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皇》 第一章 「小怡,听说新帝今天就要入主皇宫了,大家都商量着要去谢恩,妳不一起来吗?」 轻柔的声音在骑鹤殿中慢慢地流动,像是怕惊扰到了谁似的。 骑鹤殿向来冷清,即使它的主人几经变换,这里依然像是东岳皇宫中「冷宫」的代名词。 此时此刻的骑鹤殿中,已经清静得彷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而窝在屋内最灰暗角落的那两个人,就好像连阳光都不会眷顾她们似的,若不是两人都穿着长过脚踝的锦绣华服,远远看去,会让人误会她们是躲在这里偷懒的小宫女。 而事实上,她们都有着曾经显赫的封号和——如今狼狈不堪的地位。 问话的那个女人封号明妃,身着一身黑色的服饰,这本是宫内女人很忌讳的颜色之一,但却是她们现在不得不穿的服色,因为她,和另外这个穿灰色,被她称为「小怡」的女人,都刚刚成为了寡妇—— 先帝,在四十一岁的壮年,于十日前不幸染上中风之症而驾崩。 过往的恩爱,未来也许会得到的眷宠,以及可以光耀门楣的一切荣光,都随着先帝之死,荡然无存。 然而,这样并不是最糟糕的…… 这骑鹤殿的主人怡妃,听完好友小心翼翼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却扯了扯嘴角,用一种自嘲的口气反问:「我们去谢什么恩呢?谢新帝没有让我们也一同活埋殉葬吗?」 先帝,一直被世人称赞是仁慈贤达的明君,可在他死前却跟所有后宫妃子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他要求那些曾经和他同床共枕的,被他视作心肝一样的心爱女人,可以和他同生——共死。 这三天内,宫里哭声震天,每天都可以听到有人哭喊着被拉出皇宫的吵闹声,让在宫内活下来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噤若寒蝉的。 昨天是她,谁知明日会不会就是我? 当年先帝不顾群臣阻拦,执意充盈后宫增加十名后妃的名额,多少女子暗中窃喜,自以为多了一个登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岂知…… 原来恩爱荣宠都可以是过眼烟云,曾经的海誓山盟也可以是一桩桩笑话。 原来生死相随可以变成现实,原来即使皇帝已死,他的话,依然是不可动摇的圣旨。 而她们的命,甚至蝼蚁不如。 「新帝真的不会杀我们吗?」怡妃怅然地望着窗外,「若是他肯饶我们一命,我是不是可以求他放我回乡去看看爹娘?」 「不可能的。」明妃摇着头。「昨天内务府来人了,新帝已经下旨,让宫内旧妃各守原宫,不要擅自离宫,说不定以后我们再见面都不容易了。」 怡妃苦笑道:「只怕这座小小的殿宇,我们也住不了多久的。」 明妃大惊,问道:「为什么?」 「因为新帝很快就会有新妃了。而新妃总要有自己的住处,那些死人住过的地方,她们愿意住吗?妳的拜月宫,我的骑鹤殿,早晚,都会易主。」 怡妃的视线投注在窗外一棵栀子树上,慢声说道:「其实,我们从来都不是这些宫殿的主人,我们只是它们的过客而已。来过,住过,生过,也会死过。这就是我们留在这宫殿中的一切。」 明妃听得浑身泛起寒栗,连声说:「妳快别这么想了。新帝人挺好的,本来我听说还有人曾想进言,让先帝所有妃子都殉葬,是新帝留话说,让诞下皇嗣的,和未曾侍寝的人留下一命。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我俩才可以留得残命。」 「新帝若真的是个好人,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女人为了先帝殉葬而无动于衷吗?」怡妃却在冷笑,「都是君王,都是黄袍加身,他们有着一样的冷血心肠。」 明妃吓得连忙伸手去掩她的口,「小怡,妳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大胆?小心隔墙有耳。」 怡妃再一笑,「现在大家都忙着去迎候新帝了,妳以为还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种冷宫遗妃吗?」 她望着那些栀子树。好奇怪,很多年都淡忘的记忆,今日怎么一一想起? 是因为那些同龄女子的生命如花谢般的消逝,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会走入终点,所以本能地开始回忆了吗? 回忆,她一直以为那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喜欢做的事情,如今,她不过才二十岁,二十岁啊……竟也陷入这种情绪中,不能自拔。 只是这回忆中有多少甜蜜?多少伤情? 依稀间,想起的,全是倒在栀子花海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和一张比栀子花还要清俊绝俗的苍白容颜—— 「小怡,原来妳还在这里?难道妳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小怡,妳名字听来很可爱,只是好像要占人家的便宜。妳的全名是什么?」 「小怡,妳天天在这里扫地,不会寂寞吗?告诉我,书中到底有什么,能让妳耐得住这里的寂寞?」 「小怡……我想抱抱妳,可以吗?」 声音依旧悠扬,原来穿过数年岁月的风尘,还是割不断这些声音潜藏在她身体内那份伤痛的记忆。 曾经,那么美好的声音,那么美好的笑容,甚至是那么美好的肌肤相触……她妄想都可以属于她。她曾祈求过上苍,哪怕只是一夕拥有,让她知道生的意义不再是孤独,不再是永无休止、重复了千百次的寂寞。 上苍眷顾了她,她真的拥有了,但真的就仅仅只有一夕而已。一夕之后,所有的幻梦随之破灭,再也不曾重聚。 这就是奢望的下场。奢望不属于自己的幸福,从一开始就是个错。 卧龙宫的门口,众星拱月般的,一干文武群臣围在一个身材挺拔颀长、身着银灰色龙袍的男人周围,有人问道—— 「陛下,您怎么还穿着这身王服?该换成帝服了。」 男人的脸虽然年轻,眉宇中却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重威,俊美的轮廓本该因为嘴角的微笑而亲切,却因为眉中带煞而让人只觉心寒。 这是东岳的新帝,皇甫夕。 他冷傲的眸子始终直视着前方高高的殿宇,没有回答身边人的问话,反倒风马牛不相及的提出一个问题,「这宫内的栀子树一共有多少株?」 满院的文武百官都被问得一楞,内宫总管反应机敏些,连忙挤到前面,叩头禀报,「一共有七百六十二株。」 「从明日起,都砍了。」 淡淡的声音说出一道圣旨,如此古怪又惊人的旨意,所有人不免又面面相觑。 「陛下,都、都砍了?」内宫总管深恐自己听错了。这些栀子树在宫中生长了近百年,不仅是宫内著称一景,也暗自维系了几代君王与皇后的深情,早成为东狱的传奇和象征。怎么新帝还未登基,就要把它们全砍了? 「我讨厌这花的味道。」皇甫夕再也懒得多说,径自迈步走进卧龙宫的大门。 「陛下,皇陵的工作已经就绪,成将军请旨封陵。」 礼部尚书跟了进来,抢先开了口。 这句话说来简单,却让大门外的群臣听了心头一沉。所谓「工作就绪、请旨封陵」,众人都明白那指的是什么。 那些被拉去给先帝殉葬的嫔妃们,都将从此封埋在地下,再也没有活路可以逃出生天。 众人全都跟了进来,把目光投向皇甫夕,只见他一只手正扶着长长的书案,另一只手玩味似的举起桌上一方砚台,一边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轻吐出两字—— 「准了。」 他人的生死荣辱,对他来说,似乎全无意义。他虽然不想置那些女人于死地,却也无意非要违拗皇兄的这道遗命。 有善良之臣忍不住开口求情,「陛下,那些嫔妃都是无罪之人,何必——」 他的黑眸闪过一道幽光,打断臣子的话。「爱卿难道不曾听说过生同寝、死同椁吗?若连生死相随的勇气都没有,那她们对我皇兄的情意岂不都是虚情假意?」 这话说得异常沉重,让人一时间无法反驳。虽然众人都在心中想着:虚情假意总是难免,为了讨得皇上欢心,这些女人们曾用尽多少心机才坐上现在的位置,人人还不是为了自保?一句「赐死」,就不得不死,枕边人都可以做到如此凉薄,若是脚下之臣易地而处,会不会也要遭遇这样的灭顶之灾? 「这宫中的东西,从明日起都换成新的。」皇甫夕又一次开了口,嘴角依旧含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我不喜欢用别人用剩下的东西,所以都要一色全新才行。各位大人,若是来给本王道贺的就免了吧,本王最不喜欢的就是阿谀奉承,虚假的话本王已经听过太多。你们也不用诚惶诚恐,只要尽心为朝廷办事,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他。若是故意欺本王年轻,皇陵之上,本王可以为尔留一个入口。」 他满意地看着满屋子或青或白的脸色,将目光投向侧后方的内宫总管,瞳眸一瞇,本有句话想叫「那人」过来,但是停顿一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很讨厌,这总是如此浓郁的栀子花香,每次闻到都会让他心神混乱,失了冷静思考。 好在从明日起,就再也不会闻到了。 终于,这东岳,这皇宫,这天下,这天下中的任何一人,都该属于他了。 骑鹤殿中的栀子树最多。当清晨太监们拿着斧头砍树的声音把怡妃惊醒时,她惊诧地奔出来,入目的尽是倒了一地的花木。 她不由得心痛地顿足喊道:「住手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先祖所种下的树,谁让你们砍的?」 「回禀娘娘,这是当今陛下的旨意。」太监是很懂得狗眼识人的。虽然先祖的话也是圣旨,但是当今帝王的话更不可违逆。不管先祖为何而种这些树,当今皇上下旨要砍,自然就要全砍了。 而眼前这个没啥地位的先帝遗妃,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又有谁会去在意? 斧头重重地砍在树干上,一棵棵接连倒下,像是无凭无依的人儿被拦腰斩断。 曾经这些树就和那些鲜妍如花的嫔妃一样,是宫中的传奇和荣宠,但是更朝换代之后,连它们都一并被嫌弃。 怡妃怔怔地站在院子一角,看着眼前的情景,却无能为力。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渺小的。从十二岁入宫到现在,已经八年。在藏书楼做值扫宫女的那几年,是她最清闲快乐的日子,若不是后来遇到那个人,颠覆了她许多认知,她也许会一辈子单纯快乐地过下去。 如今,她又忽然明白,原来单纯快乐的生活,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只是一种妄想而已,因为这种日子要仰仗别人的成全才能有,而她,俗世中的一粒凡尘、皇宫中的一株小草,谁来庇佑?又能仰仗于谁? 明妃又来了。 明妃和她同一年入宫,怡妃起先被分配到藏书楼去打扫,而明妃则比她命好一些,分到皇后宫中。后来先帝偶尔到皇后宫中时,看上了明妃,一夜宠幸之后,珠胎暗结。 虽然皇后为此很是动怒,但碍于明妃有了皇子,也不得不同意皇上册封妃子。明妃从一名宫女升为贵人,又用了两年时间升为妃子,好不容易总算是熬出了头,也成了所有宫女心中的榜样。虽然后来皇子因病夭折,但陛下对她的宠爱不减,日子过得依旧风光。 怡妃,却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她在藏书楼辛苦熬了六年,没有人认得她,宫内也没有人过问她。十八岁这年,按宫内祖制,如她这样在宫中服满六年,依然没有晋封,而宫外还有亲人的宫女,是可以出宫返乡的。 她一天天算着日子,期待着回家与亲人同聚。偶然间,却因为一件事,被先帝看重,一下子就从宫女封为怡妃,羡煞旁人。 刚被册封的时候,连明妃这样的多年好友,来看她时,话里话外都带着妒意。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虽被册封,但先帝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还没有来得及翻牌子宠幸她。 对于怡妃来说,属于她的荣宠还未到来,就已悄然失去,这天上地下的转变,听来如梦一般,又是多么讽刺。 这几天因为先皇遗旨,让吓得六神无主、惊惶失措的明妃重新把冷静自持的怡妃当作她最可信赖的好朋友,时不时跑来找怡妃商量对策。 这一次明妃的到来显得很是焦虑,或者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很焦虑,焦虑对前途的不安,生死未卜。 「小怡,我刚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新帝要让我们所有先帝遗妃都搬到宫外去住。」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脸色都白了。 怡妃却很平静,反而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样很好啊,离开这座皇宫,就是离开一个是非之地。」 「可是出了宫,我们等于少了一道保护的屏障,谁知道外头是怎样的景况?到时候不是要任人宰割……」 「我们留在宫中难道就不是任人宰割了吗?」怡妃轻声道,「出去了,反而是一步活路。」 可以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甚至连栀子花香都闻不到的皇宫,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幸运,所以她听了雀跃不已。这是她长久以来难得听到的一则好消息了。 「妳确定这消息来源可靠吗?」怡妃再问。 明妃皱眉说着,「是我宫里的宫女听卧龙宫的太监提到的。她说有人向陛下进言,希望新帝下旨,将我们都迁到宫外去,让日后新帝的新妃可以住进来。」 「那新帝的意思呢?」 「不知道,那太监只听了一半就出来了。他原本是进殿内奉茶,不能多留。」 怡妃的眉宇却蹙了起来,「如此听来,这只是一道毫无意义的消息而已,新帝有可能不会答应。」 「真的吗?」明妃又兴奋得握住她的手,「小怡,实话实说,我不想搬出去,拜月宫是我的,我住了好多年,我曾想过自己若有一天会死,也要死在那里,我实在受不了把它交出去。」 怡妃一笑,「包括拿皇陵和妳交换?」 明妃倏然变了脸色,推了她一把,「和妳说正经话,妳别来吓我。」 「我说的也是正经话……」她怅然地说:「难道妳想和新帝的宠妃争宠吗?」 「和那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比起来,我哪点不如她们?」明妃沮丧回道。前方恰好置有一面铜镜,倒映出她的影子。她才不过双十的年纪,绝对不算老,镜中那张明艳的面容曾经在众多青春美丽的脸孔中被先帝一眼看中。 而今,这朵美丽的花儿就要凋谢了吗?真的是不甘心。 怡妃看着好友的背影,柔声安抚,「好了,明萱,这是我们的命。这皇宫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又何必留恋?不如我陪妳去外面散散心?不过算了,这外面也没什么地方可走,到处都是被砍断的栀子树。」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些折断的树干时,像是被人用针狠狠地刺伤了—— 「小怡,妳喜欢栀子树吗?我很喜欢,而且……栀子花也很像妳。」 「小怡,我没事的,只是身子偶尔不大舒服,坐一会儿就会好。听说吸了栀子花香的人就会心旷神怡,这花香还能包治百病。」 「小怡,是这花香……让我对妳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但如果妳能宽恕我的罪,请允许我罪上加罪。」 好晕眩的话,好晕眩的记忆。原来有些事情,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时,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记得更加清楚,因为每多忘一次,就会提醒自己再加深这段记忆。 如果妳能宽恕我的罪,请允许我罪上加罪。好美的一句话,从那样美丽的人口中说出,如诗如梦一般。 她被那句话蛊惑了,像沉湎于毒药中,心甘情愿地服下之后才知道,原来这毒没有解药可以让她后悔。 不过,她后悔过吗? 也许,从未后悔,只是怅然若失,只是苦苦追寻,只是茫然无措,只是……带着一个不解、一个困惑,想去探知一个答案—— 为何……他当日如梦一般来,又如梦一般去,只留下她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哪怕他的来和去都不是出自爱,只需对她说声「抱歉」——或者,连抱歉都不必说,只要给她一个歉意的笑容,她又能再奢求什么? 毕竟,她曾爱过。 一个人的突然造访让怡妃所有关于宫外的记忆全被勾起。 那是她的一位远房表姊。这位表姊一直在东都,但是无论是当初她入京入宫,还是后来受封皇妃,都不曾与这家人往来过。她喜欢这样的亲戚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彼此没有牵挂,日后也就不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 可表姊带来的消息却让她的心骤然拧在了一起。 「娘娘,家中出了事情。您的弟弟因为犯了杀人的案子,被押送到刑部待审,听说明年就有可能被问斩。您母亲已经准备上京告御状,您的父亲虽然一直阻拦,却没能拦住,她已在来京的路上,这几天大概就会到了。您父亲托人带信过来,让我转交于您。」 表姊说话非常谨慎,把信交给她之后就匆匆走了。 怡妃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楞神好久。 她已经许多年没和家里人有过联系,她甚至以为家里人已经当她死在宫内了。 她们唐家,世代书香门第,从来不屑于入朝为官,像父亲那种饱学儒士,更是将礼义廉耻摆在首位,君臣之道置于末处。 若不是八年前,一道召选宫女的圣旨强行降下,他们不会和京里有任何关系。 离开家的时候,父亲的话她至今记忆犹新—— 「宫里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到了那里,只求能够自保,不要妄想其它。家中不会希求妳荣华富贵,妳也不要给家里带来无妄之灾。若十八岁时能够出宫回家,事先差人送封信来即可。若回不来,也不用再写信联络。」 父亲的寡情是来自于对朝代更替、历史掌故中那些血腥冷酷的故事看得过于透彻,他保不住女儿,就干脆不闻不问。 她的闺名是可怡,之后入了宫,再也没和家人通过书信,即使她后来受封,明知宫内会给她家里报喜,但家中依然没有只字词组送来,真应了她父亲那句话—— 家中不会希求妳荣华富贵。 然而,父亲那后半句话却好像说反了,如今却是家中将无妄之灾带给了她。 弟弟犯了杀人的案子怎么可能?她走时弟弟只有十岁,却知书达礼、聪明伶俐,在她离家前,弟弟还拍着胸脯大声说—— 「姊,妳就入宫吧,日后我也去京里考取功名,若中了状元,我就想办法接妳出宫。」 那样一个有担当、有抱负的弟弟,怎么会和杀人案子有了牵扯? 她的母亲向来体弱多病,又怎么有办法禁得起这样的打击?还长途跋涉来京中告状? 要知道就是她在宫中生活,也都没有见过新帝。母亲一介民妇,真的以为告御状会像戏文那样容易,当街拦驾,大喊一声「冤枉」,就会有绝世明君为她伸冤报仇? 她一下子六神无主了,跑去找内宫总管,请求道:「麻烦转告陛下,我家中出了些事情,得出宫一趟处理。」 他看着她笑答,「娘娘,您大概是不知道,咱们宫里历来有规矩,皇妃是不能私自离宫的。陛下日理万机,不知道几时才能管得着您的事情,这样吧,我给您递话进去,您,可要等一等。」 内宫总管暧昧的眼神加上闪烁其词,让唐可怡心中明白,自己并不是得势枝头的凤凰,人家不会平白为她办事。 于是她褪下手腕上的一只玉镯,交到对方手里,轻声说:「那就请公公多费心了。」 这个内宫总管虽然贪心,但办事还算爽利。拿了她的东西之后,很快就给了回音。回音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不准。 唐可怡急了,问道:「为何不准?」 内宫总管只是耸耸肩,「陛下只说不准,没说为什么,我也不好多问。其实娘娘啊,陛下不说您自己也该明白,现在新帝刚刚登基,京中难免会有些不平静,陛下也是为宫内娘娘们的安全着想。娘娘,奴才也说句不该说的话,入了宫,妳就是宫里的人了,外面有多少事情都不要再理,您的生死荣辱既然他们不在乎,您又何必去在乎他们?」 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她在心中冷笑,一个内宫总管,不过是三品的官衔,却敢对她完全一副训导告诫的口吻,这口气她除了忍下,别无他法。 「那,我想见陛下。」 她的要求再度遭到内宫总管的嘲笑,「娘娘,就连前皇后要见陛下都要排队等着,更何况是您了?陛下每日要处理的国家大事那么多,您就别拿这点家务小事去烦他了。」 他又神神秘秘地加了句,「再提醒您一句,咱们这位新皇帝的脾气可不大好,您不觉得这宫里最近越来越清静了吗?连原本在宫里落巢的那些鸟儿,陛下也下旨全都连窝端了。您想他可愿意再听您的事情?」 唐可怡彻底心凉了。 可就算宫内她没有任何指望和依靠,但宫外的事情还急待她作决定。 虽然明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帮不了家人任何事情,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就这样到东都赴死。 于是在这夜,她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皇甫夕喜欢看傀儡戏,这可说是他最大的乐趣和爱好。 入宫之后,他将一位被殉埋的前皇妃曾住过的长生殿叫人腾出来,专门改成傀儡戏的表演大堂。 每天晚上处理完国事之后,他都会到这里来坐一坐,看一出傀儡戏,此时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烦扰他。 而他看的戏,永远只有一出——「抱柱之信」。 在《史记.苏秦列传》中,关于这则故事是这样记载——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在李白的《长干行》中也有一句诗云此事: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而这出傀儡戏,是皇甫夕一手写就的戏词,观众也只有他一人。 今日,戏台上那俊秀的男子正在低低吟诵,「为何故心神不宁?落月满荷塘,碎了魂神。终知这一场如梦如幻,却难舍,幻影痴心。痴了心,动了情,只怕伊人不见,天地冥冥,形销骨立,一人伶仃……」 皇甫夕默默地看着台上影子晃动,忽然开口叫道:「来人!」 外面守候的太监急忙进来,「陛下,何事吩咐?」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宫内的宫女,大过十八岁的就该出宫了吧?」 「是,倘若没有受封,或是没有获罪,就可离宫。」 「出宫的人,内务府都有纪录吗?」 「是,内务府那边都会翔实记录她们的祖籍以及返乡的时间地点。若她们的确回了家,当地官府还会出具回函,再由内务府留档。」 皇甫夕顿了顿,吩咐道:「叫内务府帮我查一人,她……」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蹙起眉,因为隐隐地听到嘈杂声响。 于是他沉声问:「是张德海在外面吗?」 内宫总管听闻传唤,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爬进来,连连叩头。 「奴才罪该万死,不该打扰陛下清休,实在是因为宫内出了点乱子,奴才不能私自作主,又怕误了时辰,耽误了——」 「啰唆。」皇甫夕轻斥一声,音量不大,却冷得彻骨。「什么事?」 「宫内一位皇妃丢了。」 「丢了?」他皱眉哼道:「难道宫里还有能飞天遁地的人才不成?」 「那倒不是。这位皇妃昨日用晚膳的时候还有人看到她在宫里,但是今晨送早膳时就不见了,宫女以为她只是出了偏殿,但是在内三宫找了一圈,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处。宫女慌了神,这才来通报。奴才也派人在内外六宫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这位皇妃的影子。奴才怕……怕她出了意外。」 皇甫夕不以为然,「怎么?没有和先帝一起殉情,她会心中不痛快地自寻死路不成?」 张德海思忖着,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在想,她会不会是出了宫?」 「出宫?难道六宫门禁没有人看到吗?」 「问了一遍,都说没看到。但这位皇妃似乎最近家中有事,曾经请旨出宫。奴才来问过陛下,陛下……不准。奴才回禀的时候,皇妃看起来很是失望的模样。」 说起这事,皇甫夕倒是有些印象,「是那个怡妃?」他不耐烦了,「那就派人去宫外找找,朕倒不怕她寻死,只是若在宫外养了什么野男人,让皇室蒙羞,朕宁可她死。」 「是。」张德海擦了擦汗,刚刚起身要退出去,皇甫夕又扬声吩咐。 「对了,你来得正好,朕要让你找一个人。」 「陛下请说。」 「她曾是宫里的宫女,如今……应该已经返乡了,朕要知道她的下落,准确的下落。」 「请陛下示下名字,奴才这就去办。」 「她姓唐,唐可怡。」 张德海倏然楞住,张大嘴巴好一阵,直到背对着的皇甫夕奇怪他怎么还不走,才回头瞥了他一眼,不耐地问:「还有什么问题?」 他嗫嚅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陛下……不知道吗?」 「什么?」他的眉心蹙得更紧。或许是这几年都在边关,即使他有着出身皇室的贵胄之气,也有着身为武将的霸气和杀气,他只需蹙一下眉,周围的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张德海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飞快地解释,「唐可怡就是怡妃的本名。」 那僵如盘石的身形似是猛地挺直了几分,继而倏然而起,那气势让舞台上原本还在咿咿呀呀唱曲的傀儡戏子都吓得停了下来,全体跪倒,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触怒了龙颜。 「捉她回来,朕要活的,不要死的。」 他改变了先前的旨意,用冷厉得几乎如刀锋一样的声音,擦过张德海的耳际。 在这顷刻间,风中似乎飘来了淡淡的花香。 这是栀子花香,但它们不是全被砍光了吗?为何宫内还会有花香浮动? 原来,以为已经斩断的东西,其实并不能真的斩得一乾二净。只要它曾经存在过,就会永远存活,直至生命终了,都如影随形,相随一生。 第二章 当年!唐可怡一直觉得,自己被分配到藏书楼做值扫是她的幸运。五岁时,她就读遍家中最浅显的《三字经》 、《千家文》 、《弟子规》 ,七岁时,已经可以熟背唐诗三百首。 但是父亲却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多了有害无益,所以在她十岁过后就不许她再碰家中的那些书。 每次看到年幼的弟弟可以摇头晃脑地在她面前炫耀那些新学的诗文,她真是既是羡慕又是嫉妒。 入宫那天,内宫总管过来挑人,顺口问道:「谁会写字?」她便主动应声,结果就被分到藏书楼。大部份女孩子是不喜欢这份工作的,虽然工作不累,却一天到晚都被困守在这方圆不超过一百丈的小地方,连那御花园都很少能去到。先不要说看到那些珠翠环绕、花枝招展的美丽嫔妃,更不要妄想能和皇上有一场缘份邂逅,一步登天做了主子,就是最能打发时间的小道流言,也是很难飘到这里来的。 但她不介意。她一到了藏书楼就如鱼得水一般,负责带她的老宫女对她很是和蔼,只要求她每天打水扫地,把楼内楼外打扫干净即可。而她借着打扫的工夫,悄悄地偷几本书在怀中,到了晚上,点上烛台,就可以津津有味地读上半个通宵。第二天,再换上几本新的。 