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戾气重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和红樱谈完话,珠华回去自己屋里,坐在书案后,手托着腮,发了一会呆。 ——张萱这个做先生的在忙着寿宴过后各样器物的入库清点,这两天都没有过来,所以她就放空也没人管。 倒是叶明光坐在旁边,见珠华一直不来抽他背书,有点坐不住了,拿手肘戳戳她:「姐姐?」 「嗯?哦。」 珠华让他戳醒了神,拿过《论语》,随便翻了一篇:「是里仁篇,就背这个好了。」 叶明光坐直了身子,摇头晃脑地开始:「子曰……」 在左一句又一句的「子曰」里,珠华的思绪不知不觉又开始发散了。 她和红樱大概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主要是她听,红樱说,直到红樱表示她再也想不起来还可以说什么为止。 珠华要走的时候,红樱半抬起身哀叫:「姑娘!」 珠华心神有些恍惚,随口回道:「我知道,我会和舅舅说的。」 红樱微微松口气,但是珠华太小,她又不太放心,怕她有些事不明白,追着挑明了道:「姑娘,我不敢跟大老爷求别的,只求姑娘帮我说说,别把我卖到那些脏地方去,要那样,我不如一头碰死了。」 珠华「嗯」了一声,抬脚走了。 然后她就回来恍惚到了现在。 怎么说呢——她就觉得她从红樱那里知道的某件事挺不可思议的。 她那价值五万两白银的嫁妆,原来不是她的县令爹留给她的。 她以前的推断没有错,叶家确实就是个普通的人丁单薄的家族,叶安和本人去得又早,没有来得及累积财富,以叶家微薄的家底,完全不可能给她留下这笔巨款。 那钱是哪里来的呢? 答案是叶安和继娶的填房,也就是叶明光的亲娘,她后娘。 这位继任的叶太太姓曾,是叶安和任职的河内县邻县一个大商人的独女,那商人独此一女,自然千般宝爱,给女儿精心挑选了叶安和这样一个丧妻无子的青年低阶官员为夫,女儿出嫁时又几乎倾家陪送,可惜命不好,没几年赶上发洪水——也就是让叶安和殉职的那场浩劫,河内险情如此,邻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两县情形却又有不同,河内的知县叶安和是忙着抗洪,甚而殉职;邻县的知县呢,却是忙着勾结城外山匪,把山匪假充作灾民放进城来,放任他们抢劫大户。 曾家老夫妻就命丧于这场动乱中,其实据知县后来口供,他倒是有约束过山匪不许动曾家,怎奈人抢红了眼,哪里还有理智?见到屋舍好些的进去就一通抢,反抗的随手就砍死,哪管姓张姓曾。 当时叶安和刚刚殉职,这知县听闻大大松了口气,忙随便逮了几个人,当成首脑就准备结案。但曾氏女就在邻县,距离这么近,好多人家都是熟识的,撒了人手去一打听,就把其中的疑点打听出来了。 曾氏没有声张,她强忍悲痛,写信往京城珠华的夫家处去求救,因苏父在京城为官,这是她仅知的能上达天听为己伸冤的途径了。 苏父接了信见好友家发生如此惨事,当即写了折子奏报,虽事发点远在河南,但他正任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权,而河南境内遍发洪水,也是皇帝的关注点之一,听闻竟有此事,圣怒非常,下特旨令当地按察使冒着受灾风险前往查探,真相很快大白,因情节极度恶劣,勾结山匪的知县被全家处斩,似乎举家只留下一个未成年孤女,不知流落去了何方。 朝廷随后又下了旨意嘉奖叶安和,包括赏赠曾氏诰命等,冤情得雪,大仇已报,这不算是最坏的结局,告慰亡人之后,应当可以努力往前看了。 然而曾氏接连丧夫丧父丧母,哀毁已极,明知爱子幼小,不能留他一人生活,也实在是无法再撑下去了。 重病多日,她自知不起,用最后一点精力给一双儿女把剩下的家产分了分。 分得很简单。 一人一半。 是的,居然是这个比例。 珠华听到的时候如何能不傻? 哪怕珠华同明光一样,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个分法都算非常少见了,何况珠华还不是,她只是前头人留下的拖油瓶——原配嫡长大小姐这个名号听起来很威风,可得亲娘在才算数,对后娘来说,没这么花头,事实非常单纯,她就是个拖油瓶。 对于在后妈手里长起来的珠华来说,她再清楚这点没有了,并且这都不分什么古今中外。 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叶家本身是没有多少家产的,珠华分得的这一份,绝大部分其实来自于曾氏的嫁妆。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后娘做到曾氏这样,简直打个满分都嫌少。 当然她有她的理由,红樱话里也提过:「太太很感激苏家老爷,他那么快就说动圣上派了钦差过来,他要是不帮忙,或者不上心,拖个一阵子,让那杀才有机会处理了证据,说不准曾老太爷就要沉冤了……」 苏父及时帮了忙,而那是珠华的夫家,所以曾氏爱屋及乌,将这份恩情还在了珠华身上。 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不。 属于珠华的那部分家产,没有一并运到张家,而是作为嫁妆,北上直接提前送去了苏家。 简直神来之笔! 叶曾两家都已无人,一双儿女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只剩下了张家,珠华还好说,总是人家亲生的外甥女,叶明光却只是名义上的外甥,他事实上跟张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这么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小肉团子抱过去,如何能保证他会被善待? 没有时间细细筹谋的情况下,只有砸钱。 所以曾氏给了相当于家产十分之一的抚养费,同时还给了珠华丰厚到不能再丰厚的嫁妆,务必让张家平和地接待叶明光,好好养育他长大。 这是慈母心。 而从出身商家的利益角度论,把家产一分为二,分隔两地,假如苏张两家任何一家出问题,或是天灾,或是人祸,总还有另一家可以依靠,姐弟俩的家财可以互为守助——两家都靠不住的可能性也有,但很小,在曾氏来说,她已经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这个风险。 第2章 说穿了简单,就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已,听过这句话的人很多,但真的面临此境,能舍下家财做到这一步的,真不多。 曾氏重病弥留之际,还能有这个冷静头脑,真奇女子也。 珠华的思绪不知不觉往奇怪的地方拐了一下——假如,只是假如,她的后妈能是曾氏这样的,那她应该不至于养成现在这种性子吧? 她不是个讨喜的人,珠华很清楚这一点。 而打穿越以来,她始终不能真正平心静气,人生的逆转,环境的大变,包括张家那些纷扰,让她性格里古怪别扭的那一面更加放大了数倍,她的心底深处好似住了一座火山,时不时就想要喷发一通,便沉寂时,也只是在忍耐,被动被迫地接受这无常世事而已;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就要乱来,遇事有时明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她偏偏不用,就是要随心所欲,不如此发泄不出心中郁愤。 直到此刻,她的心态终于悄然平和了一点下来。 在叶明光的朗朗背书声中,珠华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种对自己过往的自省中,她的实际年纪其实也没有多大,远不到会审视人生的时候,但这一刻,她有点闷闷地想,她得承认,她最重要的幼年成长期里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环——一个像样的长辈。 这让她外表也许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她的心里却始终空了一块,她找不到可以模仿崇拜的对象,只能自己随意生长,受一回伤害就往背上插一根刺,直至把自己插成一只刺猬,长成如今这副样子。 如果她在当时就有成熟的心智可以选择,她会愿意变成这样吗? 不可能的。 只是人生不能重来,哪怕穿越了还童了也不能,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牢牢烙印在她的身上,并不随时空的转换而消失。 但也并不是就此定死,珠华没有想到,她缺的这一环居然在这里补上了。 虽然事实上她都没有见过曾氏一面,但这并没多少妨碍,了解一个人,听其言之外,更重要是的观其行,曾氏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安排选择,已经明白昭示了她的人品与智慧。 不只是曾氏,叶安和更是,只是她以前没有合适的契机细想,这两个人,一个尽忠职守,一个大气果敢,哪怕不在了也足以为作为她和叶明光成长的标杆。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珠华的眼光划过书页上的这一句,大概是曾氏的大手笔实在震撼到了她的心灵,她对着这一句圣贤遗音,居然觉得有一点能感同融会了。 顺带一提,她现在知道叶明光的高智商是哪来的了,除了青年得中进士的叶安和,还有他母亲曾氏,父母都如此,他聪明一点又有什么奇怪呢? 「姐姐,我背完啦!」 叶明光其实背完有一会了,见她总不说话,才忍不住又戳戳她。 「……好的。」珠华回神,摸一把他的大脑袋,夸他,「光哥儿背得真好,一个字都没有错。」 虽然她没在听,不过这一点并不需要怀疑,她所以还坚持每天抽查叶明光学过的内容,只是为了培养巩固他学习的习惯而已。 这么一个天才型的娃娃,要是落到她手里反而渐渐泯于众人,那她简直是在犯罪。 如果说,珠华原先把叶明光要过来照管一半的理由是因原主托付,另一半是叶明光本人听话乖巧的话,那从现在起,则只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地真的把这个小胖子当成自己的弟弟了。 叶明光伸手来拽她手里的书,他记忆力好,背书比珠华快得多,但因为年纪太小,没接触实际的案牍纸笔,所以认得的字并不多,珠华不知他要书干什么,见他拉扯,就顺势松了手给他。 叶明光拿到手里,十分开心,他把书哗哗翻一阵,任意停在了其中一页上,然后把最左侧的题目亮给珠华看了看,珠华还在茫然,他向珠华露出欢悦的笑容来:「姐姐,该你啦,你背这一篇!」 珠华:「……」 熊弟弟好烦!(>_<) 小孩子有一种模仿大人行为的天性,叶明光作为天才儿童也不例外,他被珠华抽查了这些天,这一下突如其来地反客为主,倒考起珠华来,当即把珠华考哑了火。 她哪有叶明光的记性,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把整本《论语》熟记如流,可让她对着叶明光清澈雀跃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承认自己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会,她也真是说不出口。 「……我要看书了。」 珠华颇有点灰头土脸地把书拿回来,把那些胡思都抛到脑后,老老实实地开始背诵起来。 虽然她对文言文没兴趣,且考不了科举,学了对她也没多大用,可至少得给弟弟做个好榜样不是? 叶家再无旁人,小胖子想找个亲人模仿崇敬,只能找她了,她不想小胖子有样学样,跟着她长歪,那就只能先把自己摆正了。 从今天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因为遭受了一次心灵上的洗涤,或者更文艺一点地说——珠华同自己达成了一点和解,她心底的火山温伏下去,在红樱的事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她没有食言,等张推官晚间回来后,真的去找了他,把红樱的请求转托了他,张推官以为她是顾念主仆情分,红樱虽则犯事,但她在该闭嘴的时候牢牢闭住了嘴,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给张推官省了不少事,现在外甥女来求,张推官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她:「好罢,我会跟牙婆嘱咐一声。」 张萱恰巧在场,撇撇嘴:「我看,有谁家要买妾的,不如就让她去好了。她拈轻怕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这回吃了亏,这性子也是再改不了的,哪里能安心当个丫头服侍人,注定做不长久,早晚总要生事。」 她是随口一句,张推官听过也就罢了,这个丫头是犯了错才要发卖的,主家哪会帮她考虑这么多。 第3章 但事有凑巧,隔日一大早叫了牙婆来,牙婆有意巴结,见过红樱一面,再听张推官简短说了要求之后,便站着想了一会,当即给了回复:「可巧,老身这里正有一个山西的粮商想讨小,他家产不算十分丰厚,但眼光却高,头回来金陵,叫城里的繁华迷花了眼,再看不上那些乡下小门小户的闺女,我领了好几个去,都嫌人家村;一心想在城里找一个,又不想要那些烟花地的,可着实难为了老身。如今见了老爷府上要打发出来的这位小大姐,生得这么副好模样儿,倒是各方面都合适,就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张推官问道:「他是常在城里做生意,还是要回老家去?」 牙婆忙道:「这个月底就走了,他的生意不在这里,讨了人便不带回家,也是到外地去,若不是这样,老身也不敢荐给老爷听。」 张推官不再多问,便同意了。他不可能在红樱身上花费多少精力,能把她远远地卖走就行了。 只再多嘱咐了一句:「莫要与他说人的来历。」 牙婆笑道:「老爷放心,老身久做这行,一应规矩都知道,再不敢坏的。」 红樱见她的时候虽然已经收拾过一下,但牙婆专吃这口饭,岂有看不出她身上不对之处,她这个下场一看就是睡了不该睡的人才招致的,而且张推官亲自出面发卖,可见惹的事更不小,对这种官家的秘事,牙婆自然懂得闭嘴少说话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过鼠有鼠道,不能和那晋商直说人的来历,但可以说「某个大户人家」,而且不妨吹嘘得更高大些,红樱虽然破了身,但她模样着实不错,皮肉看着又光溜,没有受罪吃苦过的痕迹,只怕蒙那晋商说是公侯府上出来的他都肯信。 当下事情已定,便到了商量身价这一步,牙婆试探着开了个二两的价钱,张推官哪里在乎这个,随意点了头就命立文契来。 牙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是她最喜欢同官宦人家打交道的地方了,随便开价,极少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跟外面那些穷鬼们一样为三文两文地都要争上半天。 不过牙婆不可能在这上面得罪张推官,所以她开这个价钱也是在行情之内,买个一般的丫头这个价还贵了呢,只是红樱生得好,美貌值一附加上去,她的可操作空间就大多了,二两卖来,忽悠得好转手卖给那晋商一百两也不是不可能。 ——事实上,等到牙婆真的把红樱领回去,在调理的几天里发现她居然还识字,能做简单的账目,这简直可以坐实她大户人家出来的背景,牙婆乐翻了,当即把价钱翻了倍,最终以两百两的高价卖给了那晋商,可谓大赚一笔。 后话不提,此时立好文契交割过,牙婆就可以领人了。月洞门处,玉兰帮着给收拾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红樱。 红樱低着头不想接,玉兰等了一会,举得有点手酸了,只好直接塞到她怀里去。 红樱蓦然抬头,眼睛通红地瞪她:「……你是不是早就等着我有这一天了?!」 玉兰有点吃惊地退后了一步:「啊?你说什么,我没有。」 红樱冷笑:「别装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看不惯我了,我落到这个下场,可算是趁你的愿了——」 她嘴唇陡然闭拢,剧烈抖动了一会,才回过神似地,抹了把眼睛,再开口时声气和顺了不少,「对不起,我心里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玉兰微怯地笑了笑:「没关系,我知道你舍不得走。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没法子做自己的主,你也别往坏处想了,说不定能去个不错的人家呢。你好好保重。」 红樱「嗯」了一声,一串泪珠忍不住直落下来。堂屋那边,珠华和叶明光清脆的读书声朗朗响着,她竖着耳朵,留恋地听了一会,才又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也保重。我走之后,大老爷应该会另外买个人来服侍姑娘,到时候你就是老人了,资格比她硬,可别再成天傻傻光干活不吭声,叫人压到头上欺负了。」 玉兰的脸色终于滞了滞,红樱头脑确实比她转得快,透过泪光也看出来了,含泪笑了:「我说吧,你明明就怪我,还嘴硬。」 玉兰:「没、没有……」 她口舌上来得迟钝,让人说中了心中隐秘就不知该回什么了,只好虚软地否认,但她人又老实,不擅说谎,勉强说了不等别人戳穿,她自己先脸热起来,等于直接把口是心非四个字挂到了脸上。 红樱边哭边笑:「好了,别说啦,我都知道,是我总欺负你,待你不好,只是我现在认也晚了,都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说不下去了,赶在自己的情绪快崩之前,赶忙转身,丢下一句:「我走了。」 快步走到隔壁大院去,这等好人家发卖出来的仆从多半都舍不得离开故主家,要哭要闹要死要活什么样的都有,牙婆见得多了,见到红樱的样子,向张推官告退后,拉着红樱一路往外走,一路就熟练地安抚着她,把给她找的下家说了,又只管把那晋商往好里吹。 张推官也预备要去衙门了,临行前余光瞄见桌案上的那一小块碎银,牙婆付的,他碰都没碰。 略一想唤人:「月朗,拿过去给表姑娘罢。」 月朗应声,拿起碎银走过月洞门,进堂屋递给珠华,说了来历。 珠华望着那一小块碎银发了下呆,扬声叫来玉兰:「红樱走没?还赶得上就给她递去,赶不上就给你了。」 玉兰有点迟疑地接到手里:「姑娘不要?」 珠华挥挥手,重新竖起书挡了脸:「不要,不要,你快去吧。」 她不是圣母心发作,怎么说呢,她就是觉得有点膈应,不想要。 管它给谁,她就是眼不见为净得了。 玉兰就匆匆攥着往外跑,这么一会功夫,红樱没走太远,牙婆出入的是后门,此刻红樱正在门边和她纠缠,倒不是想闹着回来,而是能给商人做妾已是红樱料想不到的好去处了,她不知是凑巧撞上了这么一桩头绪——张推官只要把她往远里卖,而那晋商的家乡正好够远。她以为是珠华给说的好话,一路越听越感激,便想回去给珠华磕个头。 第4章 不管她想干什么,在牙婆那里都是节外生枝了,牙婆便不愿意,劝着她走,正缠磨之际,玉兰赶过来了。 她拉过红樱,把手里的碎银塞她手里:「这是你的身价银子,月朗姐姐拿过去给姑娘,姑娘不肯要,让我来给你,叫你自己拿着罢。」 「……」 红樱望着手心里的碎银,她本已快到顶点的情绪终于崩溃了,膝盖一软,往下便跪,抱着包袱,握着碎银,呜呜呜痛哭起来。 牙婆忙拉她:「快起来,这要招了人来可不好说,你主子人好,到这步了还给你留余地,你可别再带累了她。」 红樱没有当即起来,她把包袱放去旁边,砰砰砰往地上磕了三个头,磕得牙婆心都痛了:「哎呦你这丫头,可轻着些,别把头磕破了。」 待红樱抬起头来,她忙蹲身凑近去看,见只是磕红了,才松了口气——她一般买人可不是这个声气,所以对红樱这么和气,还不是看在她生得好能卖上价的份上? 红樱在牙婆的搀扶下爬起来,想再说些什么,一时说不出来,牙婆又一直在旁边催,她最终只能抖着嗓子说出一句:「……你好好伺候姑娘。」 而后就被牙婆拉着走了。 且说张老太太怕刺激到儿子的伤情,不敢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的事,好几天话到嘴边又都缩回去,张兴文催问,她只敢跟他说红樱是珠华的丫头,不能硬夺,须得想个法子才好把人要过来。 一边用托辞拖着,她一边焦心地想怎么才能圆场,为此院门都没心思出,除了看儿子,就是闷在屋里想,想了好几天,终于让她想出个「法子」来了:不管那么多,就当红樱没有打胎,孩子仍在,照样把她要过来! 先糊弄过眼前这一段,让儿子能安下心来养身体再说,至于以后,儿子是肯定不能有亲生的子嗣了,能瞒的话不如一直瞒着,到差不多该生产时偷偷去外面抱个孩子来,就当是儿子生的,虽不可能比得上亲生的,可到底比日后闹得人人都知道的那种抱养近了一层。 张老太太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再坐不住,出来看一看天色,这个时辰张推官一定还在衙门里,钟氏不足为惧,便点起院里几个粗壮的仆妇来,同众人说了此行目标,便要动身。 却有一个仆妇没跟上来,反而语带为难地叫道:「老太太——」 张老太太不耐转身:「你有什么话?」 仆妇道:「老太太要去带红樱,可红樱已经卖掉了啊。」 张老太太头嗡地一响:「——你说什么?!」 「是前天的事了。」仆妇小声道,「红樱那蹄子还挺舍不得的,在后门那哭了一阵,让人看见了,我才听说的。」 「……」 张老太太闷在院里几天,下人们知她心情极坏,没人敢来打搅她,她就错过了这个消息——其实她就算没听说,想也该能想到的,张推官怎么可能还留着红樱?只是她一直拼命琢磨着怎么能哄慰儿子,一根筋钻进去,想得有点魔障了,竟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推论。 一、一定还有办法的!说不定儿子还睡过别的丫头呢! 张老太太颤巍巍地往张兴文的屋子去,她这时候已经剩不下多少理智,问话时无力再掩饰面部的表情,张兴文看出不对来了,红樱一直没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其实已经有点预感,如今这预感成了真,他眼神空茫地望了张老太太一会,既没有回答她「有」,也没有回答她「没有」。 张老太太急迫地追问:「三儿,你快跟娘说啊,说不定她也有了呢,娘都给你一起弄来,你——」 「闭——嘴!」 张兴文毫无预警地暴怒起来,他都这样了,还要骗他,还要骗他! 他现在已经有点力气,颤抖着手在床上胡乱摸索,摸一会没摸到什么,气急了把头底下的枕头拽出来,用力往外扔:「都出去,出去,我谁也不想再看到,滚!」 张老太太被儿子这么对待,吓得不轻,又怕他伤到自己,连连应声:「好,好,我出去,三儿,你冷静些,可别乱来。」 她踉跄着忙退出内室。 张兴文自此连着发了快两个月的脾气,他做了这个切除术有可能导致腰佝偻,一生都不能伸直,因此就算度过了危险期,后面还有一个抻腿的过程,这个过程痛苦非常,身心俱损之下,他的脾气愈加的坏,把身边伺候的人都闹得苦不堪言,丫头们进他的屋如进魔窟。 时令进入盛夏,天气渐渐热起来,终于有一天,张兴文的怒火好像是喷洒完了,他安静了下来。 丫头们跟着松了口气。 张老太太也安了点心,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命总算保住了。 张兴文提出要出去走一走的时候,她就没有拒绝,儿子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着实可怜,他现在愿意出去转转,散散心,未尝不是件好事。 就给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千叮万嘱必须要把人跟好了,同时还要哄好了,张兴文要买什么玩什么,只要不危害到他的身体,都只管顺着他。另外,张兴文的身体还虚弱着,她不放心在外太久,又让天黑之前,务必把他带回家来。 天黑之前,小厮们确实回来了,但回来的只有他们自己。 张兴文——丢了。 准确来说,也不能算丢了,因为之后搜他的屋子时,在枕头底下搜出来一封信。 张兴文留的,他在信里表示,他如今是废人之身,不可能再参加科举,再进书院读书也没意义了,但他不甘心就此沉沦一生,他要自己去找一条出人头地的路。他让父母不必担心他,因为他知道张老太太的私房放在哪,偷偷拿了,是做好了准备走的,所以家里也不必找他,等他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了,自会回来。 张老太太怎么可能不担心?又怎么可能不找他?! 第5章 这件事自然只有着落在了张推官的头上,他亦没想到异母弟弟居然会离家出走,此事对他来说有利有弊,利处是他这一跑,他省得替他操心了,张兴文先前身体没好,张老太太无暇想别的事,但等他好了,关于他日后出路前程等事就要摆上桌案了;弊处则是张兴文本来就心毒手狠,绝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受此重创后,心性应当更有大变,这要在外闯出什么严重的祸来,坑他自己就罢了,怕的是连家里一起坑了。 两条一摆,弊压过利,张兴文还是在自己的控制中最好,因此张推官找人还是用心的,只是跟人的那两个小厮当时发现跟丢了之后,心里害怕,没有立刻回家来报,而是先无头苍蝇般在大街上寻找,直寻到快天黑也没见人影,这才不得不返了回来,有了这个时间误差,人海茫茫,再想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张推官命人在城里寻了快半个月,不但把家里能动的人手都调动起来,还拜托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但都杳无消息。 之后,张推官的解决办法只能是把那两个小厮撒出去,让他们将功赎罪继续找,算是给病倒的张老太太一个交代,至于别人,不可能无休无止耗在寻一个公子哥上,人家兵丁们有巡城正差,家里的下仆们也要当差。 天气越来越热,过了小暑,连着好些天都是赤日炎炎,无遮无掩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大地,珠华受不住这热情,除了往隔壁大院去吃饭之外,等闲她连屋门都不出了。 叶明光要更难熬些,因为他是个小胖子——其实他现在已经瘦了一些了,后世的姑娘们不管在学识性格等等上有多少差别,提到减肥这一件事释放之四海而皆通,科学的不科学的,速成的健康的,人人都能撂出个三五套方案来。 珠华也不例外,针对叶明光的实际情况,她主要给制定的是两条:一是少食多餐,这种减法相对温柔,不易引起叶明光在情绪上的不满反弹,且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种减法不会让他有在成长期亏了根本的风险,虽然慢了点,但安全许多; 二就是运动,珠华不能天天出门,张宅又不大,所以最方便的跑步不用想了,珠华便把体育课上的那一套搬过来,找根绳子,再问厨房大娘要几根鲜艳鸡毛,缝了铜钱包个布团做成毽子,每天读书之余,就领着叶明光跳绳踢毽子。 三个月下来,成功把叶明光的三层下巴减成了两层。 成效算卓着,但要对抗这炙人夏日就还是差了点,所以他连书案都趴不住了,逮着空子就溜到墙角的冰鉴边上去,把盖子打开,胖脸热得红通通的,张着嘴往里吸凉气,只差把舌头吐出来了。 他这个模样珠华见一回笑一回,开始都由着他去,没管他,但后来钟氏来看见了,就说不能让他长久呆在冰鉴边上,小孩子精气不足,易受寒侵,凉气入体了不是玩的。 那之后珠华就多了一项任务,和叶明光绕着冰鉴斗智斗勇,叶明光虽然一直忍不住要往墙角跑,但他被拎回来的时候倒是不反抗,就无精打采地趴回书案上。 拎他的珠华自己也不大有精神,她没叶明光那么不耐热,但是她很无聊,本来就没娱乐了,这下连门都不能出,只能闷在屋里练字。 