老太爷心疼幼女,出面发话,钟氏不好忤逆公公,只得答应了,但这不是出门踏青,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无所谓,她带上叶珠华已经算超额了,绝没法再增加人选,吃个寿酒拖上一串女儿小姑,人家看着也不像样。无奈之下,只能把张莲留在了家里,让张巧绸顶了她的名额。 一行人去了魏国公府,来拜寿的人格外多,诸般热闹自不必说,张家女眷们进内堂拜见了徐老夫人,张家与魏国公府相比,家势可谓是普通之极,徐老夫人肯在这样繁忙的日子里亲见她们已算是给了面子,一般说两句吉祥话儿就该出去外面花厅了,但因叶珠华生得好(陆锦:……==),徐老夫人眼前一亮,额外留她们多说了几句话,当时张巧绸就挂了脸。再等到她们出去花厅,各家夫人太太们交际起来,叶珠华又收获一堆赞誉,张巧绸就更不高兴了,忍到开宴,乘着丫头上菜要放下时,「不小心」撞了那丫头,结果一盘醋鱼都倾倒在叶珠华裙上。 第11章 叶珠华的新裙子就是这么毁了的,回来努力洗了半天,脏污是洗净了,裙子同时也洗走了形,拿火斗装滚炭熨了半天,也变不回原样了。 陆锦把她后续的抱怨打断,问道:「除此之外,你在魏国公府可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事,或者特别的人?」 叶珠华给她托梦到现在,话是说了不少,可作为线索的几乎没有,她和亲戚们虽有矛盾,本人性格也有不招人喜欢之处,但不管怎么看,都不到能惹上杀身之祸的程度,陆锦不得不把仅剩的突破点放在了魏国公府上,一则这个时间节点很近,二则这种公侯府第盘根错节秘密繁多,说不准叶珠华便是什么时候招惹上不该招惹的是非了——咳,这是陆锦从电视剧里看出来的心得,其实公侯家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她才穿来哪里能知道?会这么想,只能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叶珠华茫然了一会没动弹,陆锦猜她应该是在回想,便凝神看着她等待,谁知看了一会儿,便见她似乎是小了一圈,陆锦心中一凛,正要发话,叶珠华自己也觉出来了,慌张地转了个圈:「我、我的时间好像快到了——」 陆锦忙道:「珠儿别慌,快接着想。」 「我想不出呜呜——」叶珠华哭起来,「我就记得我一直都和大舅母在一起么,寿宴午晌结束,然后我们就回家了。特别的事——我想不起来呜呜……」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她又小了一圈,亲眼见一个灵魂在眼前消逝的感觉是很震撼的,陆锦心中又是酸楚又是不忍,忙跟着道:「算了算了,想不起就不要想了,你好好地去投胎,争取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的事就别记挂着了,你放心,仇我一定替你报了!」 叶珠华持续地在缩小,她呜呜地:「你要记得呀!不然我死不瞑目!」 陆锦郑重答应她:「嗯!」 「还有,还有光哥儿……」 叶珠华缩小的速度加快了,同时缓缓变得透明,她的声音也跟着变小变虚,后面的话都融进了虚空里,再也听不见了,陆锦眼见着她消失,情不自禁地向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追了两步,大声许诺:「我知道,我会照顾好他的!」 啾啾,啾啾。 窗外鸟儿鸣声清脆,新的一天于焉展开。 玉兰从摆在窗下的一张罗汉床起来,顾不得别的,先轻手轻脚地走去床边,小心地撩开帐子一角,往里看时,躺在里面的小小女童睁着眼,同她对视。 「……!」她吓得心里一跳,出口的招呼都带上了结巴,「姑、姑娘醒了。」 陆锦「嗯」了一声。 她其实早已醒了,但今天不是痛醒的,她朦胧里觉得自己的腹痛忽然好了,为了验证是错觉还是做梦,她努力硬逼着自己醒了过来,一摸肚子,发现果然再没感觉,好得彻彻底底,倒好像她前阵子痛得恨不得去死的那些痛苦都是假的一样。 但脖子和头部的痛楚却又还在,只是不再发晕想吐了,相比之下,这才符合正常的痊愈过程。 陆锦发了一会呆,胡乱猜测起来——该不会是叶珠华走了,把「她」所受的伤害也一起带走了吧?这猜测乍听荒谬,但细想却似乎又合情理,陆锦立刻查看起自己手臂,「她」毒发时双手反折,在棺材里被抬着碰撞,小孩子皮肤娇嫩,磨破了好几处。 衣袖做得宽阔,一捋直到肩膀,露出整条胳膊,这个时辰天光未明,陆锦在帐子里看不清楚,只能仔细上下摸索,只觉凡触手处一片光滑,再摸不到一点疤痕。 ——真的带走了! 陆锦心头重重松了口气。 她后来鼓捣出来的那些伤看着吓人,其实不算要紧,麻烦的是身体里残留的余毒,就算现在清干净了,也不能保证以后就不会有后遗症冒出来,这种级别的剧毒是闹得玩的吗?还好,她摆脱了这个可怕的不定时隐患。 鉴于叶珠华送了这么好的一份礼物,陆锦在心里给她拜了拜,再次祝福她能投个好胎。 情绪这么波动了一番,再想睡也没法睡了,陆锦便合着眼,在心里默默回想温习起夜里的那个梦来,这种托梦大约与一般的做梦不同,她现在脑中记得清清楚楚,一点都没忘掉,只要强记就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记到差不多时,天光也亮了,此刻玉兰站在床边,紧张地撑出点笑容来:「是我睡晚了,姑娘怎么不叫我一声?对了,外面这鸟儿叫得扰人,我去把它赶走。」 她说着便要走,陆锦——不,现在该叫叶珠华了,叫住她:「不用。」 玉兰有点犹豫地站住,道:「我怕吵着姑娘。」 对于她的小心翼翼,叶珠华很过意不去——就是她把人吓成这样的,虽然她不是故意糟践人,但穿来这些日子,她心中郁闷不忿,这个玉兰和另一个叫红樱的丫头轮流看管服侍她,直接承接了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怒火,确实跟着一道受了不少罪。 「我今天感觉好些了,不那么怕吵了。」叶珠华道,「前一阵我身体不好,心情也差,迁怒到你们,让你们受苦了。」 她本想正式道个歉,但看此地风俗,这么干恐怕不一定合适,而且原主那个性情,就算错了,应该也拉不下脸和丫头道歉。 果然,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玉兰就显得十分惊喜了,肢体一下放松了,笑容都真诚许多:「姑娘说哪里话,姑娘遭了难,我们更该用心服侍才是,有什么受苦不受苦的,姑娘能熬过这一关,身子好起来,就比什么都强了。」 她说着,眼圈居然微微泛红起来,叶珠华吓一跳,这丫头看着起码十七八了,怎么这么容易动感情,想劝一劝,怕话多了暴露,这毕竟是贴身服侍的人,只好赶紧想了个话题转移,伸手指向窗户那边道:「我看今天天气不错,你去把窗子开了,我想透一透气。」 玉兰忙答应着,抹着眼睛去了。 第12章 开了窗后,玉兰穿戴收拾好自己,便出门去往厨房取热水来给叶珠华洗漱,柔软的布巾轻柔地覆到脸上擦过,漱口的温水都是直接端到床边来的,先前叶珠华没心思注意这些细节,这会儿一看,她洗过脸后,玉兰只是就着她的残水匆匆洗了一把,就又脚不沾地地出去取早饭去了。 珠华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算是给她展示了一下命运还有更坏的可能性吗?好吧,至少她没有穿成玉兰或者红樱,既然前世种种已离散在时空里,再也回不去,那就当她是重新投了一遍胎,不多想那些没用的,努力好好活下去吧! 她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掀开被子下了床,先静立片刻,感觉站着也不再头晕,脑震荡的症状应该已经熬过去,方放心把脚塞进鞋里——过程中嫌弃地扁了下嘴,脚也这么小,好烦哦,哪天才能长大。 四面一望,没找着外衣,珠华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鹅黄中衣包裹得好好的,长袖长裤,哪都没露,她也就不找了,直接走到门边去,扶着门框往外张望。 这里是个小跨院,占地极小,风物一眼就望尽了,地下是青石铺砌,板板整整,除她住的这间屋之外,旁边还有一间小屋子,另东边还有两间厢房,院子西南角上种了株西府海棠,想是长了有些年份,快有院墙高了,花期将过,只剩得半树残花,艳丽里带着颓废。海棠旁边就是月洞门,连接着外面的正院,她这个角度见不着多少门外的景致—— 一个穿绛色比甲的丫头端着铜盆走过,与珠华目光对上,一愣,走过去又倒回来两步,眼神惊愕,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没说出口,匆匆又跑了。 珠华无聊地收回目光,没放在心上,出了门槛往东边走,旁边那间小屋子她知道是玉兰和红樱住的,那两间厢房是作什么用她就不清楚了。 还未近前,便见大锁把门,她脚步略顿,见旁边的窗户是层暗色纱糊着,看上去不很牢靠,正要凑过去,身后响起又急又快的脚步声,直冲着她的方向来,她只得暂且打消念头,转过身,立刻叫一根细白手指抵住了额头。 「你是安心和人作对是不是!」手指的主人声音清脆,连珠炮般数落她,「一身的伤,衣裳也不穿在外面乱跑,还嫌你给人添的麻烦不够?!你说你这么点大人,哪来这么大气性,赌气没个完,难道必定要让一家人都替你把心操碎了才成?还有你的丫头呢?不好好服侍主子,一大早上跑哪里去了!」 她语速极快,行动力也强,一边噼里啪啦地说话,一边拎起珠华的小细胳膊就往正屋那头拽,珠华一句嘴都没来得及回,已经被踉跄着拖回屋里了。 「你的衣裳呢?你说你羞不羞,要不了两年就要长成大姑娘了,穿着中衣就敢出门,万一被哪个小子看见,你还活不活了!」 珠华揉了揉有点酸痛的肩膀,望着那背对她在墙边木柜里翻找着的穿着杏红单衫的少女,试探着道:「二表姐?」 张萱头也不回:「再等等!这会知道着急了,先发的什么疯!」 这小辣椒! 珠华被呛得无语,不想再招来更多教训,闭了嘴,安分等着张萱找好了一套衣裳,过来给她穿上。 大概是她一直没回嘴,张萱的火气发得差不多了,再开口就是正常语声了:「你今天身子好些了?听说你头疼怕吵,这几天我就没有过来看你。」 「嗯——嘶!」 张萱过来的架势挺有模样,珠华被麻痹了,配合地抬起胳膊,谁知这位二表姐其实不是伺候人的料,先把衣服披她肩上,而后扳过她的手臂向后一扭,便硬往衣袖里塞去,痛得她当即倒抽一口冷气,躲闪不迭。 「这会儿娇气了!」张萱一点不反省,见她要躲,还把她抓回来,继续把她把衣服里塞,嘴上还训,「拉一下胳膊都喊疼,先怎么就敢把脑袋往墙上撞,看看你这额头,还有你这脖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全,要是留下疤来,你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珠华想躲躲不掉,五岁在这个年纪是不小的差距了,她只好一边可怜巴巴地被扭来扭去,一边痛苦地皱着脸——这个二表姐是教导主任转世吧?也太、太、太爱教训人了! 「往常臭美得那样,坏了条裙子都能赌上好几天气,怎么待自己倒不知道爱惜一点?裙子坏了还能再去扯匹料子重做,你这皮肉上哪里修补去?」张萱又训两句,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话都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啊。」珠华无语地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张萱给她穿的是条青罗裙,裙摆斜绣一圈莲纹,样式挺好看,就是太长了,静立不动的时候把她鞋面都盖住了大半,只露出一点鞋尖来。 啪! 忽然遭袭的珠华捂住手,愕然抬头。 「女孩儿家家,你刚那是什么动作!」张萱拍完她的手,一指又点到她额上来,「这裙子好好的,你乱摆弄什么?」 珠华心中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郁怒——不是针对张萱,她瞄了眼张萱的脚面,她的裙子差不多也是这个长度,可见没给她穿错更没故意捉弄她。所以,这是什么见鬼的世道啊?!连条裙子的长度都不能自主,她得把自己憋屈成什么样,才能在这鬼地方好好活下去? 珠华关于「重新做人」的心理建设做了还不到半刻钟,已然崩塌一半。 「好了,既然你能下床了,那就跟我去和娘请个安罢。」张萱说着拽了她的手往外走,「娘身子不好,这两天又病倒了,你去叫她看一看,她见你好起来了,多少总能宽些心。」 珠华不想说话,默默由她拖着,出了屋,穿过月洞门,走进隔壁大了三四倍的院子,拾阶进入正房。 里间的锦帘一掀开,一股珠华极熟悉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跟着便见一名妇人靠坐在床头,披着件外裳,松松地挽着家常发髻,看去年约四十上下,五官仍有秀丽之色,只是肤色有些蜡黄,眉眼间显得十分疲倦。 第13章 她正把一个白瓷药碗交还给立在身边的丫头,见到两人进来,一怔之下拿手帕按了按嘴角,而后招手:「珠儿怎么来了?快过来。」 珠华有点磨蹭地过去,她不知道要不要行礼,好在钟氏没用她纠结,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臂,打量她片刻,叹了口气:「吃了大苦头了,脸上瘦得都不见一点肉了。」 听她提到脸,珠华心中一动:她的心态没那么快转换过来,潜意识里仍把自己当做「陆锦」,因此打起床后,还真没想到看一看这具身子长得什么模样。原主那个小自恋狂的话当不得什么真,不过敢放那么多大话,至少,应该是个长得挺可爱的小孩子吧? 床榻的左前方就摆着镜台,珠华踮了点脚跟,力图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歪了歪,又歪了歪,终于见到上面立着的铜镜里映照出一张稚女的面容来。 然后,她整个愣住了。 镜中的小小少女生着一张非常标准的鹅蛋脸,鼻梁秀挺,除此之外,别的五官再没什么特别出彩的,眼睛并不算大,唇形普普通通,皮肤虽还不错,但因为连病带伤一场,好些天光被灌苦药而没有正经吃饭,两边腮帮都熬得瘦了一圈,肤色比钟氏没好到哪里去,再加上额上和脖间都缠着包扎伤口的白布,两边黑发毛糙地披散下来,整个人看去可谓是既没精神,也没形象。 但、是—— 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在镜中回望过来,如含秋水,又如寒星,瞬间击中珠华猝不及防的心脏。 不管「她」此刻的状态有多么不好,形容有多么随意,都掩盖不住她是个美人的光芒,因为这么一副尊容,让人一见之下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邋遢,而是动人。 楚楚动人。 珠华吃惊极了,她先前一直没把原主的话当真最主要就是因为她的年龄,十岁小孩生得再好,无非就是可爱娇俏萌,她从没想过在这个年龄段能这么明确地传达出「美」的信息,照这个模子长下去,只要不长歪,那是稳稳地从小美人长成大美人。 这一刻,珠华感觉自己三百万的心理创伤终于被治愈了一点点。 「哈!」 张萱不客气地站在一旁爆出笑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娘,你看她,又臭美上了,见着镜子就要照一照,还照得转不开眼了,怎么,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 钟氏微微笑了笑,嗔怪女儿:「你这孩子,就是牙尖嘴利,怎么这么说你表妹。」 张萱撇撇嘴:「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这是替表妹开心么——看她前阵子闹死闹活的样,如今重新臭美上了,才可见是想开了。」 珠华:「……」好吧,她基本可以把二表姐从嫌疑名单上排除了,凶手面对被害人不可能是这个表现,除非心理素质强到逆天,考虑到二表姐的芳龄,这个可能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钟氏看一眼珠华,提高了点声音压制女儿:「好了,不许再欺负你表妹了。」 张萱倒还肯听母亲的话,只是她大概取笑表妹爱臭美取笑惯了的,虽闭了嘴,到底还是拿手指放在颊边刮了刮,做了个羞人的动作才罢。 「……」珠华只好翻了个白眼给她。 所以说「只好」,是因为她出于角色扮演的需要才做出这个不开心的回应,其实她并没生气,她实际年龄比张萱大了有七八岁,看她和看原主一样,总有些看小孩子的宽容感——对张推官就不一样,珠华是可着劲儿地随便作任意作,由着性子和他对阵,说来也不知是哪来的运气,不但没露破绽,还摸到了一些和张推官相处的道道,叫她现在再去和张推官聊个新人生什么的,她一点也不怵;但和钟氏张萱这两母女就还办不到,太陌生了,这也是她打进屋来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原因。 「今天还觉得头疼吗?」屋里静默了片刻,钟氏开口问。 珠华暗暗觑了她一眼:「不太疼,好些了。」 钟氏点了下头:「这便好。这一大早上过来,早饭都没吃吧?都别在我这里站着了,萱儿送你表妹回去,你两个一道吃饭去罢。」 张萱答应了一声:「哎,那娘你好好歇着。」 她也不啰嗦,如来时一般扯着珠华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回到小跨院里时,正巧玉兰提着个食盒也回来了,张萱见了问她:「你在厨房见着云心没有?」 玉兰见到珠华在地下站着,原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问,先被张萱问了话,忙放下食盒,回道:「见着了,刘嫂子今早做的有一道水晶饺,正在屉上蒸着,云心姐姐想着二姑娘爱吃,特在那里等了一等,我走的时候瞧见那笼屉热气腾腾的,想来过一会就好了。」 张萱便点点头:「你去那边院门口等着,见着云心叫她把早饭送这里来,我陪表妹一道吃。」她说着转头,又扯珠华,把她按到镜台前坐下,「看你这披头散发的,先前忘了,该替你梳起来。」 珠华一惊,忙闪躲不迭:「不劳烦二表姐,我自己来。」她现在胳膊还有点隐隐作痛呢,再也不想领教二表姐伺候人的功力了。 张萱板脸教训她:「瞎逞能,你会梳吗?」 珠华看一眼她头上的发髻,左右各分一股垂挂在耳侧,余下的头发则归总聚拢在头顶心,中间以桃红色丝绦束紧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发髻两边各插一朵珠花,大约是梅杏一类的花样,整体看上去又秀丽又温柔。 珠华:「……」她只会绑个马尾,编辫子都编不整齐,编出来像倒了毛的扫帚。 张萱误会了她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耳鬓:「你喜欢我这个?那不成,你头上绑着布条呢,以后再跟你梳罢,现在只能绑两个辫子。」顺手抓一把珠华的头发,「你倒是一把好头发,怪不得天天臭美,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只能梳个简单的双丫髻。」 珠华的头发又黑又长又多,确实当得起「好头发」的称赞,但也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不那么直,稍稍有一点点卷。卷毛么,就容易打结,尤其她又在床上滚了一夜,早起还没来得及梳。张萱这一把下去,凭良心讲手劲其实不重,但赶上寸劲儿,正好抓到结上去了,她又留着长指甲,上面涂着艳艳的蔻丹—— 第14章 「哎呦!」 珠华下意识往后一闪,而后捂着头,盯着张萱指缝间挂着的两根头发,不满地拧起细眉。讲真,要不是和张萱相处有一会了,她真要觉得张萱是有意整她,两人简直有点八字不合。 张萱甩甩手,把那两根头发甩掉,干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她说着忙抓起台上的木梳,「来来,我替你梳起来。」 「我不要,我自己来——」 「好啦好啦,别跟我赌气了,我轻轻的还不成?」 梳齿落下卡进头发,珠华不敢再乱动,只好郁闷地收回抗议,由着不靠谱的表姐在她头上折腾。 大概明白自己理亏,张萱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没话找话:「你倒是会长,净挑着大姑大姑父的好处长了,连头发都是,偏像了你爹,带着一点点卷,梳我这种简单的发髻不用抹油都可以。我和三妹妹就不成,每个月总要用掉一盒桂花油,洗起头来也麻烦死了。」 珠华听了,眼珠向上翻了翻,从镜子里望了眼张萱。只见她的头发是全盘起来的,但从她耳侧垂挂的两股和额前刘海可以看出,她的头发是非常顺直的那种,这种头发披散下来时好看,很有女神范,但要梳成各式发髻时就有点麻烦,因为太顺了,定不住型,必须得抹上发胶(这里是叫桂花油了)才行。 张萱口中的「三妹妹」应该就是张芬了吧,她该叫三表姐,标签有借无还的那位。珠华想着顺口问了句:「那大表姐呢?」 张萱手下一顿,声音瞬间冷淡下来:「不知道,说她干嘛。」 ……好吧,踩雷了,看来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妹关系非常不好。珠华闭了嘴,安安分分坐着。 张萱也不再说话,认真替她梳着头发,她挺言出必行,说轻轻的,真的就轻轻的,手艺也不错,没多大功夫,就编好了两条辫子,拿青绿丝绦绑好,垂在胸前。 这算是最简单的发型了,但珠华往镜子里瞄一眼——咳,她觉得自己即使是配上这个最简单的发型颜值也往上飞涨了十个点,咳咳。 张萱按住她肩膀,把她转过来:「来,我看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好看。」 鉴于这回没再被弄痛,珠华跟她道谢:「谢谢——」 吧唧。 脸颊上残留着温暖柔软的触感,珠华「二表姐」三个字含在嘴里,只觉得一道雷劈开头顶心,麻得她整个人都傻了。 珠华呆呆坐着,自脖间起,很快整张脸都红成了一块红布——她亲妈死得早,没多久后妈就登堂入室,她在亲爸那里就变成小透明了,打小就没机会和人亲近,后来长大上学,因为家庭因素,她的性格是有那么一点拧巴的,不到不合群,但看着就是为人比较冷淡,因此同学们和她相处也都潜意识保持了一点距离,交往再好的朋友也至多挎一挎她的胳膊,从没亲密到这份上过。 ……不是都说古人表达感情很含蓄内敛的吗,怎么、怎么上来就亲啊,她俩明明关系不好的啊! 张萱本来没觉得怎样,她一直很想有个归她管的弟弟妹妹的么,好容易终于来了个,虽然性格讨人厌,但是长得实在太好,她很难真的讨厌下去,忍不住总想来管她一管,难得今天她终于不一个劲顶嘴了,还由着她梳了头发,绑两个小辫子,看上去乖乖的,她就亲了一口,怎、怎么啦?! 这是她表妹,她当表姐的难道亲不得么?! 「你这么大反应干嘛?」张萱被带得也有点脸红,她努力假装没事,先发制人地道,「你娘难道没亲过你么?」 珠华终于回了魂,她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大了,也装没事,用平常的口气回答道:「我不记得了。」原主的娘也是过世很早,这一点和她一样,可以张口就来,不必撒谎。 「唉,我忘了,大姑去得早。」张萱恍悟过来,这时玉兰和拎着食盒的云心走了进来,她看一眼,拉起珠华:「好啦,小可怜儿,算我说错话,别见怪,来吃饭了。」 珠华:「……」 「小可怜儿」的称呼一入耳,她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位二表姐,是闺中太无聊,所以热衷对她管头管脚,把她当成洋娃娃在养成了吧? 玉兰和云心拎来的两个食盒打开,挨样摆放在炕桌上——这么说其实不大准确,因为挨样摆放的是云心,玉兰么,她只是从食盒里取出了一碗稻米粥,这就是珠华的早饭了。 反观张萱那边,除了一碗同样的稻米粥之外,还有一碟水晶饺,一道切得细细的腌瓜,一道拌豆芽,再一道蛋皮拌黄瓜,都是小小的白瓷碟装着,分量不大,但对珠华来说,吸引力真是百分百,她的眼睛粘上了简直拔不出来。 因为身上的伤病要忌口,她打穿来就一直吃的是没放什么调料的粥汤之类,没对比的时候没觉得怎样,毕竟穿越对她来讲是个极具冲击力的事,她单接受这个就耗掉不少心神了,一时注意不到吃穿上。 但现在,对面好几个碗碟摆着,珠华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一碗白粥,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她控制不住地,磨磨蹭蹭地,把筷子往对面伸了伸,筷尖挨着搭到水晶饺的碟子里。 张萱发现了,无情地把她的筷子推开:「不行,里面有虾,你不能吃这个。」 「……」珠华默默低头,收回筷子。 前面说了,她性格拧巴,卖不来萌,也装不出可怜,但不知怎地,就这么沉默着也勾动了张萱的同情心,她在自己面前的几个碟子里环视一圈,把蛋皮拌黄瓜往对面推去:「你吃这个吧,这个应该没事。」 她说着询问地看了一眼立在身侧的云心,云心会意地附和:「是,黄瓜和蛋皮都是新鲜才做的,表姑娘吃这个应该碍不着伤口。」 珠华刚颓的肩膀直了回来,眼神亮亮,先跟张萱道:「谢谢二表姐。」然后唰,下去夹一大筷。 第15章 张萱:「……」她摸了摸心口,觉得表妹还是不要太乖,因为她感觉心脏不太好。 一时饭毕,张萱胃口不大,水晶饺还剩了两只,小菜也剩了些,云心见她放下筷子,便要过来收拾,张萱止住她:「别收了,你和玉兰不是也没吃?把你们的饭端来,顺便吃了罢。」 给人家吃剩菜不好吧?珠华刚要阻止,却见云心笑嘻嘻地谢了,玉兰面色也很正常,快速拎着空食盒出门,不一会回来了,开了盒盖,取出三碗粥并三个圆鼓鼓的大包子来。 珠华见她们都没意见,只好默认自己少见多怪,她又奇怪上了食物的分量,问道:「这是三个人的量?」 玉兰应了:「还有红樱的,她前天在姑娘这里值夜,说没睡好,头疼得厉害,现还躺着爬不起来,我给她送去。」 她说着端起一碗粥,又拿过个包子,目光在水晶饺上犹豫片刻,云心忽然伸手挡住:「这个不许给她,本来做着就费工,里头又是刘嫂子早上现剥的河虾,又大又鲜,十天半个月不见得能见着一回,我们沾着姑娘的光才一人能分着一个,凭什么给那三天两头装病的?你要给她,我可要恼。」 玉兰的脸色有点紧张地僵了僵:「红樱不是装病吧,我看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应该是真的不舒服。」 张萱发话了:「得了,别给她打掩护了,我们家还有谁不知道你们这的病西施啊。要不是看着她是从河内一路跟着珠儿过来的老人,打发了珠儿脸上不好看,我早撵了。」 张萱给定了调,玉兰不敢再说什么,端着粥拿着包子默默走了。张萱望着她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向珠华感叹:「你看看,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懒的不成样,一个倒是忠厚勤快,可又老实得太过了,教人欺负到了头顶心也不知道吭一声儿,还想着粉饰太平替她说话,真是,唉!」 珠华:「……」她努力往回想了想,好像确实是玉兰在她身边的时候更多一些,尤其是最早那几天,她余毒未清,天天上吐下泻,折腾得不行,每回事后的灾难现场都是玉兰那张憨厚脸在收拾,红樱就不怎么见,哦,对,她又想起了更多一点,她找着机会藏勺子那次,跟撞墙那次,就都是红樱在守着她。 所以,红樱非但干活少,偶尔干一干还玩忽职守。 张萱抱怨一句就罢了,没想真怎么着,在她看来表妹还是个孩子,不能指望她懂得约束手下。 「我先过去那边了,娘病着,我要去帮着料理些家事。」她说着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叮嘱珠华,「你这一身的伤还没好,不许再出门了,就在屋里乖乖呆着,听到没?」 见珠华点了头,她才扭回头,迈出门槛走了。 一时玉兰回来,同云心两个对面坐着吃过饭,云心把碗碟收收,放食盒里拎走了,玉兰拿了块布巾擦着炕桌。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珠华拎着裙子在屋里转悠——她暂时还习惯不了这么长的裙子,怕踩到脚底下绊个脸着地。 她这闺房原是一间大屋子,布置时用多宝格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间待客,里间起居,一色木头家具,珠华对木头没研究,认不出是什么木做的,只觉得看上去做工还不错,整体挺协调。 屋里的主要装饰物就是那面大多宝格,格子里林林总总摆了不少器具摆件,多是瓶瓶罐罐,珠华挨个看了一圈,她是个俗人,没从那些造型图案上感觉到什么艺术的召唤,很快失了兴趣,又开始重新转悠起来。 但屋里就这么大,不过再转两圈,珠华就不耐烦了,往屋外走去,外面其实也很无聊,不过地方总比屋里开阔些。 玉兰早就擦完桌子了,立在一边守着她,见状有点犹豫地拦过来:「姑娘站了好一会了,该累了,不如上床歇一歇?」 「不要。」珠华干脆拒绝,她确实有点累,但躺了这么些天,她骨头都躺僵了,才不想再躺。 玉兰为难地坚持了一下:「可二姑娘说——」 「她现在不在,你不说我不说,她又不会知道么。」珠华说着,继续往前,她身量矮,玉兰又不敢像张萱那样抓她,结果让她顺利溜了出去。 但刚下台阶,珠华就被迫退了回来——因为张推官出现在了月洞门前。 珠华坐在炕上,她腿够不到地,就垂在炕沿边,一晃一晃。 张推官坐在对面,例行问了两句今天身体怎么样之类的话后,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提凶手的事,被她晃得总闪神,瞄一眼,又瞄一眼,见她还晃得专心致志的,终于忍不住道:「珠儿,姑娘家坐有坐相,你这像什么样。」 这句话其实没错,但张推官说话时的那个口气实在不招人喜欢,加上总和一个人作对的话,其实是会养出惯性来的,珠华张口就道:「给我下毒的都没事,我晃个腿倒是碍着舅舅的眼了。」 张推官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不禁埋怨女儿——他清早去给张老太爷请安回来,恰见着女儿从跨院里过来,一问,外甥女今天状况倒好,不但能下床了,脾气也不火爆了,难得乖巧。他得了这个底,用了早饭后才忙过来了,哪知女儿的情报一点也不准确,他又被照脸喷了。 「我来就是想和你说一说这件事的,本来昨日就要说,偏你吐了,就耽搁下来。」毕竟做官的人,张推官的心理素质还是不错的,很快收拾好了情绪,顺着进入了正题,「家里有人一时糊涂——」 珠华霍然转头:「舅舅,您是一府推官,应当见过无数刑案。假如凶手是与我有了争执,当场失控行凶,那我承认舅舅说的‘一时糊涂’,但实情是这样吗?牵机是要紧要命的东西,想来舅舅不会随便扔在桌案上,这个人先费心机偷到了牵机,再费工夫放到我吃的食物里,整个过程是有一定时间的,在这个时间里,这个人随时有机会后悔收手,但他收手了吗?他坚定地执行了整个过程!我不认同舅舅说的什么一时糊涂,这就是一心要害死我,就是蓄意杀人!」 第16章 张推官怔住了,这回不是被噎的,而是被惊的——他打量的眼神显得有点陌生,珠华一下反应过来,迅速补救:「我知道舅舅下面想说什么,无非是我们总是一家人,既然我没死成,那就原谅他算了?哼,真像舅舅讲的一时糊涂,不是不可以,可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我天天想,想得十分清楚了,舅舅不要以为我小,就可以说服糊弄我。」 张推官便释然了——这倒不是他一把年纪了反而好糊弄了,他是家里唯一有正职的人,又在事业上有些上进的野心,每日大部分时间和心力都扑在了公务上,连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没工夫教导,更别提外甥女了,虽然住这么近,也只是大略了解一点外甥女的性情属于娇蛮那一款而已,至于更多细节,他是真不清楚,自然也没法对照。 「那珠儿,你想舅舅怎样做,才能合意呢?」 珠华摸一摸脖子——她脖子上的伤口大多不深,有几道已经开始结痂了,被闷在布条里有点痒,她不是真的小孩子,知道再痒也不能抓,只好摸一摸算数。 但这一不舒服,她心里发燥,中二病就又跟着有点复发起来了,扬起下巴:「舅舅,你那牵机还有剩的吗?」 张推官皱眉,压低了声音道:「珠儿别闹,你知道那物来历不寻常,往后最好提都别提,还问它做什——」 外面忽传来脚步声,张推官忙止住话语,站起侧身向外一看,便见有两人正迈步进门,一个是穿藕荷色长身褙子的中年妇人,身量不高,微有发福,不过总体看去还是很有几分风韵,另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生得十分娇俏。 珠华正琢磨这两人是谁,听张推官叫了一声「老太太」,明白过来走在前面的是张老太太,那次后跟着的少女,多半就是她的小姨张巧绸——同时也是原主认知里嫌疑最重的那位了。 因如此,珠华不由盯着那女孩儿多看了两眼,张巧绸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对上,珠华很确定自己不是错觉,她感觉到张巧绸的眼神收缩了一下,肩膀微微向上一耸。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珠华假如是个真的十岁小孩子,那很难觉出什么来,但她不是,所以她很清晰明白到这个是精神紧张的表示。 ——小姨来看养伤的外甥女有什么可紧张的?张萱见她时可一点不这样,收拾起她来可溜了。按照原主给的人设,张巧绸现在应该是幸灾乐祸她破了相才对。 珠华并不怀疑原主有可能给了错误信息,那个小孩子在认知上也许因为年幼而有所差池,但她的叙事都是真实的。她说自己长得好看,果然好看;说张萱爱训人,张萱果然见她就训;裙子被毁的事也从张萱口中得到了侧面印证。 珠华心中忍不住闪过一个荒谬的猜想:不会吧?难道这还真是真凶?可她只比原主大两岁,今年也不过十二岁啊! 「……」张推官站在一边,已经拿目光提示了几回了,外甥女都没反应,还是稳稳地坐着,他只得开了口,「珠儿,你外祖母来看你了。」 珠华回了神,一边站起来让位叫人,一边心里再起疑惑:对她来说张巧绸也是长辈,按礼节该一并说的,怎么张推官却不提她?搁别人可能是一时口头上的疏忽,但就珠华对张推官的一点了解,他可不是这种粗心眼的人。 虽然珠华起身迟了,但张老太太看上去一点也不计较,看上去跟「老」其实还很有一段距离的她过来,先拉起珠华的手,把她看了一遍,然后就笑道:「珠丫头今天的气色好多了,来,坐罢,你身上还没养好,就别讲那些虚礼了。」 她虽这么说了,但张推官都站着,珠华怎么好坐?抽了手推辞了。 张老太太也不勉强,自己坐下了,问张推官:「老大怎么不去衙门?最近不忙吗?昨天好像也见你在家里呆着,倒是难得见你有闲的时辰。」 张推官语声淡淡地:「我倒是想去,只是去不成。珠儿的事再不处置清白,只怕不只汪府台,连刑部都要来人找我谈话了。」 珠华惊悚地仰脸目视他——她觉得张推官不只是单纯的回话,他的话里是有攻击性的,这和他面对珠华的时候很不相符,虽然珠华对他有很多腹诽,并不喜欢他,但在客观上不得不承认,张推官来看她的时候态度一直很温和,随便她怎么炸刺,连昨天冷不防叫她吐了一身都没发怒。他对作天作地的外甥女都能忍着,继母不过问了他很正常的一句话,他这么不客气干什么? 虽说继母继子关系差不是罕事,但张推官已经是个很成熟的中年人了,他性情里又有忍性,不管心里怎么想,做一做面子情对他来说一点不难,可他并不。 珠华的目光在张老太太和张巧绸两个人身上轮流流转,这答案算写在她面前了吧?现在只剩下一点小问题:究竟是一个人下的手,还是共同犯罪呢? 张老太太也觉出来了,因为她虽然面色撑着没变,但不再和张推官说话了,转而笑着问珠华:「你在屋里关了这么久,是不是闷了?我听说你早上出门了,可别心焦,还是把身子养好了才好。」 消息够灵通的啊。珠华打量着这个脸团团看上去慈眉又善目的妇人,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先头大舅舅也说过我了,我现在不闷了,有大舅舅陪着我说话呢。」 张老太太笑道:「哦?和你说什么呢?」 就等你这句。珠华道:「其实没说什么,就是聊一聊凶手嘛,外祖母知道,大舅舅早就查出是谁害的我了,只是怕我伤心,一直没和我说,今天看我好起来了,才来和我提起这事,问我想怎么处置凶手。」 张老太太再好的养气功夫也绷不住了,失声道:「查出来了?」 「是啊。」珠华笑道,「大舅舅是推官嘛,整个城里最会查案子的人了,谁从他屋里偷了东西,难道他还能查不出来?」 「……是,是。」张老太太勉强应着,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第17章 她都如此了,张巧绸更不堪用,脸色白里透出青来,交握在腹前的手紧紧抓着帕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直抖。 珠华的心倒是平静了一点点:这不是个天生的罪犯,有反社会人格的那种,她是知道怕的,她的胆量和心理素质其实并没超越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正常阙值。看,这不过才两三句话的功夫,甚至都还没和她亲自交流,已经吓得把「我是凶手」写在脸上了。 但,她的凶残度是远远超越同龄人的,因为一个普通小姑娘,无论和别人有多大的矛盾冲突都不会想到要给人下毒并真的去实施。 张推官不傻,屋里都这个气氛了,他还能明白不过来?他看向珠儿,略疑问地问一声:「珠儿?」 没下文,但珠华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冷笑着向他点一点头:是的,用不着你告诉我,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和大舅舅说呢,」珠华开了口,「我是个讲道理的人,虽然这个凶手差一点害死我,但既然还‘差一点’嘛,那我就不能要她偿命了,外祖母说是不是?」 张老太太的目光惊疑不定:「……道理是这个道理。」 珠华像是总站在一个地方站得有点无聊了,她往张巧绸那边慢悠悠晃了两步,嘴上接着道:「而且,又是一家人,那就更不好计较了,这个人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我要是太咄咄逼人,反而伤了和气,对不对?」 张老太太放松了点,她以为这些话都是张推官劝珠华的,老大这个人,还是肯顾念家里的,当日珠华半夜出事,老大几乎气死过去,但最终不还是决定一床棉被掩了,喝令下人去买棺材,当普通病逝发了丧?只没想到,这小毛丫头命这么硬,都进棺材了,居然还叫她挣回了一条命来。 张老太太就道:「虽是一家人,也不能太委屈了你。」 「外祖母说的,就正是我想的了。我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差点死了两回的人了,我说一句见惯生死,大舅舅和外祖母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小孩子说大话吧?」 珠华说着笑出一口小白牙来,又抬手摸了摸脖子——里面又痒了,但张推官和张老太太不知道,两人一个也笑不出来,张推官的脸色尤其沉重:「……珠儿,你想做什么,舅舅总是尽量依你就是了,莫再动那糊涂心思。」 珠华收手摇了摇:「舅舅别多想,我只是想说,生死关头绕了两圈,好多事呢,我是都想开了,也不怕了,能活下去我自然是想活的,可得分个活法,要是再叫我憋屈着活,该给我的公道不给我,我宁可死了算了!」 她末尾一句猛然提了音量,尖利的童声在不大的室内炸开,张巧绸离她最近,本来因为她靠近过来神经就绷得很紧了,被这一击,嘎嘣断了,「啊」地一声短促尖叫,丢了帕子,闷头往门外冲去。 珠华望着她的背影:「……」 好像用力过猛了怎么破? 张推官的脸色难看到可怕。 他其实非常心焦于解决此事,但不得不缓着来,因为为了避免家里陷入另一场混乱中,他不能对张巧绸做出太严重的惩罚,但同时也不能太委屈珠华;他努力想在这两者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在这个平衡点没找到之前,他宁可忍耐,保留意见,以免事情不可收拾。 但他的苦心今天付诸了流水。 张巧绸实在是不该来——或者来也行,自招罪过,忏悔道歉。 她却不,装没事人一样地来了,以后珠华知道真相后想起这一幕,这就是纯拉仇恨。而张巧绸又沉不住气,没装住,珠华不过试探两句,她就面无人色飞快暴露了,到这里也还是可以补救,该立刻下跪痛哭告饶;结果,她居然跑了! 这真是糟糕的出场,更糟的退场! 哪个有悔过之意的人会这么干事! 张老太太失态地站了起来,脑子里快速转了一圈,挑动着嘴角憋出个笑模样来,向珠华道:「珠丫头好好说这话,怎么突然喊起来了,看把你小姨吓的。」 珠华还未开口回击,张推官忍无可忍,他已经够周全家里的了,然而这对母女还不体谅他,到这地步了还试图抵赖! 「请老太太去追上巧绸,带到前院正堂去,我现在召集家人,明理此事。」 张老太太面具一样浮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了:「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这事那事,巧绸那么点年纪,她能沾带上什么。你要管事,我和你爹两把老骨头去领教你的官威就是了。」 张推官哪里怕她的排揎,面无表情地道:「不去也行。事发第一时刻我便审了洗墨,打我取回牵机到珠儿出事这段时间里,家里唯一进过我书房的人就是巧绸。老太太既然有别的意见,那我循公回避,这便把洗墨交到理刑馆去,请汪府台亲审,届时发下票来,巧绸要去的就不是前院,而是府衙的大堂了,老太太是不是要这样才满意?」 「……」张老太太脸色数变,最终紧紧抿住了嘴唇,一言不发地走了。看其去意,并不怎么慌张,若有所恃一般。 张推官心情复杂地这才看向珠华,他实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外甥女了,先前提一提她都暴跳,现在凶手当着她的面大摇大摆地晃悠过来了,还明摆着想靠抵赖过去,竟不准备付出任何代价——张推官的屁股是歪的,难免更偏袒自家人,但他的脑袋没进水,珠华现在怎么生气,他都并不奇怪。 但他还是惊住了。 因为珠华没生气。 珠华非但没生气,心情还正经不错,因为她从先前张推官和张老太太说的一句话里得到了巨大的灵感,并且试探之后,证实了她的感觉没错。 嗯,就是她忽然拔高嗓门吓跑张巧绸的那一句,她放出那句话来,当然不是为着吓唬张巧绸,也不是真的想再死一次,她只不过是在以死胁人而已。 威胁的对象不是张老太太,而是张推官。 第18章 威胁的成果,她十分满意。 张推官的拖延症好了,雷厉风行地准备开审——以为她在开心这个?错,老实讲,这只占了很小的一个比例,张推官说了要明理此事,也只是要「理」了而已,以他的立场会给出什么样的交待,珠华并不抱持多大希望。 她从这进展里真正得到的讯息是:她穿来的时机真是太好了,简直集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呀。 清明长街,众目睽睽,稚女剧毒,分分钟脑补出一万字,初到宝地的第一时刻就打出了名头,最大限度地坑了张推官一把。 虽然她还没机会出门,没接触到外界信息,但只看张推官被逼得衙门都不去了——她刚被从医馆送回来性命最垂危的几天张推官都还敬业地去办差呢,就可知舆论发酵到什么程度了。 这说起来真要谢谢张老太太,要不是她没话找话问那一句,珠华真没想到这一点,张推官是家里最常来看望她的人,她习惯了他的出现,没有注意他这两天来的时间不对。 要是现在坐着,珠华又该晃起腿来了:真是好、极、了。 她以为自己在这地方一无所有,一切都要从头打拼,却没想到她其实握着相当有分量的一张牌,是哒,这张牌就是她的性命安危,从此不用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顾惜了,只要还在张家一天,张推官就得保证她好好地活着——否则他怎么说得清哪?没死透就被出了殡的外甥女,好容易救回去没两年又出了事,哪怕她是自然死亡的,群众都不会相信,自会自由脑补出自己认为合理的真相。 这「真相」里,张推官自然清白不了,到时候就不是去不得衙门了,恐怕压根就不用去衙门了。 因为自身经历,亲情这回事,珠华是挺漠然的,而像张推官这么一个任由外甥女冤死还帮忙掩盖罪证的人,她就更不觉得有和他发展亲情的必要了,所以无论他先前有多放得下身段,态度有多和气,珠华一概冷眼以对,他那些后悔痛惜,在珠华心里和鳄鱼的眼泪差不了多少。 不过从今往后,珠华决定要变更一下下了,还是应该客气一点。 有鉴于此,她对上张推官的目光,平静地问:「舅舅,我也要过去吧?」 张推官:「……对,你不用着急,缓一会再去也行,我先去通知你二舅舅他们。」 他这时也没空多想,说着便出去了,见到玉兰站在院里,顺口吩咐她往二房去传话,自己则匆匆亲自去找张老太爷。 巳时中,除了二房一个年纪太小的庶子和乘着暂时没书念跑出去玩没在家的张兴文,外加卧病在床的钟氏外,张家其余人等齐聚正堂,八扇门扉齐开,下人们皆被撵到了数丈外,不许靠近。 珠华立在屋里,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好好看一看张家的众生相。 正中两张太师椅上分坐着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张老太爷穿着十分体面富贵,但他比张老太太年长了整整二十岁,看去满脸皱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头子样,和张老太太坐一起,活脱脱的两辈人,一点也不般配。张巧绸倚靠在张老太太身边,张老太太拍着她的手,不时絮絮低声和她说些什么,大约是安慰她不要怕。 张老太太的安慰挺有效,张巧绸这会儿的脸色正常多了,察觉到珠华在看她,撇了下嘴,低头又去听张老太太说话去了。 下面两溜椅子燕翅摆开,分坐着大房二房,钟氏不能来,大房就是张推官领着两个女儿,张萱不必说,珠华只打量了眼张莲,这是个身材丰满的姑娘,脸也略有些圆润,不过相貌是不错的,她默默坐着,眼睛望着自己的膝盖处。 对面则是二舅舅张兴志和二舅母马氏,张兴志虽和张推官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五官看着也有相似之处,但英俊程度却是差了好大一截,气质更不需提,坐在那里四仰八叉,揉着两个肿眼泡,不停打哈欠。旁边的马氏和他相反,生就一副极精明的脸孔,眼神炯炯,看人时有一股掩不住的称斤论两——珠华后来知道,这位二舅母的娘家爹做的是当铺行当,乃是家学渊源。 马氏旁边坐着张家宝贵的男丁之一,张良翰,今年十八岁,细眉细眼扁平脸,珠华不禁为这位大表哥叹息一声:他不幸有八成都像足了马氏,要是像了张家人,说不准还能往张推官那发展一下。 再过去就是三表姐张芬,对这位欠债的大爷,珠华着力多看了两眼。只进不出可不是生存的长久之道,可穿到这连裙子长度都要被管的时代来,她想正常出门工作肯定是没戏了,那就只好收一收旧账,得点是点,聊胜于无啦。 张芬若有所感,向她回视过来,目光在珠华额上停留片刻,口气关心地问道:「珠儿,你头上的伤还裹着?