这样不出四年,她便将藏书楼中的所有藏书都看过了。她知道宫女到了十八岁就可以出宫,所以她暗暗计算,再过两年,等她把所有第一遍没有看明白的书再看个明白之后,出宫的日子也就到了。 那时她还想,原来入宫也不像她原本以为的那么糟糕嘛,父亲之前的担心只怕是多虑了。 与她的懒散清闲相比,和她一起入京的家乡姊妹惠明萱则有很多烦恼。明萱一开始被分到皇后的飞凤宫还非常地开心,但是过了一、两年,一直都只是最低等的宫女,每天负责为宫里烧热水,打扫各殿尘埃,若是手脚慢些,还要遭到老宫女的责骂,甚至是责打。有时候明萱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会悄悄溜到她这边,抱着她哭上一会儿。 她则耐心劝解,让明萱再忍一忍,忍过了十八岁就可以回家了。 但明萱却不同意她这种得过且过的人生态度。 每次哭到最后,明萱把眼泪一擦,总会狠狠地说:「哼,妳等着吧,我早晚有一天要叫周围那些瞧不起我的狗奴才们知道自己瞎了眼!若是皇上看上了我,封了我为妃,我一定把这些人都一一报复回去。」 她总是笑着安抚,「好,等妳做了妃,奴婢可不可以请娘娘高抬贵手,先将我放出宫去?」 明萱会破涕为笑地回复,「我才不要放妳走!到时候我把妳也引荐给皇上,咱们姊妹两个人,就做那个什么黄莺,一起侍君。」 「娥皇女英。」她听了不禁笑叹着摇头,「我可不想做娘娘。再说,我也没有妳这么漂亮的脸蛋。」 这是实话。论姿色,明萱天生一副美人胚子,她一直认为明萱当初会被挑去皇后寝宫服侍,就是因为姿色出众,但这几年一直被打压在热水房出不了头也恰恰是因为她美貌。皇后都三十多岁了,怎么能允许比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成天围绕在自己身边,被皇上看到呢? 相比之下,她唐可怡的五官就只能算得上清秀而已,除了皮肤还算白皙、眼睛不算太小之外,她看不出自己容貌上还有什么优点,因此她也更加不会妄想做宫内的人上人。 「说起来啊,这后宫真是争斗得厉害呢。」惠明萱不时会给她带来些宫里的八卦。「前些天,听说德妃的儿子不幸染了天花死了,宫里闹得沸沸扬扬,说是皇后派人下手干的。」 唐可怡好奇地问:「哦?真的会是皇后下的手吗?」 「不知道啊,我虽然是皇后宫内的人,一天到晚也难见她一面。不过皇后平时看起来脸色阴阴冷冷的,的确不像是心地善良之人,若说是她派人暗中下手……」 惠明萱压低声音,「我还真的有几分相信。」 「为什么?」 「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心中最看重的那一个嘛。」虽然只有十六岁,明萱说起男女之事时那份神神秘秘和得意扬扬,倒像是熟悉个中滋味的老手了。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书中讲的多是道理,对于男女之事她很少涉猎。所以听明萱说起这类话题时,她都觉得好奇、好笑,也不曾看重,更不曾放在心上。 在明萱口中,最羡慕的是前代的几位皇后,据她说来,那几位皇后登上后位的故事都如传奇一般,尤其让她艳羡的是先祖皇帝对皇后的专宠。 「知道吗?咱们满宫的栀子树就是先祖为潘氏皇后专门种下的,一种就是上百年啊。」 听了那些故事,她也不禁对那些红颜产生兴趣。到底是怎样的情意,可以让一国之君为一个女人做出如此感人之举?一个女人又是怎样征服男人如此多变的心? 总揽四海和拥有一个女人的心相比,对于男人是否同样重要? 一天,唐可怡又照例打扫藏书楼。昨天她从这里拿走的书是《皇后传》,书中讲的都是本朝历代皇后的经历,有的悲苦,有的缠绵,看得她啧啧戚叹,却也有几分疑惑,到底写入书中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那些惊心动魄、恩怨情仇,到底是史官演绎,还是真实存在过?书放回书架后,她先提了桶水,挨着楼阶慢慢擦洗着。这个工作并不轻松,常常一忙就是大半天。不过她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回忆前一天所读的书内容,一边干活,一边思考,也不觉得有多累,有时候自己还会情不自禁地扮演起书中人物,自言自语起来。 好在这工作都只有她一个人在做,就算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也没人会知道。 「是夜,帝问后:『卿何故不足心?』 后应日:『臣妾意为人上人,女子亦可做男子臂膀,龙凤亦可比翼齐飞。』 帝惊问日:『何出谬论?』 后答日:『肺腑之言。』 」 这一段纪录是前代顾皇后在未登后位前,和圣元皇帝的一段对话。昨天她读到这里的时候,很是惊异,一个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胆地和丈夫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所要,是谁赋予她这份勇敢?或者该说是狂妄?而这位皇帝,又如何能容忍得了她的狂妄和自信,甚至最后许以国母之位? 「肯定是史官胡写的。」她背完这一段,自以为是地否定掉史中的言论。她不信一个女人得到的荣宠可以如此深厚,男人是不可能允许女人有机会爬到自己身边的,更何况是龙凤比翼? 将《皇后传》默想了一遍后,她提着脏水下楼,岂料一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水桶倒下的时候脏水也泼了出去。 她轻叫一声,哀叹道:「哎呀,这下子楼板又要重擦了。」 顾不得自己膝盖手肘都磕破,她急忙捡起水桶,赶紧收拾。忽然间,她觉得眼角处像有什么光亮闪了一下似的,侧目去看,不禁楞住! 在藏书楼的一侧,有几株栀子树,其中一棵树下却躺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银白色的衣服,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似的。 唐可怡丢下水桶,急忙跑了过去,碍于自己一身的脏污,也不敢去碰那人,只是「喂」地叫了声,想把他叫醒。接着,她看到那人的脸时,又怔楞了。 从家乡出来,一直到东都入宫,她未曾见过这样俊秀的少年,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清俊秀雅,长眉入鬓,连睫毛都长如羽翼般浓密,只是那张脸却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呼吸也十分微弱。 「这位,这位……」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来历,是来宫内的王宫亲贵吗?看那服饰,不是侍卫,也不是太监。她入宫年头虽久,见的人却不多,也没有人给她讲解这方面的知识,不懂得从衣服上看人身份。叫了好几声之后,她才勉强找了个称呼,「这位公子,您是不是病了?别躺在这里了,会受凉的。」 好久,他动都没有动一下,就在唐可怡想着是否该去找人帮忙的时候,只见那两排羽睫抖动了一下,然后微凉的秋光从羽睫后隙出! 天,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就那样满是水雾,迷迷蒙蒙地注视着她。 那一瞬间,她甚至想,若他是个女子,该是倾国倾城了,不知道他娘会不会是宫里的哪位嫔妃? 「妳是谁?」淡淡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慵懒,只是太过微弱。 她急忙回答,「我是这里的宫女。公子,您病了吗?要不要我去找太医?」 黑眸闪烁了几下,接着他优美的唇形向下扯了扯,「唉,我又晕倒了吗?这一次不知道晕了多久。」 「公子身体不好?」她本能地关心,实在不忍见这样一个美少年被病痛折磨。 「只是顽疾,怕是不能根除了。姑娘可否扶我起来?」他客气地问。 唐可怡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衣服,「公子,我身上……有点脏,不敢玷污了您的衣服。」她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却也看得出那身华服必定价值不菲。 他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无碍的。多谢妳喊醒我,否则我只怕要睡到明天早上了。」 他将一只手递给她,那手指修长白净,也美得像画一样。 唐可怡这一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低着头,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之后,将自己的袖子挽起,这才轻轻地扶住他,用尽力气将他扶了起来。 他站起来,身材比她略高一头,因为清瘦,连身上的衣服都好像会让他不胜负荷似的。 他轻轻呼了口气,又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她,微笑问:「可否请问姑娘芳名?」 不知怎的,他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唐可怡的脸红了,或许是因为自小到大都不曾和陌生男子这样亲近地说过话,她支吾了好一阵,才说:「我家中人都叫我小怡。」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真是找打,人家问的必然是她的全名,她却将小名先说了出来,好像和人家有多熟似的。 果然他眸如春水,笑吟吟地说:「小怡,妳名字听来很可爱,只是好像要占人的便宜。妳的全名是什么?」 「唐……可怡。」她从不知和人说起自己的名字会让自己如此紧张又心慌,好像生怕自己的名字会羞辱到对方似的。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念了一下她的名字,「唐可怡!嗯,这名字不错。妳是哪年入的宫?」 「太长十三年入的宫。」 「今年十六岁了?」 「嗯。」 「一直在这里吗?」 「是的。」 「这里岂不是很闷?」 「还好。」 他淡淡地问,她淡淡地答,不知不觉中,才发现自己已经和对方来到藏书楼楼下。 唐可怡一惊,赶紧阻斓,「公子是要上楼吗?我刚才不小心洒了水,现在不能上,楼梯太滑。公子稍等一下。」她赶快去找了好大一块布,铺在楼梯上,用尽力气去清理刚才弄脏的地方。他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看她一脸从容宁静地忙碌着,动作娴熟有条理,没用了多少工夫,就将楼梯上下擦干净了。 「一天到晚做这些事情很累吧?」他问道。 「不算很累,只要心中不想着累就好了。」她笑着说,还不忘安慰他,「公子的顽疾会不会有一部份是心疾?若公子心中不想,病情就会减轻一些。」 他挑起秀逸的眉,笑道:「有道理,以后我试试看。」 「试试看什么?」她却有点不解。 「试试看妳的话,若是我不想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晕倒。」 唐可怡不禁笑了出来,「这该怎样试啊?你每试一次,其实心中就会想一次,本来是该忘记的事情,却反而会记得更清楚。」 他只是笑笑,没有再接话。 等她把楼梯全都清理完毕,这才侧身说:「公子想找什么书,现在就可以上楼去找了。或者我帮公子找来?」 「妳不问我是什么人吗?或者是否有旨意可以上楼看书?」他却反过来问她。 这下倒把唐可怡问住了。说了半天的话,她还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而看书需要圣旨许可的规矩,她并不清楚,只因为这藏书楼八百年不会有人来,顶多只是太监奉命取书,从没有哪个主子亲自来的。 见她楞神儿,他再笑道:「妳怎么对宫中的人事好像全不知晓似的?这四年妳是怎么过的?」 她尴尬地陪笑,「我日子总是过得浑浑噩噩,上次内宫总管张公公奉圣命来拿书,我还问人家是哪个宫的,让张公公把我骂了一顿。」 他凝视着她,直到看得她的脸又红了,才说道:「我不上楼了,妳帮我去找一本书吧,书名叫……《琴韵书》。」 「公子稍等。」她上了楼,记得那部书是一本琴谱,也曾看过,很快就将那本书找到,送了下来。「每次宫里差人来要书,我都会记档。公子要我把这本书记档在哪里?」她虽然和他相谈甚欢,却也没忘该遵守的规矩。 他接过书,悠然一笑,「妳就写……兰陵宫差人来取即可。」 「兰陵宫。」她赶快记在心里。 记起兰陵宫曾经是皇帝胞妹长乐公主的旧居,但是长乐公主已经嫁出宫了,现在那宫里还有人住吗?他握著书,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妳天天都在这里?」 「是。」 「那,改日我来找妳还书。」他对她展颜浅笑,空灵的背影就好像御风而行一般,看得人心都醉了。 那一夜,唐可怡的梦中都是那一道雪白的身影,和那双幽邃美丽的黑眸。那慵懒的笑容、清瘦的身姿,有点像时常伏在藏书楼楼角的那只黑猫。据说那猫是皇后陛下的心爱宠物,所以连猫的气质都变得骄矜。 不过这少年气质清贵,显得可亲,并不以势压人。 他,到底是谁呢? 这几天唐可怡一直希望惠明萱能来找她,想向她打听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但大概是惠明萱这几天过得还不错,一直都没有来烦扰她。 又过了几日,负责管她的老宫女神神秘秘地问她,「小怡,那个经常来找妳的朋友,是叫惠明萱吧?」 唐可怡点点头,心头又是紧张又是不解地问:「怎么?她出什么事了吗?」 老宫女笑了笑,「是出了点事,不过是好事。小怡啊,妳这个朋友还真的有些本事,陛下看上她了,听说已经封了贵人。」 她一楞,只觉得是在梦里,疑问道:「怎么会?」明萱不是一直都是负责最低等的活儿吗?怎么会见到陛下? 「说来是那丫头机缘造化。那天本是她在后院当差,陛下来皇后寝宫的时候,皇后在午睡,陛下随意在院中逛的时候,觉得口渴,也没有问人要茶,居然自己去了后院,就撞见她了。这丫头有些姿色,还很有些口舌,一下子就入了圣心,三天后就封了贵人了。我以为她和妳的关系这么好,肯定会第一个和妳报喜。」 「还没有,那,真要恭喜她了。」她不知道该喜还是忧。 她没想到这「如愿得偿」四个字真的会有事实印证,本该为朋友高兴,但后宫之争,自古有之,父亲当初在她入宫前就谆谆教导,不是没道理。做个寂寞宫女虚耗青春,可以相安无事,现在明萱卷入后宫争斗,能不能平安一生就不好说了。 不过最让她伤心的是,自此身边就少了她这个唯一能和她说知心话的朋友了。 又过了几日,宫里为一位老太妃准备寿诞宴席,许多宫女都被抽调过去帮忙,老宫女本想叫唐可怡也去的,但想了想,还是让她留下。 「这边总不好都没留人,妳还是留守吧。」唐可怡也不失望,她本来也怕自己在藏书楼散漫惯了,到了那种大场面会有失仪的行为。 夜里,站在藏书楼的最上层时,一边是月华皎洁,远处又是灯火辉煌、人声隐约,她不禁畅想― 现在的明萱在忙什么呢?是不是也坐在主子们的席位上,和皇后嫔妃们闲聊家常?皇帝对她好不好?倘若皇帝一年到头也没想到去宠幸她一次,她也会快活地过下去吗? 想到这里,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寂静的夜幕下,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她好像忽然听到楼梯的木板声响。这个时候是不该有人来这里的啊?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楼上不仅没有烛台,她随身也没有带任何防身的东西。难道是贼?可是小贼怎么敢入皇宫?又怎么会到这里偷书? 她心头正千回百转地胡思乱想,那人已经走了上来,站在楼梯口停住,迟疑地出声问道― 「小怡?妳在吗?」 听到那声音,她骤然放松下来,连声响应,「我在我在!」 那身影刚要往她这边靠过来,她急忙喊了声,「别乱动,那阶梯有几个板子松动了,容易绊住,你等一等,我扶你过来。」 唐可怡几步走到对方面前,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从他身上飘来。 像是非常熟稔似的,他抬起一只手,让她握住,而她小心翼翼地指点着他抬起腿,绕过那些跷起的板子,将他领到窗户边。这窗子的高大,完全打开后,月华洒入时,倒比点上蜡烛还显得明亮。 她悄悄地打量起身边的他!至今仍不知道名姓的这位少年,今夜他换了一件衣服,月光之下,这衣服银白如水,衬托得他白俊的面容更加清朗,那双眸子也比星光还要幽亮。 「公子是来还书的?」她看到他手上握着那天借走的书。 他笑着将书给她,「是啊,怕再不归还妳就要被责骂了。」 「没事,平时也没有人来查阅藏书的事情,每两年,内务府才会会同兰苑阁将书目清点整理一番,若有破损,就拿去修补或者重印。不过我看上一次他们清点时也不怎么认真,只怕丢了几本书都不知道。」 他侧着头听她说话,与其说是在听,倒不如说是在看她。 唐可怡说了好一阵,才意识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不禁羞涩地低下头,将那本书赶快插回到原来的书格中。 「这里的书妳都很熟悉?」他看她在黑暗中都可以准确地摸到书籍原来摆放的位置。这里藏书至少上万册,要毫不迟疑的找到原来摆放地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问:「我若是说了实话,公子会不会告诉别人?」 「什么话?」他饶有兴味地追问,又给了保证,「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 唐可怡一笑,悄声道:「其实这里的书我看过一遍了,所以闭着眼睛也记得它们摆在哪里。」 「这么多书妳都看过了?」少年露出讶异的表情,显然不信。 「要不要我背书目给你听?」这寂静的夜色里,也不知怎的,她的话比平时要多了些,自然而然地就将他当作朋友一般,全无戒备。 他撩开衣襬,席地而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说:「妳背来听听。」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 「《东岳史记》 、《先祖传》 、《列国图海志》 、《锦绣验玑册》 、《春华秋实录》 、《澜沧集》 、《归原策》 、《上穷碧落传》 ……」 她一口气说了上百个书名,说得他起先的玩味表情渐渐变成了讶异,直到她背到了《资治通鉴》 ,他忽然打断她,「东岳的书读完,连中原的书妳都读过了?」 「中原的书内容更加博大精深,一部《庄子》我就看了一个月才看懂了一点皮毛。」她不禁感叹,「相比之下,我们东岳只有区区几百年的历史,要学的还实在是太多了。」 少年幽幽地望着她那一脸的心驰神往― 小小的脸颊上好像焕发着某种动人的神采,他不禁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了那么多的奇人奇事,心中向往吧?」 心事被人看破,唐可怡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是有些向往,不过个人有个人的命,心态平和一些就好了。」 他望着她,静默片刻后又问:「小怡,妳天天在这里扫地,不会寂寞吗?告诉我,书中到底有什么,能让妳耐得住这里的寂寞?」 她歪着头想了一阵后才认真地说:「书中有做人的准则,有大千世界的精彩,有修身立命之道,甚至还有如何种花养草的方法。我每日看着这些书,就好像和老友见面,当然不会寂寞。」 他微笑的听她讲话。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神采奕奕,天真清澈的眼波不停地闪烁着,似乎可以驱散这楼中的阴冷和黑暗。 他像是听得入神,一只手不知不觉地搭在她的膝头上,等她发现的时候,他依然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在听她说话。 她的心头坪坪直跳,又不敢动一下,怕惊扰到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也不知道她说了多久,他终于将手收了回来,伸了个懒腰,说:「很晚了吧?妳也该睡了,宫里的人可能要找我了。」 「哎呀,打扰公子休息了。」她忙着站起身来,尽管双腿早已盘得酸麻,她还是先欠身起来扶他。他的腕骨很细,像是一捏就会折断似的。她忍不住说道:「公子应该多吃点东西才好养壮一点。」 「我吃饭向来挑剔,进食也不太多。」他已经很习惯她和自己肌肤相触,甚至将身子微微靠着她的肩头。他身上不知道是熏了什么香料,混着他的体息,让她有点头晕。 唐可怡轻手轻脚地将他搀下了楼后,他并未立刻离开。 站在院中,他回头望她,若有所思地说:「今夜和妳聊得很开心,就是有些口渴了。改天我再来时,妳准备点茶水给我吧。」 「好。」她脱口应道,心中只是欢喜着他还会再来这件事,却全然没想到该问他何时备茶,该准备些什么茶叶?他又怎么会如此自如地出入这座皇宫?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向四周瞭望,院内的那几株栀子树静静伫立,像暗夜仙子一般,身姿姑娜。他望着那些树问她,「小怡,妳喜欢栀子树吗?」 她点点头。 其实花花草草对于她来说,并没有特殊的好恶,承认喜欢栀子树并不是因为明萱曾和她说过的那些关于栀子树与先祖帝后的爱情传奇,就算现在这里种的是别的树,她也一样喜欢。 但他却继续说了一句让她今生都忘不了的话!「我很喜欢,而且……栀子花也很像妳。」就因为这一句话,那一夜她立在栀子树下,几乎一夜未眠。 她当然听得出这是赞美,但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用这样动人心魄的语句来赞美她,也不知道当他这样说的时候,自己的心,为何好像醉了一般,甜蜜得不曾睡去,便已经有梦…… 第三章 在距离藏书楼不到一里的皇宫另一处,兰陵宫门前有几名宫女正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不停地向外张望。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一抹银白色人影从远处现身,宫女们又惊又喜地奔过去,连声说:「王爷,陛下一直在找您。」 「知道了。」他冷冷淡淡的回答。 从花影扶疏中走来的这名少年,正是藏书楼中,让唐可怡百般惆怅的那个人。 皇甫夕一边走进宫门,一边随口吩咐,「让人到陛下那边送个信儿,就说我累了,已经睡下。」 「王爷,还有人想见您。」另一名太监躬身说,「正在宫内等您。」 「以后无论是谁要见我,都在宫外等。」他露出一丝不悦神色的走入宫门。 「四弟,今天心情不好吗?怎么连寿宴都不参加完就自己跑出来了?」爽朗的笑声之后,是一个年轻的宫装少妇,在院子里轻快地迈着步子,像是跳舞一般。 他看到她,叹了口气,「二姊,妳在寿宴上已经很出风头了,怎么还不赶快回府去睡觉?」 「这兰陵宫可是我的,我想几时回来就回来,难道还要你管着?」长乐公主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捏住他的脸,大声慨叹,「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怎么脸上都没有几两肉,看你现在瘦成这个样子,倒可以与传说中的赵飞燕相比了,你若是个女子,只怕要去练那掌上舞。」 皇甫夕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掌,「妳找我有事?」 她笑道:「是有事。陛下刚才让我问你,是否有意出使东海四国?」 「是一朝三国吧?」他冷笑,「我没兴趣,妳去和陛下说,他休想藉这个理由把我打发出京。」 「唉,你怎么这么不体谅别人的好意呢?你要是出去转一转,一来就当游历四方,总好过一天到晚困在这东都之内;二来,也省得你总和陛下斗气。你以为他这个做大哥的,还能容得下你多久?」 「容不下我就杀了我啊。他敢吗?」他倔傲地撇撇嘴,满院的灯火之下,那唇色泛着优美的珠光。 长乐公主笑叹着搂住他肩膀,「你这叫恃宠而骄,知道大家疼你,就老是让我们为你生气着急。夕,你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年,该十九岁了吧?」 「那又怎样?」他挑起眉。 「怎样?你该成家立业了。你知道这满朝亲贵中有多少人急着巴结你,想和你攀上亲事的?皇室中的那些美丽姑娘,又有多少把你当作未婚夫婿,暗自倾慕?你也该收收心,想想正事了。」 「正事?我不是一直在办正事吗?」皇甫夕冷哼一声,「若只是为了给我找个女人,这有何难?」 「只是找女人当然不难,你和玉姗郡主纠缠不清的事,早成了皇室中人人皆知的秘密。听说前几天,你还惹得王尚书的女儿为了你在家中绝食,誓要非你不嫁。夕啊,你要做个多情圣手还是醋海狐狸,我可不管,我只希望你能多点快乐,不要一天到晚都皱着眉头。」 听得出她话中关切之意,他对她展颜一笑,「二姊,妳真的很啰峻。好了,我向妳保证,以后一定会多笑,少皱眉头。」 「若不是发自内心的笑,笑也无益。」长乐公主倒像是看透了他一样,慨叹一说,然后指了指殿中桌上的一壶酒,「那是你要的玉楼春,我帮你找到了。刚才在宴会上人多眼杂,不好当面给你,现在亲自给你送来,我这个做姊姊的,算是很给你面子了吧?」 他这才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柔声说:「还是二姊对我最好。」 她笑叹道:「嘴巴这么甜,只怕还有别的事情要让我做,我还是赶快走好了。这玉楼春你自己也当心点,虽然不是毒药春药,但是喝多了也会伤身,否则也不会成了宫中禁酒。」 「我知道。」皇甫夕将那酒壶塞子打开,一股奇异的酒香扑鼻而出。他不禁低声称赞,「这酒香当真如传说一样,会让人迷失心智啊?」 夜色下,那可以魅惑人的黑眸照照生辉,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封号!德王。 但在众人的口中,他更多的时候被说成是「邪王」,他生母乃是先皇太后,因为是老来得子,自他出生后,先帝和先皇太后都非常宠爱他,人人都说,若不是他年幼,太子又早已立好,只怕他就是皇储。 先帝死后,他被封了王,又因当今皇帝迟迟没有子嗣,所以朝野上下皆默认他是皇位的第一继承者。仗恃着在皇室中向来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皇帝的庇佑、二姊的宠爱和照顾,他向来是风流不羁,散漫到了极点,尤其他长着一张可以骗过所有人的脸,就是心中计算着各种阴谋诡计,脸上依然可以笑得纯洁无邪,牲畜无害,让人根本就没想过要对他起戒心。 顽劣成性,这是当今皇帝对他的评价。他听后也只是张扬地哈哈大笑,照单全收。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他就是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哪怕揉碎了多少芳心、惹恼了多少红颜,也毫不在意。 既然她们爱他,就该承受爱过之后痛极的代价。 近来那些官家千金,让他应付得有些腻了,偶然在宫廷角落发现的那株小花倒让他很有兴趣。 那日他只是走得累了,随性在树下躺躺,被那个根本不认得他的丫头吵醒,本想逗逗她而已,没想到她倒是纯洁得像泓清水,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她真的不认得他?还是故意装成不认识?就像那些躲在角落里的宫女,伺机寻找一个可以登上高枝的机会。忍不住的他还想再去试探一下,都怪宫廷的生活无聊寂寞,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才好打发。 他可不想去什么一朝三国当出访使节,颠簸的海上之旅会要了他的命,也会让他被迫收敛起所有轻松惬意,不得不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搞不好出门在外得看人脸色,折损了他的骄傲。 他向来胸无大志,只想做这样一个玩乐王爷,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反正天下人都是这样虚度岁月的,多他一个也无妨。 