这么快闷到了大暑,张兴志回来了。 珠华知道这一点的契机有点奇怪,因为不是谁来告诉她的,而是一天傍晚,张推官忽然带人往小跨院里给她送了一堆东西。 珠华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看那堆物件杂七杂八,有首饰有花瓶有字画有杯盘,她挺诧异:「舅舅,给我这些做什么呢?」 张推官微微笑了笑:「忘了,你二舅舅家问你借的东西,现在他不用了,都还给你。」 哦! 珠华恍然大悟,原来是红樱记的那份名录上的东西,红樱一走,珠华去她说的地方翻出名录来,没自己跟二房去磕,而是转手就交给了张推官——她的那份都远在京城,也就是说,这名录上的东西都属于叶明光,二房动这个脑筋,往大了可以说是张家在吞没叶家家产,张推官作为家主,这事他当然该管。 张推官知道一点二房会借东西的事,但他不知道借了这么多,更不知道只借不还,一见名录,气得不轻,跟珠华保证一定都会让二房还给她。 时间过去这么久,中间又出了张兴文失踪的事,珠华就有点忘了,不想张推官倒是牢记,效率也高,马氏独自在家时他做大伯的不好去理论,候到张兴志一回来就堵上去了。 珠华往那堆物件打量两眼,已经吞到口里的东西,二房不可能爽快吐出来,张推官这么快就能到手,应该是直接让人抢出来的。 「你点一点,看还少了什么没有?」张推官说着,把那几张名录递给她。 珠华摆摆手,甜甜冲他笑:「不用,舅舅帮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谢谢舅舅啦。」 弟弟家这么占人便宜,说起来挺丢人的,难得外甥女不多话,张推官松一口气,也不多提,只当此事揭过,招呼了她和叶明光去隔壁用晚饭。 隔日珠华就找到事情干了,她要指挥玉兰和另一个钟氏从自家新拨来给她的叫小荷的丫头把那一堆物件重新归类入库,叶明光也在旁边东摸西摸地凑热闹,姐弟俩正忙着,又来了新事。 是钟氏那边的风清过来,行了礼同她说:「表姑娘,汪太太才下了帖子过来,邀我们太太后日去坐坐,太太让我来问,表姑娘要不要一道跟着去透透气?他家离我们近,光哥儿若想去玩,也可以都跟着去。」 这大暑天喊人出去做客,未免不那么得宜。珠华心中一动,掐指算算时间,笑了,冲风清眨眼:「姐姐,我猜一猜,是不是汪家哥哥中了秀才呀?」 风清抿唇笑了,汪文苍对张萱有意的事在外秘而不宣,但她这等主家心腹是知道的:「表姑娘聪慧过人。」 汪家哥哥效率真高,看来那边结果出来,这边就催着家人预备挑明了,钟氏只带着张萱去未免有些招眼,再带上两个小孩子,就自然多了,彼此间也好找话题。 第6章 事关二表姐,这个障眼法珠华很乐意配合,就笑道:「好,你回大舅母,我和光哥儿都去。」 「是。」风清笑着福身去了。 珠华则扭过头去,往书案的笔筒边上看了一眼,那里摆着个书生模样的小泥人,是苏长越送她的礼物,珠华初见没什么兴趣,但细一看,发现竟和苏长越有几分相似,这倒蛮好玩的,她就作为个摆件顺手放那了。 她伸手过去,指头敲敲那书生小泥人。 你中是没中呢? 翌日早上。 汪张两家住在同一片官署里,相距极近,这趟出门不用太早,珠华得以有充足的时间,把自己和叶明光都收拾好了,又让钟氏看过没有问题,一行人才不疾不徐地登车,徐缓往知府衙门的后宅而去。 车行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汪太太并汪兰若已经等在堂屋,两方见了面,各自见礼分宾主坐下。 叶明光作为一个大胖小子十分抢戏,他现在瘦了点,不是那种会让人联想到「痴肥」的体型了,而是中年妇人最喜欢的富贵福气型,汪太太头一回见,当即就把他招到身边,问他名姓年龄等语,叶明光少见外人,怯生生的,答一句就要看一眼珠华,但他智商仍然在线,回答十分清晰明了,并没出任何岔子。 腼腆又有礼的样子把汪太太逗得直笑,还打趣珠华:「你们姐弟俩的性子倒是反过来了,做姐姐的刚,做弟弟的柔。」 珠华清楚他俩就是活跃气氛来的,她虽然不擅长,但偶一为之,倒也能凑合着施为,就笑:「太太不了解我,其实我可温柔了。」 她有意做低眉顺目矜持状,笑容也收得极浅,不但把汪太太惹得笑得更开,连她这一边的钟氏并张萱都笑了,独有叶明光的胖脸严肃起来,有点忧心地扭着头盯她:「姐姐,你牙也疼了吗?」 嗯,叶明光小胖子开始进入换牙期了,他前天早上醒来,忽然发现有一颗下门牙隐隐作痛,一摸,居然可以摇动,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病,吓得泪奔着来找珠华,珠华给他安慰解释了半天才好。 此刻在弟弟眼里是牙痛的淑女珠华:「……」 「哈哈——」 一屋笑声,连站在边上打扇的丫头们都忍不住低头含笑,这也罢了,这些笑声里笑得最大的是张萱。 简直没天理,她是为了谁才在这里装憨的呀? 珠华很不乐意,悄悄瞪一眼张萱,恰被张萱接受到了,她是不懂婉转的,直接揭穿了笑道:「珠儿,你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说你牙疼的——别说,还真有点像,哈哈。」 惯常是钟氏打圆场,她忍笑道:「萱儿,又欺负你妹妹,你是做姐姐的,不可总是如此。」 珠华顺势接:「可不是,都是我脾气温柔,才不和二表姐计较。」 张萱刚止住笑又噗了:「好好,你温柔,你温柔。」 她是真不知道紧张啊。 珠华简直服了她,看二表姐这架势应该是常来往汪家的,所以这么自然轻松,可今天来和以前都不一样,不是纯做客,是有目标的好吗? 不管怎么样,这么一通笑,气氛是肯定活跃起来了,汪太太就先笑着说钟氏:「照我看,孩子们这样说说笑笑很好,自家姐妹,说个话何必有那么多顾忌,大面上不错就行了。」 又自然地嗔怪身边丫头:「我不知道多了个小哥儿同来,你们去迎人的也不知道着个人先回来报个信,这样呆木,让我连见面礼都没准备,真是失礼。」 丫头陪笑蹲身,自陈不是。 钟氏忙道:「他小孩儿家,暑天在家闷了,我才一同带出来散散,哪里要什么礼物。」 汪太太道:「若是别人就罢了,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必要给的,只是我这里都是女人家的物件,倒不便给他——这样罢,」她目光移向那丫头,「你去外院书房看看大爷在不在,若在,叫他挑一方好砚送来,给光哥儿以后开了蒙使。」 丫头笑着应声去了,珠华佩服地望一眼汪太太,这番过场做的,因势利导水到渠成。讲真,她有点要杞人忧天了——当然她不是觉得汪太太是坏人,可婆媳相遇,处不来的几率比处得来的大多了,而二表姐这个秉性脾气,在汪太太手底下恐怕走不出三个回合。 她这里想着,那边汪太太已经和张萱搭上话了,听语气她和张萱熟得多,开口不是夸她,而是嗔怪:「我不请你娘来,你就不知道主动上门来给我请个安,我久不见你,还以为是兰若得罪了你,特特去问她,惹得兰若怨我偏心,说怎见得就是她得罪了你,不是你得罪了她。」 汪兰若听闻,在对面温柔地笑了笑。 珠华顺着望过去,呃,她联想到了张兴文,感想有点复杂,不过这俩肯定没可能了。看汪兰若现在的模样很正常,眉宇间不见悒郁,看来就算有情伤也走出来了,倒是好事一桩。 「兰若这个脾气,想得罪谁可难了。」张萱大咧咧笑道,「我想得罪她也难,太太放心,我俩在一起再吵不起架来。我家里这阵子事情多,才绊住了,往后一定常来,只怕太太嫌我烦。」 汪太太笑道:「我不嫌你,你天天来才好。」 珠华听这一句立刻转脸去看张萱,然后惊叹地发现她二表姐真是位勇士,她听到暗示意味这么浓重的一句话脸色居然仍然是正常的。 倒是捧着一方砚正走到门前的汪文苍红了脸。 他平复了一下才进来,向钟氏行了礼,把墨砚送给叶明光,叶明光乖乖接了道谢。 他才中了秀才,钟氏见了他,自然要夸赞两句,又问预备哪日摆酒请客,到时必要来贺的。 汪太太笑道:「可别夸他了,只是侥幸过了童试,我们老爷的意思,是不办的,不然那些有底蕴的人家看了,倒要笑我们轻狂。等下回中了举再办罢——只是要看他争不争气了。」 第7章 钟氏笑道:「我要替文苍不平了,这个年纪就能穿襕衫戴儒巾,汪太太还觉他不够争气,可是过严了。」 汪太太摇头叹道:「你不知,我这个儿子,是外面光堂里面拗,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且定了主意就要去做,拿这次举试来说,我们老爷都管不动他,只得依着由他去试了一试,偏偏运气好,叫他中了。他自己拿对了这次主意,这往后啊,我们做长辈的再要管就更难了。」 她说到管教儿子上,钟氏就不好轻易接话了——也因摸不清汪太太的意思,到底是说汪文苍自作主张提前考童试呢,还是说他对张萱有意的事,就暂且但笑而已。 珠华占着年龄优势,清脆开口:「太太,我也要替汪哥哥打个抱不平了,我现在跟着二表姐读书,依我的心得,学问这件事,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一点假掺不得,跟运气有多大关系呢?我总不能去求菩萨,让二表姐考我的时候,专考我会的,我不会的一句也不问,那菩萨恐怕不乐意搭理我。」 一屋人又都笑了,钟氏无奈状指她:「汪太太看,我们家这个小丫头都有自己的主意,孩子大了,总是这样的。」 汪太太就护她:「她人虽小,说的道理却没错,难道还硬要拧着训她不成?」说着笑点了点儿子,「你伯母妹妹都替你说情,罢了,往后我也不念叨你了,另给你找个厉害的人来管你,我索性撩开手,享享清福去。」 汪文苍面色又红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拱起手冲母亲讨饶地行礼。 汪太太挥挥手:「行啦,我们要聊些女人家的话题,跟你可没什么关系了。你这做大哥的,把你这些弟弟妹妹都一道领出去,好好招待着。」 话已至此,谁都知道底下所谓「女人家」的话题是什么了,但又都要装作不知道,汪文苍打头,一串弟妹们跟着行了礼告退。 出来之后,汪兰若便邀请众人去她的院子,汪家同样是异地为官,不过不像张家一样拖了一堆亲眷过来,只有汪知府一家住着,房屋十分宽绰,汪兰若可以独占一个小院。 汪兰若挽着张萱走在中间,珠华跟在后面,便听汪兰若低声笑道:「阿萱,你今天怎么了,话这般少,我快以为我真的得罪你了。」 话少?珠华回忆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分界点应该是从汪文苍进来,张萱就没有出过一声了——原来她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啊! 珠华不由捂嘴偷笑,她不是存心要笑张萱,已经尽量放轻动静了,怎奈旁边跟了个叶明光,他张口就问:「姐姐,你笑什么?」 他的音量可没放低,于是不但前面的张萱和汪兰若听见了,连再前面的汪文苍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回头,但是肩膀抖了抖——汪兰若先问张萱那句他也没错过。 张萱本来没觉得怎样的,但让前后这么一笑,她再大方也大方不起来了,低了头闷声无语。 自己造的锅,只好自己背,珠华抽抽嘴角,道:「……我没笑,我牙疼。」 叶明光有点疑惑地道:「我看错了?」 珠华肯定地道:「嗯!」 她两个在末尾一问一答,前面的人俱是听得肩膀直抽,这么一打岔,到汪兰若院里的时候,气氛总算重新自然起来了。 人最好不要咒自己。 隔日一早,珠华摊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觉得嘴巴里似乎某处牙根在隐隐发酸,她朦胧里下意识伸舌头去舔,外力一施加,直接由酸变成了疼。 难道她有虫牙了? 不会吧——虽然这时候的牙刷次了点,但基本的清洁作用是能起到的,她每天都有很认真地刷啊。 珠华张开嘴,闭着眼抬手去摸索,摸到了那颗会痛的牙齿一摇—— 怎么能摇动?! 她这一下吓醒了,猛然睁了眼,不死心地又摇了摇那颗下牙,不是错觉,果然是能摇动的! 她仅剩的一点睡意不翼而飞,爬下床就往妆台前跑,正叠被的玉兰忙过来:「姑娘,怎么了?」 铜镜照不清楚,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珠华转头张了嘴,急迫又含糊不清地问她:「你看看我的牙怎么了?就是这颗。」 玉兰蹲身凑近打量了一会:「——底下的牙龈好像有点肿,是不是天太热,姑娘昨天出门,受了暑气了?」 没听说中暑会中到牙上的啊! 珠华慌了,这时候可没什么烤瓷牙还是种植牙,这牙要是坏了,她往后一笑就露出个黑洞来,那就是长了张西施的脸也不抵用。 她没心思跟玉兰啰嗦了,趿拉着鞋就往隔壁跑,钟氏正在梳妆,珠华冲她面前去,指了牙给她看。 钟氏看过,温和地道:「没事,这是刚开始,忍几天等它活动得厉害了,就不这么难过了。」 珠华简直要哭——这还不够?还要更厉害? 张萱恰这时过来,见她这表情,先有点吓到,但问了怎么回事之后,她就转成了嘲笑:「光哥儿的牙也难受了几天了,他都没哭,你难道要被弟弟比下去?」 珠华怒道:「我和光哥儿怎么一样,他是换牙,掉了还会长,我掉了怎么办!」 简直没有同情心,亏她昨天那么卖力! 「你掉了也会长啊。」张萱诧异地看她。 「……会长?」 张萱明白过来了,笑道:「不然呢?怪不得你这个脸,你以为你掉了以后就是个洞了?光哥儿不懂罢了,你都换过好几颗牙了,怎么还这么傻乎乎的。」 …… 珠华抹把脸,整个冷静下来了,讪讪道:「我以为我这么大了,不会再换牙了。」 她离实际上的上一次换牙可太久远了,哪里还记得究竟。 钟氏笑着把她拉过来,重新给她看了看,然后笑道:「你应该还有两颗牙要换,除了现在动了的这个——」她伸指轻轻碰一下珠华对应位置的另一边,继续道,「还有这一颗。」 第8章 居然还有两颗。 珠华稀奇地自己抬起手,按着钟氏的示意去摸了摸另一颗,这颗倒还长得挺牢。 张萱按着她头顶揉一把,撵她:「快回去把衣裳穿好,一天比一天大,还是这么不着调,又穿着中衣就乱跑了。」 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和叶明光一样仍处在换牙期里的珠华童心大发,少见地活泼起来,吐舌头回张萱个鬼脸:「张姑娘,你不知我现在多开心呀!」 喊完撒丫就跑。 「……」张萱一下脸爆红,看也不敢看钟氏一眼,跟在后面追出来要抓她,「没规矩的小丫头,给我站着!」 珠华才不怕她,闻声真在月洞门里站住,回身叉腰:「二表姐,我站着了,你不要后悔!」 张萱都赶到近前了,紧急刹住,狐疑地道:「——嗯?」 珠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张姑娘,我让令表妹带给你的话,不知她转告你没有?我有些怕她忘了,但又怕她告诉了你,你觉我孟浪——唔唔!」 她嘴被紧紧捂住,只好消了声,一双眼睛却还不安分,盛满盈亮笑意,随着眼尾弯起,其中笑意也似倾出,洒向对面。 张萱微怔,手掌不由放松了,捂不下去,只好变掌为指,点点她额心:「我不和你算你偷听的账,你也不许再瞎嚷嚷了,听见没有?」 珠华见好就收,乖乖点头。 昨天不但她是助攻,汪兰若也是,他们在汪兰若的院里说了没几句话,汪兰若就找了借口把她和叶明光带开了,留出空间来给汪文苍和张萱说话。只是珠华借口东西落了又溜回来,就听见了几句。 张萱待要问她听见多少,不好意思问,只得跺跺脚,再吓唬她一句:「你答应我啦,要是食言,你这颗牙掉了就再长不出来。」 珠华抖了抖,谴责地望她:「二表姐,你好坏。」 张萱制住了小表妹,得意地笑一笑,扬着头转身走回去了。 珠华这颗牙和叶明光掉在了同一天,姐弟两个站在小跨院里,用力把落下来的下牙扔到屋顶上。 叶明光摆脱了这颗摇摇欲坠好些天的牙,十分轻松地蹦回屋里,边蹦边问珠华:「姐姐,为什么要把牙齿扔到屋顶上啊?」 珠华也不知道,胡猜着给了个答案:「大概是想让牙齿快快往上长出来。」 叶明光很能举一反三:「那我要是上面的牙掉了,是不是要往地下扔,好让它快快往下长出来?」 这个玉兰知道,在后面笑着道:「是扔到床底下。」 「哦~!」 又隔两天便是立秋,长日仍然炙热,但晨起终于有了一丝清风徐来。 黄历上写,这一天宜出行嫁娶祭祀。 汪家的纳彩礼就选在这一天送来,这里面的整套程序和珠华没有一点关系,但作为一个路人,她忽然由此生出了一丝危机感。 因为眼见着张萱定了亲,她很难不跟着想到自己头上这一桩。 ——怎么办,是认还是不认? 认,娃娃亲太荒唐; 不认,她要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不,不是她的嫁妆已经提前送去苏家的事,钱财虽然重要,但不足以影响她对未来的抉择。而是,放弃苏长越,她靠自己找,还能找到跟他一样颜值的吗? 珠华对此非常不乐观。== 呃,她当然不是那么肤浅得纯看脸的人,可问题是苏长越性格读书也都不错,她就是想挑也挑不出什么来,倒是人家没嫌她父母双亡还领着个拖油瓶弟弟她才要庆幸了。 珠华从案上放着的插瓶里拔出朵月季花来,若有所思地揪掉一片花瓣——那就认了? 不,还是觉得太草率,她只是对苏长越印象不错而已,可离萌生出爱情来差得远了,没有爱的婚姻想一想多可怕啊,她可不信婚后再来培养感情这一套,这要是培养不出来,还能随便推翻重来吗?就算是在离婚司空见惯的后世,对于当事人来说,离一次婚也仍然是很伤的,能在婚前解决的问题,绝不要留到婚后去。 再揪一片花瓣——那就不认? 可是这时代说自由恋爱等于说梦,如张萱和汪文苍,汪文苍确实钟情张萱,张萱对汪文苍的评价也不错,可他俩的相处机会那么寥寥,能使他们成就婚事的,事实上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到这个地步了,而是两个家庭的父辈在互相评估衡量,父权认为匹配,他们才配上了。 若单从张萱的个人角度论,就珠华看,她现阶段对汪文苍的感情还比不上她对苏长越的呢——起码她是真情实感发自内心地觉得苏长越帅。 揪下第三片:那还是认? 不,就这么屈从包办婚姻还是很怪,感觉都对不起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现代教育,她也是寒窗苦读十二年的人,要不是出了这个意外,哪至于受困在这个小跨院里,早就—— 珠华回忆了一下穿越前的生活,默默把「大展拳脚」四个字缩了回去,好吧,她不是女强人型,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人生的巅峰不过斗赢了一回后妈,就这个格局,她就没穿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业。 珠华的手停在了第四片花瓣上,欲揪不揪,目光放空——她感觉已经快把自己整精分了,而她居然还没拿定主意。 病急乱投医之下,她突发奇想,问旁边拿着笔在宣纸上乱画的叶明光:「光哥儿,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来过的那个苏家哥哥吗?你觉得他怎么样?」 都说小孩子眼明心亮直觉强,说不准叶明光能帮她下个决心? 叶明光的主意确实比她正多了,张口就道:「不好!」 珠华:「……」她略呆,「为什么?他哪里不好?」 难道苏长越私底下偷偷欺负过小胖子?他是爱闹了点,可不至于这么没品吧? 第9章 叶明光把脸板得很紧,往宣纸上重重甩过一笔:「他会带姐姐走,就像汪哥哥带二表姐走一样,我不喜欢他,我也不答应他带姐姐走。」 珠华噗地笑了,这小胖子,一定是这几天听多了家里人议论张萱定亲的事了,他又聪明,由此及彼很快想到了苏长越身上,跟着就把他列入黑名单了。 虽然没从叶明光那里得着灵感,但这一笑她心情轻松多了,把缺了小半边的花重新插回瓶里去,还仔细地摆弄了下,让缺的那半边藏到花叶里去。 摆好了,她收回自己的五短手指望了望,年纪小未尝没有好处,起码来日方长,她现在做不了决定,那就再等一等,等她对这世界再多一点了解融入,也许到时候不用她有什么挣扎,结论自然而然就浮出了。 但世上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珠华想象里的这个到时候迫近得如此之快,苏家出事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她掉的这颗牙齿甚至还没有长全。 这一天珠华去往魏国公府里做客,她掉的牙才冒了个尖尖,不留意看那里仍是个黑洞,为此她并不想出门。 但魏国公府的老夫人年老思乡,想找几个家乡的人讲一讲古,以慰乡情,便往几户人家下了帖子,张家就是其中之一——是的,这位徐老夫人也是德安府人,张推官能在魏国公面前说上话,和老夫人的同乡身份是其中一重重要因素。 钟氏接了帖子,本也没打算带珠华,她这个年纪,其实还不到很需要交际的时候。钟氏想带的是张莲,张萱亲事已定,且定的又巧又好,这在张萱当然是件好事,但张莲相形之下就被比得有点尴尬了,虽则她只比张萱大了月份,但大一天也是姐姐,时下风俗,姐妹间的出嫁最好按着排行来,才显得长幼有序,所以,钟氏眼下的要务就是快点把这个长女的亲事给定下,现有这个出门机会,不管能不能碰着机缘吧,都自然要先紧着她来。 但上门来的那个国公府仆妇除了送帖之外,却还笑说了一句:「不知府上那位表姑娘可好?我们老夫人倒记得她,昨儿还问了一句。」 行了,既有这话,珠华还怎么跑得掉?被打扮成个红包包,一同拎上了车。 往国公府这等豪门去不好显得太简素,于是家里仅有的两辆车都出动了,钟氏在前,珠华同张莲坐在后面的车上。 两个人对面坐着,一路沉默。 这种沉默不单单是不说话的沉默,在珠华来感受,是好像车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这倒也满自在的,她就掏出特意带着的一个小靶镜来,凑近去练习笑容。 她掉的那颗牙略略偏里面一点,不是正中门牙,抿唇笑或者笑的弧度收敛住是可以挡住那个洞的。 一路练习到国公府,在把腮帮子都练得酸痛了之后,她终于可以把握到其中精髓了。 下车进府,在珠华来说她是头一回进这膏粱锦绣地,但碍于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知道,于是只能尽量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好奇,目不斜视,身姿笔直地跟在钟氏身边往里走。 走过几道垂门屋舍穿堂,珠华辨不清各是什么名目,只知道跟着走,直到终于见着前方一座正房大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她方判断出该是到了目的地了。 锦帘一掀,屋里环翠围绕,锦绣香烟扑面而来,珠华一个也认不得,不过好在正中一张罗汉榻上歪着的老太太还是很醒目的,钟氏行过礼后,她便和张莲上去,也行了礼。 徐老夫人鬓发半银,看上去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命人给她们看了座,刚说了不上两句话,应邀的另一家太太来了。 这位太太姓许,和钟氏似乎是认识的,她也带了一个小姑娘来,进来先和众人见了一圈礼,而后又额外往徐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福,笑道:「我来晚了,老夫人别见怪,我原算好了时辰,早早就叫人套了车预备过来,谁知我家那个小孽障,不早不晚偏捡着我出门的时候闹起来,我要不理他,他哭得快震塌了房子,奶娘怎么也哄不住,没奈何,只得我抱着哄了一会,好容易才把他哄得又睡起来,我才脱了身忙忙来了。」 她且说且笑,连带着比划,脾气很爽朗的样子。 徐老夫人一边抬手让座,一边笑道:「总是孩子要紧,我这里不过说说闲话,早一刻晚一刻,能有多大关系。如今几个月了?养得可还好?」 许太太坐下笑道:「将四个月,可是养得肥壮,一个奶娘的奶都有些不够吃,隔一会儿就又哭了要吃,我都不知他那么个小人,哪来的这么大胃口。我们家燕姐儿小时候吃的恐怕都没有他一半多。」 如徐老夫人这个年纪,很爱听这类大胖小子能吃能喝的话,颇有兴致地顺着接道:「能吃养得才好,若不够时,宁可再请个奶娘,可不能亏了孩子的嘴。」 「我们老爷也是老夫人这话,老夫人不知,说起来我要好笑,我们老爷听风就是雨,我不过白抱怨了一句,他站那里就叫找个牙婆来,要选奶娘——这哪是他男人家干的事?我赶着拦了又拦,才把他劝住了。」 …… 她们一进一进地说得热闹,珠华可听不下去这些婴儿经,慢慢就有点走神了,拿眼角余光瞄着屋里各掌职司的丫头们,不管捧茶的,捶腿的,拨弄香炉的,还是伺候客人们的,都是清一色的娇嫩美人。 当老封君可真好啊。 手下有这一把子水葱一样的美人,真是在家赏心悦目,出门气派威风。 珠华打心里觉得略羡慕。 ——她的姿势是正襟危坐,头也没有乱动,但眼珠左转右转,徐老太太的位置比客人位略高,尽收眼里,就忽然点了她的名笑道:「珠丫头,你满眼新鲜在看什么?倒似头一回来我这里一般。」 ……老太太眼好利,她都没老花眼啊。 珠华被点得没防备,一时不及想借口,也怕想了瞒不住人再被拆穿,只得老实道:「我看老夫人这里的姐姐好看。」 第10章 好话总是人人爱听的,尤其从小孩子嘴里出来的话,更显得真诚一些,一屋水葱们都微笑起来。 徐老太太也笑了,冲丫头们说道:「不能让人白夸了你们,有什么好果子,还不快端出来。」 便有两个丫头笑着去了,过一时,端着几碟子蜜橘回来,一人几上送了一碟。 其中一个丫头笑行礼道:「老夫人,大奶奶说,这是才从南丰那边来的,东西虽寻常,但品种同我们这边的不一样,特别浓甜,一点儿也不酸。大奶奶想着合您的口,特意都叫送来了。」 许太太凑趣夸道:「世子夫人真是有孝心。」 徐老太太含笑点头,却跟着又伸指点了点珠华:「这么说,珠丫头倒是不能多吃了,我瞧你才换了颗牙,这个阶段,甜的吃多了可不好。」 珠华服了:她在这屋里就是个添头,跟背景板差不了多少,徐老夫人确实也没显得多留意她,就一直在跟许太太说话,结果她身上的一点变化都没藏过她的眼睛,这份掌控全局的能力,谁要把她当成一般的老太太那真是傻了。 她不敢多表态了,谨慎地应了是。倒是许太太对此又有话说:「说到牙,我们家那个似乎快长了,这几天整天口水流个不停,我都不敢凑上去叫他亲了,碰一下要糊我一脸口水。」 「那是快要出了……」 谈话重新绕回了婴儿经,珠华无聊地开始剥起蜜橘来。 「他还不依呢,这小冤家,闹得我烦了,把他生母叫来替一会,他都不乐意,一意就盯着我,到我怀里才笑,一笑就口水直流,唉,真是拿他没法子。」 ……这么热闹说半天,庶子啊?! 珠华无语地往嘴里塞了瓣蜜橘,不懂这位太太怎么想的,到国公府来表现自己的贤惠大度? 「不怕老夫人笑话,我如今啊,才终于觉得对得住我们老爷了,他将四十的人了,膝下一直没个儿子,年年祭祖,我都觉得对不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这要一时去了,我都无颜见他们。如今可好了,总算有一个肚皮争气,生下这个宝贝疙瘩来,了了我一生的心事。」许太太说着,一副欣慰之极的样子。 珠华含着橘瓣一个激灵——什么意思啊?当着和尚别说秃子,这是基本的社交礼貌,当着钟氏的面夸耀半天自家的儿子罢了,这没什么,毕竟不能你自家没儿子就让人家有儿子的都不能提对吧,可添这最后一段什么意思?列祖列宗都出来了,这要不是针对钟氏,明说给她听,珠华真不信。 「珠儿,这橘子果然甜吗?」 再度被点名,珠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大约徐老夫人第一回叫她就不是无的放矢,她人老成精,听许太太说了一会就意识到其中弯绕了,所以拉她出来打个岔,怎奈许太太夸耀的心太坚决,钟氏又不是那等很能交际的,没能适时插上话,硬还是让她把话题扯回去了。 她就露出甜甜笑容来——笑到一半想起不好,忙又收回去,改换成练习过的抿唇笑:「回老夫人,可甜了,我家里买的橘子都没有这样好的味道。」 心中寻思:看样子这肯定不是徐老夫人的锅了,她要想给钟氏难看,犯不着一而再地出来控场,所以,是张许两家原就不对付,私怨?政敌? ——不,也不对,如果两家原就有矛盾,那国公府就不会同时下帖给两家了,必得有个规避,否则岂不是自找为难。所以这矛盾就算有,也应该是最近才生出来的,外人都还并不知觉。 徐老夫人笑道:「你既喜欢,回头走时给你带一小篓去,只是不许吃多了,一天最多吃两个。」 珠华忙起身道谢,又笑:「多谢老夫人,我二表姐也爱吃甜的,这回她没来,我带回去,可叫她沾着我一回光了,我再背错书,她也不好意思训我了。」 