看来伤得不轻啊,该不会以后都好不了了吧?」 「胡说什么呢!」张萱忽然站起来,瞪了张芬一眼,把珠华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道,「我爹特意又找了一位大夫,最会治跌打损伤的,给配了好药方子,大夫说了,珠儿年纪小,皮肉长得快,只要她按时用药,养上一阵子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来。」 张芬委屈地扁了嘴:「我也是关心珠儿,就问一问么,又没别的意思,二姐姐这么凶干嘛。」 张萱一扬眉,珠华捏了下她的手,抢先一步道:「那三表姐放心好了,我一定听大夫的话,而且以后就算我生气,也绝不会再往头面上伤了,毕竟不能糟蹋我娘给我的这张脸呀,三表姐说对不对?」 张芬不过十三岁,城府在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里算不错了,但看在成年人眼里,那点掩饰其实是幼稚而一目了然的,珠华话音刚落,就完整接受到了她那个佯装若无其事的剜眼。 张芬一边释放眼神杀,一边道:「这就对了,可别再胡闹,让一家人都替你操心了。」 珠华憋不住笑了,嘴上道:「好,我知道了。」 不提女孩子间的三两句交锋,张推官打定主意尽快掀过这一章,见人齐了,便直接说了召集人来的用意。 第19章 张兴志「啊」了一声,揉着眼从椅子里直起腰来:「大哥,这事还有什么好论的?珠丫头不是好起来了嘛,我看她站这活蹦乱跳的,先前的事就揭过去得了。」 珠华侧目,学着他那个夸张的口气也「啊」了一声,惊讶地道:「原来是二舅舅害的我?我还以为是小姨呢。」 张巧绸立在上首,面色一变,快速瞪过来一眼,又赶忙低下头。 张兴志卡壳了下,忙道:「胡说,我哪里害你了,珠丫头,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张推官锁了眉头打断他:「老二,既然没你的事,那你就闭嘴。我叫你们来,一方面是做个见证,另一方面是要你们引以为戒,以后不管发生什么矛盾,都不能对自己家人下毒手!」 张兴志嘀咕:「我就是想着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才觉得不要追究算了,这又不是啥好事,闹开来都丢人。」 珠华望一眼上首,这要是没串通就见了鬼了,怪不得张老太太先前不慌,原来是把二房都拉拔过去了,真是好本事。 她收回目光:「我明白二舅舅的意思了,原来是嫌我不该捡回这条命来,我该老老实实地被害死,安安分分地下地府才对是吗?」 张兴文的面色不自然了一瞬,旋即大声道:「你这孩子又胡想了,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意思了。」 珠华盯着他:不不,二舅舅,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唔,这不是珠华有什么识别微表情的神技,而是因为她现在的年纪,从张推官往下,这些人面对她的时候防御指数都自动下调了一截,以为她是小孩子好糊弄,潜意识里就放松下来,不那么严格地管理自己的表情,导致珠华看他们的表情变动,就和看电视剧里的差不多,一点也不难解读。 所以,除了张巧绸这个确实的凶手之外,二房对原主也是不怀好意,就算没实际动手——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对于她死去也是乐见的。 那么问题来了:动机呢? 张兴志想要原主去死,总不能也是嫉妒她长得美吧? 「巧绸,你站过来。」 珠华正琢磨着,听得张推官发了话,正戏将上,她便把这个问题暂压到心底,先看一看他眼前的处置。 张巧绸被点了名,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下都汇聚过来,脸色阵红阵白,受不住抱着张老太太的手臂就要埋到她肩上去,张老太拍了她两下,道:「巧巧,别怕,就算你娘这张脸没用,护不住你,还有你爹呢。去吧,你不过是一时糊涂,又不是安心害人,好好给珠丫头道个歉就行了。」 此话一出,撇开其中机锋不论,这是揭明坐定了张巧绸下毒害人的事实了。 张萱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凶手是家里某个下人,先前也曾催过张推官查探,张推官没纠正她的想法,只敷衍她说已经查出来了,不过顾虑珠华的身体,还是等她的伤养好再商量着看怎么处置,张萱觉得父亲说得也有道理,就信了没多追问。此刻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一个劲盯住张巧绸,只不好在张推官理事时插话,才硬忍住了没有说话。 珠华也有点惊讶——她惊讶的是张老太太居然没再考虑抵赖,而就这么认了,她以为以她先前的做派,该再垂死挣扎一番,直到张推官叫来洗墨当场对证或拿出别的切实证据才服软呢。 张巧绸从张老太太那里得了保证,不放心,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张老太爷,喊了声:「爹——」 一直没说话的张老太爷被小女儿呼唤得露出了菊花似的笑脸,咳嗽了声,道:「巧巧去吧,给珠儿道个歉,珠儿原谅了你,就好了,还是一家人。」 张巧绸来了劲,清脆地答应一声,这才离了张老太太,往堂中走。 珠华眼看她靠近,不理会她,先仰头问张推官:「舅舅,您不会也觉得,让她跟我道个歉就行吧?」 张推官道:「跟你认错是第一步,下面该罚的自然要罚。」 珠华:「怎么罚?——等等,我也想了个主意,既然我是苦主,舅舅不如先听一下我的?」 张老太太沉了脸:「长辈们说话,哪有你小孩子插嘴的,珠丫头这规矩真该好好教一教了。何况你舅舅都说了要替你做主,你还胡闹什么,难道还信不过你舅舅不成。」 珠华全当没听见,只盯着张推官看,张推官犹豫片刻,便点了头。他这段时间算是领教了这个外甥女的脾气有多坏了,这当口实在不想惹毛了她,而且他之后需要珠华在寿宴上亲自出面,演一出和睦如初的戏,事情的关键点就在她身上,不和她达成一个统一的意愿,让她平了这口气,事情就不算真正解决。 珠华道:「舅舅别紧张么,我先就说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有非分要求的。」 她说着,这才扭脸看了眼张巧绸——不由笑了笑,她很满意张巧绸的身高,总算有个她能平视对话的人了,一直仰头脖子都仰酸了。 「小姨给不给我道歉,我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虽然小姨觉得自己口吐莲花,一句话就价值万贯,甚至抵得过一条人命,但对我来说,」珠华伸出根手指摇了摇,干脆道,「却是一文不值,我并不需要。」 这正面开撕来得毫无防备,张巧绸一下涨红了脸:「你——!」 珠华笑道:「小姨要生气,等我说完一起气,不然我恐怕你气不过来。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要把我受的这些罪,都请小姨依样画葫芦,重头在自己身上来一遍就成。先去买点耗子药,再买口棺材——哦,不用买,我的那口没用上,应该还在家里吧?那小姨只要把药吃了就行了,等断了气就抬出去埋了——」 张老太太再也听不下去,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力指向珠华,指尖颤抖:「你、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歹毒成这样!」 珠华「咦」一声:「这不都是小姨对我做的吗?怎么外祖母不嫌小姨做的人歹毒,我现在只不过说一说,还没真实行呢,外祖母就要骂我?再说,也不一定死啊,我不就命大活回来了么?」 第20章 张老太太逼视她,心中恨极——原就是个刁蛮的小崽子,经这么一遭越发难缠恶毒了,怎么偏偏就让她活了下来,要是当时死了,省上多少事! 珠华往张推官身后一躲:「舅舅,你看外祖母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 张推官无奈地转身面对她:「珠儿别闹,你出的主意肯定是不成的,又不是生死仇人,哪能这样以牙还牙?你听一听舅舅的意思罢。」 珠华无趣地摸一摸辫子:「有什么好听的,我这么公平的主意舅舅不肯听,那一定就是打算偏袒凶手了。总归我没爹没娘,只好由着人欺负罢了。」 张巧绸有点发慌地看向张老太太,因为她忽然发现张推官面对珠华的时候和面对她时是不一样的,态度要和软得多,珠华说出那么过分的话,张推官也没有斥责她。她不由就想向张老太太寻求一下支持,张老太太正等着她看过来,忙向她用力挤了下眼睛。 张巧绸被一提醒,方想起来自己先商量好了的话,原该一站过来就说的,偏偏珠华张口不要她道歉,她被打乱了步骤,就给忘了。 这时忙冲口道:「我没要害你!」 珠华看她:哈?现在抵赖?晚了点吧? 张巧绸被她的表情刺激到了,气道:「我说真的,我以为那是会让人皮肤变黑的药才偷偷撒到你汤里了,哪知道那是会害死人的毒药,早上听说你死了,我都要吓死了!」 这戏演得好真呵。 珠华仔细盯着她的表情,竟没找出她的破绽来。是她和张老太太套好了这出戏排演出来, 还是真没撒谎? 不,不对,要是事实如此,张巧绸一早就该说出来了,犯不着先头害怕成那样——不过,也可能是她真的没想害死人,所以造成意料之外的严重后果,才承受不了,吓得见着苦主就发懵了? 珠华有点晕,因为她发现她把自己想绕进去了,居然分不出哪个选项是真的。 张推官接替她问了下去:「你为什么认为是会让人皮肤变黑的药?谁告诉你的?」 张巧绸转了转眼珠,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在院子里逛着,忽然听见有人说悄悄话。我偷偷一听,原来他们是在说大哥从外面得回一种奇药,是什么番邦人用的,常吃皮肤就会变黑,变得像、像什么昆仑奴一样。我羡慕珠儿皮肤白,我怎么抹粉都不能和她一样,所以当时听到,才动了一点坏心眼。但我没想把珠儿害到那么黑,我想我只给她下一次,让她黑一点点就好了,我真没想到那是毒药,会害死她呀!」 一串说完,她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巧绸的自辩无可挑剔,这一整段在逻辑上都是说得通的,虽然她把唯一可以向第三方求证的部分虚无化了,直接说「不知道」听谁说的,这里耍赖意味十足——张家又不是什么世家豪族,奴仆成群到主人都记不全,但既然不能真对她上刑迫她吐实,那她愿意说什么,只要能圆得过去,就只能听她说了。 珠华抓着辫子发起了呆:她当然没有就这么相信,但她也不能肯定张巧绸说的就是假话,因为她说的听上去还挺合理的。张巧绸现在就站在她面前,虽然比她大两岁,却和她一般高,看上去仍不脱小孩子的模样,这么个小萝莉,说她能为争风争到对亲戚下死手,要不是先前她的不对劲太明显,珠华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认定。 比较起来,下会让人变黑的药还真更符合张巧绸的年龄会干的事。 珠华只好去看张推官,因为她现在是真分不清真相了。 张推官沉默片刻:「即便如此,你给珠儿下药也是不对的。」 张巧绸止了哭声,放下手,抽噎着道:「我知道,我道歉还不成嘛。」 她向着珠华道:「对不起,我不该一时糊涂,因为你在魏国公府的寿宴上比我出彩,回来就生了不平之心,误听了别人的话,结果害你受了苦。」 这又和原主的话合上了,她正是从魏国公府回来后没几天出的事,看上去事情的逻辑链越来越完整,但珠华就是觉得不对劲,因为那个关键的节点还是没有被补上。 但张老太太不再给她思考的时间了,直接招手让张巧绸回来:「好了,事情都说清楚了,巧巧不是那等会害死人的恶毒心肠,她做了错事,也跟珠丫头道歉了,这就行了,都散了吧。」 张兴志响应着头一个站起来,揉着肚子:「终于能走了,在这坐这么久,我肚子都坐饿了,赶紧回去吃饭。」 他这一起来,马氏张芬等二房的人跟着都起来了,像看了场不太精彩的戏似地,表情都无触动,只待走人吃饭。 珠华恼怒地咬紧了牙关:就算张巧绸给她下的仅仅是令她变黑的药物,她所该付出的代价也绝不止一句抱歉那么简单! 这一屋子所谓亲戚,她一个也指望不上,要报仇只能靠自己,既然张巧绸害死「她」算白害,那她打她两巴掌也是白打对吧?就不信张推官还能有脸让张巧绸打还她,不管那么多了,余账日后算,先收点利息再说! 珠华就要动手,却听张推官道:「慢着。」 她怒火上头,以为这句是对自己说的,刚要喷火,抬起头才发现张推官说话的对象原来是她小姨。 张巧绸已经要往张老太太那走了,听得张推官叫住,她不想停又不敢不停,极不情愿地止了步,半扭过身子来。 张推官却又暂不理会她了,而是看向了张老太爷,道:「爹,让巧绸收拾收拾东西,后日回应城去吧。」 「什么?」 「什么?!」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不敢置信的二重奏响起来,张老太爷慢半拍反应过来:「老大,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推官淡道:「这是为了巧绸好,罚了她,她才知道做错事应该付出代价,下回才不会再害人了。」 第21章 「你妹妹这不是知错了吗?」张老太爷有点颤巍巍地道,「也道歉了,她这么点年纪,你把她一个人赶回老家去,她怎么活哪?」 「我不是在乡下置办了个小庄子吗?二叔一家都住在那里,把巧绸送去,我写封信一起捎给二叔,让二叔帮着照管就是了。」张推官早想定了这个主意,此事张嘴便道,「她犯下这么大的过错,差一点就害死珠儿,让她去乡下好好反省两年,要是知错了,再接回来。」 虽然张推官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只送走两年,但这在张老太太和张巧绸也是不能接受的,张巧绸扑过去抱住张老太太的膝盖,「哇」一声就大哭起来,这回哭得可比先情真意切多了。 张巧绸还是很小的时候在应城住过几年,那就是个小小的县城,整个城区好像也就一条像样的街道,走上个来回都用不上半个时辰,和金陵的繁华如何好比,更别提,因为张家这一家子都跟着张推官出来了,老家现在无人,她连县城都住不了,得被发配到乡下去——那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啊! 张老太太摸抚着女儿的头,眼泪也下来了:「就这么容不下我和巧巧,好,好,既然这样,我也不留在这里碍你的眼了,我和巧巧一起走!」 哇—— 张巧绸的哭声立时又大了一个分贝,母女俩哭成一团,凄惨极了。 这场景落到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恐怕不知要以为她们遭受了什么样的可怕压迫,不过珠华在一旁看着,全部的感想就只汇聚成了四个字:喜闻乐见。 更让她险些笑出声来的是,对于张老太太的哭诉,张推官是这么应对的:「老太太一道跟着去也好,巧绸有亲娘照顾,爹在这里也能放心了。至于兴文,等这件事了,我会重新给他找一家好书院的,老太太不用挂念,安心去教导好巧绸便是。」 这是连后路都给断了,张推官是真想连张老太太一块送走啊,难道是忍这位继母忍很久,正好有借口就连她一起打发了? 不过提到老家,珠华想起来了,原主说过,张家并不是金陵人,张推官发达之后才分配到了此地做官,那按常理说,什么张老太爷张老太太连着二房都该还在老家才对,却不远千里地全跟来了,两个高堂也罢了,可像二房这种就是明摆着当蛀虫吸血来了吧? 珠华正想到这里,张兴志不甘寂寞地蹦出来了:「大哥,这可不成,把老太太送走了,谁伺候咱爹啊?爹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叫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这不是咱们做儿子的孝道。照我说,你想管教巧绸这丫头,那叫她在自己屋里禁足就得了,不许她出门不是一样吗?何必费那么大事送老家去。」 张推官目光冰冷地扫他一眼:「你说的有理。那就你们一家子回去应城罢,既不用你们夫妻分离,由你和二弟妹照顾巧绸,爹和老太太也放心得多。」 张兴志刚露出的一点喜色被冻住了,旁边马氏忍耐不住,伸手悄悄掐了他一把,才把他掐回了神,讪讪笑道:「这、这不成,良翰要在这读书呢,他可不能回去,留他一个人下来我也不放心啊,我们走不得。」 张推官冷冷道:「我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没有男丁,良翰虽是我的侄儿,我看他和我的亲子一般,有我照顾,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兴志傻了,不是吧?大哥还真想撵他走啊?他是拿了张老太太一点好处所以帮着说话不假,可没想引火烧身把自家赔进去啊! 马氏又掐了他一把,这一把掐在了明处,特叫人看的,嘴上嗔怪他:「快别多话了,大伯早就说了,只是叫我们来做个见证,你东一句西一句地总插嘴作甚,还不安静听着。」 扯着他坐回椅上,又努嘴示意,让张良翰和张芬都坐了回去。 二房明哲保身缩了头,张老太太不得不亲自顶上前了,她这回的闹法让珠华大开了眼界——只见她拉开张巧绸,站起身一头撞到张老太爷怀里,扯着他的衣襟喊道:「当家的,你就这么看着人欺负我们娘儿俩?我一个黄花闺女跟了你这么个鳏夫,给你生儿育女,洗衣做饭,伺候你一大家子,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就落到这个下场?送我回什么老家,你既然嫌了我,不如给我一纸休书算了,我领着兴文巧巧走,从此再也不踏你张家的门!」 她说着,亮开嗓门哭喊起来,又不住捏起拳头捶着张老太爷的胸口,捶一下骂他一句「没良心」,间或嚎两声「我命苦啊」或「我苦命的巧巧啊」之类,张巧绸抹着眼泪也奔上前,拉着张老太爷的手臂不住晃悠,喊着「爹爹救我」,张老太爷一颗苍老头颅跟着左右晃悠,一时被娇妻质问,一时要应付娇女求救,衣襟都叫这母女俩扯得乱七八糟,半点脾气发不出来,只能不断哄劝安抚。 张推官眉头皱得死紧,却是不好上前:这要是亲生母亲还好上前拉个架劝一劝,可偏不是,继母年纪比他还小一岁,瓜田李下避都避不过来,哪里敢沾她一根手指头?只好由着她和老父撒泼。 珠华则是看得简直目瞪口呆——不,不,她不是没见过世面,可她看张老太太先前的表现以为她是个斯文人,怎知人家原来能屈能伸,说一声闹,脸皮立刻能扒了踩到脚底下,当着儿子孙子辈的面说翻脸就翻脸,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珠华毫不怀疑,如果她的要求得不到满足,绝对会升级到睡地打滚! 这一刻,珠华终于有点理解张推官了:也许就他本心而言,还真不想偏袒张巧绸,可张老太太太难缠了,张巧绸犯下这么大过错,张推官给出的处罚不过是送她回老家住两年,已经是再轻微不过的了,就这张老太太都不同意,闹得这么难看,这要再提别的,她还不直接扯着张老太爷上吊去啊? 难缠后娘死就死了,爹总是亲的——珠华后来知道这个后娘轻易也死不得,死了张推官就得丁忧,他又不是世族出身,有人帮衬,张家五代血亲里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出息的,这要退下来,谁知道三年过后能捡着什么职位。 第22章 后话不提,眼下看张老太爷这模样,就知道他是被张老太太吃得死死的了,安抚了妻女一会全不奏效,只好向张推官求助:「老大,算了吧,别送巧巧走了,就照老二说的,把巧巧关自己屋子里,你要不放心,我亲自看着,保准不让她再惹祸了。」 一眼瞥见张推官身边的珠华,忙跟着又补一句:「也再不让她欺负珠儿了。珠儿,你就原谅你小姨罢,你小姨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了,她也没比你大两岁,孩子间闹点矛盾,你难道真想把你小姨逼走不成?」 珠华露齿一笑,在张老太太和张巧绸的哭声里无辜摇头:「不啊,我不想。」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的哭声一下停了,张老太爷十分欢喜,连声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等狠心的。老大,你也听见了,这下不用送巧巧走了吧。」 张推官在珠华那里碰过几鼻子灰了,可不敢像张老太爷那么乐观,他不答话,只是看向珠华,恰见她狡黠的目光投来:「舅舅,你书房里那药不许我提,我也不要了,那耗子药家里有没有?没有快使人去买呀。」 果然。张推官心中生出意料之中的感觉,他叫这个乖张的外甥女磨得快没脾气了,和她生不起气,平静地道:「行了,珠儿,你嘴上说一说,出口气罢了,舅舅拦不住你,可你难道还真能这么做吗?你听舅舅一回,虽然是有些委屈了你,但舅舅保证,只此一次,再也没有下回了,好吗?」 珠华的笑意消散了,抿住了唇。 珠华若是个真的十岁幼童,这会儿一定只管自己开心,随心所欲地闹下去了;可她不是,尽管存了「活不顺心宁可死,反正这条命她也不稀罕」的主意,但真遇着事的时候,她考虑问题的方向一定是成人式的,无法强行降低自己的智商阅历。 比如说此刻,她清楚看出张推官这次的好声气和之前都不一样了,之前是在私底下,珠华尽可以发泄不平,张推官让一让她没所谓;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他说出这番话来,是真的在服软,珠华当然可以照例甩他一脸——但这后果就不一样了,张推官的年纪其实和她亲爹差不多,这个岁数的老男人,又是有点身份地位的,最重颜面,丢什么不能丢人,叫人伤了脸,当时面上不显,心里一笔笔都记着呢,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还回去。 珠华在心里慢悠悠想了几圈,她提出那个以牙还牙的主意,其实本来也不过为着过过嘴瘾,气一气对手,就没想着真能实施。毕竟,张推官不过是她舅舅,不是她亲爹,对张推官来说,一个外甥女一个异母妹妹,这两人在他的天平上半斤八两,差不多都那么回事,能糊弄过去得了,犯不着真动多大干戈——再发散一下想的话,她现代的亲爹都不过如此,老婆出轨了才想起还有个她来,哪还能指望别人呀。 脑中忽然一阵抽疼,珠华忙伸手扶住额头:不好,想太多,好像脑震荡要卷土重来了。 暂时先这样吧,就目前形势来看,第一「她」毕竟没死,第二张巧绸咬死了不知道给她下的是致人死命的毒药;两者叠加,张家不可能再给出更严厉的处罚,反正她往后扎根于此,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找后账。 主意拿定,珠华慢慢地,极不情愿地,好似做出了极大让步般地说了一句:「好吧,我听舅舅的。」 说完再不看人,往后蹭坐到张萱旁边的空椅上。 她这边消停了,张推官松了口气,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另一边:「爹别只顾着护巧绸了,这事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家事了。送走巧绸也是为了她好,不然人都知道是她给外甥女下的毒,见了她都指指点点,她受得住吗?送回老家去,呆上两年,再回来时人忘得差不多了,说亲时也好说。」 张老太爷是个脾气有点软的人,怕娇妻不假,可对做了官的大儿子也一样高声大气不起来,听了觉得有理,脸上就露出有点要被说服的意思来,张老太太一看,转身厉声道:「老大,你好毒的心,你要把巧巧送走就罢了,还想把这事传出去,你这是想毁了你妹妹啊,你让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张老太爷这颗墙头草便又倒过去了:「老大,你娘说的也有道理,你就不能想想法子,别叫巧巧遭这个罪吗?你要罚她,在家里罚就是了,何必还传扬出去呢。」 张推官耐着性子道:「爹,我说过了,这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家事了,一城的百姓都等着看我怎么处置——」 张老太太不屑地打断道:「那些升斗小民,理会他们作甚,凭他们怎么嚼舌,你是做官的,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还有六部上官,府衙同僚,都察御史呢。」张推官淡淡道,「老太太以为,这些人也是不必理会的吗?我实话说了罢,巧绸不走,那就只有我走了。」 在张推官内心深处,其实也没把百姓们的风言风语当回事,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小民也是最健忘的,他们乐于传一些大户人家的稀奇故事,但等到有更新鲜的事发生,先前的事也就如被一阵风刮过,飘向脑后了。 可这些和他同属官员阶层的人就不同了,这桩事闹得这么大,他要能切实给个交待,那还能拼一把亡羊补牢,弥补一下印象分,毕竟家业大了,人心杂了,出点糟心事再说难免,大家互相也能理解;可要到这时候还试图打马虎眼,那就不一样了,你要么是蠢,要么是坏,总得占一样。而一旦给上司留下这个印象,还能指望他提拔人的时候想到你?张推官不蠢,他不做这个梦,也绝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个隐患。 「……」张老太爷混沌的眼眶一下用力睁大了,「老大,你、你上哪去?」 「辞官回家。非等到别人参我,未免太过厚颜。」 这话一撂,一屋人的神色都耸动起来,张推官的性情家人素知,不是那等危言耸听会吓唬人的,他既这么说,那事情就真的挺严重了。 张老太爷还犹豫着,舍不出小女儿去,张兴志却不管那么多,忙道:「大哥,这可不能啊,我们家就你一个有出息的,一家子都指靠着你,良翰良勇的前程都要你提携呢。」 第23章 说着转向上首:「不就是把巧绸送走两年吗?又不是十年八年的,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什么都耽误不了,怕啥。爹,依我说,就叫巧绸去罢,这孩子胆也太大,是该给个教训,让她反省一下。」 原来的盟友缩了头就罢了,还过分地倒戈一击,张老太太气的,一时又没时间和他计较,只好狠狠瞪他一眼,就向张推官道:「那也不用把巧巧推出去,家里这么多下人,随便找个就是了——对了,伺候珠丫头的就有两个,有一个叫红樱的,我听了几回嚼舌,都说她懒,服侍人不用心,珠丫头不喜欢她。既这样,就说是她下的,说珠丫头骂了她两回,她心里不痛快,生了黑心,不就行了。」 珠华气得笑了,她对红樱印象不好,可不表示她就能赞同往她身上推人命黑锅,她算看出来了,这些人对底层人等那是真不当人看的,和他们谈人权是白谈,说黑白也是白说。 她开口便另寻了蹊径:「不行!我把红樱骂到她冲我下毒,人家听到耳里,我得多坏呀?还不知要怎么想我,以为我平时多凌虐身边的人呢。小姨的名声保住,我的名声不是毁了?我差点赔了命不算,现在还得赔名声,我不干,要是这么欺负我,我就上公堂上去喊冤去!」 张老太爷吓一跳,真让她不知轻重跑出去鸣了冤,那可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来了。忙道:「好,好,不赖你的丫头。」 张推官也断然道:「再不必动这心思,难道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这样做是寻替死鬼?」 难得珠华松了口,他再不想多生枝节,再把珠华招惹起来,对着张老太太便道:「老太太不用多说了,巧绸是必须要送走的,我这便使人去定船,请老太太替巧绸收拾东西去罢——若是不想收拾也成,到了应城,巧绸缺了什么,二叔自然会给置办的。」 张巧绸很不高兴,张口便咕哝一句:「乡下那庄子上有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 张老太太的脑筋倒还清楚,拉过张巧绸:「巧巧过来,我们哪也不去,你今晚上跟娘一个床睡,我看明天谁敢带走你!」 又拿眼瞪张老太爷,张老太爷好似风箱里的老鼠,苦巴巴地只得再和儿子打商量:「这,要么过一段时间再说?」他忽地灵机一动,硬是急出了一条计策来,「爹下个月做寿,叫巧巧过了寿日再走罢。」 张推官道:「也好。等到那日,让巧绸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给珠儿道个歉,人都看在眼里,倒省得我再解释了。」 张推官官职不算太高,但掌理刑名,却是个有实权的职位,家中长辈做寿,必是客似云来,张巧绸一想自己要当着那么多夫人太太的面给珠华道歉,自陈自己做的恶事,立刻全身冰凉,感觉人生再没比这更恐怖的事,大叫道:「不,我不要!」 张老太太也傻了:她把女儿留下来,到那日张推官使人来硬把她拖出去,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阻拦得住?她再不服,难道还真能在门口吊死啊? 这一遭脸丢出去,没个十年八年都捡不回来,还不如悄没声息地走。 她正踌躇,便听张推官接着道:「服侍巧绸的两个丫头都跟着走,老太太若还不放心,把身边的银秀一道给她也行,我这里出银子,另给老太太再买个好的补缺。」 「……」 张老太太如浸寒水之中,打骨头缝里窜上股凉意来,她不敢看张推官,又忍不住要去看他,却只能见他的眼中一片淡漠,瞧不出任何情绪。 「……罢了罢了!」她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挣扎,心慌又不甘地扭过了头,「就趁了你们的意,可两年以后,必须马上把巧巧接回来!」 张推官答应了:「老太太放心。」 张老太太瞪一眼张兴志,再提要求:「这一接一送都必须老二跟着,上千里的路程,就派几个下人可不行。」 张兴志一百个不愿意,他在金陵城里呆得舒舒服服,谁愿意去外头风头日晒?张口就要拒绝,怎奈张推官已经先替他做主了:「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没胆驳张推官的回,只好干瞪眼,满心不自在地叨咕:「怎么到头来寻上我的事了。」 没人理他,事情就此算说定了,天色已过晌午,张推官不再多言,请诸人回后院用膳。 一提吃饭,大家的肚子都响应起来,加快了脚步往外走去,刚出大堂,一个在远处张望的丫头便似守候已久,飞快地跑了过来,马氏认出是自己房头的丫头,嗔了一声:「你跑的什么,就不知道稳重些。」 那丫头微喘着气,乍着手,急道:「太太,不好了,二少爷和表少爷打起来了,把表少爷的头打破了,太太快叫人请大夫去罢!」 珠华反应了一下,会意过来所谓「表少爷」就是她弟弟,再一眼见着那丫头右手上沾着的血迹,立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会吧?她才出完事,就轮着她弟弟了?她可跟原主保证了要帮她报仇养弟弟,第一桩暂时只开了个头,第二桩连头都没开,难道就要夭折了?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是没心思再管别的闲事了,张老太爷被揉搓了好大一会功夫,精力不济,也撑不住,便随着她们母女俩一道回院去了。剩下的人步履匆匆往二房赶,张家住的是府衙官署,就在府衙左近,最好的一处是知府占着,张推官在的这处也不错,不过地方并不甚大,一行人一会便走到了。 还没进屋舍,先听到了阵阵孩童哭声,一大一小,一个嘹亮一个呜咽,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张推官不由更加快了脚步,珠华倒是略微松了口气:还好,有力气哭号,看来情况没她想的那么坏。 但心下仍旧着急,仗着身形小,小跑着挤到张推官前面,先一步到了门槛前,向里一望,先看见一个十分圆滚滚的小胖子背对着她站着,呜呜在哭,他是哭得声音小的那个,但真见着人了,会发现他才是哭得动静大的——因为这小胖子真是太有分量了,他那么一抽一抽地哭着,全身的肉肉跟着一颤一颤,好像整个人全情投入了这场哭泣中,很容易营造出一种伤心欲绝的气氛,乍一见很有冲击力。 第24章 珠华就看得眼一晕,忙转去看另一个,另一个也看不见脸,因为他正埋在一个妇人怀里,哇哇扯着嗓子直嚎,不过身形还是能看出的,那小胖子是太胖,这个又太瘦了,小身板还不及小胖子的一半宽。 这么个场面摆在眼前,珠华提步便向那妇人走,一边走一边一句问候含在嘴里,刚要冒出,听张推官在她身后有些焦心地道:「光哥儿,这怎么弄的?」 珠华「……」 她站在当地石化片刻,咔咔咔转过头来,去看那小胖子,一眼见着他满面鲜血—— 她腿一软,险险倒下去,张萱见着忙伸手扶了一把,她没意识到珠华是认错人了,只以为她是急了要去给弟弟出头,便把她往后扯了扯,嗔怪她:「你这躁性子,好歹先看看光哥儿怎样了,再管别的也不晚。」 珠华定定神,她这时离小胖子近了,细一看,方发现他看着吓人,其实只有大大的脑门上被磕破了一处,这时血也差不多不再流了,所以糊得满脸都是,大约是因为他脸上哭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也没个人给他擦,他自己胡乱抹过几把,就抹成这样了。 听见张推官问话,小胖子叶明光的抽噎停了停,用满含哭腔的声音道:「舅舅,是二表哥推我。」 张兴志哈地笑了:「光哥儿,可不能瞎赖人,你看看你这身板,你二表哥推得动你吗?」 叶明光抹着眼泪道:「我没说谎,不信你问魏妈妈。」 马氏这时慢一步进了门,听见了就向那妇人斥道:「你怎么带的孩子,我们不过出去一会功夫,就闹成这样,还不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被叶明光称为「魏妈妈」的妇人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虽普通,身材却丰腴有致,一看就是一副好生养的样子。她见马氏问话,有点瑟缩地想站起来,她怀里的孩子却巴着她不肯放手,她略推一推,那孩子「哇」一声就拔高了声音大嚎,嚎得马氏拉长了脸:「行了,快说事吧。」 魏妈妈只好就那么蹲着回话:「并没什么大事,老爷太太迟迟不回来,两个哥儿都嚷饿,奴没办法,去厨房先要了两碗蛋羹来,因分量少,」她顿了下,「光哥儿吃了不够,便来抢勇哥儿的,两个哥儿就闹起来了。奴一时大意没拦住,不知怎么地,就让光哥儿磕着了。这都是奴的不是——」 「我没有抢二表哥的东西。」叶明光忽然出声打断她。 魏妈妈滞了滞,有点为难地向他道:「光哥儿,你确实把勺子伸到勇哥儿的碗里了,妈妈知道你饿,可是不能向长辈撒谎呀。」 张兴志「哦」了声点头:「原来是这样,行了行了,那就过去吧,勇哥儿也有不对,知道他表弟胃口大,就不知道主动谦让些。大哥,让厨房传饭吧?看这样,两个小子都还没吃饱,我们也都饿着呢。」 先不提责任归属,他这话里就等于盖章魏妈妈说的是真的了,叶明光扁了扁嘴,很委屈地道:「二舅舅,我是吃二表哥的蛋羹了,可是我没有抢,二表哥的蛋羹装到这里——」 他两只胖手伸出来划拉着,比了个很满的姿势,随即又往下一压,「我的碗里才到这里,只有二表哥的一半多。我觉得不公平,二表哥碗里多出来的应该就是我的,所以我才吃的。而且,明明就是二表哥推的我,他先推我一把推不动,就绕到我背后,乘我吃东西的时候,跳起来推我的头,我磕到了桌角上,才流血了。」 魏妈妈怀里的张良勇扭过头来,他也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没推你,我就是没推你!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都怪你自己没站稳,凭什么赖我!」 双方证词高下立判,珠华一个字都不用多问了,过去牵起叶明光的小胖手:「我们走!」 张兴志原没当回事的,这下脸上有点过不去了:「哎,你这孩子,气性还真是越来越大了,他们小孩子闹闹,光哥儿又没伤得怎么样,谁家孩子打小还能没个磕碰了。」 见识过叶明光在这里的待遇,珠华已经拿定主意要把他带回自己院里养了,闻言一点也不客气地回道:「要是受伤的是二表弟,我也会这么说的。」 一句话把张兴志噎得瞪了眼:「你这丫头——」 珠华不理他,仰头看张推官:「舅舅,我不是生气光哥儿受伤,二舅舅说得没错,小孩子难免有磕碰,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不应该不认错,还冤枉光哥儿,我不喜欢光哥儿在这里,我要带他回我院里养伤。」 张推官微一沉吟,他觉得外甥女先前那句虽然无礼,但她冷静下来后说的道理并没有错,再者叶明光小小年纪,说话竟十分清楚有条理,尤其有比他还大一岁的张良勇比着,更显得他人小而有智,叶明光一直养在二房院里,张推官偶一过问,因他年纪小,不过见他吃好喝好就完了,今朝才见着他的资质,心下爱他,便同意了:「你想你弟弟,那你们姐弟就一道住几天罢。」 转脸嘱咐张萱:「萱儿,你娘还病着,光哥儿过去了,你做表姐的帮着照顾些。」 张萱忙点头:「是。」 张推官在二房这里说话是有绝对权威的,他拍了板,张兴志和马氏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是只有同意了,恰丫头来报,说先前请的大夫到二门了,不知方不方便进来。 横竖宅院不大,去哪都差不多,张推官便道:「直接请去东院罢。」 东院就是长房住的院子,丫头应声去了,珠华牵着叶明光往外走,叶明光挺乖巧,也不哭了,挪着两条小肥腿啪嗒啪嗒跟着。 马氏见魏妈妈还愣着,不耐地走过去,伸手把张良勇拎过来,张良勇平时在马氏这里受的冷脸多了,小孩子也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敢跟嫡母闹腾,老实地缩到一边站着去了。 马氏再向魏妈妈道:「你还不快跟着去?」 「……哎。」魏妈妈才反应过来,忙答应了,就要走。 第25章 马氏扯住她,低声嘱咐一句:「先随那小丫头闹一闹,随她说什么,你忍着,不许跟她顶。要紧的是过两天,等她闹够了,一定得把光哥儿带回来,听见没有?」 魏妈妈应道:「奴知道。」 她出门往外追,这时珠华已经走出有一段距离了,听见身后匆匆脚步声响,下意识一回头,马上皱眉:「你干嘛跟着我?」 虽然先头丢了些脸,但魏妈妈并不惧她一个小丫头,赔笑道:「我跟姑娘去照顾光哥儿。」 珠华一口拒绝:「不要!」 她不想跟这个讨厌的妇人多话,又想赶紧让叶明光回去看大夫,便转头拉着叶明光就继续走,谁知魏妈妈又跟上来,珠华不高兴了,向旁边的张推官道:「舅舅,叫她回去,我会照顾光哥儿,要她干嘛。」 张推官犹豫片刻,他当然也知道魏妈妈不好,她先前的偏架拉得太明显了,可—— 「她是光哥儿的乳母,一直照顾着光哥儿,还是让她来罢,你大舅母病着,你和你表姐都是孩子家,虽则心疼光哥儿,恐怕未必懂得怎么照顾他,还是有个妈妈放心些。」 珠华:「——!」 她一下子怒发冲冠,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她以为魏妈妈是二房的下人,所以她偏袒张良勇,两个孩子都饿肚子,她无视饭量更大的叶明光而把大碗蛋羹给了张良勇;孩子们打起来后她再度无视更吃亏的叶明光而去哄好皮好肉的张良勇;及到众人来到之后她当着面的撒谎冤枉叶明光,珠华都没有一一细数算账,她觉得没必要,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这个道理珠华是很明白的,所以她一个字都没有跟魏妈妈说,直接冲着张兴志发泄了两句,可原来——! 这姓魏的是叶明光的乳母,端的是叶家的碗! 珠华脸都气红了,狠狠跺了两下脚,怒道:「什么光哥儿的乳母,我看是二表弟的乳母才对!她喜欢伺候二表弟,就让她管二表弟去,我们不要她!」 张萱也很恼怒魏妈妈,当着父亲才不得不收敛了脾气,不曾出声,这时珠华发作出来,她再忍不住,跟着附和道:「就是,爹,她对光哥儿一点也不好,我们不要她。我看光哥儿乖得很,又聪慧,我和珠儿能照顾好他的,便万一有什么不懂的,娘就在旁边,我去请教娘就是了。」 倒是珠华冷静了一点下来,想起来低头征求一下叶明光的意见:「光哥儿,以后你跟姐姐住,姐姐照管你,不要魏妈妈了好吗?」 孩子毕竟太小,虽则这个乳母并不好,可也是一手带他长大的,恐怕他难免依恋,硬要分开了,对光哥儿也不大好。珠华预备着他要不愿意,那就还是捏着鼻子先让魏妈妈跟着,慢慢循序渐进地,等光哥儿跟她熟悉了,再把魏妈妈撵走。 她却是多想了,光哥儿仰着一张大花脸,乖乖地点头:「好。」 珠华精神一振,便拿眼去看张推官。三个孩子都是一个意见,张推官不犯着为个下人同他们作对,摇头一笑,道:「便依你们罢。」 得了这个首肯,珠华回头白魏妈妈一眼:「听见了吧?不许跟着我们,去伺候你的二少爷去。」 拉着叶明光便走,魏妈妈不敢违张推官的意,在原地呆站一会,眼见他们一行人渐渐远去,只好不甘地回去屋里。 马氏一见她就皱起了眉:「你回来做什么?」 魏妈妈低着头:「二太太,我们姑娘不知怎么忽然厉害起来了,硬不许我跟着,大老爷又向着她,我不敢违大老爷的话,只好回来了。」 马氏心里大是不快,数落她:「这会儿推说别人厉害,还不都怪你,当着大伯的面,你实话实说就是了,巴巴地乱献什么殷勤,说瞎话,闹这个没脸就开心了!」 张兴志饿得心慌,不耐烦听她们妇人家的口舌,出口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又没多大事,过两天再去接人就是了,我看珠丫头就是闹一时的别扭,她和光哥儿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以前都没怎么问过,这会儿又哪有多大耐心理他。说不定过两天,不用你去接,她烦了自己就把人送回来了。」 马氏横他一眼:「你说得轻松,要是要不回来怎么办?珠丫头自个倒没什么,可大伯现在正经向着她,到时候你去要?」 张兴志一拍胸脯,发下保证:「我去要就我去要!不是我说,你也是操心太多,珠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她能懂怎么养孩子?大哥再向着她也不能由着她胡闹,光哥儿指定还是由我们来养——」 「你快停了吧!」马氏受不了地打断他,「你话说得好听,可你是不是忘了,你后日就要送巧绸回应城去了?我哪里还指望得上你。」 说到这个,张兴志嘿嘿笑了:「太太,你以为巧绸真会走啊?你也太小瞧咱们小娘的手段了。」 马氏略惊疑地挑高了眉头:「这还能有变?她不是当着全家的面都答应下来了?」 「答应了也是能反悔的嘛。」张兴志摇头晃脑地道,「不信你看着,巧绸后天指定走不了。」 「让巧绸装病?」马氏转眼替张老太太想了个主意出来。 「你看,你也懂的嘛。」张兴志笑道,「好了,不管他们弄什么鬼,我们只定定心心发我们的财。你别操心了,最迟后天,我一准把光哥儿弄回来。」 得了这个保证,马氏的心气才平了,看一眼歪斜着站在一边、没什么站相的张良勇,冲魏妈妈道:「还发什么呆?领他下去洗脸吃饭去,别杵在这看得人心烦。」 魏妈妈诺诺应了,过去牵起张良勇要走,马氏想起又追一句:「你明早还是往东院去,别不要你去了,你就真连个面也不露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 魏妈妈一怔——显然她自己是没这打算,然后才又应了,见马氏再没别的吩咐,牵着张良勇走了。 屋里马氏揉着额头,向张兴志抱怨道:「你看看,少说一句都不成!」 第26章 张兴志伸头往屋外张望了下——他在看饭食怎么还不来,嘴上心不在焉地道:「别怪她了,当初不是你一心要收服她的嘛,如今她向着我们了,你倒还有意见了。」 马氏不快地也往屋外望去,她望的是张良勇的背影:当初拉拢魏妈妈为的是把叶明光捏在手里,谁知真把人拉拢过来了,最得便宜的却是这个丫头生的小崽子,想当年她的良翰生出来时家里境况还一般,别说乳母了,连丫头都没使唤上,如今这个小崽子倒是享起福来了。 ——她这是只想着自己,没站在魏妈妈的立场上想一想,对魏妈妈来说,她是个乳母,除了带孩子也不会干别的,舍弃了旧主投靠新主,想表忠心,除了努力显示这个唯一的技能还能怎么样呢?她倒是想巴结更得宠的嫡出子张良翰,可张良翰都十七八了,哪还要什么乳母,她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啊。 且说小跨院里,叶明光洗过脸,让大夫看了伤,上了药,包扎好,便由珠华牵着一起到隔壁大院去吃饭。 这半天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大人孩子都饿了,上桌后别无二话,先默默填饱肚子。 一时饭毕,丫头撤下席面,换上茶来,张萱捧着茶,望着身侧头上绑着一色布条的两个小人,忍不住笑了:「这一瞧,你们姐弟还真是同病相怜,只盼着过了这遭,往后都否极泰来罢。」 这话珠华爱听,正经点了点头:「借二表姐吉言。」 叶明光在旁跟进:「谢谢二表姐。」 自家饭桌上从没这么热闹过,有弟有妹,张萱觉得分外满足,很想伸手把两个小人挨个揉揉脑袋,可惜两个都带伤,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迅速伸手,依次捏了把脸蛋:「乖——哎,光哥儿这脸肉乎乎的,真好捏。」 珠华被突袭,原要出声抗议的,听了这话不由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也去捏了把叶明光的脸,感觉像掐进了棉花里,捏起来是挺好玩的,就是,这棉花也太大坨了。 她稍往后退了退,仔细打量了下叶明光洗干净的脸,勉强只能看出他的五官应该是端正的,至于美丑,实在是看不出来——小孩子肉嘟嘟的原是可爱的,可凡事月满则溢,他的肉多得过了头,五官都陷进了肉里,别说这是个半路天上掉下来的弟弟,就是打小一块长起来的亲弟弟,胖成这样,珠华也难夸出个「好」来。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吃饭时的情景,她当时也饿慌了,开头还看了叶明光两眼,见他不用丫头喂,自己使着勺子也吃得很好,她就顾自己吃去了,印象里好像是见他添过饭? 「光哥儿,你刚才吃了几碗饭?」 叶明光是个会计数的聪明孩子,伸出三根圆滚滚的手指:「三碗。」 ……年纪是自己的一半,饭量倒是自己的三倍!珠华无语了,这么个吃法,不长肉才怪了。 她再伸手捏一把叶明光的小胳膊,比自己的还粗,让她立刻下定了决心:得让叶明光减肥!乘着他年纪小,赶紧纠正过来。 叶明光不知他「姐姐」在转悠一个多么可怕的主意,只感觉珠华那一把捏到了他的痒痒肉上,他忍了一下,没忍住,咯咯笑着往旁边躲开了。 他旁边就是张推官,张推官解决了一桩最头疼的事情,难得心情放松下来,看三个小的在那里聊,这时被叶明光挨过来,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站起身来,笑道:「你们好好带着光哥儿,我去书房了。」 张萱道:「爹放心忙去罢。」 领着珠华叶明光一起站起来,目送他离开。 张推官到了前院,却没进书房,而是往书房旁边的耳房走去,耳房门紧闭着,门口横一条条凳,一个中年管事正坐在上面打盹——要是珠华见着他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她穿来那天,负责押棺的张宅大管家。姓李名全,张推官的头号心腹,关于珠华中毒事件的始末,张宅下人中真正知道完整真相的,也就只有他了。 