唐可怡再见到惠明萱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那一次她被老宫女指派送一套书到拜月宫去,这类事情向来是太监来取书,听说是指名要她拿去,她暗自疑惑自己入宫这么久,和各宫娘娘都不认得,宫中的路有的不熟还会走得迷失了方向。再说,她也想不起来拜月宫的主子是谁? 直到进入那座金碧辉煌的拜月宫,见到那位妆点得雍容华贵的朋友,她才赫然明白过来。 「你们先下去吧。」惠明萱端着架子,将周围的宫女都打发了之后,才露出本色,笑着拉住她的手。「小怡,我真想妳啊。」 「拜见娘娘。」唐可怡虽然也笑着,却不敢忘了宫里的规矩。 惠明萱急忙拉住她,「快别这样了,我让那些奴才下去就是为了咱俩说话方便的。唉,放眼宫里,我可是只有妳一个朋友。妳知道那些娘娘现在多恨我吗?这几日陛下都是在我这里留宿的。」 她说起这话时,表情又是骄傲,又是喜悦,还带着些初为人妇的羞涩。 唐可怡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单纯问道:「陛下很喜欢妳吧?」 她的脸腾地红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男人嘛,还不是那样……在人前正正经经,人后就色迷迷的。」 还是不大明白她所说的「那样」是怎么样?但是说到男人,唐可怡想起自己那个憋了好久的问题。 「明萱……哦不,娘娘。」她连忙改口。 惠明萱却又不依,「还是叫我明萱吧,这里又没外人。」 「明萱,妳知不知道宫里有哪个职位的人,可以自由出入藏书楼?」 「藏书楼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有什么不能出入的?」现在的架子大,口气也大了,「别说是以前的我都可以随便进出,就是最低等的侍卫也能去。」 那……他是侍卫? 唐可怡想了想,又问道:「兰陵宫是长乐公主的旧居吧?」 「对啊。」 「现在那里还有人住吗?」 惠明萱笑道:「以前是没有人住的,不过近来德王住在那边了。」 「德王?」她歪着头想,「是陛下的四弟?」 「对,我以前和妳说过的,德王的府邸最近正在翻修。说来也是这个德王不安份,一定要把他的府邸重新用紫琉璃修顶,再用汉白玉铺地,然后说府里太吵,长乐公主和他姊弟情深,就把自己的旧宫让给他住了。」 她沉吟着。那个少年,莫非是德王的人,替德王来藏书楼取书? 「妳问这些做什么?」惠明萱疑惑的反问,「宫里的事情妳不是向来不打听的吗?」 「总是……会有些好奇的。」唐可恰还理不清自己的心也不想说太多,她是很想知道那个少年是谁,但又好像有点怕知道他到底是谁。在一切没有说破之前,她可以和他一起无拘自在地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若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万一他又是个有来历的,她岂不是要失去了这份快活? 「小怡,妳在想什么?」惠明萱见她一直出神,推了她一把。忽然间,她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吞吞吐吐地说:「之前我和妳提过,若是我做了妃,就把妳引荐给皇上的话,妳……不要太当真,这种事情,也急不得,妳看我等了这么久才有这样一个机会……」 唐可怡见她一副为难的样子,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表明心迹,「明萱,妳在想什么啊?那时候我就说了,我无意留在宫中的,无论是做主子还是做奴才,我都志不在此。我只盼望着能早点出宫回家。倒是妳,现在做了娘娘,一言一行都要小心,既然妳现在这么受宠,肯定会是众矢之的,要保重啊。」 惠明萱这才展颜笑搂过她的肩膀,「妳真是我的好姊妹,妳的话我会记得的。只是看妳还留在藏书楼那边受苦,我心中着实不忍,改天我和陛下求求情,把妳调到我这边来。」 「千万不要。」她连忙摆手拒绝,「我在藏书楼真的挺好的,每天打扫完就可以看书,只怕学士府中的那些大学士们看的书都没有我多呢。」惠明萱叹道:「那好吧,就随妳的意了。等妳出宫时,我一定封妳一个红包,把妳平平安安地送回家。」 好友的心意,唐可怡心中是很感激的,但她向来只闷头过自己的日子,并不羡慕别人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会婉拒调离藏书楼,一来她舍不得那楼中的书,二来是不想卷入内宫的是非之中,三来……她还希望有机会再见一见那位少年。 自他上次留下那句动人心魄的话之后,两人已是一个月没有再见面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常住这宫里的人?抑或许,他没想要再过来…… 也许这一生他们其实都再也见不到了。 思忖着,心中很是怅惘,就这样踱着步子慢慢地回到藏书楼所在的瀚海苑内。 似是心中有所触动似的,唐可怡下意识地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他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栀子树下。 骤然间,所有的记忆都冲出闸门,和眼前的景象重迭在一起,紧紧地揪住她的心头。她有一瞬间楞住了,接着飞也似的奔到树下,那抹白色身影仍是那样平躺着,任由华贵的衣衫被尘土沾染也不以为意。 「那个……你……公子……」唐可怡叫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又昏倒了吗?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试探他的鼻翼。还好,还有呼吸,只是他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到底他的身体差到什么地步?怎么会经常昏倒? 接着,他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声,然后睁开眼,用那双雾气蒙蒙的黑眸困惑地望着她,看到她眼中的关切和惊慌,他才微微一笑,问道:「我又晕倒了吧?」 唐可怡将手中的书匣丢在一边,伸手扶着他,「别起得太猛了,否则会头晕。我看我去帮你叫个太医来看看才好。」 他却一伸手,反将她的肩膀圈住,斜斜地倚靠着她,柔声阻止,「小怡,我没事的,只是身子偶尔不大舒服,坐一会儿就会好。」他还用玩笑似的口吻说:「听说吸了栀子花香的人就会心旷神怡,这花香还能包治百病。」 但她依旧蹙着秀眉,困惑地问:「真的吗?倘若真是如此,你怎么总是在这树下晕倒?也许这花香反倒会害你发病。」 「我真的没事。」他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妳的肩头平平的,正好做个枕头,可惜妳太瘦了,不能躺得舒服。」 她的脸颊火热得胜过夏日朝阳,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讲得如此亲腻,举动做得如此自然又不让人厌烦? 唐可怡嗫嚅道:「你、你比我还瘦呢。j 他轻笑出声,「所以妳扶我的时候,总像是扶着一根树枝吧?」 「才不是。」她连忙宽慰他,「你挺……柔软的。」 说完她真想打自己的嘴巴,这叫什么话?她在他面前为什么老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胡言乱语? 他的黑眸流闪着奇异的光芒,脸颊贴得她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节拍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小怡……我想抱抱妳,可以吗?」 他温柔的低语在她的脑中轰的一声,好像炸开了一片花园,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她的眼前闪耀。接着她感到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滑落,搂到她的腰上,呼着热气的柔软双唇就贴在她的脸颊一侧,彷佛只要他轻轻偏一下头,就会与她的肌肤紧紧贴合在一起。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僵直地坐在那里,像个泥塑一样的任人摆布。 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之后,皇甫夕好奇地偷偷从眼皮下打量着她― 这反应不是假的,因为没有人可以在他的臂弯下这样战战兢兢地轻颤着,还强自镇定。 只从她这一个反应中,便可以判断,她是没有承受过男女之情的,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和陌生的异性相处,更不知道当异性示好时,自己该有怎样的反应。 这让他更觉玩味有趣。他故意叹息道:「这宫里到处都冷冷冰冰,只有妳的身子是暖的。」 这话又让她浑身一震,总觉得这话让她听得心酸,没来由的会想心疼眼前这个男人。 他该是不缺爱的吧?如他这样一个男子,除了她之外,很多的女孩子会倾慕于他,以他的魅力,哪怕只是宫中一个小小护卫,都不会缺少能给予他温暖的人。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 皇甫夕的头枕在她的颈窝里,很满足似的懒洋洋地伸着双腿,「好渴,真想喝口茶。」 「哎呀,我准备了茶给你。」她轻声叫道。「我进屋拿给你吧。」自从他上次走时留话说要她准备茶等他,她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但是她的地位低微,能拿到的茶叶并不算好。 唐可怡有些自惭形秽的苦笑,「不过那茶叶可能不大好。你不要笑话。」 「是妳倒的茶,自然就是好的。」他的言词甜蜜,「只要能解渴就好。喝了妳的茶,我还有话和妳说。」 两人一起站起来后,他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从她头顶取下一片落的花。 「看,栀子花都落到妳头上了。我说妳像栀子花,你们还真有缘份。」 她楞了楞,看着他修长手指上捏的那片花瓣,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被他捏在指尖一样。 「小怡,还是不去喝茶了,」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的那份失落,赶紧说出下文,「我想起我那里还有更好喝的东西,等我去拿给妳。」 他转身就走,她连忙在身后轻声叫道:「钦,你……」 「什么?」他回头看她一眼。只见她咬着嘴唇,欲说还休地望着他,嗫嚅了好一阵才问出口,「你……你叫什么?」 皇甫夕挑起眉尾,却没有回答,故意丢个悬念给她。「以后妳便知道了。」 见他潇潇洒洒的走掉,唐可怡的心也像是被他的脚步拽到了好远。虽然问出了口,最终却是没有得到结果。他说他还有更好喝的东西,是什么?还有,他也没说要去多久? 兰陵宫距离这里不算远,一盏茶的工夫应该就能回来吧? 不经意低下头,她看到两团脚印,有他也有她的。这脚印交迭在一起,没有任何缝隙,没有任何芥蒂,就像两颗纯净的心,毫无阻碍地踏出一致的步伐。 妳喜欢栀子树吗?我很喜欢,而且……栀子花也很像妳。 地上那一片栀子花瓣,似是他刚刚从她头上摘下的那一片。她蹲下身拾起来,握在掌心,彷佛还可以感受到他手中的温暖。那样温暖而绵柔的热度,就像他带给她的感觉。 皇甫夕刚刚从兰陵宫拿了一壶玉楼春,就有太监来传话,说是皇帝要见他。他虽然向来恃宠而骄,懒得对皇兄阿谀奉承,但是圣上有召他也不得不去应付一下。 懒洋洋地去到卧龙宫,看皇帝皱着眉头正在等他的模样,他笑着敲了敲殿门,「德王皇甫夕请求晋见。」 皇帝看他一眼,哼道:「少装调皮,赶快进来,我有正事和你说。」 「皇兄的事情,再小都是正事,我的事情,再大都是调皮。」他施施然的走进去,拱手一揖,问:「不知皇兄召见,是有什么旨意要吩咐啊?」 「那天长乐公主已经把朕的意思带给你了,该是朕问你,到底想怎样?眼看你都要到弱冠之年了,还要这样一天到晚地玩下去吗?」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 皇甫夕却还是笑嘻嘻的,「难道皇兄还怕我把东岳玩垮了?江山社稷之事我又没有插手,皇兄气什么?怕我抢了你的王位不成?」 「皇甫夕!你少和朕在这里东拉西扯!」皇帝一拍龙案,勃然大怒,「你心中 明白朕的意思!最近你是不是又去招惹玉姗郡主了?那丫头这两天哭哭啼啼地找皇后,说你欺负她了,让你一定要娶她,我看你怎么办?」「我欺负她了?」他一副好笑的样子,反问道:「陛下怎么不去问问她,她是怎样勾引臣弟的?几句话没说就宽衣解带,臣弟又不是柳下惠,美色当前,怎会视而不见?」 「若她肚子里留了你的种,你准备怎么办?」 皇甫夕哼哼一声,「那也随她。露水姻缘本就是你情我愿,我没强迫她生我的孩子,她若是因此要挟,我也不会甘心被制。」 皇帝狠狠地咽了一口气,咬牙说:「四弟,你不要让大家后悔宠坏了你。你为人做事,总该有原则和底限,人家女孩子总是清白之身,给了你,是想依靠你一生一世,你随随便便就毁了人家的清白,也就是毁了人家一生。」 他却不以为然。「皇兄,我不是你,看中哪个女孩子,要了她,就封赏一座宫殿把她养起来。那是属于你皇帝的特权,而我要的是自由,皇兄还记得自由的滋味吗?您若是记得,就不会这样命令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皇帝很不赞同他的话。「你少拿『自由』 来掩饰自己犯错之后该承担的责任。朕给你两个选择,一,赶快娶妻,安定下来;二,出使海外,做些男人真正该做的事。」 他叹道:「唉,我若是这两件事都不选,皇兄想怎样?把我杀了吗?」 皇帝眉毛一拧,「你若是三番两次不理睬朕的好意,朕只好先把你关起来,闭门思过些日子,盼你能快点醒悟!」 皇甫夕也沉下脸来,「闭门思过?也好,我这就回兰陵宫去思过,皇兄不必再为我发愁了。」 他一刻都不再待,躬身行礼之后,径自大踏步地向外走。 皇帝气得丢下一个砚台,大声说:「皇甫夕,你站住!」 他侧过脸来,问:「陛下还有什么旨意?」 好一阵沉默之后,皇帝才叹道:「你这个脾气,真让人拿你没办法。你不要嫌皇兄爱跟你讲道理,说句真心话,你就没想过你也是皇储吗?若是朕哪天走了,身后没有子嗣,你就是皇帝,到时候你要怎样治理这个国家?就以现在这么随随便便的轻慢态度吗?」 「明日之事明日忧,皇兄,你想得太多会有白头发的。」皇甫夕说完便走出殿。 宫外的太监陪着笑问:「王爷的事情办完了?」 「本王的事情几时轮到你这个奴才插口?」他冷冷斥喝,收起平日一贯的可亲,让那名本来想过来讨好的太监吓得再也不敢多说什么。皇甫夕满心的恼火,一路气呼呼地回到兰陵宫。 宫中众人见他脸色阴沉,很是少见,但谁也不敢上前询问原因。 他入内走进寝宫,将门重重地撞上,摘下墙上的一张琴,胡乱地弹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太监在宫外说:「王爷,御膳房来问王爷要吃什么?」 「本王没胃口,今日不进食。」琴声铮的一整戛然而止,像是琴弦被弹断了。 殿外再也没有人敢来说话。 直到夕阳西下,夜幕低垂,皇甫夕才缓缓抬起头,看到殿内的青石板上,已经一层清辉。 这清辉的颜色幽幽淡淡、清清冷冷,似是可以将他、心中的躁动平静下来。 发过了脾气,他总算是心情好了些,可以冷静思考皇兄的话。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端着一张看不清真实面目的笑脸,他喜欢站得远远的,在心中鄙夷地看着世人为了各种目的辛苦奔波。他自认是上苍的宠儿,生在帝王家,身受宠爱,心中所想、眼中所爱,没有不触手可及的,向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最厌恶被人束缚。父皇母后在世时,因为他是年纪最小的皇子又生得漂亮聪颖,对他极为宠溺,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来送他。 两位姊姊待他也是如宝似玉,只要他叹口气或者动动眉毛,姊姊们不等他开口,就会先把他看不顺眼的人事物除掉。 这样悠悠闲闲又可以任意而为的日子,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理由要放弃? 将琴一推,他伸了伸有些僵硬的双臂,这时候才觉得肚子饿了,便喊了一声,「来人!」 殿外值守的太监这时候才敢打开殿门,探出头来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准备点吃的,叫御膳房做一份春思卷,配几碟小菜送过来。」 他吩咐下去,过了一会儿,御膳房便将做好的膳食端上。他一边用膳,一边端起桌上的酒壶,倾倒出一杯酒,滑下腹的那股热流瞬间暖了身子,更如电光石火一般,让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 玉楼春! 唐可怡! 藏书楼静悄悄的,美丽的月光照在楼阁四周,映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暗夜中的一幅画。 皇甫夕再度来到这里的时候,天早已全黑,但是在那裸栀子树下,却有一道纤细的身影,靠着树干,似是一尊优美的佛像。 「小怡!」他不敢置信地小声喊出她的名字。 那「佛像」动了动,疲倦而欣喜的声音响应过来,「你……回来了!」 他对她笑,朝她靠近。「原来妳还在这里!难道妳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可他手掌刚刚贴到她的肩膀上,她的身子竟向下一软,倒了下去。 他急忙扶住她,她轻声呻吟,「我的腿好酸,好累,站不住了……」 皇甫夕震动地望着她小小的面孔,虽然脸上满是疲惫,却有更多宽慰的笑容,好像看到他回来,可以了结多么重大的一件心事。 他坪然心动,毫无预兆地忽然吻了她,将那颤抖嗫嚅的唇瓣及微弱的呼吸都一并覆住。唐可怡身子瑟瑟发抖,两只手甚至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迷迷糊糊地任由他将自己的纯真肆意抢去。 「小怡,是这花香……让我对妳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但如果妳能宽恕我的罪,请允许我罪上加罪。」 他柔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低哑,让她听得心旌摇动。她不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怎么会是「罪」?如果那是罪,那这罪也太让人快活了。 「小怡,我想抱妳,可以吗?」 他幽亮的黑眸在暗夜中散发着魅惑人心的光泽,这句话,是他第二次问她了,她还迷醉在刚才那个让人窒息的深吻中,甚至搞不清他到底在问什么,更不懂得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她知道他需要她的回答,于是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好!」 得到她的响应,皇甫夕眸光一亮,下一刻,他将她按倒在满是栀子花瓣的草地上,借着乌云遮蔽了月光的这一刻黑暗,大掌灵活熟练的将她的衣裙撩起,清凉的手掌袭上她满是处子香气的柔软胴体。 她还是个女孩子,青涩而未经人事,但是在他的手掌巡游下,属于女人的每一处反应,她都不可躲避的热烈响应。唐可怡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忽然变得不受控制,随着他的手指游走,战栗着、低吟着,急促地喘息着,像火焰一样地燃烧着。 忽然间,一种奇怪的疼痛从身下传来,她本能地皱起眉,呼吸像是要在这一刻终结。但当她的眼睛透过一层水雾,依稀看到他古怪的表情时,她放弃了所有的抗拒,让他可以自由地在自己身上驰骋。 他又病了吗?他的表情看起来又像是痛苦又像是狂喜,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原本冰凉的肌肤也变得滚烫。 现在她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她犹豫着,迟疑着,不知道该怎样帮他。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腰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抱紧我。」 听到他的命令,她放弃了所有狐疑猜想,放弃了所有不安和恐惧,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他的腰如棉柳一样的细而柔韧,此时更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剧烈的颤动着,带着她,逐渐丢失了神智,陷入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快感之中。 当乌云慢慢散开,月亮的光辉重新普照大地之时,她的双眸流出泪来,渗进身下的土地中,浸透了花瓣,也浸透了那一刻皇甫夕的灵魂。他望着这张喘息连连的酡红小脸,这两行璀璨闪烁的泪水,让他像是被人在心底狠狠地砸下一块巨石,那种堵塞和压抑的郁闷却无从宣泄。 他在做什么?又在利用自己的美色诱惑这个无知单纯的女孩? 当皇兄指责他毁了玉姗郡主的清白时,他毫不在意。一个可以在他面前像青楼女子一样宽衣解带、主动献媚的女人,有什么清白可言?即使他的确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是身体的交缠不代表他们的心灵有任何的交集。 然而现在身下的她,却全然不同。 和那些主动贴过来的情人相比,唐可怡是他主动去招惹的、主动去拥抱的。今日之后,她不再是处子,也失去了可以继续纯真的资格,却依然是这高墙内一名没没无闻,没有任何荣宠可期的小宫女。若他今日走了,不再回来,等待她的该是什么?是全然惨变的后半生?还是一个心碎神伤的未来? 忽然间他起身,轻颤着手为她掩好衣裙。 她睁开雾蒙蒙的眼眸,一手缓缓抬起,伸向他,轻声问道:「你……你身体好点了吗?」 皇甫夕的心头一疼,又将她猛地揽抱在怀中,听着她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融在一起,那种奇妙的感觉,让他心绪复杂,千回百转。要被拴住了吗?他原本如野马一样肆意驰骋的心,要被眼前这个女孩紧紧拴住了? 那他该怎么做?和皇兄开口,要下她这个人?从此以后让她伴在自己身边,拥有着她,也让她拥有自己? 「妳累了吧?该休息了。」许久之后,他轻轻开口,将她抱了起来。 这清幽的小院中,那间简单的小屋就是她在宫内全部的世界。他将她放在屋内床上,不等她再多问一句话,便绝然转头,冲出屋去。 因为他走得太急,连房门都没有关上,满屋涌进了清冷的风。 唐可怡抱着被褥呆呆地坐在床上,刚刚那疯狂又甜蜜的一切好像变成了幻梦,随着风,一起将她凉透。 他走了?要去哪儿?还会回来吗? 她翕张着唇,想要喊住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一刻的她想不到以后,只记得刚才。 十六年的生活,一直在懵懂之中,从不知会有一日,自己可以为了一个甚至并不熟稔的男人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他是谁?是她在孤独寂寞的生活中虚构出的幻影吗?那么肌肤上这些真实存在的吻痕,和下身隐隐作痛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她怔怔出神,神魂出窍,和着栀子花香,和着清风,碎了一屋,碎在这一片清辉月影之下― 第四章 今朝! 唐可怡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穿过了几条街道,走到一座有着深红色大门的宅院前。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悄悄靠过去。 门口的家丁不认得她,挥着双手说:「走开、走开,别在门前逗留。」 「这位小哥,请问这里是刘兴刘御史大人的府上吗?」她客气地躬身。 「是又怎样?」 「请问刘夫人是否在家?」 家丁打量了她一下,「妳要见我们夫人?」 她将一封信递过去,还附了一枚银戒指。「麻烦小哥将这封信转给刘夫人。这戒指……是给小哥的一点意思。」 家丁立刻喜形于色,将戒指迅速收起来,说了句「等着」,拿着信进了大门。过了不过片刻,唐可怡的表姊就从里面匆匆赶来,一看到她,脸色都变了,四处张望了下之后,连忙将她拉进大门,低声问道:「娘娘,您怎么出宫来了?」 「我不能在妳这里多停留。妳放心,应该没有人跟踪我,但是日后只怕会有人来找妳问我的下落。」 唐可怡的谨慎小心让刘夫人更加花容失色,「娘娘,您是逃出来的?」 「先不要说这个,妳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找到我娘?」 她犹豫的道:「这个……我倒是得到了一点消息,说是前几天您的母亲到了宿县,但是因为受不住旅途劳顿,就在那里的一家客栈中先停下来了。您的弟弟,应该已经押解到京。」 唐可怡握紧拳头,又问:「表姊夫那里是否可以得到一些消息?关于我弟弟到底为何会惹上杀人官司?他真的会被问斩吗?」 她为难地说:「我相公为人谨慎小心,怕惹上麻烦,我本想请他代为打听,但他说我是妇道人家,少管这些事情。娘娘,我劝您还是赶快回宫去,家中的事情您是肯定帮不过来了,毕竟……您不是当今的宠妃啊。」 表姊的话很直白,也是肺腑之言,她心中明白也感激,但是骨肉之情又岂是这一句道理可以分割得开的?离开刘府门,唐可怡迅速作出一个决定!去宿县,先找到娘要紧。 卧龙宫内,皇甫夕阴沉着脸,听着关于唐可怡下落的回报。 她失踪的事情起先是由张德海负责,但因她肯定是出了宫,所以他再下旨,将此事移交给负责东都安全的九城总督何飞虎。 「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查访了城内怡妃可能会去的地方。她并非本地人,东都内认识的亲朋只有刘兴刘御史一家,但是平日甚少往来。近日刘夫人曾入宫见过怡妃,而微臣派人去查问的时候,刘府的家丁也承认,日前曾有一名年轻女子来找过刘夫人。听其描述形貌,很像怡妃。只是刘夫人昨日出京回娘家省亲,暂未能当面质询。」 「回娘家省亲?」皇甫夕冷笑一声,「是去避祸吧?去找人问话,问不出来你就别再来找朕啰唆这些废话!」 「是。」 「九城城门都没有人看过她吗?」 「城门每日进出之人极多,问过兵卒,都难有印象。我想,若是怡妃苦心乔装打扮,是很难被人发现的。陛下是否可以请宫廷画师,画一幅怡妃的肖像,分发各城,便于查寻?」 皇甫夕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良久,直到何飞虎不解地抬头偷偷瞥向他时,他才重新开口― 「叫人备纸笔。」 这话是说给旁边的执事太监听的。 太监刚要走,皇甫夕又说了一句,「是画纸,把画案一并抬过来。」 何飞虎没有想到,皇帝要亲自画这幅画像。 当画案画纸、笔墨全都备齐之后,皇甫夕握着饱蘸墨色的毛笔,却迟疑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太监,问道:「你见过怡妃吗?」 「奴才见过。偶尔宫中设宴,怡妃会来,只是她每次都是坐在角落里,看得也不是十分真切。」 皇甫夕清清淡淡地一笑,「她封了妃,还是这样不张扬的性格吗?」话音落下之时,笔锋也已落下。硕大的宣纸上,一个妩媚的清秀佳人随着墨色的晕染逐渐呈现。 他一边用墨色勾点着轮廓,一边喃喃自语,「她该长高一点了吧?也许眉尾会再长一点,鼻骨却是变不了了。这发式,也该有所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是胖是瘦?