她说张萱不过顺嘴一句,但说完便见对面许太太的脸冷了一瞬,她旁边的许家大姑娘许燕儿放在膝上的手则动了动,有个明显扯帕子的动作。 珠华瞬间了悟:张萱一个深闺少女能有什么同时得罪着她们母女俩的?时间再限定到最近,那就只剩下显而易见的一桩。 ——汪家哥哥挺抢手呵。 珠华就淡定多了,不管怎么说,张萱亲事已定,张家立于赢家地位,别人不忿爱说几句酸话,那就由她去说好了。 一个丫头在此时掀帘进来,福身笑道:「大奶奶想请几位姑娘去坐坐。」 徐老夫人请人来为的是说一说家乡风物,解解乡愁,许燕儿和张莲并珠华年纪太小,都不是在德安府长成的,她们在这也是无用,人多了倒可能闹着徐老夫人,世子夫人所以掐着时间,就命人请小姑娘们过去了。 当下三人起身,行礼告退,跟在丫头身后鱼贯退出。 徐老夫人虽然和蔼,但她身份摆在那里,在她面前很难不绷着,如今离了她跟前,诸人都松了口气,连张莲都不例外,珠华从她面上看不出来,但觉得她的步子比先先前进正院时要轻快一些。 许燕儿更是,她还凑近过来说小话了,挨着张莲低声道:「你那个好妹妹今儿没来,是定了亲不好出门,在家装淑女了吧?」 张莲沉默着,闷头往前走。 珠华望望前方的丫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酸,继续酸,酸死你也没用。 许燕儿得不到回应,不甘心地继续道:「张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若是我,我也不开心。」 张莲继续沉默。 虽然还是没回应,可是不反驳本身也是一种态度,许燕儿就自动把当成默认了,再接再厉地把话更往白了挑:「张姐姐,你别怪我说你,你就是太老实了,什么都不争取,才让别人一心就欺负你——按着排序,这门亲事本该是你的才对,凭什么越过你给了张萱?」 张莲的步伐慢了慢。 第11章 许燕儿挑拨见效,心中一喜,跟着便听张莲终于开了口,她慢吞吞地道:「你说错了,是你的才对吧。」 …… 「哈哈!」 珠华喷笑出声,她都顾不上露出牙洞了。 许燕儿遭这闷头一击,本就大为羞恼,珠华还毫不掩饰笑她,她立刻把火力转而喷向了珠华:「哼,小丫头片子,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那夫家才要倒霉了,到时候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珠华:「……」 哈?自己失恋跟她有什么关系,咒她干什么啊。 真讨厌,怪不得汪哥哥不喜欢她,哼。 许燕儿说的这句话,珠华初听是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听上去就很像不痛快时顺口带出来的话——你给我小心,你马上就要倒霉了什么的,只是许燕儿的攻击对象比较清奇,也可能是上面连着话赶话,又或是她认为攻击苏家对珠华来说更有杀伤力。 对珠华来说,她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她打哪里知道她定过娃娃亲的?不过考虑到许太太和钟氏认识,金陵城说大很大,说小也小,这些官宦人家的交际圈子说来说去其实就这么几个,互相熟知彼此的家事似乎也不是非常令人意外的事。 有鉴于此,珠华就只是顺口回了一句:「许姐姐好灵通的消息,我都没听说的事,你打哪儿听来的呀?」 她不是没有更利害的话回她,只是眼下在别人家做客,前面就是引路的丫头,跑人家来为一点口舌拌嘴,拌赢了也没多大光彩。 许燕儿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她后悔地狠狠咬住了嘴唇,用力白珠华一眼,却是再也不肯吭声,自然也不会解答她的疑问了。 这种小小纷争既已消弭,引路的丫头就只当全然没有听见,含笑带着她们拜见了徐老夫人的孙媳妇,这一代的世子夫人徐沈氏。 布置得温馨香软的东耳房内,一名贵妇端坐正中,她天生一副窈窕身段,肌肤雪白,面比花娇,是个一眼看上去有几分柔弱的美人。 但珠华穿来的时候久了些,平常又很注意收集信息,因此知道她那捧着细窑茶盅似乎细得一碰便折的手腕,可远远不是看上去那么单纯——因国公夫人笃信佛事,懒理俗物,这二三年来国公府的中馈家事已渐渐移交到了长媳手中,这位年不过三十、看上去花瓣一样娇嫩的美人手里,事实上握着一府的内务。 说是一手遮天夸张了点,毕竟上面还压着太婆婆婆婆两重山,但大权在握是毫无疑问的。 当然,能嫁给一等公府的长子为冢妇,成为未来的国公夫人,这位沈少夫人本身的出身必须也非常豪。 据珠华搜集来的八卦,比徐家还豪,因为沈少夫人是有朝廷御赐的封号的——是独赐予她的封号,而不是由世子夫人这个身份而来的诰命。 ——乐安县主。 是的,这位沈少夫人是皇族,平郡王之女,同今上是三服之内的近亲,能管皇帝叫一声「堂伯父」。 这个出身配魏国公世子当然是很堪匹配了,要不算权势算血统,沈少夫人还更高贵一些呢。 所以她虽然年轻,看着没有徐老夫人那么德高望重,但小姑娘们在她面前也仍然都带着些屏气凝神,不敢放肆。 沈少夫人也觉出来了,笑道:「在我这里不必拘礼,只管说笑无妨的,玫儿今天不舒服,不然带你们到她那里去,倒是更自在些。」 她说的是徐家大小姐徐玫,照理确实该由徐玫陪着她们,沈少夫人执掌中馈,家务繁忙,本没有陪着她们的礼。 许燕儿立刻关心地问道:「玫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大夫看过了,开方吃了药,只是要再静心休养两天。」 她们说着话,站在珠华身侧的丫头见她的茶盅空了,提起小茶壶来给她续茶,不知怎地,她面色忽然一变,手下跟着一抖,壶嘴就冲着珠华身上来了。 饶是珠华避得急,襟前仍旧湿了一片。 那丫头放下茶壶,眉头紧紧皱起,看上去十分痛苦,手捂着肚子,和珠华道歉:「奴婢忽然腹痛难忍,失手湿了姑娘的衣裳,请姑娘见谅。」 又回头向沈少夫人讨饶,沈少夫人柳眉微蹙,看上去有些不快,但丫头这个形容,显然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只得挥挥手:「算了,不要你当差了,先下去罢。」 那丫头谢一声,忙捂着肚子跑出去了。 沈少夫人起身下座,来到珠华面前拉着她看了看:「是我招待不周了,烫着你了没有?」 珠华摇摇头:「不烫,是温水。」 就是湿漉漉的不大舒服,虽然她穿的是夹衣,但壶嘴过来的时候太急,还是有一些水迹浸到里面去了。 沈少夫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马上命另一个丫头:「快去大姑娘那里,要一套她小时候没穿过的衣裳来。」 珠华道:「少夫人不必麻烦,我带了一套衣裳来的,现在在我的丫头玉兰那里,请着人去取来就行。」 沈少夫人便又重新令那丫头,再安抚许燕儿和张莲两句后,亲牵起珠华的手:「你跟我到我屋里,先把湿衣裳脱下来,天气凉得很,可不能就这么硬挨着。」 领她往旁边正房里去。 珠华其实觉得自己没那么娇贵,忍到从玉兰那里拿来替换衣裳再换无妨,但沈少夫人为着赔礼,偏要如此周到,她只好客随主便地跟着走,由着丫头替她解了衣裳,再取来件沈少夫人的大毛衣裳把她从头裹到了脚。 不知是沈少夫人的示意,还是丫头做完了事自觉出去,总之,现在内室只剩下了珠华和沈少夫人两个人。 …… 珠华有点尴尬。 既因为她和沈少夫人真的很不熟,也因为她现在的状态。 第12章 衣衫不整地面对一个算得上陌生的人,就算性别相同,也总是不那么自在的。 尤其沈少夫人还在看她—— 珠华更尴尬了,她后悔起来,早知应该不管什么做客之道,坚持住不提前脱衣裳的,都是沈少夫人看着荏弱,实则很有行动力,丫头手脚又太快,她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沈少夫人显然没她这份为难,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叶姑娘,你看出来了吧?我支开旁人,是有话要和你说。」 完、完全没看出来! 珠华惊呆,她有一瞬间狐疑过国公府的丫头怎么会犯弄湿客人衣裳的低级错误,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也就抛诸脑后了——她这个年纪没到和人为争男人出百宝的时候,除了张巧绸那种心眼实在长歪了的货,别人谁闲得没事对付她啊? 万万没想到还真有,这个人还是沈少夫人! 「呵,原来你不知道。」沈少夫人又是轻笑一声,「那也无妨,我就直说了罢。」 珠华紧盯着她——要说什么?她可从来没从任何八卦里听到她和沈少夫人有交集的讯息。 「今天请你来,其实不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我吩咐人加的那一句。」沈少夫人先揭露了这一点。 珠华:「……然后?」 她太惊讶,想不起再按照标准礼仪说话了,她莫名觉得沈少夫人此时也不会在乎这一点。 沈少夫人果然面色不变,只是继续道:「以往几次你来,也是我在老夫人面前提醒的缘故。」 好吧这虽然奇怪,但解了珠华深埋心底的另一个不解:其实她挺奇怪徐老夫人怎么会一直记得她一个孤女的,就刚才她身临其境的会面,并没怎么感受到徐老夫人对她的偏爱,与张莲相比,徐老夫人是和她多说了两句话,但一是当是情形略有些特殊,二是张莲的存在感就是很低嘛,比赢她不具备多大参考价值。 现在答案出来了:对她另眼相看的不是徐老夫人,而是她的她的孙媳妇。 这同时滋生出一个新问题:为什么? 沈少夫人没有顺她的意思马上给答案,而是另说了一句相当于是石破天惊的话:「叶姑娘,你应该知道,我有个哥儿,比你小一岁,今年九岁了。如果我要你退了和苏家的亲事,嫁给我的儿子,你愿意吗?」 ……天上掉馅饼了。 珠华没觉得高兴,因为馅饼来得太大掉得太急,先把她砸晕头了。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展开啊! 槽点太多,珠华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从逻辑上先肯定地道:「不可能的。」 魏国公这一代的世子娶的是县主,下一代的世子娶个亡故小县令之女?门第上差出了八百条街,简直都有玄幻感了。 沈少夫人显然知道她说的不可能是什么意思,笑一笑道:「这不必你操心,你只要点个头,我自然有办法做到。」 她是认真的。 珠华终于有点真实感了,她尝试着封闭了自己的荒谬感,单从本身的意愿出发,想了不多一会,就摇了头:「抱歉,少夫人,我不愿意。」 不是她多么有节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啥的,而是——九岁,天哪,她无法接受自己找一个现年只有九岁的对象,这是犯罪好吗? 想一想都全身恶寒,相比之下十五岁的苏长宇一下显得有吸引力多了。 但是沈少夫人不知道这一点,她沉默片刻,怅然一笑,道:「我该知道的,你是他的女儿,品行自然也和他一样。」 如果情绪可以具化的话,珠华心底的惊涛已经在礁石上拍出了千堆雪。 她在一瞬间的脸裂之后,自保机制迅速启动,把从叶明光那里学来的全套卖萌技巧全数拿出,务求自己看上去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懵懂——她此刻一点也不嫌弃自己的短手短脚了,并且全心希望时光能把她再倒流个七八年才好。 小说电视剧里炮灰死亡率最高的理由之一是什么? ——你知道得太多了。 珠华此刻面上茫然眨眼,心里的泪实则已经流成了河。 更糟糕的是,她的伪装在沈少夫人眼中一点也不成功,她原是站着的,忽然嘴角勾起,款款坐到珠华身边,摸着她的脸看了看,道:「吃了场亏,比先长大了,不但没那么肤浅,看着都讨人喜欢了一些。」 是在夸她,但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装样,当此境地,珠华无法可想,只好索性破罐破摔地在心里回了一句:何止是长大,根本就是换了个人呢,呵呵。 「听说你还撞过墙?我看看伤口,好了没有。」沈少夫人说着,就势往上拂开了她的刘海。 她的手指有些凉,动作也很不见外,但并不粗鲁,珠华不好继续保持沉默,嗓音干涩地开口:「好了。」 她最后剩的一点药被张老太太胁迫走之后,大夫又重新给她配了新药,没有第一回的那么神效,但应付她后期的复原也够用了,几个月下来,她的额头早就光洁如初,一点印子也看不出来了。 「这我就放心了。」沈少夫人抚了抚她的额头,放下了手,「令舅来借的那味药材太少见了,还是从我的嫁妆里才找到了一株,后来我再命人去收,一时却也收不到了。」 「……」 珠华觉得这位沈少夫人真是太能带给人惊奇了,不过不管她现在看上去行事有多么诡异,给她提供过帮助是切实的事,她这等身份的人,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说谎。便裹着大毛衣裳直起了身:「多谢少夫人援手,我这么久都不知道,真是失礼了。」 「你不知道的事何止这一桩?」沈少夫人轻笑着,把原就不高的声音更压低了些,「真正害你中毒的人,是你那个小舅舅吧?」 第13章 珠华呆愣又震惊地张了嘴:「……啊?」 她以为这是仅限于张家几个人知道的绝密之事,直到张推官对张兴文下完手,都没有将他这个真凶公诸于众的意思——因为这很有可能会暴露他做的手脚,张推官行明刑要证据,张老太太却是不需要的,只要让她嗅到一丝张兴文出的意外有可能是人为的信息,她就会像鲨鱼一样闻血而动,不搅得翻江倒海不会罢休。 从这个角度上,珠华可以理解张推官,所以她也不强求——这是在她后来偷偷打听到张兴文的长日哀嚎是因为丧失了男性最重要的功能之后。害了原主的凶手能落得这个下场,算是比死还难过,她相信这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原主了。 这也就是说,在所有对外的层面上,众人所知道的凶手都仍旧是张巧绸。 所以,沈少夫人是从何得知的?或者准确点说,以她的权势,假如全心全力想查,这件事瞒不过她的耳目不是意外之事,但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查呢? ——她再出身高贵,权势在握,毕竟是个女子,且已为人妇,行事总有这样那样的束缚,假使被人发现她窥视当朝六品官员的内宅,她何以解释?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她满心疑问,但沈少夫人却从她的表情得到了一点答案:「看来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那么你知不知道,害你的牵机是从哪来的呢?」 珠华还未搭话,沈少夫人已抬起手指动作极优美地往下压了压:「好了,你知道。」她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玉不琢不成器,挨一场磨难,果是大有长进。」 「……」 珠华一点也不高兴,她想哭:简直欺负人,说她长进,可她有一点能瞒住的秘密吗? 「呵,委屈什么,你这么点年纪,能有这个城府算不错了。」沈少夫人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府里的某个人为什么会是在张家门口出了事呢?——没有想过的话,你现在可以想一想。」 虽然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之间,珠华已经惊讶了太多次,但这一回,她仍旧有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毛骨悚然感! 沈少夫人叫她想,可她提起这个疑问,就等于是把答案摊开在她面前了,她失声道:「你——?」 沈少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我。这个人得罪了世子,世子想教训他,能动手的地方多了去了,为什么要送到你们家门口去?当然是因为我说了话。」 她似乎还顾虑珠华听不大懂,把话更往明了说,「世子手下的人要做手脚,怎么会这么不中用,居然让你们家的家人看见?——当然是因为想让他看见。」 珠华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问了一句:「……我大舅舅知道吗?」 沈少夫人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以令舅的聪明,自然会顺势为之,何必多此一举?」 ——这是高手间的过招,讲的是一点灵犀,弄个小黑屋来,两个人关里面一五一十地密谋,呆板到这个地步的话,实在也做不成什么事了。 珠华问完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了,她完全形容不出此刻心底的感觉,有点冰凉,又有点激动,心跳紊乱成了一片。 张推官更多地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看,有关于张兴文出事当中的内情并没有告诉过她,她全靠自己猜的,毕竟她才给张推官告了状说张兴文勾搭汪小姐,不过十天左右他就出了事,这其中的关系不言而喻,她和张推官从未宣诸于口谈论过,但双方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没想到,张推官不只和她有默契,他和魏国公府这边更是有默契的! 他不一定知道促成这个机缘的是沈少夫人,但他一定察觉到了期间的一点推力,他事前不言,事后不语,将这一点深埋心中,如果不是沈少夫人今日挑明,珠华永远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个关节。 夹在这样的人中间,她忽然发现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沈少夫人给了她一点时间消化,然后就继续道:「这些琐事,其实你并无必要知道,我所以告诉你,只是在这些前提之下,和你说一句,我对你没有恶意,你现在能相信了吗?」 珠华迟疑片刻,点头:「我相信。」 她相信沈少夫人以上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在逻辑上都统统成立,她唯一头痛的是:潜藏在沈少夫人对她这么好的背后的原因,可实在太叫人心惊肉跳了。 ——这根突然冒出来的大腿虽然粗壮可喜,但同时也烫得令人抱不上去。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很好——你不必多想,我确实因为令尊的缘故在暗中照看你,但我和令尊之间,并没有多么复杂的情由。」 对于沈少夫人这种近乎读心术一般的察言观色的能力,珠华再也兴不起抵抗的念头,她只能尽己所能地修饰了一下用词:「我没有多想,我只是不大明白。」 实际她不但浮想,而且联翩了,要不是意外来得接二连三,她脑子一直没空下来,这会儿都该给县令爹和沈少夫人之间编出五个以上的小话本了。 沈少夫人道:「汉乐府里有一句诗,叫做只缘感君一回顾,你听说过吗?」 珠华点头,并顺口接了下句:「使我思君朝与暮。」 沈少夫人又笑了,她是个挺爱笑的人,但这回的笑和先前都不同,她的表情幅度不大,甚至可说是有点压抑着的,但却好似点亮了整张脸,连眼睛里都似落入了星光:「我与令尊,就仅止于这一点缘分,可是却——令我思君朝与暮。」 她把珠华接的下句重复了一遍,与珠华单纯的念诵不同,她的语意中无限缠绵怀念欣喜之意。 这是很明确的,恋爱中人的流露。 珠华看在眼里,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恋爱这门课,她还没有修过,她知道沈少夫人的情形应该算是对县令爹一见钟情了,但仅此一面——可能因为县令爹当时已经成亲,也可能因为沈少夫人出身的高贵,总之,这两个人是没有下文的,就靠这惊鸿一瞥,就足以支撑沈少夫人至今不能忘情,乃至于移情于他的后人,施以照拂吗? 第14章 「你不懂,这没关系,你还小。」沈少夫人低头轻声道,「不过你将来会明白,人生有这一点念想,可比没有要有趣得多了。」 珠华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不过她还记得表态:「少夫人,多谢您对我的援手,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 「我知道。」 沈少夫人显得并不在乎这一点,珠华一想也是,她就坦白了又怕什么?明面上她和县令爹不过那一点点交集,说到哪里都算不上越矩,更何况县令爹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好了,时间不多,你既然已经信任了我,那么,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先前的提议了?」 怎、怎么又绕回去了?珠华无语,她觉得自己用不着考虑,如果说,原来嫁入豪门这件事对她还有一点诱惑的话,在和沈少夫人交流过这一段时间之后,这一点诱惑也都丧失殆尽——上至徐老夫人,下至沈少夫人,这府里全是人精中的人精,眉眼一动便是一个机锋,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但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不要这样步步机心的。 太累了。 就算沈少夫人对她而言是个确凿无疑的好人,她也不想。 「嘘。」沈少夫人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再度的拒绝,「在你回应之前,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苏家,要出事了。」 「……!」 电光火石间,珠华脑中闪过许燕儿的那句话,她不是赌气之下的诅咒?真有其事? 她一下直起了身子,向前探问:「少夫人,您为什么会这么说?苏家现在怎么了?」 「苏御史弹劾了不该弹劾的人。」沈少夫人没卖关子,但她只简短说了这一句就道,「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回去可以询问令舅,他应该也听到了消息。如今乘着事还悬着,一般人也不知当中内情,你把婚退了,不至于招致多大褒贬——便有人说,你日后要入我家门,也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珠华垂眼沉默了。她相信国公府这个层面的政治嗅觉,也就是说,她的夫家,目前确然已经摇摇欲坠了。 沈少夫人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这一次的决定,没有出言催促。 她没有等多久,珠华很快抬起头来:「但是我知道啊。」 她想再说两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觉得用不着,面对沈少夫人这样的人,仅此一句就够了,再多解释反而多余。 「……」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沈少夫人,她沉默的时间同样不长,然后便笑了:「我以为我会失望,但我一点也没有失望。」 她喜欢的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喜欢的人的后代也是这样子的,一切都很好,像她想的一样好。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欣然起身,拍一拍手,片刻后,一个丫头捧着替换的衣裳进来,服侍珠华换上。 沈少夫人去妆台前拿起一个牡丹雕花的木盒子,递过来:「弄湿了你的衣裳,这根玉钗与你赔礼。只是你现在戴着还不大相宜,等再长两岁才好。」 珠华待要推辞,沈少夫人道:「收着罢,不说我们在里面挑首饰,你要怎么和外面那两个丫头解释你为什么换个衣裳换了这么久呢?」 她思虑如此周全,珠华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道了谢,沈少夫人又牵起她的手来,领她出去。 以右佥都御史程文为首,另有监察御史苏向良、工科给事中蔡元正、吏科给事中李永义、户科给事中卢鹏云等共五人联名弹劾内阁首辅万永,历数他窃权罔利、妒贤嫉能、一意媚上、擅宠害政、贪贿营私等七宗罪名,向皇帝请求罢逐奸臣,重举贤明,以正朝纲。 「……没有了?」 张推官被堵在书房里,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还有什么,事情就是这样。我不告诉你,实在目前只是如此而已,我有什么可说的,便说与你一个孩子听又有何用。」 珠华道:「怎么没用,至少别人骂我的时候,我能听懂她骂的是什么呀。」 张推官甚是无语,这等正经朝事,他连钟氏都不会说,更别提外甥女一个小丫头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此上有什么过失,但要说她胡搅蛮缠吧,她偏偏又有两分道理。想来想去,只好怪罪许太太的丈夫许御史口风不谨,窥见一点影子,就嚷嚷得闺门女儿都知道,这女儿也不好,还往外嘲笑欺负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小姑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珠华把沈少夫人瞒得紧紧的,只拿许燕儿出来说事,跟着就问:「只是如此的话,许家姑娘为什么说苏家要倒霉了?不是说言官言者无罪吗?连风闻奏事都可以,我听舅舅刚才说的,那五位大人是联名上劾,又敢给首辅安那么多罪名,可见手里一定是有些切实证据的——就算首辅势大,不能把他拉下马,也不至于被反噬吧?」 珠华这几个月没有虚度,一点点把自己的自带学识洗得差不多了之后,她就开始问张萱乃至张推官借书看,从各方面恶补本朝常识,她的进展不算慢,因为她渐渐发现她穿的虽然是个架空朝代,但各项官制风俗基本仿效明朝,有个明确的参照物之后,再啃起书来就有目标多了,不像原来那样无从下手。 啃到如今,要说啃出了多少学问自然是不敢说的,但是谈起内宅之外的话题的时候,她至少可以说上一点有建设性的话了,不至于让人觉得完全没必要搭理她,直接把她当成无知小孩哄走。 张推官沉吟片刻,回答了她:「按照正常的朝廷法度,正是如此。所以苏家倒霉云云,目前来说并没有这回事,你也不用担心。」 珠华冷静地道:「也就是说,这不是纯粹的无稽之谈了?」 单是许燕儿的话不足为凭,但沈少夫人的分量就重得多了,跟张推官此刻的话一对照——他说是让她不用担心,但他用词中的保留之意,她又怎会听不出来? 第15章 如果苏家真的无虞,他一定不是这个口风。 「……」 张推官能露出这个破绽,盖因他心境非常复杂,他已经察觉出苏家的处境多半不妙了,这种情势下,还要硬装太平,哪天真出了事,他又如何交待? 「是。」既已被看出来,他只有透露了更多一点,「弹劾奏章递上去,万阁老便请辞在家了,但隔日皇上就驳回了他的辞呈,传旨令他照常入值。至于那封奏章,却没有下文了。」 圣意偏向哪方,十分明显。 珠华睁大了眼,她惊讶的是:「——皇上知道这个万阁老身上不干净?」 没下文不表示没头绪,这里面已经能反应出一些问题了,最突出的就是:一国首辅遭遇五名言官弹劾,领头的更是正四品的高官,那万阁老有罪没罪,至少该给个说法,有罪就查,没罪也当明文还他个清白,当没这回事是什么鬼?太儿戏了啊! 张推官却苦笑一声:「岂止皇上?满朝文武,又有谁不知万阁老奸佞贪酷,打他就任首辅以来,弹劾的折子恐怕快有他等身高了,只是皇上置之不理,百官也只好忍耐而已。」 他提到这点心中也郁闷,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这次程风宪领头集数人之力一齐上劾,我本以为至少能对万阁老有一二动摇,谁知——唉。」 