听到脚步声,李全忙睁了眼,把条凳移开,向张推官弯腰:「老爷来了。」 张推官「嗯」了声:「把门打开。」 李全往腰上摸了钥匙,咔嚓开了锁,推开门,自己自觉站远到院门处去望风。 这耳房兼具了茶房和下人值房的功能,里面摆设不多,一个衣柜,一套桌椅,一套盥洗用具和床铺之外,就只有个茶炉子了。 此刻床上坐着个人,埋着头,虾着腰背,一副半死不活的生气——但他一听见门响,就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蜡黄,然而目光炯炯地瞪着,待见张推官踏进来,他好似被人自后猛推了一把,向前就扑倒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门响,带起一圈浮尘。 「老爷,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老爷开开恩,饶了小的罢!」 张推官走进去,在椅上坐定,语声平淡地道:「起来罢。」 这被关着的人自然是张推官的小厮洗墨了,牵机在他的看管下失窃,不管怎样,他都逃不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张推官审问完他后就把他关起来了,一直关到现在,这事处理得有眉目了,才来处置他。 洗墨不敢,仍旧跪着,只是把腰背挺直了一点。 张推官也不强他,道:「不必如此,你跟我这些年,一向勤勉,这回算是无心之失,关了你这些天,想来你该吃了教训。」 他的话语很和缓,其中并无怒意,但洗墨听了,却是大惊,一下重新瘫软到了地上,他两条胳膊蹭着地往前爬了两步,声音中带了哭腔:「老爷,老爷我错了,求老爷狠狠责罚,随便怎么罚都行,只要不撵小的走,就是打断小的腿都绝无怨言!」 他还是个童子的时候就跟着张推官了,深知主家性情,张推官此时要是下令打他几十大板反而没事,因为不过一时皮肉受苦,忍过就算;但他什么都不做还像现在这样好言以对,那就可怕了,似张推官这等文人,好个修身养性,越是要同人绝交了,面上越是不显——既已决断,何必再费感情?再者,也是克己,免出恶语,免结生死大仇。 第27章 张推官不动声色:「你自家既然知错,以后能长一智,那便用不着我责罚了。我与你半天时间,容你收拾一下行李,往后,你好自为之罢。」 洗墨预感成真,脑中轰然一声,想去抱张推官的腿脚恳求,但他这些天来每天只能吃一顿饭,身体本来就虚,又乍得噩耗,这回却是连爬都爬不动了,只得瘫在地上哭求:「老爷,别撵我走,我知道这都怨我,怨我马虎,不该和银秀说漏了嘴,可我真不是有意的,她当时非要进去书房,她是老太太的丫头,我不敢硬推搡她,实在没法了才只好和她说老爷书房里有要紧的东西,不准她进去,谁知道她会回去告诉三爷,三爷在家呆得无聊,来拿我寻开心,逼着我问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胡诌了几个他都不肯信,堵得我快尿了裤子,我想三爷也就是好奇心重,不敢真动老爷的东西,又憋不住了,才告诉了他。谁知怎么弄的,又叫二娘子知道了——老爷,我真没想到最后会害了表姑娘啊!我真没有一点害人的心思啊,要是有,叫我立刻五雷轰顶,万世不得超生!」 张推官静静听他说着,这些来龙去脉,他早已审出,也早就听过了,但他逐出洗墨的心思已定,倒并不吝于再多给他最后一点时间,让他发泄一番。所以直到他连哭带喊地说完了,才道:「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但你戒心太弱,我先已吩咐了你,第一守口如瓶,第二不得放任何人进入书房,你没有一条做到。这回表姑娘命大,这场祸算圆了回来,下回呢?」 洗墨忙道:「求老爷给我一次机会,绝没有下回了,老爷吩咐我什么,我一定一字不改依着做,再不管别人说的!」 张推官摇了摇头:「我已下了令,把二娘子和银秀都送回老家去,她们都走了,倒把你留下来,是何道理?不必再说了,你去罢,我会替你把在衙门的奴籍消了。你往后便是自由身,不管做个什么营生,莫进官宦人家了,你的性子并不适合,倘或惹出祸端,未必还有今日运道。」 他一个做主家的,对着书童能把话说到这番田地已算仁至义尽,洗墨便有狡辩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求饶,张推官却已不再理他,径自抬脚出门,去交待李全,让给他一顿饱饭吃,再帮着收拾下行李,天黑之前,务必让他走人。 洗墨一百个不想走,但这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李全一行吓唬一行劝,赶在日落前硬是把他拾掇到了后门外,洗墨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不死心地还要跪下哭求,李全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洗墨啊,这做人得知足,你看看就你犯的事儿,换到别家去,一顿板子结果了你都不冤,我们老爷心慈,还叫你全须全尾地走了,你还有什么不足?」 洗墨哭道:「李叔,我知道我千错万错,可我以后真的会改,求你帮我跟老爷说说好话,只要不撵我走,叫我干什么都行——」 旁边有人走过,洗墨眼角余光瞄到一片锦缎衣摆,揉着眼睛一抬头,便见一个少年的背影正往门里走,他一个激灵,如见救命稻草般忙扑上去:「三爷,三爷,求你救救我!」 张家三爷张兴文让他抱住了腿,不得不住了脚,转过身来,一张俊脸俯视下来,好似才看见他:「洗墨啊,这是在闹什么?」 伸脚踹踹他:「放开我,有话好好说么,这像什么样。」 洗墨怕他跑,牢牢抱着不敢动,哭道:「三爷,老爷要撵我走,求你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别撵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张兴文挺诧异地声气:「哎?大哥为什么撵你走?」 洗墨这回谨慎多了,先左右看了看,见巷弄空旷无人,才说了,但仍不敢直言,说得很含糊:「三爷难道不知道,就是我告诉三爷的那话,老爷嫌我多嘴,不肯留我了——三爷你发发慈悲,看在我总是为了你的份上,帮帮我罢,我记着三爷的大恩!」 张兴文扯扯嘴角笑了:「什么告诉我的?又这话那话的,我竟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可不晓得你干了什么事惹恼了大哥。」 「……」洗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三爷,你、你不肯认?」 「我认什么啊?」张兴文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又看向李全,「洗墨这是怎么了?我看他好像有点失心疯的样子,你也别太为难了他,大哥既然要放他走,那就好好地让他走得了。」 李全笑了笑:「三爷说的是,我没为难他,这正好言好语地劝他走呢。」 说着上前拽洗墨,「三爷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自己办砸了差事,就该自己认了,拉扯别人有什么用。」 洗墨还要挣扎,但他哪里抵得过李全的力气,硬是被堵着嘴扯开了,张兴文抬脚便走,好似摆脱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头也不回。 洗墨瞪着他的背影,目眦欲裂。 李全此时倒叹了口气,移开了捂住他嘴的手,低声道:「我劝你老实走吧,你和三爷能较什么劲呢?」 洗墨眼睛通红,转回眼神看他:「李叔,我没撒谎,真是三爷来逼问我的,我也只告诉了三爷一个人。」 李全点点头:「我信你,可我信你有什么用哪?你再不服,那也是老爷的兄弟,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近于耳语,「表姑娘这件事,实际下手的是二娘子不错,可背后有没有三爷的教唆,三爷在里面到底掺合了多深,你以为老爷心里没有疑惑?可又怎么样呢?老爷不能查哪,真查出点什么,老太太的两个儿女都不干净,你想她能不能发疯?清官难断家务事,老爷在外面再能耐,回到家里也只好就这么糊涂罢了。」 洗墨听得怔住了,好一会才咧了嘴,呜呜哭道:「那、那就这么冤了我——」 李全不耐烦了,啧了一声,拍下他脑袋:「你哪来的脸喊冤?要不是你嘴不严实,压根没这场事!行了行了,你老实走罢,别在这赖着了,老爷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赖也是白赖。」又吓唬他,「再不走,等会天黑宵禁了,当心巡城的大兵把你当贼拿了去,你可别指望有人去赎你!」 第28章 后一句多少起了效,洗墨磨蹭地爬了起来,李全把包袱塞到他怀里:「去吧,主仆一场,你不给老爷多找麻烦,就这么去了也算好聚好散,以后你遇着什么过不去的难事了,说不准还能来求求老爷,要再闹得不像话,将来可连见面都难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洗墨抹着眼泪,含糊地「嗯」了一声。 李全又道:「老爷待你不薄,这家里的事,你出去就全当忘了吧,不许到处去瞎咧咧。也别记恨三爷了,恨也没用,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找个活计,娶房媳妇,有个家啊,就安稳了。我这都是为你好的话,你听见没有?」 洗墨鼻音浓重地道:「听见了,李叔你放心,老爷虽然撵了我,可一板子没打我,还容我收拾了包裹,我知道好歹,肯定不会往外说老爷的事,再给老爷招麻烦。」 李全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快走吧,乘天色还来得及,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去。」 事已至此,洗墨心知再不能挽回,抽着鼻子,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大包袱走了。 待走出了这条后巷,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间宅院,慢慢地,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他是不恨老爷,可他恨三爷,恨死了! 这事,没完! 张兴文甩脱了洗墨,脚步轻快地一路往里走,他的目的地是正院,官舍地步有限,没那么多单独院落,他和张巧绸都跟着张老太爷及张老太太一起住在正院里,各占了一间厢房。 走至半途,前方路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张推官负手立着,看其架势,显是在等他。 张兴文心里突了一下,脚步陡然缓下来,慢慢走上前去。 他躬身行礼:「大哥。」 张推官默然打量了他两眼,见他衣衫整洁,神气清爽,才开口道:「你这阵子天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日落不回来,都干什么去了?」 张兴文直起腰来,笑道:「大哥公务繁忙,大约是没听说,徐四公子这几天在栖霞山下开诗会,南监里的好些同窗都去捧场了,他们还来拉我去,小弟不才,诗是做不成,但也想跟着长长见识,就一道去了。」 他口中的徐四公子是魏国公的庶出第四子,徐家是武将世家,他却是个喜文的,爱与人谈诗论词,兴致来时还开诗会,广邀同好,在金陵城里很有些名声,张推官自然也是知道他的。 「诗词小道,徐四公子富贵闲人,做个风雅消遣还罢了,你却不可把心思都耗在那上面。科举进学,终究还是以四书五经为要。」张推官不轻不重地点了他两句,转入正题,「离老太爷的寿辰还有小半月的时间,你别出去乱跑了,在家收收心,把你的功课捡起来好好温习一下。等寿辰过去,我领你去崇正书院一趟。」 崇正书院建在清凉山下,本朝金陵城里第一个状元就出自这家书院,可谓极有声望。张兴文忙道:「多谢大哥。」 「先不必,我同人家没什么交情,只能给你争取一个试读的机会罢了,能不能留下来,还需看你自己。」张推官盯视住他,「你若再和在南监里一样,惹是生非,叫人撵出来,我是没本事替你收拾第二回烂摊子了,你就和巧绸一样,回老家去,往后随你怎么样罢。」 「……」张兴文的下颚线条剧烈抽动了下,旋即变成一脸的惊讶,「巧绸怎么了?她惹大哥生气了?」 装过了。 张推官只消扫他一眼,心中已是一片彻凉。 这一对异母弟妹,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张推官站在晚风里,只觉得疲倦非常,一个字也不想同他多说了,丢下一句:「回去问她自己罢。」便径自转身离开。 张兴文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醒过神来,匆匆继续往正院去。 刚进了院门,就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哭声,张兴文撩起衣摆,大步跨进正房门槛,转进内室,便见张巧绸坐在床边,倚在张老太太身上哭得直抽抽。 张老太太先见到了他回来,脸色登时一变:「三儿,你这回可把你妹妹坑苦了!」 张兴文陪笑上前:「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不是,妹妹别哭了,我才路上碰见大哥,说要把妹妹送回老家去,是怎么回事?」 「还不都是你惹的祸!」张老太太愤愤地,把先发生的事都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你看看,你怎么想的,那等事叫银秀那蹄子去干也罢了,怎么能怂恿上了你妹妹!这下好了,老大死活要把巧巧送回应城去,还要把巧巧下药的事公布出去,凭我豁出脸闹都没用,你呀,真是害苦了巧巧!」 张巧绸在旁哭道:「都是哥哥骗我,明明是害死人的药,骗我说是什么让人毁容的,不然我也不会去偷。这往后,人人都要知道我是害人的坏人了,我还有什么脸出门。」 张兴文被母妹埋怨着,只是陪笑,不断说好话道歉,说了好一会,张老太太不可能真跟儿子生气,气渐渐就平了,安慰女儿几句,倒过去骂珠华:「都是那毛丫头闹的,不知怎么命那么硬,她要是死了,什么事都没了,如今她活蹦乱跳的,我的巧巧却要受苦去了。」 张兴文试探着问:「大哥没说别的什么吧?」 张老太太道:「他还想说什么?都把巧巧撵走了,再有别的,我一头碰死了也不能依他!」嗔怪着白儿子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罢,巧巧替你担下了,一个字也没有漏出你来。」 张兴文却仍有点不安,做贼的心总是虚的,为此打出事起他就找借口天天往外跑,尽量不跟张推官打照面,好在张推官自己也忙,没什么功夫分神管他,直到刚才才在路上相逢,张推官的行止看上去很正常,还说给他找了新书院,但不知怎地,他心头那点不自在就是挥之不去。 「娘,我在门口遇着洗墨了,大哥要把他撵走,李全在,我不好问,但我估着洗墨肯定把我找他问牵机的事全倒给大哥了。」 第29章 张老太太面上闪过一丝凶气:「老大的手脚太快了,这头让人买棺材,那头就把洗墨关了起来,还让人彻夜看守,叫我们寻不着一点儿机会。否则,只要洗墨闭了嘴,那就再没别的证据能拿我们怎样了,巧巧也用不着走。」 张兴文的不安翻了倍,变色道:「娘,你的意思是,大哥知道了?」 「应该就知道洗墨告诉他的那点罢。」张老太太想了想,道,「你别怕,洗墨和你说的时候并没第三人,巧巧又替你瞒得好好的,这点证据就算坐实了,也不算什么——不过,我想应该是了结了,连银秀都叫一起送回去,该罚的都罚了,便是他再心疼那毛丫头,也只好这样了,没得还为了她闹得没完没了的。」 张兴文让这么一安慰,心头悬的那口气总算松了点,跟着就听张老太太继续道:「三儿,我跟你说,做人可得有良心,巧巧这回的罪,有一半是替你受的,你得记清楚了,往后有了出息,说什么也不能忘了巧巧。」 张兴文忙拍胸脯保证:「娘放心,我和妹妹是一个娘亲生亲养的,我要有了好处,自然先紧着妹妹,难道还会偏别人不成?我知道妹妹今番受了委屈,等往后,我一定给妹妹寻个如意郎君,叫妹妹下半辈子都过得顺心遂意,才算补偿了妹妹。娘要不信,我现在就赌个咒——」 张老太太忙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不是老大那等冷心肝的,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一家人,谁还要你赌咒发誓的。」 张兴文又去安抚妹妹,作好作歹,许了无数个愿望与她,终于把张巧绸劝得止住了泪——她也是哭得累了,被丫头扶着起了身,去自己房里休息去了。 张老太太虽然视儿子如命根,毕竟也心疼女儿,见女儿离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三儿,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鲁莽了,那毛丫头的万贯嫁妆虽然瞧得人眼热,娘想着也动心,可总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好下手。哪能像你这样,娘不过同你闲话了两句,你就这么去干了?」 张兴文摸摸鼻子:「都是洗墨那小子坑我,光说是什么罕见的奇毒,一点点就足以致人死命,我以为要下的分量不多,又是罕见的东西,一般人多半认不得,只当那丫头是得了什么绝症死了——哪知道是牵机,她能死成那个模样。唉,娘说的没错,那丫头确实命大得很,若不然,现在那万贯家财都归了我们了。」 想到与横财擦肩而过,张老太太也心痛得很,但事已至此,再想也是白想了,她只能叮嘱儿子:「你往后离那丫头远点,可别再对她下手了,这回幸亏你还留了一手,没自己出面——虽是这样,我也没太敢抵赖,只怕老大气狠了往深里追究,虽说我们没落下什么把柄,可你也知道,他干的就是这行,万一叫他查出什么来呢?那可难收场了,你和巧巧不一样,她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了,老大就是不喜欢她也碍不着多少。你男人家,得顶门立户建功立业,这就得指着老大给你铺路,他要是认真恼了你,不肯帮你,你靠自己可难得多了。」 张兴文连连应是。 张老太太看他听劝,欣慰起来,又道:「你莫急,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岂有不一心为你打算的?那毛丫头是不能动了,可她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张兴文面露疑惑:「我知道,可娘先不是说,光哥儿是男丁,叶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了,他分得的家产又是直接拉到了我们家的,若把他弄死,太醒目了,恐怕多少要招人议论,大哥那里也是难瞒。珠丫头就没这么多顾忌,她一个丫头,嫁妆分到了夫家去,外人并不知她有钱,没了就没了,谁也不会多想。」 「那是之前了。」张老太太叹了口气,「现在哪还能对她下手?而且,我提光哥儿,不是说要把他弄死,你想一想,二房养他不过三年,已从他身上赚了近千两银子,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哪里找?」 张兴文却觉不足:「三年了才这么点。」 「所以说你这孩子,就是心急。」张老太太宠溺地摇了摇头,「光哥儿这是没在我们手里,等到我们手里了,自然情况就不同了,他今年不过五岁,这么点年纪懂得什么,想养成什么样,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只是老二那一对不要脸的夫妻实在难缠,不然当年我就把光哥儿抱过来了。」 张兴文来了劲,忙往前倾了倾身:「那现在娘有办法了?」 张老太太笑道:「你忘了,老二马上要送巧巧回老家去了,他走了,留你二嫂一个能成多大气候?且又巧,光哥儿才在二房撞破了脑袋,我这里就更有理由了。只要在老二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把人弄过来,把木做成舟,老二回来想闹也闹不起来了——光哥儿同珠丫头又不一样,他的那份家产现就在家里放着,不比珠丫头的还在千里之外,只要我们能设出名目来,取用起来可方便多了。就不说你二嫂了,就是三丫头,仗着捏了人家弟弟,往珠丫头那里占了多少便宜?只是老大天天忙得脚打头,老大媳妇又是个不中用的,没人过问罢了。」 张老太太一口气说了许多,歇下来想喝口茶,张兴文忙起身去倒了盏来,张老太太接过喝了,继道:「不过,这回你可别插手了,安心读你的书才是正经,别的自然有娘替你打算。」 张兴文心里其实有话,只是刚过了这一关,不敢违背张老太太,笑着应了。 另一边,珠华可不知私底下有这么多暗流在涌,她吃过饭后,领着小胖子弟弟滚到床上,先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养好精神再爬起来,就开始指挥玉兰挪动屋里的摆设。 张萱被她这里的动静吵过来,好奇地问:「你做什么呢?」 珠华一边在屋里转悠监工,一边回答她:「重新布置一下,现在这屋子适合我住,可不怎么适合光哥儿。」 张萱摇头失笑:「他就过来住几天,你瞎折腾什么——哎,算了,随你罢,要不要我叫云心过来帮忙?」 珠华求之不得:「要!」又解释,「不是几天,我先就说了,光哥儿以后都同我住,不要他再去二房了。」 第30章 「啊?」张萱怔住了,她先前当然听见过珠华的放话,但她没当真,以为珠华就是一时义愤,要把弟弟带来住几天,哪知道是以后一直都这么住着了? 她就有点犹豫了,一方面她认为珠华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承担另一个孩子的教养,另一方面又觉得二房对光哥儿确实不好,继续让光哥儿留在那里,也并不是件好事。 她就只好道:「珠儿,你想清楚了?这可不是赌气的事。」 珠华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目前为止,这个家里珠华看二表姐最顺眼,因此也愿意拉一拉她的票,就走到她面前去,仰头道:「我想清楚了,二表姐,我刚来的时候确实年纪小,光哥儿也小,所以我养不了他,可现在我十岁了,光哥儿也大了懂事了,我觉得我可以照顾好他——就算我有什么考虑不周全的,那也肯定比二房对他好。」 被表妹用这么恳切的眼神看着,张萱很快就把心偏过去了:「你说的是,就是你不行,还有我呢!」 她决定下得快,行动力更快,立刻转头去把云心喊来了,云心弄明白她们要干什么,笑了:「姑娘,表姑娘,依我说,既然是打算往后长留着表少爷在这里住,那很不必折腾这间屋子,虽是亲姐弟,这个年纪也不太适合同居一室了,便暂时凑合,至多年把,也是必要分开住的。」 张萱道:「那依你的意思是?」 云心笑道:「姑娘忘了旁边那间屋子?三年前表姑娘和表少爷才来,太太让把这个跨院收拾出来,原就是预备着给他们的,只是表少爷抱去了二房,那屋子才让丫头们住了。」 这一说,张萱就想起了:「可不是,这就好办了,你和光哥儿一人一间,住着正好!」 珠华却有疑问:「那让玉兰和红樱住去哪?」 「在你和光哥儿的屋里住就是了,当初那间屋子空着才分了她们,现在既是光哥儿回来,自然该她们凑合了。」 张萱一边不在意地说着,一边出门往旁边走,她也没敲门的打算,直接伸手就推。 门没栓,一推之下吱呀一声开了,夕阳的一点余晖铺进去,里面有人咳了两声,嗓音干涩,带着一点不耐道:「你和姑娘在隔壁折腾什么呢?吱吱呀呀吵了这么久,搅得人不得安宁。」 张萱这暴脾气,哪听得了这个口声,脸一转,便向云心:「你去,把她给我拖出来,我竟不知道,这里还藏了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敢嫌弃主子吵闹了她!」 躺在床上的红樱吓了一跳,忙翻身爬起,赤足踩在鞋上,两手捏着前襟,道:「我不知是二姑娘,给姑娘赔罪了。」 张萱冷笑:「有你这样赔罪的?腰杆子挺得比我还直,真叫我长见识!」 红樱愣了下,眉宇间划过丝不情愿,而后才慢慢跪在了地上。 珠华打量了眼她,红樱比玉兰的眉眼要周正不少,是个能算得上美丽的丫头,只是她此刻看上去有点不正常的瘦弱,脸色也苍白,似乎是个抱病的模样。 珠华便轻轻扯一把张萱,张萱也发现了,口气缓了缓:「你这回是真病了?」 红樱垂着眼道:「回二姑娘话,可能是夜里吹了风,有点咳嗽,吃东西不大有胃口,不是什么大病,养两天就好了。」 既是真病,张萱倒不至于还跟她计较了,就挥挥手:「罢了,你起来罢。」 红樱默默站起来,珠华向张萱道:「二表姐,大夫明天来看大舅母吗?要是来的话,请他顺带给红樱看一看罢。」 张萱还未答话,红樱忙抢道:「不用!」 珠华诧异地看她——红樱意识到了自己的急切,勉强笑道:「我歇了这几天,已快好了,不用劳动大夫。」 她既这么说,珠华也懒得管她了,她多这句嘴本就不是心疼这个懒丫头,是看她得的好像是感冒之类的毛病,两边住这么近,怕被她传染上来着。 不过,红樱这个模样,倒是不好让她腾屋子了,她一个病人,并不好和人合住,更别提还指望她近身伺候主子了。 张萱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在原地站了一会,只好道:「看来这间屋子暂时还不能给光哥儿了,只能你姐弟两个先合住几天。」 珠华心中一动:这跨院里东边明明还有两间厢房,一直都挂着锁,显见是没人住的,怎么张萱主仆俩提都不提? 怕露馅,尽管疑惑,珠华也不好问,应着声跟着张萱出来了:「就跟着我住罢,光哥儿中午就是和我睡的午觉,我那床不小,能睡下的。」 当下计议已定,张萱便吩咐云心:「玉兰不中用,你带两个婆子去二房,把光哥儿那些衣裳用具拿过来。」 红樱在隔壁房里听见,犹豫了片刻,出来道:「我跟云心姐姐一起去吧,也搭把手。」 张萱以为她是才被训了,这会儿想求个表现,便不管她,由她跟在云心后面去了。张萱自己则兴致勃勃地同珠华商量起怎么重新布置屋子来,叶明光坐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得也很入神,不过,能听懂几分就不知道了。 且说云心和红樱两个往二房去办差,张兴志此时不在,马氏先前同丈夫商议过,心里有了底,便没有过多阻拦,由着二人领着婆子进去了叶明光住的屋子。 魏妈妈原在隔壁哄着张良勇玩,见她们过来,来意似乎不善,忙丢下张良勇走过来,红樱是和她一起在河内时的叶家旧人,她两人自然更好说话,这时红樱便自告奋勇,上前问她要起叶明光的那些物件来。 云心久已看不惯红樱成天装病躲懒,见她出头,乐得由她去了,见她说了几句,劝服了魏妈妈后,方指挥着婆子们按照魏妈妈的指点搬运起来。 叶明光毕竟年纪尚小,又是男孩子,积攒的日常用物并不太多,一会便收拾好了,红樱笑道:「姐姐,你身上事多,先回去忙吧,我同魏妈妈说两句话就来。」 第31章 云心懒得理她,随意应了一声便带着人走了,这里红樱见她远去,忙对魏妈妈道:「云心那蹄子在,我先没好问你,怎么光哥儿在我们那里,你却没跟过去?」 魏妈妈脸色不太好看地把先前的事说了,红樱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才听二姑娘和我们姑娘说话,似乎以后就把光哥儿养在那边院里,不送回来了,还惦记着想叫我腾屋子,你可快想想法子,光哥儿真在那边住下了,于你有什么好?」 提到这个,魏妈妈倒是不在意:「你放心罢,便是我愿意,二老爷二太太能舍得把一株摇钱树放走?且轮不着我出头,他们再不会让的。」她说着打量了红樱一眼,忽然暧昧地笑了,低声道,「我无非也就这样了,倒是你,究竟打算怎么样?我早就跟你说了,别一天天的只是想着躲懒,难得你生了这张脸,难道将来就想配个小厮就完了?姑娘这么点年纪,你是指望不上她的,你的终身终究要着落在这家里,你先既说看上了三老爷,怎么不晓得多往他那里使使劲——」 红樱心慌意乱,忙打断了她:「妈妈别胡说,我那是无聊了,顺口瞎扯几句,哪还能当得真了。」她扯着帕子,「妈妈可千万别往外露风,我不是那样人。」 魏妈妈笑道:「你和我还藏什么?我同你又没利害关系,还怕我会害了你不成?罢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罢,不过为着咱们是一根绳上的,我才多说两句而已。」 红樱胡乱应了两声,便道:「妈妈还是上点心,早些把光哥儿抱回来罢,我可不想真把屋子腾出来,我觉轻,不惯和别人住一个屋。」 魏妈妈道:「我知道,二太太吩咐了,我明早就先去你们那看看,要是姑娘新鲜劲过去了,我当时就抱回来。」 红樱这才放心,又说了两句,告辞去了。 魏妈妈立在门槛外,目送她远去,神情陡然一变,转换出满面不屑来,往地上啐了一口:「丫头命倒养出个小姐的身子来,还不惯和人住一屋,那是你的屋子么,呸,真有脸说!」 珠华做了噩梦。 梦见被泰山压顶。 她用尽力气地挣扎呀挣扎—— 眼睛陡然一睁,把自己给闹醒了。 往下一看,叶明光不知怎么睡的,昨晚入睡前明明和她在一头,现在却到了另一头,一条小粗腿横过来,正正压在她胸口上。 这小胖子! 珠华好气又好笑,拎着他的腿丢去了一边,侧身往外爬了爬,掀开帐子看看外面天色,见天光已蒙蒙亮了,玉兰正在窗下叠她自己的铺盖,听见动静转回头来。 珠华向她露齿一笑:「早啊。」 玉兰有点发怔:「……姑娘早。」说着回过神,忙走过来,「姑娘这就起了?」 珠华「嗯」一声,垫着脚尖下了床——这古代千不好万不好,有一桩好处,因为娱乐的极度匮乏,让她不得不早早就上床,睡得早醒得也早,硬生生把她的起床拖延症给治好了。 在玉兰的帮助下梳洗罢,今天还多了一项任务,她该换药了。 一层层解开布条,脖间的还好,本伤得不重,额上的却仍是有些骇人,珠华往镜子里望一眼,嘀咕:「不会消不了吧?」那她可亏大了,要早知道有这么一张脸,她就算想死也不会往脸上添伤。 玉兰安慰她:「姑娘别担心,这是大老爷请金陵城里最好的大夫给配的药膏,听说有样稀罕的药材没有,老爷还特意往魏国公府去借了,只要姑娘好好养着,一定会好的。」 「希望如此。」珠华决定她还是相信中医好了。 她这里换完药,玉兰正给她把新布条裹上,床那边便传来动静,珠华忙催玉兰:「我自己来,你去看看,小胖子好像醒了。」 话音刚落,打帐子里探出张胖脸来,叶明光的眼睛还眯缝着没怎么睡醒,但已然往这边放射出委屈的光芒:「姐姐,谁是小胖子?」 珠华才发觉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外号给叫出来了,她哈地一笑,学他困困的小奶音道:「谁是?就是你呀!」 叶明光胖坨坨的肉脸往下垮,眼角也垂下来了,一副要哭的样子:「姐姐,我不胖,我这是壮。」 珠华原不过顺口逗他一句,被这一回,倒觉出有趣来了,而且不知是不是神奇的血缘关系在起作用,她看叶明光那一双被肉挤得快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居然看出可爱来了,起身过去,伸手揉起他的大胖脸:「给我看看,你这脸上贴了几层金?你还会说壮,你见过壮的人长什么样?和你一样吗?」 「魏妈妈索我这样是有胡气——」叶明光让她揉得吐字都不清了,却还努力在为自己的肉肉辩解。 珠华停了手:「那你呢?你喜欢长成这样吗?」 叶明光沉默了,眼睛望着她,慢慢浮出水光来,跟着摇了摇头。 「我,我不喜欢,」他说,「二舅舅那里的姐姐们私下笑我,我听到了,她们说我肥,说二舅舅养我,就像在养猪一样。」 「……!」怕带坏小孩子,珠华硬生生把到嘴边的一句脏话憋了回去,她又揉了叶明光一把——她其实不爱和人亲近,但叶明光太小,没有任何威胁性,几乎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小动物看,又这么多肉,卖相虽差了点,手感却是极佳,很容易就揉上瘾。 「别理那些人,个个又丑又坏,还不安好心。」珠华道,「你往后就在这里住,姐姐养你,包管把你养成个小帅哥。」 叶明光眨巴着眼:「小帅哥是什么?」 珠华已经很注意用词了,没想到还是冒出个超出时代的词汇来,不过这不碍什么,她很快就解释道:「就是美男子,」她有意要逗叶明光,说着还摸了摸脸,「你看姐姐长这样,你肯定也不会差,你听姐姐的话,到年底姐姐就叫你换个模样。」 叶明光却没立刻露出欢喜的神情,反而有点迟疑:「那我是不是不能吃饱了?」 第32章 珠华有点惊奇,她自己也有个弟弟——后妈生的,珠华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后妈有被害妄想症,基本不允许珠华靠近弟弟,但都住在一个家里,不可能一点接触都没,就珠华的观察,她那个弟弟在五岁的时候可远没有叶明光的机灵劲,要换她弟弟,被这么一哄这会儿已然光顾着乐了,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实际将面临的是什么遭遇。 「你想好看,就要受一点罪呀。」鉴于叶明光似乎已经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珠华不拿虚的忽悠他了,试着直接和他讲道理,「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都不会有,好事情不会凭空掉到你的头上,你明白吗?」 叶明光抠着自己圆圆的指头:「明白,人不能坐享其成。」 珠华这个惊喜,五岁的小朋友能冒成语不算稀奇,有可能是从大人话里听来的,但他不但会用,还用得很准确,这就难得了。她不由夸道:「光哥儿好聪明,就是这个意思,那你愿意努力一下吗?」 叶明光的胖脸纠结着,纠结着,最终还是点了下头——看来他虽然会拿「壮」来给自己解嘲,但对于自己的体型,他其实是有正确认知的。 珠华很开心,她管叶明光本是出于义务,但这会真找着了一点带孩子的成就感,又乖又受教的小孩子,很难不让人喜欢啊。 她就抱着这种愉快的心情候着叶明光起床穿衣,梳洗好了,预备着一道用早饭。 玉兰去了厨房,珠华在屋里守着弟弟,叶明光昨日才来时还觉生疏,基本珠华到哪他到哪,不动也不闹,现在呆了天半有点熟悉起来,小孩子心性活泼,他坐一会就坐不住了,下了凳子走到门口去,往外张望,望一会扭头:「姐姐,我想到院子里看看。」 珠华挥一挥手:「去吧,走路慢些,别摔着了。」 叶明光脆脆地应了一声,下台阶跑去院子里了。这个跨院很小,其实真心没什么好看的,也不好玩,但小孩子的世界与成人不一样,叶明光挺有劲地跑了两圈,撅着屁股趴在海棠树下看了一回——不知是不是发现了蚂蚁窝,然后又跑到了东边的厢房门前。 「姐姐,这里为什么锁着呀?」 在门口站着看顾他的珠华:「……」她也不知道好吗?实话是不能说的,她只能随口胡诌了一句,「因为里面有宝贝。」 「哦~」叶明光一边拖长音应着,一边整个趴到了门上,大脑袋左右晃动着,试图从门缝里窥视里面是什么宝贝。 他正自得其乐着,玉兰出现在了月洞门里,手里提着朱红食盒,珠华一眼见到,笑道:「光哥儿别玩了,过来吃饭——」 她的笑意冻住了,冷冷望着跟在玉兰后面出现的魏妈妈,生出满心不痛快,感觉一个早上的好心情都被破坏掉了。 她扬起下巴:「你来干什么?」 魏妈妈微弯了腰,陪笑道:「姑娘,我担心光哥儿,不知他昨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所以来看看他。」 叶明光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魏妈妈眼睛一亮,忙向他张开手:「哥儿,到妈妈这里来。」 叶明光迟疑地迈开步子,向她走去,魏妈妈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她带着这样的笑容,眼看着叶明光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忽然—— 叶明光一转方向,掉头跑向正屋,挨到珠华身边,抱紧珠华垂在身侧的右手臂,垂了头不说话了。 他虽然不吭声,但这个表态却很明确了,珠华抽出手来把他揽住,向魏妈妈冷笑一声:「不劳妈妈费心,我弟弟在这里吃得好,睡得香,且不用挨表哥表弟的打,妈妈放心回去照管你的宝贝表少爷罢。」 魏妈妈撑着笑,一边往前走来:「姑娘误会我了,我知道姑娘生气我昨日的话,可光哥儿确实抢了勇哥儿的东西,我先说出来,替光哥儿认了错,主子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不然,我要胡乱偏着光哥儿,勇哥儿也长了嘴,他闹着不依,把真相说出来,光哥儿的错岂不是翻了倍?」 「你这话昨天怎么不说?」珠华斜眼看她——因为身高差问题,这个动作有点困难,不过珠华硬是坚持了,不然不足以表达她对于这妇人颠倒黑白的鄙视。「想了一夜才想出来的吧?你可真是机智,为着推卸责任,一会儿是光哥儿错了,一会儿是勇哥儿闹,把责任都推到孩子身上——可惜你再推也没用,始作俑者就是你,要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亏待光哥儿在前,何至于有昨天那场事!」 魏妈妈道:「姑娘想多了,我真没有姑娘说的那些意思,当时两碗蛋羹上来,我只是随手一分——」 「你站住!」 魏妈妈是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的,已经走到了阶下,眼看着要上来,珠华伸手一指,厉声打断她:「不许再过来,不许进我的屋!」 她突然发作,魏妈妈微惊,脚步停顿了下,到底心里看轻珠华如今是个孤女,没爹没娘,便继续又往前走。 珠华面无表情地抿了唇,拉着叶明光转头进屋,松开他,往桌上拿了两个茶盏,重新走到门前,用力狠狠掷出。 啪! 甜白瓷碎裂在魏妈妈脚尖前,珠华举着剩下的一个,逼视住吓得跳起来后愕然望过来的魏妈妈,道:「我这一个再砸的话,瞄准的就是你的脑袋了——你不信,只管继续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再往前一步试试。」 瓷器碎裂的声响招来了隔壁的张萱,她刚服侍完母亲吃药,听到动静,端着个空药碗就忙忙地跑来了:「怎么了?谁失手砸破东西了?」 「不是失手。」珠华扬声回应,「魏妈妈一早跑来,说看望光哥儿,我不爱看她装模作样,撵她走,她不听我的话,不但不走,还要进来,我生气就砸了她——二表姐,为什么她想进我的屋就可以进?我不喜欢她来不行吗?」 「怎么不行!」张萱立刻道:「你是做主子的,爱使唤哪个下人就使唤哪个,不爱就不理会,全凭你的心意,管是多大脸的下人也没有和主子叫板的理。」 第33章 说着就看魏妈妈:「就你昨天做的那事,今天还好意思过来?光哥儿不稀罕你看,你离他远些,他只怕还活得快活些——还站着干什么,等我叫人来请你?」 魏妈妈不把年幼的旧主放在眼里,却不敢对张萱如何,加之受了这接二连三的排揎,她面皮再厚也着实不大撑得住了,勉强扯了嘴角:「姑娘消消气,我明天再来看光哥儿罢。」 珠华道:「我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既然以前不爱管光哥儿,那以后也不用你管,光哥儿和你再没有一点关系,他用不着你看,你也没权利看他。今天我是一时没找着趁手的东西,才拿茶杯砸你,你明天来,等着你的就是砖头了,你不怕只管来,我倒想看看,你的脑袋与砖孰硬!」 「噗!」 是张萱被逗乐了,她快步过去,伸手把珠华手里的茶盏夺下来:「还孰硬,哈哈,你跟个下人认真生什么气,想教训她,叫人敲她几板子就是了,哪用得着你动手——给我看看,手没划伤吧?」 珠华乖乖伸手。 魏妈妈这下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低了头,使袖子把脸一捂,碎步快走了出去。 且说她这么灰溜溜地回去,马氏知晓,自然免不了把她一通教训,又令她隔日再去,魏妈妈无奈又委屈:「二太太,不是奴不用心,可二姑娘出了面,奴实在是没办法。」 张萱的脾气就是一个放大版的珠华,两个一般的烈性子,所以以前一直不大对付,却不知怎地,珠华伤了一遭,竟和张萱好起来了,让张萱几次三番地替她出头。张萱是张推官的嫡出姑娘,魏妈妈糊弄糊弄珠华罢了,哪敢去她面前多话,而两人又住得近,一点动静隔墙相闻,想绕过张萱都没法绕,竟是无从下手了。 马氏不悦地扫她一眼,客观条件如此,纵使不甘,也不能逼她去做无用功了。好在张推官打今日起已经恢复了当值,绝早就走了,马氏怕大伯,对侄女却没那么大顾忌,便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你是去探望光哥儿的,结果连句话都没和他搭上,算什么事?明天我缠住那两个丫头,你好好哄一哄光哥儿,把他哄好了,抱他回来自然就容易了,珠丫头乐不乐意,又有多大关系。」 魏妈妈诺诺应了。 张萱震吓住了魏妈妈就走了,珠华转回头去安慰叶明光,怕他被自己的发飙给吓着,结果叶明光小眼睛亮亮的:「姐姐,你好厉害。」 珠华放下心来,谦虚地笑了笑:「一般般啦。」这具身体还是太小了,不然她刚才就直接上手把魏妈妈往外推了,何至于还要找个武器。 叶明光仰着脑袋:「姐姐,我以后真的都和你一起住呀?你不会又撵我走吧?」 珠华有点呆:「又?」 叶明光道:「姐姐忘啦,以前有一次,魏妈妈待我不好,我生气了来找姐姐,想和姐姐在一起,但姐姐留我两天后就烦我了,不愿意看见我,把我送回二舅舅那里去了。」 珠华:「……」 她下意识在心里要责怪原主,但想一想又怪不起来,她那点年纪,指望她有耐心带孩子未免要求太苛,而光哥儿这一身肉看着也不像个受虐待的样子,受阅历见识所限,原主没放在心上是难免之事。 「不会了,以后你就在这里,只要你不愿意,谁都不能带走你。」珠华蹲下来,和他保证,又道,「姐姐以前年纪小,没能力照管你才送你回去的,你不要怪姐姐呀。」 ——原主尽管别扭,其实还是心疼弟弟的,否则以她那个熊孩子的性子,何至于给表姐干占便宜? 叶明光眯着眼睛笑了:「嗯,我不怪,二舅母和魏妈妈都说姐姐不喜欢我,不要我,我都没信。」 珠华的眼睛也眯起来了——她现在希望魏妈妈明天最好能过来了,她非给她砸个窟窿不可! 玉兰在旁站了半晌,这时终于找到个插话的时机,忙道:「姑娘,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了。」 「哦,对!」 珠华回神,领着叶明光到桌前坐定,玉兰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东西,一边却有点忐忑,低声道:「姑娘,刚才是我反应慢了,没眼色——」 珠华愣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应该是她没及时站出来帮忙,不在意地道:「没什么。」 玉兰木是木了点,可干活是一把好手,比隔壁那个现在多半还高卧着的懒丫头好多了,至于性格上的不足,珠华不打算责备,人无完人嘛,她对玉兰还挺满意的。 想到红樱她便想起一事:「你的饭取来了没?」 玉兰不解何意,摇头:「没有。今天添了表少爷,一趟拿不了。」 珠华道:「那你等会再去拿你那份时,就拿你自己的,不必再帮红樱带了,我昨日看她虽有些不大舒服,却是能走能跑,我已经不和她计较,都不要她服侍了,她给自己拿个饭也不能拿?」 「我,」玉兰微有迟疑,「我怕她要不高兴。」 「我还不高兴呢。」珠华嗤笑一声,「你听我的就是,她要有话,叫她来和我当面说。」 如张萱先前所说,红樱是从河内跟过来的老人了,看在这个资历的份上,珠华可以宽容她一点,对她的偷懒睁一眼闭一眼,可凡事该有个底线,不想伺候主子就算了,自己的吃穿都懒得动弹,要欺压指使一道工作的同事,不管红樱以前过这种好日子过了多久,反正打今天起,结束了。 玉兰微微笑了笑:「好,我听姑娘的。」 于是开始吃饭,叶明光的伤口小,用不着怎么忌口,他的早饭数量和张萱昨天在这里吃得差不多,但分量是两倍,他开始吃得很欢,后来想起什么似的,缓了下来,再后来,更缓,直到慢慢把勺子放下。 珠华早就吃好了,正看着他吃,见他碗里的粥明明还剩了小半,碟子里的油饼没有吃完,他看上去也不像吃饱了的满足样子,不由道:「怎么了?不好吃?」 第34章 「我要少吃一点。」叶明光咽着口水,努力不去看桌上剩下的吃食,「我答应了姐姐的。」 珠华简直想把他抱到怀里揉一揉,看看他的块头,咳,放弃了,笑眯眯地和他讲:「早饭不用省,不但不用省,多吃一点都可以。我们刚开始减肉,慢慢来,你就晚上少吃一点就好。」 「真哒?!」叶明光的眼睛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珠华点头,学他的声调:「真哒真哒。」 叶明光开心死了,像凭空捡到一笔横财,马上重新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珠华看得心下满意:她本来对于教养叶明光是有一点悬着心的,因为毕竟她也没养小孩子的经验,难免忐忑,恐怕养不好他。不过这一天多功夫处下来,她的信心充足多了。 同时在心底哼哼,明天不管是魏妈妈独个来,还是她拉着二房夫妻来撑腰——哪怕她把张老太爷都请来,她也不可能把明光还回去。 珠华白备战了,隔天早上,别说二房两口子了,连魏妈妈都没来。 因为天光刚亮,李全就去敲二房的门了。 张兴志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吵醒了很不开心,怒道:「哪个王八蛋在外面吵吵,这才什么时辰,叫魂呢?!」 进来传话的丫头春草惶惶然地道:「是李管家,他问老爷的行李收拾好了没,在车马行租的马车已经来等着了,请老爷快着些,别误了去码头上船的时辰。」 张兴志迷糊着道;「什么车什么船,乱七八糟的,李全敢是吃错药了,叫那老小子滚,老爷要睡觉,没空理他。」 睡在床外侧的马氏却是差不多清醒了,一下拥被坐起:「让老爷上哪去?你问清楚了没?」 春草道:「送二娘子回应城啊——李管家说,前天大老爷就在正堂说过了,老爷肯定知道这事的。」 …… 张兴志慢了好几拍地消化完了这句话,终于也醒神了,仰躺着,眼睛瞬间大睁瞪成了铜铃:「什么?真要回老家?!」 事情来得太措手不及,二房就没想过张巧绸真回老家的可能性,什么东西都没收拾,这下两口子再也躺不住了,匆匆起床忙乱穿衣。 马氏一边梳头一边忍不住抱怨:「你说你,前天怎么和我说的——巧绸不会真走,老太太一定会想法反悔,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张兴志作为利益相关的当事人,心情比她烦躁上十倍不只,粗声道:「你问我,我问谁!那老娘们以前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仗着咱爹爱她年轻,一点不如意都能闹得翻过来,我怎么知道她这回哪根筋不对了!」 马氏道:「那现在怎么办?你去还是不去?」 这时候的出行可不像诗里说的那么惬意,什么野梅参差发,旅榜逍遥归的,一去上千里,除了衣还能事先自备齐全之外,食住行样样得受限,张家又非豪门,能带上上百号豪奴靠人力弥补上这不便。 总之,张兴志此刻的心情,简直恨不得一头倒回床上去假装重病在身——到底又不敢,他要昨天装还勉强说得过去,这车都等在门口了,他忽然说病得起不来床,未免也太蔑视张推官的智商。 眉头锁得快挤到了一起,他跺跺脚:「罢了,你先把我行李收拾着,我去爹那里看看!」 