这脸,该画得再圆润一点……」 太监看得讶异,忍不住出声赞道:「陛下,这画上的人和怡妃实在是像极了,连怡妃眼角的这颗小痣您都没有点错。」 「哦?是吗?」皇甫夕淡淡地反问,「你看还有没有不像的地方?」 太监又看了一阵,迟疑着说:「好像……怡妃本人比画像要再瘦一点。」 「要瘦一点?」他一楞,「她原本就已经很瘦了,现在难道还要再瘦?」 听上去好像皇帝和怡妃以前就已经认识?太监不敢多问,只是据实回答,「怡妃娘娘身形向来纤弱,宫内常说她一直不得先帝宠幸,只怕……就是因为太瘦的缘故。」 这太监一说完这话自己后悔了。怎么能把先帝的后宫秘闻拿来跟新帝说? 皇甫夕却听得入神,良久后问道:「她一直不受宠吗?」 「听说……封号之后,先帝……一直未曾临幸骑鹤殿。」 他瞳眸一闪,「为何?」 「奴才不知,所以宫中才有之前的传闻。」 皇甫夕搁下笔,对何飞虎说:「你先退下吧,回头朕叫宫廷里的画师给你誊画几张,拿去寻人。」 何飞虎退下后,他又问向那名太监,「怡妃是怎样受封的,你知道吗?」 「奴才知道。那年有国外使节来朝,先帝怕礼部的人不懂海外礼仪,就命人先学海外礼典。结果从藏书楼找来书后,发现最关键的几页竟然因为年久受潮,已经霉烂了。先帝震怒,下令要将负责看管藏书楼的几名宫女一起处斩。 「怡妃那时候是藏书楼的一名宫女,结果她竟然挺身而出,说看过那本礼典,书上的内容可以背写下来,希望将功赎罪。先帝不信,让她当场默写,结果居然真的默了下来,又找来礼部的人核实查证之后,确认她所默之文就是书中的原文。先帝龙颜大悦,说宫中有这等才女不该埋没,当场封了妃号。」 皇甫夕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像是能够想象唐可怡在众目睽睽、情势紧急之下从容书写的样子,再问道:「先帝就一次都没有宠幸过她?」 「那时正巧来访的国外使节还送给先帝两名美女,那一对美女长得天香国色,千娇百媚,相比之下,恰妃就……」太监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和绝代佳丽相比,唐可怡实在没有多少姿色可言。 「先帝宠幸那两名美女长达一年,渐渐地也就把怡妃忘了。怡妃一直住在骑鹤殿,除了明妃偶尔去和她聊聊天之外,宫中也无人再记得她。」 小太监的平静叙述听在皇甫夕的心头却是又酸又疼。 酸,是为了她曾经身许皇兄的这个事实,即使没有夫妻之实,但她确实是在这漫长的两年中,在名义上属于另一个男人。 疼,是为了她默然接受这孤独冷落的事实时,所表现出的从容淡然。他自小在宫中长大,知道宫里的女人最盼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 不过,他心底其实最多的是狂喜,他庆幸皇兄未曾宠幸她,并不是因为他不能接受,而是因为有了皇兄的冷落,才有了让她逃脱一起殉葬的结局,让他和她,有活着再见一面的可能。 唐可怡变卖了自己从宫中带出来的一点珠宝,凑出了路费。途中,恰巧遇到一对要返乡探亲的老夫妇,他们会途经宿县,于是她主动要求和他们同路。老夫妇待人真诚,见她一介年轻单身女子,也没有多心,就答应了下来。 一路上她沉默寡言谨慎本份,也主动帮两位老人提拿东西,让老人很是高兴。 「唐姑娘啊,妳成亲了没有?」徐婆婆看着她,越看越是喜欢。「我娘家有个侄子,为人忠厚,挺不错的。妳若是还没有成亲,我给妳撮合撮合如何?」 唐可怡报之以笑容,「婆婆,谢谢您了。我……我成过亲了。」 「哦?是吗?」徐婆婆很遗憾的样子。「那妳家男人呢?怎么没有陪妳一起出门?」 「他……已经去世了。」她脸上微露尴尬,生怕老人家再问下去会问出什么她不该说的东西。 「哦,那真是可惜。」徐婆婆看着她年轻的面容叹道:「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了寡妇,日后一个人过日子,可真是为难妳了!」 一旁的徐老伯推着妻子说:「妳真是个瞎打听,人家的事情问东问西,问个没完,妳看她的脸都快被妳问红了。对了,唐姑娘,妳说妳要去宿县看妳娘,那妳娘是宿县人?」 「不,我们是泉州人。我嫁到东都之后,已有好多年没看到我娘了,这次她进京……来看我,结果在宿县病了,所以我去找她。」 一番话听得两个老人频频点头,徐婆婆感慨道:「好孝顺的闺女,我那个儿子就没有妳这么懂事,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天天和我吵。」 唐可怡一边陪着笑听老人家唠叨,一边怅然地想着,不知道娘现在病成什么样子了?算起来,她已经八年没有见过娘,在家时,她虽然不像弟弟那样被疼爱,但是娘对她也是很好的。这些年,每年她都会给家里寄一封家书,虽然最终都没有回信。 十八岁那年,因为受封而没能出宫,她知道家人肯定接到了她获封的消息。其实她希望家中可以来人看看她,但是等了两年,还是杳无音信。 她的父亲,如盘石一样顽固又守旧,她不知道父亲这样放任她的一生,到底是因为怕她给家里招灾惹祸,还是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 民间俗语,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在父亲口中,白居易《长恨歌》中那一句著名的「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不仅是一个时代的耻辱,也是男人的耻辱。红颜祸水。这是父亲对后宫干政的评语,而她……差点也成了祸水中的一滴。 不,其实她没有任何资格做红颜祸水。先帝封她为妃,只是一时喜悦之下的冲动赏赐,此后再没有正眼看过她,就算她想做个倾国倾城的褒姒,先帝也绝不是周幽王。 她向来都只是后宫一株不引人注意的杂草,无论是藏书楼中默默值守打扫的宫女,还是骑鹤殿中无人问津的怡妃,她,未曾改变。 宿县是东岳中很小的一个县城,全城的人才不过几千人口。唐可怡要在这里找到母亲相较于在东都就容易许多,这里的客栈总共就只有三间而已。她一来到此地,先陪着徐家老夫妻找了间小客栈住下,打听了一圈,自己的母亲不在这里。于是她又急匆匆地赶到了第二间客栈,依然没有母亲的消息。 第三间客栈,是本地最大的一间,掌柜的被这么询问,想了想后笑道:「是有一位老妇,说是要到东都寻亲,病在这儿了。她就住在后院。」接着,他命一名伙计领着唐可怡来到后院,在角落一间小屋子门前停住。 「就是这儿了。」小二指了指那扇破门,「这老妇已经欠了几天房钱了,若是妳亲娘,回头妳赶快把房钱结了吧。」 唐可怡的手指轻颤着推开门,门内黑暗潮湿,四周又脏又破的,她不禁一楞,显然这间房原本并不是客房,只是临时让人住进来。 房内的床上,一个人躺在那里,旁边有个小姑娘正在伺候着。 当屋门打开,外面的阳光一下子照进屋内,那小姑娘抢先开口说:「店家,实在不好意思,这房钱我们一定会尽快结付的……」 唐可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脚下如有千斤巨石一般。 小姑娘迟疑地停住话,打量着她,似乎也发现她不是店里的人,好一阵,才又开口问:「这位……姑娘,您、您要找谁?」 「唐夫人……是住这里吗?」她浑身一直轻颤着,连带的让她几乎变了音色。 「是……可是您……」小姑娘也楞住了。 就在这时,床上一直静躺着的老妇忽然开口,颤巍巍地问:「是谁啊?我是在作梦吗?怎么听起来像是我家小怡的声音?」 唐可怡再也忍不住,她几步奔到床头,一把握住母亲苍老枯瘦的双手,泪如雨下…… 终于找到母亲让唐可怡暂时放下心,她赶快先替母亲缴付拖欠的房钱,然后将母亲搬到条件稍好一些的房间,但是这样的安排却不能让母亲放心和满意。唐夫人虽然只有四十岁,但历经这次儿子受难的事情之后,如今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头发都白了一片。 在和女儿重逢之时大哭了一场,唐夫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把家中现在的情形告诉她。 「小怡,妳知道妳弟弟出事了吧?」 「表姊已经把父亲的信带给我了,但是可怀怎么会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知府大人搞的鬼!」唐夫人捶着床沿说,「可怀年前喜欢上一位姑娘,结果那姑娘被知府的外甥看中了,先下了手将那姑娘掳走,还糟蹋了人家的清白。 「可怀一时气不过,上门去理论时,和对方扭打在一起,那人自己失足跌落台阶,结果妳说怎么就那么巧,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就这么磕死了,可是可怀却背上杀人的罪名,妳说可怀有多冤枉啊!」唐夫人一边哭诉一边痛骂道:「知府下令抓了可怀之后,根本不容人申辩,就往上报了个杀人罪,要将可怀问斩。妳爹和我这辈子就你们姊弟两人,妳又多年不在身边,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我说给妳写信,好歹妳在宫里,也许能帮上忙,但是妳爹坚决不许我找妳。」 唐可怡听明白了事情始末,意识到这件事的确和她想的一样棘手。虽然说知府并不是多大的官,但是以她现在的地位,并没有能力可以为弟弟说上话,遑论是将弟弟营救出来了。 但是显然母亲在她身上寄予厚望。 「小怡,妳怎样想?妳能救可怀吧?」 母亲连声的追问让唐可怡只能嗫嚅地回答,「我会想办法的,但是这件事……也急不得。」 「怎么能不急?可怀现在应该已经在东都了,妳在京中有没有认识什么大官,可以在刑部说上话的?或者,只要比知府大的就行。对了,新帝是先帝的弟弟,妳认不认识他?直接去和陛下求情,陛下念在你们的关系上,应该会答应的吧?」 手腕被母亲抓得生疼,但她忍住痛依然陪着笑,「娘,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您先把身体养好了,否则可怀平安出来,您还病着,要怎样接他?」 唐夫人恍然大悟的连连点头,「对、对,我要多吃药,早点让身体好起来。」 母亲从家里私自跑出来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名丫鬟。虽然唐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是母亲的衣食起居向来有专人照顾,如今出门在外,习惯都被打乱,吃不好、睡不着,才导致她病倒。 唐可怡这一来后,立刻接过许多丫鬟做不来的事情。母亲这些日子以来因为生病,连衣服都久未换洗。她先从外面买了一身便宜的衣服给母亲换上,然后和小二要了个木盆,想去洗脏衣。 由于店里没有水井可以洗衣服,小二指点她到店外的一条河边去洗。 她抱着木盆走过店里大堂,准备出门的时候,店外忽然乱糟糟的出现人马喧闹声,紧接着有个壮汉大步走进来,大声说道:「掌柜的,我们主子要包了你的店,开个价吧!」 满大堂的客人都哗然起来,其中有打尖的食客,也有店内的住客,众人都很不满来人这副狂傲的口气,但随之从店外鱼贯而入的一群人却又让店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起来,收敛了躁动。这一群人,每一个都身材魁梧,且神情冷峻,不发一语。而当先的那名年轻公子,形容俊美,骨骼清奇,一身的银衣华服将他的面容衬托得贵气四溢,只是他眼底唇边的冷傲却是与生俱来,让人难以亲近。 乍然看到这个人,唐可怡整个灵魂就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一样,手中的木盆再也无力抓住,倏然从腰边跌落。 这一声重击让全部人的目光都移到这边来,她想转身逃跑,却没有力气迈动一步,直到那双冰凉深邃的眼眸与她的目光相对,她才忽然感觉到了一丝震动的痛从身体中尖锐地蔓延开来。 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就这样被无情地撕开。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时可能有的痛苦或甜蜜,却没有想到,重逢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店堂之中、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情势之下,在她与他都已经改变了身份之后,在……她已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之时。 这个人,给了她最初美丽的梦之后,就悄然离去。 一夜的情纵,换来四年的苦守,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痛。然而最痛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这一切,自己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在被册封为妃之时,她不敢说出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顾虑这个秘密万一被发现会连累家乡亲人,她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 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她该恨他的,怨他的,然而……在这一刻,她悲哀的发现!她依然还会为他坪然心动。 原来,她一直没有停止过爱他。 第五章 皇甫夕的呼吸在重新见到唐可怡的这一刻,陷入窒息。在得到她可能来到宿县的消息之后,他不顾臣子们的阻拦,以查访民情为由,率领十余名亲随,策马疾驰,一路追赶而来。 他迫切地想见到她!四年中的种种复杂心绪都在知道她成了怡妃之后,不可扼抑地决堤泻出。 只是没想到,重逢会是如此狞不及防,而她……似乎还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手足无措的女孩,那种看到他时又惊又悲、又喜又忧的复杂表情,就好像是当初那个晚上,她在栀子树下苦苦等他回来的模样。 皇甫夕盯着她,盯得那样全神贯注,以致身边所有人都不得不停留在原地,店里寂静得诡异。 终于,一名侍卫长低声提醒,「主子,要包下这间店吗?」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唐可怡,然后用手一指,「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一盏茶工夫之内搬出。」 唐可怡忽然回过神来,她脱口叫道:「不行啊,我娘在这里养病。」 「妳娘?」皇甫夕蹙了蹙眉,再吩咐,「那就连她娘一起留下。」 接着,他笔直地走向她,猛地拉住她的手!那手指冰凉,指腹上还有细茧。他记得这种感觉,四年前他握住她的手时,就有这样的细茧,那是因为她长期劳动形成的。 如花的年纪,却没有如花的娇嫩。 他使劲将她一拉,拖向店堂后院。 唐可怡磕磕绊绊地跟着他走,连声说:「等等,你等一下……」 他根本没有听她的话,只是径自向前走,他要找一处不被人打扰的角落,和她坐下来谈。他有太多的话要和她说,多得……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望着他的背影,唐可怡有瞬间的恍惚。记忆中的他,身材清瘦,就好像棉柳一样,但是现在他后背挺拔结实,个子好像更高了一点。他已经从少年变成了男人,而她曾非常熟悉的那抹笑容却不知消失在了何处,唯一相同的是:他对她,依然有着致命的魅惑力。 「你慢点……我、我不能走开太久。」她喘着气说。 而他终于在走过一道院门之后倏然站住,因为停得突然,让跟在他身后侧的唐可怡一下子撞到他的后背。 轻呼一声之后,她轻轻揉了揉鼻子,这才抬起头,近距离的看清他! 他的面容似乎也有了些许的改变,原本柔和的眉眼不知为何显得凌厉许多,眸中的深邃也更加幽亮,还有一处,是她原本陌生的!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触碰到他脸颊下侧一处细微的伤痕,惊讶地问:「这是何时弄伤的?」 「两年前,在边关挨了一箭。」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楞住,呆呆地看着那道伤痕,好半晌,喃喃道:「原来……你去打仗了。」 唐可怡说出这句话时像是长舒了口气,皇甫夕一怔,忽然明白她是误解了。她以为他失踪了四年是因为去边关打仗的缘故? 但他没有解释,而是凝视着她轻声问道:「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闻言一颤,因急他的问题让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是在后宫藏书楼中,倚着栀子花树聊天的少年男女。唐可怡垂着羽睫,声如蚊钠,「还好。」 该怎样告诉他自己这几年的生活?他应该还不知道她现在的身份。 她猛地想起,「你叫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皇甫夕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往旁边一个台阶席地而坐。「我姓皇甫。」 她一惊,像是被什么什么东西刺到,猛地抽出手要跳起来。 他却伸臂将她一把抱住,浅笑道:「怎么了?怕了?」 她的脑海中有瞬间的空白,望着他,像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皇甫……那他是皇室的人? 「你……你到底是谁?」 她张大眼睛,那战战兢兢的样子让他觉得好笑。原来她还是如此的天真单纯,如果他说出真实身份,她会不会立刻跑掉,跑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 一念之间,他决定说一个谎。 「我是姓皇甫,不过是个小人物。以前是兰陵宫的护宫侍卫,现在是……神捕营的一名捕头。」他说话的表情真诚,眼皮都不眨一下,连在说谎时也一样,所以唐可怡不由得不信。她随即也明白过来,他为何会住在兰陵宫,为何可以自由进出皇宫,为何又带了一群人,出现在这里…… 等等!神捕营?他是来抓人的?该不会是来抓她的吧? 见她忽然露出神色慌张,皇甫夕低头问道:「怎么了?」 她吞吞吐吐地问:「你来宿县,是来……」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一下子就猜出她的心思。索性骗她到底,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点头,「是啊,宫中丢了一位娘娘,奉圣命出来寻人。」 颤了一下,她脸色都白了。 他故意又拉开话题。「妳出宫之后住在哪里?怎么跑到宿县来?这不是妳的家乡吧?」 唐可怡误以为皇甫夕当她是已经出宫的宫女,想趁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前赶快转移话题,于是也顺着他东拉西扯,胡编乱造道:「嗯,我是陪我娘入京探望亲人,路过这里的时候,我娘病了,我们就耽搁住了。」 「成亲了吗?」他突然问。 她又抖了一下,快将头低到膝盖里了。 「嗯?」他等她的回答。 她看不到他唇角诡异暧昧的笑,无奈的咬着唇瓣,小声说:「嫁了。」 「真的?」他声音懒懒散散的,并不吃惊的样子。「怎么妳相公没有陪妳?」 同样的问题,徐家老夫妻也问过,却没有他问她时让她感觉这么心疼,心头滋味说不出是酸甜还是苦辣。 「他死了。」她低喃道。 「这么说,妳现在是寡居一人了?」他的手在不经意时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柔柔地说道:「那就做我的女人吧。」 轰的一下,唐可怡脑海中一瞬间陷入了空白…… 四年前,他不曾对她有过这样的要求,而她就那样迷迷糊糊地将自己给了他,一晃多年,就是一盆火也会被浇灭,更何况是感情? 她曾问过自己,如果他是那种风流浪荡子,在自己这里占了甜头之后就故意失踪,她该怎么办? 没有答案。世上能有几人,像她这样愚蠢又固执?无论是否受骗,都在心头为他留下一隅不让人触碰的禁地。 她甚至无数次地设想过,若是有生之日再遇到他,他可能会表现得对她漠视,甚至忘了她,变成陌路人。 却没有想过,重逢之后他会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还是在知道她曾经嫁人的事实之后。 她的沉默惹得皇甫夕笑着探问:「怎么?不愿意再嫁?还是怕我配不上妳?」 「不。」她怎么会认为他配不上她?她现在这个身份,就是嫁个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是不可能了,怎么可能嫁给他这种拥有皇室国姓的人?他可能还是皇亲呢…… 「今天……先别说这件事了。」她岔开话题,「我要去给我娘洗衣服,晚些时候……再说吧。」 皇甫夕握住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苍白的脸色,好一阵,才幽幽问:「妳恨过我吧?」 「不。」她否认得非常坚决,不假思索。 「真的?」他狐疑的挑起眉,似是不信。 「真的没有恨过你。」她笑了笑,却是苦笑,「起先以为你是有事要忙,后来又怕你身体那么不好,会有个不测。我胡思乱想了好久,不敢去问别人,怕被人知道了你我那夜的事情之后惹出大祸来。」 「即使如此也没有恨过?」 他品味着她这样轻描淡写的描述之后会有多少酸楚,就见她很坚定地点头。 「自己做的事情,有任何后果都要自己承担。我不喜欢怨天尤人,大概也是有点逆来顺受吧?所以从来不知道去恨,只知道顺势而行。」 「可命运待妳……不厚。」他苦笑了一下。先让她遇到他这种登徒子,之后又让她嫁给了那个对她无情意的皇兄。 「命运待我不薄了。」她不好说她好歹也从宫女变成皇妃,虽然是不受宠的。 「后来……我过得还行,调了差事,不用再去收拾藏书楼了。」 他却故作不知。「离开藏书楼,岂不是看不到妳喜欢的书了?」 她笑道:「是没有以前方便,但好在那时候我已经将所有的书都看了三遍,闭着眼睛也可以默背出来。我闲来没事就自己背书玩,背一遍,写一遍,一天到晚也很忙的。」 原来她是用这种方法打发掉宫廷中最寂寞无聊的日子。皇甫夕的手轻轻摩拿着她的手指,想着她曾在灯下,秉烛而书,写了一篇又一篇无人问津的文字,却不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真的如她现在所表现的这么淡然吗? 「我真的该走了。」唐可怡想起大堂中被她丢下的那一盆衣服,不安起来。 要赶快把衣服洗好晾起来,然后她该带着娘亲离开这里。若是被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仅眼前这点失而复得的温暖会消弭于无形,也只怕娘亲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逃妃在东岳是要被治罪的,根据罪责的大小,治罪的刑责也轻重不一。 她连忙起身,他握着她的手顺势站起,她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开他,回头轻声说了句,「放开吧,我……」 说出「我」字时,红唇微微张启,狞不及防地,竟然被他一下子覆住,从他唇中呼出的热度全渡进她心肺里,让她几乎昏厥。这种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肌肤触碰,竟然如此真实地再现,而且,远比梦中的感觉还要强烈。 「小怡……」瘠痉着嗓音,重逢后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在她耳畔柔声低语,「我要妳,来我身边吧。」 唐可怡的心弦颤抖,百感交集地听着这句话,却没有再像四年前一样冲动懵懂地立刻响应。 她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她了。她甚至没有未来可以期许。若不是为了救弟弟,她不会离开皇宫,也就不会再遇到他。 如今正是他春风得意、仕途坦荡的时候,她更不能让自己毁了他的一生幸福。 不管过去曾有怎样的过去,她,从没想过侵占他的日子,改变他的生活。 就像失身给他的那一夜,她一直希望的都是他的平安快乐。 皇甫夕看得出唐可怡的犹豫和纠结,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知道她顾虑的是什么。他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她,就不会再丢掉她,眼前他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件!怎样堂而皇之的把她带回宫,并重新给她一个身份? 宫中有许多人认得她,他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在自己登基之初,就让臣下议论纷纷,皇兄留给他的这片江山并不算很安定,朝中文武势力四分五裂,想要做到真正的一统还需要慢慢努力。如今做一朝之帝,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顾旁人眼光的放纵德王了,他不会给别人任何机会指责自己的德行和推行的朝政有任何的缺陷。 跟他出来的手下办事还算得力,在他和唐可怡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不但店内其他客人都已离客栈,连她的情况也打听出来。 「陛下,怡妃是和一对徐姓老夫妇一起来宿县的。那对老夫妇说她是到此地寻母,一路上没有和别人接触过。她母亲就在三号客房,身边只有一名丫鬟随行。」 皇甫夕问:「她弟弟的事情,京中来信了吗?」 「陛下出京时已经给刑部留了话,要他们暂时不要动唐可怀,但刑部的王大人送信过来,说唐可怀……已经死在押解的路上。」 「什么?」他一惊,黑眸紧盯着侍卫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王大人说押解唐可怀的两名官差上报说,唐可怀半路上患了疟疾,一病身亡。因为是传染病,所以尸体就地掩埋在距东都一百里的上清县。」 他的眼阴鸶起来,沉声道:「叫王利派人去开棺验尸。这里面只怕有鬼。」 「有鬼?」侍卫长一楞。 皇甫夕冷笑道:「对于那些因私怨而要被整治到死地的犯人,长途押解途中最易发生意外,其中虽然有人的确是因为疾病和劳累,但押解之人暗下毒手的勾当,历朝历代都不罕见。 「怎么,你以为朕是个笨人,这些官场中的龌龊之事朕会不懂吗?别装出一副好像清白无辜的样子,你们在朝为官的人,有几人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首爬上来的?朕不计较过去,要的是你们现在的忠心,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做手脚,朕绝不会轻饶了他!」 侍卫长被说得脸红,急忙低头道:「是,微臣明白,这就回信给王大人,请他彻查。」 「不是『 请』 他,是朕命他必须彻查!三日内给朕回复。」 微微呼出口气,皇甫夕将目光投向窗外。 他还有一个困惑没有解开。 当年离开藏书楼之后,他深思了一夜,主动向皇兄要求接受出使海外四国的使命。这让皇兄非常的惊喜。而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性情转变,更想不到这转变是因为一个女孩。 唐可怡对他的那份全心信赖,让他汗颜自己过去散漫的行径。他需要换一个环境仔细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 出海那天,他见到来为自己送行的二姊,找了个机会他曾请托她,关于唐可怡的事,他希望二姊能避开别人耳目,将她从宫中带出,留在公主府,等候他回来。 长乐公主很是惊讶,但也满口答应了。 但就在他出海之后一个月,二姊的飞鸽传书送到,说唐可怡婉拒了他的安排,一定要留在宫中。在二姊的信中除了对他的歉意之外,还有对唐可怡人品的质疑,说她可能是想坐地起价,以企图更好的未来。 