联名弹章分量大,风险也大,假如是言官独个弹劾,万阁老反正弹章收多了,习惯了,虱子多了不痒,但这封联名的就不同了,既然打蛇不死,那便只会令他警觉激怒。 政治嗅觉过关的人,心中多半都有了数,不只苏家,上奏的五人一个也逃不过去,这反噬的一口或早或晚总要咬过来的,只看方位轻重而已。 珠华明白了:原来是昏君加奸臣,标配。 她很有点意外,因为就皇帝在当年县令爹的事情处置上,看着是个很正常的人,就算还称不得明君吧,应该也不至于昏,她管中窥豹,以为这皇帝人还不错来着。 「为什么皇上那么信任万阁老啊?」 别的还罢了,张推官转诉联名弹章和自己对万阁老的评价里都明确有一个「贪」字,可见这位万阁老捞钱必然捞得极狠,天上不会掉钱,这捞的可都是皇帝家的江山,他这也能无所谓? 「今上好修道,原就迷信方士,屡被劝谏。近年来春秋日长,崇仙问道之心更盛,斋蘸年年不断不说,还到处修建宫观,劳民伤财,官员们无人支持,只有万阁老,」张推官又叹了口气,「他身为首辅,为了获取圣心,不但不思规劝,反而一意谄媚。皇上给自己起道号,他也起;皇上设斋蘸,他就进奉青词;皇上封道士入朝为礼部侍郎,他不发一语,反而构陷打击弹劾的臣子。」 ……这人设略耳熟,严嵩? 别的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捧皇帝修道以博圣心这一点上,这两个不同时空的奸臣是对上了。 珠华到这时心下真正一沉,感觉不可测的命运再次不讲道理地糊了她一脸。 就目前的态势看,弹劾的五人明显不具备把万阁老拉下马的实力,倒更类似于奸臣倒台前刷过的无数炮灰。 ——这个说法有点不大尊重,珠华在心里修正了一下,愿意站出来要把奸臣拉下马的不管结果成功与否,都不能否认他们本身的正直与勇气,是炮灰,更是忠臣义士。 只是,当这些义士里有同自己命运另一端连系的人时,感觉就实在是太糟糕了。 「也许不至于有事。」张推官议责了几句君父,这会儿心情平复了些,转而安慰起她来:「程风宪他们的奏章已经抄出来传阅开了,我细看了,他们很谨慎,只是专注在万阁老身上,余者一概没提。便有涉及到皇上的,也只有说万阁老不知规劝人主,忝为百官之首而已,连皇上修道的事都按下没说,万阁老没法就此借题发挥,引皇上震怒拿人。而万阁老自己,他作为官员被弹劾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奏章有不实之处,他也只能自辩而已,没有权利就此对言官发难。」 珠华懂了,这其实也就是她起初说的「言官言者无罪」,言官天生干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这要不先给套上一层防护网,折损率就太高了——不过皇帝身为万人之上,他显然还是有特权的,被骂不爽了,可以整个「诽谤君父」之类的罪名出来。首辅就不行,他当下只能唾面自干,想打击报复,只能事后另寻途径。 沈少夫人所说的「事还悬着」,就是这个意思了,万阁老现在应该正在另寻途径的过程中,什么时候寻到,能寻到谁的,寻到谁谁倒霉。 ——作为一个有几千年丰富斗争史的内斗大国,这途径真不算难寻。张推官先还说万阁老「构陷」弹劾皇帝封道士官职的言官呢,再构陷几个也只算熟能生巧的事罢了。 珠华便扯扯嘴角:「舅舅,别安慰我了,如今的真实情况是,程风宪这边的底牌已经亮完,万阁老却还没出手,程风宪只能被动接招,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也许我的想法有点幼稚,但我觉得,万阁老要树立威信,煞住这股联名倒他的风气,他多半不会等太久,所以都要不了千日。越快打击报复回去,让别人看见挑衅他的人的下场,这效果才越强烈,舅舅,是这样吗?」 这想法一点也不幼稚。 张推官于意外里有点困难地吐出答复:「是。」 珠华再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这我说不好。」张推官摇头,「不过按常理来推,可能是外放贬官,乃至斥退罢职。也不一定是全部,把五人都弄走难度太高了,我能猜到的是,程风宪作为领头的一定不能幸免,至于你苏伯父,尚在未知之数。也许他运道好,能躲过这一劫。」 珠华默默点了点头,张推官这么说应该是肺腑之言了,她再追问也没意义,只能期望事态确如他所说罢。 就算苏父没有躲过,但只是贬官或者罢职的话,这结果不算最糟,苏长越看着读书不错,熬过他的成长期,只要他能成材,苏家总还有站起来的时候。 第16章 现在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珠华和张推官都低估了万阁老。 他没有一个一个来,也没有只报复「首恶」。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从程文往下,五人组被一锅端了。 这件事简单来说,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沈少夫人等推断出苏家要「出事」的最有力凭据是皇帝对于联名弹章的反应。 这份弹章上只字未提人君的过错,只集火在万阁老身上,目标明确,分寸极佳,按正常态势发展,就算搞不倒万阁老,皇帝碍于朝廷体统也得让万阁老回去闭门思个过什么的,再随便找个人就着弹章内容查一查,当然很可能查不出什么,但这至少能在万阁老身上撕出一道口子,振奋后来人,让人意识到他并不是无坚不摧。 后来人多了,口子多了,离万阁老倒台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却万万没想到,皇帝连这个过场都不肯做! 他就是摆明了车马,无论万阁老怎么为千夫所指,他都要罩到底。 因为在群臣眼里,万阁老是奸臣,是害群之马;但在皇帝眼里,万阁老却是个忠臣——至少在支持他修道这一件事上是。 皇帝早年的脑子还是清楚的,他虽然一直没耽误搞自己的个人宗教信仰,但那时比较节制,想给天师建个新观了,被劝谏折子甩一脸,他也就罢了,凑合凑合自己在皇宫里弄场斋蘸,也算尽了心意了。 这一来是因为那时他还值壮年,没有那么强烈的长生不老的需求,二来则是因为,万阁老还没上位。 及到万阁老熬走了排在他前面的几个阁老,凭资历终于当上了百官的领头羊,皇帝正从四字头迈进了五字头。 子曰:五十知天命。 皇帝知道的天命与圣人有些不同,他不是知道世事已有定数,人生到此不必执着,当以看淡为上。而是——朕居然要老了,这可万万不行! 长夜难眠、关节酸痛、视力昏花等等这些中老年人常见的毛病挨个找上了他,把太医院的太医们挨个召遍了也没辙,因为皇帝的这些症状其实很轻微,不能算病,只能说是正常的身体衰老中发出的信号,而再好的太医也无法逆转时光。 但皇帝不甘心。 既然太医没用,他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问道的路上。 这回再多的劝谏折子也不管用了,谁都不能拦着皇帝长生不老再活五百年的愿望——甚至皇帝都怀疑,他之前修道所以一直没有所成,就是被百官拦着,这也不准,那也不许,导致他对上仙的供奉不够丰厚,显示不出他的道心虔诚,才未见神效。 他一定要弥补这个错误。 瞌睡碰上了枕头,万阁老在内阁里装了好些年媳妇终于有朝一日熬成了婆,但因为排他后面的后辈年富力强,而万阁老本人在政务上却没有什么杰出长才,为了稳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首辅位置,他急需跟上司搞好关系。 皇帝之前修道,满朝反对,六个阁老五个不赞成,万阁老不敢鹤立鸡群,只能和光同尘,对此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就这压力都很大了,前两任首辅都看出了他两不得罪的心眼,为此很看不惯他,都动过手脚想把他搞走,只是皇帝手下难得有一个不跟他叨咕的,硬是保下了他。 皇帝没有白费这番心思。 万阁老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对皇帝在修道方面的需求非但从来没有一个不字,还主动尽全力配合。 因为他配合得太好,没多久,皇帝的想法就变了——原来群臣劝他,他虽然不听,但心里知道群臣劝得没错,他身为一国之君,沉迷宗教,确有不妥之处。 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没什么错了,他又没别的爱好,不过修个道,想多活几年怎么了?至于靡费,这江山不是他的江山吗?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吗?他用自己的钱自己的人敬奉一下上仙又怎么了? ——你们这些臣工,这么看不得朕修道,难道是想朕早日去死? 这当然只是皇帝被劝谏烦了之后的赌气想法,他还不至于真的这么智商掉线,事实上,皇帝非但不蠢,他仍旧还很聪明,只是动脑筋的方向歪了而已。 比如,万阁老那七宗罪八宗罪的,他桩桩件件都心知肚明——那为什么还放任?当然不是因为真爱,而是还用得上他啊。 程文等人的弹章看上去只针对万阁老,可皇帝内心那根敏感的神经仍旧被挑动了,这些人真正要剑指的对象,以为他不知道吗?明着是搞走万阁老,实则是搞走他修道路上的左膀右臂,臂膀一去,他又将回到过去束手束脚的不快时光里,想收批宫女采露水都要被谏不惜民力。 当然现在仍旧被谏,不过在数量上少了很多,因为大部分的炮火都被万阁老引走了,虽然这些折子一样要到皇帝案头,但看别人挨骂总比自己挨骂要舒心。 万阁老这面挡箭牌,皇帝用得感觉很好,至少在新的屏障诞生之前,皇帝没有换掉他,然后自己直面臣工叨叨的打算。 综上种种,于是他对于弹章表现出来的反应就是:万永朕是保定了,至于别的,你们自己解决去吧。 ——言官有防护网不错,可皇帝更给万阁老罩了个金钟罩,这哪里抗得过? 没什么悬念了,级数相差太远。 围观人等忧虑叹息着有之,漠然无谓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五人组里的其中一个,吏科给事中李永义的情绪则要单一简单得多——他吓疯了! 知道皇帝偏爱万阁老,没想到偏爱到这种地步,集数人之力,竟如蚂蚁撼大树,连万阁老的一层油皮都没伤着! 这震撼来得太强,直接把李给事中吓破了胆,他在家里,家人哀愁哭泣;他去衙门,同僚看他如看烈士,没几日他就被整得受不了了,于一天夜里出门,悄悄敲响了万阁老家的后门,投了诚。 第17章 投诚不是好投的,你在折子上把万阁老骂成了臭羊头,现在来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没这么便宜的事,必得拿出干货来。 李永义的投名状非常有诚意,他提供了一个只有五人小组才知道的讯息:弹章上苏向良苏御史的签名不是他本人写的,而是程风宪的代笔! 苏向良和程文在官场上是上下属,但两人私交甚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可以互相摹写笔迹,外人认不出来的地步。 这件事细说来是这样的:五人组碰了几次头后,大半定下了弹章的内容,只有一点分歧产生在了程文和苏向良中间,程文认为应该加上劝谏皇帝的内容,苏向良认为不应该,两人就此争论了两三次,都没个定论。 最后一次,也就是上交联名弹章的前一晚,两人再度争执起来,苏向良并不因程文是上司而有所退缩,他在百般说服无效后,直接离开了。而程文在气走了好友后,却忽然开窍了,他认同了苏向良的意见,依着原定的讨论内容正式往奏折上撰写,然后四人依次签了名盖了章,苏向良此时已走,程文是个急性子,便顺手替他把名字签了,言道明日绝早再派个小厮去问苏向良要章来盖一下就行了,省得择日再聚,可以尽早把奏章交去通政司。 就这一顺手,把五人都顺进去了——万阁老很公道,在确认了李永义没有别的可以举报的信息后,反手就把他也整进了牢里。 在万阁老的逻辑里,你要事前后悔了偷偷来告个密,那算你将功赎罪,万阁老心情好,伸手拉拔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骂都骂过了,斗大的名字签着,鲜红的印章盖着,这会儿来表忠心?晚了! 万阁老给五人组定的罪名是:欺君。 可不是嘛?奏本,天下第一要紧第一神圣之文本,是要呈上御览的,居然这么随便,名字可以代签,印章也可以代盖?都这么搞,天下还不乱套了? ——其实这么搞还真不鲜见,比如边关那些武将们,有的文化水平就不说不高了,根本就没有,叫他放马出去砍一遍人头容易,往手里给塞根笔,那可真是把头发都抓秃了也只能干瞪眼,这种时候上阵的多半都是亲兵幕僚。 但程文这件事的性质与这些比不大一样,因为别人是幕僚代笔,仍是自家名下的人,这种是在规则允许之内的,程文却代的是另一个独立的官员,这要没人管其实没什么,也就过去了,干过这种事的肯定不只他一个。 但万阁老知道了,硬要拿这件事作伐子,他给扣的罪名是大了点,但程文还真不能硬扛说他就是可以代别人在奏本上签名,他没错。 有错那就简单了,统统抓起来先。 代写签名这个过错还不够大,不足以把「欺君」的罪名扣严实的话,那就再问嘛,进了大牢,双方的沟通总是要容易一点了不是? 但事情的进展却和万阁老想得不太一样,在第一步就卡住了——除了开头举报的李永义外,其他人统统不承认程文有代写签名的事。 ——程文虽然眼力略逊,纠集的小团体里有一个软骨头,但真的只有一个。 万阁老则有点糊涂了,因为他发难得非常突然,几个人全是在衙门里被抓出来的,又是分开关押,没有串供可能,何以口风这么统一? 他让人又把李永义逼问了一遍,李永义被逼得快以死明志了,指天划地地发誓,那字真是程文签的,除了他之外,工科给事中蔡元正和户科给事中卢鹏云也都是亲眼看着的,万万不会有假! 但蔡元正和卢鹏云都坚持说没有这回事。 ——万阁老不知道,这其实也有点怪他自己,他上来就给人扣了个「欺君」的罪名,而且还怂恿皇帝把人都抓进来,明显是群攻的节奏,这谁还看不出来他是要往死里整人了? 既然认不认都是个死,那必须不能认。 更不顺利的事发生在苏向良那边,他除了坚持程文没有代他签名,奏本上的字是他本人亲笔之外,他还提出了证据! 他当晚确实生气早走不假,这查问程苏两家的下人就可以倒推出他的行程,他对此没有否认,但第二天一早,前往程宅递印章的却并不是小厮,而是他本人亲去。 然后他就签名盖了章。 多顺理成章啊。 万阁老命人去核查,发现情形还真是如此,不管名到底是谁签的,那天早上苏向良确实去了程宅。 他要说名就是他签的,没有其他旁证的情况下,万阁老真不能拿他如何。 于是再审,这回终于审出了疑点,因为只有程文和苏向良的话可以对上,蔡元正和卢鹏云两个虽然仍旧坚持程文没有代签,但问到苏向良本人是何时签的名时,他们给出的答案是当晚,而不是隔天。 疑点就是突破点,再审。 蔡卢二人在得知自己的答案和苏向良不一致后,这回却不坚持己见了,纷纷改口说自己记错了,当晚吵得太乱,就记成苏向良是签了才走的,原来他是隔天。 记性差总不能算罪名。 万阁老到这时也不着急了,既然正经的罪名找不到,那就罗织好了。 锦衣卫分五队,扑向了五人组的家。 苏宅。 砰砰砰的砸门声响。 守门的老苍头听着动静不善,下了门闩,只敢先把门打开一条缝来,往外窥视——不等他看个分明,整扇门扉让人暴力推开,老苍头抵抗不及,直接向后摔在了地上。 这是哪里来的无礼莽夫! 老苍头在御史家看门,还没受过如此对待,心下泛起不满情绪,张嘴便要质问:「你——」 刚说了一个字,见到了来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下面的字句便尽皆惊愕失声。 另一个正扫地的小厮机灵些,丢了扫把,跌撞着便要往后跑。 第18章 没跑两步,他让人自后揪着衣衫拎起,重重掷在地上:「锦衣卫办案,不得乱跑乱动,否则以阻碍公务论!」 小厮让这一下摔得肝胆都要裂了,趴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了。 老苍头往他的方向伸头看了一眼,忙收回目光,保持着后仰在地上的姿势也不敢再动弹。 一排十来个锦衣卫看也不再看他们,只把他们当做脚边蝼蚁,径自扬长而入。 京城寸土寸金,苏向良多年都在御史任上,清贵是十足清贵,外快却捞不着多少,苏家便只是座二进小宅,格局一目了然,为首的锦衣卫总旗利眼扫过,把人分成了两拨,一挥手:「搜!」 当下一拨在前院,另一拨则由总旗亲自带队,如狼般扑向后宅。 苏父被抓,家里的男丁只剩下了苏长越一个,他的起居便尽量都呆在后宅,以给母亲妹妹壮胆安慰。 听到动静,他匆忙出来,在正院前拦住了人。 见到来人身上的服色,苏长越面上的惊色一闪而过,旋即换成了冰冷的有礼:「内宅是我家女眷所居之地,还请大人止步。」 总旗从苏长越的年纪穿着上分辨出了他的身份,他的态度客气了一点——只是相对于门口那两个下人而言。 「有人告你父苏向良有欺君嫌疑,我等奉诏搜查,少公子,请让路。」 苏长越没让。从苏父入狱开始,他实则就再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少年的面容显得遮掩不住的晦暗,但他的背脊依然挺直:「请问大人,何人状告?有何凭据?」 对五人组的审问都在诏狱中进行,因目前尚未有切实进展,一应细则都并未对外公开,即便身为家人,也是不知道的。 总旗笑了笑:「凭据?搜了就有了。」 「……」苏长越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那请大人出示驾贴。」 总旗的笑意冷了冷,自怀里取出张字帖来,往他面前一晃,便要收起。 「大人且慢!」 苏长越张口喝止,「这不是驾贴罢?」 「少公子好眼力。」总旗慢条斯理地把那字帖塞回了怀里,才道:「这是我们千户的手书,我们如今都拿这当驾贴使,少公子有疑问,可往镇抚司衙门去和我们大人说理,至于现在,本官心系皇差,却是没空和少公子绊扯了!」 他只一挥手,身后的几个锦衣卫凶神一般冲进去,苏长越阻拦不住,只得匆忙跟着往里跑,进屋去嘱咐母亲妹妹躲好了不要出来。 苏母是个温柔的江南妇人,含泪抓着苏长越不许他出去:「你也在这,由着他们闹罢,那都是些虎狼一样的人,倘或伤了你怎么好呢。」 苏长越沉声道:「伤了我正好,我就去顺天衙门击鼓鸣冤去!我爹什么罪名都没定下来,就被破宅抄家,连家人都保不住了,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苏母急的拍了他一下:「别说孩子话,谁有本事和锦衣卫讲理?他们爱搜搜去,老爷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他们能搜出什么来。」 苏家两个姑娘,苏婉九岁,苏娟七岁,胆子都不甚大,听到外面传来翻箱倒柜的粗鲁声音,缩在一旁吓得嘤嘤嘤哭。 苏娟的生母孙姨娘站在窗边,想透过窗纱往外偷看,但时令已入初冬,正房这里已换上了新的厚厚窗纱,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好竖起耳朵,努力吸取着外面的动静,双手握在胸前,把一条菱花帕子揉搓得皱巴巴的,不成个样子。 屋外的响动持续着,苏长越直挺挺地立着,心里愤懑得要炸开,几回想出去,但苏母紧紧拉住他的手,满眼哀求地望他,苏长越不忍违背母亲的意愿,只能止步,紧紧握住拳头,到忍不住时,一拳砸在桌面上。 轰一声闷响,苏母忙心疼地扳他的手:「你这孩子,怎么使这么大劲,快给我看看——」 她一语未了,外间传来沉重纷乱的脚步声,跟着棉帘被人一把掀起。 「啊!」 面对着忽然闯入的锦衣卫们,女眷们尖叫出声,纷纷掩面,避让不及。 苏长越一把把苏母掩在身后,怒声道:「出去!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总旗冷冷一笑:「少公子年纪轻轻,怎么记性就不大好了?本官先已说过——奉诏搜查!」 随着他一语落下,身后的锦衣卫们蜂拥进来,孙姨娘苏婉苏娟并两个丫头都尖叫着直往苏长越身边挤,这不是讲理的时候,苏长越努力护着母妹们先逃到外面院子里。 举目一望旁边厢房,门扉大敞,里面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不知这些锦衣卫们会不会再翻二遍,苏长越不敢让母妹们进去,只能领着她们暂且走到墙角躲避。 然后他自己匆匆重新进去,苏母再拉也拉不住他了——这是母亲居室,绝不可由人随意翻检。 但就这片刻功夫,屋里的箱柜已经遭了劫,几双粗壮大手同时翻查,顷刻间搅得原本温馨整洁的正房一片狼藉。 苏长越急冲过去:「你们——」 「有了!」 其中一名锦衣卫把妆台上的一个五层妆匣掀得大敞,首饰钗环等皆倒出来,因他动作粗鲁,有一些跌落到地上,大珠小珠碰撞得叮叮咚咚,他毫不理会,只把手伸进妆匣内部摸索,感觉碰触到内里有夹层,不由面色一喜,出声叫道。 总旗走过来凝神观看,这锦衣卫抄惯了家的,这等寻常人家的机关夹层丝毫拦不住他,很快找到里面的拨簧,打开夹层,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字纸。 「大人快看——银票?」 锦衣卫举着抽出来的物事呆住了,愕然道。 总旗眼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亮光,他接过那一叠银票,粗略在手里一过,眼里更亮,抬手目光在屋里一扫:「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搜!」 第19章 「是!」 苏长越顾不上他们的乱翻乱动了,先冲总旗道:「大人,这不是我家的财物,乃是别人托付我家保管的,大人抄我家罢了,没有连别家东西一起抄的道理,还请大人归还!」 他说着伸出手来。 总旗恍若未见,道:「哦,别人家的?谁家把这么大笔银票给你家保管啊?就是至亲也不太可能吧?依本官看,怎么更像是你父贪污的凭证呢?」 苏长越毫不示弱:「确是至亲,这银票来自我未婚妻家,我未婚妻的父亲,大人身为锦衣卫,耳目灵通,想必也是听过的——就是三年前河南怀庆府殉职的那位叶县官,圣上都曾下了旨意褒奖过。叶家与我家是通家之好,他家长辈不幸尽皆离世之后,便把一部分财产托付与我家保管,待叶家独子成年后,再归还于他,此中详情有见证有凭据,清清楚楚,再做不得假的!」 总旗的眸尖缩了缩——叶安和还真不是无名之辈,除了他本身的功绩外,他殉职后岳家遭遇的灭门惨案也是一项重要因素,当时消息查实传回来,堪称举朝震动,恐怕不止他有印象,京里对此有印象的人多了,连深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应当都还没有忘掉。 这就有些难办了,锦衣卫是皇帝鹰犬,最清楚圣意,皇帝虽然支持叶阁老,但还没有支持到能让他指鹿为马的地步,想整人,可以,把事情办得漂亮点,这么明着颠倒黑白,皇帝总还是要脸的,不会如此寒尽天下百官的心。 余下的锦衣卫们陆陆续续又从另几处隐秘地方搜出银票来,如溪流归海般汇总到总旗手里,总旗一一点过,共计五万余两。 这要是能拿来指证苏向良,足够把他证死了。 可惜从开票钱庄上能看出来,大半都是叶家家财。 ——当年叶家家产一分为二,一半向南,一半往北,向南道路已通,往北却仍有洪水拦路,无法携带多少行李,于是属于珠华的这一部分就尽量分了现银,现银不够就把能折现的都折了现,因叶家人丁稀薄,无力分人打点,处理灾后事宜,便连田庄这些都没留下。 叶阁老要是看见这些银票,一定很扼腕。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点也不可惜。 总旗面色不变地把一摞银票揣入怀中,苏长越怒极,不顾力量悬殊扑上来要抢,总旗随意伸手一搡,便把他搡去一边。 「少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也不大好,没看清刚才我们千户的手令?上面写得清楚——查苏宅物,凡有字者悉数带回。」总旗收获颇丰,神色轻松地道,「本官不过听令行事而已。」 银票上当然是有字的,可这如何能一概而论——这贼! 总旗已不再理他,见屋里搜得差不多了,挥一挥手:「我们走!」 苏长越没说是珠华的嫁妆,而只笼统概括为叶家之物,已是尽力在掩护,未料这也拦不住这帮鹰犬的贪婪,心知跟他们已毫无道理可讲,咬牙追上去,直接去抓那总旗的肩膀,明知不敌,也不能就此放他们走。 刚沾到衣料,总旗霍然转身,架住他胳膊一拧,同时一脚踹出,他这回没再留劲,苏长越瞬间被踹出了门槛,跌仰下台阶,摔得全身剧痛。 苏母大惊失色,从墙角处忙奔出来:「长越!」 总旗步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苏长越心口上,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少公子,听说你年方十五,已经中了案首?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要做傻事。你父现在诏狱中,如今的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狱里每天都要抬出去一两个熬不住寒的人,你不想你父也成为其中一个吧?」 苏长越双目通红:「我有叶家凭据,你抢不走的——」 「是有字的吧?」总旗笑了,「那就不用少公子多操心了,本官会作为证物,一并带走。」 叶家已败,苏向良在牢里嘴那么硬,非但不肯指证程文,还倒打了叶阁老一耙,把已经查出的不法事都推翻了,叶阁老根本不可能再放过他,苏家的败落,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且一定会比叶家败得还惨,连个好名声都别想留下来。 总旗毫无顾忌,说罢抬脚便走,苏长越勉强撑起身体,伸出手去还不肯罢休,苏母合身扑上去拦住他:「长越,没用的算了,你别赌气,你要有个好歹,你叫娘怎么——」 苏母的哀求嘎然而止,她忽然蹙紧眉头,伸手捂住了肚子。 在她身下,一道鲜血缓缓流出来,浸入了土地…… 差不多的情形同时在程、蔡、卢、李家上演…… 李家格外惨一些,要是万阁老愿意看在他告密的份上保他,锦衣卫们还不至于太过分,可万阁老既没这个意思,那就不需多虑了。 叛徒人人得而白眼之,锦衣卫同时身兼武职与特务性质于一体,对反骨货尤其看不惯,抄起他家来也格外心狠手黑,不但搜刮了字纸财物,连桌椅门窗等拿不走的都没放过,乱踹乱砸,毁损得一塌糊涂,待这一帮大爷离开,李家的人几乎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却也不敢啰嗦什么,只能抱头痛哭而已。 成箱成箱的所谓「证物」搬进了镇抚司衙门,八个刑侦老手一齐开工,日夜轮转,要从这些「证物」里找出五人组的不法事。 万阁老尤嫌不够,还要催促。因为先前出师不利,代写签名的事被推翻,五人组目前身上是没有罪名的,无罪而把言官关押在诏狱里,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利,万阁老还差了点。 事实上,在五人组被抓走三天而万阁老还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罪名后,各大衙门的言官们就已经气势汹汹地闹起来了,尤以都察院为最,毕竟人家一下被抓走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 一封封折子雪片一般往御案上飞,要求放人,皇帝很快被烦得受不了了,丢下一句「此案皆由万阁老负责」,便缩回深宫专心修道去了。 第20章 这是皇帝怠政之后的处事风格,言官们也算习惯了,于是自然地调转枪口,瞄准了万阁老,叫着让他放人。 ——你万阁老是什么意思,知道你权重后台硬,可嚣张狂妄也要有个底限,以后是不是大家都不能说你一句坏话了?说一个就抓一个? ——就算这天下改姓了万,可也有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皇帝都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万阁老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也很有一批言官,当即对喷回去,两边都是靠笔杆子和嘴皮子吃饭,掐起架来一点不逊于真战场,直掐得昏天暗地,心理素质不好的都不敢参与,怕厥过去。 