一出门,李全等到门口,躬身笑道:「二老爷,可以上路了?」 张兴志呸啐了他一口:「上你娘的上,你给我说说,这里面到底什么情况,巧绸怎么就真要回老家了?」 他一路问一路疾步走,李全跟了几步就看出他是往正院方向去的,笑道:「什么情况,二老爷不比小的清楚?前天您可是在正堂呆着的,当时都说好了——二老爷,我刚从老太爷那过来,二娘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二老爷了。」 得到这个情报,张兴志的心更是不住地往下沉,闷头直往前走,及至到了正院,果见里面一大早上人声鼎沸,丫头婆子们抱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包裹往外走,张老太爷两口子站在台阶上,张巧绸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挤在张老太太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场面一看上去就是生离死别。 张兴志快走到跟前,急问道:「爹,真要送巧绸走啊?」 张老太爷正在旁安慰着小女儿,被他这一问,方才发现他来了,叹了口气,道:「这不都说定了?不走不行啊。」 张兴志不死心地道:「就不能再去找大哥说说?」 虽说张巧绸不走张推官很可能丢官,但毕竟丢官是个未知数,而他要跟着一道去受罪却是眼跟前的事,两者相比,张兴志果断地选择了先顾眼前再说。 张老太爷只是叹气,张老太太倒瞄了他一眼,忽然道:「要么你去和老大说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是不中用了,你和老大一个娘生的亲兄弟,说不准他倒能听你的。你要能说服了老大,我们娘俩后半辈子都感激你。」 张兴志想都没想,立刻摇头道:「爹说都不管用了,我哪行,大哥不揍我就不错了。」 开玩笑,他又不傻,收点好处给敲敲边鼓还成,可张推官的态度都摆得那么明确了,他还要再当面和长兄对着干,那可得不偿失。一个后娘生的不值钱丫头,和他又没多少感情,他图什么给她强出头?这便宜妹妹心还毒,这么点年纪,嫉妒亲戚长得好,就敢给人乱下药。张兴志扪心自问,他虽然对外甥和外甥女也没怀多大好意,可也没张巧绸这么心黑,他只求财,可没打算过害命哪。 张老太太的脸色冷淡下来,就要刺他两句,话到嘴边想起来,巧绸要指着他一路护送,这会儿得罪了他,路上他随便给巧绸添点堵,巧绸没人护着,那是吃不完的亏。只得忍下来不再提,转道:「老二,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没?可别误了时辰。」 「……」 张兴志心堵得不得了,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丧气地转回头。 第35章 回到自家屋宅,马氏一见他的脸色就明白了,到底还是不死心,追问了一句:「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张兴志往外喷火,「别废他娘的话了,快给老子收拾东西!」 马氏同他夫妻多年,单就脾气而言,张兴志不是个暴躁的人,所以一般马氏也不会从他那里得着这么大没脸,当着丫头婆子的面,这下气的,一瞥张兴志的神气,感觉他要在爆炸边缘了,不敢当即喷回去,只得选择把受的气往下传达:「都发什么愣,还不快紧着收拾,一个个死木头样,不知道养着你们白吃饭干什么!」 下人们忙乱起来,什么衣裳物件,不管有用没用拿到手里就包起来,个个显得自己很忙的样子。 动静太大,把睡在厢房里的张氏三兄妹都吵醒了,张良翰和张芬过来知道怎么回事后都十分惊讶,他们也以为张巧绸肯定是走不了的,马氏太忙,没空解释,只叫他们不要添乱,两人毕竟年纪大些,看情形如此也就听话回房了。张良勇才六岁,却没这个眼力劲,被吵醒了十分不自在,拉着嗓子就嚎起来。 马氏心情本就不美,这算找着个现成的撒气的了,大步走进房,逮着张良勇就是一巴掌:「你娘还没死呢,号什么丧!」 睡在床外侧的秋芳下意识要拦——她是张良勇的生母,张兴志某次酒醉后把她收用了,马氏气了个死,当即就要把她卖了,张兴志虽然醉酒,那也是对这丫头有两分意思才睡了她,便硬扛着保下了她。 马氏当时让了步,心里这份不痛快却是不可能消散的,张兴志娶她的时候张家还未发达,两家算得门当户对,都是寻常市井人家,哪有什么妾室姨娘的说法。及到后来张家势起,马氏的想法却还是老想法,没想过张兴志有纳妾的一天,她对张兴志的最大容忍就是自己看不住的话,他出去打个野食也罢了,可在家里明公正道养个小的,这叫她如何能忍? 因此秋芳虽然留下了没卖,马氏却也万不肯喝她的茶令她正名,仍旧把她当个丫头使,而且还把她使唤得滴溜溜团团转,白日里几乎就没叫她闲着的时候,凡脏累的活都使她去干。关于这一点,张兴志就不管了,他又不是对秋芳动了真感情,犯不着为她和老婆没完没了地闹,发妻美妾都在,家里又能消停下来,对他来说就行了,至于秋芳怎么受罪,那是受在秋芳身上,他又不疼不痒,至多她哭诉的时候说两句好话哄哄罢了。 正是因这么个情况,张良勇才多半由魏妈妈带着,魏妈妈能发挥出自己的功效,其实算是钻了秋芳的空子。而在马氏来说呢,她虽然看不惯张良勇在魏妈妈手里享福,但与让他生母带着,跟生母一日日培养出感情;或者再单独拨一个人带他,浪费二房本就不多的下人,三者相比,那还不如由魏妈妈顺带着一道照料算了。 ——不过到魏妈妈那里,顺带着照顾的慢慢地变成了正经小主人叶明光,这其中各有利益,各有盘算,可谓尽显人心之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叙。 且说当下,秋芳一拦,马氏顺势第二个巴掌就扇到她脸上:「我教训儿子,有你这小娼妇什么事,要你插手!」 秋芳挨了打不敢吭声,张良勇吃这一吓,哭声却是一下嘹亮起来,扯着嗓子大嚎。 马氏被吵得受不了,生气地扬手拍他两下,威胁道:「闭嘴,再哭我拿板子打你了!」 受了惊的小孩子哪有道理可讲,张良勇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哭声,根本没听清她的话,一心一意哭自己的,嗓门一点不减,马氏气得又拍秋芳:「你是死人哪,就不知道哄哄你生的小贱种!」 秋芳先挨了打才没动作的,谁知又得了不是,不敢跟主母分辩,只得依令侧身去哄儿子:「勇儿乖,不哭了,不哭哦——」 却是全然无效,张良勇闭着眼睛只是嚎,秋芳怕惹马氏不快,娘俩再遭殃,急了去捂他的嘴,张良勇不吃这套,活鱼一般边嚎边挣扎,把脸都挣红了,嗓子还哭出了个劈叉音。 马氏也有点急了,她怕把张兴志给招来,张兴志平时给她面子,是不大理论她怎么管教庶子的,可这会儿情形不同,张兴志要是被吵毛了再过来训她,当着秋芳这小贱蹄子的面,她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忙乱中想起魏妈妈来,忙扬声叫道:「魏氏,魏氏呢?死哪里去了,还不快过来!」 魏妈妈其实早已守在门口了——她是被哭声引来的,只是看马氏发威,不敢进来,怕跟着吃挂落。这时听见马氏传唤,忙应声道:「太太,我来了。」 就走进去到床边,越过秋芳把张良勇抱出来哄劝。 张良勇三岁多的时候开始由魏妈妈带着,这个年纪正是开始记事的年纪,因此他虽知道秋芳才是生母,也认她,但情感上更多地却是依赖魏妈妈,这会受了委屈,也是魏妈妈的安抚更有效。 眼看着张良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马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张兴志那边还有许多事体要处理,她没空也不想再在这里跟小贱人生气了,嘱咐了魏妈妈一句:「好好带着他,别叫他再添乱了。」 便匆匆走了出去。 「勇哥儿乖,妈妈在呢,不怕哦……」见马氏出去,魏妈妈坐到床边,搂着张良勇继续柔声细语地哄着,说一会话还唱一会小调。 秋芳坐在床头,幽幽地看着魏妈妈。 她在二房度日如年,煎熬里唯一的希望是她毕竟生了个儿子,等有一天儿子长大了,成人出息了,就能给她个依靠。可谁知道,儿子却一天比一天更亲近魏妈妈——哪怕儿子亲近马氏她都可以认,法理上马氏是嫡母,秋芳无力也不妄想能改变这一点,可魏妈妈算什么东西? 一个外人家的奶娘,同她一样的下贱人,凭什么把她的儿子夺了去? 杂乱无章的收拾中,李全来催了几遍,催得张兴志烦躁得不得了,劈头要骂,李全面上赔罪说好话,心里并不怕他,仍是一直催促,张兴志无法,只得转而再去催下人们,下人们被催得逃荒一样,根本核对商量不及该带哪些东西,胡乱着往车上搬,搬了一堆算完事。 第36章 张兴志啃着个包子赶到大门口的时候,要出行和送行的其他人都已经在了,以张巧绸为中心点的送别圈气氛比先前还要沉重悲痛,不像送行,堪比出殡。 这种情形下,负手站在一边的张推官被对比得像个刽子手,站在他旁边矮了一大截的珠华则像个小刽子手,这甥舅俩,一个脑门上贴着「冷血」,一个脑门上写了「无情」。 珠华的外貌更无害些,但她的表情弥补了形象的不足——因为张推官只是没表情而已,她却是笑嘻嘻的,眼睛弯弯,满脸兴味,只差摸出把瓜子来,幸灾乐祸之意一览无遗。 珠华是故意的,就她来说,其实不觉得张巧绸被送到乡下两年是多严重的惩罚,也不为此波动多少情绪,但既然张巧绸表现得好像不是去乡下,而是下地狱一样,那她不配合一下,岂不白费了她一大早被乱糟糟的人声吵醒,特地跑来送的这趟行? 她的演技还不错,因为张老太太余光里瞄见她,脸瞬间就僵了,没空也不好说她,只能扭了脸,加倍可怜自己的女儿,搂着张巧绸哭道:「我苦命的巧巧啊……」 张兴志直着脖子,把最后一口包子噎下去,拍着心口道:「我的娘,噎死我了——巧绸还哭啥呀,这死催活催的把我催出来,倒又不走了?」 张推官上前两步:「这就走了。巧绸,上车罢。」 张巧绸的哭声停了片刻,迷蒙着红肿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宅院,要离开这锦绣丛的无边恐惧刹那将她淹没,她如溺水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人向后便倒,似乎真要抽过去了。 张老太太吓得不轻,死死抓住她胳膊扶住了她:「巧巧,巧巧,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娘啊!」 珠华踮起脚尖围观——装病?呃,好像不像,张巧绸要有这么精湛的演技,当初就不会被她一眼识破吓跑了。 张巧绸整个瘫在张老太太身上,脸色惨白,张老太太抱着她胡乱唤了好一会,才把她唤得有了回应,打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我、我不回老家……」 「好好好,不回,不回!」张老太太没口子地答应,转头就盯住张推官,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老大,我知道你心狠,我也不求你了,可是你看见了,巧巧都这样了,你总该让她缓两天吧?缓两天再走,这你总不会也不答应吧?」 张老太爷被这突发事件弄得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愁眉苦脸的,向张推官道:「老大,就让巧巧先留两天罢,这总不能病着叫她上路啊?大夫呢,快去请个大夫来。」 张兴志精神了——哈哈,他就说嘛,这后娘哪是个善茬,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说什么缓两天,这一赖下来,还能有走的时候?他不用跟着去吃风了,太好了。 事关未来,张兴志忙殷切地看向张推官,就等着他金口一开,吐出个「好」字来。 珠华也看向张推官,等着看他如何处置。 众人瞩目里,张推官薄唇微动,欲待说话之际,忽地若有所觉,目光一凝,往隔壁宅院看去。 隔壁大门处有人影晃了晃,须臾,转出来,原是一名同张推官差不多岁数的中年男子,衣裳也和张推官穿的一样,青袍公服,胸前绣展翅鹭鸶。 张推官迎上去拱手:「赵大人。」 这位赵大人既然能住在府衙官署,自然也是应天府的官员了,他现任通判一职,品级较张推官略高,张推官是从六品,他是正六品,不过要论实际职权,却是拼不出个高下——因为虽然同为府衙佐贰官,但推官这个职位国朝定死了一府只设一人,在编制上可以向作为正印官的知府看齐;可通判不一样,它是不定员的,视各府县情形数目不等,就应天府而言,这是旧都,配置必须豪华些,于是足足设了五个。 虽说各自划分了管辖范围,但实际日常中不可能真那么井水不犯河水,总有矛盾冲突处,碰上政敌互相扯后腿也不鲜见,同一言而决的推官比起来,总是不那么惬意了。 赵通判打了个哈哈,热情地迎上来:「张大人早啊!」 ——他不是真跟张推官的关系有多好,纯是因为先前缩在自家大门里,偷看人家热闹看得正起劲来着,这一不留神被抓个正着,未免汗颜,只得故作个热乎的样子出来。 既然已经被发现,再装没事人就太刻意了,再者,赵通判也实在好奇这到底闹的哪一出,看模样是送行,可正常送行不过依依惜别而已,哪至于搞出这如丧考妣的场面来? 他便直接问道:「张大人有家眷要远行?」 张推官当然发现了同僚眼中的八卦之光,这些日子以来,他承受最多的便是这种目光的洗礼。 旁边的张老太太已在呼唤丫头,张罗着要把张巧绸弄回去了,张推官听着响动疲倦又不耐,下了决心,道:「不怕大人见笑,是我治家无方,出了不肖之人,只得送回老家去,令其反省。」 张推官没说具体事宜,但响鼓不用重锤敲,似赵通判这般官场上混的人,难道还需要一五一十和他扳扯清楚?听话听音,有这一句,就足够赵通判明白前因后果了。 他望向张巧绸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与稀奇,看一下又转看珠华——他当然不认识珠华,但珠华身上的伤处是很好的身份标示,很容易可以猜出她就是苦主。 他看一看珠华又转回去看张巧绸,虽然两个年纪小,也是女眷,张推官没有细说的意思,他不好出言相问,为了满足好奇心,只能自己这么看着,目光来回倒腾了好几遍。 珠华很坦然,赵通判第一次看她的时候她还像模像样地屈了屈膝,之后就挺直了背脊安静站着。对于张推官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没再试图犹豫着和稀泥或倒退回去,她很满意,因此也不打算发言。 张巧绸的感受却是大不一样,她被这么看着,感觉自己好似变成了地沟里的老鼠,又好似别的什么脏东西,不能见人,不该见人,却被硬生生丢到大街上,扒衣剥皮,让烈日照着,万人指着,那种心脏都要痉挛的羞辱感从头到脚将她密密裹着,让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要出来。 第37章 这一刻,张巧绸才终于明白她到底干了什么,以及她干的事对她会有什么影响——在张家有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罩着,别人知道了她的所为也没人敢当面说她什么,张老太太还一个劲安慰她,一定会保住她,只要她肯给哥哥瞒着,扛这一时冤屈,以后她想要什么都可以,万事都会顺着她。这些源源不断的话语给了她很大的错觉,开始知道珠华死掉后的那些害怕慢慢不见了,也不以为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有一种她为了哥哥真的受了委屈的感觉—— 可在此时,面对着一个陌生人那种看杀人凶手似的目光——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在看一个这么小年纪就敢于杀害亲人的凶手,但正是这种正常令张巧绸受不了,说起来有点白莲花,但在张巧绸来说,她还真是头一回认识到了自己原来是个这么可怕的人。 她接受不了。 也承受不起。 这种被迫把心肝挖出来示众的感觉太恐怖了。 ——这还只是一个人而已,要是她硬赖着留下来,别人都知道她是个这么坏的人,都拿这种眼神看她,她还怎么活下去? 她先前也嚷嚷过几次要没脸见人了,可此时才真正地体会到,没脸见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她什么也想不了了,她现在只有一个迫切的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藏起来! 张巧绸的目光盯上了停在几步之遥外的马车,好似看见救命稻草,一把推开了张老太太,逃命一样猛地向前奔走,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死死抓住车帘,喊道:「走,快走!」 这展开令众人有点措手不及,还是张推官最先回过神,这结果正如他意,他也不管张巧绸怎么突然又愿意走了,马上转向张兴志:「行了,别耽误了,你们快走吧,路上谨慎些,一路平安。」 「……」张兴志有气无力地哼了声,老大不乐意地往后一辆马车走去。 张老太太险些被推了个跟头,好容易站稳了忙向前奔,要去掀开车帘,着急地道:「巧巧,巧巧你怎么了?」 张巧绸哪肯露面,在里面抓着车帘不放,嘴里只是叫嚷:「我不要留在这里,走,快走!」 张老太太不死心,还要拉扯,张推官使个眼色,几个运送包裹出来的丫头婆子忙上前,一边劝一边把她扶开。 晨风里,车轮吱呀开始转动,驶向码头方向。 热爱八卦的人多半也热爱分享,赵通判看完热闹,去到衙门里,随意翻过几篇公文,自谓自己是干了活的,便心安理得出了堂屋,往各处去串门。 不到午间,这一整片府衙的各级官员们都知晓了张推官家的新事,且不管这些人如何感想,府衙的头头,汪知府也听说了之后,即令人去请张推官过来。 张推官本无根基,因此日常挺注意保持和领导的团结,他昨日就已来汇报过事情的最新进展,表示已经处理妥当,不过汪知府不放心,还要找他来确认一遍,他当然只能立刻来了。 确认过后,汪知府大体放下心来——金陵总是他的治下,张推官又是他的手下,出了这等事,他面上多少跟着也有两分无光,幸亏人救回来了,事情抢回在了可控范围内,若不然,舆论持续发酵放飞下去,连他都得背上连带责任。 不过仍有一点不足:「那个怀有牵机的游商要是能抓到就更好了。」 张推官道:「下官已经命人制了海捕文书贴往各处,想来早晚会有消息的。」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清清楚楚——永远也不可能有消息,因为压根就没这么个游商。 他不可能把牵机的真实来源招认出来,那就只能编瞎话了,给汪知府说的是有回查案,发现有个游商模样的人行迹不对,便下令追击,那游商拔腿就跑,因为张推官当时身边带的人手不足,没追上他,只捡到了他慌乱里丢下的一包东西,里面就有牵机。张推官当时不认识,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先带回家中收好,预备寻个大夫来看的,没来得及,先叫起了歪心的妹妹给偷了,当毁容药下给了外甥女,结果,惹出这一场大乱。 汪知府对那游商不是很关注,线索太少,说也说不出个头绪来。提了一句就转而道:「兴平,你这回可得吃一堑长一智,好好管一管家里人啦,你公务上并无差错,同僚们相与得也好,到头来要是毁在家事上,叫人一本把你参下去,你说你冤不冤?」 张推官忙道:「多谢府台良言,下官以后一定注意,好好约束家人。」 汪知府点点头,又问:「你那外甥女如今状况如何了?」 「好多了,已能行走自若,想来再养一段时间就可完全恢复了。」 「这便好。」 见汪知府再无别话,张推官识趣地告退了出去。 忙完一天公务,张推官这天难得心情轻松地回了家,吃过晚饭后被张萱缠磨上了,闹着要把叶明光以后就留在东院里养着。 张萱是代表珠华出的面,她本打算把珠华明光一起拉过来的,谁知珠华那个小别扭鬼,高冷地表示她的弟弟她养,不劳烦张推官费神,所以也用不着来求他。张萱自认自己在珠华那里是长姐,妹妹不懂事,只好她来给出头了。 ——其实她要知道珠华不来的真实原因,别说给她出头了,估计得揍她一顿。 因为在珠华而言,虽然张推官是她现在能接触到的最有权势的人没错,可她一点也没想着要巴结他,讨好他,在他这里多刷些存在感什么的,因为在这个「最有权势」的定语之前,还有个更重要的定语:张推官他不是个好人! 这等不是好人的长辈,依附他住着已经是迫于无奈,双方维持个君子之道得了,珠华可以不给他找麻烦,但绝不乐意再主动亲近他,张萱以为她是别扭,珠华性格里也确有别扭的一面,但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还真不是出于性格里的缺陷,而是有严谨客观的考量的。 第38章 你想,一个有权势的坏人,他不来害你就不错了,你不离他远一点,还想从他身上捞好处,你是生怕他不把你卖了还叫你替他数钱吗? 所以,珠华非但自己不会主动亲近张推官,她甚至也不想叶明光来亲近,他那点年纪,还是张白纸,更不能跟坏长辈走得太近了,要被带歪了可划不来。 淡如水最好。 按下珠华心机不表,且说此刻张推官听了不置可否——呃,某方面来说,他和珠华达成了同步,因为在他心里,这个外甥女也不是个善茬。 他对珠华有愧疚有心疼,可同时也对她头疼,尤其她遭了回难,性情里多了阴晴不定的一面,就更难捉摸了。张家又太理亏,张推官下不了手去管教她,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由着她去。 提到叶明光养育这事,叶明光终究姓叶,张推官不是不愿意让珠华养,但他怕珠华这时候气头上一门心思要养弟弟,过几天新鲜劲没了,就厌了不乐意了,叶明光年纪虽小,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被亲人这么踢来踢去的,心里如何好受? 而且,即便珠华能够坚持,张推官也对她的性情有顾虑,叶明光虽在二房受了些亏待,可他长得并不错,小小年纪,是非分得清楚,也说得出来,聪慧且先不提,这份心性底子就算难得了。张推官担心他到珠华手里,长日跟珠华一处,反叫珠华带歪了,把这份正大的心性丢了,也学得阴晴不定起来。 虽然心里更多的是不赞同,但张推官到底没有一口把回绝死了,只道:「珠儿既然喜欢弟弟,那就让光哥儿再多住几天罢,别的,且往后看着再说。」 张萱再要纠缠,张推官就不肯退步了,张萱无法,只得铩羽而归。 至隔天一早,张推官正要出门时,收到了李全递进来的一封帖子。 送帖子来的是汪知府家的下人,但并不是送与他的,而是送给钟氏。 张推官拿着帖子匆匆回转,钟氏是塾师之女,自小耳濡目染,识得些字,一些日常书信的阅读并无问题。她倚在床头,拆开看后,递回给了张推官,示意他自阅。 张推官迅速扫过那几行字,原是汪太太五日后要带着女儿往栖霞寺去烧香还愿,听说钟氏犯了春疾,拖了好些天未能痊愈,便邀她一道同去,拜一拜佛,去去晦气。帖子末尾点了一句,若去的话,不妨也带上小辈们,大家一处好说笑热闹。 张推官与妻子对视一眼——彼此心明,这所谓「小辈们」,事实上指的就是珠华,汪知府这是要让家眷亲自观察一下珠华的状态,以确保风波已定,水平如镜。 钟氏略有犹豫:「我瞧珠华包扎得还是严实,可见伤处没好,她能出门吗?」 张推官倒不担心这点,道:「她伤是没好,可精神头已经养得足足的,昨儿一大早还跑到大门口去看热闹,我让她回去都不肯,出趟门想来也没什么问题——我顾虑的是你,你身上觉着怎么样?别硬撑着,不然我还是去跟府台赔个罪,请汪太太到我们家里来坐一坐罢了。」 钟氏摇头:「这不好,我又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总拖着,拖得人心里都发燥了。汪太太说的也不错,我去拜一拜菩萨,散散心,说不准倒好了。你去衙门罢,家里的事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正说到这里,外面一声尖叫,唬得钟氏吓了一跳:「什么动静?」 「我去看看。」 张推官说着出屋,叫声是从隔壁小跨院里传来的,还在持续着,他循着声音走到月洞门里一看——嘴角刹时抽了一下。 只见院子里,他那个外甥女不知从哪寻摸着一根棍子,正威风凛凛地撵着魏妈妈,撵上了就是一棍——她还有策略,避己之短,专打人腿脚,不往上招呼;魏妈妈不知是本身武力值太弱还是不敢跟小主人动手,居然全无还手之力,被撵得满院子乱跑,叽哇乱叫。 跑了两圈,站在一旁的马氏才反应过来,叫着:「珠丫头怎么打人,你可是疯了?!」 追上去要阻拦,原本也站着傻看的玉兰忙也上去,要帮珠华,但她一看就是不惯干这等事的,又略胆小,不敢真对马氏动手,于是能起到的帮助很有限;缩在门框里的叶明光见着,憋不住了,像一枚小炮弹一样冲出来,扑在马氏身上,抱着她的大腿不肯放,大喊:「不许欺负我姐姐!」 马氏猝不及防,下意识要踹,险险收住,反挤出个笑脸来:「光哥儿,没人欺负你姐姐,来,快跟二舅母走。」 乘着那边打得起劲,她抱起——马氏脸都挣红了,抱不动叶明光,只得直接上手拉扯,闷头拖着他往月洞门那边走,走了不上三五步,眼前出现一袭青袍,阻住了她的去路。 马氏心头一跳——家里有资格穿官服的除了张推官还有谁? 她硬着头皮抬起头来,果见张推官冷冷地注视着她:「你在做什么?」 马氏心中叫苦不迭,张兴志昨日走得太突然,她忙乱着收拾后续,把叶明光这事给忘了,到晚间时才想起来,今天一早便忙忙地来了,她来之前特地着人偷偷看了的,见着张推官离开东院才敢过来,哪知道他不知怎么又居然折返了回来? 她好一会才挤出句话来:「我、我来看看光哥儿。」 「光哥儿在这里很好。」 张推官招一招手,叶明光忙挣脱了马氏,跑过去挨着他站好。 另一边,珠华也终于发现了张推官的到来,她停了步,拿棍子拄着地,喘了两口气,笑嘻嘻地道:「舅舅,你还没去衙门呀?迟到了扣你俸禄不?」 张推官努力忍着——到底没忍住,笑斥道:「你也太胡闹了,哪家的小姐会拿棍子打人?」 珠华斜一眼远远躲开她的魏妈妈:「舅舅,我可够有涵养了,她那么刻薄光哥儿,我都没说什么,只是不要她而已,按理讲她就该被扫地出门了,可她仗着二舅母的势,跑到二房里赖着,我也没上门去硬要撵她,她倒好,蹬鼻子上脸,还跑回来欺负我了,我凭什么还要忍?再忍,我都成圣人了。」 第39章 张推官道:「没叫你忍,她有错,你同我说,我叫人来罚她便是,何必你亲自动手?」 珠华顺口道:「那我现和舅舅说,舅舅替我撵她走呀?」 她是不打算凡事都靠着张推官,魏妈妈这等她有能力解决的事就更不打算了(虽然解决得不那么好看),但现在张推官撞上了自己开了口,珠华顺杆爬一爬,又是另当别论了。 张推官还未开口,魏妈妈先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姑娘,姑娘,我错了,别撵我走,我再也不敢了,我没儿没女的,无处可去,求姑娘给我留条活路。」 珠华道:「少装可怜,谁不给你留活路了?你在二舅舅那里呆着,我说什么了吗?你喜欢二表弟,我就让你带他去,皆大欢喜啊,你有什么不足?」 魏妈妈想不出话来答,只能不断磕头求饶,眼泪也下来了。 她自己心里再明白不过,二房留她是因为她身上牵着叶明光,哪是因为她带张良勇带得好,论本心她也愿意安心带着张良勇就罢了,不想到这里讨珠华的嫌恶,可马氏不能容她啊,她要真的从此再也不能靠近叶明光,那马氏分分钟把她提脚卖了,张良勇一个庶出的小崽子,马氏看他一百个不顺眼,怎么可能愿意特地给他备个乳母。 魏妈妈此刻才真心后悔起来,想当初,她看叶明光失父失母,唯一剩的姐姐年纪一般幼小,且不把他放在心上,她跟着这么个点点大的小主人实在如浮萍一般,所以才被二房一笼络,就没禁住靠过去了,以为日后有了着落,尽心卖力,谁知不过三年时间,世道就变了呢? 她失去了叶明光,才是真的变成了浮萍。 珠华微有不适,扭脸走到旁边去。她看魏妈妈一万个讨厌,但一个这么讨厌的人跪在她面前痛哭磕头,她也并不能坦然受之,总觉得怪不舒服的。 张推官道:「罢了,毕竟是光哥儿的乳母,打小养他起来的,撵出去须不好看,有那不明道理的人知道了,还当是你待下刻薄。这一回先略施薄惩罢,若再有下次,再另说。」 他说着转头,这番动静不小,早惊动了东院里几个丫头也探出头来看热闹,张推官随便看准一个:「你去告诉李全一声,把魏氏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那丫头应一声,忙忙跑了,珠华一句抗议含在嘴边又吞回去了,瞄一眼张推官——她以为「薄惩」就是罚魏妈妈跪一跪之类的,哪知道张推官开口就是二十板子,实打实的肉刑还说得多么宽容别人似的,做官的人,心眼可真坏呀。 张推官身有公务,没工夫再多说,只扫了马氏一眼:「二弟妹,光哥儿是我同意留在这里的,你有别的意思,来与我说便是,哪有直接来抢人的道理,我张家是土匪窝吗?」 马氏讪笑:「这、大伯误会了,我就是来看看光哥儿,一家人,说什么抢不抢的。」 她不敢与张推官杠上,但又到底不甘心,剑指了珠华,「大伯,不是我多话,你也该说一说珠丫头,她哪还有一点敬重长辈的样子?魏氏便不好,也不该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这不是安心下我的脸面?当初大嫂身子弱,禁不得孩子闹,是我好心把光哥儿抱了过来,一养三年,把他从个肉团团养成如今这副健壮的模样,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不指着珠丫头怎么感激我,可也不该恩将仇报吧?你看看光哥儿这身彪肉,我养他容易吗?一粥一饭,一丝一缕,哪样不要钱,好了,如今看他大了,跑来摘果子了,我竟是白费了那么多精力和钱财,就是丢进水里,我还总能听个响呢,早知今日,我当日真是何苦来!」 她说得动情动色,珠华却是边听边冷笑,她才不信马氏在叶明光的教养上花过什么心血呢,叶明光是自带乳母来的,他的日常肯定是魏妈妈在照管——珠华给魏妈妈留了一点余地便是为此,她认可养娃不容易,虽然魏妈妈养得不经心,但意外地叶明光长得还不错,底子没有歪,看在这点上,没到死仇,不必下死手,只要魏妈妈老实缩着,不来烦她,那她可以容她喘息。但她要还不识相,还来寻死路,那就两说了。 至于马氏说钱财云云,珠华就更不以为然了,马氏怎么可能花自己的钱养叶明光,肯定是张推官给补贴的,平时还时不时到原主这占点便宜,这也叫替她养弟弟?做生意还差不多!珠华这是来的时间太短,还没腾出手,也没寻着合适的契机,等她搞明白二房都「借」走了哪些东西,哼。 马氏一边说,珠华一边心里开启吐槽模式,等她住了口,珠华当即便要反驳,谁知刚张嘴,先听见光哥儿冒了一句:「我没白吃你家的饭,我给了钱的。一年三百两,肯定够我吃的了。」 ……哈? 珠华生出狐疑来,听小胖子的口气,这钱不是张推官出的,倒好像是来自叶家?叶家有钱? 她不由望向马氏,马氏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你、谁跟你说的?」 她都结巴了,可见其震惊。 叶明光嗓门透亮地道:「我听到的,你和二舅舅抱怨,说大舅舅小气,我家明明给了一万两银子,大舅舅养姐姐,扣着姐姐的那一半就罢了,凭什么把我的也扣着,一年只肯给过来三百两,怎么设法把我的那五千两都弄到手里就好了,或是自己做生意,或是买铺子出租,就宽绰多了。还说,大表哥眼看着大了,要说媳妇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噗!」 珠华拄着棍子笑出来了,她当然不是有毛病,听见被这么算计还开心,纯是因为小胖子不知是老实还是损,他不但学了马氏的话,连马氏说话时的口气都一并学出来了,他那么个小模样,学中年妇女说话,搞笑得不行。 马氏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的震惊指数直往上飚——因为她记得很清楚,这番话是她去年和张兴志说的!在此之前也说过几回类似的,但因为一直没能如愿从张推官那里抠出更多的钱来,她慢慢也不得不死了心,去年那次是她最后一次抱怨,后来再没说过。 第40章 那时候叶明光才多大?四岁。 她看他就像看个小猫小狗,不以为他有智商这回事,没把他放在心上,说话也没想着太过避着他,哪知他不但听懂了,时隔起码半年了,居然能完整地复述出意思,几乎都没差几个字! 因为这一震惊,她失去了第一时间抵赖的时机——其实抵赖也没用,张推官又不傻,叶明光不是亲耳确实听到了,难道还能是自己想的这些话? 升米恩,斗米仇。 张推官脑中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弹出了这句话。 跟着他就想,他昨晚的想法要推翻了,原因非常简单——二房这样的地方都没把叶明光养歪,珠华又如何能养歪他?毕竟外甥女坏的只是脾气,不是人品。 马氏终于缓过来了,她心理素质不错,还能撑出笑容来:「你这孩子,肯定是听岔了,钱不过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花的心力,养孩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珠华盯着她看,她目前为止没花过一文钱,不知本地物价如何,但从马氏的反应她确定了:三百两应该是很丰厚的一笔钱。 因为马氏那么能白话的人,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扯要买这买那养孩子很花钱其实并不够花她也有往里贴钱啦之类,她直接带到「心力」上去了,这就证明,三百两养一个叶明光一定是绰绰到非常有余,以至于她完全没办法说不够。 也就是说,她先前的那个问号可以换成句号了:叶家,有钱。 珠华的内心激动而崩溃——这么重要的事,原主托梦时居然一个字都没提过! 当时时间太紧,珠华没来得及问到这一茬,在家财上,她只能后来自己根据已知条件推断了一下:首先,以原主年纪论,张推官的妹妹出嫁至少是在十年之前,那时张家家世更弱,张妹妹陪嫁应该有限,那么从张妹妹这里继承遗产,应该是继承不到啥的;其次,张妹妹嫁的叶安和是个挺不错的潜力股,但悲剧的是,去的太早,殁于县令任上,潜力压根没发挥出来,别说他从人设上看应该不是贪官,哪怕他是,刚起步的官场生涯也贪不到多少,而父母双亡后原主不得不带着弟弟寄居张家,可见法理上更亲近的祖父那边人丁凋零,可能根本无处可投奔——叶安和本人没多少家产,他出身的叶家如此,也不像多兴旺的样子,那么父系这里的财产,也就十分堪忧了。 综上总总,珠华默认了自己没钱的凄凉设定,一时便也没有着急去摸清自家财产啥的——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还没来得及,毕竟她从床上爬下来的天数还不超过一个巴掌。 哦,她现在不要想那么多了,把那些看似有理其实错误的脑补都抛开,她现在只有一个美妙的发现:叶家有钱。 她其实是个有钱人。\(≧▽≦)/ 现在的问题就只在叶家到底多有钱,一万两不会是叶家的全部家产——假如是家产的话,她和叶明光肯定不是一人一半这种分法,古时各个朝代情形各有不同,但在重男轻女这一点上,一以贯之了上千年,极少有例外。 从叶明光的形容上听,更像是叶家给出来的抚养费,本来应该是她和明光一起的,因为他俩分开了,所以钱也跟着分开了,明光那份由张推官按年支付给二房。 把这个年费用五千除一下的话,结果就更一目了然了:差不多可以撑到叶明光二十岁,正好到他成年。 珠华心里砰砰砰地放起烟花,她很快寻了个切入点,问张推官:「舅舅,那我的五千两花掉多少了呀?是不是还剩下四千一百两——哦,四千两左右,春天马上就过去了。」 叶家家产的问题她暂时不敢问,因为不知道「她」应该知道多少,掌握不住度,但这个问题就一点也不怕露馅了,原主那个小糊涂蛋,从她不停念叨张巧绸毁了她心爱的裙子却只字不提家产就可以看出,她也许知道自己的身家,但实际上对钱财并没多大概念,更不可能想起算抚养费的账,「她」不知道问一问很正常。 ——唔,仔细回想一下,原主其实也透露了一点蛛丝马迹,主要体现在她说张芬眼皮子浅,把些摆件当成宝那句,不过就这么一点点线索,没有前因后果的情况下,珠华是真的注意不到那么多,要到此刻回想,才慢慢把这条逻辑线串了起来。 张推官被问得眉头抽动了下——因为这句在他听来就是明明白白地在对他开嘲讽,他无奈地道:「你把舅舅想成什么人了,养你一个小丫头几年还要问你收钱?你那五千两你大舅母替你好好收着呢,等到你出嫁了,给你一起带走。」 打珠华睁眼见到张推官至今,这是看他最顺眼的一回,立即笑道:「那谢谢舅舅啦。」 嫁不嫁的她是完全没考虑,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家有五千两的小金库了,心里砰砰又放两颗烟花。 她没有此刻就问张推官把钱要过来的打算——要过来干啥用呀?就她目前的现状,这钱摆在她手里还真不如摆在张推官那里安全,她安安心心地让人养着就好。 张推官倒微有诧异,他以为珠华接下来就该质问那怎么二房养叶明光就要那么多钱了,谁知她却没声了,看上去还笑得甜蜜蜜的,真心高兴的模样。 珠华是不知道他的心声,不然得翻个白眼给他:当她傻呀?二房这样的,不把钱给的足足的能乐意帮着养叶明光? 在大房不便收容幼儿,只能由二房养育的前提下,珠华一点也不觉得多给钱有什么问题,有些钱能省,有些钱不能省,这是幸亏钱给得足,不然叶明光在那边还不知是什么待遇呢。并且张推官选择把钱按年度给,而不是一次性全给出去,已经是帮叶明光考虑过的结果,珠华当然能明白到这一点。 且说张推官虽有疑问,但他的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便抛去一边不想,小丫头的心思捉摸不定,他也算是习惯了。 他另向马氏道:「你说的不错,养孩子这般不易,往后便不辛苦你们了,从今天起,光哥儿就住在这里,我来养他。」 第41章 「……」 珠华惊讶仰头,她没想到张推官会主动替她把事扛了过去。他要说的是由珠华养,那马氏还能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可他说的是由他养,那意义就不一样了,马氏便是千万个不情愿,她能抢得过张推官?这就是一锤定音了。 马氏听到这一句,果然表现出来的就只剩一个傻眼:「啊?」 其实张推官心里非常恼火,他在叶明光的抚养费上经过了细心的计算,他知道弟弟是个什么德行,所以不敢把钱一次全给他,怕他就此对叶明光不再上心,也怕他一下得了横财出去惹祸;但又不敢少给,怕他不甘心,再去克扣叶明光的用度,这么再三思量,才定出了三百两的额度,他时不时也会去看叶明光一眼,见他养得肥肥壮壮,就放了心,以为自己把他安排得不错;偶尔他也听到叶明光和勇哥儿闹点矛盾,但两个小公鸡一样的男孩子,养在一起难免要斗一斗,他便没多留意,哪知勇哥儿只是一块斑纹,真正的问题在二房这对夫妻上,他竟是管中窥豹了! 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张兴志,张推官已经直接上手抽他了,对着弟妹却不好如何,也不便和她多话,只能压着怒气道:「就这样罢,我会让人去取光哥儿的东西。」 珠华不知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但显然正合她意,欢乐助攻:「舅舅,表姐前两天就让人帮着都拿回来啦。」 张推官微微意外,旋即道:「这便好,你好好带着弟弟,舅舅去衙门了。」 摸摸叶明光的头,把他推过来,珠华上前牵住,两个站一排,目送张推官匆匆离开。 马氏别管多不甘心,也不敢追上前堵住张推官要去衙门的路,闹得这么没脸,鸡飞蛋打一场空,她恨恨要走,被一直忽视着的魏妈妈白着脸喊:「二太太!」 马氏哪还可能理她,恍若未闻,很快出了月洞门,一路快走离开了。 很快,李全找了两个粗壮婆子来拖魏妈妈去受罚,小跨院里很快又恢复了清晨的宁静。 珠华带着弟弟悠闲地吃早饭,饭罢,钟氏那边来了人,请珠华过去。 料着应该是她动手的事传到钟氏耳朵里,估计要教育教育她了,珠华随口应了,她不怕教育,站起来同那丫头一道走进隔壁正房。 她却是多虑了,进了屋,钟氏提也没提刚才的事,只和她说了知府太太邀约的事,问她心意如何,可愿同去。 珠华很心动,她对烧香拜佛没兴趣,但对出门逛逛很有兴趣,她打穿来一大半时间都困在床上,对外面的风物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如今难得有这个机会,当然不想放过了。 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好啊,我陪大舅母一道去。」还主动要加人,「能把光哥儿也带着吗?他天天在家也没事。」 钟氏略有迟疑——这趟出去不是单纯的游乐,是有任务的,光哥儿年纪太小,小孩子不可控,出门在外,很难预料到他可能会出什么状况,她身上又不好,精力欠缺,实在不确定能照管住他。 便婉拒了:「下回罢,下回单我们一家人带他出去玩。」怕珠华多想,二来本也是要告诉她的,便把把其中深意说了,然后道:「珠儿,你明白了吗?光哥儿跟着,实在有些不大方便。」 珠华先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灵活地转了转眼珠——难怪刚才张推官帮她帮得各种痛快,原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怕惹毛了她,事情不谐啊。 罢啦,人家的价钱出的不错,她再拿架子反倒把自己弄得难看了,再者,即便张推官不对她示这个好,她往后毕竟要在张推官的羽翼下生活,瞎捣乱,坏了他的事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便点点头:「好,不过大舅母,你可得让个人在家帮我看好光哥儿呀。」 钟氏笑道:「这是自然,你放心,你表姐不和我们同去,就让她替你看着。」又安慰她,「到时我们去了,你不必紧张,只依礼行事就是了,汪太太是个和气人,先前在徐老太太寿宴上见过你一回,很夸了你生得好,你记得吗?她不会挑你不是的。」 珠华含糊点头:「记得的。」只见过她一回,那没多大关系,好过关。 正说着,张萱回来了,她先前不在,此时才在院里听丫头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进来就闹珠华:「好啊,不得了了,我们家出了个女李逵了!说,你的棍子是哪来的?」 珠华怕痒,被她抱着咯吱了两下就哈哈笑着扭成了一团,身上没力气,想躲躲不开,恶向胆边生:「二表姐,你先回答我,你的<水浒>是哪里看来的?」 红楼里宝玉看个《西厢记》都是禁/书,要偷偷藏在床顶上,《水浒》里不提打打杀杀,单是潘金莲同西门庆那不可说的故事就足够它被远远剔除出闺秀们的阅读书目了,珠华这一问,可谓用心险恶。 张萱果然停手怔住,然后忽反应过来,加倍挠她痒痒:「果然能耐了,敢犯上了!我又要先问你,你从哪怎么知道什么水浒不水浒的?」 珠华笑得要喘不过气,努力挣着嗓子喊:「我看了!怎么了?!」 她又没对古板爹娘管着她,她就是不守规矩,就是乱看禁/书,怕什么! 她正满心理直气壮,不料张萱哈地一声笑了:「你看什么看,你认得几个字,写个自己的名字都缺笔少划的,你看得懂书?我看看,你这脸胖得快赶上光哥儿了——恐怕是戏文上听来的吧?」她说着,忽地又笑了,这回略懊恼,是笑自己的,「我给你绕进去了,我也说是戏文上看的得了,没得心虚什么,险叫你诈住了。」 …… 珠华僵住了不再挣扎,心里失控地连着暴了两句卧槽。 第一个是因为原主居然是个文盲! 后世的扫盲教育真做得太好,以至于她把惯性思维带了过来,完全没考虑到原主的年龄及其它问题,默认她就应该是识字的; 第42章 第二个是因为幸好张萱不是文盲! 她此刻才回味过来这时代的受教育程度,张萱虽然出身不错,但她是女子,依据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论,她不识字的可能性可比识字的大多了。仍旧拿红楼举个例子,李纨她爹还是国子监祭酒呢,顶顶清贵顶顶有文气的职位,约等于现代顶尖大学的校长,养个女儿照样照着半文盲养——李纨识字,但珠华记得,她爹只让她看列女传、女四书(这什么鬼,看名字就想跺一脚)等三四种书,这种程度的识字十分有限,且无一点意思,讲真,还不如做个文盲呢。 回到眼前,珠华看二表姐瞬间顺眼了十倍不只——幸亏她识字啊,不然她怎么解释?向一个文盲问她的禁/书是哪里看来的?她就把脑子想到打结成麻花辫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啊!尤其钟氏还在场! 这一刻,珠华刚得知自己是个小财主的喜悦都被冲淡了,因为她悲伤地发现:她虽然有钱,但是是个有钱的文盲。 因为受冲击过大,珠华卡顿的时间有点长,张萱以为把她嘲笑恼了,拽了拽她辫子:「生气了?好啦,不说你了还不成?」 但她是个天生好教导人的性子,到底憋不住又冒了两句,「这会儿晓得脸上过不去了,当年家里还有先生时,叫你跟着学,你怎么不愿意?天天和三妹妹比着赛地偷懒,到我大了不学了,爹看再请着先生也是白费,让人走了。你这会呀,后悔也晚了。」 钟氏在旁先是含笑看着,见珠华忽然不动了,也以为她是生气了,偏偏女儿的赔罪忒没诚意,她担心把珠华惹得更恼,再闹起来,便打个圆场道:「萱儿,哪有你这样没完的,珠儿现在若是又想读书了,你不正是个现成的先生?你们不要考科举,不需学得多精深,有你教就够了,识些常用字,以后当家理事,算个账看个书信什么,不用指着旁人,总是方便多了。」 张萱马上心动了:教乖乖的小表妹读书,多好的差事啊! 她眼睛往下瞄珠华,下巴却扬起来,拖着长音道:「我要帮着娘理家务,哪里有这个空闲,再说,就算我一头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 珠华马上扑上前抱大腿——她新从弟弟那里学的卖萌技巧,很不熟练,但非常时刻,只能豁出去用了:「二表姐,我愿意我愿意!」 什么都先放在一边,找机会受教育最重要啊,「文盲」的设定怎么能忍! 张萱倒有些被她的热情惊着:「当年叫你练个字都装病,这会怎么这么大劲头?」 珠华毫不犹豫地道:「我那时候小,不懂事。」 「你现在也不大好吗?」 张萱笑喷了,在她头顶揉一把,不过并没多想,在大多数家长的心情来说,学渣孩子忽然开窍了要学习了那是属于要烧高香的事,高兴都高兴不过来,极少有人会煞风景地非得追问学渣的心路历程——你到底为什么忽然想学习了呀?答案明摆着的,孩子大了懂事了嘛!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张萱本就好教人,如今寻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为人师的热情一点也不比珠华这个做学生的少,马上就去翻出本自己旧时所学的启蒙读本《三字经》来,领着珠华回去小跨院,在堂屋里端正坐下,先要考一考珠华的程度。 「你先也学过的,来,背一背我听,看你还记得多少,我再决定从哪教你。」 珠华清了清嗓子,开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张萱正认真听着,谁知只听了四句就没声了,不由追道:「还有呢?」 珠华脸略红:「……还有不记得了。」 怪她生太早,她念小学那会儿是不要学《三字经》的,也不怎么讲究课外读物,她对这本古代启蒙读物的了解就仅限于前四句了,后面依稀也记得几句,不过颠三倒四的,中间还不时得落下好大一段,硬挤出来也没什么光彩,不如老实承认不会得了。 张萱扶额:「你这真是——」要不是怕把小表妹刚生出来的向学心给打击没了,她真要说几句难听的。 珠华厚起脸皮恳求:「二表姐从头教我吧,我这回一定不偷懒了。」 