他不大相信二姊的怀疑,本想等自己回来时亲自问唐可怡,但是出使之路漫长而艰难,整整一年他才回国,之后,恰逢边境战事骤起,他请缨参战,一战,又是两年。 在边关的第二年,算算日子,她已经过了十八,该出宫了吧?也许还嫁了人,有了孩子?她的相公若知道她不是完璧之身,会善待她吗? 起先是担心她的日子不能一帆风顺,按照她想的那种平静慢慢度过。然后,就开始胡思乱想,如果她真的成了别人的女人,她会像对他那样温柔体贴地照顾着另一个男人……每想到这里,就像针扎般痛,恨不得立时找人发一场火。多可笑,曾经女人们匍匐在他面前,求他爱她们,他不屑一顾,如今,为了一个渺小如草芥的女孩,他却心神不宁。 于是,他写了一出傀儡戏,就是那出「抱柱之信」 为何故心神不宁?落月满荷塘,碎了魂神。终知这一场如梦如幻,却难拾,幻影痴心。痴了心,动了情,只怕伊人不见,天地冥冥,形销骨立,一人伶仃。 这是戏词,也是他的心声。 戏文每唱一次,他就劝自己:忘了她,断了这份情。 但是每每想忘掉,却记得更深,思念更重。 初回皇宫继承皇位的时候,他无端地恨起那片栀子花树,因为一切的缘起都与栀子花树有关。 若不是那日走到树下,贪恋那片花香而懒散地睡倒在那里,就不会和她相遇。 若不是因为那日喝了玉楼春,被栀子花香熏昏了头,他也不会在她意识迷离之时占有了她。若没有栀子花,便没有了这一切,也就不会有日后他的独自神伤。所以这栀子花,乃是罪魁。他下令砍掉所有宫内的栀子花,心情却没有得到半点排解,直到知道她原来还在他身边的消息之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心底一直都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没有消失过― 要她!要她留在他身边!这就是他当年占她清白的根本原因。 只是游戏红尘,向来玩惯了的他,却一直以为这次只是不小心玩过了头而已。四年了!原来他也有真情,可以深埋四年,埋而不死,断而不绝…… 唐可怡一晚上都在想着如何能救弟弟,又不打扰到皇甫夕?原本她很需要遇到一个像皇甫夕这样有点权势的人,帮忙自己的人,而神捕营应该和刑部有点关系的。但偏偏她现在是个逃妃,而皇甫夕说过,他这次出来就是为了追捕她这个逃妃的。 原本就不能被他知道她的身份,更何况,她不能拉他下水。 终于给母亲洗完衣服,返回客栈的时候,她看到两名年轻书生正和店老板央告着,「让我们住下吧,赶了一天的路,我们都累得抬不起腿了,那两家客栈又都住得满满的,说是连只耗子都住不下了。」 老板为难的摊摊手,「没办法,来了个大主顾,一定要包下小店。」 唐可怡听了一下就明白了,因为皇甫夕包下了这里,其它客人只好去另外两间。客栈住宿,导致那两间客栈也爆满。可是皇甫夕做事怎么这样霸道,他一个人住几间上房还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连人家整间店都包下? 她低着头往里走,掌柜的立刻笑脸相迎,「姑娘回来啦?以后洗衣服这件事就交给店里的小二做吧,何必劳烦姑娘亲自动手?」 「不必了,我能行。」店家过份亲热的态度让她很不适应。她知道这是因为对方看到了皇甫夕对自己那样亲近之后的关系。 那两名书生看到她,又听到掌柜的话,立刻眼睛大亮,对她急急说道:「姑娘您就是住在这店里的客人吗?麻烦通融一下,让给我们一个小的单间就好。我们这一路赶得真的很辛苦,明日一早还要往东都赶。」 「你们要去东都啊?」她低着头,顺口答话。 其中一名书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今科科举就要开始了,我们要赶着去赴考。」 「科举?」这才让她恍然想起,因为今年是新帝登基之年,按照东岳的规矩,是应该召开一次大考,为朝廷选拔贤能新秀。 「姑娘,帮个忙吧。」 两人拦在唐可怡身前,让她非常为难,她不能答应他们什么,因为这客栈不是她包下的,但她又很同情他们的处境。天都黑了,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他们的确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就在这时,客栈楼上传来皇甫夕冷厉严峻的声音,「谁再挡在她面前,我要他明日就入刑部问话!」 那两个书生吓了一跳,侧开身让出一条路来,同时抬头看着楼上负手而立、面色铁青的男人。虽然只是粗略一瞥,他们便知道这名年纪很轻却气势逼人的男人,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 「小怡,上来。」皇甫夕再丢下一个命令。 唐可怡想拒绝,「太晚了,我要去陪我娘……」 「要我下去拉妳吗?」他露出一个微笑。 这微笑莫名的看得她暗暗害怕,总觉得笑容背后是一种难以捉摸的诡异力量。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楼,觉得身后掌柜的和那两名文人都用刺目的眼光盯着她。但皇甫夕的眼中好像除了她,谁也没有看见,将她径自拉入房中。 关上门,夺过她手中的木桶,他将她揽入怀中,贪婪地夺取她的呼吸和醇香的气息。 她嘤咛出声,却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当他的手指紧扣住她的腰肢时,她不安地挣扎着,「别……」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于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放心,我不会在这里强要了妳,只是想抱一抱妳而已。」 又是抱她。 他似乎喜欢用「抱她」这个要求做为掩饰真实目的的幌子,他真正想从她这里得到的,却远远不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可她没有抗拒了,忐忑不安地接受他的拥抱,暗自思忖着若是他还有更进一步的亲热行为,她一定要推开他。四年前的那一夜没有人知道,也算是过去了,而现在,她是逃妃,他是捕快,若是他们再做下这样的事情,就是大逆不道,他必然会有杀身之祸。 好在他真的只是抱她而已。拥着她倒在床上,皇甫夕从后面抱住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将他的脸颊贴在自己的后背上。这样紧紧地被拥抱着,几乎毫无缝隙地紧贴着,就像是自己被强烈地爱着,需求着。 而这种姿势、这种温度、这动人心魄的感觉,真的从梦中变成现实了? 「小怡,妳长大了。」他在她身后喟叹着,很是感慨。「以前抱妳的时候,妳瘦瘦小小的,现在我却要用全力才能将妳抱住。」 他的声音透过她的后背传来,似是穿过她的心扉。 「人总要长大的嘛。」她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依然可以抓住妳,抱住妳。所以无论妳怎么变,妳都还是我怀中的小怡。」他的声音里有笑意。 她蜷缩着身子,不敢再说一句话。久久的,他也没了声音。 他睡着了吗?她不敢动,怕惊醒他,但又想赶快抽身离开,她怕娘在等她。 过了好久,她试着动了一下,结果他的双臂圈得更紧,一声低喃响起!「别动,我这里已经空了四年了。」 骤然像是被一股热水浇注心头,她的双眸瞬间盈满了暖流。多美的梦啊,哪怕只拥有这一瞬,明日就要她去死,她也心甘情愿。但是她不能死,她还有父母,还有那个身陷圄圄、命在旦夕的弟弟需要她去救。 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救下弟弟,又不牵连他踏进这淌浑水里? 忽然间,她想起了刚才那两名书生― 虽然赶了一天的路,神情疲惫,但是他们的眼中却焕发着热烈的神采,那是一种热情渴望。 他们必然是期盼着能进京高中,然后改变自己的一生,一步登天,光耀门楣。 陡然间,一个大胆到连她自己都为之咋舌窒息的念头在眼前闪过― 或许,这是她唯一可选的道路……虽然危险至极,却也最为有效。如果……她女扮男装去参加科举呢? 只是几日的工夫而已。刑部要是审问弟弟,也不可能在几日之内就定案杀人,总要等到秋后问斩,如果她科举高中,那么她就有机会进入官场仕途,然后从中斡旋,救助弟弟。这样既不会拖累皇甫夕,也能达到目的。 当然,这其中的危险显而易见。 第一,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一旦被发现,她必死无疑。再来,她是宫中逃妃,已有死罪在身,再暴露身份,就是罪上加罪,可以千刀万剐了。但是,换个角度想,最危险的事情也许反而是最安全的,认得她的人都是宫里的后妃们,这些人是不会有什么机会见到朝中大员的。而且,既然她已先有死罪在身,再多加一条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最重要的是……倘若她不能及时救出弟弟,母亲必然活不下去,父亲也生不如死,全家人等于都走入绝境。 既然左躲右闪都是一死,那么,何不拚一拚,为自己拚出一条活路? 暗中撑紧了拳头,她的心头坪坪狂跳,那种激动和不安,让她很想立刻跳起来去安排一切。只是身后的这个男人……失而复得之后,又让她怎么能放得开? 第六章 皇甫夕本不想睡去的,但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在第一时间找到唐可怡,这份释怀让他卸下了所有的疲惫,无力阻止自己沉入黑甜梦乡里。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觉得脸上像是被一层温暖的东西罩着,刺着眼睛,让他不得不伸出手挡在眼前,适应了好一阵才慢慢睁开眼。 原来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脸上。他想起昨晚,一侧头,身边竟没有了唐可怡。 他忽然有种不祥预感,疾步走到门口,一拉房门的同时大声喝道:「来人!」 楼下已有侍卫伫立,急忙抬头回应,「主子!」 「人呢?」他凝眉问道。 不需要指名,他们该知道他问的是谁。一名侍卫回答,「怡妃说要陪母亲去街上走走,一早就出门了。」 「出门走走?」皇甫夕蹙起眉峰,不祥之感更盛,一挥手吩咐下去,「立刻去找!」 果然事实印证了他的预感。侍卫们在宿县搜找了一圈之后,完全没发现唐可怡的踪影。 侍卫长脸色惨淡地跪倒在他面前,请求治罪。 而皇甫夕一语不发地看着门外的青石板路,却没有立刻发火。 他知道,这一次她是存心逃掉,而会让她逃掉的一部份责任在自己,毕竟他也没有下令看守她。当找到她的那一刻时,连他都松懈了,更何况这群属下?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玩失踪。而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谎言犯了个错误,他不该用「神捕营捉拿逃妃」这个名号来吓她,他猜想她的逃跑和这个谎言有关。 「派一队人去怡妃的家乡看守。」他思忖着布置人马要将她再次抓回来,但是直觉告诉他,她不会是陪母亲回家,因为这不是她逃出宫的目的,也不是她母亲进京的目的。 「再给王利追发一封信,告诉他,倘若有任何人上门打探唐可怀的案情,就地扣下,不许放跑来人!」 「是。」 又回到东都了。 唐可怡深深呼出一口气。现在和她不熟的人已经认不出她的样子了,她买了一身东岳文人最常见的青衫,扎好方巾,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再加上她的容貌本来就不是惊艳型的,换成这身装扮之后,时常听到周围人评价她的话都是― 那个俊俏的小后生。 外型上是骗过所有人了,她将娘亲安置在郊外的一幢小民房里,这地方是徐家老夫妇借给她的。 她那日一早带着娘和丫鬟悄悄离开宿县的时候,无意中又遇到了那对老夫妇。 徐婆婆好奇地问她要去哪里,说是有人曾经向她打听过她的下落。 她情急下编了个借口,说是京中有登徒子要对她这个寡妇染指,本想要逃跑,可现在又得要带着娘亲回京,怕没有安身之所。徐婆婆是个热心人,立刻义愤填膺地说:「难怪来打听妳消息的那个人看起来凶巴巴,就像官差似的。要不然这样吧,我们俩要过一段日子才会回京,南城外曲流村里有两间小房,现在让隔壁的张婶照应着呢。妳就先和妳娘去那边住,避避风头吧。」 唐可怡喜出望外,连声谢过徐婆婆,来到曲流村,就这样安顿下来。 她不能告诉娘说自己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也撒谎自己是和皇帝告假出宫省亲。 娘对于她一直在外面流连,没有回宫之事觉得奇怪,她便笑着辩解说这是因为在外面打听弟弟的消息比宫里方便。 然后她将母亲托付给邻居张婶照应,自己只身回京。 进城门的时候,被城门的守军拦住,拿着一幅画像对照她看了好一阵,还嘀嘀咕咕地说:「这小子怎么和画像上的人倒有些相似?」 她猜测是宫中为了搜捕她而画了她的肖像,就故作坦荡的笑道:「军爷是要找什么人吗?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因为她穿着男装,气度从容,全无半点女儿的忸怩之态,军卒虽然起了疑心,却也没有认真细查就笑道:「妳若是个女人,我就要扣下妳了。现在赶快走吧。」 唐可怡客客气气地拱手做了个揖,扬着扇子走过城门后,才轻吁一口气,将刚才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 再过四五天就是科举开考的日子,摆在她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难题:如何应考? 她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学识,在藏书楼浸淫书海多年,所有举子学过没学过的知识她早都斓熟于心,而是东岳的科举规定,一定要先从乡中选拔考试够格的人才,登名造册,呈报朝廷之后,才算具有正式参加大考的资格。 可她这样一个连真实姓名、身份都不能公诸于众的人,该怎样去应考?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路上徘徊,直到路过一座府邸门前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座府邸门前车水马龙,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最重要的是,进出的客人大都很年轻,像是应考的举子。 她好奇地拉住一人打听,「这是哪里啊?」 「这里你都不认得吗?」一名书生不耐烦地用手指了指府邸门上的匾额,「这是文学院张大人的府邸啊。」 唐可怡眼睛一亮,「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今年莫非是张大人主考?」 书生看着她笑,「你这个人,是不是也是进京赶考的?怎么会连主考官是谁都还没弄明白?」 「那,你们来这里是……」 那书生倒也好心,看她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似的,便多说了几句,「本来主考官的府上应该是举子避讳的地方,但是大家一起去,反而堂而皇之,无须避忌。张大人为人谦和,又非常惜才,就算日后不能高中,只要得张大人金口一赞,也不算白来东都一趟,所以大家才会纷纷前来拜见。」 唐可怡又问:「要见张大人,是否要带什么礼物?」 那书生嗤之以鼻,「张大人平生最恨那些龌龊的官场黑暗,所以明令谁要是带礼物上门,他就会下逐客令。你看大家不都是空着手来吗?」 她眼珠一转,笑道:「听兄台这么一说,我对张大人也非常倾慕,不知道能不能跟着兄台一起进去见识见识?」 那书生得意地拍着胸脯应允,「这好办,我已经递了拜帖,你跟着我来,就说是我的同乡就好。对了,你叫什么?」 她迟疑一瞬才答复,「我叫……唐可怀。」 「哦,是唐贤弟,那咱们就进去吧。」唐可怡一撩衣襬,跟着他走进高大的张府大门。 皇甫夕坐在朝堂之上,静静地听着臣子们一一禀奏。 未登基前,这个一直让朝臣们当作茶余饭后闲聊的对象,暗中摇头的王爷,如今已然是个眉宇冷凛,动静让人万分紧张的一国之尊。 少年时的皇甫夕最喜欢笑嘻嘻地和人打趣,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和蔼可亲。但是先后经历了海外使臣和边关守将这两个重大角色洗礼之后,他再回到朝中,已让过去那些自以为熟悉他的人戚到陌生。 他的话越来越少,少到整个早朝之中他几乎可以不说一个字。 而在所有朝臣自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回府大吉之时,他却一个个叫到卧龙宫单独训话。 在朝上若是说错一句话,皇甫夕绝对不会让他好过,先要写「每日一省」,字数不得低于万言,然后要提出改过措施,两日内呈报,若不合格,每日一省字数就要加倍。就算是朝上没有说错话,皇甫夕也不是好相与的皇帝。边关军情、朝中政务、河道防御、吏治革新,任何一处都有可能被拿来做为谈论的话题,而且他绝不允许臣子在被问到的那一刻楞了神,答不出来。若答不出来,就要回家闭门思过,美其名日:读书省事。读不完他指定的书籍,交不出一万字的读书笔记,停薪罚俸,职位高悬,何时能回朝就全看他日后是不是还能想得起这个人来了。 也因此,朝中人人自危,下朝后都忙着回家读书,生怕皇帝出了个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无法回答。 在所有的朝臣之中,唯一能在皇甫夕面前顺利过关的,就是文学院张宗府张大学士,他是三朝元老,饱读诗书,学识渊博,曾是皇甫夕的儿时老师,也教过诸多皇子,因此地位不同,皇甫夕亦对他十分礼敬。 今日张宗府按旨到卧龙宫参见皇上,走到殿门前时,只听到皇帝在殿中冷笑一声,发声道! 「果然如此,不出朕所料。既然如此,王大人,从明日起你专责此案,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下的这个毒手,朕要准确回报。」 从殿中退出来的是刑部的王利王大人,两位官员互相拱拱手。王利笑道:「张大学士也来聆听圣训了?」 「你呢?陛下今日心情如何?」张宗府看他并不像被训得灰头土脸的样子。 他低声说:「陛下近来可真是神了,出了京一趟,倒连一桩杀人案其中的古怪都提前洞悉了。」 「什么杀人案?」张宗府好奇一问。 「本来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小案子,一个今年就要赶考的举子,犯了杀人案,上京途中意外死亡。押解的官差上报了一个暴病而死,但是陛下却下旨彻查,一定要开棺验尸。一查之下,果然是被人用钝器重伤致死。陛下很是震怒,便命我彻查清楚。」 「陛下怎会知道这边边角角的小案子?」 「谁知道?说不定这个唐可怀是陛下的远亲。」王利开着玩笑道。 但张宗府闻言却一楞,「你说什么?唐可怀?!」 「对,就是那个犯人的名字。」王利见他变了脸色,疑惑地问:「怎么了,张大人认得这个人?」 「不……只是认得一个名字相同的人。奇怪,世上竟然有这种巧事?你说那犯人是哪里人?」 「泉州的。」 张宗府脸色缓和了些,「哦,泉州,不同处。」 殿内这时出来一名太监,恭恭敬敬地对他说:「张大学士,陛下请您进去。」 他急忙迈步走进大殿,只见陛下正在看着一本奏折,听到他进来请安的声音,也没有说话,抬手一摆,示意他先坐下。 他便静静地入座稍等。又过了一阵,皇甫夕忽然出声问道! 「张大人,若是你身犯案子,却又有人等着你救,你现在是逃,还是不逃?」 张宗府听得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惹了什么案子,一下子站了起来。「敢问陛下,何出此言?」 皇甫夕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许久不见的微笑,抬手示意他不必惊慌,「只是就一个案子和张大人做个探讨,大人不必惊慌。」 惴惴不安地坐下,张宗府想了好久才回答,「若是微臣,应当以救人为先。」 他点头笑道:「朕相信,这是大人为人本色,正直清廉。」接着他低叹一声,「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如大人这样的选择。」 张宗府忍不住问:「陛下所说之人是谁?」 「一个逃犯。」皇甫夕淡淡说,言词简练,显然不想多谈。放下手中的奏折,面对他,忽又笑道:「科举大考在即,张大人身为主考官,听说这几日门庭若市,热闹得很啊。」 他心中坦荡,如实回应,「是一些各地的举子,或求名,或求利,到微臣的府上拜访。微臣一视同仁,并未有从中谋私利之心。」 皇甫夕点点头,「张大人的人品朕是信得过的,大人在考前先考察一下他们的人品,也是应该的。不知道这几天里,可曾考察出什么出众的人才吗?」 说到这里,张宗府很是兴奋,「此次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科举,微臣深知意义重大,不敢懈怠。距离上次科举本来只过了两年,微臣还怕没有太多英才赶得及参考,没想到我东岳真是人才济济,有几位年轻人,学识谈吐都非常不错,堪做国家楝梁。微臣虽然当面不敢表露,但是猜测他们今年也该是皇榜高中之人。」 「哦?是吗?」他依旧淡淡地问:「都是些什么人?」 「锦州的孙文科,一手王羲之的书法出神入化。徐州的李啸阳,能识得十余种海外文字。沧州的常非,能文能武,将来该是中原辛弃疾那样的人物。」 皇甫夕依旧静静地听,并无特别惊喜之色。「这些事情大人自行拿捏就好。新朝初立,朕只要人才。」 说到这里,张宗府倒迟疑了一下,又斟酌半天才说道:「要说人才,倒是还有一个,因为来历有点特殊,所以微臣拿不准是否让他参加今年的科举。」 「什么人?」 「说是锦州孙文科的同乡。此人博学多才,品学出众,难得又很谦恭,没有半点骄傲之气。但是他是刚从西岳迁到东岳来住,未曾参加之前的初选,所以没有参考资格,只怕要等下次了。」 皇甫夕不以为意的道:「若真的是个人才,大人可以开个特例给他。为朝廷做事,还要等时候吗?那人叫什么?」 说到名字,张宗府笑道:「此人姓唐,名可怀。微臣刚听刑部王大人说,有个犯人和他同名同姓,真是天下之事无不出一个『巧』字。」 一直波澜不兴的眼波突然像被石子投进,溅起了星光一样的涟漪,皇甫夕脱口问道:「这个唐可怀……长什么样子?」 张宗府比划着,「身量不高,比微臣要矮上一个头吧,面容清秀,骨骼纤细,气度平和……是个挺俊的青年。」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皇上的沉默让他狐疑地没有再说下去,不知道陛下心中想的是什么。 冷不防的,皇甫夕从旁边的一个画轴瓶里抽出一卷画轴,刷地一下拉开,沉声问:「你看看那人像不像画里的人?」 张宗府凑过去细细一看,失声道:「还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这画中的人是个女子啊!难道……」 皇甫夕一抬手,止住了他几乎脱口而出的猜测。 一抹诡谲的笑隐隐爬上皇甫夕的唇角,那笑容隐密得让一旁的张宗府瞧了心惊胆战,可他眼中却又荡漾着春水般的柔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现在相信古人的话确实有道理。 不必去查证了,他已经可以认定这个唐可怀的真实身份。 他曾有无数种关于她下落的猜测,但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如此大胆。 这样也好,不必他再费心费力地去找,只要学那姜太公钓鱼,等着她自行咬住色一钩,浮出水面即可。这个女人啊……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可知她丢下他,选择走的这条路该有多么危险? 真想给她点教训,让她懂得害怕和后悔。 但是……又着实不忍。 在她一个人苦苦地、孤独地过了这四年之后,在她独自一人苦撑着家中人祸灾劫的情形之下,在她若知道弟弟死讯将陷入悲痛中之际,他又怎能再给她增添更重的打击? 该爱她了。 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两人再见面的那一刻,快点到来! 唐可怡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她成功地让张宗府大人注意到她的才学,也编造了一个不能参考的理由,张大人表示愿意为她想个办法。 两日之后,她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由张大人作保,她可以破格参加今年的科考,这让她欣喜若狂。一家小客栈里,用身边仅有的一点钱租了个最小的房间,试着写了几篇文章。她记得藏书楼中有一卷书,就叫《东岳科举实录》,其中记录了东岳有史以来朝中历代科举考试中的优秀文章,她试着模仿那些文章的文体和格式。练习了几篇之后,虽然自觉把握不大,但应该已有了一搏的自信和机会。 没想到这晚,张大人突然派人来接她,说要把她接到张府去住。她暗自吃惊,连忙婉拒,岂知到了再晚些的时候,张大人竟然亲自前来,坚持要她搬到张府。 张宗府话说得非常诚恳,「我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如今你从西岳来到我东岳,就是将人都托付给本朝。这样的赤诚之心,若是让你住在这样的小客栈里,本官于心不忍。」 唐可怡感动之外,心有不解,「大人好意学生心领,只是明日就是大考之期,今日我若住到大人府上,倘若日后我高中皇榜,就算别人不说,我自己也会心中不安,怕是另有原因,大人的一世英名只怕也要毁在学生手上,这是学生万万承受不起的。」 张宗府见说她不动,只好嘱咐店家为她准备暖手炉及热水,随时备她使用。 唐可怡连声道着谢,将他一直送出店门,送上了马车。入车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恭敬地对着车中的另一人躬身行礼,直到那人点头,他才靠着门坐下。 「说不动她?」皇甫夕挑起了眉,但模样倒也没多惊讶。 「她很执拗,坚持不跟我回府,说是怕断送了我的清誉。」 他笑了笑,「她,老为别人着想,宁可让自己苦着。j」 张宗府迟疑着,小声问道:「陛下,真的要让她参加今科比试?这件事若是被人发现,揭露出来,可是本朝的一大丑闻了。」 「什么丑闻?中原的花木兰、孟丽君,难道不值得后世称颂?虽然有些荒唐,处理得当也是一段佳话,你还怕朕会秋后找你算帐?」 张宗府笑道:「那倒不怕,只是微臣愚钝,实在不懂陛下为何要这样安排?若是她弟弟果有冤情,陛下只要直接下旨昭雪即可。」 「因为……这是我欠她的。」 黑暗中,皇甫夕低低的倾诉,面前坐着的人不是张宗府,而是唐可怡。 猜到了她的目的,也知道了她现在的住处,他实在不忍见她窝身在这个简陋的小客栈里,所以特意命令张宗府以他的名义将她接到环境更好的张府去安顿。只可惜,一番美意被她拒绝了。看来想要宠爱她,只有等她今科皇榜高中后再说了。 按照殿试规定,最后一试,会由他这皇帝亲自出席面试最后入选的诸位举子,定出前三甲人选。 那时候,他们就避无可避地要见面了。 那一刻,她会有怎样的表情,震惊?恐惧?惊慌?愤怒?还是……无从想起,又万分好奇,因此,热烈期盼! 唐可怡惴惴不安地入闱场应考,考完之后长出一口气。试题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难,她是第一个交卷的人,紧接着出考场的是那天将她带入张府的恩人,锦州举子孙文科。 两个人都想找个地方休息,孙文科提议去旁边一家小茶楼喝茶,唐可怡也从善如流。进了茶楼,坐下后,他的表情依然很兴奋。「听说今科殿试改了地点,原本是在天圣坛,今年改到了卧龙宫,直接到皇宫内面圣。」 唐可怡一楞。去卧龙宫?可是宫内有那么多的太监宫女都认得她啊,她的身份岂不是要立刻暴露? 孙文科犹自兴奋得喋喋不休,「当今陛下非常年轻,但听说脾气有些古怪,不好相处,满朝文武现在都怕了他,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物。j 她不自觉地喃喃响应,「他以前是个挺让宫里皇室伤心头疼的邪王,据说先帝还想将他流放海外。」 他不解地看着她,「唐贤弟虽然是西岳人,但是对我们东岳皇宫里的事情倒是知之甚详。」 她暗自一惊,赶紧敷衍过去,「道听途说而已。