万阁老虽然不用纡尊亲自下场参与,也不怕那些光会在嘴上嚷嚷的言官们,但天天让人这么抗议着,饶是他被弹劾惯了,也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感觉到了一点压力。 让他更不舒服的是,五人组里除了李永义被查出曾收受吏部某官贿赂替他掩下失职事件不报外,剩下四人竟是清清白白,挖不出一点儿黑料。 这李永义要是都察院的人还罢了,可以把这「某官」移花接木到程文身上,就算接不过去,也能扣程文一顶领导连带责任的帽子,可这两人名义上同属言官,实则都不是一个衙门的,这要如何牵扯得上? 再令查。 还是查不出来。 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亲来与万阁老说明:「我劝阁老别耗着了,言官找别人麻烦容易,想从他们身上挑错,那可难,费上老劲也多半白搭。阁老有什么手段能栽给他们的,直接栽得了。」 可栽一个好栽,连着栽四个也同样不容易——李永义不算,他有切实罪证,随便再添点枝叶,就够收拾掉他了。 万阁老微微有些后悔:早知道一个一个来了,那要好办得多。现在人抓都抓进来了,是万万不能再放的,这一放,他要杀鸡儆猴的效果非但得不到,反而要损耗自己的威信。 他面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神色不动地问道:「今天的天气似乎又冷了点,案犯们在狱里还好吧?」 指挥使听得出万阁老的潜台词,犹豫了一下,道:「狱里什么条件,阁老也是看过的,能好到哪里去,凑合着死不了罢了。」 万阁老眼里划过一丝失望——这意思就是不肯直接由锦衣卫方下手弄死人了。 指挥使并不想得罪万阁老,跟着就解释:「我等自然是愿意配合阁老的,只是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况且,‘病’死一个罢了,一死死四个,那些言官们别的本事没有,聒噪是一等一,到时候他们天天去吵皇上,皇上被吵烦了,来责问我等,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这事要是皇帝交代下来的,那没得说,身为天子家奴,别说四个,就是四十个锦衣卫也敢下手,可是是万阁老,锦衣卫同阁老大人的交情虽然好,可再好,也没有为了他惹皇帝不快的道理罢。 ——死一个有多大意义?万阁老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他要的是一网打尽。 锦衣卫既不敢出这个头,万阁老只有继续自己想办法了。 想来想去,发现最有效的法子,还是从签名事件入手。 只有这件事,可以把五人组全部拖下水,程文和苏向良固然跑不掉,蔡卢两个当事而知情不报也是同犯,由此撬开一道口子,下面的事才好办。 要证实此事的最核心人物在苏向良,打开他的嘴本来也该最容易——因为程文代他签名的那一刻他是唯一的不在场不知情者,完全可以甩锅程文,即便事后盖章,程文是他的直属上司,他也可以咬死为受上司胁迫,论投诚的话,他的条件其实比李永义要好多了。 但,重复一遍,软骨头只有李永义一个。 至于苏向良,上刑,不招。 上大刑,仍旧不招。 俗语云,术业有专攻,行刑的锦衣卫校尉也是如此,哪些人是能治服的,哪些人是治不服的,几回下来就有数了,回报上官:「没用,这是个不怕整的,掏不出话来。」 不怕整的不只这一个,四个都是。 在另外三人处的逼供同样一无所获。 一时间竟如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这不是万阁老无能,有负「奸相」名头,而是就算罗织的话,总得有个线头,才好抽出一根线来,进而编织成网,把这些嘴硬的言官统统网进去吧? 领头的程文是正四品的高官,万阁老一个切实罪名都没有就能把他关起来,甚而上刑拷打,加起来快十天了不放人,已经是非常牛了。 而程文不但位高,他本身还出自苏州大族,族中为官者甚众——他只比苏向良大一点,今年也还没到四十,苏向良不过七品,他则足足高出三阶,没有关系背景,纯凭个人能耐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万阁老所以一定要弄个和实际情况沾边的罪名出来,而不是随便往各人家里丢点银票栽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来头不小;不幸的是,事起源头正是他,要是他谨慎一点,不代签那个名字,那万阁老都不会有机会把他们抓进来。 ——当然这是程文自己内心的懊悔与歉疚,实际上在万阁老那里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没有抓人的借口,那就制造借口嘛。 比如现在,外界闹腾声一天比一天大,万阁老的耐心终于耗尽,他决定,没有线头就自己造这个线头,无非是事情的过程没办法办得那么漂亮了而已,他给五人组设定的结局不会变,都一样,殊途同归。 但人算不如天算,万阁老这么牛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他刚把造线头的任务布置下去,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来到了他家门前。 他的装束与表情一看便是来意不善,不是寻常友眷来报丧,门口守门的小厮当然不肯放他进去。 少年并不硬闯,也不要求一定面见万阁老,只是手捧一条孝布,请小厮把孝布交给万阁老,再请万阁老转交到诏狱里去。 第21章 ——笑话,给万阁老送礼的人多了,送条孝布的真是见所未见,还转交,你算哪根葱,敢指使阁老做事,小心阁老让你全家都戴孝! 小厮跳起来把少年骂了个狗血淋头。 少年不急不躁,待他骂完,才眼神幽冷地报了自家名号:「家父姓苏,讳向良,这条孝布正要请阁老转呈家父。」 他说完在门口放下孝布,不等小厮再说什么,转身干脆利落就走。 往万阁老家送孝布的行为不但阁老家的小厮没见过,满朝文武也同样都没见过。 稀奇事就要打听,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原来就在锦衣卫上门的当日,苏家主母受到惊吓推搡,再加上眼见儿子遭到锦衣卫狠毒殴打,受激过甚,当即小产,她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这个年纪有孕本就危险,丈夫又被抓走,再遇锦衣卫上门荼毒,几番叠加,竟至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过世了。 这孝布,是夫为妻孝的孝。 举朝哗然,站在万阁老对立面的言官们尤其要暴跳:好么,一个罪名没有,把朝廷命官抓进诏狱关押至今不放不说,连家眷都不放过,不但抄家,还害死了人命! 这回不是上折子就能解忿的事了,都察院与六科总共纠集了五十多个科道言官,直接上宫门口静坐去了,要求放人。 皇帝被打搅了清修,十分不开心。 秦桧能给岳飞栽个「莫须有」是因为符合宋宗偏安的心意,可在如今皇帝来说,他还真没什么必须要搞倒五人组的理由——虽然看他们心烦,但没烦到宁愿被骂「昏君」也要整死他们的地步。你万阁老想整,行,给朕个过得去的理由,朕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顺你的心意。 拿不出这个理由,还惹出事来,让人把皇帝家门口都给堵了,那皇帝就不乐意了。 ——联名弹章骂的是你又不是朕,朕凭什么一起给你背这个锅? 虽然万阁老过往给皇帝不知背了多少锅,但君臣之间是没有礼尚往来这一回事的,让皇帝倒背一回,皇帝都不答应。 就下了口谕问万阁老:查出证据了没有?没有就别折腾了,把人放了罢。 万阁老先让人往门前丢了一回孝布,已经晦气得不行了,还不好找苏长越算账——人家没闹没骂,娘死了,给爹捎一条孝布也不行?他无官无职,进不去镇抚司,来找你万阁老很正常啊,谁让是你把人爹关进去的。 这下还被皇帝拖了后腿,更加郁闷,却更没法说话,也不敢不听——哪怕在群臣那里失去一百分威信,也不能在皇帝那里失去一分圣宠,这笔账,万阁老很能算得明白。 于是,言官们欢欣鼓舞地迎出了程文等四人。 但这却不能算倒万党的胜利,因为程文和苏向良回去后不出几天,因为受刑过重,医治无效,相继病逝。 五人组五去其三,万阁老杀鸡儆猴的目的仍是达成了大半。 ——李永义因有罪证没被放出来,不多久被充军流放去了西北,他也没少受拷打,如何经得起这个路途颠簸,半途就熬不住去了。 只是与程苏两人不同的是,他除了送了自己这条命,还因为是犯官,连累到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九泉之下,也不知他有无后悔。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中,一名少年乘一辆马车,扶两具灵柩出了城门。 马车里有女童细弱的声音传出:「哥哥,下雪了,你进来坐罢。」 「不用。」 少年回道。他坐在辕座上,有细雪飘在他的颊边,冰澈入骨,他的目光也如雪花一般冰冷漠然,面目瘦削冷硬,再也寻不见一丝曾经的笑闹模样。 金陵。 声声炮竹响中,珠华度过了在异世的第一个新年。 年味比她以前过的那些都要充足得多,打腊月二十三开始,扫尘祭灶吃灶糖,守岁接神饮屠苏,作为还在换牙期的小孩子,她这几天应该尤其开心自在,因为一般人家过年期间都会变得宽容,除非顽皮到闯祸,不然大人们都只会含笑放任,不会捡在这几天训斥小辈。 ——但珠华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了苏家的事。 苏家没出事前,张推官瞒着未说,是不欲她添乱;但已经出了事,还出的是那么大的事,她作为苏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张推官是万万不能再瞒她的,在多方打听,确认前因后果之后,便语气沉重地告知了她。 虽然距离知道的那天已有一段时间了,但珠华想起来,心情仍旧郁郁。 她没想到苏家会那么惨。 明明张推官先前跟她说按常理不过「贬官乃至罢职」,谁知不出一月,苏家会直接家破人亡。 简直一下从普通模式进入地狱模式。 即便跟苏家夫妻素未谋面的珠华听到的时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个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华自己亲缘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亲情,以及不向往亲情,只是亲妈早死,亲爹路人,该着她缺这一块,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罢了。 随便爹还是娘,给他留一个也好啊。珠华默默想,怎么一下子就全没了呢,他年纪也不大,正经还是个未成年人,这一下打击受的,怎么是好。 而在同情苏长越的同时,她冷静又微微有点纠结地知道,这门亲事定了。 她在拒绝沈少夫人的时候只是单纯不能接受她的小儿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给苏长越,假使苏家安然无恙,那她的态度仍在摇摆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选择的权利。 但现在不用考虑了。 她父母双亡,成为孤女的时候苏家没有另选良配放弃她,而今苏家蒙难,她要提出退婚那不仅是不讲信用,而直接是道义的问题了。 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一旦她做出这件事,对于苏长越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伤口的一把盐,情况再坏一点,更有可能变成压垮他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她不能这么干。 第22章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报不了琼瑶,也不能扔一闷棍回去。 ——但一个多月后,一记飞来闷棍差点把她打晕。 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长莺飞。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树抽出鲜嫩枝叶,花开满枝,远望如一片粉云,给整个小跨院都带来了春意。 月朗来说苏长越到来,请她去见的时候,珠华正在树下试图剪一枝合适的海棠花回去插瓶,听到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他这个时间难道不是应该在老家守孝?当时听说他是扶了父母灵柩回老家安葬的,两边隔太远,张推官和珠华没办法亲身前去,但张推官有写信并附白包过去,珠华也在里面捎了一张纸,写着劝他节哀之类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么倒本人来了? 「是苏家少爷。」月朗看出她的疑问,肯定地道,神色里还有点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样子很吃了苦。」 苏长越上回虽是来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们都对他记忆深刻。 经此大变,怎么能不吃苦。珠华下意识想了一句,方反应过来,放开花枝,把剪刀递与玉兰,往月洞门那边跑。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见到苏长越的时候,她仍是吓了一跳。 少年背对着她立在屋里,她先只能看见背影,这个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了,此时天气还有些倒春寒,人们都还穿着双层的夹衣,他也不例外,但这夹衣在他身上都显得宽旷旷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听到动静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冰冷无波,寒潭深寂,珠华被一冻,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这谁呀? 如果没见过他遭逢剧变前的模样,珠华也许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触,挨这么个冷眼,她指不定还要还个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里却在惊讶之后,冒上了说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苏长越临走时偷偷冲她眨眼的那个笑容。 他曾那么意气明朗。 但现在一点那时候的影子都寻不见了。 曾经的那个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掺入磨难,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这个陌生模样。 珠华形容不好自己的确切感受,她只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伤心,当然不是被他一个冷眼打击的,而是——这大概仿佛某位大师曾说过的那句「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 她一点都不想看。 她还在发怔的时候,苏长越已经又转回去:「伯母,我有些话想先和叶姑娘说。」 这意思就是想私谈了,钟氏心下也很怜悯他,自无不允,于是珠华还未进门,又稀里糊涂地领着人回了跨院。 这边屋里叶明光坐在书案后,正像模像样地擦着一个定窑白瓷梅瓶,见着姐姐似乎领着个生人进来,他记性好,认一认很快认出来了,只是有点害怕苏长越的变化,站起来,声音小小地道:「苏哥哥好。」 反是苏长越不大认得出他来——叶明光又瘦了一圈,脸上虽仍有些肉鼓鼓的,但眉眼全出来了,是个清秀的小孩子了,与先前他见过的那一张大胖脸比,堪称大变样。 「……是光哥儿。」他怔了怔才唤出来,周身散发的冷气不自觉消了点。 虽不知苏长越要和她说什么,但珠华觉得他特意提出来,应该是要紧事,便让玉兰把叶明光暂且带到隔壁去。 而后她自如招呼苏长越坐下——他再能制冷,珠华在心理年龄上碾压他,过了刚见时的意外后,现在一点也不怕他。 苏长越却不坐,只是低头道:「叶姑娘,多谢你的信。」 说的是她一并捎去的那张纸。珠华下意识想再劝他两句,但节哀这种话,说一遍也罢了,说两遍实在并没什么意义,她憋了一会只好道:「你别太自苦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完感觉也没什么用,父母一夕双亡这种事,本就是任何语言都安慰不了的。 对苏长越来说,别人说这种话对他确实没什么用,他不过出于礼貌听着,但珠华不一样——珠华没有真的经历父母双亡那一段过往,于是她忽略了她在苏长越眼里,和他是一样的,他们是有共同伤痛的人。 同病相怜而生的安慰,即便是平淡无奇早已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一句,也远胜过一切隔岸之人的华丽辞藻。 苏长越用力闭了闭眼,把快要染睫的湿意逼了回去。 从父亲逝去的那一刻起,他再没有软弱的时间。 他伸手入怀,取出两张叠好的纸来,先递给珠华一张。 珠华茫然接到手里,打开一看——是张欠契。 写着苏长越因故欠了她五万两银,将于十年之内归还。 欠契打得很正式,末尾除了签名外,还有个鲜红的手印,年月日也写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大约是他回到老家的时候。 见证人也有,只是这一行下还没填,空在那里。 珠华拿着欠条的手颤抖着,仰起头来,抱着最后一丝万分之一的希望跟他确认:「……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的嫁妆,我没保住。」苏长越垂着眼,低声道,「让锦衣卫抢走了,我现在没钱还你,只能给你打张欠契。」 珠华:「……」 噩想成真,她觉得她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张推官没跟她说过这回事啊! 前世的三百万她一分没花着,这世的五万两又跟她擦肩而过——那三百万好歹还在她卡里呆过呢,她还满心快乐地挨个数过那几个零,这五万两倒好,她连见都没见着,就——没了! 她怎么就这么背?! 如果说横财难发的话,那开始就不要给她啊!让她一回又一回空欢喜,老天爷到底跟她多大仇啊?! 第23章 她悲愤得头都昏了,一口气直堵到喉咙口,但保有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她知道她不能说出什么难听伤人的话,因为抢走她家产的是锦衣卫,这个机构的凶名之盛,使它跨越时光,直到数百年后她的那个时代,都仍是如雷贯耳,她难道能指望苏长越一个未成年勇敢地去跟这么凶残的天家鹰奴斗争? 不怪他,不怪他—— 但她真是要气死了! 珠华视力所及,正好见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她一把抓到面前,恨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咬得那么用力,不只为泄愤,也同时为堵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要骂他,因为这真不算他的错,可是损失了那么多钱,还不能骂他——她更加生气了! 她牙齿持续用力,直到嘴里的淡淡血腥味转浓,她不小心连着口水咽下去了一口,一下被刺激得欲呕,才冷静了一点,松开了牙关。 苏长越从被她咬起,周身的全部变化只有眉头因痛楚微微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展,而后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由着她咬。 直到她咬完,忿忿把他的手一甩,他才往手背上淡淡扫了一眼—— 然后凝住。 珠华的倒数第二颗牙齿已经换完长好,不过她这月初刚掉了最后一颗,于是现在仍有个空落的牙洞。 她咬得真是十分用力,于是,她留的那个齿印也十分清晰显眼。 沾着血迹的两拍齿印间,更显眼地空着个坑。 苏长越:「……」 他嘴角抽动一下,自父母过世后,头一回露出一点好像笑的模样来。 什么意思?! 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珠华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满嘴血腥味又熏得她难以忍耐,她只得先把手里的欠契拍到书案上,然后抄起旁边半盏残茶,不管冷热咕咚灌了,鼓着脸颊跑去门口漱过吐掉,才再踩着重重的步子回去算账。 「你自己说的还钱,那说话要算话,十年五万两,一天不许超,一分不许少!」 这口气实在难咽,珠华不想把自己憋出毛病来,索性不忍了,直接放任了口气中的凶恶,至于会不会刺激到苏长越的自尊心什么的,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受伤的心灵还没人给抚慰呢。 再说只是这样他就觉得被侮辱被损害的话,那珠华也不乐意伺候了,爱谁谁,谁要跟颗玻璃心绑一辈子,拼着名声坏完她也要把婚退了! 「好。」 珠华的臆想没有派上用场,苏长越只是收起了那一点破冰般的笑意,平静而肯定地回了她一个字。 这让她恶狠狠的焦躁熄灭了一点,但随即她就看见,苏长越伸手入袖,掏出一个半旧荷包来,绳结抽开,他自里面又取出一张纸来,同样是折叠着的,不过这回他又还从荷包里多拿出一样东西。 是枚碧玉制成的平安扣。 平安扣躺在他的掌心里,细腻温润,如一小汪碧波,珠华这种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得出玉质不错。 这又是干嘛?不会这样了还想着给她带礼物吧? 「这是当初你我定亲时两家交换的信物。」苏长越眉宇沉郁,把那枚玉扣轻轻压到欠契上,然后把手里的另一张纸交给她。 「这是婚书。」 …… 珠华简直不可思议,他虽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表态实在已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真是万万没想到,她从知道这门婚事起,就一直在琢磨纠结退还是不退,结果人家闷不吭声一出手,先把她给退了。 要不是怕他理解不了后世的幽默,珠华真想真心实意地问他一句:你在逗我? 怪不得他这么有觉悟,还老老实实地给她打了欠条,感情是早就打算好了全套。 剧情一下变成这个走向,珠华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抖一下接到手里的婚书,突发奇想地冒出一句:「我们这算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苏长越再多沉郁也沉不下去了,他无语片刻,才道,「那是和离用的,你我还不到如此。」 「借用下意境嘛。」珠华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当此时刻,她确实不是存心胡扯,只是太出意料,才放飞秃噜了一句。 不用苏长越多说,她自觉把话题扭正回来:「为什么退婚?你另有佳人了?」 ……呃,也没有多正。 苏长越禁不住揉了揉额角:「没有这回事。」 小娃娃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能吃醋,真是的,她这么点年纪,怎么醋劲这么大呢。 认真给她解释,先问她:「我得罪了万阁老,你知道吗?——万阁老是谁,你知道吗?」 珠华连点两下头:「知道,那你是怕拖累我?」 小娃娃虽然知道,但是毕竟不懂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问出来。苏长越心内叹息,道:「如果我一生只做一个平民,对万阁老构不成一点威胁的话,那他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不会费心思对付我。但假如我还要继续科考这条路,他或者他的爪牙一旦在参考名单里见到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刷下去,这尚算好的;假如是在考取的张榜名单里见到我,那我面临的就不只是前程断绝的危险了,更会有数不胜数的麻烦。」 珠华若有所思:「但你一定会继续考下去。」 「是。」苏长越自齿缝间迸出一个字来,消散掉一点的冰冷气息瞬间全部回到了他身上,「万永害死我父母,他便不来找我,终有一日,我也要去找他。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这当然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苏长越目前才只是个秀才,而万永是内阁首辅,两人之间的层级毫不夸张地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别说报仇了,单是有资格再到万阁老面前站一站,他起码得过去乡试会试两道门槛——捷径也有,想办法偷偷混到万阁老身边暴起给他一刀什么的,不说这成功率多低,即便万阁老命中该绝,真的让刺杀死了,杀他的凶手也同样是死定了。 第24章 而事实上,连一命换一命都算奢想,万阁老这么容易让人干掉,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这是杀敌一根汗毛,自损八百刀的做法。 苏长越没有因为报仇心切而失去一切理智,这点是好的,但他选择的另一条路同样是荆棘遍地,步步艰难。 不过还能怎样呢?要安全稳妥,可以,缩回头在老家做一个农夫,或者当个商人,还得是小商人,一生安于底层,耽在庸碌之间,不要到万阁老面前去碍眼,万阁老自然想不起他一个小人物来,但珠华可以这么劝他吗? ——不,非但不,如果苏长越这么选择,珠华也不用捏着婚书再跟他说什么了,爽快应了退婚了事。 一个人没有一点骨气精神,可怕度可一点也不亚于他没钱,跟这种人绑定度过一生,这一生实在过得索然无味。 现在,珠华则再度陷入了纠结之中。 她是真恨他弄丢他的嫁妆,但同时,也是认真意识到他品行的不可多得。 苏长越现在所走的每一步,无不契合她的思想——通俗点说,和她的三观合上了。 这不是说她处于同样的境地也会一样这么做,虽然这是她想做的,但真的碰上她很可能做不到,因为她想法有,但未必能有足够的心智坚持住。 比如说,她站在苦主的身份认为这嫁妆该还,但她假如站在苏长越的立场上,是否还能有同样的理智呢?——又不是他败掉的,被锦衣卫抄走这事都可以算不可抗力了,人祸的同时,也是「天」灾,天灾凭什么找他啊?她的嫁妆都被抄走,他家的家产多半也剩不下多少,自己活着都困难了,还千里迢迢跑过来打这一张欠条并退婚? 其实不要退婚就简单许多,两人迟早合一家,一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呢,以后对你好一点就是了——这想法也不能算错,甚至,以后能真的做到对她好都算是个好人了。 