张萱叹了口气:「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张萱的私家小书塾像模像样地开张了,学生数增加到了两个——珠华把叶明光也拉上了,五岁正该是启蒙的时候,他手太小不好握笔,写不了字,跟着先念念书却是没有问题的。为了照顾叶明光,珠华特意跟张萱商量了,课上就教读书,字她闲了自己找本帖子练。 刚开始学时,珠华信心满满,因为她其实是有文化的呀,所要克服的最大障碍是打破简体字和繁体字的屏障而已,《三字经》对她来讲也不陌生,她虽没系统背过,但从各种途径里零零散散地接触过,好多句子都似曾相识,她只要把这些散乱的金句串起来成文就好—— 但,在占据如此大的先天优势的前提之下,她、背、不、过叶明光! 第一二天的时候珠华没发现,因为她自己记得也挺好,和叶明光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到第三天的时候,张萱看他们的进度都不错,就加重了学习内容,这个时候差距就出来了,珠华还在那里摇头晃脑背着的时候,叶明光已经能完全复述出来了——必须得给珠华正个名,真不是她笨,也不是她记忆力差,张萱的教学方式是几句连着教,包括释义一起串讲,讲完后留给他们时间背诵或提问,都能连着释义背出来就算过,接着讲下面的。 前两天的时候张萱是八句连讲,《三字经》作为儿童启蒙读物,内容并不艰深,三字一断,朗朗上口,基本上张萱一讲完,珠华和叶明光就都能举着手背给她听了。但今天张萱是十六句连讲,内容翻了倍,珠华就需要点时间整理一下了,她很珍惜卖萌换来的学习机会,非常认真地听讲,一点也不走神,张萱为此很表扬了她。 第43章 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叶明光还和昨天一样,听完就举着手表示他记住了,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背着手,字正腔圆地把张萱刚教的内容背了一遍,中间毫无停顿,一气呵成。 他背完了,就扭脸看珠华,小眼神热情地示意:姐姐,该你啦。 珠华「……」她有点气虚地道,「等一会,我想一下再背。」 好容易她发愤图强地背完了,张萱继续往下教,然后,这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珠华脸都垮了:被五岁幼童吊打得这么惨,她的悲伤度一点也不亚于发现自己是个「文盲」。 张萱在旁看着,都有点同情她了,因为她觉得小表妹真的学得很认真,脑子也不错,尤其跟她当初比,现在这个学习进度已经像开挂了——但不幸的是,旁边坐着个叶明光,于是一比,她仍然像个学渣。 同情之余,张萱更多的是心里痒痒,天底下做老师的,就没有不爱良才美玉的,张萱这个半路临时出家的也不例外,不过她到底还顾虑着小表妹的心情,先征求了一下珠华的意见:「珠儿,我看光哥儿好像不是一般的聪明,我想试试他的底,好吗?」 珠华点点头,她其实也挺好奇来着。 要探底,《三字经》就不太合适了,张萱改讲了一章《论语》,她挑的是学而篇,开卷第一篇,首句便是大名鼎鼎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张萱先不讲释义,只把全篇背了一遍,然后向叶明光道:「光哥儿,你背给我听听,不要紧张,没记住没关系的,你记得几句就背几句。」 光哥儿脆声道:「好的,二表姐。」 然后—— 然后他把全篇都背了下来! 一字不漏! 珠华眼都瞪直了!——她其实不知道光哥儿背的对不对,她完全是由张萱的表情推断出的这个结果。 两个人都傻了,反是叶明光不大好意思起来,道:「姐姐,二表姐,你们别这样看我,其实这篇文章我听过的,大表哥以前在家里背过好几遍,我听多了,才记住了一些。」 珠华听到这话才冷静了点,拿手搓了搓激动得发热了的脸颊,但仍旧很惊叹,因为学而篇和三字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三字经本身就有易于成诵的特点,学而篇没有,上下也不连贯,这个曰那个曰的,她听了两遍连里面对答的是几个人都没搞清楚,记得最清的只有一个「子曰」,叶明光却能成篇背诵,虽说他以前听过,可现把张良勇拉来比一比就知道了,明光听见的,他肯定也听见了,但他能背得出一句不? 总而言之,毫无疑问,这小胖子,是个神童。 对珠华而言,这智商上的碾压来得太鲜明了,她先以为自己捡着张美人脸就很走运了,现在一看,真正的金手指其实是开在了叶明光身上,光脸长得好有多大意思,他这种过耳成诵的极致聪慧才有致命的吸引力啊! 珠华嫉妒死了,伸手就揉他的大胖脸:「臭小子,你说,是不是你把我们叶家的聪明都抢走了,害得姐姐这么普通!」 张萱哈哈笑着过来拉她,道:「别闹了,这篇光哥儿说他听过了,那我们就再试试别的。」 她便又背一篇,这篇叶明光没听过,表现就没那么逆天了——相对他自己而言,事实上他可以记住大约一半的内容,仍旧毫无压力地吊打只能记住开头和结尾的珠华几个来回。 张萱再背一遍,叶明光只漏掉了两句半。 再来,第三遍,叶明光听完,一字不漏,完整背诵。 接下来再讲释义,因为是听得懂的话,叶明光记得更快,两遍就足矣,再连上原文一起背,他也毫无压力。 张萱用了好大力气才压制住当天就告诉张推官的冲动,忍到隔天,再去抽查叶明光,凡先前讲的内容,他全部记着,一点没忘。 这晚张推官再回来,她就手舞足蹈地冲上去了:「爹,爹,咱们家有个神童!」 张推官官服还没换呢,叫她闹得哭笑不得,道:「说什么呢?」 「光哥儿啊,光哥儿可聪明了!」 张萱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冲去小跨院里把叶明光拉了过来,珠华挺骄傲地跟在后面——叶明光是她弟弟啊!与有荣焉。 张萱拉着叶明光叫他把学的两篇文章都背一遍,叶明光老老实实地开始背了——他其实不太懂姐姐们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是有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应该比别人好一点,这个别人主要是二表哥,不过他私心里觉得二表哥挺傻的,所以比他记性好,好像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 叶明光背书的中途有丫头来上了茶,张推官随意接到手里,一口没想起喝,干站着听叶明光背完了,才有了反应,震惊地望向女儿:「你教的他?」 「嗯!」张萱响亮地应了,跟着就把这两天的事都交待了,然后喜孜孜地向张推官确认,「没错吧?光哥儿真的是个神童!」 张推官定了定神,把茶盏丢去一边,沉吟片刻,然后向叶明光道:「光哥儿,舅舅现在念一篇文章,你听好了。」 叶明光点点大脑袋。 张推官便开始,他也选了《论语》,不过是另一篇,篇幅和叶明光背过的两篇差不多。一时念完,他和颜悦色地道:「光哥儿,你试一试,看记得几句。」 珠华微微紧张地注视着叶明光,这是在长辈面前的正经考校,和昨日张萱带几分玩闹性质的又不同。 但对叶明光来说没什么差别,他照旧大约能记下一半来。 张推官神色耸动——过目不忘或过耳成诵这种神技书籍里时有记载,基本每朝每代都有,还有发散成雅人轶事的,比如着名南宋大家李清照,和她丈夫赵明诚一对才子佳人,两人日常游戏是饭后坐在堂中,烹茶,由李清照指堆积着的书史,言某事在某书几卷、几页、几行,以中否定输赢,留下了翻书赌茶的佳话。 第44章 单从书里看,似乎神人很多,但,能在书里留下字号流传后人的本就是英才中的英才了,真正的现实里,很多人一辈子未见得能碰上一个这种奇才,张推官没有想到,年过不惑,居然能在自己家里发现一个——严格来说,叶明光应该算半个,但扣这个字眼意义不大,他这种记忆力已经足以甩开一大票普通人,远远跑在前列了。 张推官按捺住激动,把文章再念一遍,叶明光这回可能是习惯了学习的状态,比昨天还争气,第二遍听过,他完整背出。 「好,好。」 张推官都站不住了,左右走了走,踩了一圈地砖,心中激动过后,跟着便泛上来一圈后怕:依他本意,本想让叶明光再在二房里混两年,手指骨骼长好了些,再请个不第秀才来给他和张良勇一起开蒙的,现在看,幸亏外甥女犯了牛脾气,执意要把他抱回来养,这等良才,如何能蹉跎?至于和勇哥儿一道念书,更是提也别提,两人资质天差地远,根本念不到一起去。 后怕过后,张推官又陷入了兴奋里,他也是正经科举中式的人,脑子里不一会给叶明光开出了一堆书目,制定了十七八条学习计划,一边想一边便要指导叶明光,结果一低头,对上叶明光略呆的大胖脸。 「……」忘了,外甥才五岁。 张萱不明就里,在旁追着问:「爹,我没说错吧?光哥儿是神童吧?他简直聪明得不得了!」 「确比常人聪慧些。」 张推官终于冷静了下来,此时又有一点「伤仲永」的忧虑,便特意夸赞得含蓄了些,想起来转眼望珠华,含笑道,「珠儿呢?珠儿学得怎么样?」 珠华挺直的胸膛瞬间颓了点回去,她干咳了一声:「一、一般吧。」 张萱笑了:「珠儿也不错啦,学得挺快——」她拉长了点声调,「不和光哥儿比的话,是这样。」 珠华冲她「哼」一声,伸手拉过光哥儿,一扬下巴,道:「二表姐,看见没有?我俩这叫才——貌——双全!」 「哈哈——」 张萱爆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来扯她脸颊,「才我见着了,貌在哪里?快让我仔细找找!」 「哎呦痛,快松手啦……」 张推官失笑地由着她们闹,心情舒畅地进了内室去换家常衣裳。 隔日一早,是和汪太太约定了一起去栖霞寺烧香的日子。 珠华的伤此时已好上不少,不用再绑着布条了,在玉兰的帮助下,梳了个垂挂髻,就是张萱曾梳过的那种,额前有刘海,恰遮住了伤疤,鬓边插了两朵小小的珍珠花钗,珠光莹润,映衬着粉面桃腮,往镜子里一望,珠华眨眨眼,镜子里的小姑娘也眨眨眼,眼波流动间,她都感觉有点被自己迷住。 「这镜子可真好啊。」 珠华望着铜镜感叹,这种镜子磨得再光再亮,也不可能和玻璃镜媲美,映照出来的人总有一点模糊,一些细微的斑点缺陷不凑得极近是再看不出来的,好似自带了层柔光,平白给人加了两分美貌度,这镜子要是贩到后世去,卖给那些中年贵妇人说不定很有市场。 玉兰一头雾水,她也望着镜子,正准备夸两句小主人越生越好呢,结果珠华先把镜子夸上了,她搞不懂这逻辑,只好闭嘴了。 一时收拾停当,用过早饭,出门上车。 珠华一路凑在车帘边,掀条缝往外看风景。 刚出来这条路叫府衙前街,因占着临近府衙及官署的地利之便,极是繁华,只见街边酒楼、旅店、茶馆、药堂、钱庄、字画铺子等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另有不少挑着担子的小商贩,混在穿梭如织的行人里,亮嗓叫卖。 这种纯本真的古色古香,真是再好的电视剧也表现不出来——原因不在建筑太新别扭,也不在衣裳首饰不合规制,有一些大家参与的电视剧制作得很好,基本没有穿帮之处,但跟这眼前所见的真实一比,差别仍旧是非常明显。 因为,几百年的鸿沟,整个时代背景的大变迁——珠华心中百感交集,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觉,有点模模糊糊地想了一句:总之,眼前所见这一切,似曾相识,只是,现在是活生生的了。 金陵作为旧都,当初太祖初立朝时是下过大工夫狠狠整治过一番的,耗费了大量人力,把城里主道都运了条石铺得齐齐整整,但离开几条繁华主道,再往前走就没这么好待遇了。 路面倒还算平整,只是却是土路,以张家财力,折腾不起专门弄几个下人在前面清水洒道,于是车轮过处,细尘飞扬——这尘土不只是张家马车扬起的,还有对面道上贡献的,一般慢行的马车还好,碰上那种骑马的人,哒哒哒一阵跑过去,尘土能扑珠华一脸。 没一会她就受不了了,丢了帘子,老实摆正身子做好。 钟氏坐在对面闭目养神,这算珠华和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这位大舅母比她想得要宽容许多,随她在车上折腾,并不训她一句。 ——张推官那么啰啰嗦嗦心眼多多的一个人,怎么他的老婆女儿都不错呢,他别的不咋样,运气可真好啊。 一路东想西想,不知走过多久,珠华腰都坐酸了,她这时才理解为什么不能带叶明光出来了,这土路再平也是土路,同石板路不好比,总难免有点坑洼,看着是个小洞,可车轮陷进去就是一颠,她人就跟着一震。这么震啊震的,没点定力真坐不住。 她有点难耐地动了动,伸手要揉自己的腰,玉兰坐她旁边,见着了忙伸手替她揉起来。 正揉着,外面忽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请问车里的是张家太太吗?晚辈汪文苍,奉家母命,来给太太请个安。」 钟氏醒觉,睁开眼来,那少年说话的声气是在珠华那一边,珠华会意,把车帘哗一下撩开,同时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骑在马上,束着布冠,穿着蓝袍,相貌十分斯文,正微微躬身向车帘里看来,同她目光对上,不由一怔。 第45章 跟着才望见对面的钟氏,忙拱手道:「张太太,晚辈有礼了,家母正在寺里候着太太,算着时辰太太差不多该到了,命我来迎一迎。」 钟氏忙道:「汪太太已到了?可是我出门晚了,真是失礼了。」 汪文苍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家母因是来还愿,想抢个头香,更显对菩萨的虔诚,所以昨日就来了,在庙里住了一夜,并不是太太晚了。」 汪太太虽是知府太太,但金陵与别地不同,达官贵人遍地,知府说是父母官,可能压他头上的人估计两个巴掌都数不完,所以汪太太如果一定要这柱头香,跟主持打过招呼之外,还真得自己也亲来守着才放心。 钟氏这才释然,笑把珠华介绍了一下,汪文苍笑道:「妹妹好。」 珠华牙疼似地挤出了个回话:「……汪哥哥好。」 这称呼也太肉麻了,可汪氏介绍的时候就说的是「这是你汪家哥哥」,珠华也不知道别的合适称呼,只能顺着来了,喊完了赶紧把车帘撂下。 这里距栖霞寺已不远,当下由汪文苍领路,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进了寺庙山门,知客僧要过来引领,汪文苍向他挥挥手,笑道:「师傅忙去罢,张太太同我家一路的,不必劳烦你。」 知客僧专业迎宾,自然认得知府家公子,便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有劳施主」,向一旁让开离去了。 停好马车,张家一干人下来,钟氏戴好帷帽,她给珠华也准备了一顶小的,不过珠华问过知道她这个年纪可戴可不戴之后,就果断拒绝掉了。 再步行一段,便到了汪太太所在的禅房。 守在禅房外的丫头隔着一段距离见到几人,忙进去通报了,待钟氏等人走近时,直接被请进了屋里。 珠华知道钟氏为什么用「和气」来形容汪太太了,因为她打眼一看还真的就是个和气人,一张雪白圆脸,长相不算很美,但眉眼舒展,身材圆润,虽是上司家太太,对着钟氏却是未语先笑,并无一丝架子。 两方互问了好,珠华向汪太太屈身行礼,汪太太身后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也向钟氏屈膝,她同汪太太一般生着一张圆圆脸庞,五官也有相似之处,珠华虽不认识她,也一眼就猜出她该是汪太太的女儿。 汪小姐向钟氏行过礼后,目光便移转向珠华微微一笑,珠华忙向着她也屈了屈膝——感谢《红楼梦》及制作精良的八七版《红楼梦》电视剧,她不多的一点古代礼仪常识全是从里面学来的。 之后,汪太太的注意力极自然地转向了珠华,笑道:「珠儿过来,让我看看,都哪里伤了?」 珠华往前走了走,汪太太嫌不够,直接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打量。 珠华脖间的伤处好得差不多了,见她要看,只得撩起刘海,把额上那块红疤露出来。 「啊——」是汪小姐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抽气。 汪太太也皱起眉来:「唉,可怜见的,我上回见着你还好端端的,玉雪般娇嫩的一个小人,我见过的女娃娃里再没谁生得这般齐整模样,回去我都惦记着,和我们兰若说,过几天下个帖子,让你舅母带着你一起来我们家坐坐。谁知,还没来得及,就听说你出了事。」又问她,「还痛吗?这伤疤可能消下去不能?」 珠华抿唇笑了笑:「多谢太太记挂,已经不疼了,舅舅给我寻了好大夫配的好药膏,我现按时擦着,应当能痊愈。」 汪太太露出放心的模样来:「这便好,不然姑娘家的脸面留了疤,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钟氏微有歉疚地说:「这有我的不是,因我一向身上不好,精力短,有些事留心不到,才叫人钻了空子,让珠儿受了这场罪。」 汪太太正要问,听她提起,忙接着道:「我听我们家老爷提了两句,内里细节却是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你那小姑子干的?我上回一并见过,似乎和珠儿差不多年纪,没大两岁,怎么就下得了这个毒手呢?」 钟氏叹气:「正是为着年纪差不多,才起了嫉心呢……」 她就一一说起来,不独汪太太,连闺名「兰若」的汪小姐并汪文苍都听得聚精会神,直到钟氏把整段来龙去脉说完,众人才长出了一口气。 汪太太就道:「妹妹,别怪我多话,你这小姑子,等日后回来了,你可得严加管教才是,不管用什么法子,总得把她这心性扳过来——若就是从根子上歪了,实在扳不回来,那至少也得让她有个惧怕,像这么一不如意就给别人碗里乱下东西,一个不好,可能把你全家都坑害了。」 钟氏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和老爷都是恼得不行,若依我们的意思,她这一送走,最好是别再接回来,就在老家找个人家嫁了罢了。可我们家的事,太太也知道一点,就我们家的老太太,她如何肯依?她虽是我们老太爷后娶的,也是正经长辈,一个孝字压下来,我们有什么办法?若一定坚持,她寻死觅活起来,我倒罢了,我们老爷做官的人,如何背得起逼死后母的名声?只得退一步忍了。」 她说着歇了口气,喝了口茶,又继道:「只是委屈了珠儿,我们老爷为这好几夜没有好睡,半夜里都在叹气,说对不起大妹妹。我听着,心里也是不好受。」 有这一茬?珠华想了想,发现不大想得起来了,那应该是她刚穿来时的事,那时连着几天她神智都不清楚,自然注意不到张推官是什么状态。不过就算注意到了她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张推官对亏待了她有歉疚,顶多表示他还算个有点底线的人罢了。 汪太太看一眼珠华,问道:「好孩子,你心里怎么样?可还怨你舅舅?」 珠华知道戏肉来了,她坦然道:「开始怨的,不瞒太太说,小姨害了我,舅舅还护着她,我可真是要气死了,他来和我说话,我都不想理他。」 这明显的孩子话把汪太太逗笑了,她笑道:「那现在呢?现在你原谅你舅舅,不怨他了?」 第46章 「也不算。」珠华想了想,「我知道了舅舅有难处,所以不那么生气了——其实也谈不上原不原谅的,毕竟害我的人不是舅舅,所以我可以体谅他,不和他闹了。至于原谅,这个话应该说的是小姨,太太,我不怕人说我小器,反正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原谅她的,过多少年都是这样,她认不认错悔不悔改是她的事,我受的伤害是实实在在不能重写的,我就不原谅她。」 她知道真正政治正确的说话应该是怎么样,但她就是不乐意,原主是真的被害死了,所以她绝不愿意从她的嘴里说出原谅凶手的话,也许她说了会对她本人的形象更好,可这样的话,让沉冤九泉的原主如何自处? 这件事也许在所有人那里都终将会过去,可在珠华这里,绝不会。 哪怕她能力有限,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为原主报仇,可至少,她应该让所有人都记住,张巧绸是个凶手,她曾经做过什么事。 她一日不原谅,这件事就不会真正了结。 想学戏里搞个事过境迁冰释前嫌握手言和的大团圆喜剧结局? 不可能。 因为,就算无人得知,可她清清楚楚知道,这里面已经填了实实在在的一条人命。 「好!」 汪太太叫了一声好,向钟氏赞道:「我先单看这孩子长得可人意儿,不想连性子也投我的脾气,她险叫人害了性命,棺材都进过了,若就这么轻飘飘揭过了,天底下的恶人岂不是也太占便宜了?正该是这样才对!」 珠华:「……」 她想好了才说了上面那番话的,横竖她的炮口又没对着张推官,不算给张推官捣乱,料着汪太太至多嫌她瑕疵必报而已,凑合也能过关了,谁知她其实属于超常发挥,交了份满分答卷? 钟氏笑道:「珠儿这孩子,其实最是个口硬心软,有时外面刺猬似地,内里实在是好的。」 「世上女孩子那么多,哪能个个都是一个脾气,只要心性人品正直,就比别的都强了。」汪太太笑道,「若依我,我还就喜欢珠儿这样的,别看她年纪小,主意可正,比我们家兰若都强些。」 珠华往后偷瞄一眼,汪兰若发觉了,向她和善一笑,看上去脾气好好,并没有介意之色。 再说得几句,这事便算带过去了,汪太太确定珠华这个受害者情绪稳定,不会乱来,考察可以宣告结束,众人都站起来,前往大殿去拜佛。 汪太太同钟氏并肩走在前面,笑道:「我单还愿烧了香,却忘了抽签,如今正好一同去,抽一支请师傅解一解。」 一行人走了一段,到了前面大殿,钟氏燃了香,拉了珠华一起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拜倒,汪太太在旁闲看无事,索性也又拜了一回——反正多拜几回菩萨又拜不出错来。 拜罢,僧人捧过签筒来,汪太太和钟氏各抽了一根,珠华未必信这个,不过既然适逢其会,便跃跃欲试地也想抽一支玩玩,谁知汪太太目光扫过他们几个小辈,忽然笑了:「好了,菩萨已经拜过了,再拘着你们同我们一处未免无趣。难得出门一回,文苍,带着你妹妹们出去在寺里逛逛罢,你是哥哥,多看顾着些,别叫你妹妹让人冲撞了。」 汪文苍应一声,便欲领着她们出去。 珠华心有遗憾,这要发声的是钟氏,她还能歪缠一下,可是是汪太太提出来的,别人家的长辈她不好多话,只得跟在汪文苍后头慢吞吞走了。 快出大殿门时她不舍地一扭头,正见汪太太和钟氏两个凑在一处,往坐在大殿一角的解签老僧处走去,两人边走边含笑说着什么,那笑容说不上来,反正是有点怪怪的—— 珠华灵光一闪,脱口道:「是给你求姻缘啊!」 汪兰若走她旁边,顷刻间闹了个大红脸,幸而罩着帷帽,没叫别人见着,只是她仍旧不好意思出声,只得装听不见。 珠华自知失言,便讪讪地,解嘲道:「姐姐对不住,我一时口快说错了,是我大舅母要给我求来着。」 前面汪文苍肩膀抖了抖。 汪兰若也禁不住,红着脸笑道:「那你大舅母可有点着急。」 珠华比起她来,反正皮厚,无所谓地道:「可不是嘛,长辈都这样。」 汪文苍肩膀又抖了抖。 走出大殿,旁边有一个放生许愿池,汪文苍忍笑回过头问:「这池子里有不少鲤鱼,因为专为放生,从不捞上来果腹,所以都养得挺好,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也许个愿?」 汪兰若略有心动,低头问珠华:「妹妹,你想看吗?」 既是乱逛,珠华看什么都没意见,张口便道:「好啊。」 此刻放生池前没什么人,她们走到近前,汪兰若双手合了十许愿,珠华没什么愿可许,便低头看鱼,这池子是大殿门面,水面清澈,并无一丝杂物,只见不时有泡泡从水底下冒出一串来,跟着便是鱼影一晃游过。 候着汪兰若许完愿,汪文苍继续领着她们走,他揣度着小姑娘们的心思,恐怕对什么佛像碑林的兴趣不大,更爱些风花雪月,便问她们:「我知道这里有一处桃花林,我昨天想着白乐天的诗,人家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绕过去看了一看,果然这里的桃花还没谢,开得正盛。要领你们去逛逛吗?」 这果然投了汪兰若的意,不过她还是记得征求了下珠华的意见,珠华一概同意,于是一行人便转了向,往后山去。 ……后山着实远了些。 走着走着,汪兰若的脚步越走越慢,珠华走她旁边,都听到她喘气的声音了。 这半路上,因近后山,人烟都不多了,更没处找轿子滑竿去,汪文苍地方选的不错,却忘了考虑妹妹体力,没法子要背她,汪兰若不愿意劳累他,气喘吁吁地咬牙坚持自己往前走。 这位姐姐的体力可真渣啊。珠华略同情,她自己摊上的这具身体也不是多好的,打她来也没锻炼过,可也没像汪兰若这样这点路都走不了。 第47章 路途虽然辛苦,但等真的看到了那片桃花林,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那真的是好大的一片桃花林呵,一般人家绝对分不出这么多地来种,但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美得如烟如雾,活脱脱一篇《桃花源记》,让人甚而想顺着这片桃林往后找一找,看是不是有一片屋舍良田。 这里并无外人,汪兰若取下了帷帽,坐在一块山石上,满脸惊叹地望着面前的桃花林——她很想现在就进去桃林里逛,只是体力太废,必须得先歇息一阵。 珠华也先坐着,不过她状况要好得多,只坐了一刻就满血复活了,往桃林里钻,玉兰忙跟上去。 珠华走了一会忽有所觉,一转头,发现汪文苍跟在后面。 怪了,他更应该守着妹妹吧?她跟汪兰若比起来,明显汪兰若比较容易招来登徒子嘛。 汪文苍对上她奇怪的眼神,踌躇了一下,还是道:「叶妹妹,我有点话想跟你说,你能让你的丫头暂时走开一下吗?」 珠华:「……」莫名其妙,头一回见面啊大哥,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鉴于对方是知府家公子,看着似乎也没有忽然翻脸发狂的可能,珠华还是给了他面子,向玉兰挥挥手,示意她退远一点。 眼看着玉兰退远,应该听不见这边的声音后,汪文苍才低声道:「你二表姐这阵子好吗?」 …… 珠华恍然大悟! 这是二表姐的桃花啊! 她一下子精神抖擞,挺直了腰板,面上却是若无其事,道:「挺好的啊,二表姐人可好了,现在正教我和我弟弟读书呢。」 「哦,是吗?」汪文苍露出笑容来,「张姑娘学问不错,以前我妹妹办诗会,请她来,她得了头名,她现教你,你可要好好跟她学。」 扣一分。 珠华心里不留情地打分,跟她二表姐的关系原来也就是喊「张姑娘」的程度,和她说话的口气倒好像快以姐夫自居了,哼,真是凑表脸。 面上还是挺礼貌:「我知道。」 汪文苍其实不擅长和这么小的姑娘聊天,心里想哄她,把关系拉近点好说话,却不知要怎么哄,没两句就没话了,妹妹随时可能过来,他时间不多,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叶妹妹,你能帮我和你二表姐传句话吗?」 珠华略好奇:「传什么?」 看她没有像那等十分守规矩的姑娘一样一口回绝掉,汪文苍略松口气,道:「因为你们家出的那件事,我娘有点不太同意我和张姑娘的亲事了——」他马上快速连着道,「不过我的心意一点都没有变,我会努力说服我娘,我绝对不会另娶她人的。」 珠华眨眨眼,她有点闹不明白:这俩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她一点也没听说过二表姐有什么绯闻,张萱看着也不像个怀春少女的样子,怎么到汪文苍这里,已经是快提亲的进度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汪太太和钟氏刚才还在那亲亲热热地一道解签去呢,一点也看不出来两人间有为儿女亲事起了龌龊的样子——官太太这种生物,真是好高深啊。 抛开那些不想,事关感度最高的二表姐,珠华还是想替她把信息收集得齐全点,至于怎么处理,回头再说。 她就像模像样地问道:「那令尊汪大人呢?他是什么意见?」 汪文苍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爹倒没什么,他觉得那惹祸的不过是个姑娘,过得两三年,把她嫁出去就好了,碍不着什么。」 好吧,这个思路大约等同于「嫁祸」,汪知府果然见识更广,更为机智。 珠华想着又问:「那你打算怎么说服令堂呢?」 要是就是一味恳求或者更激进的闹绝食什么的,那完全不必告诉二表姐,在她这里就可以打个大叉结束。这么干就算汪太太一时松了口,二表姐能嫁过去,可那之后的罪可全落二表姐身上了。就张萱那副直通通的脾气,汪太太这等城府的人要收拾她还不跟玩似的? 还好,汪文苍没这么不靠谱,他认真地道:「我和娘保证了,今年的童生试我一定会努力,如果我能考上秀才,就请她去张家替我提亲,娘暂时还没松口,但我看着她已经动摇了,我再求求她,她应该会答应的。」 能让儿子努力上进的姑娘,当然比让儿子回来撒泼打滚的姑娘要好。珠华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汪文苍忙道:「你会替我转告张姑娘吗?离着童生试还有大约两个月,我怕她等得着急,见我家迟迟没有动静,以为我变心了。」 珠华含糊应了。老实讲,她觉得这位少年过于乐观了,因为这阵子张萱教她念书,几乎全天和她在一起,她看张萱是真的连情窦初开的样子都没有啊,每天高兴起来就哈哈哈,生了气就呼呼喷火,完全没有一点心事。 汪文苍却是放下心来,珠华能有这个态度给他不错了,姑娘家,总是含蓄的,要是珠华热情洋溢地对待他的私情他才要惊吓到。 他们这里刚密谋完,那边汪兰若也休息好了,提着裙裾缓缓走来,几人便一起欣赏起这桃花林的美景来。 回去的路上要轻松许多,汪文苍先就让人去弄了顶轿子来,汪兰若和珠华两个都是小姑娘,挤一点完全可以坐下,舒舒服服地回去了禅房里。 此时已近正午,两家人用过斋饭,按理是可以回家了,不过难得来一趟,就这么走了未免浪费,汪太太打听到未时寺里有讲经,便欲小憩片刻,而后去听一听佛理,钟氏自然随她的安排。 小憩原该是各自带着小辈,不过汪太太十分周到,说小辈们年轻,未必像她们易乏,若睡不着,硬拘着在榻上不动也是难过,便自己和汪氏一间,把珠华和汪兰若分去了另一间禅房里,随她们午不午睡,只不许出门去,中午日头大,恐怕把脸晒黑了。 第48章 一一嘱咐完毕,各自进屋休息。 禅房不大,汪兰若看着丫头们整理好铺盖,就道:「好了,你们出去罢,这屋子不比家里,一堆人挤着,未免有些嘈杂。」 汪兰若的丫头们都退出去了,玉兰自然也不好留着,便跟着一道出去,往旁边茶房里去歇脚去了。 屋里,汪兰若掩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向珠华微笑道:「妹妹,我先走那么远路,真有些累了,我歇息啦。」 她说罢上了木榻,珠华如今调养得不错,精力跟着充沛起来,加上早起早睡作息又正常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午睡补充睡眠了,但汪兰若睡了,她总不好独自在屋里晃荡,只得跟着躺下。 汪兰若大约是真累着了,她躺下就再没动静,看样子很快睡着了,珠华没困意,只得无聊地对着墙壁发呆。 长久地望着同一个地方挺有催眠效果,望着望着,珠华的困意望上来了,她眼皮慢慢往下掉,快要合到一起时,忽听得窗户上哔波两声响。 什么动静? 珠华脑里还朦胧着,对面的汪兰若翻身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叶妹妹?」 「……」 珠华一个「哎」字含在嘴里险险吞了回去,她的困意不翼而飞,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汪兰若什么意思?她不是进来就上床,睡得很熟吗?窗外的动静又不是很大,她怎么一下子就能听见醒过来?醒就醒了,不去看窗户,先喊她是什么意思? 珠华脑子里顷刻间转过三个疑问,她凭直觉,非但没有回应她,反而马上重新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叶妹妹?」 珠华仍旧不应不动,只把耳朵竖得尖尖的。 她感觉到汪兰若那边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应该是在整衣下床,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往窗户那边移动,跟着一声轻响,是她把窗户打开了。 …… 珠华这要还想不到是怎么回事,就枉费了她的来历了。 这位汪小姐,和她母亲汪太太一样,都是人不可貌相啊,听个「求姻缘」的字眼羞得话都不肯说,结果自己私下连情郎都找了! 「你胆子怎么这样大。」汪小姐低低的声音从窗扉那边传来。 寺庙的环境,一般都是很安静的,即便汪小姐的声音放得极低,同处一室里,珠华也是听得很清楚,跟着便听她下一句道,「你外甥女还在这里呢,若是叫她知道了,怎么是好。」 ……! 珠华手指死死扣住了薄被才控制住了自己跳起来的冲动。 熟人?! 张家二舅已经远行,剩下能管她叫外甥女的,只有张推官——哦,不对不对,还有个张老太太生的小儿子。 珠华冷汗都快吓出来了,这要是张推官和汪知府的女儿有了私情——不用多想了,她立刻回去收拾包袱,拎上光哥儿另外找条大腿抱去。 当然换个舅舅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是是张兴文,那至少珠华还能找着张推官商量一下,要是他本人,天哪,画面太美,还是不敢想。 外面响起一个压低了的年轻男声:「那你怎么还给我开窗了?」 汪兰若微微嗔道:「不是你在桃林那里向我招的手?——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寺里。」 珠华闭着眼,在心里给汪文苍点了个蜡:看吧,一心只晓得惦记着别人的表姐,结果一眼没看着,自家妹子叫野狼勾搭上了。 男声带笑道:「听家里人说的,说我大嫂今天要来和你娘一道上香,我不知你来不来,抱着碰运气的心来看一看,谁知真见着了你。」 汪兰若低低「嗯」了一声。 男声又继续道:「离我们两个上回见面都两个多月了,你不知我心里多想你,大约连菩萨都感动了,才叫我今天见到了你。」 「唉,你——」汪兰若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既然心里有我,怎么还那般冲动,在南监里和人打架,惹祭酒生气,把你退了学。你如今这样,你我之事更加艰难了。」 男声道:「妹妹,实与你说,我一点也不后悔,那姓杜的当着别人的面贬损你相貌,我再不能忍,便是事情重来一次,我也一定要打破他的头,与他个教训。」 汪兰若继续幽幽叹气:「其实也怨不得杜公子,我相貌确实平常,他说我比不过徐家的姑娘们,也是实话,你何必同他斗气。」 「什么实话,那是他眼睛生得有问题,在我眼里,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什么徐家赵家的,通比不上你一根指头。」 「你,你的眼睛才有问题呢。」汪兰若虽是责语,可声音又轻又柔,快要滴出水来,显是被奉承的芳心大悦。 男声笑道:「有问题也罢,没问题也罢,反正我就只看得见你的美。」 …… 珠华听到现在,在心里狂翻白眼,她鸡皮疙瘩都快被麻出来了,她对家里这位小舅舅了解甚少,打穿来至今甚至没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可听他此刻话语,慢慢把当初原主给她科普的关于他的一点内容也想起来了,综合起来看:这货为一点口舌大打出手还罢了,打的那人他爹还比张推官官阶高,这不明摆着作死吗?国子监这种顶尖学府,张推官当初把他塞进去还不知道费了多大劲呢,他倒好,就这么让人扫地出门了。 窗户那边,男声继续诉衷情:「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大哥说了,已经替我在崇正书院那边打通了关系,等我爹寿宴过后,我就进去就读,到时候,就仍旧和原先一样了。」 汪兰若欣喜地道:「是吗?这就好了。」 男声笑道:「可不是,所以我来问你,要是再过一阵,我托我大哥向你爹爹求亲,你允是不允?」 「……」汪兰若沉默了下,犹豫地道,「恐怕我爹爹不会答应。」 第49章 男声道:「我没问你爹爹答不答应,我只问你,你肯不肯允我?」 汪兰若没有声响。 珠华耳朵竖得再尖,也听不到什么,只又挨过一刻,方听见男声笑道:「好妹妹,我不逼你,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允了我对不对?」 汪兰若这才道:「什么允不允的,听不懂你说什么。」 男声低低一笑,道:「好了,我不能久留,你把窗户关上罢。」 汪兰若低着头要关窗,那男声在后面又冒出一句:「妹妹,你记着,我日夜都想着你。」 汪兰若手一抖,窗扉啪一下合上,她吓一跳,顾不得再回应情郎,忙往后退几步看珠华,见她仍冲着墙,好好睡着,方松了一口气。 申时初,两家人结束了今天的烧香之行,话别后,各自上车回家。 在钟氏是了了一段心事,放下心来,她不知她对面坐着的外甥女却是历经两段曲折,揣了满怀心事正琢磨呢。 讲真,珠华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单说汪兰若有情郎这事,那没什么大不了,自由恋爱嘛,可能不合规矩,但她又不是本地土着,这在她看很正常,她只当她是真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完了,本来也不关她啥事——可世界太小,汪兰若居然把情郎找到了张家来,想当没事都不成了。 找便罢了,哪怕她找张良翰呢,说不准还有一线希望,可她偏偏找上了张兴文,这两人从两家关系论,是错了辈了;从利益角度论,张兴文家世上唯一的优势只在张推官,可他只是张推官的弟弟,还是不同母的,虽说张推官现在没儿子,可他才四十出头,将来有没有,还是未定数,即便运气差,一直生不出来,没人可传家业,那也有两个亲侄儿,不传侄儿传异母弟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届时张推官留下的政治资本,张兴文能捞着口汤喝都算张推官照顾他了。 综上所述,汪知府夫妇除非是脑子被雷劈了,还是劈得焦黑焦黑的那种,才会答应把女儿许给张兴文。 珠华本来看汪文苍觉得平常,觉得大概也就是一般优秀少年,可被他妹妹这么一衬托,形象立马高大起来了,人家是想法自己努力,要考个秀才拿去跟母亲谈判;汪兰若倒好,张兴文把仗着做官的哥哥才给弄到了个书院的名额拿出来炫耀,她居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张兴文要以此向她求亲,她居然还默认似地不吭声了。 汪太太那等人物养出这么个傻白甜女儿,珠华都替她觉得痛心。可想而知,汪太太本人要知道,会是个什么反应了。 「呕……」 珠华从沉思里惊醒一抬头,只见对面坐着的钟氏捂着胸口,满脸煞白,坐她旁边的丫头月朗吓一跳,忙扶过她:「太太,你怎么了?」 「晕车。」 珠华在后世有这个毛病,不过她主要是闻不得汽油味,倒是不怕颠簸,所以坐马车并没有问题。她对钟氏这个反应再熟悉不过了,忙挤过去,帮着扶住钟氏,向月朗道:「你给大舅母倒杯茶来,喝杯热茶会好点。」 又向外喊:「大叔,车停一停,太太不舒服——」 钟氏摆摆手,勉强道:「不用,还是快些回家,这个时辰不好耽误,天黑宵禁就麻烦了。」 珠华只得罢了,月朗探身去拿过茶壶,倒了杯热茶,珠华让了位,由她扶住钟氏慢慢服侍她喝下去。 一杯热茶下去,钟氏的脸色终于缓过了点,月朗替她一下下抚着胸口,小心地问:「太太,好些了吗?」 钟氏点点头,叹气道:「好些了。唉,可能是在大殿听讲经的时候吹着了风,这会一颠,胃里就搅起来了。」 珠华也叹气:这位大舅母,人是好的,可就是个美人灯,快四月的风都禁不住。她本来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了,等到了家避过丫头,先告诉她一声的,现在看还是别给她添烦恼,她直接去找张推官得了。 珠华不知,她这里存了一肚皮繁忙心事,张老太太那里也没闲着。 且说张老太太自打送走女儿后,心中伤痛,为求排解,便把曾跟儿子计议过的那事快速提上了日程,一面让人留心小跨院的动静,一面思量着等珠华厌了弟弟,把叶明光送回二房后,怎么下手把他从马氏那里抢回来,没盯两天,得着了个消息:张推官发了话,以后叶明光由他亲自养着,不送回二房了! 张老太太这下气的,关起门来把马氏骂了个臭死——蠢货,败家精,男人才走没两天,就把个摇钱树丢了! 她当然不是替二房心疼丢掉的抚养费,而是,这么一来,叶明光还怎么能到她手里?她从马氏手里抢到人总有那么六七分把握,可从张推官手里那是一分也没有,她生的女儿才把叶家那小丫头害了,这会再要抱叶家的儿子,她出其不意先弄到手里也罢了,到时自有话说,诸如为了补偿啊赎罪啊再发个毒誓什么的,横竖她确实没想弄死那小崽子,这么拖一拖,再怂恿着老头子出个面,张推官没空跟她打长久官司,多半也就让步了;可这下先叫他发了话,管她说破天,就是不把人给她,她还能有什么戏唱? 张老太太心堵得不得了,到底不甘心,眼看着家里两棵摇钱树招摇生长,却就跟她没什么关系,这口气如何能平?便仍旧让人暗暗盯着小跨院,这日,负责盯梢的丫头小蝶终于回报了个有价值的消息。 「老太太,表姑娘屋里那个叫红樱的丫头,好像——」小蝶吞吞吐吐地道,「好像不大对劲。」 张老太太精神一振:「快说,怎么个不对劲法?」 小蝶眼神略有些飘忽:「我看着她几天了,她好像跟玉兰弄恼了,现在天天都是自己去厨房拿饭,她有时候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就躲到路边去呕吐,我起先以为她是吃坏东西了,可又没见她吐出什么东西,就是干吐,总有三四回了,有一次把自己的饭都弄洒了,洒了一地,正好被管洒扫的胡婆子看见,胡婆子背地里还骂了她——」 第50章 「停,停!」张老太太不耐烦地喝断她,眼神却是炯炯地亮起来,问她,「你的意思是,她有了?」 小蝶脸色微红地捏起手指:「老太太,我还是个闺女,哪知道这些事,我就是觉得她的模样奇怪,不像是一般的生病。」 张老太太笑啐她一口:「又没外人在,你装的什么,那蹄子的模样分明就是有了!」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真没想到,能盯出这个意外收获来,那该死的害得她的巧绸远走应城的叶家毛丫头,这回可得叫她吃不了兜着走,别的不说,就拿这个去换她的巧绸回来,就不信她敢不应承,除非她的名声不想要了——不,不对! 张老太太悚然而惊,她竟忘了,红樱那个丫头不会平白有孕,她一定有个奸夫,这个奸夫会是谁?大房没有男嗣,唯一的男人只有张推官,他看着倒是个正经人的模样,和钟氏成婚的二十多年里只收用过一个丫头,那丫头生下张莲后来还马上被卖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听过张推官和别的女人有过沾染。但,也正因如此,他憋了这么多年了,终于该憋不下去了,虽说红樱是外甥女的丫头,可那丫头很有几分姿色,又天天在隔壁晃着,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呢…… 张老太太越想越真,把自己想得红光满面,亢奋不已,居然能逮到老大这么大个把柄,这可不能随便用出去,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三爷回来了。」 随着丫头的招呼声,张兴文撩开内室帘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叫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张老太太醒了神,挥挥手令小蝶出去,而后道:「你这上哪去了?你大哥不是说给你找了新的书院,叫你这阵子好好在家看看书吗?」 「我有正经事办。」张兴文拖了张椅子到她身边坐下,探过身子道,「娘,我才要问你呢,你先头说的把光哥儿弄过来养,到底啥时弄过来啊?」 张老太太自谓有了张推官的把柄,十分气定神闲,道:「你急得什么?娘心里有数,亏不了你,不要你操心。」 张兴文嬉笑着道:「娘,您可得快着点,儿子眼看着就大了。这聘礼再没着落,儿子可得拖成老光棍了。」 张老太太撑不住笑了:「什么光棍不光棍,你一个男人家,大两岁小两岁的怕甚。」 张兴文皮着脸赖过来:「看娘说的,我是不怕,可我怕娘急着抱孙子嘛。」 「少跟我弄鬼,我可不急。」张老太太说着回味过来了,「你这是又去见汪家的小姐了吧?她就那么好,看你惦记的,先还为她同侍郎家的公子杠上,把好容易捐的一个监生弄没了,本来明年可以下场了,这下好,又要从秀才考起。」 提到这个,张兴文哎了声,脸略垮:「娘,这如何能怪我,你不是都知道,汪知府有意和杜侍郎家议亲,姓杜的小子却不愿意,在监里说汪小姐长相寻常,我一听,当然得给汪小姐出头了,这汪知府要是知道了,心里岂不感激我?我也好在未来老丈人那里刷个好印象。我本也就打算做个样子,谁知道姓杜的小子那般不中用,我轻轻一敲,他头就破了,这下见了血,事就闹大了,杜家又护短,最后可不就把我坑了。」 张老太太看儿子脸怏怏的,不忍心再责备他,道:「算了算了,总是过去的事,娘不说你了。你今天去见汪小姐,她倒是怎么说?」 张兴文马上又精神起来,嘿嘿笑道:「娘,我告诉你,我跟汪小姐求亲了,问她愿不愿意嫁我,她虽没允准,可也没反对,脸还红红的,娘你说,这可不是答应我了?」 张老太太出身自一个极穷的农户家,半卖半嫁给了张老太爷当续弦,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生得儿子竟然能攀上应天知府家的千金,这真是快高攀上了云端了,张老太太对此心里虽有点婆婆的醋意,也有点担心媳妇身份太高,将来进门压不住她,但更多点的,还是得意儿子的手段。往张兴文面上望了一眼,道:「那糟老头子别的不中用,倒是给了你一张好脸。」 ——嗯,就事论事地说,珠华至今没见着面的这个小舅舅,事实上是张家长得最像张推官的人,这也是张兴文有底气去勾搭汪兰若的最大原因。 张老太太心里得意着又接着道,「既这样,你可得抓紧着点,难得你自家有这个本事——要指望你那个大哥,还不知道塞个什么破落户家的闺女给你呢。」 张兴文连连应声:「这还用娘说,我当然知道,就是汪小姐说,她爹那里恐怕着实难办些。娘,你看我能不能这样……」 他凑到张老太太耳边嘀咕了一句话,张老太太听得吓一跳,忙道:「三儿,我上回才跟你说,叫你切不可再莽撞了,你怎么又想出这个主意来?你可千万别干,那是堂堂知府,不是什么平民家,你坏了人家的闺女,人家岂有不拿你算账的?到时只怕你大哥都捞不出你来。」 张兴文不大以为然:「至多打我一顿罢了,我同汪小姐两情相悦,又有了夫妻之实,她总不能看着她爹打死我罢?总要出来替我求情的,我拼着受些皮肉之苦,换个知府丈人,以后再也不用看我大哥的脸色,这笔买卖怎么做不得。」 张老太太连连摇头:「三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这男女之事的分寸,汪小姐或者认了命,不怪你,可做父母的心情可不一样,他若没本事罢了,只得吃了这个亏,既有本事,绝不可能叫人这么欺负的。你听我的,万万别去干这糊涂事,不然你有个好歹,就是要了你老娘的命了,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能再养个不成?」 张兴文被这么拦着,大是扫兴,只好不情愿地道:「好吧,我听娘的还不成吗?」 