东岳西岳相隔不远,这些皇室秘闻最是街头巷尾百姓喜欢议论的话题。」 「说起来啊,唐贤弟你是西岳哪里人?我倒觉得你说话的口音和我们东岳更像呢。」 唐可怡忙解释道:「我娘是东岳人,我的口音多学自娘亲,所以让孙兄听着有些耳熟吧。」 「难怪难怪。」孙文科不疑有他,继续笑着喝茶。 她却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虽然小心谨慎,但难免会在细节露出马脚,幸好这个孙文科是个心地朴实的书呆子,才没有留意到她言词中的破绽。 这一场大考她过关应该无虞,然而接下来的殿试却得入宫面圣,这一道难关,该怎样平安度过? 真让她为难。 卧龙宫内,皇甫夕正在看唐可怡的第一场试卷。他将整篇文章看了一遍之后,满意得嘴角含笑,抬头问道:「张大人是何感想?」 张宗府躬身说:「唐姑娘虽然是女儿身,但是见识广博,思维敏捷,下笔之风也见老到。若不是陛下言明在前,微臣一定料想不到这篇文章会是出自一位巾帼之手。」 皇甫夕听得出他的话里有讨好自己之意,便只是笑笑,将试卷递了回去。「下一场的试卷就不必给我看了,朕就在这里坐等着你带那些新贵来面圣吧。」 「是,微臣一定不负圣意。」张宗府依然话里有话。 他和陛下心中都明白,这个唐可怡一定会在三甲之列。 第七章 再次回到宫里,唐可怡的心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即使一旁的孙文科一直兴奋地小声和她说些什么,她却总是忘了回应。和周围几位忙着环视宫殿中亭台楼阁、花木扶疏的举子们相比,她的头一直垂得低低的,生怕被周围的熟人认出来。 走过御花园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扬声问道:「崔公公,你带的这些人是什么人啊?」 引领他们进宫的太监笑着响应,「禀娘娘,这些是要入宫面圣,参与殿试的举子。」 唐可怡的心坪坪直跳,这问话之人正是惠明萱。她怕好友认出自己,连忙将身形向另一侧躲了躲。 但惠明萱却发出咦的一声,说了句,「那个人!」然后就断了后半截的话。唐可怡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只是一个侧影就让这位多年朋友看破。然而明萱没有把话说完,显然她虽看出了些疑点,却也不敢立刻声张。 好在须臾之后他们就穿过了御花园,来到卧龙宫。 到了卧龙宫门口,唐可怡又是一惊,只见宫门口站着内宫总管张德海。他也和她时常见面,这下她更不敢抬头了。 就听张德海高高在上地问:「就是这些人吗?」 带他们进来的崔公公哈着腰说:「是,就是这几位。」 「跟我进来吧。」张德海压低嗓门交代,「见了陛下,先大礼参拜,报上你们的姓名籍贯。陛下若有问,必须立时回答,迟些陛下会很不高兴。」 众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唐可怡走在最后。 张德海回头见她动作慢了点,便提醒道:「后面这位举子,麻烦快两步。」 她含糊地应了声,可因为步伐一下子乱了,差点在门坎上绊倒。 他赶快扶了她一下,还颇为热情地提醒道:「小心。」 「多谢。」她故意把声音压得低粗一些。 殿内有人说话,「张德海,朕不是叫人用红木重新做这门坎吗?要落下两寸,怎么还没有做成?」 张德海忙笑道:「陛下,门坎已经做好了,怕耽误陛下白天处理公务,今晚就会换上。」 唐可怡的心绪异常紧张,旁边的人说什么话也没有听清楚。跟着,她随众人跪倒一排,听着举子们一一自我介绍。 终于轮到她了,她再伏低身子,轻声说:「学生唐可怀,西岳人氏,刚刚迁至锦州。」 「唐可怀!」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秋山赋》原来就是出自妳手。」 她一震,觉得自己听错了,这皇帝的声音……耳熟得不可思议。但她不敢妄想什么,赶紧努力平定心绪,低声回复,「是出自学生之手。」 「此文词藻华丽,气魄雄伟,读来如苍山明月,边塞清风,让人眼前一亮。」 皇甫夕的赞赏透着些许笑意。 这淡淡的笑意更让她打了个寒颤。 世上真的会有两个人有如此相似的声音,甚至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皇甫夕接着写了几个字,懒懒地说:「朕很感欣慰,新朝初立就有你们这样的青年俊杰愿为朝廷效力,将来你们也会是本朝的中流砥柱,希望不要辜负了朕的心意。」 张德海走上前,接过圣旨,大声宣读,「陛下钦点,锦绣元年恩科甲等探花,沧州常非;榜眼,锦州孙文科;状元,锦州唐可怀。」 原来这样简单就殿试完毕?众人还以为要再写一篇文章,这陛下的恩封未免也来得太快。 没想到竟然会中了状元?说不出这一瞬间的感觉是欣慰还是更深的担忧,唐可怡谨慎地叩首谢恩。 皇甫夕说:「都起来吧,三甲留下,其余人可以暂退了。你们,抬起头吧。」 随着众人,唐可怡惴惴不安地抬起头,初时,她视线仍是低垂,只是眼角余光瞥到的模样让她有种古怪的感觉!那坐在上位,穿着龙袍、戴着金冠的男子,身形坐姿都好熟悉…… 他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斜斜地靠着椅背,两条腿像是伸展在桌案下,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她鼓足勇气,悄悄地打量了一眼,骤然间,好似天崩地裂! 「唐状元不仅少年有为,而且一表人才,堪称国之英才。」 皇甫夕嘴角噙笑,还在对她啧啧赞赏,她却从手脚到心底都像是着了火一样,恨不得立时就从这大殿之内逃出去。 「三位新贵历经三试才得以见朕,想必辛苦,驿馆内必定还有家人在等你们的喜报,就先退出吧,日后朕还有赐官旨意。」 孙文科和常非再次跪倒谢恩,只有唐可怡怔怔地忘了动作。孙文科赶紧拉了她的衣襬一下,她的膝盖却弯不下去。 皇甫夕看到他们的动作,只轻笑一声,「唐状元初入东岳,不如就留下来和朕一起用完晚膳再走。」 不知道孙文科和常非是用怎样诧异和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位九五之尊懒懒地摆手,屏退了所有人,又懒懒地起身,绕过桌案,站在她面前。 「小怡,我想抱妳,可以吗?」他再次问出这句话,不等她的响应,就直接将她紧贴入怀,「我说过,我可以抓住妳,抱住妳,无论妳怎么变,都是我怀中的小怡。」 她张着唇,却不知该说什么,那震惊让她迟迟回不过神来,直到他滚烫的吻烙在她的唇上,以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强势意图占有她全部意识的时候,她忽然像是被惊醒,拚命想挣脱开他。 「陛下,不可以……」 她的抗拒却让他将她抱得更深更紧。 「在我心中,从来没有『不可以』的事情。」他低沉的倾诉,像是警告,又像是承诺。「我已经丢了妳四年,让妳逃走了一次,妳以为这次我还会放手吗?」 眼前晕眩,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震惊或惶恐。 真的想不到,她深爱四年的男人,会以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展现出他的真实面目。 他是谁?是那个在栀子树下苍白地倒下,让她心疼怜惜的少年?是那个在月光里,用温柔的声音蛊惑她的神智,偷走她清白的登徒子?还是在宿县客栈意气风发的神捕营官差? 他是德王?是皇帝?是她死去丈夫的兄弟?他是……主宰她一生的神,还是魔? 唐可怡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荒唐的结局。她千辛万苦地从宫中逃出,再潜入朝廷,为的是救家人。但是现在,一切的问题似乎都不再是问题,只因为她认得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对她说:他要她。 「陛下,您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平静下来之后,缓缓地拒绝他的要求。 「论辈份,我是您的嫂子。」 「嫂子可以来考科举?」他挑起眉,好笑地看着她。「有名无实的嫂子。」 她的脸刷地变色,「不管是有名无实,还是有名有实,陛下该知道这是皇室规矩,乱伦……是要处死的。」 「处死谁?处死朕吗?」皇甫夕笑着问道。这笑容倒是回复了当年的神采,只是唐可怡心中却已明白,这并非他的真实面目。 「陛下可以处死我,我身犯死罪数条。」她豁出去地说,「但是请陛下下旨,重审舍弟的一桩冤案。」 「唐可怀的案子吗?」他淡淡地说,脸上毫无意外,「朕已经命人去查了。」 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欣喜地问:「真的?」 见她重新焕发光彩的脸上又惊又喜,他不忍说出唐可怀已死的消息,于是柔声道:「当然,妳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否则妳以为我为何去宿县找妳?」 「你去宿县……是为了找我?」 唐可怡又是一楞。捉拿她这个逃妃,要皇帝陛下亲自动手吗? 「我告诉过妳,我要是去捉拿从宫中逃走的怡妃。」 「我的事情……你从何时起就知道了……」她吶吶的问。 「在妳逃出宫之后。」他轻轻触摸她的面颊,怜惜地说:「我一直以为妳已经出宫返乡了。」 「本来要走的,但是……造化弄人。」她苦笑道。 「我二姊去找妳,为什么妳不答应我的安排?」 「什么?」唐可怡困惑地颦起秀眉,「你二姊?是指长乐公主?可公主从来没有和我见过面,也没有给我带过话。」 「什么?」他不禁震惊。「二姊没有找过妳?」 她摇摇头,「自你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你的消息。」 皇甫夕的眉头皱得比她还紧。他了解小怡,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骗他,但为什么二姊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来找小怡,回头又编造了谎话骗他?这件事暂时放在一边。 他露出浅浅的微笑,调侃她道:「唐状元,满朝官位,爱卿看中哪一个?可以说给朕听,朕会如卿所愿。」 唐可怡细细地打量着他眉宇间的笑意,不明白他既然早已知道她这个愚蠢的计划,又眼巴巴地看着她送上门来丢人现眼,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该是他下令将她拿下的时候了,他却还能好整以暇的和她东拉西扯,好像演戏一样。 「陛下,别跟我说笑了。」她轻叹道:「女子之身,在东岳是不能为官的。」 「前无古人,未必就后无来者。」皇甫夕拉着她来到了桌案边,他顺手抄起一枝笔,拉过一卷空白的圣旨,说:「只要妳说得出来的官名,我现在就可以委派给妳。」 她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按照自己的心意,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而不是倚靠任何人。妳难道不想这样吗?」他的目光直视入她的内心,让她的心头一震。忽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从来她都是逆来顺受,随着命运安排,随波逐流,除了读书,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发自她内心的渴望而去做的。这一次,她豁出性命,逃出宫,又参加科举,一番折腾除了为了救下弟弟的性命之外,是否……是否也在心底真的祈愿自己可以按照心愿,做出一番惊人的事情?让远在家乡的父亲知道,她入了宫,不仅不会为家里带来灾难,更可以力挽狂澜?! 于是,沉默许久后,她轻轻吐出一个词,「刑部。」 「想去刑部?」皇甫夕挑眉笑了笑,「好啊。」然后顺势在那空白的圣旨上写下! 赐唐可怀三品级,官拜刑部侍郎,于即日起至刑部办公,并赐御前行走,金牌一面。 唐可怡没想到他真的就这样郑重其事地在圣旨上写了对她的封赏,这可是白纸黑字,君无戏言。 「金牌是做什么用的?」她不解他最后批注的那四个字。 「如朕亲临,让妳手握生杀大权。」他笑了笑,将圣旨递到她手中,「这就算接旨了。」 「谢……」她的谢恩之词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他偷吻去了后面的话语。 皇甫夕幽幽笑道:「这便算是我盖下的龙印,从今以后,有我护着妳,再没有人可以欺负妳了。」 她不敢像他那样肆无忌惮地抱着他,这是卧龙宫,是东岳中最神圣的地方。而她与他,即使已并肩站在一起,却不该是同路的人。 但是他硬将她留下,以这种想象不到的奇特方式,赐予她至高的权力,骤然间接受这么多的荣宠,她深深体会了什么叫「受宠若惊」 而手中的那道圣旨,虽然重量轻盈,却让她觉得异常沉重。 皇甫夕声音一低,又在她耳畔小声说道:「小怡,妳要知道在这世上,不是事事如意,生离死别总是难免,悲痛是应该的,但是悲痛过后该努力生活,做完该做的事情,这样才对得起死去之人。」 他怎么忽然说起这种不祥的话?唐可怡狐疑地看着他,「陛下指的是什么?」 生离死别?他说的似乎不是当日他与她的生离,那么是谁与谁的死别? 他再度拥紧她,小声说:「妳弟弟唐可怀,已经身故。」 唐可怡的双腿轻颤,差点软倒下去。现在她知道他为什么会抱自己抱得这样紧了!他怕她晕倒。她咬紧牙关,不哭不闹,镇静地问:「可怀是怎么死的?陛下知道吗?」 「押解他的官差说他是病死的,但是朕已查明,他是被人暗中下了毒手。妳放心,朕会给妳弟弟一个清白的身后之名,下手之人,朕也会命人查出来,帮妳碎尸万段。」 「不。」唐可怡第一时间内就坚定的拒绝了他的安排,这反倒出乎皇甫夕意料之外。 「不?」他挑起眉。「难道妳不想报仇?」 「想。」她咬着牙关,然后举起圣旨,「陛下已经赐予为臣权力,陛下也说过要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一次。所以,微臣要自己去查清楚这件事。」 皇甫夕懂了,悠然一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双手捂住,沉声说:「好,妳尽管放手去做,记得,无论任何时候,妳身后有我。」 唐可怡既然已中了状元,自然不会再回到客栈去住,皇甫夕赐给她一处宅子,却没告诉她那宅子的来由。直到她被马车送到这宅子门前时,下了车,她才霍然呆住!这片深宅大院,如宫廷一般,不该是一般人家有的。 府门上,红底的匾额金色的三个大字照照生辉:德王府。 「这是陛下曾经住过的府邸。」 陪同前来的是那名引领她入宫的崔公公,显然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笑咪咪地热情介绍。 「这里陛下曾经先后两次斥下巨资修缮,豪华程度仅次于宫内,我们曾以为这会是日后的太子府,没想到陛下竟然割爱给唐大人住,可见陛下对大人的器重之心啊。」 唐可怡一边震惊,又一边苦笑,有点猜不出皇甫夕为何要让她这样招摇地住在这宅子,树大招风,难免她日后要成为所有朝臣的众矢之的。 正想着,旁边有人叫她,「唐状元,唐大人!」她侧目看去,是孙文科。 他仰头看着大宅,感慨地说:「大人真是一步登天啊,中了状元、拜了官职、受赐宅邸,不得不让人钦羡。」 「这都要先谢过孙兄的引荐之恩,小弟是不会忘了孙兄的这份人情的。」 孙文科凑过来,悄声透露,「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讲。」 「孙兄请讲。」 他神神秘秘地说:「唐大人您是一表人才,面容姣好宛若女子,而咱们陛下,年少英俊,又还没有后妃,我冷眼旁观,陛下今日在殿上看你的神情可不一般,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断袖之癖』?」 唐可怡只觉得好笑。原来皇甫夕对自己的这番盛情安排,看在孙文科眼中竟然是有断袖之嫌?!但是换个角度想,原来连孙文科这样毫不相关的外人,都看出皇甫夕眼中对她的情意了。 「孙兄不必多虑,陛下是个坦荡君子,只是陛下错爱,一番盛情,小弟也不好推托。除此之外,再也没什么了。」 「贤弟要是没有这个意思,还是要小心点好。」 见孙文科百般关心的样子,唐可怡只好再说些道谢之词。不过虽然如此,让她单独住进这片宅院,她的确是觉得受之有愧,很不踏实。唐可怡没入住府内最豪华的宅院,反而寻了一处小的厢房,简单地收拾了下就住了。 院落太大,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就要一盏茶工夫,府内的亭台楼阁、花园流水也不亚于宫中格局,但她都无心欣赏。 她必须赶快去刑部调查有关弟弟案情的所有相关文件,从中找出疑点,帮弟弟快点洗脱冤屈。 刚刚想要出门,府里的管家笑着来敲她的门,「唐大人,有人拜访。」 才住进来就要开始应酬官场之事了吗?她还真是没有这份心情。 哪知,来人竟是笑吟吟的皇甫夕。 「陛下怎么会……」她一楞。刚刚在宫内和他一起吃过晚膳,分别不过一个时辰而已,他来找她会有什么事情?就算有,也可以叫太监传话给她就好啊。 皇甫夕走进来,对身后跟着的人说:「东西就放在这里吧。」 她这才看到他身后跟着张德海,手里还捧着一个大匣子。张德海恭恭敬敬地将那匣子放下,又退了出去。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都是些妳想要的东西。」他亲自打开,里面都是卷宗。 唐可怡打开看了一卷就明白了,全是和弟弟案情有关的文件。 她万分戚动,屈膝行礼道:「多谢陛下。」 「错了。」他取笑她,「妳现在可不是女儿身。」 她改忙拱起手施礼,双手却被他一下子握住,拉入怀中。 「我怕妳这一夜难熬,所以过来陪陪妳。」他柔声说。 她一震,霎时明白了他的来意。他是怕她在得知可怀的死讯之后,心绪难平,才特地深夜出宫来探望她,平复她的痛苦和伤感。 垂下眼睑,她不敢碰触他眼中的柔情,轻声表示,「我还好,能忍得住,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和我娘说。」 「早晚要说的,不过也不急于一时。」他拉着她坐下,将匣子里的卷宗全都取了出来。「我陪妳看,不懂的地方妳可以问我。」 虽然她读的书多,但是官场的规矩制度,她未必全懂。这一刻,他看来郑重沉稳,帝王之气毕现。唐可怡连忙收起心神,怕自己因为贪看他的容颜而忘了正事。这一夜,他陪着她一卷一卷地查阅所有相关文件,直看到外面敲响了子时的梆子声。 「呀,太晚了。」她惊呼起来,「陛下该回宫了。」 「宫里的规矩是子时就关宫门,天大的事也不开,我是回不去了。」皇甫夕伸了个懒腰,对她挤挤眼。「今夜我留在这里,明日我们一起上朝。」 她不由得红了脸,「那怎么行!满朝文武要是知道了,更要风言风语……」 「更要?」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有什么人嚼我们的舌根了?」 「刚刚有人提醒我,小心你有断袖之癖。」她抿着嘴笑。 「谁的眼睛这么毒?」他黑眸一沉,「是孙文科?」 换她惊诧,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那家伙长了一双贼眼。」他哼道。「他若不是嫉妒妳今日的得宠,就是自己有断袖之癖。日后离他远点。」 「同殿为臣,只怕不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口咬在她的耳垂上,她疼得轻呼一声,惹来他的笑意。「妳竟敢抗旨,朕应该把妳立刻法办。」这般的亲密,让她推拒不开,或者说,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推拒不开他,从最初,到现在。 低下头,看到自己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唐可怡心中泛起春潮波澜。她一直期盼有一天,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时,能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抓住她……她本来以为这只是奢想,如他这般春山秋月般的人,怎么可能看中她草芥一样的小人物?! 可是,是奇迹吧?他们现在坐在一起,他的手真的握住她的,握得这样真实,这样紧密。 「在想什么?小怡。」皇甫夕看着怀中的她,那失神的表情并不像是悲伤和痛苦,倒像是一种心思神游的怅然。 她垂下眼,「想很多。」 「在我的怀里,妳可以尽情地想。」他微微一笑,伸过手将她抱入怀中,「只是不要再跑了,我不想把我们的时间浪费在你追我逐之上。」 「陛下……希望我们一直这样吗?」她的心底还有个深深的困惑,他纵容她去考这个功名,是不是故意想让她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总有一天会变的。」他说,「我们的关系,不该是当年那个样子,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该是什么样?」 皇甫夕一笑,「妳该是我的女人,我该是妳的男人,就这样简单。」 唐可怡咬着唇,对于他描绘的这样简单而美好的前景颇有怀疑。事情真能顺利得如两人所愿吗? 知她如他,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不坚定?他于是圈住她,深深地噙住她的唇,将自己所有的气息和温度全部融入她的肌肤之内,骨缝之中。 他知道她这些天已经很累了,暂时不打算对她有更进一步的身体接触。 这一夜,他躺在这间小屋中的软榻上,和她相拥着安详入睡…… 唐可怡深夜醒来,发现自己还在他的怀中,便想换个地方去睡。但是刚起身,却发现似有什么东西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腰带。 皇甫夕用腰带缠住两人的手腕,另一头紧紧握在他垂落在榻外的另一只手上。 这样绑缚似的睡法让她想笑,却不知为何流下眼泪。他是怕她就这样再逃了吗?所以才将彼此绑在一起,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了?可是,真的可以吗?她真的可以拥有这一场美丽的梦? 守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走了这么久,她真的好累,想倚着他彻底地休憩,然后,爱他,并等待着他也以同样的爱回应…… 奢望啊,原来是如此美丽的东西! 第八章 退了朝,唐可怡跟着人流一起向外走,孙文科走过来小声笑道:「还说陛下对你没什么不同。」 「怎么?」她不解地问。 「朝上这么多大人,每个人奏报的时候陛下都面无表情,只有你说话时,陛下露出了笑容,还和你对了话。我听张大人说,陛下平时在朝堂上很少提问,都是单独叫到卧龙宫去训话的。」 「可能只是陛下今天心情好吧。」唐可怡不在意地向外走,冷不防被张德海叫住! 「唐大人请留步,陛下要您到卧龙宫见驾。」 「看吧。」孙文科摆出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唐可怡也只是淡淡一笑,算作响应。她知道公公一定认出自己了,但是从她以唐可怀的身份入宫到现在,张公公从来没有单独和她说过话,显然这也是皇甫夕的命令和安排。 张公公引领着她往卧龙宫走,其实这条路她很熟悉,以前做皇妃的时候,每天早晚她都要和其它嫔妃一起去给皇后请安,路上,就要路过这座宫殿。 越走越觉得不对,她忍不住出声叫道:「张公公,这不是去卧龙宫的路吧?」 张德海回头笑答,「唐大人,这是陛下的意思,要您到长生殿见驾,但是又不想让其它臣子听到,所以刚才让奴才假说卧龙宫。」 「长生殿?」她回忆着这处地方。「那是萧太妃的住处吧?」 「曾经是,萧太妃殉葬之后,陛下就将其挪作他用了。」 这句平平淡淡的话,却让唐可怡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怎么能忘记,先帝死时宫里的腥风血雨?曾经有那么多无辜的生命随着先帝一起消逝,而在不久之前,那些女人还为了争得床边人的宠爱而明争暗斗,如今,她们再也不用斗了,生死,已同在一起。 这是爱吗?还是占有?抑或是帝王的本色?皇甫夕也是这样的人吗?快走到长生殿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位宫装丽人,是嫔妃装束。 唐可怡觉得奇怪。一般妃子身边至少会有一两名宫女随行,怎么这位嫔妃只是独自一人?再走近点看,那人竟然是惠明萱。 她躲避不及,目光与对方碰了个正着。 惠明萱瞪着她,惊诧地差点叫出来,张德海机灵,上前一步请安,「见过明妃娘娘,您刚从长生殿来?」 她支支吾吾地应着,眼睛还是盯着唐可怡。知道自己躲不过,唐可怡只是对朋友笑了笑,然后坚起一指凑在唇边,示意她不用多问,再做几个手势,然后跟着张德海快步走进长生殿里。 以前她没有来过这里,此处院落不大,栽着几裸桃树,满院清幽。远远地,她听到殿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又像是在唱着什么。 张德海站在殿门口躬身说:「唐大人,您自行进去就好,陛下在里面等您。」 她只好独步走入,穿过幽廊,来到正殿门口。扶着殿门,她楞住了,只见大殿内搭着一个戏台,台上被一块巨大的挡布遮住当背景,有人在布后操纵着几个傀儡木偶,摇来晃去地演着什么戏。皇甫夕就坐在正对面,饶有兴味地看着台上的演出。 也许是听到了声音,他回过头来,见到她伸出了手,微微一笑,「小怡,过来看看这出戏。」 她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将目光投往台上去。 戏正演到一个女子站在一株树下,和一个青年说话。 唐可怡看了几眼,不觉脸就红了,低声问:「这戏是谁写的?」 他冲着她笑道:「怎么,觉得眼熟?」 她不好说什么,只是心中纳闷,为何戏里的台词竟然与她当年和皇甫夕的对话如此相似,近乎一致? 「莫非春风,惹起相思,总有一缕萦绕,且难断绝。原不是情种,却有情根种在心上,藤藤蔓蔓,心痒难当。」 扮做青年的那个布偶,唱得一咏三叹,让唐可怡不觉听得痴了。于是开口又问道:「写词的人到底是谁?」 「妳想见?」 她点头,「写得真好。」 「是因为心有所感,所以才能直抒胸臆。」皇甫夕直视着那戏台,似是笑着,又似有点怅然。 她看着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难道是你写的?」 他坦承不讳,「旁人也无从代笔。」 唐可怡情不自禁地忽然握住他的手,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动去碰触他,只因为一时心潮激动,难以自已。 皇甫夕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对戏台上的人说:「唐大人喜欢你们唱的,可以下去领赏了。」 戏台上的人物都停了下来,从幕后走出几人,齐齐跪倒谢恩,然后离去。 「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见妳吗?」皇甫夕这时又问她。 她摇摇头。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来想让妳看看这出戏,二来……这里还有几株栀子树。」他用手一指,在后院角落里,果然还有几株栀子树傲然挺立。 「怎么会?」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全宫里的栀子树不是都被砍光了吗? 「因为这里的皇妃被带去殉葬之后,宫女太监也都彻走,来砍树的太监只注意到前院的树,疏忽了后院,所以它们才幸存下来。」 皇甫夕拉着她的手,走到那些栀子树下。 「我这个人为人处事,向来只顾眼前,不计后果,只因为我以为自己承担得起任何结局,旁人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她静静地听他说,结果他一侧身,对她对视。 「当年对妳,也是这样。」他顿了顿,又道:「妳可知道我当年最初和妳在一起,只是为了戏弄而已。」 被他握在手中的纤细柔萸在这一刻变得僵硬紧张,但他紧紧拽住,不肯有丝毫松动。 