一个普通的好人。 很多人流于平庸,并非不知道如何上进,只是理想与行动匹配不起来,往上太难,而往下软一点好像日子就能轻松很多,于是,就软下去了。 但苏长越站住了,即便遭遇堪称世间最大的打击,他看上去性格大改的样子,但他的精神没垮。 珠华忍不住发散着想套句俗话: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哪怕不成,她也有点舍不得放手了。 对一个人有好感可以因为很多方面,品行当然是其中重要且靠谱的一个。 她以往没有坚决地拒绝这桩包办婚姻的原因是苏长越看上去似乎是个还不错的人——老实说吧,最主要是看脸。 只是他那么帅的时候她其实对他没有多大感觉,几回琢磨婚事的时候因为身体年龄还小,她也没有多认真想,总是想一想就算了。这回苏长越来,颜值要差不少,他一下子瘦太多,脸颊都瘦得有点脱相,快能用「落魄」来形容了,但她反而对他有了真实的好感——不一定是爱情那种。 从去年到今岁,年轮还未完全转过一圈,他已经褪去少年稚气,有了男人轮廓,有时候一个人的成熟与否和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就现在而言,珠华发现她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心理年龄来俯视他了。 所以她可以慎重地真的把他作为未婚夫考虑。 只是,她是否能在接受他优点的同时,也接受他的麻烦,有勇气站到他的边上,面对艰险的未来呢? 她现在想轻松是很容易的,退婚是他提出来的,她只要接受就好了,至多引人议论几句,即便背上一点名声上的损失,那也比由她这方提出来要好多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 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点轻巧的脚步声,跟着想起玉兰惊讶而有点冷淡的招呼,打断了她的思路:「三姑娘来了。」 张芬是来看笑话的。 打从珠华把叶明光抢回去后,她再没从珠华这里「借」着一文钱的东西,她起初很不悦,但人是有惯性的,过一段时间后,她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缺什么只能自己解决、再也没处打秋风的日子——这其实也就是她原本在过的生活。 只是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惯了别人的东西,不花钱也不心疼,忽然间什么都没了,哪能真的就此甘心罢休?她把劲攒着,等到张兴志一回来,立刻和马氏一起去他面前告状去了。 张兴志风尘仆仆地回来,椅子都没坐热,就先后接受到了两个噩耗——借不借东西的他倒不是很在意,但养不成叶明光,一年三百两银的巨额进项就飞了,他走时只说把叶明光抱去在珠华那里养几天,谁知竟一去不回了,这怎么能行?凭他本人能耐,一年三两都未必能赚来。 顾不得歇息当即就要去找张推官,还没等他去,张推官先来了,领着几个下人,拿着一份名录,进来根本没容他说话,直接命人按名录搜东西。 第一个搜的就是张芬的屋子,张芬又气又吓,她也有一个丫头和一个婆子服侍,就叫自己的下人去拦,结果下头婆子束手站在一边,头埋得一个赛一个得低,别说听她的话了,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并且不只是她的下人,整个二房的下人都好似变成了泥塑木头,没有一个人动弹。 张推官毫不费力地带走了他要带的东西。 张芬没有怪责张推官,因为除了一点屈辱之外,她更加感觉到的是巨大的恐慌——她以为珠华是寄居在她家中,她以主人的心态肆意地欺压她,瞧不起她,但其实,这好像也不能算她的家。 她不敢再往深里想,她觉得那答案她一定不想接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全部精神都拿来恨珠华了,本来也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怂恿张推官,她怎么会损失这么惨重? 但她恨珠华,却又不敢轻易来找她的麻烦——怕她再跟张推官告状,于是便如先前一般又攒起劲来,终于攒到了这个可以光明正大出气的机会。 第25章 什么京里做官的人家,哈,说败就败了,还败得那么惨。 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该! 听到丫头们议论那个苏家少爷上门的消息,她想也不想,立刻就赶过来了,大半看笑话的心思外,也有一点想看苏长越。 当然她不是对苏长越有什么意思,先前她确曾有过几缕遐思,但现在苏长越都父母双亡了,听说还得罪了大人物,她是不可能嫁给这种人家的。 不过苏长越是她见过相貌最好的少年,实在也令她难忘,只可惜命太坏。 他现在一定非常难过伤心吧。 一路七零八落地想着,张芬其实也没彻底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她就这么心情微妙地到了小跨院,见到了苏长越。 「苏——公子。」 因为记忆中的美少年形容有变,张芬磕巴了一下才说完问候,「我听说了令尊令堂的事,唉,真是没有想到,还请节哀顺变。」 她面上做出哀戚之色,然而眉宇间却不自觉地泄露了一点居高临下出来——他已然是潦倒少年,她却仍是六品官家的娇女,身份有别至此,这一点可以俯视他的优势,令她心里十分舒服。 苏长越淡淡看她一眼就移开目光:「多谢。」 珠华正想事呢,被她打断有点不耐,道:「三表姐,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看望一下你呀。」 张芬现在感觉非常良好,自如地又劝上了珠华:「珠儿,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人的命数都是定好了的,你就是这个命,多想也没用,不如踏实些,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 「……」 珠华觉得她有病,不请自来地冒这么通话,她现在心里乱麻一样,并不想和她打嘴皮官司,就道,「哦,我知道了,三表姐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这里待客呢,暂时不方便招待你。」 逐客令下得太明显,张芬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珠儿,我好意来看你,你怎么这么说话,都没一点礼数。」 珠华虽没计较,但不表示她不知道张芬的来意,点了一句张芬不知进退,还指责上她了,她本就有限的耐心很快耗尽,不客气地张口就回:「我才不懂三表姐的礼数,看见苏哥哥在这里,竟不知道回避,没见人家都不敢看你吗?」 便是误闯来,此刻见着问候一句也该自觉寻借口离开了,她不走,还一副打算留下来聊天的样子,表妹的未婚夫跟你有什么关系呀?跟着长辈家人一起见一见也罢了,轮得着你私下主动跑来吗? 张芬一下涨红了脸:「我、我一片好心,你怎么如此曲解?!」她还真没想着这一点,光急着要来出气了。 珠华实际和张芬打交道的时候不多,这时终于准确把握到了她的风格——其实她很熟呀,不就是她后妈那款么! 总假借关爱之名行伤害之实,被揭穿了就装可怜装忍辱负重,为了保持形象从来不正面撕,珠华对付这款的经验可丰富了,不过因为她爸就爱小白莲,所以她经验虽丰,却基本全是失败的经验。 但对付张芬够用了,她算是低配版的后妈,管得住嘴,却憋不住表情,珠华头回见她就觉得她有点精分,现在还是——明明眼里都喷火了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声音里还演什么欲泣呀? 珠华随口就道:「我也不知三表姐是怎么曲解,才能把自己当成是一片好心的?」 「你——」张芬连语气也装不住了,拔高了声音,「珠儿,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我好意来看你,你拿我撒什么气?」 「……」珠华压了压火气,张芬道行虽低,但脸皮厚度超过了她的预料,都这场面了,略要脸的人也该呆不住,掉头就走了,她居然还要夹缠。 和这种拎不清的人吵下去是没有意义的,虽然她能吵赢,可她的目的并不是赢,她没空和她这么一句递一句地斗下去,只想快点把她打发走。 「好罢,算我不对,我现在忙着,三表姐能先请回吗?」 「怎么叫算,分明就是你无礼。」张芬就是来看笑话的,没看满意,才不愿意走,继续回道,「你要怪,也该怪苏家去,哪有把气出到来安慰你的人头上的道理。」 因着珠华似乎服了软,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又回来了,矜持地把目光扫过去,看了苏长越一眼,「苏公子,你莫怪我有话直说,令尊虽然不幸,可行事实在冲动了些,明知那人惹不起,怎么还一定要——」 「你闭嘴!」 珠华勃然大怒,苏父倒在弹劾奸相的途上,她虽然绝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有此遭遇,但她能敬重并理解他的志向,天下总有不可为的事,如果大家都畏难而不为之,那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冲着苏长越说,她都憋着没对苏长越说什么,有张芬什么事! 「苏伯父怎么样,轮得着你来评价?!照你的逻辑,史书上所有的忠臣义士都是冲动的傻子了?人蠢还不多读书,就这个见识还敢指点江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我要是你,这么浅薄无知门都不好意思出,早就羞愧死了!」 张芬的良好感觉重建了还不到一句话的功夫就被重新喷塌,她整个傻了:「……」 有点无措地去看苏长越,苏长越垂着眼,正看珠华,眼角也没有分给她。张芬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羞怒有之,不服有之——叶珠华都这么没教养了,他还一句话没有,连个圆场都不打,就由着她放肆? 没人给台阶,张芬只好自己生造,过好一会终于想出句话来:「没爹娘的孩子到底缺教养,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珠华冷笑:「你倒是有爹!你爹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大好男人——」 张芬隐隐觉得不对,这口气听着不像要夸她爹的,这念头正闪过,珠华话音已一转:「却连自食其力都做不到!拖着一房人从老到少一文钱不赚,吸血虫一样赖在大舅舅身上,我不懂你有这种爹有什么可自豪的,脸这么大还说别人,我爹和苏伯父就算在地底下了也比你爹强一百倍——别跳,我知道你不服,我听着呢,你倒是说说,你爹与国与家有什么贡献?」 第26章 她中二气场全开,张芬下意识被她拉着跑了:「我爹、我爹——」 顺着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来,才意识到跑偏,她应该继续揪着珠华的礼数说事才是,就要开口,珠华哪里等她,张口抢先一步接道:「——教养得你有借无还可不能算!说我没爹没教养,可似你这种贪小便宜没够的教养,不要也罢!」 张芬脸皮虽厚,毕竟没厚到铁打的地步,当着她原要秀优越感的人面前被说成这样,终于做了她早就该做的一件事——掩面转身而去。 肯定是告状去了,珠华可熟这个套路。她才不怕,说了一通话有些口渴,伸手去摸茶壶要倒茶。 一只带牙印的手先她一步拿过茶壶,倒好茶,把茶盅递给了她。 「谢谢。」珠华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 略有些凉的茶水入腹,她激愤的情绪慢慢平定下来,舒了口气,开始觉得——呃,她刚才是不是太恶形恶状了点。 略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我其实平常不这样。」 说着去瞄苏长越,苏长越的眼神从自己手上的牙印滑到她脸上,小娃娃真好利的一张嘴啊。 他眼角微微弯了弯:「多谢你对我口下留情。」 这是一语双关,珠华从他的眼神里意会到了,下意识也去看看他的手,发现还在轻微地往外渗血——她哪里留情,咬到这么重啊。 「我给你找点药。」她放下茶盅要往内室去。 苏长越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珠华茶盅放得随意,有点压到放在书案上的两张契纸了,他取起来叠好,递与珠华,「莫要乱放,都收好了——尤其是欠契,至于婚书,倒是已经没用了,撕了也行。」 珠华接到手里,心里最后挣扎了一下,一咬牙,把上面的一张递还他:「我不要这个。」 「嗯。」苏长越伸手拿回,揣回怀里。 珠华:「……」都、都不客气一下?你退的时候明明那么干脆啊少年! 苏长越自然明了她的未言之意,这次一双眼睛整个弯起了:「因为我后悔了,珠儿。」 珠华轻哼一声:「这会儿我又不是‘叶姑娘’了?」 她先前没说,可不表示她没注意到这个差别。 苏长越不语,眼中闪过一点笑意,然后双手抬起合于胸前,拱手一礼。 这认错态度太端正,珠华大为满意,再没得挑剔,欣然接受了这个套路,不过同时注意到他的手:「——不行,我还是给你找点药。」 她坚持着进内室找到药膏,又喊隔壁的玉兰打了小半盆温水来,候到苏长越简单把伤口处理好,才正式分宾主坐下,换上新茶,开始谈话。 珠华先问了问苏家如今的景况,张推官虽也打听了点,不一定有苏长越本人知道的清楚准确,不过几句问过,倒是出入不大。 苏家现余下的除了苏长越和两个妹妹外,还有一个孙姨娘,苏家在安陆老家有旧居,他们返乡后就住回了老房子里。老家尚有几门亲戚,亲戚们虽因分隔两地,来往不便有些疏远了,不过人都还不坏,在苏父苏母的安葬及苏长越兄妹三人的落居上都帮了把手,苏婉初到安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亲戚们也帮着介绍了好的大夫;如今熬过了最起初那一段兵荒马乱的多事期,差不多已安定了下来,苏长越也才抽出了空,把妹妹们托给孙姨娘照管,然后独自赶了过来。 「你妹妹现在还好吧?」珠华问。 想一想也是惨,这俩年纪都比她小,一下都变孤儿了,万幸上面还有个哥哥撑着,不然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苏长越点一点头:「喝了两剂药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只是心里还有些缓不过来,娟儿虽然没病,也是一样,两个丫头以前能闹腾得很,现在对面坐着,有时半天都没有一句话。」 这就不是看大夫能解决的事了,此时也没有心理医生这个分类。珠华只能安慰他:「你回去多陪陪她们,过一阵会好的。」 苏长越低低「嗯」了一声,父母在时,他主要的任务是读书,间或出门能给妹妹带个糖人风筝之类的就算好哥哥了,并不实际接触怎么养孩子,如今父母皆去,这个担子一下全落到他身上,虽还有个孙姨娘,然而她不过一个内宅妇人,又是妾,出门做客的机会都少,见识十分有限,给管个衣食还行,再说别的,就说不上了。 「我以后会小心行事的。」他有点没头绪地冒出一句。 仇不能不报,但他会尽己所能,不让亲眷再落入如此境地。 珠华听懂了,她做好决定之后其实就没再多想这件事了——因为她已经想得很清楚,苏长越要先守完三年重孝,然后再举人、进士一步步去考,乡试三年才一次,一次不中就得再等三年,而这一关过去,下一步的会试在乡试的隔年,假如在考完举人后紧接着的这一步没有迈过去的话,等待下一次会试又是个三年,这还是不把万阁老那边的阻力计算在内,纯以正常步骤衡量出来的结果。 总之,就是很耗时间。很可能不知不觉就滑过去了十年——这不是她看轻苏长越的读书能力,而是科举这件事,和学问当然有关系,但不是有绝对关系,珠华记得很清楚的明朝有一个倒霉蛋,后世给他下的评价是着名的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这一串名头足以撂倒他同时代皇榜上的大多数进士英才,但不幸的是,这个倒霉蛋连考八次,考过不惑之年,却连个举人都没有中,最终潦倒而去。 ——这位有大才的倒霉蛋姓徐,名渭,字文长。 而假使以这是个例不提的话,还有个现成的人选参照,她县令爹,二十五岁中的进士,已是很难得的贤才精英了,连郡王之女都加以青眼,且念念至今不忘。苏长越今年才十六,比照着县令爹这个难得的人才也是九年之后的事了。 第27章 所以,那么久之后的事,何必现在就开始烦恼呢?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些什么。 珠华就很淡定地说了一声:「好。」 反是苏长越微讶起来:「你一点也不怕?」 小娃娃这胆也太大了吧?——若是原来,他大概会以为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听他说了也不确切明白其间凶险,傻乎乎地只要遵守父母给定下的婚约;但从她刚才训她三表姐那番话看,她显然比他以为的通晓道理得多,恐怕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选择将要面临什么。 呃,珠华是不大方便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的——说反正离你对上万阁老报仇还有好些年呢,所以她不着急?虽是实话,明摆着也是打击人,不礼貌。 她想了想,很快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说辞,就严肃起脸来,深沉状道:「我觉得,人生的祸福是很难讲的,一时的厄运,并不能就此决定人的命运,命运应当是握在自己的手里,你坚持住,不自暴自弃,那总有一日会迎来拨云见日。老子不是都说过,祸兮,福之所倚也?相反,你要趴下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再也没有转祸为福的机会了。」 这是她临时想的,不过说完就发现拿来安慰自己也行,可不是嘛,像她,上一秒还揣着三百万的卡发着横财梦,下一秒就穿了;穿过来以为有万贯嫁妆,下半辈子不用为钱发愁了,结果,被锦衣卫抄走了。 老天爷的心情太难琢磨,她也不想琢磨了,就认了这个倒霉,往后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苏长越在人生的最逆境里都没有长歪掉,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风水都有个轮流转的说法,就不信她还能倒霉第三回! 这么一想,珠华的脊背都跟着直了直,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有毅力,除了她说话时不时露出的那个缺颗牙的牙洞有点画风不谐外,这碗鸡汤熬得简直完美。 苏长越都被忽悠住了,小孩子说出大道理尤其能震动人,他便要跟着认真附和两句,话未出口,听珠华忽然话锋一转,问他:「万阁老今年多大呀?他做到这么高官了,年纪应该肯定不小了吧?」 「……是,」苏长越卡了下道:「六十二。」 搁后世都是普遍退休年龄了!珠华大喜,她是突发奇想问的这个问题,这时脱口便道:「这么大了,说不准过几年就死掉了!」 苏长越:「……」 珠华没意识到自己在他那里有一瞬营造出一个满高大的泡泡,这会被戳破了。她喜滋滋继续往下盘算:「就算不死,他年纪这么大了,人一老,脑子多半就要有点糊涂,反应能力更要跟不上,皇上体谅他一回两回,可没耐心一直体谅他,他想一直把圣宠维持下去可难,没了圣宠,我们找他报仇就容易多了,说不准都不等你出手,他先被言官们拍下来了。」 苏长越:「……」 他先觉得小娃娃毕竟小,还是幼稚,结果再听下去,她居然不是信口诅咒出气,而是确有自己的道理——万永糊不糊涂他不知道,皇帝是确实糊涂了,而且是因为年老而糊涂的,他年轻时修道可没修成这么疯魔。万永现在也许还没糊涂,但随着他年纪的进一步增长,小娃娃说的话还真是很有可能实现。 珠华岂止是有道理,她心中根本是有活例子的,所以非常胸有成竹,再问他:「万阁老有儿子没有?脑子很厉害还会写青词的那种?」 苏长越终于能回话了,也同时跟上了她的思路:「有一个,但学问很差,今年三十二了,勉强从国子监里混了个监生,再去考乡试,一直没中——」 珠华略不放心:「真的很差?」考不中举人其实不能一定说这个人就无能,也可能就是运气差。 写不好八股文,但有其他长才甚而留名青史的好几个呢,比如上面的徐渭。 苏长越略一颌首:「以万阁老的权势,是可以替儿子通这个关节的,但他没有。」 这说明的说服力太强了,万家子的学问得差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万阁老连后门都不敢给他开哪。 珠华放下心来,听他继续说:「——后来他也不考了,就天天瞎混着,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顺天府那里压了厚厚一叠告他的状子。万阁老先还试图让他以监生入仕,给他找了差事,但他什么也干不下去,连弄砸了几个,万阁老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只能由他去了——他是肯定帮不上万阁老什么忙的,只能拖后腿。」 哈,这个万阁老也是低配版的,严嵩有严世藩,他只有个败家货,虽然万阁老身边的幕僚也不会少,不过上阵父子兵,这些幕僚怎有亲子靠得住?用起来肯定没那么顺手。 珠华更开心了,她觉得她都不用想报仇的事,直接等万阁老自己把自己作死就行了。 苏长越自然也理解到了她的意思,心中很有几分不可思议——这说起来不算艰深,可要知道往这个方向推想很难,他就从没想过。 父母逝去后,万阁老开始变成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他矢志要推倒,但怎么推,能不能成功,却是一点谱也没有,他目前能立下的只有志向而已。 小娃娃的奇思妙想给他指出了一条路,虽然仍然有荆棘,有迷雾,但起码,这是一条明确的路了。 而不是如四面围城,他坐困其中,不知向何而去。 苏长越真是觉得十分费解,因为珠华不知道万阁老多大,也不知道他的子嗣,很显然不可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话,而纯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可她怎么能想到的?他印象里只有这是个很可爱的小娃娃,至于格外聪慧什么的,呃,他以前真没察觉到。 珠华可不管他的,她把双手一合,诚心诚意地祈祷了一下:「最好保佑万阁老明年就死掉!」 傍晚时张推官回来,知道苏长越来,十分意外,特把他单独叫去书房聊了聊。 聊完私下过来找珠华:「珠儿,你别担心,我看长越是个成大器的模子,你不悔婚很好,你嫁与他,可能受一时困窘,但不会一世如此的。」 第28章 珠华点点头:「舅舅,我知道。」不然她早顺水推舟地退了,婚约什么的,对她可没多大约束力。 「你的嫁银虽被锦衣卫抄走了,不过你舅母那里还有五千两替你存着,另有光哥儿的五千两——你二舅舅把孩子养成那样,没有道理收光哥儿母亲的银钱,他用掉的那部分,舅舅替他补回去,到时候一并作为嫁妆给你带走,和光哥儿说一声,想来他再不会有意见。」 ——张推官说二房「把孩子养成那样」,是因为看到了叶明光的变化,圆球一般的小胖子,到珠华手里大半年,瘦成眉清目秀的正常孩童一枚,既精神又活泼,对比太鲜明,什么也不用说了,二房把人当猪养的真相暴露无遗。 张推官不提,珠华一时还没想到还有抚养费的事,她先道:「不,光哥儿的钱就是光哥儿的,舅舅要还是不要,是舅舅和他之间的账,总之我不要。」 而后心里就忙着算开了,她现在大概知道物价了,张萱帮母亲理家,她有意去瞄过几眼,以张家的人丁,排除掉走礼及非常态的大项开支,单算衣食日常开支的话,一年的家用大概在两百两银左右——她有五千两,仍旧是一笔小巨款呀! 她整个开心起来了,就说嘛,天无绝人之路,有这笔钱打底,她心里可要有底气多了—— 「那么,长越给你的欠契呢?你拿出来还给他罢。」 「……」珠华醒过神来,警惕地看张推官,「什么?我不给,一码事归一码事,那是他欠我的,钱没还给我,我为什么要还欠条。」 张推官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地拒绝,挺意外:「珠儿,我以为你不在意银钱——光哥儿那五千两你不是不肯要?不如你就当做是舅舅收了光哥儿的,然后再贴给你的罢。有这一万两,到时候你嫁过去当不至于太受苦了。至于欠契,你还是还给长越为好,你既已不应他退婚,索性把人情做得再周全些。」 他把声音压低了,继道:「你无父母撑腰,天生比别人吃了亏,此时能与他施恩,是难得的机会。长越能跑这一趟,可见良心上不需担心他。你在一个有良心的人少年艰难时帮了他,往后一生就要好过得多了,便是你偶尔脾性古怪,他也不至和你计较,尽有容让的。」 珠华先听着很感动,因张推官这等城府的人,能把事情扳开了,露出内里心机和她说到这个地步,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全然在替她考虑——连叶明光相比之下都隔了一层,珠华头一回鲜明地从他身上感觉到有血缘的娘家舅舅的模样;但再往后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颊就鼓起来,不怎么乐意了:「舅舅,你到底是哪边的呀?什么都没发生呢,就是他让着我了,哼,我有这么坏吗?」 张推官摇摇头,无奈一笑:「舅舅和你说正经事呢,莫撒娇捣乱。欠契呢?长越现在家里只有妇孺,他不放心,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了,你把欠契拿来,今晚就还给他。」 珠华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惊悚地瞪他:谁、谁撒娇啦?! 张推官看出来她的意思了,叹道:「又别扭上了,你说你,这脾气哪里来的,你娘当年的性子只是有些急躁,可不像你这么倔。」 ……那是因为你外甥女里面的芯子换过了。 珠华略有些心虚,虽然不是她的错,她也拧不起来了,假装没事地把话题转移回正题:「光哥儿的钱舅舅不用说了,我不会要的。我要是穷到一文不剩了,问光哥儿借点还说得过去,我也不会硬撑着,但我还有五千两呢,那怎么好想他的钱?就算从舅舅手里转了一道,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负责,没有拉光哥儿替我垫着的理。」 外甥女年纪虽小,但做人刚直,张推官听得甚是欣慰:「那长越的欠契——」 珠华干脆道:「我不还。他什么时候还钱,我什么时候才还欠条。」 张推官略头痛:「……舅舅和你说的话都白说了,你们以后都是一家人,硬较这个真做什么。」 「因为舅舅想错了,其实我是很在乎银钱的。」珠华道,「我知道舅舅是为我好,但是花五万两买这个人情,太贵了,我舍不得。」 张推官无言以对。 外甥女太坦白了,反而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好了。 珠华还有更坦白的呢,看在张推官今天很靠谱的份上,她靠着书案,一并交待了:「舅舅,我不是拧着不听你话,我有正经理由的。舅舅想,我把欠条还了,他无债一身轻了,可能就要有空动别的心思了——找个丫头还是纳个妾什么的,我比他小五岁呢,这种事很难保得住的。我又不能拿这人情换他给我许诺一辈子不二色,就算他肯答应,这么要挟来的承诺,他不舒服,我也不稀罕。