张老太太松了口气,拿过他的手来拍了拍道:「好孩子,你放心,我岂有不给你打算的?你爱那汪家小姐,娘有主意,叫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事,只要你听娘的话,别出去乱跑了,挨过你爹的寿宴,好生进了书院,到那时,娘自然替你圆了这个心事。」 第51章 张兴文大喜:「真的?娘有什么好主意?」 张老太太这个把握,自然是从张推官身上来了,她手里捏着张推官的私情和子嗣,自觉多少年没有的扬眉吐气,就没有办不来的事,但不敢告诉儿子,恐怕儿子沉不住气,漏了风声就糟了。便笑道:「这不与你相干,你好好念你的书去,别的都不要你操心。」 张兴文不依,又央告了几句,张老太太这回却是意外的坚决,就是不肯说,他缠到最后无法,只得放弃走了。 张老太太看他出了门,立刻叫来了小蝶,低声吩咐她:「别人你都不要管了,以后就专门盯着红樱!她每天做了什么,什么情态,都一一报来与我。」 小蝶有点为难地道:「老太太,红樱也没做什么呀,她出门的时候也少,就拿个饭,别的时间都缩在小跨院里,不然就不只我发现她不对劲了。我又不能跟着她进去,那东院的人看我天天去,也要起疑心的。」 张老太太不耐地啧了一声:「你这笨丫头,你能看见什么就告诉我什么,我也没叫你跟她进院子去——对了,你要藏好了,宁可少跟着她些,我不怪你,只千万别让别人发现你在盯她就行。」 小蝶听这么说,就松了口气道:「好的老太太,我知道了。」 张老太太从手上捋个银手镯下来塞她手里:「拿着,你办好了这件事,我赏你的还在后头呢。」 小蝶眼睛一下亮了,这快抵得上她好几个月的月钱了,她忙接到手里,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见张老太太再没别的吩咐,才退出去了。 屋里,张老太太独坐椅上,嘴角挑起,慢慢越挑越高:只要确定了红樱那蹄子确实是有了身孕,那往后,她能施展的余地可就大了,她一定得好好想想,到底能从这件事里获得多少好处…… 张老太太在展望未来的当口,珠华正站在了张推官的书房门前——张兴文不听经,所以比她们回来得早,两边有个时间差。 珠华候着钟氏下车进屋休息后,看看时辰,料着张推官无事的话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便跑到二门处去等他,果然没等半刻钟,便见着他走来了,珠华迎上去,直接问:「舅舅,我有件事与你说,哪里方便?我不喜欢别人知道。」 张推官愣了一下:「……你跟我去书房罢。」 一路心里忖度着,约摸是今天外甥女在外面犯了脾气,惹恼了汪太太,回来怕他教训,所以抢先认错来了?要脸怕别人知道,还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心里叹气,这么个吹不得碰不得的小丫头,他哪里还敢骂她,便搞砸了,也只好砸了,他明天去与汪知府赔礼罢了。 到书房门前,门口守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乃是李全的小儿子,李全的大儿子现跟着张推官出行侍奉,这小儿子即将长成能当差了,李全正琢磨着给他弄个什么差事,可巧,洗墨犯了事撵了,李全顺理成章把小儿子塞了进来。小儿子不识字,不过不打紧,张推官的书房出了一回事,如今谨慎得很,都不要人进书房伺候什么笔墨了,只管守在门口,把门户看守好了就行。 此时张推官让那小子走远了些,领着珠华进了书房,考虑她的颜面,要把门关上,珠华却不让,还特意警惕地伸头往外望了望,又扭回来:「舅舅,你确定这周围不会有人偷听吧?」 「……不会。」张推官有点想笑,这么点子年纪,倒这么会要面子。 但等到珠华站他面前,低声开始诉说的时候,只听了个开头,他就笑不出来了,再听得几句,他脸色森冷起来,及到最后,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脸庞都有一点扭曲起来。 珠华有点肝颤,她看惯了张推官在她面前和颜悦色的样子,这一变了脸,还怪可怕的,她声音就低了一下。 张推官察觉了,勉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别怕,你继续说,舅舅不是冲你。」 珠华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了,小舅舅没留多久,他就再说了要问汪小姐求亲,汪小姐说她爹爹恐怕不会答应,小舅舅说没问她爹,就问她,汪小姐就不说话了,然后小舅舅好像挺开心的,又灌了汪小姐一句迷汤,就走了。」 珠华眼里的没什么却是压垮张推官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瞬间怒火丈飙,举起手,重重一掌发泄般地拍在了桌案上。 啪一声重响,珠华吓得一缩,从下往上偷瞄他:「……舅舅,你手不疼哪?」 张推官便再生气,手掌仍旧是肉做的,如何不疼?不过这一疼,他脑子里的怒火万丈倒终于降下来了一点,勉强用平静的声音回应珠华:「不疼。」 啧,死要面子,不疼就怪了。珠华心中腹诽,要面子的老男人,不揭穿他啦。 张推官把珠华最后的话回想了一下,再度气得发抖,对着珠华却不好说。珠华毕竟年纪小,有些事不懂,可他审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风波,岂有不明其中关窍的,张兴文那意思,是坏了良心,准备哄骗汪小姐污了她的清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了! 这个—— 畜生! 张推官又想拍桌子了,简直怎么想怎么生气,恨不得立刻去揪了张兴文出来,直接打死算了。 珠华其实在情感上能理解他,家里出了这么个货,真是妥妥败家的节奏,哪怕张兴文去青楼楚馆里浪荡呢,顶多败些银子,他胆大包天去勾搭汪小姐,一个弄不好,得把一家人都赔进去,汪知府是现成的上官,要收拾张推官,随便从哪里摸出一打小鞋来就够张推官穿不完了。 不过看张推官老在那里运气也不是个了局,珠华欲缓和下气氛,就道:「舅舅,你不知道,我刚听那汪小姐说什么‘外甥女’不‘外甥女’的话,还以为窗户外面的是你呢,可吓死我了。」 张推官:「……」 他脸青了,比先还难看。 好吧,这个玩笑张推官欣赏不了。珠华没趣地道:「我真吓了一跳嘛,还好我马上想起小舅舅来了。」 第52章 张推官低头看她,目光略复杂。 这回若不是外甥女,恐怕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家业都要化为乌有了。汪小姐之前隐隐有议亲意向的人选是户部杜侍郎家的公子,虽因杜家公子口舌不谨,公开在外嫌弃汪小姐的相貌而作罢,但从这个人选也可以看出汪小姐的身价了,汪知府养这个女儿既然可以同三品高官家联姻,那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一个从六品属官的弟弟? 张兴文做得好梦,以为坏了人家闺女就能如愿,他那好几年书竟是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别说汪知府了,就是张推官也不可能吃这个闷亏,宁可把女儿改换身份充作寡妇二嫁,都不可能便宜这等贱人,腾出手来慢慢摁死他才是真的。 他一向以为外甥女脾气乖张,不好教导,可从她这么片刻都不耽误一得知就马上报信看,她小事或许爱由着性子,不听人说,可大事并不糊涂,极拎得清其中轻重;因为他的疏忽和妻子的病弱,张家其实对他们姐弟俩都有亏欠,她心胸若稍微窄一点,和他赌气不告诉他,或拖一阵子再告诉他,张兴文在这空档里真找着机会做出事来,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和汪知府的死仇是结定了,到时哪怕他当着汪知府的面把张兴文打死都没用。 想着,他压了压心头的怒火,勉力和气地道:「珠儿,多谢你来告诉舅舅这件事。」 「不客气。」 珠华没他那么多感想,随意回了一句——因她心头还存着另一件事呢,只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与张推官。 虽然说,汪文苍不是张兴文那等只会花言巧语的样子货,张萱也不是汪兰若那个傻白甜,可世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这中间要出了什么岔子—— 张推官看出她欲言又止来了,忙道:「珠儿,可是中间还有什么事?此事非同小可,你千万莫瞒着舅舅。」 珠华让他一催,一咬牙,罢了,还是说了吧!这时代对女人太不友好了,张推官便是知道了,毕竟自家父母,气急了不过揍一顿关几天,可张萱要是往外面吃了亏,那可没这么便宜了。 她就把汪文苍那话也招了,招完马上道:「舅舅,我给二表姐作证,我天天同二表姐在一起,她一点不对的样子都没有,不可能和那姓汪的有什么瓜葛,全是他一头热,自己做梦,二表姐说不定都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 张推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意外,珠华看出端倪来,松了口气,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舅舅,你都不知道什么求亲不求亲的吧?我就说,果然是那小子自己乱说话。」 等她闭了嘴,张推官才终于捡着了说话的机会,他先干咳一声:「珠儿,你有些礼貌,人家大你六七岁呢,什么这小子那小子的,这不是你该叫的。」 他这会的表情可跟先前听说张兴文事情的时候差远了,虽说不算高兴吧,可也没一点生气的样子,珠华大悟,同时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舅舅,你对汪家哥哥印象不错啊?」 张推官道:「小孩子家,不要问这些事。你还有事和舅舅说吗?没有回去吃饭罢,这个点了,你也该饿了。」 珠华眯起眼睛:「舅舅,你这是过河拆桥。」 张推官僵了半天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要舅舅现在和你说什么?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呢——总得问过了你二表姐才好说。」 这话也是。珠华被说服了,不过说到要问张萱,珠华未免要再追着他两句:「舅舅,我信任你才告诉你的,你问二表姐的时候好好问,千万别骂她,不然她生了气,以为我是个告状精,以后都不理我了,我就天天来赖在这里不走,让你公务都干不成。」 张推官这会看她的小脾气已经只能看出可爱来了,温和带笑地回答她:「放心罢,我又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我让你大舅母去问——这事我做父亲的本也不好同她开口。」 钟氏身子虽不适,问一问女儿话还是可以的,珠华这才放心,一肚皮烦恼都丢给个子高的人了,她转身轻松地走了。 张推官的面色则慢慢又冷硬成了一块铁板,他走到门边去,叫过守门的小子:「去喊你爹来。」 李家二小子答应一声,飞快去了,不一会李全匆匆而来,进屋弯腰:「老爷叫我?」 张推官道:「你去和老三说一声,说我知道他今天出门乱逛去了,我先就和他说过,叫他好好在家温习功课,你跟他说,寿宴之前,让他老实在家呆着,再不许有下一回了。」 李全道:「是。」 他转身要走,张推官叫住他:「除了与他说之外,你一并吩咐人,给我看死了他,不许他出家门一步,凭他怎么闹也不要理他,若有不服,让他等我在家时,亲自来我面前说!」 李全的面色凝住了——这不是管教弟弟,而是看守犯人了,他明白过来这位三爷大约是又犯了什么事了,张推官不说,他也不问,只再度应道:「是,老爷放心。」 他侯了片刻,见张推官再无别的吩咐,这才躬身退出去了。 此刻残阳渐退,暮色四合,室内没有点灯,张推官独立屋里,脸容隐在昏暗里,下定了决心。 ——他本早已对这个拖后腿的异母弟弟不甚耐烦,察觉他在外甥女中毒事件里有嫌疑后,更加心凉,只是因无实据,不便声张,一时也拿不定该如何处置所以拖下来罢了,但这些事却如落雪般,一层层积在他心头,越积越厚,终于不堪重负。 他已忍无可忍。 无需再忍。 糟心弟弟的事暂时尚待寻个合适时机,女儿这头却是一点都不能拖的,张推官当晚就和钟氏说了,钟氏开始十分惊讶,因她也是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但过一会想起什么似地,道:「……怪不得,今日中午我们在寺里小憩的时候,汪太太和我抱怨了几句儿子,说他大了不好管了,家里想他明年下场,他偏要今年就去,汪知府先不肯的,后又同意了,倒显得她硬要拦着儿子上进,亲娘当成了后娘似地。」 第53章 张推官道:「你怎么说?」 钟氏道:「我能怎么说呢?她虽抱怨,话里却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我只好劝她几句,说儿子上进是好事罢了。」 汪太太那个话,抱怨得和炫耀也差不多,一般人听上去大多也只能这么回应了。 张推官沉吟片刻,张莲张萱两个女儿同岁,如今差不多都到了该找人家的时候,除了钟氏有机会便带着她们出门做客之外,他也在留心着身边是否有合适人家的少年,一二年下来,心中也有那么几个人选,但配张莲还行,配张萱总觉得心有不足,总想给她找个更好点的。 汪知府家的文苍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上官家的公子,他也就是想想罢了,虽说世人风俗高嫁低娶,可焉知人家就非得低娶呢?却没想到,汪文苍竟本人有意,汪知府也并不反对,那这门亲事若是能够成就,倒是再合适不过的天作之合了。 「这样,你先问问萱儿,看看她心里是怎么个意思——好好和她讲,便是她私下和文苍有了什么,不过是偷说几句话,我想萱儿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不会乱来的。」 钟氏道:「这哪里用你说,我的女儿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吗?素日不见你这般婆妈。」 张推官摇头:「唉,你不知,珠儿那小丫头特特嘱咐了我的,惹她不起。」 钟氏忍不住笑了:「你又歪派人,我瞧珠儿挺乖巧的。好了,你去书房避一避罢,我把萱儿叫来问问。」 张推官一笑,转身出去了。 却说珠华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好奇心只占了一小部分,更大的还是怕牵连张萱挨骂,因此一直十分关注那边院里的动静,一见张推官晚上还出去了,立刻意会,哄小胖子上床睡觉后,她马上偷偷溜过去,以人证的身份,硬挤进了人家的母女会谈里。 ——然后她先被张萱揉了一顿。 珠华不反抗,可怜巴巴地辩解:「二表姐,我是担心你嘛,我跟汪家少爷又不熟,哪知道他是好人坏人,我给他乱传话,要是害了你怎么办呢。」 哀兵策略起了效,张萱松手放开她,点点她额头:「好罢,你倒有两分警心,看来不用担心拍花子的拐走你了。」 钟氏倚在床头:「萱儿,快别欺负你妹妹了,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萱手指绕着衣带:「娘,没什么啦,你也知道,我和兰若玩得好嘛,她没个姐妹,自己在家寂寞,常请我过去喝茶聊天作诗什么的。有时就会碰见她哥哥,他会和我说两句话,不过都很正常啊,我都有丫头跟着的,而且他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就是问候寒暄而已。」 不等钟氏说话,珠华先表示失望并不信:「二表姐,不可能吧?那他叫我给你传的什么话?我本以为他是自作多情,可要是这样,他根本就是妄想症啊。」 钟氏也有疑惑:「萱儿,当真如此?文苍那孩子我见过不少回,我瞧他并不像个莽撞人。」 接连被小表妹和钟氏怀疑,张萱不大高兴了:「我还能跟娘撒谎不成?就是没有的事嘛,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珠华给传的话,还给家长告状了,她便自谓有种弄明事实的使命感,顶着张萱的冷脸去抱住她手臂:「二表姐,没有就没有,我们肯定不会赖你,那就是那汪家少爷自己犯糊涂了——要么你再想想,是不是你有什么地方让他误会了?」 张萱勉强想了想,过一会后,目光闪了闪,神情就变得有一点不确定起来。 珠华敏锐地发现了:「二表姐?」 「有一回吧,就是我上个月最后一次去汪家那回——后来珠儿出了事,娘病倒,我就没空再去了。」张萱解释了一下,接着道,「当时我快回家了,走到半途发现帕子丢在兰若房里了,送我们的丫头跑回去帮着拿,我带着云心站在路边等。然后这时候他从外面回来,站住和我说了两句没要紧的话后,就让云心站远点,说有个问题想私下请教我。」 钟氏和珠华都屏气凝神,等着她的下文。 张萱有点受不了,挥挥手:「哎,别乱想,你们都不知道他请教我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当时问我,要是我以后天天看见他,会不会觉得他讨厌。娘,你说我去人家的家里做客,怎么好说主人讨厌呢?就真是个讨厌鬼,我也只好下回少去罢了。所以,我就说了不讨厌,我还想问他是不是听人瞎说了什么,所以有这个误会,可是没等我问,他就忽然走了。非要我想,只有这里我觉得挺奇怪的,好端端问我这个话,我想着一定是谁在背后瞎编排我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哪天我要查到了,一定收拾他。」 珠华:「……二表姐,你想了这么多,就没想过,为什么你可以天天看见他吗?」 张萱道:「是啊,就是不可能嘛,我又不是天天去汪家,再说我去了也是找兰若的,所以整个就很奇怪,哪里都不对劲——」 她忽然卡住了。 她的表情,嗯,很精彩。 钟氏不禁掩唇忍笑。 珠华可没她那么含蓄,肯给女儿留面子,她直接抱着肚子笑倒在了旁边:「哈哈哈,二表姐,你要乐死我了。」 张萱持续地:「……」 好半晌她才终于从震惊里活过来了,二话不说,干的第一件事是拎起笑得瘫软的小表妹丢到了门外:「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合,睡觉去!」 啪! 乐极生悲的珠华急得挠门:「二表姐,我错啦,放我进去么,我再也不笑你了。」 张萱冷酷地在门后哼了一声:「晚了。」 脚步声远去,珠华不死心地贴门上听了一会,张萱回去内室了,她啥也听不到,只得丧气地哒哒走回去小跨院了。 珠华如今最多的就是时间,隔天一早,不等张萱来给她和叶明光上课,她先跑去跟在张萱背后跟进跟出——真不是出于八卦之心,而是这件事毕竟算是她经手的,既参与了,无论好坏,总是想知道个结果如何。 第54章 好在张萱不是十分能憋住话的性子,叫她跟了两回,就禁不住敲她头顶一记,告诉她了:「你着的什么急,人家现在又没来,我有什么可说的。」 珠华不放弃:「假如来了呢?两个月很快啊。」 「那也不用我说话,这样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张萱说这话的时候要是含羞带怯,那珠华马上能看懂她的真实意思了,可她偏偏表情很正常,珠华就摸不透了:「二表姐,那你自己呢?你对汪家少爷什么感觉呀?你愿意嫁给他吗?」 这问题有点越格了,要是一般大的姐妹这么问,张萱未必好意思回答,但是是珠华问,张萱就自动归类成了孩子话,不太在意地偏头想了想,道:「感觉?不讨厌吧,他人好像还不坏。我也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他要来提亲,那就随便他来好了,总之都是父母做主。哎,你别问东问西啦,我正要和你说,老太爷寿宴快到了,我打今天起要帮着娘预备宴席的事,这几天就不教你读书了,你好好带着光哥儿,缺什么要什么可以来找我,别的就莫给我添乱了。好了,别再跟着我啦,去吧!」 她匆匆进了屋,珠华望一眼她的背影,再想到汪文苍那张认真的脸,呃,二表姐确实不是傻白甜,她是根棒槌…… 张推官随后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下对汪文苍又添两分满意——这主要是被张兴文对比出来的,看看他对汪家小姐说的那些混话,再看看汪文苍,多么含蓄知礼,这才是理想的女婿人选。 在此事的应对上,他倒是和女儿的意见一致,汪文苍既说了秀才试后再来提亲,那就等等好了,张家是女家,必得端着些,不便提前做什么表示。 ——不过他比女儿多了一重顾虑的是,必得要先解除张兴文这个隐患,否则别说结亲了,不结仇都万幸了。 离着张老太爷的寿宴还有十天左右,家里各处人等都开始忙碌准备起来,别的不用张推官操心,但拟定宴请人选这个任务是要着落在他身上的,他便先把余事都抛开,专心投入了这桩眼跟前的大事里。 十日时间一晃而过,张家家底有限,下人们不算多,个个都忙得团团转。只有珠华这里,如一处独立的世外桃源,照旧悠闲得不得了,天天只是吃饭睡觉,就这样,张萱还来表扬了她,因为听到她带着光哥儿读书的声音了,不添乱还乖乖用功,简直是满分小表妹。 当小孩子好像也不错嘛——珠华摸摸下巴想。 及到寿宴那一天,中门大开,门前道路洒扫得一尘不染,宾客们陆续盈门。 珠华终于有了事情干,事实上今日虽是张老太爷的寿辰,她倒可以算半个主角——不过不用她特别做什么,只要在众人面前亮下相,表明她不但活着,还活得十分健康就行了。 当下一大早,珠华领着弟弟去给张老太爷磕了头,说过两句吉祥话后,就被钟氏带在了身边,充当着活动的布景板,迎接各家太太小姐们,同时经受着众人的目光洗礼。 拜赵通判这个爱分享的人所赐,过了这么些天,关于凶手及后续的处置事宜宾客们都早已知道,倒是省了钟氏挨个从头解释起的功夫,她只需在有人问的时候,坦诚回答便是了——能当面问的人也不多,这毕竟是人家老太爷的寿辰,问人家的家丑未免太不识趣,除非本就不对付,不然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干,至多就盯着珠华这个从棺材里还魂的苦主多望几眼罢了。 望过了,一般都要夸两句,太太们这倒不是出于礼貌或客气,实在是发自内心,珠华今天是被精心打扮过的,上穿大红撒花袄,下着云纹白绫裙,往钟氏旁边一站,俏生生到让人眼前一亮,虽则年纪小,然而美人胚子的底色尽显无疑,让人一见心里便涌出赞叹来。 所以,这活招牌的差事对珠华来说倒并不难过,她就是有点无聊,好话虽然好听,可听多了也是无趣,想走个神,偏偏大多数人的焦点都在她身上,只好努力撑着。 直到汪太太的到来拯救了她,在来道贺的客人们中,汪太太的级别算是最高的,所以她来的也相对晚些——这不是说张推官能交往上的门第最高的人家就是汪家了,张推官除了出身,其余能力职位相貌(是的不要怀疑,帅也很重要)都不错,他跟金陵城里最老牌的世家家主魏国公都是能说上话的,只不过如魏国公这等人物,当然不会亲自来参加一个小小推官家的寿宴,肯走个礼就算给面子了,要是再派个子侄来,那面子简直就是给到蓬荜生辉了。 别说,魏国公这回还真给了这个面子,来的是国公爷的第四子,正巧和汪太太前后脚到了。汪太太此时进来一说,众人不禁都羡慕起来,跟着便是奉承汪太太,整场焦点自然而然地转移了。 珠华终于得着了喘息的机会,此时大约也不会再有新的客人来了,张萱从闺秀们的那堆里伸手向她招招,珠华颠颠跑了过去,挤着她腾出的位子坐下了。 张推官此时在外院迎客,他正对徐四公子的到来大出意料。 徐四就是好开诗会的那位,前一阵珠华中毒事发,张兴文躲着不敢回家,天天早出晚归,就是用的去他诗会的借口。 张推官意外者有二,其一他真不觉得他在魏国公那里有这个颜面;其二徐四这个人怎么说呢,爱好高雅,往来的人层次也高雅,不是张推官要贬低自家,可照着徐四公子的日常画风看,张家确实不在徐四的交往名单内——张兴文贴上去是一回事,徐四理不理他是另一回事。指望徐四主动俯就张家,那基本是不可能的,在他这等豪门贵公子眼里,张家这样草根出身,一家土鳖的,至今脚上的泥洗没洗干净都是未知数呢。 魏国公当然不可能不清楚自家这个儿子是什么德行,所以退一步说,即便他真的心血来潮,想派个小辈过来亲自与张老太爷贺寿,那也不会派徐四,派其他任何一个子侄都比徐四合适。 不管有多少疑惑,人已经站在了面前,张推官除了笑面相迎,也没别的选择了。 第55章 好在也不用他多加费神,张兴文一听说徐四公子来了,如获至宝,十二分殷勤地跑了出来,要引领看座,招待徐四公子。张推官有许多同僚要应酬招待,兼且要备着再迎新客,抽不出空作陪,张兴文这一来倒是两得其便,他便不去理论,由他奉承去了。 时近天中,小厮跑过来问张推官:「老爷,前堂和后面花厅的宴席都已经摆好了,太太着人传话,问能请客人们入席开宴了吗?」 名帖上的客人们都已到齐,张推官便点点头:「开始罢。」 时间倒回去一点,珠华一坐下,就跟张芬不对付上了。 打马氏争夺叶明光失败后,二房这阵子都算老实,一则是张兴志不在,马氏毕竟只是做人媳妇的,还是二房媳妇,单凭她自己,这宅子里的人她其实一个也压不住,因此难免独力难支;二则是她以往能在家里说上几句话有点话语权,那其实是捡了钟氏这个长嫂体弱的便宜,一旦张推官把目光放回后宅,略一插手,她立刻只能偃旗息鼓了。 这其实也是马氏的精明之处,张兴志正在去老家的路上呢,她要再跟张推官对着干,惹怒了他,那正好,张推官趁便就能把她连三个子女一并撵回老家去跟张兴志团圆,再不必回来了,这种大亏,马氏既是个精明人,那自然是不肯吃的。 因此她非但自己缩在院里避风头,连张芬都约束住了,让女儿节制些,这阵儿别去珠华那里打秋风了,那小丫头弟弟都抢走了,又仗着张推官,且抖起来,恐怕去也白去。 ——当然,马氏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她打珠华这里铩了羽,转头就把气出魏妈妈身上去了,魏妈妈挨完二十大板后被丢去了二房,在此时的马氏眼里,这件事就是魏妈妈的错,全是她瞎拉偏架,才害得她失去了叶明光这棵摇钱树,因此深恨她,非但不再想要她,连伤都没容她在二房养,婆子这里把她丢下,马氏那头马上命人把她抬起,又丢去了后罩房那一片下人住的下房里,此后再不管她。 闲话不提,且说张芬便宜占惯的人,忽然不叫她占了,她不觉得是理当如此,反是觉得自己蒙受了莫大损失,倒好像是珠华从她口袋里掏钱了一样,十分地不自在。这会张萱把珠华唤到自己身边坐下,张芬就被挤到旁边一点的位置去了,这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表妹初来这边跟闺秀们见面,张萱拉她到身边好给她介绍的意思,落到张芬眼里,却是怎么都瞧不顺眼了。 当着好些个闺秀们的面,旁边又满坐着太太们,张芬不敢做得太直接,怕丢自己的脸,好在她遗传了其母的精明,张萱那里给珠华介绍完毕,她这里的主意就跟着出来了,候着珠华行完礼坐下,她扭过身来,把珠华的刘海一掀,口气关心地道:「珠儿,我看看,你这伤口好了没?」 珠华额上最起初结出来的那块大疤已经掉了——被她前天夜里在枕头上蹭掉的,此刻留下的是一块铜钱大小的红红皮肤,比先前看起来其实好多了,但看在初次见她的人眼里,那块红仍然是十分醒目的,不过闺秀们显然比张芬要有修养得多,虽然讶异的目光各各齐聚过来,却都还努力控制了自己不要失态,也没人擅自开口。 感觉到旁边的张萱一下恼了要发作的样子,珠华抢在她之前开了口:「三表姐,多谢你关心,你看,我的疤都落了,是不是比你半个月前看我那次好多啦?」 闺秀们的目光转为了然:同住在一座宅子里,结果上次看望受伤的小表妹还是半个月之前,哦,就是这么个关心法啊。 众人的目光离了珠华,有意无意地从张芬面上刮过,连旁边坐得靠近的太太们都有人把眼神往这边飘了下,张芬傻住了,她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她以为众人的注意力都该集中到珠华面容有损这件事上去了,而珠华顶多也只能像先前那次一样,嘴硬她一定会好罢了,怎知被这么照脸摔了一巴掌回来。 当此场合,她脑中都是空白的,只能僵硬地顺着道:「是好多了。」待要再说句什么回击,一时却是想不出来。 好在一个从侧边进来的丫头拯救了她,那丫头到钟氏身边低声说了两句,钟氏笑着站起身来,请大家往花厅去入席。 前院也开了席,宴席过半,李全悄悄进来,往张推官耳边附语:「老爷,有事报。」 张推官会意,起身离席,同他出去到左近一处僻静地方,问道:「什么事?」 李全站他面前,把声音压得极低:「老爷,徐四公子是贵客,他的马车我特意让腾出了一个好位置给放着,我也时刻亲自留心着,结果就刚才,我见到他的小厮不知道给马喂了什么东西,应该不是草料一类——他的样子不对。」 「样子不对」的形容听上去比较模糊,但对张推官来说,这是个很有指向性的词——在他们的行内话,倘若觉得谁「样子不对」,就意味着这个人跟普通路人隔绝了开来,不是作奸,便是犯科,总之,身上有事。 给马喂吃的一般是车夫的职责,如果一道跟着的小厮爱马,给喂个糖加个零食什么的也没什么,可假如这个小厮是以一副「样子不对」的形容去喂的,那,就有问题了。 张推官的脸色凝重起来,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多问了一句:「怎么个不对法?」 李全低声道:「他喂的时候眼睛是对着马,可眼珠子却在左右晃悠,像是很警觉,在留心周遭的样子。」 喂个马有什么好警觉的? 张推官手握成拳,思路电转,过往一幕幕在心中飞过。 有些线索,其实一直就摆在那里,只是缺了一条连接它们的线而已,今日发生的种种,便是把这条线递到了张推官手中—— 魏国公曾说,你家的事闹出来,我府里这个慌了神,探头探脑地乱打听,露了马脚——这个口气不会是说下人,而明显是某个不争气的子侄辈; 事发之后,张兴文连着好些天往徐四的诗会上跑,他为什么去?因为他心里有鬼不敢回家,那么延伸一下,徐四为什么开呢?当然这是他历来的爱好,可往深里想去,掩盖在这之下的是——他和张兴文一样,也是在外流连; 第56章 再来便是这次奇怪的登门,不管是魏国公让来的也好,还是徐四公子本人愿意来的也好,他出现在这里都显得太牵强了,可假如说,他就是牵机的初始来源,国公府的那桩命案出自他手,那么他知道张家同样出了牵机奇案,虽然事情始末及处置结果已经公布出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徐四仍旧想来亲眼看一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来得蹊跷,可这种心理,他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出于人性本身的弱点——这么想的话,是不是就有其合理性了呢? 魏国公府远不同于张家,不但家族是世族,连下人都是世奴,徐四是魏国公亲子,能到他身边伺候的必然是家生子,这种下人外人是极难收买的,这不单是钱的问题,撇开世代养出的忠诚度不论,家生子一犯事牵连的是一大家子,一般又都是围主家而居,想跑都跑不及,联想到国公府的那名受害者是世子的姬妾,那么有这个威慑力能收买得了徐四的小厮的,又还能是谁呢? 以上每一条单独出现时都算孤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引不起人注意,可当它们由同一条线串起来能彼此互证时,那答案如何,已是明摆着的了。 李全见张推官久不发话,微有焦急:「老爷,怎么办?我是直接去拿下那个小厮还是悄悄告诉徐四公子?我先前去找老爷时顺带也看了和老爷同桌的四公子一眼,他神色里有点不耐烦了,看样子未必会留到席终,说不定很快就走了,这要是他从我们家出去出了事,对老爷可不利啊。」 「……」张推官手掌在袖中握紧,下了决定,道:「不必,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全愣了:「啊?」 张推官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老三若要去送他,你也不必管——如果徐四走时,老三没留心,你想法让人提醒他一声,装作不经意的,别落痕迹。」 今日是老太爷的寿辰,若非万不得已,张推官并不想选在此时,可一来像这种不必背一点嫌疑的机会实在难寻;二来更重要的是时间太紧,张兴文是个男人,不是姑娘,寿宴之后,他不能一直把他关在家里,错过这次,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设计差不多的局面了。 李全:「……好。」 他虽对张推官忠心,毕竟不是个木头人,行动里就露出迟疑来,张推官看出来了,便给他透露了一点:「那是国公府内部的事,与我们无关。至于老三,他在外面乱来,恐将祸及全家。」 李全先已猜测张兴文是犯了什么事了,此时一听竟如此严重,张家要被祸了,那他能得什么好?立时道:「老爷放心,交在我身上。」 他抹把脸,无事般走了。 张推官的手掌缓缓松开,呼出口气,心中默默道:若是他所料不错,那就……看天命罢。 他返回席中,不一会,徐四果言有事提出了告辞,以张兴文的地位排座的时候他到不了主桌,在另一桌上,离他们这边还有点距离,张推官也不分神去看,笑着目送徐四离开,过一会,张兴文那边不知是自己留心到的还是得了提醒,飞快跟了出去。 张推官按下心中突地一跳,继续招呼客人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以张兴文对徐四公子的巴结劲,当然不可能是在门口送一送就能满足的,那怎么能体现他跟徐四公子的关系呢?宴席上没能跟徐四公子坐一块,错过了那么好的露脸机会,此刻为了弥补回来,他恨不得能把徐四公子一路直送回魏国公府去,最好徐四公子再请他进去坐一坐,这才能称上他的心意了。 因此虽然徐四上了马车,出了这条巷口,他仍跟在旁边陪笑找话,徐四其实挺不耐烦的,他跟张兴文这种货能有什么话说?但这时张兴文算是代表主家来送他的,他再瞧不上他基本的礼貌得有,只得不时敷衍两句,也不便放下车帘。 眼看马车出了巷弄,拐上街道,张兴文竟还没有要转头回去的迹象,徐四终于忍不住了,扯着嘴角勉强笑道:「不劳你久送了——」 异变便在此时骤生。 徐四这辆马车是双马所拉,两匹马一样的毛色油亮,身形矫健,一望便知是良驹,此时左侧那匹马不知怎么,忽然发出一声凄厉长嘶,跟着前蹄离地,高高人立而起,车厢因它的动作而向后一倾,徐四不及防备,一头撞到了车壁上,好在此时车行速度慢,他撞得不算重。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一声斥责刚出口,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双蹄落地,抽风一般奔了出去,右侧那匹马本没问题,被这么一带懵了,跟着发足乱奔,两匹马开头奔的方向不算完全一致,便在街上左右乱窜起来。 这条街南北走向,仍处于官署群内,没到繁华的前街,此时这个时辰又刚过午饭,街上没什么行人,便有三两个见着那马先前不对劲的动静也早贴着路边躲人家屋檐下去了,因此倒没伤着路人——除了一个张兴文,他是贴着马车走的,马车初始开始失控,情形不算严重,他还觉着在徐四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到了呢,赶上去拦,那马喷着响鼻,立起来便踢了他一脚,那一脚看着是随意踢出去的,可马全身最有力道的便是四蹄,何况这又是匹疯马,这一脚挨上,张兴文都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向后直摔出去,脑袋砰一声砸在了石板路上,痛快地晕了过去。 此时没人有空留心他,徐四和小厮在马车里被撞得东倒西歪,惨叫连连,坐在前面的车夫满头大汗,勉力想控制着突然发疯的马,口号鞭子全上了,却是全不奏效,倒是两匹马虽则一个发疯,一个没疯,毕竟是一样的动物,终于找着了彼此间的步调,联合一致,飞一般往前方奔了出去…… 两三个受惊的路人劫后余生,怕那疯马去而返回,匆匆忙顺着反方向跑走了。 张兴文静静地躺在地上。 打前方不远处的一条窄巷里探出了一个头来,左右望了望,又望了望,见四下无人,猫着腰飞快跑了出来。 第57章 ——如果张兴文醒着的话,应该就能认出,眼前这个满脸黑灰、一身短打穿得好像在码头上扛货的小子,正是曾抱着他大腿求救却被他装傻无视掉的洗墨。 洗墨离开张家时虽恨张兴文,其实不过一时之气,他要是如李全所说,能另找个营生,日子重上正轨,那慢慢这口气下去,也就过去了,至多想起来骂张兴文两声,不至于真要对他怎样;可糟糕的是,他连着找了几个营生都没干长,他给张推官做书童时多舒服,不过看守打扫,再给伺候个笔墨,没重活,还体面,府里比他大着好几岁的小子都撵着他叫「哥」,出去外面哪那么容易找到一般待遇的? 不顺一回,洗墨就要恨害他丢饭碗的张兴文一回,几番下来,他对张兴文的恨意越叠越深,终于彻底钻进了牛角尖里,差事也不找了,直接跑回来偷偷盯着张兴文,必得把这仇报了才能心甘。 守了好些天,终于等着了这个机会,洗墨心里激动不已,垫着脚步跑到近前,见张兴文还昏着,毫不犹豫从怀里摸出片铁片来,往张兴文脸上便是一划。 那铁片的边缘叫他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锋利度丝毫不让匕首,这一划下去,自眼角到嘴角,登时开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你坏我的差事,我就坏你的前程,顶着这么张脸,我看你还怎么去考科举……」 洗墨心中解气极了,举起铁片又要划他另一边脸,忽见他脑后慢慢流出了鲜红的血液来——这血先已开始流了,只是被他发髻挡着,此时血液聚集成滩,往外流出,洗墨才见着。 ——怪不得这么一道口子划下去,张兴文没有一点动静,哼都没哼,他这不是死了吧? 洗墨兴奋的情绪一下凉了,他只想给张兴文使点绊子,可没想杀人害命,明明见他就那么摔了一下,不至于就摔死了吧? 洗墨心慌起来,这要赖他身上,他哪里说得清?当下连再划他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握了铁片站起来便跑。 快跑到街尾时从前面拐出来两个路人,洗墨见了人心里更慌,匆匆一瞥,见是一个少年并一个老仆模样的人,不敢细看,忙把脸一垂,飞快跑过去了。 路人并未留神他的不对劲,走在前面的少年背着个大包袱,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后面那个老仆怀里抱着个略小一些的包袱,为了跟上他,不得不小跑起来,口里气喘吁吁地道:「少、少爷,你慢着些,老奴要不行了。」 少年刹住步子,转头向他伸手:「梁伯,我慢了你又催我,我快了你又赶不上,叫你把包袱给我你又不愿意,你说你,快比少爷我还娇贵了。」 老仆满头汗珠,脸膛通红,却坚持抱着包袱不肯递出去:「少爷,这可不行,让少爷拿一个就是老奴失职了,都给少爷拿着了,还要我干什么用呢。」 少年不理他的忠心,伸长手臂一把把包袱从他怀里取出,自己夹到腋下:「好了,快走,已经迟到了,再耽搁可就更晚了。」 「少爷,还是让我拿着吧,我能坚持的,这让张家老爷看到了像什么样呢,以为我们苏家都没个规矩——」 「好啦好啦,到张家门口我就给你,让你做个有规矩的忠仆好吧?」少年随口敷衍他,一边把包袱从左边换到右边,以闪躲老仆要抢回去的手,嘴上同时说话分他的神,「应该快到了,梁伯,不瞒你说,我忽然有点紧张,你说我爹,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靠点谱呢,给我定什么娃娃亲——定就定啦,他真给我找了个娃娃,我哪里会哄娃娃,这不是坑我吗?」 提到亲事,老仆的精神立刻来了:「少爷,老爷办事是万万不会有错的,等见了面您可不能一口一个娃娃的了,那是您正经的未婚妻,这么称呼不尊重。」 「我爹也没尊重我啊,他和叶家叔叔关系好,那他俩去结拜就是了,我和叶家娃娃又没交情,怎么就轮着我俩定亲了呢——哎,前面那什么?一个人?」 几乎在少年发现张兴文的同时,街侧的人家也打开门跑出来了,这家先听着外边动静吓人,没敢动弹,后听动静远去了,才忙出来查看,他住这左近,是认得张兴文的,见了他脸上这幅可怖样子,吓了一大跳,同少年面面相觑片刻,都不知怎么弄的,也不敢擅自上手动他。 少年见他能喊出伤者的名字,再一问,得知这伤者竟是张推官弟弟,不由同那老仆对视一眼——府衙里仅此一个推官,这是再不会弄错的,他嘀咕一声「这么巧」,向那人道:「张推官家离这应该不远吧?劳你去报个信,我在这看着。」 那人应一声,忙跑了,往张家去报信。 张推官接到消息,心里有数,面上做出惊愕之色,离了席,亲自带人去抬张兴文,及至真见着了躺在地上的异母弟弟,他的惊愕化作了货真价实——报信人跟他说张兴文伤了脸他以为是被发疯的马踹到了脸上,谁知是这么一条伤口,这不管是马蹄还是摔伤都不可能制造出来,只能是利器划的,他想不透是怎么回事,问报信人及留在现场的少年,两人都表示不知,报信人言道只听见了一阵似乎是拉马车的马失控了的动静,张推官无法,谢过了他们,命人赶紧把张兴文抬回了家。 及到快进家门时,发现少年及老仆竟尾随在后,还要往门里迈,张推官当他们是那种顺杆爬要来攀关系的,少年生得一副好模样,若是寻常时候,张推官心里要暗赞一声不知谁家养出的好儿郎,也不介意请他进来奉一杯清茶,此时却是没这个心情,微微不悦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才捡着说话机会的少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露出爽朗笑容——但一下瞄见昏躺着的张兴文,他感觉不好笑太欢,忙又把笑容收了回去,正正经经地躬身下去一礼:「张伯父,晚辈苏长越,自京城来,奉家父之名,来贺老太爷大寿。晚辈头回出远门,没算好路程,不慎来迟了,还请张伯父见谅。」 这报的家门略耳熟,京城来的,姓苏—— 第58章 张推官心中转动片刻,很快对上了号,他冷淡尽去,表情一下转换成了对子侄辈的亲热,伸手扶起少年:「是长越啊!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了,你父亲还好吗?」 苏长越起身,笑道:「我爹很好,也让我给张伯父带个好。」 「这就好,这就好!」 张推官心中感慨,其实他和苏父并不熟,但两家的关系却算极亲近的——因为苏父与他妹夫叶安和是同榜进士,两人极为相投,虽则后来一个外放,一个留京,关系却一点也没疏远,珠华三岁半时,苏父领着儿子过年回乡祭祖,顺便绕了点道去看望叶安和,知交几年不见,一相逢分外高兴,见两家正好是一儿一女,直接约为了儿女亲家,论年纪苏长越比珠华大了五岁,其实并不算十分般配,但文人间的意气相投有时也是很热血的,这点小问题,根本没人在乎。 苏家一直在京里做官,张推官只有好几年前还在某县县令任上往京里叙职的时候,与苏父见过一面,苏长越也是那时候见的,如今他长成少年,张推官便记性再好,仅凭那一次见面也是认不出了。 苏长越道:「伯父先不必管我,给这位张——」他略卡了下壳,张兴文论年纪没比他大几岁,「张叔叔延医用药要紧。」 虽是远来娇客,张推官此时确也没法顾得上他,见他自己有眼色自动提出来,张推官便不和他客气,指了个小厮领他主仆二人先去用饭,然后一头命人把张兴文往正院抬,一头命人请大夫,同时还要让人去给钟氏报信,一连串命令下完,他自己则领上几个人,匆匆再往外赶——既知道徐四公子的马车可能出了事,他不追着去看看,岂不惹人生疑? 李全候了一会,见前堂里宴至尾声,悄悄叫出张良翰来,同他说张推官有急事要处理,让他代为送个客,张良翰虽则茫然,倒也乐意有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便依言进去,作揖致歉,众人心有疑惑,什么要紧的事能令张推官在老父的寿宴上离席不回,但张良翰是真什么都不知道,众人问了几句,见他只会一个劲道歉,余者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好为难他一个晚辈,只得暂且告辞离去,心里却都想回头一定要好好打听打听。 后院钟氏接到消息时女眷们已有告辞之意,她大惊,勉强撑着送完人,把余下后续收拾事宜都交托给了张萱,忙往正院去。 张老太太此时已快疯了。 今天是张老太爷做寿,论理她也可以一同出去受礼的,若是往常,张老太太再不会放过这个风光,可偏偏张巧绸才犯了事,人都知道她这个后妻生的女儿害了原配那支,她出去只有为人侧目的份,因此索性赌气称病,窝在正院里一个客人也不见,全丢给钟氏去招呼。 她自觉自己够委屈够低调了,谁知还能有祸从天降,好好的宝贝儿子,早上还好好的,忽然就满脸血人事不省地躺着回来了,她看见的第一眼,就差点晕过去! 「三儿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谁把他害成这样的?!」 一连三问,抬人来的小厮一个也答不上来,看张老太太满面狰狞,似乎要活吃了他,吓得有点懵,下意识把苏长越给供出来了:「小的见着三爷的时候他就这样了,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是那个、那个叫苏什么的少年发现三爷的。」 张老太太嘶声挥舞着胳膊:「苏什么?人在哪,快把他叫来!」 小厮没主意,求助地望一眼钟氏,钟氏只收到了一句张兴文受伤的消息,别的也不知道,她暂时也拿不出主意,只能先顺了张老太太,问那小厮:「能找到他吗?能找到的话请他来问一问罢。」 小厮应一声忙飞跑去,苏长越一碗饭捧到手里才扒了没两口,不得不放下来,饿着肚子跟他去问话,老仆梁伯在后面心疼地摇头:「这是什么老太太哟,饭都不叫人吃安生。」 另一边珠华也正往正院跑,她先不知道怎么回事,散席了就准备回小跨院看弟弟了,张萱一边指挥着仆妇们收拾残席,一边心神不宁,她怕张老太太因为张兴文受伤迁怒到钟氏,偏偏自己脱不开身,想来想去拉住了珠华,把事告诉了她,让她跟去看一看,如果钟氏受欺负了,赶紧回来告诉她。 「——你回来告诉我就行,别自己跟老太太起冲突,知道了吗?」 珠华精神奕奕:「好!」 不等张萱再说什么,她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想,这是张推官出手了?效率不慢呀——不过也是,张兴文现在就是个不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炸,为安全计,当然是越早把他拆了越好。 跑着跑着,后头传来一个清朗陌生的声音:「小丫头,站着!」 叫她? 珠华略微迟疑地转头往后看,同时脚下没停,循着惯性往前跑,然后—— 「啊!」 她一直防备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她踩中了自己的白绫裙摆,吧唧一声,往前扑倒在地。 后面的脚步声一下变快,有人几大步赶上来,把她扶起来,有点急地拉下她捂住脸的手,道:「我看看,摔着了没?」 小孩子身子软,珠华绊下来时又是歪着摔的,因此头脸都没事,身上也只是有点痛,不算严重,但这个害她摔倒的人手脚太快,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已经被抬起下巴打量了一圈了,她刚要对这个恶霸调戏民女的姿势提出抗议,那只手松开她下巴,呼啦一下又把她刘海整个撩起,然后抽了一口凉气:「摔这么重——嗯?」 