「只是没想到后来,我竟然会对妳动了真心。但那日在栀子树下,我对妳不是戏弄,只因为我没能自控……那是流露而出的真情。」 唐可怡始终沉默的听他诉说。这番话,温柔动情,诚挚感人,他向来有把握用语言打动每一个人,却在这一刻变得惶恐起来,因为她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不发一语。这是他生平未有的不确定,难道她心中恨他,所以连话都不说了? 良久,她轻叹一声,「但我却想谢谢你。」 这话让皇甫夕脸上躁红,只觉得羞愧。「谢我什么?」 她真诚地凝视着他,没有半点怨恨,或是愤怒怨怼。「在认识你之前,我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爹要我入宫之后不要为家中惹事,我便没没无闻地活着,只想保命,然后平平安安地到了十八岁,再平平安安地出宫。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书中的天下是我的最爱,因为我知道自己这一生也不会有书中那些人的精彩,直到遇到你……我知道了什么是欣喜,什么是情窦初开,什么是惴惴不安,什么是……孤独痛苦,自你走后,我觉得自己也长大了许多。若不是遇到你,我不会有这些变化。」 「别骂我了。」皇甫夕苦笑着叹道。 「真的不是骂妳,因为……」她一顿,坚定地说:「我从未悔过。」 他心底一震,「从未?」 「从未。」即使在受封皇妃的绝望之时,即使在自己身处冷宫无人问津之时,即使眼睁睁地看着其它皇妃要去殉葬,而自己惶惶不知终日的时候,她也未曾对当年之事后悔过。 既然爱过,又何需后悔? 皇甫夕伸臂将她拥住,唇瓣碰触她的发际,珍惜地、爱怜地、小心翼翼地,将唇印在她的肌肤上。 唐可怡只觉得浑身一阵战栗。这感觉,便是当年在栀子树下,他进入她身体时的悸动。 那样的谴卷缠绵,那样的难分难舍,而彼时的乍惊乍喜、惴惴不安,在今日都已随风而碎。 当他的舌尖挑开她的唇齿,滑入她的口内时,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双脚有点虚软,倒在身后那个矮矮的戏台上,双手出于本能的紧紧抱住他的腰。 他的腰,和她当年抱着时的感觉似有不同,那时候是柔韧如柳,而现在像是一片可以任她翱翔的蓝天。 喘息之际,他已将她的官服解开,她觉得自己像是渴望等待这一刻许久似的,双手配合着他,也滑入他的衣襟之内。几乎是同一刻,他们都碰到了彼此的肌肤,更热烈的火焰燃起,他滑进了她的身体,她攀住了他的肩头。几番震颤,震动着魂魄,震下了她的泪水,说不出那是因为喜悦还是紧张。 忽然间,外面响起张德海急促的叫声,「公主殿下,陛下有旨,不得随意进入打扰,他正在和唐大人叙事。」 「陛下说的『人』里不包括本宫。」传来的女声非常有气势。 唐可怡迷糊地想着这个人是谁,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人? 倒是皇甫夕反应比她还快,伸手扯过戏台上那块做为背景的布幕,裹在她的身上,但饶是如此,当殿外那个女人气势逼人地出现在门口时,唐吵可怡还是羞窘得转过身去,不敢见人。 「这就是陛下在和唐大人谈的正事?」长乐公主冷冷一笑,「陛下真是越玩越出格,几时也有这龙阳之好了?」 皇甫夕虽然衣衫不整,却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公主何故硬闯进来?是和驸马动了手要朕来调停吗?」带着点戏谵的发问,每个音色都是冰凉。 长乐公主大概也不习惯他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楞了楞,又露出笑容。「陛下生气了?只是要来看看你,你登基之后,咱们姊弟多久没见面了?现在要见你一面这么难,竟然还要过五关斩六将的。」 「请公主殿外等候。」皇甫夕盯着她正要迈进来的脚,冷冷道:「朕要整理一下仪容,唐大人也需要重新着衣。」 他的话让长乐公主再度楞住了,她努力瞪着唐可怡的背影,然后一甩头,恨恨地退到殿外的院子里。 「这可怎么好?」唐可怡满面通红地悄悄将衣服穿好,低声自责,「都怪我,要是推开你就好了。」 「妳敢推开我,我就会抓妳抓得更牢。」皇甫夕低低笑着,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二姊来得正好,当年之事我一直没有来得及问她,今天正好问个明白。」 她有点紧张,急忙拉住他,「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又何必再问?我现在不是已经在你面前了?」 「若不是二姊捣鬼,妳早就是我的王妃,而不是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他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这间殿有个后门,通到另一处厢房,唐可怡遂先行退下,不与公主有正面接触。 当皇甫夕负着手走出殿门时,就见长乐公主正站在一株桃花树下,狠狠地獗着其中的一根树枝。 「二姊,这树枝招惹妳了吗?何苦毁了它?」 他悠然开口,惹来长乐公主的嘲笑,「陛下现在如此悲天悯人,可不像你当年的样子。看来不仅是出使海外,边关这几年也把你的棱角磨圆了不少吧?」 「一个人的棱角或许能磨圆,但一个人的困惑妳能磨到一点印子都没有吗?」 「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陛下指什么?」 「唐可怡,这个名字二姊还记得吗?」 「唐可怡?」长乐公主果然楞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是……」 他正色道:「是我当年出海前,曾经拜托二姊替我寻找并照顾的人。」 「哦,是她。」她想起来了,却不以为意的道:「不过是个后宫的丫头。」 「二姊当时是怎样回答我的,还记得吗?」皇甫夕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那样相信二姊的人品,以为您是疼我的,我交托的事情,二姊会办得很好,结果二姊竟然骗了我!明明妳没有找过唐可怡,却骗我说她拒绝了我的安排,意图另觅高枝。这件事,二姊也忘了吗?」 长乐公主的脸色刷地白了,连声说:「陛下这是怎么了?做了皇帝,就端起架子,骨肉亲情都不要了?好,陛下追问,我也不妨坦言,从小到大,你招惹过多少姑娘?那时候玉姗郡主跟其它女孩子,成天哭着喊着,寻死觅活地要嫁给你,你都不假辞色,却偏偏要我代你找个宫女照顾。谁知道你又有多少真心?更何况,玉姗一直盼着能早点嫁你,凭空杀出这么个没来历的丫头,我心中只是替玉姗不值。」 皇甫夕沉下脸,「所以二姊就私自作主来骗我,诋毁唐可怡的人格,只是为了让我死心?」 「你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就像全身着了火,只是这把火最多烧不过三天,如今烧了三年多,是铁也该熔了,你又是哪里不对劲,竟回头找我麻烦?」 长乐公主的振振有词让皇甫夕气得想立刻将她喝出宫去,但是碍于她自小到大对他的好,还是一口气忍住了。 他长袖一摆,勉强冷声道:「二姊请回您的公主府吧,朕累了,想休息,恕不奉陪。」眼见她脸色又青又白,他也视若无睹,再补上一句!「还有件事,二姊您一直是错看我这个人了,若真的锺意一个人,我可以烧三年、四年,烧上十几年二十年,就算铁熔了,我的心还是不会熔。二姊若是不信,日后就慢慢等着看吧。」 「陛下,别误入歧途了。」她厉声警告,叫住了他的脚步,「我今日前来,是要和陛下说一件正事,人人都说陛下最近宠幸一个新臣,就是殿内那个人吧?陛下不仅将之前的府邸让给他住,还时常半夜去那里看他,整夜都不回宫。我原本还不 信这些风言风语,可是刚才……我都已经看见了。」 皇甫夕好笑地回头看着她,「那二姊来找我,是想怎样?」 「陛下,您刚刚登基,总要顾及自己的帝王尊严,让下面的臣子这样唠叨、诋毁您的名誉,将皇室当作笑话来议论闲谈,您不觉得愧对祖宗吗?」 「原来二姊不在意我和女孩子玩,却在意我玩男人?」他笑咪咪的反问,而这笑容诡异危险又充满魅惑。「那我现在就和二姊说句真心话,我不仅现在宠幸这个『男人』,我还会一直宠幸她,直到有一天,把她变成我后宫中最不可替代的那一位。」 长乐公主顿时花容失色,「天啊!陛下,您是喝醉了酒,胡涂了吗?这怎么可以!」 皇甫夕微昂着头,笑意浓浓。「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没有不可以的。二姊若是不信,就请拭目以待。」 「我想向陛下请求一件事。」唐可怡在长乐公主走后,悄悄来到他面前。 「求什么?」皇甫夕回头一笑。「我想近日出京,回家乡一趟。」 他蹙起眉心,「为了妳弟弟的案子?」 「是的,这件事明显是当地知府弄权,若是叫刑部直接拿人询问,又怕不妥,中间若有什么变故,再想翻案也就难了。」 「就算如此,叫刑部派人去问话就好了,何需妳亲自去?那么远的路……」他顿了顿,忽然幽幽笑道:「好吧,妳要去就去,正好我近日也准备微服出巡,看看国内的民情如何,就算是妳伴驾同行。」 唐可怡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若是要陪我,还是算了,朝内事务繁多,陛下您一日都不能走开。」 「好烦,刚才已经和二姊吵了一架,现在妳又来唠叨我。」皇甫夕装作恶狠狠的样子箝握住她的双肩,「帝王之道不用妳告诉我,我自然有分寸。总之,泉州之行我一定会和妳一起去,我自有我的目的,妳也别做劝谏的忠臣,我不喜欢。」 知道自己说不动他,唐可怡只好妥协。 稍后,出了殿门时,门口却有一名宫女在等她。「唐大人,我们娘娘有请。」 她认得那名宫女,是惠明萱宫内的人。那宫女连看她的眼神都是狐疑的,像是认出来了却不敢说。 她想早晚要给好朋友一个交代,便点了点头,「我跟妳去。」 惠明萱在拜月宫里来回踱步,非常焦虑的样子,看到唐可怡来了,又是惊又是喜,疾步过来握住她的手,「小怡,是妳吗?妳怎么会……」 「幸好这是在妳的内宫,否则被别人看到了,说妳私会外臣,有苟且之事,该怎么办?」她歪着头取笑,那一瞬间的娇俏,和她着女装时一般无二。 惠明萱一下子又哭又笑,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狠狠地捶了她几下。「小怡,妳真是疯了!宫里好好的前皇妃不做,非要跑出宫去。妳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妳?张德海还来问过我几次话,问我知不知道妳去哪儿了,我吓得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妳现在这副打扮又是怎么回事?陛下知道妳的真实身份吗?」 听着她连篇累牍的责难,唐可怡的心中却是暖暖的。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是这样错综复杂,叫她当初怎么能说? 「我不告诉妳,是不想拖累妳,妳知道的越少,对妳就越安全。」她帮她擦了擦眼泪,「陛下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知道了?」惠明萱讶异道,「那他没有立刻将妳拿下?」 「这里面的隐情……一时半刻也说不完。」唐可怡犹豫着,还是将自己和皇甫夕的事情先瞒了下来。 惠明萱见她没有解释,露出失望之情,但还是拉着她的手说:「妳自己在外面多多保重吧,既然陛下暂时不会杀妳,说不定妳日后真的可以出宫去。唉,听说陛下就要选妃了,到那时,宫中更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能早点出去也好。」 「选妃?」她的心头猛地震了一下,「要选谁?」 「还不知道呢,都是宫外的那些名门闺秀吧?玉姗郡主好几年前就放话说陛下是他的相好,肯定会有她的一席之地吧,还有什么王尚书的女儿、李将军的侄女,都是陛下做王爷时所宠幸过的女人,这些年来守身如玉地等着陛下,陛下又怎么可能负了人家?只是这后妃的位置有限,总共不过十来个,瞧着吧,后宫里又要泛起一番风波了。」 惠明萱咬牙切齿地说着幸灾乐祸的话,唐可怡听得、心头一直往下沉。 她虽然从不想独占皇甫夕的爱情,只是若要与这么多女人分享……心也会疼! 第九章 临出京时,皇甫夕淡淡地和唐可怡说了一件事。「妳母亲,我已经命人送回家乡了。」 她惊诧地问:「陛下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妳母亲的住处?」他笑着打断他,「我连妳都找得到,还找不到妳娘吗?我派了二十个人暗中保护她回去,也许她会比我们先一步回到泉州。」 唐可怡不禁感动,轻声道:「多谢陛下。」 「谢是不必了,只要妳……记得报答。」 他用暧昧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脸都躁红,但是随即她又想起惠明萱的话! 他要纳妃了!又忍不住在心中落莫一叹。 这是应该的。他如今既是一国之主,而那些名门闺秀们,不乏如她这样对他钟情数年的女子,他既然会对她有情,又岂能对别人无情?东岳史书上,无论是让栀子花遍布皇宫的潘皇后,还是后来曾被打入冷宫,再被专宠的顾皇后,都要经历后宫中这群芳争艳的过程。 即使皇甫夕对她有着不同一般的情意,但她的身份,还是与他相差太大。 她想,最多就是让她恢复前皇妃身份,两人暗暗地连着这条情丝,就算日后一旦被人发现肯定会被说得很不堪,但是她已不能奢求更多。 她向来是个豁达且随遇而安的人,这样安抚自己几遍之后,好像心中的疼痛也可减少一些了。 皇甫夕并未与她谈论起这些事情,他命人准备好所有行装,扮成商贾,直奔泉州,唐可怡自十二岁离开之后,一晃已过八年。当踏上泉州的土地时,她心底对故乡的疏离和遗忘都在那一刻奇迹般的消失不见,她惊喜地指着马车外的一条河,对皇甫夕说:「这是镜河!是泉州所有人倚赖的命脉。小的时候,我会到河边来摘花,春天时河边到处都开着迎春花,可惜现在季节不对,看不到。」 听出她语气中的遗憾,皇甫夕笑道:「迎春花哪里都看得到。」 「那不一样。」她轻轻摇摇头。 即使是一样的山川明月,家乡的一切总是与别的地方不同。 见她情绪忽然有点低落,他低声笑问:「如果在泉州遇到妳父亲,妳要怎么说妳现在的身份?」 「希望不会撞到他。我父亲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我只怕我现在的样子会吓到他。」唐可怡叹了口气。自己答应过父亲不给家里招灾惹祸的,可她现在的情况在父亲眼中看来,大概就是大逆不道吧? 「凡事总有万一。所以我要问妳,如果撞到了,要怎么办?」 他的咄咄逼问让她只好敷衍的回答,「那……就说我是逃出宫来了,你是我路上遇到的朋友。」 「怎么不说我是妳改嫁的相公?」 他似真还假的戏谵,让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因为不敢。」 「哪里不敢?身体?还是心里?」他一直握着她的手,那手上的温度总给他一种坚定感。 他此刻靠得她很近,说话的时候,都有热气呼到她的脸颊上,让她又痒又麻的。「哪里都不敢。」她低着头,却似在偷偷笑,惹得他又覆上她的唇,将她吻得脸红心跳。 算是她的一次放纵吧,在这个狭小得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密闭空间里,紧紧拥着彼此,就好像她可以占有他的全部爱情一样。 原来在她的心里,也住着这样自私的自己啊。 轻喘了一阵后,皇甫夕拥着她,柔声说:「小怡,妳总要为自己着想一些事情了,这一次回去之后,我不可能再让妳继续做唐可怀。」 她一震,在他的怀中抬起头,「陛下想怎样?j 「妳是唐可怡,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若我将妳藏起来,才是对妳最大的不公平。」 「我……从不敢想未来的事情。」她轻咬着唇,「陛下心中有我,我已经不枉此生了。」 他托起她的脸颊,蹙眉道:「就只要这么一点点?」 她闪动着晶眸,「若陛下一开始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陛下会留意到我吗?」 皇甫夕一笑,坦荡地回答,「不会。」 若一开始认识她时,她不是用那样清澈纯净的眼神,关切而焦虑地望着他,便不会有以后的故事。 「但是像妳这样要在宫中好好生存,是不可能的,宫里的人,谁不是每天都在为自己谋夺更好的出路。」 唐可怡笑了,「我知道,其实又何只是宫里?在外面也是一样。但是谋夺了之后,就一定会过得好吗?你看各国各朝的那些正传野史,那些费尽心思谋夺天下的人,有几个是善终?皇帝尚且如此,更何况平民。」 他动了动唇,本想笑她过去了这些年,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居然还是一副清者自清,与人为善的样子,但是心思一转,觉得她一直这样保持纯净有何不好?还是不说那些杀风景的话了。 到泉州后,唐可怡马不停蹄地就要去知府衙门查案。皇甫夕并没有阻斓她,「妳要去我便陪妳一起去。」 「那怎么行!陛下现在是万金之躯,这个知府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陛下遇险怎么办?」 他好笑地看着她,「妳以为我在边关只是吹着清风,照着明月,写一些边塞诗吗?一个小小的知府能奈我何?」 拗不过他,她只好让他跟随。 到了府衙,唐可怡递上名帖,很快的,那个名叫汪景愚的知府神情慌张地跑了出来,「不知是钦差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大人客气了,我来得鲁莽,是我该向大人赔罪才是。」 她看了眼身边的皇甫夕,他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发一语地跟在她身后,乍然一看,倒像是她的护卫。 「下官虽然地处这荒村野岭,也知道唐大人的英名。唐大人乃当世俊杰,气度不凡,学识过人,一朝金榜夺魁,还深得陛下器重,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在府衙内落坐之后,汪景愚一边忙着吩咐下人给钦差大人奉茶,一边说着拍马屁的官场话。 唐可怡心中对这个人十分厌恶痛恨,但表面上还是做出客套样。寒暄了几句之后,她貌似不经意地抛出来此的实际目的― 「汪大人是否记得前不久您手中审过的一个案子?犯人与本官同姓名,就是本地人,因为犯了杀人案,被押解进京,但没有进入东都就死在半路上。」 汪景愚脸色微变。他从一见到这份名帖就开始心里打鼓,怎么这个新官的名字和之前那个被他整死的唐可怀同名同姓?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小小地方的小案子,没想到唐大人在京中日理万机,也能知道此事。」他正色点头道:「确实有这样一桩案子,犯人本是出身书香门第,奈何一时昏了头,为了一名轻浮女子犯了杀人罪行……」 「轻浮女子?」唐可怡一蹙眉,「大人为何下此断言?」 「那女子先勾搭唐……」记起两人同姓名,他连忙改口避讳,「那名犯人,然后又勾搭被害人,尚未成亲就做下苟且之事,让两名男子为她争风吃醋,终于铸成大错,这不是轻浮又能作何解释?」 她闻言心头一冷,脱口而出,「是女子之错还是另有登徒子,只怕还不能定论吧。」 唐可怡话音一落,就听到身旁的皇甫夕扑哧一笑,她侧目看他,他也正笑咪咪地瞧着她,淡淡说了句!「唐大人,如今的女子不比当年了,作风大胆些是难免的,大人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特意出声提醒,引开话题,唐可怡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刻意了,遂收敛情绪,也微笑以对。 「汪大人在此地做了几年知府,着实辛苦了。此次本官出京,也是代陛下问候诸位地方官员的辛苦。另外还有一些事情要麻烦大人,关于刚才所说的案子,麻烦大人可否找出堂上问供的纪录给我看一下。」 汪景愚紧张地问:「这桩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本来是结了,但是不知怎的,这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下旨要再查一查。」她搬出皇帝当借口,谅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有异议。 沉默了一瞬,他悄悄问道:「不知道唐大人是否知道,犯人家中的情况?」 「哦?什么情况?」 「犯人还有个姊姊在宫内,是前皇妃。」 唐可怡不动声色的回应,「这倒不清楚,这件事陛下未曾和本官提及,刑部本案的卷宗内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汪景愚于是没继续说下去,一笑转了个话锋,「这卷宗放在衙门的文库,找起来可能会有点麻烦。大人不如今晚就留在我这寒舍里休息一宿,明天一早下官即刻将卷宗拿给您,您看如何?」 她还未说话,皇甫夕插口道:「大人今日还要去拜望几位朋友,可能会留宿在朋友那里,就不麻烦汪大人了。」 汪景愚看了他一眼。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站在唐大人身后的年轻人很不一般,年纪不大却气度雍容,虽然嘴角挂着笑,俊秀清朗得如松山明月,眉宇眼神却散发着让人心悸的寒意。 这人只是唐大人的随从吗?然而看他说话的样子,两人又不像是主仆关系。 他正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此人的来历,唐大人已经和他一起站起身,告辞出府了。 汪景愚谦恭地将两人送上车,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师爷低声道:「大人,只怕这个唐钦差是来者不善啊,没听说陛下有旨意近日派钦差大人出京啊。」 「你还怕他有假不成?」他沉思着,也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一来到这里,别的不问,先问唐可怀的案子,尤其让他觉得蹊跷的是,这位钦差大人和那个死刑犯的名字完全一致! 「大人是否还记得,前一阵子从东都传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 「那个死了的唐可怀在宫中的姊姊,不就是那传闻突然从宫中消失的前皇妃,陛下还下旨追查她的行踪呢。」 「哦?」汪景愚精神大振,「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系?」 「学生不敢乱说,只是刚才我看着那名唐钦差,发现一件古怪的趣事。」 「嗯,什么?」 「他耳朵上好像扎了洞。若是他换上女装,可不就是一个俏娇娘?」 汪景愚瞪大眼睛,「难道你怀疑他是……这不大可能吧?他身上可带着公文,的确是刑部发放,确真无疑。」 「但若是学生没看走眼呢?这可能是一件天大的案子啊!」那师爷笑得暧昧,「搞不好连陛下都蒙在鼓里。」 他立时兴奋起来,「难道这女人敢瞒着所有人干出这种事?!逃出宫,又混上这么一个钦差的位置,她也忒大胆了。」 「说不定就是为了替她弟弟报仇,才会用弟弟的名字。」 汪景愚瞇起眼,「要真是如此,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师爷再道:「大人应该派人去看看,她现在去哪里,她身边那个人说她要去拜望什么朋友,天晓得真的是朋友,还是和什么人密谋对大人不利?」 他一顿足,「好,你派人立刻跟上去,若查到什么立刻向我回报。」 「是,学生明白。」 唐可怡在马车中和皇甫夕说:「这个汪景愚,一看眉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如今他既然知道了我的来历,会不会将所有的文档销毁?」 「他不敢。不过也许有可能弄一份假的给妳,但在仓卒之间作假却有可能露出马脚。」他看着她问:「知道刚才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吗?」 她低沉下眉,「我没有沉住气。」 「是不是把他口中所说的轻浮女子和自己联想在一起了?」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 唐可怡嗫嚅道:「在找到我娘之后,娘经常和我感慨可怀被牵连入狱的委屈,口中提到那名引起事端的女孩,都是满口的愤懑和怨恨,说是她勾引了可怀。虽然娘也承认知府的外甥坏人家清白,不是好人,但是……红颜祸水吧,娘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他柔声说:「我们两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你情我愿,虽然……我对妳用了些心思,但不会因此害了别人的性命。」 「我知道,只是……难免耿耿于怀。为什么女子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弱者?」 「谁说妳是弱者?」他又笑道:「妳看现在我不是都要对妳刮目相看吗?」 她看他一眼,「那是陛下宠我。」 「知道是我宠妳就好。」他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向来都是别人宠我,让我想宠的人,只有妳一个。」 她听着他的心跳,静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日后……陛下会有很多人要宠的。」 皇甫夕看到她微微颦起的眉,哼了一声,「也许吧。」 他们都知道彼此指的是什么!封后,册妃。他早已成人,身边却连一个皇妃都没有,后宫空虚之日不可能久长下去,无论是祖宗家法、臣子奏劝,还是天道人伦,他立后册妃之事迟早要进行。轻抚着她的秀发,皇甫夕怜惜又无奈地说:「小傻瓜,天下真的只有妳这样一个傻瓜,难道妳就没有想过向我求一个名份?」 唐可怡苦笑道:「陛下不会忘了我的身份吧?我是您的皇嫂。」 「身为皇嫂就不能再嫁?」他顿了顿,「不是所有的皇嫂都像妳这样胆小怕事的。」 她听出他的话中有话,「陛下指的是什么?」 「有人曾经来向我邀宠,同样身为皇嫂,人家比妳主动多了。」 她皱着眉,「陛下指谁?」 皇甫夕却在这时打住话,因为车子停下来了。 「主子,到地方了。」车外有人禀报。 「先下车,下车再说。」 唐可怡狐疑地跟着他下车,漫不经心地站在一座府邸门前,随意一瞥,她的全身如遭雷噬一般,呆住半晌回不了神。这里竟然是她的家! 八年没有回家,门上的朱红色泽还鲜艳如以往,只是守门的家丁却很眼生。 「二位……有事吗?」年轻的家丁看着两人衣着光鲜,像是来历不凡,且坐着马车前来,身边又有十几个随从,加上家中的少爷刚刚犯了人命官司,所以他心中害怕,语气也十分客气。 她拉着皇甫夕掉头要走,「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这时候我怎能回来?」 现在她只想躲开父亲,而他竟然还把她带回家?! 皇甫夕却搭着她的肩膀往回走,低声说:「妳不能一辈子逃避。就算妳一辈子都不回家,又将以何种面目身份再和家人联系?」 「我只当自己已经死了。」她还是扭身想走。 两人争执时,门内有个老管家走出来问:「小五,这是怎么回事?」 家丁连忙回道:「胡伯,这两位公子到了门口,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我们是来拜见唐老爷的。」皇甫夕先开了口。 唐可怡闻言气得背转过身,也不敢出声。胡伯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笑咪咪的问:「不知道两位可有拜帖?抱歉,我家老爷规矩比较大,凡是见外客,都要提前三天预约。」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打扰。」 她拉起皇甫夕要走,胡伯却眼尖,看到她的侧面,浑身震动了下,脱口叫唤,「小姐?」 唐可怡也没想到,八年不见,自己的形貌早已改变不少,这位老管家却能一下子认出她来。 她本想装作没听见,但胡伯追了过来,确认是她之后,老泪纵横地跪倒。 