不如就让他欠着,他一边要好好读书,一边要想着怎么还钱,两边都是压力,再有心思想别的,我也只好认了,好歹到时候我还有钱,我自己找乐子,日子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这、这是歪理——张推官咬牙想,哪有正经姑娘这么动脑筋的,还「自己找乐子」,这叫什么话,他的那些算计已经不怎么君子了,听珠华坚不肯要叶明光的银钱,他还有一瞬自愧——谁知她心眼更歪! 她又才这么小,怎么琢磨得出这些事的,张推官简直细思极恐,更恐的是,他居然觉得还挺有道理,虽然是自成她一派的歪理,这怎么破。== 他困难地挤出句话来:「珠儿,你就是不想长越纳妾是吧?」 挤出这句话来他都觉得怪异极了,和年方十一岁的小外甥女讨论妾不妾的,他还从未想过有这一天,然而外甥女的古怪非只一天,如今更是直接把离经叛道摆在了眼前,硬要装看不见,学老夫子压着她说妇德,既无用,他也还不至于迂到那个地步。 见珠华点头,他接着道:「不纳妾的人家本也是有的,你们如今是少年共患难,情分更比别人不同,你有此意,其实可以和长越明说,不用——咳,不太用暗里琢磨。」 第29章 他很纠结,他一方面觉得应该把孩子往正道上教,女子当以贤德为要,顾好丈夫家庭,什么「自己找乐子」万万要不得;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自家孩子,机灵一点不吃亏好像也不坏,万一苏长越得志后就是变了心肠,难道还要硬撵着外甥女忍辱负重吗?她自己想开,不自苦,有什么问题呢? 珠华道:「我不说。舅舅,你别又说我别扭,这是再浅显明白不过的道理,他纳妾,给我在卧榻之侧弄了个他人酣睡,难道觉得我会开心吗?明知我不开心还要做,往我心上捅刀,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世上也许真有这种认为妻子会乐意与妾和美共侍的丈夫,那这不是立场问题,而是头脑问题了,总之,要么是坏,明知妻子伤心还要做;要么是蠢,放着活生生的人性不管,而把<女戒>这种书上的话当了真。就不想想,四书上还对男人提出了许多品行上的要求呢,凡考举的人都要读,可最终别说成圣了,就是能做个合格的君子的又有几个?」 张推官:「……」 他没把外甥女说服,反而快要被外甥女的歪理拉过去了怎么办。 珠华也不是为了和他抬杠,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放飞了,就又往回拉了拉:「当然,我觉得苏哥哥应该不是这种人,他还挺靠得住的。」 张推官不想和她讲理了,无力地道:「既然他靠得住,那欠契——」 「放我这里也没事嘛。」珠华嘻嘻一笑,「我又不会催着他还钱,舅舅说了,苏哥哥是个有良心的人,那他总不好意思在还欠我钱的时候就伤我的心罢。」 「……所以你先那些都是大方话?你的目的不还是管着他,不让他纳妾么。」张推官不愧是干刑案的,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珠华不肯认:「我没管他,他可以纳妾的呀。」 张推官:「等钱还清了之后?如果他出息得早,没几年就把钱都还你了呢?」 「怎么可能?」珠华微微睁大了眼,「除非是一笔还给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个月的俸禄,这交给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几口呢,吃喝哪样不用钱,等以后有了孩子,花费就更大啦。」 张推官再无法可想,只能笑斥:「还说你不别扭,就不能好好说个话——咳咳。」 珠华摸茶壶给他倒茶:「舅舅,你别急么,好了,我好好说话,我就是不要他纳妾,不过光我这么想又没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说,你可别转头说漏了,告诉给苏哥哥啊。」 「我不告诉。」张推官没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后,有点不忍目睹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低声道,「因为用不着我告诉了。」 「……」珠华打击了张推官半晌,现在终于轮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着茶盅,机械地转头。 苏长越站在台阶下,面色如常:「张伯父,珠儿,伯母让我来叫你们过去吃饭。」 其实钟氏叫的是张萱,苏长越正好站着,就主动先一步过来了,结果就—— 嗯,他听见的不多,只有个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纳妾」是听得真真儿的了。 他发现他先前想错了,小娃娃的醋劲不是还那么大,而是长了一岁后,更——加大了。 牙还没长齐,已经在惦记着排挤他根本没影的妾室了,这怎么办哟。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聪明点的姑娘都该离他远点了,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的脸色本也不在少数,就刚才张三姑娘还来鄙视了他一通,他没回应,但对她的心态,他心里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还一副守宝的口气,似乎还想拿欠契绑住他——他那时刚进了月洞门,只听见屋里飘出来几个词,没听得太真,大致猜出来的。 她以为他还是什么香饽饽哪。 苏长越有点发愁。 只是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带着甜。 小娃娃是很认真地在拿他当宝啊,还傻不愣登地算计,打算要他欠她一辈子。 他现在的未来灰暗得看不见一点儿亮,和他捆一起有什么好。 真是个傻娃娃。 这种傻姑娘,大概是独此一个了罢。 不过待苏长越告别了张家,再跋涉赶回安陆后,发现似乎,还有一个。 安陆县城。 苏家在这里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阔朗多了,是苏父为官后置办的,当时苏家老太爷仍在,他同张老太爷不一样,年老了只愿归根,苏父苏母要接他去京里尽孝他也不肯去,嫌京里规矩大,不如安陆老街坊们亲切。苏父拗不过,只得另买了新宅,好让父亲住得安逸些。后来不上几年,苏老太爷故去,这宅子便一直空下来了。 在京里时人多,宅子小,苏婉苏娟两姐妹要挤在同一间大屋里,虽然卧房各自隔开,但外间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时没交际不读书,各人物件也少,倒没什么问题,这一二年两个都略大了一点,就难免有些磕碰了,这个嘟囔那个起得早吵着了她,那个嘀咕这个乱掐花回来弄得一屋子怪味,苏长越说她们闹腾,就是为着这些,小女孩子们没大矛盾,就是总鸡毛蒜皮的不消停。 苏婉是嫡出,脾气本来又娇,和妹妹拌了嘴不高兴,就要跑去找苏长越撒娇抱怨,一时说妹妹烦,她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来和哥哥住;一时嫌家里屋子少,要是多一间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妹妹挤。 …… 苏婉坐在炕上,望着空旷的屋子,呆呆发怔。 现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哥哥在的时候还好,虽然哥哥很忙,但晚上总是会回来,陪她和妹妹说几句话,然后赶她进屋睡觉。 现在哥哥出门去了,家里又少了个人,妹妹本来还会来找她,这些天有客人来,妹妹陪着孙姨娘见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过来了。 第30章 她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安静到可怕。 苏婉的眼圈红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试图把在眼睛里打转的泪珠憋回去。 她不能这么爱哭了,娘走的时候最不放心她,拉着她的手最后还说了一遍要她「坚强」。 光抽鼻子不够,她又把头往后仰,过一会,终于感觉泪意憋回去了,她才抹了把眼,然后就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 「姐儿,你怎么又独个坐在这里?」 一个穿着半旧褐色褙子的中年妇人说着走进来,她是上回陪苏长越往张家去拜寿的管家梁伯之妻,苏家蒙此大难,下人们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只有梁伯这一对老夫妻,一把年岁没个儿女,既没处可去,也不忍离了故主家,因此便不怕道远一路跟着回了安陆。 梁大娘走近了,方见苏婉眼圈还红着,不由轻「唉」一声:「我的姐儿,你又伤心了?」 苏婉忙忙否认:「没有,刚才蚊虫迷了眼,我揉了揉才红的。」 三月天里哪来什么蚊虫,梁大娘心知她找借口,不忍拆穿她,做无事状上前拉了她的手:「姐儿,你跟我来,姨娘那里正待着客,你一道跟着去见见岂不是好?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强。」 苏婉低了头:「我不去。」 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姐儿,莫闹孩子脾气,听大娘的话,你瞧娟姐儿比你还小着两岁,不也在那坐着?大娘是为了你好。」 对着亲近的人,苏婉流露出了一点小脾气:「大娘,我不要去,姨娘也不想我去,我看得出来。」 梁大娘的动作顿了顿,透过苏婉身后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低声冷笑:「正为她不要你去,你才不能趁着她的心意!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太太才去了几天,就忘了本了,难道太太当日在时也是这么待娟姐儿的?太太都没分嫡庶,她一个下九流的妾倒分起来了,还给正经嫡出的姐儿下绊子。姐儿,你莫怕,有大娘在呢,你只管去,她敢明着给你脸色瞧,等大爷回来,看能饶得了她!」 苏婉嘟起了嘴,仍是不依:「大娘,我就是不想去,那个客人我又不认识,为什么要去一直陪她。姨娘和妹妹愿意陪着,让她们去陪好了。」 梁大娘略着急,捏捏她的小手:「姐儿,你可别太任性了,程家姑娘说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嫂子了,按正常景况,大爷三年后出孝,正好可以完婚,你到时才十三岁,可有的几年要和嫂子处着。老爷太太又去得太急,没来得及替你定个终身,将来你的亲事说不得也得要指靠着这位嫂子。现在人家上门来,你去多陪个礼,有什么不好呢?可别把机会都叫娟姐儿抢去了。」 「……我不。」苏婉犟着,眼圈慢慢又红了,「我有嫂子的,哥哥去年还去见她了,回来说她又漂亮又可爱,也不埋怨爹爹给他定个不懂事的娃娃了,当时我们都笑了他。——现在这个又是谁,我不认得,我就不要去给她陪笑脸。」 「唉,姐儿,那个嫂子你也不认得啊。」梁大娘无奈地叹气,「再说,大爷都去退亲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别再提这一茬了。依我说,程家姑娘也不错了,明知我们大爷现在这样,还是主动跟着长辈上门来了,大爷不在家,人家还等了这些天,模样不错,品行也好,配大爷也配得过了。」 「什么配得过配不过,」苏婉扭过脸去,「我哥哥都不知道这件事,姨娘自己要巴结人,还防着我,怕我抢了妹妹的先,大娘又要逼我去讨好她——好像她是什么宝贝,我们一家都多求着她一样。要是我自己的嫂子,才不用这么麻烦。」 什么自己的嫂子——梁大娘哭笑不得,但她看出来了,苏婉不是真对叶家姑娘有多执着,纯是程姑娘来,家里各项反应激起了她的自尊心,毕竟一直都是娇养着的小姑娘,家里人人容让几分的,这下按着她对别人低头,她哪里乐意? 这倒不能再逼着她了,就算勉强拉了她去,她心里不快,再露出痕迹让程姑娘看出来,那还不如称病不去了。 梁大娘便只能放弃了拉她出去,见她一个小人儿孤坐可怜,拉过旁边一张高几,坐下来陪她一会。 苏婉缓过来那股不开心的劲,主动和她说:「大娘,你别担心,我知道哥哥现在不容易,我不会给他找麻烦。等他回来,他要是愿意和程家姑娘的亲事,那我什么也不说,我就乖乖的。」 梁大娘笑了:「好姐儿,这就对了。」 「不过最好哥哥不愿意。」苏婉嘀咕,又向梁大娘道,「大娘,你说她好,我可没怎么觉得,她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我哥哥退婚去了,那时哥哥身上还有婚约呢,就想着哥哥毁约娶她了。凭什么呀,我哥哥可不是这种人,她是要陷哥哥于不义。」 「姐儿,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梁大娘道,「程家也是好意,我们家家势起来得晚,出息做官的只有老爷一个,老爷去了,大爷没个得力人帮扶,往后就艰难了。程家和我们不同,家大业大,他家要把程老爷留下的姑娘和我们大爷结亲,是想帮扶着大爷一把的意思。唉,程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程家老爷要不是和我们老爷一起遭了难,凭着她的家世,不知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呢。」 苏婉又不开心了,低头拧着手指:「我哥哥自己有本事,没人帮扶也会出息。大娘,你都没见着程家丫头的脸色,好像我们家多破旧一样。」 苏家现在下人太少,有客来,梁大娘要在厨下忙着烧水煮茶什么的,只去送水时偷偷瞥过程姑娘几眼,接触得少,还真没大留心,听了忙问道:「那程姑娘呢?还有程家四老爷呢,也给你使脸子瞧了?」 ——这程家自然是程文所在的程家,程文在家中行三,这四老爷就是他的亲弟弟。 程文和苏父几乎同时过世,苏长越扶灵返乡,那边程夫人领着儿女在赶来族人的帮忙下,也同样扶着亡夫的灵柩返回苏州。待安葬完程文过完年后,程四老爷便依着家族决议,赶来了安陆,程文遗下一个未嫁的程三姑娘也随行其中,只是不巧,他们到了安陆,苏长越却往金陵去了,两边没碰上头,两地相隔不近,来一趟也不容易,程四老爷只好领着侄女等在了安陆,这一等也快有十天了。 第31章 苏婉不会撒谎,嘟了嘟嘴,还是老实摇头道:「那倒没有。」 梁大娘松了口气:「那怕什么,一个丫头,见识短心眼小的,姐儿很不必往心里去。」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哥哥要是和她成了亲,岂不是要去看他家下人的脸色去了?」苏婉不乐地道,「大娘,你别劝我了,我就是还想要我原来的嫂子,哥哥这回去,要是没退成就好了。」 她说着,还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梁大娘心道:恐怕难,人家至多不好意思主动提出罢了,现在大爷傻,自己跑去了,那岂有个不应的? 她看自家大爷是千好万好,可不得不承认,现在外人看着可不是这么回事,一个得罪了首辅的半大小子,家被锦衣卫抄尽,父母没了,底下倒还拖着两个没成年的妹妹,嫁进来过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个头? 略机灵些的人家也顺水推舟地退了。 只不好把这话说与苏婉,怕再把这小泪包怄哭了,梁大娘只有顺着她道:「可是呢,老爷的眼光应该错不了,说不准人家就不答应——哎?」 她住了口,从高几上直起身子往外面院子里探看,自语道,「程姑娘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苏婉扭过身子,往窗子那边蹭了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影影绰绰地瞧见一个身姿卓约的姑娘,正在两个丫头的护持下往外走,后面还跟了个穿素袍的男子。 「大娘,那是程四老爷吧?他什么时候来的?」苏婉扭回头问。 梁大娘也不知道,只好摇头——家里人少就是这个弊处,连个通传的人都寻不出了。 「要么我陪姐儿出去看看?」 苏婉迟疑了下,点点头。程姑娘每回来都要坐好半天的,今天来了还没半个时辰,日头还高高的,不知怎么就要走了。 ——说不准是家里有急事,她等不了哥哥,要回家去了。 苏婉一边挺高兴地暗暗想,一边下了炕,拉着梁大娘的手往外走。 但程家人走得很快,等她出去时,程家人也出了院门了,她先没去陪客,现在也不好跟着人追出去,愣了下,只好转而决定去问孙姨娘。 苏婉转往堂屋,刚至廊下,便见孙姨娘满面喜色地捧着一张纸,苏娟凑过头来在看。 听到苏婉的脚步声,孙姨娘抬起头来,见是她,笑道:「婉姐儿,你要有新嫂子了,可欢喜吗?」 苏婉怔住了。 孙姨娘满心欢喜,没怎么留意到她的表情,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把目光转回手里的笺纸上了,嘴上道:「婉姐儿,你认的字多,来给姨娘看看,程四老爷留的这信上都写了什么?」 ……原来只是信。 苏婉整个松了一口气,她听孙姨娘那个话,又高兴成那样,差点以为她背着哥哥直接把婚书给写了。还好,看来就算她想,程家还没这么糊涂,人家只给留了封信下来。 她依言走进去,接过孙姨娘手里的笺纸从头扫过,纸上墨迹未干,字句也不长,应当是程四老爷匆匆才写就的。 她片刻扫完,就把笺纸还给了孙姨娘;「是留给哥哥的,说他们在这里久等哥哥不来,现在家里有事,不能再继续等下去,所以先告辞了。」 孙姨娘含笑听着,待苏婉说完了她还维持着一个倾听的表情,又过一刻,方反应过来:「……没了?」 苏婉点点头:「对啊。」 孙姨娘很有点不可置信:「这——再没说别的了?婉姐儿,你再仔细看看,总不成就这两句话罢?」 她先主动拉着人看,现在又来怀疑人,苏婉不怎么高兴,不肯接她又递过来的纸,道:「就是只说了这些嘛,姨娘不信我,再给二妹妹看就是了,上面没什么生僻字,二妹妹就算有一两个不认得,联系一下上下文意,猜也猜出来了。」 孙姨娘心里着急,她自己是不识字的,本来正要让女儿看,见苏婉来,想着她启蒙更早学的字多,才让她看,这时也顾不得她的小性子,收回手当真给塞苏娟手里:「娟姐儿,你快给看看。」 苏娟认真看过,抬起头来:「姨娘,就是姐姐说的那些。」 她说着,小脸上露出一点失望之色来。她不大懂事都如此了,孙姨娘更加沉不住气:「程家什么意思啊?便是家里有事,也该把话说清楚了才走,这、这不明不白的——留这个给大爷有什么用?」 梁大娘也有些奇怪,要说程四老爷不在信里提亲事是对的,女方主动私下上门已经很表诚意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这真要提亲,自然还是男方这边先提起比较好,偏苏长越不在家,苏家别无长辈,孙姨娘不够格以主家身份坐定此事,所以只能先卡着。但程四老爷信里多少该多写两句,现在这样,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可总让人心里有点怪怪的,好像——好像晾下来了似的。 这要是个一般人家也罢了,可照程家的底蕴,照理不该办出这样不妥帖的事啊。 梁大娘不由问道:「姨娘,这两日程姑娘来,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孙姨娘按下焦躁,勉强想了想,就摇头:「没有,和先前来时一样,和气有礼的,就今天也没什么不同,要不是程四老爷忽然来叫她,她本还要继续坐着的。」 梁大娘也想了想:「要么,是程家家里的事确实出得很急,所以程四老爷顾不上客套了?」 孙姨娘眼睛一亮:「不错,一定是这样!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走这么急呢,这就说得通了。」 苏婉忍不住道:「姨娘,哪里说得通啊,那个程姑娘明知道我哥哥有婚约,自说自话地来了,等上好些天,好像多有诚意似的,可现在什么交待没有,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留这么张纸,哥哥回来看见了都摸不着头脑。」 孙姨娘微微皱了皱眉,旋即舒展来,缓声和她道:「婉姐儿,你小孩子家不懂,人家好给你什么交待呢?这要等大爷回来,去程家提亲,给人家交待才是。至于那个婚约,你以后可不要提起来了,程家不会高兴听见这件事,你说了,可对你不好。」 第32章 苏婉:「……」 我还不高兴呢! 她委屈地想,凭什么不许她提?人都还没进门呢,她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哥哥这是主动去退了,要是没退,程家就是在夺人姻缘,他自家不对,还不许人说,有没有这么霸道的? 孙姨娘知道这个大小姐养得娇,说完后就又哄着她解释:「娶程姑娘对大爷才更好,程姑娘的父亲虽然也不在了,但程家还有好几位做着官的老爷,有他们拉拔着,大爷将来的路才好走一点。叶家姑娘可有什么呢——只有一个做推官的舅舅,人家便有劲也使在亲女婿身上,哪轮得着外甥女婿。大爷要娶了她,两个人就难到一块儿去了,像现在这样,各自分开,各寻好头路,倒更合适。」 孙姨娘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地为了苏长越着想,同时也是为了苏家着想,当然她也不否认有一点是为了自己着想——苏家顷刻败落,她心里恐惧非常,每日惶惶,不知来路在何方,直到程家出现,她心里才有了底,和程家的婚事若成,那各方面都不用发愁了,包括娟姐儿的婚事,以程家的人脉,给牵线个好人家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但尽管她把话说这么明白了,苏婉的想法还是跟她不同,小姑娘反而进一步被激起了逆反心:在她心里,哥哥不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人,那也是第二厉害的,结果不管是梁大娘,还是孙姨娘,都一个劲跟她说哥哥要靠着别人帮手,难道哥哥凭自己就站不起来?当初爹爹也没个大官拉扯,不也从安陆考到京城去了。 反正,她就是不喜欢程姑娘做她嫂子。 她家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嘴里说想帮哥哥,可是根本都不尊重她们。 苏婉决定,她不要管会不会给哥哥添麻烦了,等哥哥一回来,她就是要告诉他,她不想要他去程家提亲。 说来也巧,苏长越正于次日赶回了安陆,几乎算与程家人擦肩而过。他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城门开后,就又匆匆往家里赶。 在梁伯惊喜的迎接声中,他风尘仆仆地踏进了家门。 苏婉一直在留心着哥哥几时回来,想先一步截到他说话,怎奈孙姨娘也是全心盼着他回来,她这个先到底还是没抢到,冲出房门后,眼看着孙姨娘也出来,只好噘着嘴跟在后面一起站堂屋里去了。 孙姨娘都没心思问金陵此行如何,赶着忙先把程家来访的事说了。 苏长越很意外:「倒是我失礼了,没想到程家叔父会来,让他们扑空了。姨娘,除了拜祭我父亲外,程家叔父可还有别的事吗?」 孙姨娘满面笑容:「当然有,大爷,是你正经的红鸾星动了——程家呀,想把他们家的三姑娘嫁给你!」 她就要开始絮叨其中详情,苏长越吃惊极了,他知道程三姑娘是谁,正为知道,他才深觉有异,打断她道:「姨娘,程家是明确这么说吗?还是你会意错了?我打小就定了婚约,我爹与程伯父说过的,程家也多半知道,怎么可能有这个想法?」 孙姨娘道:「就是明确提起的,一来就这么说了,不然人家好好的姑娘,姨娘也不敢乱编排呀,你不在家,人家还苦等了你十来天,实在家里有事才走了——婉姐儿娟姐儿都见着的,没走前,程姑娘常来家里坐着。而且大爷想,他家要不是有这个意思,纯为拜祭老爷的话,程四老爷一个人来就够了,这么远路带上程三姑娘做什么?她和大爷一般,身上也还有重孝呢。」 苏长越暂没空理论程家是怎么想的,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不妙:「姨娘,你不会答应了吧?」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实在算不上好看,孙姨娘有点心里没底了:「这、老爷在时和程家的关系本不错,姨娘没什么不答应的道理呀。」 噩感成真,苏长越的脸色整个沉下来了:「姨娘,我本有婚约,你最明白不过,如今岂有应许别家之理!」 苏家没出事前,这个大少爷爱说爱笑还爱闹,家里的两个小妹子都喜欢他,下人们也没有怕他的,孙姨娘自然更不怕。但父母接连逝去后,他的性情有了大改,以前那个笑哈哈的大少爷不知去了哪里,虽则苏长越也没无故打骂过谁,但他身上的气势就是一日比一日凛冽,变到如今,除了苏婉仗着一母所出还能赖他怀里撒个娇外,连苏娟都不怎么敢接近他了。 孙姨娘也不知不觉地有点畏惧他——她这畏惧不是因他的冷脸,而是苏父已去,苏家如今当家的就是苏长越了,她这把年纪,还有个女儿,不可能动改嫁的心思,只能继续依附在飘摇的苏家里,同时也等于依附在苏长越身上。 他要是个好摆布的性子还罢了,但从他的变化就可以看出,这个大少爷在以飞快的速度成长,扶灵返乡,上千里的路程都是他做主;回来操办丧事,仍旧是他出头,他既能站得稳,那孙姨娘施展的余地就不多了——她见识太少,实也不知该施展什么,有个人能靠着是最好了。 所以孙姨娘赞同和程家的亲事,还真不是想替苏长越做什么主,她是真的认为哪哪都合适,才上赶着往程三姑娘面前献殷勤的,谁知苏长越回来就甩了脸子? 被这么一质问,孙姨娘都要有点委屈了:「……大爷那门亲事不是退了?又有什么应许别家的道理。」 苏长越绷着脸:「程家来时我还未回来,姨娘如何确定就是退了?不管于程家,还是于我,如此行事都并不光明磊落,何况,」他的脸色终于微缓下来,「叶家的亲事没有退,我要娶的仍是叶姑娘。」 「什么?!」 孙姨娘和苏娟相顾失色,只有苏婉欢呼一声:「哥哥,那我的嫂子还是原来的了?」 苏长越露出一点笑意,点头。 「太好了!」苏婉开心不已,偎到他旁边去,「哥哥,我可不喜欢程家人了——」 苏长越不可能娶程姑娘,苏婉没有顾忌地开始叽叽喳喳地抱怨开了,苏长越听几句摸摸她的头,打断了她:「婉儿,哥哥还有事,等闲了再和你说话。」 第33章 「哦。」苏婉意犹未尽,但还是乖乖退去了一边。 苏长越的目光看回孙姨娘:「姨娘,程家叔父是什么时候走的?」 孙姨娘心乱如麻地拧着帕子:「……昨天下午。」 苏长越心里算了算,程家人从苏家回去客栈,总还要收拾一下东西,耽搁一会就差不多傍晚了,再急应当也不至于连夜赶路,程家多半是今天一早上的路,他现在去追,应该还追得上。 想罢,他交待两句就要走,孙姨娘整个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勉强说了句:「大爷,程四老爷还给你留了信呢。」 苏长越脚步略顿,接过那张纸来,一眼扫过,便交还了她,仍旧大步出去了。 「……」孙姨娘失落地捏着纸张,往后跌坐在了椅中。 程家人确实没有走太远,苏长越跑去车马行租了马,在县城外的十里亭处追上了他们的马车。 苏长越先行了礼,程四老爷此来明面上的理由是拜祭苏父,苏长越便也先谢了这一点,程四老爷道:「唉,贤侄不必客气,三哥临去时还痛悔不已,说因他之故,牵连了苏大人,如今我来这一趟,也是该当的。」 说实话,要说苏长越心内对此没有一点芥蒂是不可能的,他理智上知道怪不了程文,便没程文不谨慎的那回事,万阁老也会另寻别的理由整治敢和他作对的人;但情感上,他很难控制住自己一点都不去想,只是事到如今,想也是无用,更无必要宣之于口。 他便只是说:「如何能怪程大人,这都是万阁老心狠手辣之故。」 「还是贤侄深明大义——」程四老爷说着,跟着也骂了几句万阁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四老爷表示了要告辞。 