他拎着她的刘海往前凑了凑,仔细一端详,松一口气:「旧伤啊。」 珠华忍无可忍,啪一下拍他手背上:「放开我!」 这人脾气倒还不坏,叫她拍了,老实松手退开,还给她道歉:「对不住啊,早知道不叫你了。」 人家态度好,再者也是珠华自己踩了裙摆摔的,她就不非得怪他了,回了一句:「算了,没关系。」 第59章 这才有空打量这个冒失鬼,却见是个穿件竹青直缀的眼生少年,长手长脚地蹲在她面前,剑眉星目,悬鼻薄唇,正冲她笑。 珠华——咳,她仅剩的一点火气也随风飘走了,因为这少年真的帅得还蛮有冲击力的,他笑得又很有亲和力,让人觉得很难跟他生气。 她顿了顿才想起问:「你叫我站着干嘛?」 少年自然是苏长越了,他摊开一直握着的左手,掌心放着支小小绢花:「你跑太快,我见着你的花掉了。」 珠华下意识一摸中间束着的小小发髻,果然感觉有一边空空的,她从苏长越手里把绢花拿过来:「谢谢你啦。」 便往头上插,但至今为止,她还没有独立梳过一回头发,对这些钗环花簪也搞不太明白,没镜子的情况下,她一插就给插反了。 「呵。」 苏长越笑出一口白牙:「我帮你吧。」 珠华意识到自己出了错,但她不认识这少年,穿来时间又短,把握不住让他给帮忙的话算不算逾矩了,便犹豫着没把花给他,苏长越手伸到半途,也有点迟疑住,往她脸上看一回,道:「我觉得我应该没猜错,不过还是问一声,你是叶家小娃——妹妹吗?」 叫得出她的姓,是熟人?珠华心一跳,她刚才表现没露馅吧——再一想松口气,还要问她,可见不确定,应该只是知道有她这个人,但没见过她。 她就道:「我是姓叶,你是?」 「我姓苏,名长越,你叫我苏哥哥就行啦。」 苏长越放心地继续伸手从她手里把绢花拿出来,捏着给她插上,他显然也没干过这种活,有点小心翼翼的,还左右调整了两下,才插好了。 上个「汪哥哥」才过去没多久,珠华记忆犹新,这时想起来,顺理成章就把这个「苏哥哥」一起归类过去了,心里给张萱点赞:哇,二表姐很受欢迎嘛,追求者的质量一号比一号高。这个拍马的功力还更厉害,连她这个寄居的表妹都一并和气照顾上了,二表姐对汪家公子态度平常,说不定原来喜欢的是这一号? 苏长越可不知道她心思发散到哪去了,把她扶起来,道:「走路小心点,你头上是上回摔的吧?还没好又摔了,幸亏这回没伤着。好了,你家老太太找我问话,我先过去了,回头再见你,我给你带了礼物呢。」 二号追求者好周到啊,还给带礼物,珠华同情了汪公子一秒,他人真的不错,可是无奈对手太强劲。 苏长越要去见张老太太,珠华也是,两人目标一致,珠华便跟他后面走了两步:「——嘶。」 她那个姿势摔下来,别的还好,脚踝不可能不扭到,但不动不使劲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只有一点点疼,珠华便没在意,谁知现在一走动,身体重量放下去,瞬间一股刺痛上来,让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要不是苏长越听到动静及时转身扣住她肩膀,她又得摔下去了。 「脚扭到了?」 珠华苦着脸点点头,苏长越旁边还有个引路的小厮,珠华转向他,想叫他去叫个丫头来,话未出口,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腾空而已,落到一个不算厚实的怀抱里。 「……!」 上一回让人这么抱小孩子似的抱法珠华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她记忆力就没有这一幕,所以可能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让她在苏长越怀里僵成了一块石头,脑子里混乱了好一会才挤出了一句话来:「男女授受不亲!」 话出口她脑子清明了点,没错,要追求她二表姐巴结她一点给她帮忙插个花什么的还行,抱她就无论如何是过头了,没见旁边小厮的眼睛都瞪圆了吗! 苏长越很淡定地抱着她,没有一点要放手的意思:「别人是不亲,我不是。」 ——少年,长得帅不表示你可以不要脸啊! 不等珠华把抗议说出来,苏长越先一步补了下一句:「我报了姓名啦,不过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所以我抱着你走没事的,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了再去找你们老太太罢。」 …… 什、什么鬼?! 接受到的信息量过大,超出珠华负载,她的脑子死机了好一会,才咔咔开始重新运转。 然后——她想把原主揪出来狠狠打一顿屁股! 她以为那娃娃不靠谱真是太天真了,因为事实上她是非、常、不、靠、谱! 家产多少忘了没说,定过亲有未婚夫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也一句没有提! 就记着她的裙子! 珠华真是要给她跪下了—— 她能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没露馅没被抓去烧掉,真是全凭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不怕死可劲作但一直没作死的逆天运道啊! 珠华心里开锅似地闹腾,再低头望望抱着她的「未婚夫」,她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过了最起初的震惊期后,她第一个涌上来的感觉不是排斥或者生气,而是心虚。 张萱是个大姐大的脾气,在她身上十分多事,爱摆弄她,但确实是事事为了她着想的,珠华成长过程中没人这么亲密地管过她,她对这么个小姐姐生不出反抗心来,让管久了,还真有点返老还童把自己当孩子的意思了,但现在见着这忽然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她对于自己年龄上的真实感一下子就回来了,那啥,她比他大了有七八岁呢…… 这嫩草啃得好心虚啊——虽然其实还没开始啃。 当然,她是坚决地反对包办婚姻的,可对着少年的这张脸,要挥着拳头讨伐她「思想腐朽封建」的过世爹她也真是干不出来,这种等级长相,讲实话,真是亲爹才下手快赶紧给包办了。 就刚才短暂的相处,少年人长得帅,性子还好,珠华能从他身上挑出的唯一毛病,就是真的太小了点。 第60章 要再大个五岁多好,她就省了纠结这关,直接痛快投入相处里去了,要处得还不错,言谈不讨厌,她就顺着父母的余荫把婚事给解决了得了,免得以后自己出去瞎撞,自由恋爱当然美好,可在这时代哪有这么容易,自家提前给备下个不错的,省上多少事呀。 她正出神,脸颊忽然遭戳了一下,反应过来就对上少年的笑脸:「发什么呆?问你去哪呢。」 「……我也去找老太太。」 「哦,那正好,顺路啦。」 苏长越迈开步子就往前走,走一会把她往下放了放,凑她耳朵边上问一句:「哎,我问你哈,你们家老太太脾气怎么样?严肃吗?」 珠华不知他是发现张兴文的人,以为他初到张家,要拜访一下长辈,就有点不自然地道:「就那样吧。」跟头回见面的人说长辈坏话不好,可要她说张老太太的好话,她是万万不乐意。 苏长越懂了,慢走几步离前面带路的小厮远了点,小声问道:「她欺负你了?」 珠华不知该从何答起,苏长越的说话口气太自来熟了——当然从他的角度也许很正常,毕竟,咳,他是以「未婚夫」自居的,但珠华可没这么快能投入对应的角色里,她尽力把头往后躲了躲,含糊道:「我没叫她欺负着。」 苏长越又懂了,追着就问:「为什么对你不好?我瞧你挺乖的。」摔了都没哭,起来也不乱发脾气,他觉得小娃娃这样就挺不错了,还想怎样啊。 珠华有点招架不住,她在张家有再多不痛快,也不可能傻傻倒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听,想说他多事,他又是在真切关心她,便说不出来,苏长越还颠了颠她,催她:「说呀,怎么又发呆了?」 珠华本来双手是握成拳抱在自己面前的,被他这一颠,感觉整个人瞬间凌空了一下,吓得忙伸手搂住他脖子。 苏长越呵呵呵笑了,珠华感觉到他略微单薄的胸腔轻轻震动着,简直想冲他翻个白眼:你无不无聊? 苏长越没注意她的眼神,光从她的动作意识到吓着她了,手掌在她背后安慰地拍拍:「别怕,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 珠华不想理他,她面无表情地感觉她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有代沟的。 苏长越终于识趣,没再烦她——当然在苏长越那里是因为已经到了正院,准备要见张老太太,没空再和她聊天了。 张老太爷此时也回到了后院,见儿子成了这样,一般着急不已,正和张老太太一起在等当时的发现人和大夫,大夫没这么快到,先等到了苏长越——以及他怀里的珠华? 珠华先自己招:「我脚有点扭到了。」 那也不该由外男抱着啊! 不等众人质问,苏长越把珠华放下来,迎上张老太爷张老太太及钟氏三张诧异的脸,先镇定地躬身行礼,自报家门。 珠华身有婚约的事,张家诸人都是知道的,但未料想她夫家的人竟这么忽然出现在了眼前,钟氏从怔愣里回过神来,忙欲问候寒暄几句,张老太太已等不及,张口就抢道:「就是你看见三儿被人害了的?快告诉我,谁害了他?!」 珠华惊讶仰头:目击证人? 「我没看见——」 张老太太立时急了,厉声打断他:「你别想抵赖!人都说你看见了的,你想替谁隐瞒?!」 苏长越面对长辈诘问,不急不慌地笑道:「我头一天来金陵,除了贵府门上,别人我都不认识,岂有替谁隐瞒的道理呢?老太太别急,事情是这样——」 他便把先前事一一道来,说得有条有理,张老太太虽快气急疯了,毕竟没真疯,一番话听下来,又听说还有个附近的人家与他一同发现的,知道事情应当确实如此,同他没有干系了。 只余最后一点不甘心,追着问道:「你再想想,再想想,真没看见凶手?!」 苏长越无辜而坚定地摇头。 「那到底是谁这么黑心肝,害了我的三儿呢?」张老太太捂着心口,往后跌坐在椅中,哭骂道,「我的三儿啊,他天天就是读书,再乖巧不过,这阵子门都没出,能得罪谁呢,这杀千刀的外头那么多人不害,偏偏捡着我的三儿,老娘要知道,一定叫他全家都不得好死,呜呜……」 听完当时情形的珠华漠然低头,望着自己露出的一点点月白鞋尖。她一点都不同情张老太太,更不同情张兴文,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以张兴文的为人,再得罪个什么别的人一点也不稀奇。张推官的出手还是留情了,要是事情捅到汪知府那里去,汪知府为了女儿名声,绝不可能让张兴文还有在这里躺着等大夫的机会。 张老太太还在哭,而且一些乡下的村话都骂了出来,张老太爷只是唉声叹气,钟氏做媳妇的不好管,当着苏长越的面尴尬不已——娇客上门,家里乱成这样,没得招待不说,还先把人拉来审了一番,又叫他听了这些,实在坐不住,眼看张老太太哭得投入应该顾不上再寻他麻烦了,忙向他道:「好孩子,你远道来,先去歇歇罢,你伯父让人给你收拾客房了没有?」 苏长越笑着摇了摇头,钟氏一见,丈夫也这般不周到,忙吩咐了身边的丫头月朗,让她赶紧领人去收拾,珠华站他旁边,终于没忍住,主动拉拉他衣袖,苏长越疑问低头,珠华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她这个身高大概到苏长越的腰腹处,正听见他肚子里咕噜噜响了,动静还挺连贯,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苏长越小声回她:「吃了两口。」 ——然后就被拉来问话了。珠华明白,钟氏也听见了,忙又安排月朗备饭,月朗一一应下,见再无话,苏长越笑向钟氏拱手,告退转身随月朗去了。 钟氏才腾出空来问珠华脚摔得怎么样,要不要等大夫来了让看看。 珠华摇头:「大舅母,我没事,不走路歇一会就好了。」她自己看过,脚踝处没红也没肿,估计就是里面哪根筋抽着了,歇着让它慢慢顺过来就好了。 第61章 钟氏又想让个人抱她回去休息,珠华不肯,她是听了张萱的话来看着钟氏不要被张老太太撒气的,怎么能走?钟氏无奈,她性子软和,不会强硬地对待谁,便只有依了珠华,把她抱到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坐着去了。 再过一会,大夫终于在张老太太的心急如焚里赶来了,为了避免啰嗦,张推官直接让请的是城里最好的看跌打损伤的大夫——也就是先前给珠华看过伤的那位。 张老太太一见了大夫就忙道:「大夫,快看看我儿,这头上的伤怎么回事,是不是摔着里面了,怎么人一直昏着,还有这脸,可一定要给他治好啊!」 大夫依言对着张兴文的脑袋看诊了一番,给出诊断:先开方吃药,一剂药灌下去再说。 张老太太听了这个诊断岂能安心,追着大夫要准话。张兴文的外伤其实还好,和当初珠华那一撞差不多,但脑子里的构造最复杂,这里面到底如何,大夫哪敢给她打保票?磕一下磕成傻子的也不是没有,人不醒来,大夫什么定论也不敢下。 张老太太无法,只得又问脸上的伤,打张推官出息以后,家里年轻一辈男丁都往读书路子上走了,张老太太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规矩,比如颜面肢体有损无缘考举这一条。 这个问题大夫倒是马上就能回答,痛快地给了答案:「在下医术浅薄,只能尽力而治,但不留一点痕迹是不可能的。」 张老太太听他说得这么果决,急了指向外间:「那珠丫头不也是你治的吗?她怎么就能好端端的?」 大夫道:「贵府表姑娘是什么样的伤口,令公子又是什么样的伤口,老太太都是见着的,这两者如何相提并论?在下若有办法,岂有不尽力之理,实在是无法可想。老太太爱子心切,可另访名医,说不准别人有此妙手,可以回春。」 大夫心有腹诽不好说:这一道划拉下来脸都快成两半了,能不扭曲筋肉地长合回去就不错了,还想一点痕迹不留?这只能找神仙去了。 张老太太失魂落魄,这大夫已经是城里最好的了,还往哪里寻去?张兴文要就此绝了仕途,她往后还有什么念想,一念及此,方寸全乱,逼着那大夫便道:「怎么就无法了?一定还有办法的!你给珠丫头配的那药不是就很灵验吗?也给三儿配啊,我不心疼钱,要多少钱都行!」 这种失控的患者家属大夫见得多了,口气还是很平缓地道:「老太太,不是银钱的问题,那药对令公子的伤没有那么大效用,而且当初配时就缺了一味罕见的药材,还是张大人往国公爷府上去寻才借到,但国公府也不可能常备上许多这类一般用不上的药材,因此如今是再没有了,便是有效,也配不成了。」 张老太太疯魔里根本没接受到他话里的重点,马上道:「配不成了?怎么会配不成——不,不对,药配不成,可药还是有的!」 她猛一掀帘,出去外间冲到角落里的珠华面前,嘶声道:「珠丫头你的药呢?快去拿来,你不能眼看着你小舅死吧?!」 珠华惊愕地直起身来:嘿,她一声没吭,怎么还寻上她的事了? 「老太太冷静些,大夫都说那药治不了兴文的伤,叫珠儿拿过来又有何用?」 微沉的男声在门槛外响起,是张推官处理完了外面的事,匆匆赶回来了,听到张老太太的嘶喊,当即接了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 张老太太下意识反驳过,才想起转头,见到是他,踉跄着扑上去:「老大,你去查了,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说是去送人,怎么送个人就变成这样了?到底谁害了他?!」 张推官哪能让继母拉扯上,慌忙闪避到旁边,才回道:「徐四公子的马车惊了马,兴文运道不好,恰跟在旁边,躲避不及。受伤的且不只他一个,我才追着去查看,徐四公子伤得更重,从车厢里摔出来,左边的胳膊和腿全折了,如今刚抬回国公府去,还不知有没有别的暗伤。至于兴文的脸,现却不知怎么回事,我回头再查,如今还是治伤要紧,对了,大夫怎么说?」 张老太太看着实不像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大夫怕她乱说医嘱,明明治不好的伤,非说自己能治好,便忙出来,亲自与张推官分说了:「……便是如此,张三爷的脸,在下实在无能无力,请大人见谅。」 张推官见过张兴文的脸,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他便叹气:「唉——」 「谁说治不好了,明明有药,有药就行的!」张老太太转扑珠华,「药呢,珠丫头,快把药拿来,我知道你记恨巧绸,可你小舅同你没仇啊,你不能这么小心眼,连他一并记恨上了,这可关系着你小舅的未来,横竖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那药你用不用也没关系了,你就拿出来救救你小舅吧!」 她瞪出满眼血丝,死死盯住珠华,珠华被困在椅子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兼且觉得张老太太那神情怪可怕的,有点不太敢看她,眼神躲开下意识往张推官望去,张推官—— 冲她摇了摇头? 珠华不由愣住,张推官的动作很小,但她确定自己没看错,他确实是在摇头,所以,张推官叫她不要把药给出去? 珠华自己的态度在两可之间,那药其实只剩了个瓶底,就给出去她也不是很心疼,但既然张推官给了暗示,珠华就坦然道:「老太太,我倒是想给你,可我已经用完了啊。」 张老太太逼视她:「用完了?」 珠华点头:「是啊,我都用了这么久了,不信你问大夫嘛,我按大夫的话用药的,你问他,用到现在是不是该用完了。」 大夫点头。 他心里算着应该还能再用两次,不过别说这剩的两次了,就是拿个整瓶过来,对张兴文的伤也是于事无补,何必糟蹋东西,便顺着珠华的意思帮了她。 「不,我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你们都不想看我的三儿好——」张老太太喃喃着,忽然直起身来,「好,好,我知道你们个比个的狠心,我不求你们了,我自己想办法!」 第62章 她直冲向门外,叫了几个仆妇不知说了些什么,仆妇们便匆匆出去了,张推官以为她病急乱投医,让人去外面药堂寻药或是多寻几个大夫来,此时若再拦,恐怕真惹得她发了疯,难以收场,便不出声,由她去了。 一时大夫开了药方,着人去煎药,屋里诸人静静等着。 等不多时,小炉子上的药罐刚刚开始冒出热气来,先前出去的几个仆妇便回来了,手里没拿药,也没领大夫,却出人意料地拖着一个有几分姿容的丫头。 那丫头脸色苍白,一路走一路挣扎,挣扎不开,只能慌乱地喊:「你们干什么,我犯什么错了,我就犯错也不该拖我来这里——姑娘,」她被拖进正屋,一眼看见珠华,眼神立即亮了,要往她那里跑,嘴上喊,「姑娘救我!」 珠华看一眼那涕泪交流的丫头,又看一眼表情变得得意又扭曲的张老太太,陷入了森森的莫名其妙里:什么意思啊,这是要威胁她?可把红樱拖过来干吗?真打这个主意明显抱叶明光来才有用啊!东院这会儿正空虚,主子们全不在,这能拖出红樱了,把叶明光弄来也不难吧。 她满腔疑惑,便暂未出声,由张推官先发了话:「老太太,好好的把珠儿的丫头弄来做什么?快放开她。」 他后一句话是冲着抓着红樱的仆妇说的,那仆妇不敢正面对抗他,听到便低头退开了,张老太太并不阻止,只向着张推官冷笑一声:「心疼了?」 ——这是疯啦? 珠华更加一头雾水,完全闹不懂张老太太搞什么鬼,张老太太也不理她,先指了个丫头,让她带大夫到旁边厢房里去歇一会,那大夫多年出诊,一见这势头晓得不好,他这样人为自保,最好不要卷进别人的家事里,因此一字不问,立刻跟着丫头走了。 张推官职业关系,嗅觉敏感度高些,从那三个字里已经觉出哪不对了,脸色冷沉下来:「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哼,老大,你还装什么傻?」 张老太太盯着委顿在地、正啼哭着整理裙裾的红樱,目光满溢恶意,「你装的好一副不二色的痴情样儿,要不是让我逮着了证据,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和外甥女的丫头!」 轰! 凭空一个大雷劈在珠华头上,都把她劈结巴了:「什、什么?!」 她仰头望向张推官,目光是真不敢置信。 钟氏同样,而且已经直接向后软倒在椅中了。 唯一镇定点的是张老太爷——在他思维里,儿子睡了外甥女的丫头虽有些不大好听,但睡了也就睡了,儿子守着一个体弱的发妻多年,至今连个承继香火的男丁都没,这下要是想开了,肯收丫头了,那非但不坏,而且还是件好事了。因此他只是有点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心想你既然喜欢,明白要过来,另买个丫头给外甥女使就是了,这么大个官,何必还偷着来呢。 别人的目光犹可,张推官独叫珠华看得狼狈不已,他心里知道张老太太的话纯属子虚乌有,所以不太介意钟氏,但当着年幼外甥女的面被泼这么一盆脏水,他一个儒家门生,那就难堪得快掩面了,心内懊悔没有及时让珠华回避,此时再让她出去,倒显得自己确有不可告人之事了,只能侧过身子,简直快背对珠华了,才能发出声来:「老太太慎言!如此人伦之事,岂是能胡说的!」 张老太太昂起头颅冷笑:「我胡说?我说这话,同你衙门里发文拿人一样,可是有凭有据的!」 她说着甩袖用力向红樱一指:「证据就在她的肚子里!」 珠华下意识顺着她的指向看去,便见红樱条件反射般地一捂小腹。 …… 众人脸色不细表,总之,各有各的精彩。 红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等于不打自招,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孔瞬间煞白,她瘫在地上,被众人如打量什么罕异动物一般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眼泪都吓得顿住了,只是瑟瑟发抖。 不对。 珠华终于从这目不暇接的闹剧里寻出了一丝清明。 ——如果红樱真怀的是张推官的孩子,她此刻应该去抱着张推官的大腿哭求庇护,张推官膝下如此空虚,便是后悔了想翻脸不认同她的私情,也不会连孩子都一并舍弃,红樱在张家住了三年,应当很清楚这一点;或者,她也可以选择去钟氏面前求原谅求收容,以钟氏的脾性,便不乐意,也不会干出往她肚子踹一脚或当即叫人煎打胎药来的事,她总是有说话机会的。 然而,两个选项红樱一个都没有选,她只是瘫在那里恐惧发抖。 这就不合常理了。 钟氏的反应印证了珠华对她的看法,面对如此景况,她没有质问张推官,也没有辱骂红樱,只是如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般,闭上了眼睛,在两行清泪淌下让别人发现之前,颤抖着低下头,把脸压进了帕子里。 珠华顾不上她,专注地望向张推官,只见他紧紧抿住嘴唇,眼中情绪几番变动,终于开腔,目光对上珠华:「……珠儿,你的药放在哪里?让人去取来罢。」 珠华一下跳起来,她扭到的那只脚不敢使劲,就单脚蹦到张推官面前,伸手就捶他:「我不给!你怎么能对我的丫头做这种事,让人知道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呜呜,还想逼我拿药,别说我没有了,就是有也不给,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人,呜呜,我要领着光哥儿走,都欺负我们没爹没娘,呜呜……」 张推官听她第一句原本板着的脸就快烧起来了,任她一通乱捶,勉强挤出话来道:「珠儿别闹,舅舅回头补——」他卡顿了一下,因为珠华快速仰了下头,脸上并没有一滴眼泪,反向他眨了下眼。 张推官心下大定,把剩的末尾说完,「补偿你。」 珠华跺了下脚,大喊:「我不要补偿,我就是不给,说什么也不给!」 第63章 喊完继续「哭」。 她整个巴在张推官身上,从张老太太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脸,但因为她这个哭闹的反应是对的,所以张老太太一点也没有怀疑,只是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就快把我要的东西拿来,你弟弟现在这个模样,哪里经得起耽搁——对了!」 她眼神忽然鬼火般亮起来,盯住珠华的后脑勺,「珠丫头,你那个定了亲的未婚夫正在家里,你不把药交出来,我立刻就告诉他去!他要知道你的丫头不清白了,又会怎么想你?」 这老妖婆! 珠华原本不过演戏,被这一威胁威胁出了真火,气得用力捶了一下张推官。 「……」冷不防挨了一记狠的的张推官面上不能露出来别色,只能忍着配合张老太太劝哄珠华,又说实在不行只能去她屋里搜了,终于把珠华「劝」得松了口,答应交出剩余的药来。 当下事不宜迟,张推官立即命人去按珠华说的方位把药拿了来,张老太太如获至宝地接到手里,拔开一看,大失所望:「怎么只有这么点?!」 张推官道:「珠儿先便说了,药用完了,老太太忘了?」 张老太太发着怔,她如今总算清醒一点了,周身冰凉,觉得自己实在做了个大大的亏本买卖:早知道只有这么点,她何必把红樱这张底牌掀出来? 如今唯一可安慰自己的是,珠华前后说辞都如一,同这药都能对上,可见起码药是真的了。 ——可是真的又怎么样?就这么点了,除非是仙丹才能起效吧?! 张老太太内心几番挣扎,张推官已经没空理她了,他让人拿药的同时就叫来了东院的人手,这时拉起瘫软的红樱,珠华捂着脸由玉兰抱着,钟氏则由她的另一个贴身丫头风清扶着,一行人直接向外走去,张推官最后丢下一句:「请老太太不要外泄此事。」 张老太太听到这句,心里终于好过了点:红樱那肚子早晚会现形的,这张底牌她再握也握不了多久,倒是老大子嗣那么单薄,不可能让红樱打胎,那么底牌虽掀,把柄仍在,她仍然有可图谋之处。 一回到东院,张推官立即使人往前面去传话,让李全叫个不起眼的小厮去买打胎药来。 他说这话时,屋里只有两三个心腹下人在,便没背着人,钟氏也听见了,她再傻也知道事情不是像张老太太说的那样了,不好意思地平了情绪,坐在一边听张推官开审。 也不算审,只是问,红樱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可瞒的,一问就直接招了:「……是、是三爷。」 珠华扬眉:「嗯?」 她有一点意外,张老太太最起初赖张推官的时候她是信的,因为不管从地理位置的便利讲,还是从红樱本人的利益出发,确实是张推官的可能性最大,这应该也是张老太太认准了张推官的原因。 而从红樱的反应排除掉张推官之后,后宅还剩张兴志张良翰张兴文三个成年男人——张老太爷就算了,红樱得多想不开才去攀他的高枝啊。在珠华的推想里,这三个人里张兴文的嫌疑其实是最小的,理由仍然是红樱的反应:她的孩子不是张推官的,那么她被张推官带回来肯定讨不了好,基于这个前提之下,如果是张兴文的,她当时就该说出真相了,张老太太可能留下她要这个孩子,也可能不认不要,她总有个赌赢的机会,可她沉默到底,连最后的挣扎都不做,这算怎么回事呢? 张推官同样意外,他的想法和珠华细节有差,但大致走向是差不多的,他除了认为张兴文的嫌疑最小之外,还同时锁定了个嫌疑最大的,就是张兴志,他一个白身还有妾有庶子,女色上本就不安分,又因为抚养叶明光的关系,三不五时要往东院来,具备了和红樱搭上的条件,所以他当时隐忍不发,以最快速度把红樱换了回来,只要人回来,灌药打胎,再远远一卖,张老太太不过一个后宅妇人,不可能有本事再追回来,证据既没了,余事就都好办了——怎知原来并非如此? 两个人心情仿佛,目光不由对到了一起去,张推官见着外甥女黑白分明闪着疑惑的眼睛,一下醒神:「……珠儿,你回你房里歇着去。」 珠华哪里肯,一口拒绝:「我不。」 钟氏也慢半拍地意识到让她旁听不妥了,跟着劝道:「珠儿,这不是你女孩儿能听的话,还是回房去吧,你想知道什么,回头我告诉你。」 明明有现场听,谁要听转播呀?红樱犯下这种过错,虽则还没有到决定如何处置她的那一关,但她不可能再留下来了,肯定要卖掉,珠华要现在离开,说不准再来时已经见不着红樱了,到时候她再有疑问问谁去? 因此珠华坚决不肯,但张推官比她更坚决,直接示意丫头来把她抱出去,珠华回身抱住椅背,同他争辩:「舅舅,你没道理,红樱是我的丫头,她犯了事,我为什么不能听?」 僵持间,红樱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忽然爬过来,抖着嗓子道:「姑娘,姑娘别走,我知道你们要问我什么,姑娘在时我才说,姑娘不在,我就不说了。」 红樱打的这点主意,在张推官眼里可谓一目了然:无非是自知所犯过错甚大,看着珠华毕竟年纪小,心软,和她求情好求些,所以要她留下罢了。 丫头的心思,张推官是不予理会的,他能让人开口的手段多了,但外甥女却着实有些难办,这等私情虽确不该让她参与,但她这般硬扛,张推官犹豫片刻,不想同她闹僵,私心里终究还是偏向了她,无奈摆摆手,让丫头退开来。 既允了珠华在场,那张推官的问话就只能含蓄着来了,他先问:「什么时候的事?」 红樱重新跪好了,两手放在面前的地上扣在一起,垂着头,低声道:「去年,大约年底的时候。」 张推官:「……」 他欲言又止,头痛地扫一眼珠华,她端正坐着,一脸聚精会神——这再往下怎么问哪?问两个怎么勾搭上的?这种话他觉得每一句都不该给外甥女听。 第64章 珠华看懂了他的纠结,但为了防止再被赶出去,她只装不知道,若无其事地道:「舅舅,你没想到要问什么,那我先问一个成吗?」 张推官无力地道:「你问罢。」 「好。红樱,你刚才为什么不向张老太太说出真相?」 这是珠华最大的疑问,也是她所以赖着不走的原因,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不敢。」 珠华紧跟着问:「为什么不敢?你怕什么?」 「我、我怕——」红樱的声音又颤抖起来,而且这回抖得比先还剧烈,她的手指扣住了地上的砖缝,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点支撑,猛然喊出来,「我怕三爷!」 她喊完呜呜哭了出来:「姑娘,姑娘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不该瞒着的,我没想到他那么可怕,我以为他就是说说,我没想到他真敢下手,呜呜……」 珠华努力试图理解她的话:「你什么意思?害我的人不是小姨吗?跟小舅舅有关系?你提前知道?」 她一边问出一连串问句一边下意识往张推官看,张推官也是震惊,他知道张兴文在珠华被害的事上有蹊跷,但这只是他的感觉,张巧绸闭了嘴,仅凭洗墨的话无法定罪,毕竟不能说张兴文知道有牵机就一定会拿牵机去害人吧? 万没想到,他留了尾巴在红樱这里。 红樱只是痛哭,珠华和张推官都忍了不去催她,红樱发泄般的哭了一阵子,情绪终于稳定了一点,边回忆边开始叙说。 「是我不好,我见姑娘年纪小,想着我的终身指望不上姑娘,就自己乱想办法,我又心高,不想只配个小厮,三爷暗地里向我示意,说以后会纳我的时候,我就动了糊涂心思,从了他——」 张推官忙打断了她:「好了,不必细说。」 珠华摸着下巴:「你的意思是,他先来找了你?」她听前面还以为是红樱主动勾搭了张兴文来着。 红樱抹了把眼泪:「我说的是实话,姑娘想,我是伺候姑娘的人,日常都在小跨院里,三爷大半时间在外面读书,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理由去老太太院子里找他,见他一面的时候都少,便是想,又怎么能搭上他呢?」 珠华点头,有理。 红樱便继续说:「我傻,我以为三爷是真的看上了我,就一心奉承他,他问我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他,我还盼着——」 这回是珠华打断了她:「他问过你什么?」 「姑娘的嫁妆,他问是不是真有五万两那么多。」红樱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问了些别的,都是绕着姑娘的嫁妆问的,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居然没有一点觉得不对,还求着他早日把我要过去。」 珠华的心情飞扬了一下:没白赖下,看,这就有意外收获了。五千两够宽宽绰绰地养叶明光到成年,五万两—— 她又摸摸下巴,这回是为了把嘴角捋下来,然后继续认真听红樱往下说。 「……他开始都只是哄我,说不好随便开口,得等个合适的机会,结果等到三月里有一天,他悄悄来找我,说他和姑娘是隔了辈的甥舅关系,我是姑娘身边的丫头,他不好要我,大老爷不会答应的,我听了就呆了,我的身子都给他了,他这会和我说这个话,我怎么办呢?我心里急,但也不敢和他吵,就一直求他,求了好一会,他终于松口了,他说有个办法,如果姑娘不在了,那就没人理论辈分不辈分的了,我一个丫头不会再有人管,他可以轻松地把我要过去——」红樱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然后他就说他知道大老爷书房里有样奇药,一点点就可以致人死命,他说他可以制造机会让我偷出来,然后下在姑娘的饭菜里——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她往前爬两步,急切地对上珠华的目光:「姑娘,我懒,我心高,我到张家后生了外心,我都承认,可我没有坏到要杀了姑娘啊!杀人是死罪,是江洋大盗亡命徒才干的事,坏透芯子的人才会杀人,我怎么敢呢——我真没有这么坏啊!」 她呜呜呜,又扭曲着脸痛哭起来。 珠华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你,你继续说。」 不管这个丫头有多少过错,最终下手去偷牵机并给她下药的人确实不是她,这就足以证明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是清白的了。 张推官则心中清明:对上了,张兴文寻红樱不成之后,才转而怂恿上了妹妹,这个过程确实更为合理,要对珠华下手,她的贴身丫头本就更为方便。 红樱听到珠华的话之后,好过了点,忍了眼泪接着道:「我当时就吓坏了,跟三爷说我不敢,三爷再三劝我,我都没松口,他见这样,就转而哄我说是开玩笑的,让我别放在心上,也别和别人说。我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对,他说得那么真,连大老爷书房里有药的事都打听着了,不像是开玩笑——可我不敢说出来,我的身子已经让他哄去了,我告了他,他说出来或者反咬我一口,我一个做丫头的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就存了侥幸,心想他也许真是玩笑话,毕竟杀人多大的事啊,他怎么敢——他真的敢!」 红樱抬手揪住了自己的领口,颤声道:「姑娘半夜里出了事,看到姑娘的样子,我当时就吓傻了!万幸姑娘救了回来,我躲着姑娘,我不敢见姑娘,我心里有愧啊,要是我之前不瞒着,我能提醒一声——」 张推官道:「那这时你为何还不说?」 红樱哭道:「我想说,但是我没证据,而且这时候我发现了件可怕的事——」她手往下捂住了肚子,众人就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了。 风清端着个药碗静静走进来,张推官便暂缓了下面的问话,示意风清直接过去灌药,红樱一抹眼泪道:「姐姐,我自己来,三爷连亲妹妹都能推出去顶罪,我算什么?我现在想到他心里都冒凉气,哪还敢和他有什么瓜葛。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怕人知道,才拖下来了。」 第65章 风清望一眼张推官,张推官微微点头,风清便递出了药碗,红樱接过来,果真没耍花样,老老实实地喝了下去,不过一会,就捂着肚子瘫在了地上…… 另一边,正院的药早熬好了,张老太太端着药碗,让丫头捏着张兴文的下颚,慢慢一勺一勺地,已经给他灌了大半碗下去。 再要灌时,张兴文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张老太太眼尖地发现了,大喜:「三儿,你——」 一语未了,张兴文忽然在床上活鱼般弹跳了一下,手掌扬起来打翻了张老太太手里的药碗,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中,张兴文睁开了眼——他眼球暴突,一副极致疼痛的表情,但他的手捂向的既不是被划花的脸,也不是摔破的后脑勺,而是下/身。 张老太太乍着手,目光从惊喜,到茫然,再到明白过来而不可置信的恐惧…… 前院客房。 苏长越站在廊下,望着客院角落里的一丛修竹,举起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满足的懒腰。 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老仆梁伯举了个梳子过来,让他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问:「少爷,这时候才去拜见张家老爷真的不晚吗?人家会不会怪你不恭啊。」 「不会,他家一看就是一副有事的样子,我不往里掺合,躲远些,才是有眼色呢。」 苏长越到客房之后,除了吃饭之外,还洗了尘,小睡了一下,现在是神清气爽,生龙活虎。他微微侧头向后道:「梁伯,你休息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嗷嗷的好像狼嚎一样,不知这附近哪里传来的,听着怪瘆人的。」 梁伯呵呵笑了:「少爷又捉弄人了,这么繁华的府城里哪来的狼?老仆是没有听见。」 苏长越挥挥手:「真的,没骗你。」 梁伯不确定地道:「那大约是哪家养的狗?」 「不是,狼跟狗哪是一个叫法。」苏长越想了想,「要么是我做梦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听得太真切。」 梁伯比较认同这个:「肯定是,少爷一路赶路累着了,所以多梦起来。」 两个人闲话几句,苏长越发髻绑好,站起身来,回去屋里,从包袱里翻出个大盒子抱着,这是苏父让他送给张老太爷的寿辰贺礼,里面装的是当世名家成松子的一副《松鹤延年图》,作为贺寿礼物十分合适,因为先前场面太急乱,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苏长越抱着盒子要走,梁伯忙叫住他:「少爷等等。」 从包袱里又翻翻翻,翻出来两个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的小盒子来,塞到苏长越怀里:「少爷忘啦,这是给叶家小姐和小少爷买的礼物,不如一并带去,少爷难得来一趟,张家老爷应该会让他们出来见一见,到时候少爷两手空空的,不好看。」 苏长越觉得有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一手一个,一并拿着走了。 苏长越不知,其实他朦胧里听到的动静是张兴文的惨嚎。 张兴文身上真正要命的伤处不是被洗墨划的那一道,而是最起初把他踹出去的那一蹄子,踹的部位太不巧——或者也可以说是太巧了,疼痛瞬间超过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致使他立时陷入了昏迷中,随后的摔伤和划伤相比之下都算不上什么,只是因为伤在明处,没有衣物遮掩,最先为人所见,反而反过来掩盖住了他的致命伤。 张老太太这回是真疯了,连滚带爬地把隔壁的大夫拖来,两个粗壮婆子使劲按住蜷缩着在床上乱滚的张兴文,大夫解开他的下裳一看,呆住了,抬头责怪地道:「这么严重的伤,怎么早不说?」 张老太太在儿子的惨叫里摇摇欲坠,张口回喷:「你、你先怎么没看出三儿这里伤了,庸医,庸医!」 被甩锅的大夫这个郁闷,他一来就直接被拖着给张兴文看脑袋和脸上的伤了,再没人告诉他张兴文还有别的伤处,或者还有哪里不舒服,既没别的话,他当然照着病家说的毛病看诊,无端端的谁会想着给病人做个全身检查啊。 ——这得说是洗墨的功劳了,要不是他划那一道,张兴文这么被送回来张老太太一定要查查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撞着了,可他脸上添那一道,半边脸鲜血淋漓的太抢眼,张老太太根本分不出精神想别的了。 这要不是官宦家,大夫甩手就走了,可惜得罪不起,只好闭了嘴,不做无用辩解,硬着头皮准备开始抢救,不过动手之前话是要说清楚的,和张老太太是没法沟通了,大夫转向了张老太爷:「老太爷,我丑话说在前头,令郎伤的这个模样,老太爷也见着了,在下只能尽力把他的命挽救回来,至于男人的那部分功能,是肯定不可能保住了。老太爷若一定有这个要求,在下只能告辞,请府上另请高明了。」 张老太爷也很心痛儿子,但他和张老太太又有不同,在张老太太那里张兴文就是她的命根子了,可张老太爷还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虽然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但张家真正的支柱是张推官,支柱没事,张老太爷就还能撑住,便掩面回道:「不怪你,唉,唉!」 「再有——」 张老太太尖叫:「还有什么?!快救我儿啊!」 大夫仍旧向着张老太爷:「请老太爷派人去东城的帽儿胡同把冯一刀请来,在下的专长虽在治跌打损伤,但令郎伤在这种地方,又这么重,在下一人无法独立医治,须得找个帮手才行。」 张老太爷连连答应:「好,好。」 张老太太瞪着眼在旁插话:「这个冯一刀也是城里有名的大夫?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号?!」 大夫忍她很久,闻言淡淡道:「冯一刀不是大夫。」不等张老太太暴跳,他紧跟着在张兴文已经由惨叫变形成嘶吼的背景音里补上下句,「是个经验丰富的刀子匠。」 所谓刀子匠,即是专门给太监做净身程序的行家,金陵本是皇都,自然少不了这类依附皇权而生的特殊手艺人,先帝迁都之时,大部分都跟着去了新京,但也有个把年岁大的或是有别的原因没跟着一道走,这个冯一刀就是其中一个。 第66章 张老太太来金陵有些年头了,刀子匠这个名头她听过,听的时候是以一种听秘闻的轻松心态听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生的儿子有一天会和这种人打上交道,此时急怒攻心,两眼往上一翻,向后便倒。 丫头忙抢过来扶住,到底隔得远些,慢了一步,还是让张老太太的头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她这一晕也算好事,没她在里面打岔,事情很快进展了下去,张老太爷急慌慌命人把张推官又叫回来,跟他说了请人的事,张宅不大,张推官也听到了惨叫声,正命人出来查看,这时知道是因为张兴文有更要命的伤处,诧异不已,查看了他的伤处,立刻想到了东院里刚刚落胎的红樱,心里一阵悚然。 他不多话,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去请冯一刀,而后立在院中,听着张兴文断续的嚎叫,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 儒家都云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此刻,他心里只有鲜明的两个字:报应。 报应啊。 候到冯一刀赶来,张推官温言与他说了两句,冯一刀同张老太爷差不多岁数,如今已是安心养老,早不做活了,但有这个机会能给张推官效力,攀上点关系,他自然是很乐意的,主动表示尽力保密,进屋去和大夫会诊。 受伤的毕竟只是弟弟,不是老子,张推官用不着一直在这里守完全程,和张老太爷说了一声,便重回东院去了。 回去告诉了钟氏,钟氏唏嘘不已——张兴文做的那些事以及这回出事的真相,因她身体病弱,张推官不欲她多操心,都是瞒着她的,所以钟氏并不知背后有那许多纠葛,只以为张兴文是真的命中倒霉,很是为他叹了回气。 珠华跑过来打探消息,那动静她自然也听见了,不过张老太太现在就是匹受伤的母狼,她才不会送上门去填枪口,因此硬忍着,如常哄着叶明光一道读书练字,等到张推官回来,才跑过来问。 张推官:「……」 他发现这又是个无法和外甥女启齿的问题,干咳一声:「没什么,你小舅舅醒了,在喊痛。」 珠华才不信,她又不是没撞过头,痛是痛,但哪至于叫成这样。她就不肯走:「舅舅,你又糊弄我。」 被看穿了也不能说,张推官顾左右而言他起来:「你才在练字吧?我昨天看过,你那笔墨是萱儿拿她的给你,她用的笔是硬毫,你初学,不怎么适合你,明天我去铺子里给你买一套软毫的,你这回可要持之以恒,不能学一学就厌了,就想着偷懒去了。」 学渣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家长绝招,说不过人了不占理了就开始扯学习,珠华上辈子没体会过,然而不幸这辈子穿成一个文盲,不得不承受这个攻击,瞬间理解了学渣的痛苦,觉得张推官好烦人,张口就要反驳回去,月朗进来了:「老爷,太太,苏家郎君在外面,问老爷太太得空没,可能进来请个安。」 这一天事情确实太多,且接踵而来,张推官险把他忘了,听了忙道:「快请。」 月朗出去,张推官不知珠华已经见过了苏长越,和她道:「珠儿,你对苏家有印象吧?就是你爹爹在世时给你定的夫家,一直在京里做官,今天他家小郎君来了,你们隔这么远,难得有逢上的机会,就不讲究那些俗礼,你顺带跟着见一见罢。」 怕外甥女这时候犯起阴晴不定的毛病,给人留下坏印象来,张推官抓紧时间又特多哄了她一句:「人家说是来给老太爷祝寿,其实是看重你,这么千里迢迢的,可见对你的重视了。」 珠华抽了抽嘴角「……哦。」 苏长越进得屋来,先端正见礼,而后奉上礼物,再礼貌关心了一下张兴文的伤势。 他这回登门的时机实在不怎么好,堪称赶上了张家事最多的一天,便是个对张家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也该看出当中有些不可说的乱象了,但他恍若无觉,举止大大方方的,张推官心中点头,收了礼,回应了关切,命人看座上茶。 苏长越谢过坐到了珠华对面去,他正是窜个子的年纪,身形显得有些瘦削,但不管坐立,始终腰背笔直。张推官此时才有空闲细打量他,一见之下便觉心内满意,他看人不只是看脸了,在他眼里,这少年周身那股蓬勃英气,风华明朗,比他的相貌更为出众,令人易生好感。 茶沾过唇,先问一问旅途,再叙几句两地风物,张推官便笑道:「这么远路,你难得来一回,可莫同伯父客气,只管多住一阵子,金陵城里也有不少好景致,得了闲我们一家都去逛逛,逛遍了再走。」 苏长越欠身笑道:「要辜负伯父的好意了,不瞒伯父,晚辈出京除了来恭贺老太爷的寿辰外,还要返家乡去,参加今年的童生试,时间上有一些紧,还请伯父见谅。」 张推官原本下一句就要问他正读什么书的,一听,不由欢喜:「你今年十五吧?已能下场了?」 苏长越谦道:「不敢,只是去长一长见识。」 张推官心中有数,此时规定,凡科考学生必须回原籍去考,禁止异地报名,挤占本地生源,所谓参加一下长一长见识云云,适应于那些正在本地安家的考生;如苏长越这种,他父亲现在京里做官,本家却是德安府安陆县的,两地相隔上千里,他要不是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哪里会浪费这个时间来回奔波? 未来的外甥女婿人才既好,又有出息,张推官很替珠华高兴,外甥女虽然身世凋零,但有这么个夫婿,终身总是有靠了。 