「小姐,真的是您吧?没想到老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小姐平安回家。夫人已经到家了,昨天刚得到恶耗,少爷……已经不幸死在去东都的路上。夫人都在家里哭了一天了,小姐,您快去劝劝吧。」 「娘?」没想到母亲不仅回来得如此快,弟弟的死讯也传到了。担心母亲的身体承受不住,她再也顾不得其它,抢步冲进大门。 家,还是老样子,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彷佛都没有变过。 唐可怡直接来到母亲的卧房,果然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当初跟着母亲一起去东都的丫鬟随侍左右,还有个大夫正在诊视。在母亲床边的一把太师椅中,还有一人阴沉着脸,端然稳坐,那,正是她的父亲!唐之善。 她一步迈进门坎,门内的人都是一楞,将目光投向她。 那丫鬟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连忙跪下请安,叫了声「小姐」 唐夫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立刻大哭着伸出手,「小怡啊!」 她连忙迎过去,将母亲的手握在胸口,陪着母亲一起掉泪,低声安慰,「娘,没事的,有女儿在,一切会好的。」 屋内正哭作一团,原本默默坐在椅子中的一家之主却突然站起来,喝道:「胡闹!」 所有的哭声都终止了,唐之善在这个家中具有绝对的威严。 他盯着女儿,最初眼中有过的一抹动容早已凝结,接着他竟撩袍跪倒,请安晋见道:「草民参见怡妃娘娘。」 唐可怡全身僵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爹,孩儿回来看看您和娘,您快别这样!」 唐之善行过礼后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娘娘出京是陛下准许的吗?前几日听说娘娘擅自出宫,东都内务府的人都跑到家中查问,娘娘果然是出息了,本事大了。」 她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膝盖软得立刻跪了下去。在父亲面前,她永远是卑微的小女儿。然而就在她膝盖弯下的一刻,身后有个人将她一把拉起。 皇甫夕沉声说:「妳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不必跪。」 「这位公子,你是什么人?」唐之善皱眉看着两人紧贴的手臂,「请站开些,这是我唐家家事,还是国家大事,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知道,一个寡妇而已。」皇甫夕笑咪咪的,说出的话又是如此惊世骇俗。 唐之善瞪大眼睛,看着他,又看看女儿,「他是谁?」 「是……女儿的一个朋友。在东都中,帮过我不少忙。」唐可怡吞吞吐吐地遮掩回道。 「娘娘一路辛苦了,既然是回家省亲,唐伯父也该先安排一个住处让她住下。有什么家事要谈,就稍后再说吧。」 皇甫夕也不等他回答,径自拉过她,柔声说:「妳原来的住处是哪里?我想看看。」 唐可怡看了眼父亲,唐之善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气坏了。但是她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和父亲解释清楚这些年自己的曲折故事,思来想去,还是先离开,日后再和父亲请罪好了。 她小声回应,「在后院……如果我的屋子没变过的话。」 「没变过、没变过,妳的房间还日日有人打扫呢。」躺在床上的唐夫人急忙打圆场,「小怡啊,妳先去休息一下吧。」 枣奈令 刚一进入那小小厢房,唐可怡就顿足道:「唉,你怎么能这样自作主张,商量都不商量一下地就拉着我回家,现在又让我和我爹怎么说得清……」 皇甫夕却将她拉入怀中,覆上她的唇,轻轻啃咬着,含糊地说:「我就是想气气他,让他日后也不能成为妳的天魔星。」 「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也含糊破碎。 「在妳心里,妳爹就是一个天魔星,他镇着妳的爱恨,不让妳有一丝一毫蹦矩越轨的情绪,背着毫无用处的道德牌坊,死守一生。小怡,我要让妳自今日后,再也不被这个天魔星束缚,只听我的话,只将我视为天,再没有人可以否定妳的过去和未来,因为有我守着妳,谁也不能伤妳分毫。」 她心中很感动于他这番话,但又想劝他不要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太过张狂,然而皇甫夕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将她拉上床榻。 「你该不会……」唐可怡讶异地低呼,看清了他眼底的欲火,「这是在家里,我爹他绝不能允许!」 「朕要宠幸爱人,无论地点,我已经忍了一路,不想再忍……」他的身子比她的似乎还要滑腻柔软,紧紧缠绕着她,不一会儿让两人都渗出了汗。 她只能紧紧咬着唇瓣,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被府里的家丁听到,可他却像是故意似的,用唇舌挑开她的唇瓣,重重地挺身,逼得她不得不轻呼出来。 此时屋外依稀有脚步声传至,那脚步声凝重稳健,已来到门前,皇甫夕瞇着黑眸,诡谲地轻笑,非但没放开唐可怡,反而将她拥得更紧,几番激荡的撞击,迫使她再次喘息着娇吟出声,意识迷离的时候,她紧紧抱着他的肩膀,不忘提醒! 「好了,快放开我,我爹肯定要问我话的。」 他怎么可能放开她?这样肆意的放纵,就是为了让屋外的人难堪。于是他笑着安抚,「今天妳就别这样妄想了,今夜妳都是我一个人的。」门外的脚步声停下,然后唐之善怒气冲冲的声音随之响起,「伤风败俗,府门蒙羞!真是我唐家的败类!」 接着,那脚步声以比来时快上许多的离去。 唐可怡理智一下子回复过来,惊叫道:「是我爹……天啊!」她羞窘得用双手遮住脸,这下她真是没脸做人了。 皇甫夕却笑着停下所有的动作,抱着她一同躺在床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笑道:「真是有趣,总算是帮妳出了口气。」 「陛下总是这样帮人出气吗?」她无奈地苦笑,虽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只是这样的方法……也太过出格了,往后,她在家中无立锥之地不说,只怕今晚父亲就会把他们赶出家门。 「只会帮妳出气。」他将她拥入怀中,嘴唇贴着她的鬓角,轻声说:「回宫之后,我会给妳一个去处,到时候,妳父亲的臭脸妳再也不用顾及了。」 她颤了一下,过了一阵才不安地问:「陛下想怎样安置我?」 他笑道:「把妳安置在皇陵,就说妳要为先帝守陵,但是我在那里另建一座行宫,然后每月我都出宫去与妳私会。好不好?」 唐可怡努力绷紧身子,虽然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却阻止不了心中那猛然抽紧的疼痛。 她紧紧掐着指尖,都生疼起来了也像是没感觉,完全没注意到皇甫夕正怜惜心疼地留意着她眼底唇边那掩饰不住的落寞。 其实他怎么舍得让她这样没名没份、孤孤单单地另住他处?那岂不是让她从一个冷宫搬到另一个冷宫中? 只是眼下,还不是让她知晓他心中一切想法的时候,就让她……小小的疼一下吧,算是今后一生甜蜜的代价。 第十章 唐可怡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过父亲这一关,即使过不去,也要努力过。天色已黑,她听到家里人说父亲整个下午都关在书房里,便明白父亲这是在生气。 她叫人准备了点饭菜,亲自端到了父亲门前。 站在门口,她像小时候那样朗声说:「爹,小怡来给您送饭。」 屋内没有动静。 她敲了敲门,依然没有动静。她不禁担心起来,急忙推开房门,只见父亲独自坐在窗边,点着一盏灯,貌似在看书。 松了口气,她一脚刚刚迈进去,唐之善就喝道! 「出去!别让妳的脏鞋踩了我这书屋的干净。」 她尴尬地收回脚,停了一瞬,又重新走进去,小声说:「爹,您该用饭了,不吃饭,会伤了身子。」 「不敢有劳娘娘亲自送饭。」唐之善冷冰冰地瞪着她,像是恨不得把她瞪死在当场。 唐可怡低着头,将饭菜放到桌子上,哪知下一刻她父亲就冲过来一挥胳膊,将饭菜都打翻在地。 她咬着唇,脸色苍白地看着地上的狼籍,唐之善再喝道:「出去!」 她只得向后退去,退到门口时,突然,她下定决心般的转回头,挺立在父亲面前。 唐之善没想到她会去而复返,瞪着她问:「娘娘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是不是今晚要搬到您的行宫去住?」 「爹,这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回家。我很抱歉,没能按照您的要求,在东都老死一生,还给家里带来风波,这是女儿的不孝。我自十二岁入宫之前,一直秉承父亲之命,入宫之后,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女儿自认这一生做事谨小慎微,只是有一件事……不在女儿掌控之内,就是女儿爱上了和女儿一起来的那个男人。」 「住口!」他怒道:「妳就不知道羞耻吗?身为皇妃,在先帝死时,不能陪先帝殉葬也就罢了,既然苟活下这条性命,就该守本份,为什么要去招惹别的男人?难道妳就这样自甘下贱、轻浮放浪吗?妳弟弟就是死在像妳这样的女人手里!」 唐可怡朗声说:「父亲这句话就错了,追求心中所爱,不是自甘下贱,轻浮放浪,让可怀付出生命的那个女孩儿,必然是他心中所爱。他若真的爱她,即使她被人糟蹋,也一样无怨无悔,爹您怎么能用这种低贱肮脏的字眼,去羞辱他们之间的真情?而我,难道就因为死了丈夫,就再也不能有爱人的资格?也不能被人爱吗?一定要像父亲这样,一辈子中规中矩,像木石一样的活着,才算是不枉此生?」 唐之善气得手脚发抖,指着大门连声喝道:「出去出去!快点滚出去!滚出这个家,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妳!以后就算妳是大富大贵也好,死于非命也罢,我都不管!」 「这八年来,父亲未曾管过我,我也一样活着。」她屈膝跪倒,「女儿就此拜别,愿爹爹长命百岁。」 身后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掌声,原来皇甫夕不知何时也来到门外,他笑着赞赏道:「说得好!妳说出这番话,心结就算是解了,日后做我的女人,再也不要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谁若是为难妳,说三道四,我第一个割了他的舌头!」 他瞥了她父亲一眼,「就算是岳丈也一样。」 唐之善脸色青白,连连冷笑,「不敢当公子的岳丈,我们唐家门低府小,配不上公子大驾。」 「说对了,你们唐家还真的配不上我,若非小怡是你的女儿,这辈子我也不会踏进你这个老顽固府门一步。」皇甫夕一伸手,将唐可怡拉入怀中,「现在跟我走吧,出了这个门,妳会有更好的去处。」 她回头看了眼父亲,心中又着实不忍,低声说:「爹您放心,可怀的事情我一定会查个清楚。」 唐之善在这瞬间似乎有所动容,但很快就露出不屑和嫌恶的表情,摆着手说:「家门不幸,逆子频出,不敢有劳娘娘查什么,只盼着我这把老骨头死时能有个全尸就好。」 唐可怡还未说什么,皇甫夕却突然一沉脸色,斥道:「你这个老头,从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这女儿莫非不是你亲生?否则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来伤她?她在宫中寂寞八年,你身为父亲,只字词组不曾有过,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的选择?我若是你儿子,也羞于有你这样冷漠无情的爹,哪还轮得到你来嫌弃?!」 他说得又狠又毒,让唐之善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跑过来禀报,「主子,汪知府大人带着人马朝这边来了,似乎来者不善。」 唐可怡一惊,问道:「他想怎样?」 皇甫夕却挑挑眉,一笑,「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倒是个聪明人。」 「什么意思?」她追问。 「妳的身份啊!妳以为他是傻瓜吗?先弄死了一个唐可怀,又来了一个唐可怀要调查这件事,显然其中有所蹊跷。我看他身边的那个师爷,一双贼眼滴溜溜地老在妳身上打转,只怕是看破妳的女儿身了,若他再派人跟踪我们的行迹,妳以为他会想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那他能怎样?他不怕我这个皇妃会对他不利吗?」 皇甫夕笑得更加古怪,「难道妳忘了,妳是宫中逃妃,虽然当初捉拿妳的密令只在东都之内发布,但难免不会变成流言传到各个郡县府衙。如果是那样,妳认为妳在他心中还是正经八百的前皇妃吗?不过是宫中跑出的一个犯人而已。」 「那……」还在犹豫之时,皇甫夕却握住她的手,向门口走去。 「不,你先别去。」她斓住他。「你的身份不宜现在曝光,我也不想借着你的天威解决我家的私怨。」 唐可怡将他推到身后,疾步跑向前面的大院,此时院门已被人急促拍打,听得出来,来人不少,透过门缝,还可以看到旺盛的火光。 「开门。」她沉静地说。 小五战战兢兢地将门打开,当先气势汹汹走进来的正是汪景愚。 她负手而立,「汪大人,深夜带着这么多人马来见本官,是来送文件的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笑道:「唐大人与唐府原来是旧识?」 「此事与汪大人无关吧?就算我与唐府是旧识,来看老朋友,难道不行吗?」 「并无不可,只是大人您既然与唐府是旧识,又如此关心唐可怀,哦,就是那名死刑犯的案子,只怕有徇私之嫌,陛下不是一直都很忌讳这种事吗?」 唐可怡冷笑反驳,「汪大人这是在指控我吗?只怕您忘了件事,唐可怀之案,那死了的狂徒不也是大人您的外甥?若说徇私,大人之罪在前啊。」 汪景愚皱了皱眉,随即又哈哈一笑,倏然跪了下去,大声说:「微臣参见怡妃娘娘。」 她虽然早有准备自己会被他看破,但也没想到他竟然当众会说出来,一时间她不知该怎样应对,回头去看,皇甫夕竟然没有跟来?! 「大人认错人了吧?本官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是什么怡妃?」 此时府内有一两名先进去的官差押着一名丫鬟走出来,那丫鬟白了脸色,打哆嗦地看着唐可怡又看着凶神恶煞般的汪景愚,低下头指认,「这、这是我们家的大小姐。」 汪景愚立刻像从水盆里蹦出来的活老鼠一样,笑得更加得意,还自己站起来,「娘娘怎么会出了宫?是奉了陛下的圣命吗?微臣接驾来迟,请娘娘恕罪。」 她斜睨着他,「你想怎样?」 「送娘娘回宫。陛下在宫中一定很着急,据说东都中有许多人为了娘娘的失踪多少天没有阖眼了。娘娘变成唐大人这件事……还没有和别人说过吧?」 唐可怡冷笑一记,「汪大人想要挟我?」 「不敢不敢,」汪景愚摆着手,「娘娘可是前皇妃,又是当今陛下的皇嫂,高高在上,小臣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知府,哪敢对娘娘不利?只是……娘娘您现在在这里出现,让小臣很是为难,唐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若是娘娘这些事情传了出去,岂不是有辱颜面?」 她傲然道:「不必汪大人操心,唐家……人今日起与我已经无关。」 「小怡!」唐夫人听到动静,不顾病体的跑了出来,拉着女儿斥问汪景愚,「你到底想怎样?!你已经害死了我儿子,难道还要害我女儿不成?你可知道她是前皇妃!」 「知道、知道,」他笑着点头,「因为知道,所以我现在是以礼相待,并未为难她。但有两件事我要提醒您,其一,皇妃无旨私自离宫,是触犯宫规,终生要被囚入冷宫;其二,女子女扮男装参加科考,是触犯国法,一旦事发,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唐夫人,您总不想看着她就此断送性命吧?」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看女儿,又看看汪景愚,呆呆地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皇甫夕却从府门外施施然走了进来,谁也不知道他是几时出去、从哪里出去的。他走到汪景愚身边,瞥了对方一眼,淡淡开口,「汪大人怎么知道怡妃出宫时没有得到皇上的密旨?」 又是这个人!不知怎的,一看到他心头就涌起一种忌惮的情绪,彷佛对方身上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似的。 「陛下就算有密旨,也不可能纵容一个女子身怀功名吧?」汪景愚以为对方是虚张声势,冷笑着反驳回去。 皇甫夕这下连看都懒得看他,说:「你又怎么知道皇帝不会让她身怀功名?凡事总有特例。」 「但她……」汪景愚迟疑了。 「她就不能有这个特例吗?」皇甫夕站到唐可怡面前,笑着一躬身,「娘娘,事到如今了,您又何必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陛下知道您心中想着弟弟被冤屈致死的事情才逃出宫,早恕了您的罪,让您当这个钦差,也不过是想顺道清理各地方的贪官污吏罢了。出京前,陛下不是给了您一道密旨在身上了吗?」 唐可怡凝视着他清亮幽沉的黑眸,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但也顺着他的话说:「是,可陛下说,不到万不得已,叫我不要曝露身份。那道密旨我……」 「密旨您交给我保管了,您若下令,我就拿出来给汪大人看,只怕他承受不起这密旨的金贵吧?」皇甫夕冷冷地看向汪景愚,这一眼如高山寒雪,火中断金,让他心头卜卜直跳。 他急忙回头看了眼师爷,师爷凑过来低声道:「只恐有诈,说不定是对方虚张声势罢了。」 汪景愚又壮了壮胆,躬身说:「那,小臣就斗胆请娘娘请出圣旨。」 唐可怡咬着唇看着皇甫夕,他微微一笑。 「我现在知道什么叫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只见他从衣领中真的掏出一封信,打开信封,展开信纸,上面有几行字,在周围火把的映照下看得清清楚楚― 命怡妃携大内密使十余人,代天子之职,巡视地方,若有违法乱纪者,就地正法。钦此。 信尾落款,盖着一个鲜红的玉玺大印。 汪景愚脸色大变,恶狠狠地瞪了师爷一眼,然后笑着打圆场,「这真是误会、误会,不知道娘娘真的是钦差,小臣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娘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嘴上虽然认罪,脚下却一步步地向后退,看来是想伺机逃跑。 唐可怡喝道:「汪景愚,你站住!」 但他哪里肯听,反而转身大喊一声,「撒!」师爷和二十几名官差,连忙从唐府落荒而逃。 她气得顿足,「怎么就让他们走了?难道还要等我明日升堂问案吗?」 「不必。」皇甫夕嘴角挂着一丝凛然的冷笑。「这样的赃官,我不会让他熬过今夜。」 她还没明白过来他的话,就听到外头传来阵阵哀嚎的声音,似乎有两拨人扭打在一起。不过须臾之间,这些哀嚎惨声就戛然而止,接着一直跟随在他们身边的侍卫长出现,抱剑躬身道:「主子,都已经解决了。」 皇甫夕淡淡地应了一声,「处理干净。」 唐可怡这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但是心中却是无比的畅快,那股因为弟弟之死而压抑在心头的大山彷佛也搬开了似的。 「多谢陛下。」她低声说。知道他没有亮明身份,并不是怕有危险,而是为了将这份荣耀和尊严让给她。 「要谢,就等稍后……以身相许如何?」他戏谵地逗弄着她,回头看了眼正急匆匆走出来的唐之善,他撇了撇嘴,「我懒得听妳爹说教。今夜就走吧。」 唐可怡歉疚地看着满眼是泪的母亲,「娘,女儿就此拜别,您自己多保重。」 皇甫夕等她说完,伸臂一揽,将她拉出大门。 外面,他们的马车停靠在街边,静静地等候着主子。 一个月后! 唐可怡在刑部处理完公务,有太监来传话,说皇甫夕要见她。 她本以为回东都后,他会对她有新的安排,哪知他迟迟没有动作。她想,大概他是在准备皇陵那边的行宫吧? 进宫的路上,她又遇到了明萱,看起来精神不振的样子,似乎连话都懒得说。想了想,唐可怡主动叫住她,「明妃娘娘,今天身子不爽快吗?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惠明萱本来像是想要避开她的,但是既然她先开了口,也只好随口答,「哦,没事。」她顿了顿,又小声道:「听说了吗?陛下已经开始选妃立后了。」 唐可怡一震,「真的?」 她点点头,「听说名门闺秀的画像都送入宫里,等着陛下审看之后就要定下人选了。妳不在宫中,没看到玉姗郡主和长乐公主频频入宫,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像是这个皇后宝座非她莫属了似的。哼,我就是看她没有皇后的福相,结果肯定会落空。」 唐可怡怔怔地看着惠明萱那一脸怅然又愤恨的表情,忽然想起皇甫夕曾经和她提过一句,说是宫里有皇妃身份的人向他邀宠。那个人……就是明萱吧?明萱向来是为了名利地位不择手段的人,也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 原来除了自己,皇甫夕身边的任何女人,都虎视耽耽地盯着那个皇后宝座。即使明萱这种身份,明知不可为也想一试。 那么,到底最终会是谁做了皇后?其实这个答案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很快就会去皇陵,远远的躲过这一切纷争,过着宁静的日子。若是皇甫夕对她的感情还能长年如新,像现在一样,那种宁静也可以是一种甜蜜。 到了卧龙宫门口,就听到皇甫夕愉悦的笑声,「我就说那些画工都是些不学无术的狂徒,自以为能画几笔,其实还不如朕呢。」 张德海阿谀奉承地笑道:「陛下的画工,就是宫廷画坊里的画师都算上,也不及您的十分之一。」 「少拍马屁了,叫外面的唐大人进来。」原来皇甫夕已经看到她了。 张德海跑到殿外,对她作了个揖,「唐大人,您请入殿,陛下等您好久了。」 唐可怡脚下有点虚软,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摆在皇甫夕桌案上的几幅画卷,这些画卷都是纵向摊开摆着,显然是为了一字摆开,方便阅览。 但奇怪的是,皇甫夕的手上却握着一枝画笔,笔上墨迹未干。 「陛下,孙文科已经奉旨出京去接替汪景愚的知府之职了。」她的手中握着几份公文,要自己拉回思绪,别那么在意那些画卷。 皇甫夕点头道:「他走了最好,此人心高气傲,对妳升迁快速颇为嫉妒,还是扔到地方上去历练历练,磨圆了他的棱角,日后也才好为朕重用。」放下笔,他笑吟吟地抬起头,对她招手,「唐大人,站近前些,正好妳来帮朕选选。宫廷画坊里把那些待选闺秀都画成了画摆到朕面前,但朕一张也看不上眼。 也不知道他们那些画师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漂亮姑娘一个个画得不是肥头大耳,就是瘦骨如柴,根本难以入眼,所以朕干脆亲自动笔画。」 「原来陛下还是丹青妙手。」她忍着心头的痛,努力挤出一丝笑,挪着步子一点一点的蹭到跟前,只觉得这条路像是有千里万里远一样。 皇甫夕还低着头审视自己的大作,甚至啧啧赞叹,「这样的佳人才配得上我的皇后之位,日后和我比翼齐飞,母仪天下,看谁能说得出半个不字?」 她真是听不下去,目光游移地扫向别处,偏偏皇甫夕硬生生把她拉到桌案前,用手一指,「妳喜欢哪一幅?我送给妳拿回去挂着。」 「不必了。」唐可怡苦笑道:「陛下的后妃之像,我挂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岂不是……」 生生顿住的话停在了咽喉中,她盯着眼前这一幅画,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为什么画中人和她非常相似?再一转头,看向其它三幅,原来每一幅的女人姿态服饰都截然不同,然而五官相貌却分毫不差地完全一致― 她们竟然全都是她!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幸亏被他紧紧搂住,要不她一定吓得跌倒。 「上次画妳,画的是通缉肖像,这一次画妳,画的是我未来的皇后。妳看画得像吗?」皇甫又柔柔地在她耳边低喃道。 她惊诧、感动,却担心,「可是,陛下,这怎么能行得通?您要如何瞒过宫内宫外众人的眼睛?」 他悠然说道:「东岳向来民风自由,从皇帝到百姓,骨子里都有点任性而为的脾气,先帝爱妻,无论是仁智皇帝与潘皇后,还是圣元皇帝与顾皇后,都难免三妻四妾,后宫之乱也不能幸免,甚至有多位皇妃为此送命。我希望在我这一朝,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唐可怡急急地说:「宫中这么多人认得我,明萱,甚至是长乐公主……」 「她们都不是问题,因为认定了妳的人是我。」皇甫夕虽然在笑,但是眼中却有着无人可动摇的矢志不移。「我已经和张宗府大学士说好,过些天,我下一道旨意,就说派妳出使西岳,常驻边关了。然后妳扮成张宗府的一个远房侄女,做为内荐,直定皇后之位。 「幸而张宗府向来看重妳的才学,才能把这老学究说动,陪着我演出这出戏,妳可不要辜负我们的这番苦心。其它人的事情妳都不必去管,只要当好妳这个大学士的侄女就好。」 他将她圈在臂弯之中,趁她不注意噙住她的唇瓣。 唐可怡毫无准备,一不小心就撞到桌上的一盘颜料,鲜红的颜色溅在画卷之上,渲染了开,犹如朵朵红梅。 她的心中又是疼,又是甜,心头茫茫然,对前途依然不甚明朗。她做事总是没有皇甫夕这样坚定大胆,但她已确定一件事:自己为了这个男人可以付诸生命。 「这样做,会不会动摇你的帝位?」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不会。」他坚定地说。 她轻叹一口气,「那好,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皇甫夕朗朗笑着打趣她道:「这么说来,妳已经决定许下终身给朕了?」 她也淡淡一笑,「四年之前,我便已许了你终生。」是终生,不是终身。因为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属于谁,皇帝、父母,还是他?她能暗中相许的只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如今她知道了,她的一切都交付给他,日后就算有再大的风浪,她也会陪他度过。 皇后之名本是浮云,重要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身边陪伴着,活着,这便足够。 忽然,鼻间好像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她讶异地抬起头问:「这卧龙宫里怎么有栀子花香?」 皇甫夕笑道:「我当初一时轻狂,把树砍了,现在又千辛万苦的叫人从全国各地重新找了些栀子树,栽种回来,倘若祖宗有灵,会笑我的愚蠢吧?」 不,若先祖有知,只会感慨皇甫家世袭的深情。 她微微一笑,伸臂将他的腰紧紧抱住,再也不舍得松开。 【全书完】 *欲知东狱史书上,让栀子花遍布皇宫的潘皇后情史,请看花园系列840 富贵花嫁之二《戏龙》 *以及曾被打入冷宫,再被专宠的顾皇后传奇,请看花园系列988 后宫之一《天子,栽了!》 *想知道其它君臣间斗情的精彩故事,别错过― *花园系列1150 官场好好玩之一《奸臣》 *花园系列1177 官场好好玩之二《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