他就含笑看一眼珠华,珠华正襟危坐,只做未觉。其实张推官那一副考女婿的做派弄得她怪别扭的,除了那点心虚劲挥之不去外,兼且还有一点逆反——她不讨厌苏长越,他这种明快开朗型一般人就算不喜欢,至少也不会讨厌,但这和她对于被包办的不悦感并不冲突,她的成长环境和张萱有太大不同,她不可能毫不挣扎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婚姻,哪怕安排来的是个十全十美的男神也不行。 第67章 ——咳,逆反的程度或有不同,但反正是不可能马上欣然受之的。 张推官没在意,外甥女能乖乖坐着就行,一般人看女子美德,总是以贞静为要。倒是他这一望想起叶明光来,便向丫头道:「去把光哥儿领来,他也该来一道见见。」 珠华跳下椅子:「舅舅,我去。」 张推官看她也罢了,她刚才感觉到钟氏也在来回看她和苏长越了,眼神中含着那种长辈特有的迷之欣慰,这么个相亲似地场面太怪了,她受不了,赶紧蹭着张推官的话溜了。 张推官:「……」 他一句「珠儿」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出口,无语地望着外甥女快速消失的背影,这「贞静」人设立了还没一刻钟就崩了,简直忧伤。 珠华很快牵了叶明光过来,身边多了个小胖子,再进屋时那种迷之氛围就被打破了,珠华松一口气,自然多了,推叶明光上前,主动给介绍:「那是从京城来的苏家哥哥,你去作个揖。」 叶明光平常小大人一样,又聪明又懂事,但见到陌生人还是有点怕生,他听着珠华的话,两只胖手合到一起靠了靠,小声叫了声:「苏哥哥。」 就要退回珠华旁边去,苏长越忽然探过身来,笑着歪头看他腋下夹着的几张纸:「这是什么?你写的字?」 珠华去拉叶明光的时候心神不定,他又圆滚滚的,还真没留意到他带了东西过来,听了下意识便也低头去看。 才只看个角落,她脸就抽了,忙要伸手去拿,却迟了一步,苏长越已经伸手先一步抽了出来,低头观看。 写字的显然是个新手,写的是启蒙读物《三字经》,宣纸还一折一折地叠出了格子,展开如扇一般,看上去十分用心,但字就—— 苏长越原忍不住要笑,但很快收住了,因为他翻过两张后,觉得有点奇怪起来,一般初学者不会写这么多复杂的字,而能把全篇《三字经》都写出来的,字也不太可能还这么丑了,起码的横平竖直总是能做到的。 一只好似白胖馒头的小手伸过来,小心地把苏长越手里最底下的一张纸抽回来,叶明光举着给珠华看:「姐姐,你看,这是我写的。」 原来他见珠华每天固定练字,他却还练不着,心里羡慕,小孩子好奇心又强,刚才珠华练到一半跑过来,笔墨放在原位没收,他捡了这个空子,就赶忙爬到椅子上,学着自己涂了一张,要给珠华献宝,因来得匆忙,顺手一抓,把珠华的几张也抓来了。 他还邀功:「姐姐,我照着你的字写的,像不像?」 苏长越伸头看看他手里那张,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憋着笑插话:「像。」一样丑。 珠华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很有点不服:她的字明明比光哥儿好多了好吗?光哥儿那手不好握笔,写出来的字一个赛她三个大,一撇下来还十分豪迈,旁边的字都被挤歪得离了格,她的都好好呆在格子里—— 好吧这也没什么可骄傲的。== 大概在真练过字的人眼里,她这笔字和叶明光就是没差多少罢。珠华悻悻向苏长越伸手:「给我。」 苏长越一边向她递出去,一边笑问道:「你学的是柳体?」 她这笔烂字还能看得出是什么体?珠华惊呆——她「文盲」的一面暴露出来了,初学者习字,一般从颜柳入手,这两位是法度严谨的大家,适合入门,不易放飞走歪,两人的特征也比较鲜明,所谓颜筋柳骨,一个含蓄圆润一个匀衡瘦硬,所以即使珠华的字那么丑,苏长越还是可以辨出一点头绪来。 但珠华不知道,她那点悻悻立刻飞了,能被辨认出是什么体感觉上就很高大上啊,好像自己的字也不那么丑了似地,她看苏长越一下就顺眼起来,忍不住冲他笑道:「是。」 苏长越也不知珠华心内已经莫名其妙地自得起来,他见珠华笑,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自己的丑字呢,就问她:「你习字多久了?」 珠华心内默算一下,告诉他:「大概半个月了。」 苏长越:「……」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他知道珠华习字时间肯定不长,可没想到只有半个月!半个月就敢放开帖子自己写自己的(柳公可没写过《三字经》),真是—— 无知者无畏啊! 原还想问她是不是没有先生教导,自己琢磨所以写成这样的,得,不用问了,哪个先生也不敢这么教学生。 ——张萱其实教过珠华一点,不过就是随意讲了几句,因为在她的想法里,珠华是学过写字的,虽然偷懒等于没学,但基本的概念她应该是有的,而练字又不同于读书,需要先生一篇一篇讲解,练字的重点就在个「练」字上,空讲讲再多都那么回事,必须得练才能出成果。 珠华确实有,她这一辈人,毛笔字是没学过,钢笔多少是练过的,不管什么笔,原理是相仿的。她所以还这么乱来,实则是因为她学习的目的没这么单纯,如今的学习对叶明光来说是启蒙,他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对珠华来说,则只是找个理由让她的自带学识变得合理而已——来个粗暴点的比喻,这和洗/钱的过程也差不了多少。 当时不用心,现在放飞的恶果出来了:她又遭遇了学渣攻击,而这回还不是误伤,虽然苏长越那眼神只是一瞬,但攻击力道十足,珠华毕竟面皮不厚,一层红晕就飞上了脸颊。 小娃娃羞愧脸红起来的模样还怪可爱的,当着长辈的面,苏长越控制住了去掐她一把的冲动,一本正经地指点道:「你才开始学字,就不要脱离帖子写自己的了,还是以临帖为主,也不用全篇临,可以先练一个字,这个字练好了,再练下一个。」 他们这里搭上话了,说的又是正经学问,张推官挺欣慰,起身也过来凑趣,就着珠华手里拿回来的字纸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珠儿这字,临帖都嫌早了,该从‘永’字慢慢练起才是。」 第68章 说着他心中一动,转向苏长越道:「贤侄,不如你写一篇字形简单的字留给珠儿练罢,她聪慧是有的,这么快能记这么多字了,就是这个性子,太急了些。」 苏长越明白这明为教导珠华,实则是要考校他了,笑着起身应了。 珠华那里笔墨都还摊开摆着,便引着苏长越直接过去了小跨院,堂屋正中新添了一张书案,案后并放两张椅子,是珠华和明光的位置,以他两人年纪,共用一张书案并不拥挤。 案上一应齐全的笔墨纸砚,案角摞着几本启蒙读物和名人法帖,不管学得怎么样吧,这个氛围看上去是挺有书香意味的,凡读书人见了都会有亲切之感。 苏长越就一点不认生地站案后去了,沉吟片刻,提笔沾墨,沉腕落字,墨迹游走间,一篇王维的短诗跃然纸上: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珠华伸头看看,她只能认得出是非常标准的楷体,墨迹干了的话,和那些字帖上的字在工整严稳度分不出什么差别来。 人家这个水平,笑她她也只好认了。 但苏长越却觉不足,他眉头一动,似有懊恼:「写顺了手,一时忘了,你与我不同,不用写这种无聊的字。」 抬手把搁去一边,另换过一张来,重新写起。 珠华起初茫然:哈?先那字很好啊,哪不对?再说字分个美丑她能理解,无聊是什么评价? 但等苏长越一句写完,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同一篇短诗,仍是楷体,但笔锋一转为圆润灵动,整个的感觉一下就活了起来,第一张虽然也好,但就没有这股活泼泼的「跃然纸上」的意味。 「你本来习的是颜体?」张推官认出来了,出声道。 苏长越笑道:「是。」看向珠华,「你习的是柳体,不过柳体我练得时间短,后来就搁下了,写得不太好,你若要,我就再献个丑。」 珠华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她把那张颜体捧到手里看,她原来选柳体也就是随便选的,本身并不执着,这会看着人现场写出这张字来,在她手里总不听话的毛笔到了少年手里如臂指使,笔尖勾挑提按,流淌出一个个墨色方块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出来的成品赏心悦目,一下把她的心拉偏过去了。 她看一看就抬起头来宣布:「我以后就学颜体好了。」 苏长越一下被逗笑了:「你心变这么快。」 张推官也忍俊不禁地摇头:「小孩子,就是这样。」 横竖珠华不用考科举,学些诗词文章不过陶冶情操,随心就随心了,张推官也不去压她,转而拿起先前的第一张来看,赞道:「台阁体能练到这个水准,门面这一关是必过了。」 看过了交给珠华,嘱咐她:「你虽用不着,也别丢了,可以留着给光哥儿,他日后习字时用得着。」 张推官讲出「台阁体」三个字,珠华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了,她不记得哪看来的,这大概属于此时的考试专用字体,考生们不管平时怎么放飞习的哪位名家,进了考场必须得老老实实得写这个字体,该字体最大优点是端正整齐,形同印刷。 她便应了放去案角,由它继续晾干。 再说得几句,天色将暮,钟氏那边遣了丫头过来,催他们去吃饭。 东院一片和气,正院里却是惨雾层层。 张老太太第一回昏的时间不长,但她醒过来的时间不巧,因为她刚由丫头急慌慌地搀着回到张兴文躺着的屋里,就听到大夫和冯一刀这个专业人士会诊之后,给出了结论:张兴文的宝贝保不住了,必须得切,不然持续坏死下去,不出三天,他连命都得一起赔进去。 张老太太虽有了一点心理准备,但这个话太刺激人了,她瞪着眼,喉咙里嗬嗬两声,痛快昏了第二次。 她这次昏得久,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从黄昏转换成了清晨。 张兴文那边的切除术已经做完了。 好消息是:切除术还算成功。 坏消息是:他永远失去了男人的独有功能,另外,暂时还不能确定他的命是否就此保住了。 ……这不疯能行吗? 张老太太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她的愤怒了,都这样了,居然还跟她说不能确保儿子的性命! 大夫也很愤怒:这种大症本来就有恢复观察期的,一个好好的人切了还不能保证百分百就能活着变太监呢,何况张兴文这种。这趟诊实在是出得吃力不讨好,辛苦了一夜没睡,没得着感谢罢了,又被喷一脸! 怎么就能有这么讨厌的老太太呢! 还是张老太爷懂事些,来给安排了房间让他和冯一刀一起吃饭歇息去了。 张老太太也顾不上和大夫一直生气,忙奔进去看儿子的状况。 张兴文醒着,生不如死地醒着。 他还接受不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明明上一刻汪小姐唾手可得,他还巴结上了徐四公子,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巅峰,怎么下一刻就天地翻转,跌进他从未想过的深渊里了呢? 简直像做了一场噩梦。 可怕的是身上的疼痛无处不在地提醒着他,这场梦永远醒不过来了。 他完了。 张兴文就这么躺着,乍看上去还很安详,因为他的力气都耗尽了,再也挣扎不动,嗓子也嚎哑了,说不出话语来。 张老太太近前来一看他这比死人多口气的模样就吓傻了,顾不得自己那点情绪了,忙扑在床前语无伦次地安慰他:「三儿,你别伤心,总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 张兴文毫无触动,眼皮都没动一下:还有什么办法?他是活活地失去了那个器官,再麻痹不了自己了。 第69章 张老太太更怕了,努力想法劝说他:「对了,你不是喜欢那个汪小姐?娘有办法,还叫她嫁给你,你娶了她,就都和从前一样了!」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要保密的了,一股脑全倒出来,「珠丫头那有个叫红樱的丫头,你知道吧?老大那个假正经和她有了首尾,而且红樱还有了身孕!这个大把柄他是再也赖不掉的,娘拿着这事去要挟他,他是个要脸的人,不敢不帮忙的,到时一定能帮你达成心愿!」 ——其实张老太太此时心里未必不清楚,以张兴文现在的状态,哪怕红樱怀的是个金疙瘩也不抵用了,张推官拼着事情传扬出去名声尽丧,也不可能受她的要挟给帮这个忙,这么去坑人,不只是结死仇了,简直是结世仇的节奏。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明知道是瞎话也说得斩钉截铁的,别说,还真有点效用,张兴文眼球转动了一下,终于向她看过来了,嘴唇蠕动着,用气音问了句话。 「红樱有了身孕?」 张老太太有点吃力地辨认出来,忙用力点头:「没错,所以三儿你别担心,你想要什么,娘怎么也给你弄到手!」 张兴文的眼里有了点亮光,他费劲地开合着嘴唇,挤出来点嘶哑得不行了的声音。 「红樱的孩子不是大哥的,是我的,快把她要过来。」 …… 儿子在废掉之前居然留下了种,这本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张老太太一听之下,浑身却如浸入冰水之中,顷刻间从头凉到了脚。 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变得恐惧无比,声音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三儿,你说真的?」 张兴文疲倦过度,没精力分辨母亲的状态,他在枕上点点头,继续费劲地挤出声音来:「时间对得上,快去。」 「……哦,哦。」 张老太太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往外走,她不敢想昨天她是怎么把红樱弄出来,又怎么愚蠢地交回去的,但她又不能不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一闪现昨天的画面。 那不是张推官的种,怎么会呢? 儿子什么时候和红樱勾搭上的,她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这等能勾引亲戚家男丁的贱人,还有什么贞洁可言,也许她除了儿子之外,也和张推官有一腿呢?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的! 这一句一在心里出现,她的那些其它怀疑就立刻都虚软无力地消散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张老太太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她加快了脚步往东院跑,因为太急切慌乱,她连个丫头都没想起来带,直愣愣地就扑进了东院。 她这么个又像逃荒又像讨伐的姿态是很引人注目的,来请安的苏长越在数丈外犹豫片刻,皱了皱眉,转身循原路回去了。 张推官洗漱过了正预备去看看张兴文怎样了呢,还没出门,先叫张老太太堵上来了,她劈头就厉声问:「红樱呢?!」 张兴文应该醒了。 张推官会意过来,淡淡道:「老太太找红樱做什么?她病着,在休息。」 红樱已经落了胎,现正躺在院里一间偏房里,她身下还淋漓不尽,这么个一看就是小产的模样暂且不好发卖,总得等两天才成。 张老太太很明白这所谓「病着」是什么,但她执拗地不愿也不敢相信:没这么快的,红樱昨天才被送回来,老大一定没来得及下手,他就是诈唬她,红樱的孩子一定还在! 抱着这个希望,她也不问了,往里便冲,张推官不好与她发生碰触,但也不能让她在东院里乱闯,索性喊了个丫头,直接让带她去红樱那间房里去看。 门扉啪一声被推开,这是间很狭窄的小屋子,红樱躺在床上,应声半抬起头来看,她那个灰蒙蒙的脸色已经说明了问题,但张老太太犹自不信,跌撞过去在红樱短促的尖叫里一把掀开了她盖的薄被,下面的一片血色几乎要刺瞎了她的眼睛。 她的,孙子…… 苏长越在客房里呆了一会儿,自己给自己出题目破题玩,刚破到第三个,东院那里来人了,请他过去。 张老太太已经被送回去了,不知是刺激受多了麻木了还是怎样,她这回没昏,只是被人扶走的时候,看上去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而已。 她也没再闹,因为这块石头是她自己搬起来,准准地丢下去照着自己的脚砸的,便再有胡搅蛮缠的本事,也跟张推官缠不出理来:张推官做错了什么?是啊,他是知道红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打掉有什么问题? 说到底,孩子是切切实实地没了,就是闹到把东院一把火烧了,她最后一丝血脉的希望也照样是没了,那还有什么动力闹啊。 看着张老太太颓然离去,张推官才安了心,这两天是特殊时期,怕在他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不可控的意外,他特让人去汪知府处告了假,汪知府此时也知徐四公子马车出事,连累上张兴文的事了,便二话不说地准了假。 乘着有闲,张推官把苏长越唤来,先领着他往正院去一趟,昨天张兴文鬼哭狼嚎的,实在不方便过去,可人家本是祝寿来的,若是头都不让给老寿星正经磕一个,那失礼的不是苏长越,而是张家了。 张推官选的这时机正好,张老太太回去就躺倒了,根本没敢去告诉儿子这个噩耗,张兴文又没力气再喊,独剩一个张老太爷,虽则愁眉苦脸没个过寿的喜庆样,好歹神智还正常,在苏长越来说,他当然也可以理解老人家爱子受伤的心情,并不为此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于是两方会面的时间虽然短,总还算顺利地结束了。 再来便是二房,张兴志虽不在,但马氏这个未来的二舅母在,早晚是一家亲戚,也该见一见,不过这就不用再上门去了,直接由钟氏使了丫头,去把二房的人请来了东院。 张良翰去书院读书了,张良勇据说又淘气了在哭闹,于是来的就只有马氏和张芬。 第70章 张芬是硬跟来的,苏长越目前为止对她来说还是外男,照理她不该见,但一来张家规矩还没修炼到正经的官宦人家那样,二来苏长越又还能沾着点亲戚的边,于是她硬要跟着凑这个热闹,马氏也就把她带上了。 对于珠华的夫家,张芬挺好奇的,隐隐也有点嫉妒——她不知道苏父的具体职位,只听说是在京里,在京里做官的人家,这一听上去就很体面,感觉一定差不了的样子。 及至见到苏长越,她那一小点嫉妒心马上就发酵成了一大团。 姓叶的小丫头运气怎么这么好! 虽然爹死了娘没了,但留下了一大笔嫁妆不说,给定的亲事也这么没得挑剔! 张芬很不自在,酸溜溜地瞄了旁边的珠华一眼:这么个三寸丁的孩童模样,懂什么呀,苏家郎君不可能对她有兴趣。 ——张芬自己也只有十三岁,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出落得有一点少女的模样了,身材比例不再那么是纯粹的稚气。 她悄悄望了苏长越一眼,不自禁地在椅子上坐直了点,又抬手抚了抚鬓边,摸到一朵小小绢花,便后悔自己出来得太随意,早知该换上那支挂珠钗就好了。 她要就此安分也罢了,但怎么说呢,一个人在遇到优秀异性时的表现欲是不大能自控得住的,张芬倒也没有把珠华的未婚夫勾为己有的意思——她真的还没有想这么多,她就只是忍不住地,总想在苏长越面前故意显示自己一下。 珠华在感情上算迟钝的,没经验嘛,所以一次两次她都没察觉,但到三次四次,她就坐在张芬正对面,眼一抬就可以看到有个人总在开屏,就算开屏的对象不是她,她也没法罔闻了。 她稀奇地观察了张芬一下,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就转去看苏长越。 苏长越正含笑听长辈们说话,马氏间或也问两句,他很有礼地答了,但他转头的角度好像被设定好了什么程序一样,每次都只转三十度,恰恰好只可以面对马氏,不再分出一点多余的目光,完美闪避了马氏隔壁的张芬。 他一定也感觉到了。 珠华摸摸下巴,觉得略丢人。 她再望向上首,从张推官的脸色看不出他知道没,但从他的话语里可以知道他是有数的——因为珠华回忆了一下,他至少两次提出这次的会晤很成功可以告一段落了,但马氏不愿意,她没注意到女儿,她只是很有兴趣多打探点苏家的事,就不接张推官的话茬,而说到底张芬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别人也不好给出过激反应,于是就只能拖了下来。 珠华再看她旁边的张萱,张萱感觉到她的眼神,疑问地以口型问:怎么了? ……好吧二表姐没开窍她是早知道的,指望不上她。 只有坐在她另一边的小胖子可以上阵了,珠华往他那边倾过去,向叶明光眨眨眼,叶明光正有点无聊,接到示意忙在椅子上往她这边挪了挪,小声道:「姐姐?」 珠华以手掩唇,以气音道:「光哥儿,你帮姐姐一个忙……」 叶明光认真听完,点点头,挪下椅子,跑过去举手拉住苏长越的衣襟:「苏哥哥,我有篇文章读不懂,你教我一下好吗?」 张萱这个做先生的当仁不让先开了口:「哪一篇——」 张推官笑着打断了直肠子女儿的话,向苏长越道:「亲戚们也见了,就不拘着你了,光哥儿有书要请教你,你便同他去罢。」 苏长越应了,行了礼,伴着叶明光退下。 他都走了,马氏也没什么好留的了,张芬恋恋不舍地望了眼苏长越高挺的背影,没理由跟去,恹恹随马氏回去二房。 苏长越往小跨院走的一路上都是忍不住要笑的模样,到进了堂屋,就真的漏出了一声笑。 珠华弄不懂他哪来的开心劲,他要自己笑自己的也罢了,偏偏笑完了还看她,这是在笑她?珠华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苏长越低头——距离有点远,不太顺,他索性直接蹲下来,望着珠华笑:「是你让光哥儿找我的吧?我看见了。」 「所以呢?」这有什么好笑的,珠华还是莫名。 不过她这个表现在苏长越那里就成了理直气壮,他更觉得好笑了,眼都弯了,忽然伸手捏了把她的脸颊:「别人多看我两眼你就不乐意啦,其实没关系的,看我的人多了,我习惯了,不理他们就行了。」 他是真觉得很有趣,小娃娃也会吃醋呀,还要指使弟弟来把他哄走,怕他让别人多看两眼看跑了怎地? 珠华:「……」 她终于明白了苏长越误解了什么,脸忍不住抽了。 少年,你打哪里来的自信——这个念头一闪珠华就给掐了,好吧,明显是从脸上来的,他这个长相,要硬说不知道自己长得好反而虚伪了,恐怕打小接受的注目就没少过,所以敢自然地说出「习惯了」之语。 有自信没问题,但是给她扣一顶「吃醋」的帽子她就冤极了。 珠华受不了地望天翻了个白眼:「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不想让张芬继续毫无自知地丢人下去好吗? 苏长越逗她:「我想的怎样?」 珠华拧眉回瞪他——这算调戏了吧? 但这念头同样只有一闪,因为在她打算伸手推开苏长越的时候,看见了自己五根短短的指头——苏长越除非是个变态才会对现在的她有什么多余想法,他就是闲得慌,在逗小孩子而已,其心路历程,大概跟那些会问小孩子更喜欢妈妈还是爸爸的无聊人士差不多。 被这么对待,这忧伤度,实在跟被「调戏」不相上下。 手伸都伸出来了,就这么收回来未免吃亏,珠华索性变掌为握,也去他脸上掐了一把,回道:「不管你想怎样,反正都不对。」 脸颊微微一痛,温热的触感离开,苏长越呆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开口:「你掐我?」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个反应把珠华弄得有点忐忑起来,不会是个古代重度直男癌吧?只许他防火,不让人点灯那种? 嘴上不能认输:「你先掐的我。」 「是,是,我先掐的你。」苏长越忽然又笑了,而且笑得好开,「你怎么这么可爱呀,比我妹妹可爱多啦。」 珠华知道他有两个妹妹,刚才马氏问话里带出来的,但是——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这回轮到珠华有点呆了,少年,你萌点是不是略诡异? 苏长越不知她想什么,他微微直起身子往外看了一圈,他两个在这里说话说了一会还没说完,叶明光站不住,跑去海棠树下看蚂蚁窝去了,此刻小跨院里清清静静,再无旁人。 要说长得好就是占便宜,这么探头探脑的动作别人做起来多少要有点猥琐,苏长越就不,非但不,此刻珠华看他还如同他刚才看珠华一样了,觉得他这个动静有点可爱。 ——她的萌点好像也没正常到哪去。 珠华干咳一声,等他看回来,摆出正经脸和他道:「你刚才的话,回去不要和令妹提起。」 虽然以后未必会和他变成一家,不过总有个几率在,那最好还是不要提前去拉仇恨了。 苏长越:「……哈哈哈!」 珠华雾水脸:又笑什么? 她话没错,但她又一次忽视了自己的年纪,以她现在这个模样,说起这种话是很有喜剧效果的——准确点形容是反差萌,苏长越原来心里还有犹豫,这下定了主意,小声和她商量:「我亲你一下,你不要叫好不好?」 珠华:「……!」 「我下回再见你,你应该就长大啦,不是个小娃娃的模样了。」苏长越说话的表情还挺惆怅的,「只有这一回了。」 珠华持续地:「……」 苏长越就当她默认了,迅速伸过脸来,吧唧,亲了她脸颊一下,然后一脸萌点被满足的表情退了回去。 「来,我教你写字!」 他精神十足地站起来,牵起凌乱得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珠华往书案后走去。 苏长越当真认真地教了她一会写字,怎么运腕,怎么下笔等等,有免费先生,珠华不用白不用,便由着他教,把先前的事抛去脑后——横竖也就碰了下脸,且明显没恶意,她除了有点别扭之外,也不至于大惊小怪,硬要计较什么。= 除了用笔的方法外,苏长越还给她说明了一下周边相关:「你们小姑娘都爱美,你每天写字的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一个时辰,不然手上会磨出茧子来。我妹妹开始不知道,拿笔后没两个月就磨出了一层,她可伤心了,天天在家里一边泡药膏一边哭,哭得我头疼。」 他说着摇摇头,一副想到妹妹天天嘤嘤嘤心有余悸的样子。 珠华很淡定:「有就有吧。「 书山题海里滚过来的人,手上有两个茧子多正常,这种茧其实也好消,她到大学里,课业有一部分转由电脑代替,书面写字频率直线降低之后,当初磨出来的茧子慢慢自动软化下去,长回成正常的皮肤,她其实都没在意过。 不过她倒是有点好奇,用毛笔和用硬笔的长茧部位是不是有差别,就歪了头,去看苏长越的手。 苏长越会意,搁下笔,摊开手掌示意给她:「在这里。」 他的手生得也好,修长而骨节分明,又有一点秀气,属于看上去就很适合拿笔的那种。他手指分开,给珠华看的是他无名指第一个指节处。 珠华回忆了一下,她那时被磨损的同样是这个部位,不过苏长越的茧子看上去要比她厚不少,她那时只是薄薄一层而已。 苏长越自己也低头看了看,然后道:「什么时候我这个茧刀砍下去不痛了,我的字就算是练成了。」 书法界有这种说法?珠华好奇又带点敬畏地伸指尖戳了戳他的指节,好硬,不过估计还扛不住锐器。 苏长越忽然噗哈哈笑了:「我开玩笑的,这你也信呀?」 智商不慎掉了一回线的珠华额角挂下黑线:「……」怎么有这么无聊的人? 苏长越持续哈哈:「谁没事拿刀砍自己啊,只有小孩子才会信——嗯,你就是小孩子,那难怪啦。」 珠华先面无表情,但让他这么感染着,不一会绷不住,也露出了笑意:想想确实蛮好笑的,明明那么明白的一句玩笑,她就是没反应过来,还真情实感地发散到书法界去,她要看人这么犯傻,也很难憋住不笑。 当然,这不能改变他的无聊本质,既然都这么无聊了,不如大家一起来。珠华快速拿起笔,往他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手心里便画,刷刷一大圈一小圈,再点几笔,一个简易图像飞快画好了。 苏长越把手掌摊平了看:「这什么?——是你?」 他肯定认出来了,反应还这么快,马上取笑回来,珠华没料到这个展开,倒是愣了一下,才忙把锅扣回给他:「是你。」 「好啦,是我就是我。」苏长越笑了,抬手要捏她,手伸出去注意到掌心的墨迹猪头,怕蹭她脸上去,就放下换了只手,不过有这个耽搁,珠华早已留意到他的动向,敏捷地往旁边闪躲开去了。 苏长越遗憾地收回手,突发奇想,向她道:「珠儿,我考完试回家,和我爹娘说一声,他们同意的话,就来把你娶回去好不好?」 …… 好、好什么好?! 珠华一下吓得汗毛都竖了,差点要大喊一声二表姐有变态! 总算苏长越的相貌看上去实在和变态没有一点关系,她才很快又冷静下来,扬起下巴,坚定地回绝他:「不好!」 「为什么呀?」苏长越居然毫不羞愧,还要继续这个话题,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你舅舅家实在有点乱,你又是寄居在亲戚家里,更隔了一层,恐怕没少受些说不出口的气,我瞧你脾气又软,又不很爱说话,让人欺负了多半也只会白吃亏。你不如跟我家去——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说你舅舅坏话,不过就算是我想多了,你在这里的处境并不像我以为的这样,那在自己家住,也总是比在别人家舒心。对吧?」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珠华没想到他居然说的是正经话,心下很是诧异,又觉微暖,她能感觉得到苏长越是真的有留意过张家的状态之后才说的这话,也是诚心诚意地在替她着想,然后——等等,「自己家」是什么鬼?! 不管怎么说她和张推官是正经的甥舅亲,实打实的血缘关系在牵系,她和苏家却有多大关系?不过一纸虚无缥缈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认的婚约,苏长越就直接把她扒拉过去,毫不客气地把苏家认证成她的家,珠华抽着嘴角,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好了。 苏长越已经在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了:「我爹娘应该会答应的,到时候你可以把弟弟也一起带去,我来之前,我爹还念叨着光哥儿,说都没机会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得好不好呢。你不用担心,他和你爹关系那么好,一定愿意抚养故交遗孤的。」 珠华无语望天:「我不担心——」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好吗? 「不过也有一个问题,」苏长越摸摸下巴,打量她,「你这个年纪,我领你回去,容易让人误会你是童养媳,这个名头——唔,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太好听,不过家里肯定没人敢乱说,只是外面有些嘴碎好讲人闲话的会乱传,我觉得问题不大,你呢?你介意吗?」 珠华板着脸,一字一顿地回答他:「非常介意。」 张家以前是乱,可她好不容易地已经混出点头绪来,害她的人送走的送走,吞苦果的吞苦果,眼看她往后的日子要好过多了,这时候走,再去到一个完全陌生不知善恶的环境去重头开始,她傻了才这么做。 她的态度太坚决了,苏长越只好惋惜地放弃了他觉得还不错的主意,说道:「好吧,那就再等四五年罢。」 珠华脸板不住了,惊道:「啊?这么快?」四五年后也还是很早啊,哪怕照五年算,她到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她知道此时早婚,可这个年纪嫁人,想一想都吓哭好吗? 不过思路一转,她很快想起张萱来了,张萱今年刚好十五岁,亲事还没定呢,可见未必需要早婚到这个地步。她便松口气,刷刷摇头:「不要,太早了,别人都没有这么早。」 「对我来说不早啦。」苏长越道,不过他是少年心性,其实对成亲不成亲的也没多大概念,珠华提出异议,他就很好说话地征求她的意思,「那你想什么时候?」 珠华穿来才一个多月,虽然她对苏长越印象不错,但在她的人生里根本还没规划到婚姻这一块呢,就随便算了算,尽量把时间往远了派,张口道:「十年后吧。」 这下轮到苏长越吃惊了:「难道要我等你十年?天哪,那我都等老了。」 珠华这才想起自己和他的年龄差,呃,十年以后他是二十五了,这个年纪应该确实大了点,她一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五年吧!」她不说话,苏长越就自己给定了音,「要是运气好,我这次能中试,那还可以拼一把乡试。」 他说到考举正事了,珠华就不跟他纠缠反驳了,反正还有五年呢,单就应变的话,这么长时间其实是足够的,现在想太多也没用。 她拿起笔,乘着先前被教的记忆还新鲜着,重新认真练起字来。 苏长越需再赶回安陆老家去考童生试,因此他实际在张家只停留了一天半,这天过后的一早上,他就收拾包袱重新踏上了旅程。 从张宅到码头还要坐上一个多时辰的马车,为了赶上合适的一班船,五更天时,苏长越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只待告辞出发了。 珠华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被张推官命人拎起来去给苏长越送行,她现在虽然不赖床了,但也没有这么早起过,困得要死,玉兰替她梳头穿衣洗脸整套流程做完,她的眼皮都还睁不开。 跟在张推官后面出门,天刚拂晓,太阳还乖乖呆在地平线以下,天色清灰,微风拂在面上,清新里带着一点凉意,珠华裹在玉兰给她披着的一件小丝缎披风里,一路走一路哈欠,还因为打哈欠打得满眼泪水,看不清路,往张推官腿上撞了两次。 磕磕绊绊地终于到了大门处,张推官自然要对苏长越说些送别勉励之语,珠华就在旁边打瞌睡。 小孩子的身体睡眠质量是真的好,她知道自己不该睡,但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张推官讲了什么话,她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全部的毅力就用来和瞌睡虫搏斗了。 ——不能睡,你是来送行的。 ……好困…… ——快醒醒,把眼睛睁开,不能睡! ……困…… 苏长越努力控制住自己专心听张推官讲话,不要去瞄他腿边的珠华,但是忍不住,她太抢戏了,只见她眼皮睁睁睁——又落下了,头跟着慢慢往下点,到一下点下去时,她人跟着左右微微一晃,这一下把她晃得有点清醒;于是一下抬头,睁眼,没睁到完全时,又开始往下落,她看上去很努力地想要睁开,还有点恼恨自己的不争气,小小的嘴巴都嘟起了,但没用,很快,她整个表情舒展成一种甜甜的酣睡,眼皮合到一起,头又开始往下点—— 苏长越心里快笑翻了,面上不好露,憋不住了只得掩唇咳两声,把笑意稍微纾解一些出去。 张推官终于把该自己的话讲完了,想起来推一下珠华,想让她也说两句,珠华正处于和瞌睡虫斗争失败的阶段,让他一推,毫无定性,裹着个披风不倒翁似地就往旁边倒。 苏长越忙抢上两步,把她扶到臂弯里。 张推官:「……」他知道珠华困,但说话说得太入神了,没留意到她在这站这么久了困意还没过,居然还能站睡着了。 这么忽然失重地倒了一下,心里猛一惊,珠华终于给吓得清醒点了,她揉揉眼睛,意识到该她说话了,向苏长越露出个笑脸来:「一路平安,蟾宫折桂。」 虽然字句简短,还困意浓浓,不过祝福的意思是都有了,当着张推官的面,苏长越要正经多了,笑着回她:「好。」 第7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退开再向张推官深深一揖:「张伯父留步,晚辈告辞了。」 乘着头埋下去张推官看不见他的脸之际,向珠华用力眨了下眼,嘴角挑起,给她个笑容,而后返身大步向前,和老仆梁伯一道上了等在旁边的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珠华呆立原地,目送马车慢慢远去,她当然谈不上伤心难过之类,但心底确实划过了一丝怅然所失。 ——大概是因为他最后那个笑容挺帅的。 送完人,珠华倒回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的时候,就有隔壁的大丫头月朗来找她,说红樱想见她一面。 「红樱发卖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太太想着,她毕竟是姑娘的丫头,主仆一场,所以同意了,让我来传个话,至于到底要不要见,自然还是看姑娘的意思。」 珠华没多思索,直接道:「我去看她。」 她知道红樱想见她做什么,看在她尽管一身毛病,但终究还是有一点底线,没有踏出由人成魔那一步的份上,珠华可以给她一个最后说话的机会。 红樱躺的那间小屋极窄极偏,原就是堆杂物用的,连个窗户都没,门一关屋里黑洞洞,大白天都得点灯,要把门扉大敞着,才能有阳光透进去,给屋里带进一点生气。 此刻的门扉就敞着,不过对红樱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呆呆注视着屋顶——因为没有帐子,所以她的视线不受阻碍,甚至她躺的那个也不能算床,只是两张废弃春凳挨着墙角拼合而成的一个勉强能睡人的地而已。 她的脸色蜡黄憔悴,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打击,不过短短两三天功夫,已经让她变得像一朵失去了水分快要枯萎的花朵一样,只有听见门前传来了脚步声时,她才像陡然活过来一般,拼力抬起头来往外张望。 待望见珠华小小的身影进来,她一下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姑娘!」 声音哽咽无比,只吐出了这一个称呼,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站在红樱的角度看,她其实挺倒霉的,好好一根高枝,已经攀到手里连娃都揣上了,眼看着板上钉钉的事,结果公子撕下面具摇身一变成杀人犯,改变命运的愿望破灭不说,连原有的丫头职差都保不住了,兼且留下了心理阴影,简直连偷鸡不成蚀把米都不足以形容。 她的自怜同珠华没有什么关系,珠华在屋里站定,左右望了望,只望见一张椅子,漆色斑驳,一副很有年头的样子。 没得挑也就不挑了,珠华把帕子铺上去,四个角捋平整了,而后转身,掂着脚把自己挪了上去。 冲那头还在流泪的红樱抬一抬下巴:「别哭了,说吧,你往后的命运怎么样,就看你现在能说得怎么样了。」 这么干脆的开场白让红樱愣了一会,她的泪珠慢慢停住了,面上的神情有点怔忡,又夹着一点复杂:「……姑娘,你长大了。」 珠华泰然回答她:「人当然会长大的。」 关于人设不符可能会露馅这种事,她现在已经基本不担心了,其实这里面有点奇妙,因为她没有多么谨慎多么步步为营地经营这个新身份,但不知是哪里来的缘分,让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十岁孩童的人生里,现在就算她暴露出诸如「文盲」这一类的问题,她也不怕了,因为她有信心可以靠耍赖赖过去。== 所以她也不惮于在红樱面前表现什么,一个马上就要发卖的丫头,就算她看出什么不对来,难道能出去狂吼让张家人来把她这个冒牌货烧死?不会有人信她的,这只会加速她自己被卖出去的速度。 红樱没有想这么多,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再说她打从到张家以后,离了故主约束,就一直比一天好躲懒了,伺候珠华的时候比玉兰少了一大截,在小主人的起居上本就疏忽,没那么了解珠华,现在就算让她琢磨,她也琢磨不出什么来。 「姑娘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姑娘!」 求张推官是没用的,红樱很清楚这一点,她只能把最后一点微小的希望寄托在珠华身上,她要的也不多,只是想尽量争取一个好一点的下家,不要被胡乱发卖出去。 珠华笑了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管我知不知道。」 红樱没想到是这个模式,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 开头她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只好先把自己准备好的一条抛了出来:「二舅太太和三姑娘常往姑娘这里借东西,因为原先光哥儿养在二房,姑娘不好拒绝,她们不还,姑娘也不好去要——她们借走的东西很不少,现在光哥儿回来了,姑娘如果想讨还的话,我悄悄记了一份名录,就放在我睡的那床枕头底下。」红樱希冀地望过来,「姑娘知道,东厢房那些东西都是我管着的,要拿都要经我的手,我记得好好的,保证一件都没有漏掉。」 打知道叶家有家产之后,对于一直锁着的东厢里放着什么珠华差不多就猜到了,她没有立即去查看,是因为不知道要问谁去要钥匙——她不确定这钥匙是自己这方拿着的,还是在隔壁东院那里,没寻着合适的时机问这个她一定该知道的问题,就拖了一阵下来。 珠华也不是很着急,那两间厢房横竖不可能像个戏里的宝藏一样堆满金银财宝,估计是些家具古董字画之类,这些东西她见着了也看不懂价值,而且都跟她锁在一个小院子里,卧榻之侧,总不会长了脚忽然跑了,那就等再多了解点信息再看无妨。 现在信息来了。 这钥匙原来在红樱手里,且她话里透露出的更重要的一个讯息是——她居然识字! 一个貌美、识字、能管账的丫头,可以想见她本来一定很受重用,叶家长辈陆续逝去之后,也是她陪着千里迢迢过来投奔舅家,现在她犯了这么不可说的事,钟氏还是肯让她见自己一面,大概就是看在这份曾有的情分上罢。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可惜世上忠臣难得,忠仆一样难得,主弱仆强,没有相应约束之下,如红樱这般心思活络而又还有两分资本的,终究是慢慢离心,抛开主家只为自己打算了。 暂且抛开那些不提,不管红樱人品怎样,她在个人能力上还真有一套,原主同意借出去并且不打算要了的东西,她还偷偷留了一份名录,这份名录对珠华来说当然很有用,不过她因此而有了一个衍生问题:「东厢房里的东西都是你管着的,那你想做手脚的话,应该也很容易吧?」 「姑娘,我能做什么手脚呀?」红樱急急辩解,「东西虽由我管着,可当初我们来时有一份最明白不过的清单,大老爷派去的人和我们家的人一同清点的,如今单子保管在大老爷手里,我摸都摸不着,如何往里做什么手脚?——我会记下姑娘以前借出去的东西,也正是怕以后对账时对不上,有什么说不清的再赖到我身上,我一个丫头,如何赔得起?」 原来是账物分开的,这确实还挺科学。珠华点点头,鉴于红樱一开腔就给了这么多讯息,珠华不吝于鼓励她一下:「好,是我误会你了,你继续说,还有哪些可以告诉我的?」 「还有……」 东院的对话在继续,此时汪知府宅里,同样也有一场小姐与丫头的对话。 汪兰若刚从正房请安回来,她有些心神不宁,因为先前请完安要走时,她听到仆妇来跟汪太太禀报张兴文受伤的事,她就站住了,躲在帘后偷听了一会。 跟她一道去的丫头香雪站得远些,但也听见了一两句,吓得不轻,等回了房,立刻把小丫头赶出来了,只留下另一个大丫头香云,然后苦劝汪兰若:「姑娘,快饶了我们吧。姑娘爱什么别的吃的玩的,我们都能依从,便是太太不让,我们是姑娘手底下的人,愿意听姑娘的话,担点风险也不怕,可张家那个——那是要命的啊!我怎么劝姑娘爱惜自己,姑娘都不肯听,如今只好求姑娘可怜可怜我们,看在我和香云打小陪着姑娘长大的份上,别再惦记那些越礼的事了,给我和香云留条命罢!」 原本有点茫然的香云听出头绪来,大惊失色:「什么?姑娘又和那个人瓜葛上了?!」 ——是的,汪兰若同张兴文有情的事,她身边两个贴身服侍的大丫头都知道,这等私隐,可以瞒父母瞒天地,但再瞒不过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混在一处的身边人。 两个丫头面软,发现的第一时间被汪兰若哄住了,后头再想说,怕汪太太追究连带责任,就有些不敢说,一拖二拖,拖了几个月下来,唯一还算庆幸的是自家姑娘毕竟是官宦之女,长居深闺,出行不方便,找不到多少机会能和那贼子相见。她们现在就天天跟满天神佛乱许愿,希望姑娘赶紧清醒过来,对那贼子淡了,重新做回规规矩矩的大小姐。 汪兰若恍若未闻,由着香雪说了那么一大串,她一开口,却是问道:「你听见了没有,褚婆子说,张公子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脸面叫人毁了,从眼角到下巴,好长的一段,险些连眼睛都没保住。」 香雪快哭了:「姑娘,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提的,您快忘了吧!」 汪兰若不理她,皱着眉,仍旧只顾问自己的:「你说,那得是什么样呀?是不是很痛,还能治好吗?我要是能找个机会看看他就好了。」 香雪这下真哭了:「姑娘,这不可能的,您别再胡思乱想了。」汪兰若要去张家不难,可她哪有理由往张兴文的屋子里去啊?这要是偷偷去,被太太发现了,她和香云一个也跑不掉,被发卖出去都算好的了,恐怕得活活打死。 旁边的香云也是心惊肉跳,但她又模模糊糊抓到点头绪,就上前两步:「姑娘,您要知道他伤的是什么样子,这不难,用不着亲眼去看,我现在就能扮给姑娘看。」 她快步往妆台去,打开装胭脂的白玉小盒,手指伸进去狠狠挖了一坨,按到左边脸上,自太阳穴一路往下画了条长长的鲜红的线,而后猛一转身:「姑娘,大概就是这样。」 胭脂画出来的痕迹当然无法媲美真正的鲜血,但屋里光线没外面那么强,略微昏暗的背景下,皮肤素白的香云依着妆台一转身,脸上多出这么道痕迹来,也是有点惊悚的。 汪兰若就被吓到了,她按住胸口,倒抽一口凉气:「……可吓死我了。」 香雪见有机可乘,忙抹了眼泪附和:「是啊,真的吓死人了,这还是假的呢。姑娘收收心,千万别想着去看他了。」 「你当我疯了吗?」汪兰若自己揉着胸口,脸上都是余悸,「去找这个罪受。香云也是,你随便抹一点行了,抹成这样,我一点防备没有,现在心里还跳着呢。」 香云笑着要来替她揉,汪兰若忙伸手推阻拦,不许她靠近:「你快去把脸洗了,别再叫我看见了。」 香雪开心地问:「姑娘,这下您不想着他了吧?」 汪兰若微有一点犹豫:「说不准找到名医能治好呢——」 「肯定治不好!」香雪斩钉截铁地道,「我弟弟小时候脑袋磕在树上,就磕了个寸把长的口子到现在都还留着印子呢,何况他这么长?」 汪兰若忧伤地叹了口气:「唉。」 她自知相貌寻常,难以寻觅十全十美之人,所以不挑人家世,不择人学识,就想找个长得好看些的良人,可怎么就这么难呢。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美人戾气重》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美人戾气重》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美人戾气重》卷三 作者:溪花兮 04、《美人戾气重》卷四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