苏长越眼珠微动,往程家队伍里的第二辆马车瞥了一眼,那辆马车的车帘静静垂着,他和程四老爷说了也有一会功夫的话了,那辆马车里没有一点动静,好像只是一辆空车一样。 ——但实际上里面当然不可能没人,程四老爷带着程三姑娘本人来,本就是为了彰显诚意,若按正常程序,此刻程三姑娘是应当出来见一见他的,或者至少,隔帘问候一声。 却都没有。 好像程三姑娘根本就没有来一样。 苏长越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总之从结果看,程家很显然是改了主意了。 他并不着恼,反而是松了口气:不用他出口拒绝,免掉尴尬场面了。同时心内微有叹息——程家这行事,实在有些失去章法,假使程伯父在日,亲生女儿的婚事,如何会这么随心所欲。 心内转着这些念头,他面上当然是毫无露出,只做不知程家这一趟的真实来意,站去路边,拱手送别,待程家马车缓缓驶去一段距离之后,方转身上马返城。 掀着车帘,眼看少年挺拔的身姿策马而去,程四老爷下令道:「停车。」 待马车停下,他下了车,往后面的一辆马车上去,车队又缓缓驶动起来。 车厢里,端坐着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垂目看着面前的棋盘,她全身素缟,鬓角插着一朵小小白花,面容清丽,气质楚楚。 见到程四老爷上来,她轻轻把棋盘推开一点,低唤一声:「四叔。」 程四老爷「嗯」一声:「他走了。」 程三姑娘沉默片刻,抬起眼来:「他答应了不乱说话吗?」 程四老爷失笑一声,摇摇头:「我没向他提起。」 程三姑娘疑问地:「为什么?」 「因为用不着。」程四老爷道,「是个能闻弦歌的人,我直接说告辞,他没有多问一句,心下显然已有数了,有数而能忍住不当场质问,只当做我就是来拜祭他父亲的。这样的人,难道还怕他背后去散播什么闲言吗?」 「……这便好。」程三姑娘又是沉默片刻,而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程四老爷却有些感叹,不吐不快似地:「嘉娘,我倒有些悔意了,此子非池中物啊。」 程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这个话,四叔先前不就已说过了?若非为此,也不会令我随行这一趟。」 程四老爷道:「先前是先前——」 先前程家本家做出这个决议,并派出程四老爷执行,更多地是从大局出发,程家虽然根叶繁茂,但失去程文这一位正四品高官,实是损失深重,几近伤筋动骨,更为不幸的是程文遗下的长子资质平庸,不及乃父多矣,如今年已弱冠,却还挣扎在童生试的路上,即便他有成材的一天,程文舍命留下的政治资本,他恐怕连一半都发挥不出。而次子,还抱在程夫人的怀里,连路都不大会走,等他接程文的衣钵,更不知要等到哪天去了。 儿子不行,程家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到了女儿身上,又更自然地,顺着把目光展望到了苏长越身上。 这一对同时遭难的忠良之后若能结成姻缘,哪怕什么都不做,单这门亲事说出去就足以令程家的门楣光耀一层,运作得好,更是美谈一桩,当即就可为程家带来利益——程家其他的待嫁姑娘们,名声会自然而然地跟着清高起来。 而苏长越本人也很合适,他十五岁就能中案首,可见资质远胜程文长子,又父母双亡,别无兄弟,加之苏家本身出于草根,这么个家世,程家扶持他,拉拢他,让他偏向过来,为程家的利益出力应当也很容易;便不成,程家舍出去的不过一个丧父的孤女,并不亏在哪里。 唯一的障碍,是苏长越本有婚约在身。 不过这对程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障碍,程四老爷有信心说服苏长越,只要由程家负责,另给叶家姑娘说一门好亲事,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对于叶家姑娘来说,说不定这还是巴不得的事——苏长越对程家有价值,对她可没有,一个孤女,她拿什么栽培造就苏长越?没这个能力,两个人只好抱团挣扎,还不如分开各觅良缘。 第34章 ——当然叶家姑娘的名声可能会损失一点,她和苏长越定的是娃娃亲,时间久长,和苏家关系近的人家都知道有这门亲事在。程家不可能要一个背约另娶的女婿,那这个锅,就只能叶家姑娘背了。 但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这一点不足,跟程家给的承诺比,又算不上什么了。 总之,程家是都算好了才派出程四老爷来的,谁知最终问题没出在苏家,也没出在叶家,却是出在了程家自己身上。 用「出问题」来形容不大准确,因为,这对程家来说,其实是一桩大好事。 「……若早知道魏国公府能派人求娶你,我们也不用这么殚精竭虑了。」程四老爷说,「本来我们只是对叶家姑娘有一点歉意,弄到如今,叶家姑娘没什么了,倒是同苏家生出了一点不可说来。」 他是个不惮于承认失误的人,便总结道,「这件事,终究还是办得太急了一点。」 程三姑娘很淡然:「事情已经如此,四叔何必多想?」 程四老爷敲了敲膝盖:「话虽如此,总想能更完美一些——可惜我膝下没个女儿,不然,倒是愿意嫁与他。」 「四叔这么看好他?」 「这个年纪,有这份心性,至少我们家的下一辈里找不出这样的小辈来。」程四老爷语气中带着明确的赞赏,「此子缺的不过一股送他上青云的轻风而已。」 程三姑娘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四叔太乐观了,如今他失去了轻风,围绕着他的危险却还在,就算上面的恶虎想不起低头看一看他,想讨好恶虎的豺狼们却说不准要拿他去献这个殷勤。」 程四老爷想一想,其实他不大认同侄女的意见,娇女困守闺中,便再聪慧,眼界难免有限,世事变换无常的那一面,她就不一定能领悟到。 不过程四老爷及时醒觉过来,如今情形已经不同,侄女另有乔木,他再一个劲和她说苏长越的好处,万一勾起她的淑女之思来,岂不是自寻烦恼? 他便只是附和了:「嘉娘,你说得有理。」 程三姑娘拈起一枚棋子,啪嗒落下:「四叔,君子落子无悔。」 程三姑娘身有重孝,她在这当口和苏长越论亲还好以美谈来遮,和魏国公府就没这一层了,暂时必须秘而不宣,魏国公府那边遣人来,本也只是流露了这个意思,正式的定亲仪式,必然是得程三姑娘出了孝才能进行。 所以,苏长越本该没这么快知道程家为何半途另改主意,但,不出一个月,他还是知道了。 是珠华告诉他的。 程四老爷想得不错,世事有时就是奇妙,珠华在程家的整桩计算里只算末端,程家根本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找她谈判,但她却出乎意料地先掀开了程家的底牌。 她的消息来源渠道是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这一回找她去做客,没再借着徐老夫人的名义,而直接把她领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沈少夫人找她其实没什么正事,就是随便聊了聊,望着她发了下呆——珠华暗搓搓猜想,估计是从她身上找县令爹的影子,横竖这辈子的亲爹亲妈后妈都团灭了,珠华倒也无所谓让她看看。 就在这随意的聊天中,沈少夫人透露出了徐四公子有意和程三姑娘定亲的事——徐四本是有婚约的,定的是金陵城里另一家武威候府的姑娘,要不是徐四坠马车受伤,他去年都该完婚了。 但世子的女人不是好睡的,睡完了因那妾室有孕声称是徐四的找徐四商量,徐四惊恐之下怕露馅把她害死就更不能善了了。世子戴了绿帽子,嫌丢人明面上只做不知,实则除了制造惊马案外,更授意了沈少夫人,由她出面往候府那边透了几句风,直接把徐四的婚事也给搅黄了。 魏国公对世子做的手脚未必全然不知,然而只好装憨,这等弟睡兄妾的事,传扬出去够金陵百姓下一年饭的,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世子撒气报复,只别真弄死了弟弟也就是了。 耽搁到如今,徐四翻了个年都十九了,身体将将养好,婚事再不能拖了,于是很快提上了日程。 这回魏国公给他选了程三姑娘,很大层面上是出于想借一借程三姑娘忠臣之后的名头,来压住小儿子的风流无行。 至于程家和万阁老的恩怨,魏国公并不放在眼里,文官勋贵两个体系,金陵旧都自成一格,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魏国公都没什么好惧怕万阁老的。 沈少夫人会聊起这件事,只是顺带一提,徐四的受伤和张家有牵涉,程三姑娘父亲又和苏父一起倒的霉,这两个人珠华实际上一个都没见过,但要说起来,又似乎不能算和她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沈少夫人看见她,就想起说了说这事。 人际的复杂便来源于此,珠华当着沈少夫人的面没说什么,乖乖听她扯,回去家里后,想来想去,提笔给苏长越写了封信。 睡自己的小妾和睡兄长的小妾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就算以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衡量,此等有逆人伦的行为也是毫无疑问的渣,徐四家世再好,有这个前科,也绝不能算良人了。 程三姑娘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对苏长越来说,却是父亲故友之女,她遇此狼人,珠华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觉得该给他说一声,至于他要不要告诉程家那边,就是他的决定了。 苏长越接到信看后,有种意料之外,然而情理之中的感觉。 原来如此。 程家的行为能解释得通了。 他淡淡想过,便抛去了脑后,并不为此萦怀,提笔给珠华写了回信。信中谢了她,然后说了自己不方便在此事上和程家有什么联络——程三姑娘本来选择的对象是他,他去说徐四的坏话,恐怕难免遭人误会。且苏长越心中有数,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在先前的作为里已经暴露无遗了,他就算去说,人家信了,恐怕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 第35章 这缘由苏长越在信里写得很含蓄,程家做事不地道,但他本也不想娶程三姑娘,所以没觉得自己吃什么亏,也不想有损程三姑娘的名声。 本不是一路人,便各行其道罢。 但在珠华来说,发现情敌的技能是天生的,她情窦虽没怎么开,然而已经把苏长越划为了自己圈内所有,她警觉地从苏长越的字里行间里发现了,她的所有物曾被别的眼睛觊觎过的痕迹。 珠华很不乐意。 于是她抄了首《节妇吟》回去。 苏长越再度收到来信,打开看见的时候,眼角直抽抽:「……」 以他的学问,自然能领会到,珠华可不是在向他表忠贞,这「节妇」说的也不是自己。 小醋坛子又翻了。 他趴书桌上闷笑了一会,重新提起笔来,回忆着上回见到珠华时的打扮模样,给画了张画寄回去。 这生动地表明了他清楚想着她,比单用文字写的有说服力。 珠华拿到画,欣赏了半晌,水墨人像在神不在形,单看脸,珠华不大看得出来是自己,但整体看就一望即明,而且虽然是个小娃娃的模样,还挺有气质。 没想到苏长越字写得好,画画得也不错,她之前都不知他还有这个才艺,看来古人书画不分家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她满意了,找本书册夹进去收好。 接下来的时日,张家迎来了嫁娶高峰年,足足三年,珠华就是在不断的喜字炮竹声中度过的。 第一桩喜事是张良翰,这位大表哥的婚事有点曲折。 张推官给找的是个举人家的小家碧玉,马氏心里很不足,但张推官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尽力了,目前只能给找这样的人家,想往上找,可以,再等两年,等张良翰把秀才考出来再说。 张良翰这年都二十了,马氏哪还等得了?她看自家儿子是个妥妥的状元料子,怎奈考官却不同她一般慧眼识珠,张良翰下了三回场了,考官愣是不肯把朱笔点了他。这个年纪了,卡在乡试上正常,然而连童生试都过不了,资质如何,说差也许过头,但下个「平平」的评语,总是没有冤枉他了。 马氏不甘心,逼急了想出个点子,她要把张良翰过继给张推官。 张推官年过四十而无子,他又不打算再纳妾,以钟氏的身体不可能再生,大房绝后是定了的,从二房过继子嗣也是定了的——张推官明明可以挟制住弟弟,结果仍旧让他跟来了金陵,且容忍他混吃等死,很大程度便是因了这一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推官的难处,便在于此。 二房一直倒也并不反对过继个儿子给张推官,不过改个称呼,日后就能落下大房全部财产,以张兴志和马氏的贪财本性,这等好事岂有不应之理? 至今未能做成,一则是以张推官现今年岁,还并不很着急要过继;二则是二房在过继的人选上,有点内部分歧。 张兴志倾向于过继张良勇,他对两个儿子其实倒是一般疼爱,没多少偏向,不过张良翰是长子嫡出,一般人家过继子嗣出去都没有把嫡长子过继出去的理,他做这个选择很正常;马氏则要纠结许多,她一方面既舍不得过继张良翰出去,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把这个机会给张良勇。 贱妾生的小崽子,过继到大房去,摇身一变就成了承嗣子,小崽子本身不足虑,但以张推官的为人,他既过继了张良勇过去,必会悉心教导,不可能再由着马氏手伸那么长过去拿捏他,张良勇越长大,马氏越不能再控制他——那她把这小崽子过继过去有什么意义?让他压自己儿子一头? 呸,休想! 马氏都不用细想,就觉得自己不能答应。 但要过继张良翰出去,她又实在是舍不得。 一眼不错地看着长大的儿子,忽然就不能管自己叫「娘」了,而要去孝敬大房那个病秧子,以后儿子有了出息,能给母亲挣个诰命什么的,也是钟氏的,和她没什么关系。养个孩子容易吗?她费劲巴拉把儿子拉扯大了,成人了,轮着摘果子的时候了,她只能看着别人摘。 马氏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答应。 但要直接拒绝过继,放弃大房家产,那——就更不能答应了! 总之,马氏和张兴志私下吵了好几年,硬是没决定出这个人选,过继的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直到逼到张良翰的婚姻关上,马氏不能接受有状元潜力的儿子只娶个举人家的闺女,受了这刺激,一咬牙,终于松了口。 在她心里,张推官一定是还没有尽心,等张良翰变成了他的儿子,就不信他还能这么亏待! 她自谓自己为了儿子的前程做了莫大的牺牲,谁知这回,却是张推官不答应了。 问原因,张推官言道不愿夺人嫡长。 ——这是实话,张推官本就从没动过要过继张良翰的心思,都是马氏自己在纠结。 张兴志顺势凑过来:那就选老二么,本来就是老二合适! 老二也不要。 这下张兴志也想不通了,再问原因,张推官只说不急,过两年再说。 ——这就是搪词了,实则张推官心内已经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过继张良勇了。张良勇现在也启蒙了,读了大半年书,还在跟《千字文》较劲,这个进度本身也罢了,偏偏小跨院里有个叶明光对比着。 智商这回事,真是后天弥补不来的,叶明光连珠华都能吊打,何况张良勇?张推官看看外甥,再看看侄儿,简直心情萧索。他万分遗憾叶明光是叶家的一根独苗,否则管他跟张家有没有实际血缘,说什么也要把他过继过来,得此美玉良才,夫复何求? 如今虽要不成叶明光,他也看不上眼张良勇了,天分说不准比张良翰还差一点,张推官实在对他提不起兴趣来。想到要被这么个庸才继承香火,他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第36章 ——不行,再看看罢。 这就没办法了,二房还没能力硬把儿子塞给张推官,他不肯要,二房两口子就只能打道回去,关起门来,互掐一架。 掐完捏着鼻子认了举人家的亲事,没辙呀,二房自己去找,连个举人都别想找到。 吹吹打打中,珠华的大表嫂进了门。 第二桩婚事是张莲的,张莲的婚事没什么难处,张推官本已有了一点腹稿,钟氏再带着她出去做了几回客,就给定下来了,定的是张推官的同僚,崔通判家的小儿子,也是庶出,不过已考中了秀才,这个人选不好比张萱,但就张莲本身来说,算是不错了。 事有凑巧,这门亲定下不多久,崔通判升去外地做了同知,为免得将来两地奔波,加上两个小儿女的年纪也差不多了,就稍微抓紧了点时间,赶在崔通判上任前把婚事办了。 张莲本身是个没存在感的性子,她连出嫁都是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张推官给挑什么人,钟氏给准备什么嫁妆,她都听之任之,没一点意见。张萱眼见她要外嫁,到这个时候,终于肯和这个庶姐和解了——本来也是她单方面和张莲不对付,别扭地给张莲送了一副金首饰,算作添妆。 珠华也给送了一根钗,她心里有点感叹,各人有各人的生存哲学,张莲本身是庶长女,单从这三个字就可推出当年的血雨腥风了,从张推官和女儿们的年龄差论,可以大致推出当年他和钟氏成亲以后,应该钟氏有好几年的时间未曾生育,不知是出于长辈抑或张推官自身的压力,他纳了张莲的生母,结果不多久,钟氏也有了孕,两个孩子生出来只差了月份。 当年的事太久远,下人们都不再拿着磕牙了,珠华也不可能去问张推官,只能猜测着他的心态:一年得两娃,却全是女儿,这应该对他的刺激满大的,直接把他刺激醒了,纳妾也不能包生儿子,在可能的后嗣和钟氏这个对他有恩的妻子之间,他还是选择了钟氏,从那以后再不二色。 就这个时代的男人而言,张推官算是蛮有良心的了,只是世事没有两全,他顾了钟氏,对张莲这个草率生出的女儿就难免要亏欠上一点。 张莲养成这样的性子,家庭环境要占了绝大部分因素,她从不与妹妹争锋,一心一意地透明。不过从结果看,她应对自身尴尬处境的对策其实也不坏,张推官虽然不宠她,但最终在终身大事上还是尽力替她筹算了,钟氏给备的嫁妆也挺能拿得出手,她要是一天争争争,还不一定能争出这个结果来。 多话不提,送嫁了张莲,跟着就是张萱了,张萱倒不外嫁,她夫家和娘家现在都没隔几步路,但张萱还是哭得肝肠寸断,妆都花了,珠华先还安慰她,后来都囧了,拿淡然远去的张莲来比她。宿敌的力量是强大的,就算和解了,那份习惯性不和的心态还有残留,被这一刺激,张萱终于顶着两个肿眼泡忿然收了泪。 她不哭了,重新擦了脸上妆,披上大红嫁衣,盖上盖头,如一片红云般往门外去,珠华目送着她,这下轮到她舍不得了,好几天都没缓过神来,直到张萱回门,看着状态还不错,她心里才好过了点。 家里少了张莲还觉不出什么,少了张萱差别就大了,整个院子都一下空落下来的感觉,好在除了还有叶明光可以做伴外,珠华如今也有了点交际,她这交际主要是来自魏国公府。 打珠华拒绝了沈少夫人的提议后,沈少夫人不知怎么,倒好像放飞了一样,闲了就要让人来接珠华过去,也不拿别人遮挡了,就点名直说想她,要叫她过去坐坐。珠华先没反应过来,去的次数多了,慢慢意会了——沈少夫人原来恐怕一直都在打着她的主意,想让她退婚嫁给她的小小世子去,所以多少有些心虚,也怕落人耳目,便不敢与她有什么牵扯;如今反正没这念头了,倒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了。 这是主动伸过来的大腿,粗壮依旧,还不再烫手了,虽然珠华抱大腿的技能很不熟练,但还是努力地抱了上去。 她还试图把叶明光也推销出去,叶明光虽然和她不同母,可爹是一个爹啊,没道理沈少夫人光就看上她吧?叶明光是男丁,指不定还更像县令爹呢——咳,这么想有点没节操,不过孤儿的路本就比常人艰难,能多条助力,节操什么的,就随风而去吧。 但怪得很,沈少夫人还真就对叶明光没兴趣,听她提了两句就把话题岔开了,珠华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只得罢了,专心抱自己的。 ——抱多了,张推官来问过一次,毕竟这看在自家人眼里是挺奇怪的,珠华要大一点还罢了,她才十一二岁,沈少夫人那等豪门贵妇,跟她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怎么忽然就对她青眼有加? 珠华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就谦虚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我身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优点吧。」 张推官:「……」 他抽着嘴角走了,女眷们的事,他闹不明白,也不想多管,横竖以沈少夫人的身份,没理由对珠华不利。 抱到如今,珠华跟沈少夫人算是挺熟悉了,这天魏国公府的马车又来请她,她直接就去了,不过今天沈少夫人大约心血来潮,忽然又想连带着见一见叶明光了,珠华便又返回去,帮着弟弟换了身衣服,一道登车而去。 进府拜见过,沈少夫人迟迟不叫坐,她整个人坐直了,对着叶明光全神贯注地盯了一会,方失声道:「这不该是个胖子吗?」 珠华见她反应,料着她可能是见过以前的叶明光,就解释道:「我弟弟大了,瘦下来了。」 「……哦,哦。」沈少夫人吃惊之后,一下就对着叶明光亲热过来,又叫他过去旁边坐,又叫人拿果子来给他吃,又问他年纪生辰,平时在家做什么等。 好像以前都见都不想见叶明光的人不是她一样。 暂时「失宠」的珠华哭笑不得,她看出来了,沈少夫人先对叶明光没兴趣,纯是因为他胖来着,那时候小胖子就是个圆球样,看出长相都难。 第37章 这位少夫人手握大权,厉害果决,可在某些事情上,其实挺天真烂漫的。 不知不觉消磨过半天时光,张家来了人,说家里有点事,请珠华在这里没要紧事的话,就早些回去。 沈少夫人以为张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毕竟正常情况,她请小姑娘来坐着,家里都巴不得能多留一会。 她就直接叫了人进来问,才知是苏长越从安陆来了。 沈少夫人脑子转得何等之快,心内一算,就笑了:「小女婿上门来报喜了吧?可是中了?」 张家下人弯着腰有点紧张地赔笑:「回少夫人话,正是。」 今年是乡试年,苏长越又正出了孝,在家苦读了三年,他是肯定要去试试的,珠华知道他要下场的事,只没想到运气能这么好,一回就中了,坐不住了,惊喜地拉着叶明光站起来要告辞。 沈少夫人撇撇嘴挥手:「去吧去吧,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一个举人,就把你欢喜得要拌脚了。」 珠华知道她的性情,也不多说,嘻嘻笑着走了,到二门时,沈少夫人的丫头追上来,塞了一个盒子给她,说是贺礼。 珠华抱着盒子,一路归心似箭地回了张家,跳下马车,往东院跑。 还在阶下时,见到屋里的挺拔背影,她就叫出声了:「苏哥哥!」 她以前这么叫时其实心里都带点玩笑之意,只有这回是真心实意——十九岁的举人,简直太争气了呀! 屋里的人听到叫声转过身来,便见到阶下少女一身鹅黄襦裙,叫过他一声后,在秋阳中大步拾阶而来。 苏长越脸、脸红了。 叶明光在身后有点委屈地叫:「姐姐,你把我丢下了。」 他今年已经九岁,完全褪出了幼童时期的肥胖,显出了本身的相貌,因为过于秀气,甚而显得有点女相,头上绑个小小发髻,因为手让珠华一时不查甩开了,站住了不肯走,扁着嘴看过来。 珠华转头见他这小模样,只好按捺住急迫的心情,冲他投降地伸出手:「过来。」 叶明光不同于她,很沉得住气,不急不缓地迈着小步子上来,再把手塞到她手里,扁起的嘴巴才上扬回去了。 珠华牵着弟弟进了屋,似模似样地一福,笑道:「苏哥哥,恭喜你呀。」 苏长越的眼神在她面上一溜,似有失神,很快眨了下,漂移开了,嗓门略有些紧地道:「运气好,正巧合了考官的意,所以侥幸中了。」 「运气也要有实力才行啊。」 珠华顺嘴回一句,站直了身子,她先只见着了苏长越的背影就让叶明光打了岔,这时才有空细看他。 她先要仰头——虽然她这三年多抽长了不少,但苏长越也没闲着,他也又长高了一截,并且因为他已经进入发育末期,而珠华刚进入生长期没多久,粗略目测之下,他俩的身高差还是和三年前差不多虐。 证据是珠华仰头的幅度依稀和记忆里一般,才能见到他面容的全貌。 然后她就被帅了一脸! 怎么长的他这是! 教科书一般的剑眉星目,熬过了发育期,不但没有一点长歪,轮廓还更深邃明确了,他身上穿的是书生常穿的襕衫,发束墨黑网巾,这装束一点也不出奇,满大街都是同款,但他穿着就是分外的有气宇,属于扔在人堆里,凭背影都能觉得他卓然而立的那种。 珠华早知他帅,没想到还能帅进阶。 他现在身上有一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气场,青涩和成熟矛盾而交融,共存于一身,珠华觉着,就冲这个颜值,哪怕未来要对上的是高配版的万阁老她都不怕! 内心豪情万丈,她实际却很怂,当苏长越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目光转回来,同她对上的时候,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觉得脸一下子发起热来。 她一定是脸红了。 太明显了,一定会被看出来她在发花痴了——珠华心下惊得漏一拍,慌张地要低头,但是,等等—— 她硬挺着多撑了一瞬,往苏长越脸上定睛瞄了一眼。 没弄错,他确实面色微红。 ——怪了,都九月份了,天气不热了呀? 苏长越是想看她,又不敢看她,钟氏在上面坐着,他怕失态,但珠华因为看他要仰脸,动作比较大,他很难忽视,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同她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脸上刚下去的热意又上来了。 他自己生太好,对别人的长相就比较难有触动,因为看人标准会下意识随着自己调高,所以他的脸红,其实不如珠华那么耿直。 他受到的更多的是另一种冲击——印象里的小萝卜娃娃,抽条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款款往面前一站,他整个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当然这是人生长的自然规律,他早知珠华会长大,不过想象和亲眼看见的震动不是一回事。水嫩馨香的少女气息真的迎面而来,他都不及细看,已然有点心潮起伏了。 「我好像跑太急了,有点热了。」 那边珠华想到天气,忙就势给自己抓了个借口,还一本正经地拿帕子扇了两下。 她自觉毫无破绽,上首的钟氏已快忍耐不住唇边的笑意了——她是过来人,两个小辈一对视双双脸红,她哪有看不出个中情状的?脸红也正常,偏外甥女不知怎么想的,不像一般姑娘一样因此局促害羞,她还要硬撑着找借口,钟氏这时是真觉得,张推官成天说这个外甥女「别扭」不是白说的了。 这要是张萱,得当场嘲笑出来,钟氏包容得多,只忍笑道:「既这样,你就回去歇一会罢,我这正看着账,你把长越一道领去,好好招待,等晚上你舅舅回来了,再一道吃个团圆饭。」 珠华巴不得这一声,她觉得没长辈在场,她私下跟苏长越说话说不准还自然点,就应了,待苏长越告退后,和着他一道往外走,叶明光自然地跟上去,还试图要去牵珠华的手。 第38章 「光哥儿,」钟氏在身后出声,「你先别走,大舅母这里有点账目要你帮忙算一下。」 「……哦。」叶明光不太情愿地停了脚步,悄悄瞪了苏长越的背影一眼,才回转过身。 好讨厌哦,一来就把姐姐抢走了,姐姐的眼睛粘他身上都拔不下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他怎么看不出来。 哼。 珠华和苏长越转到隔壁小跨院里,玉兰进来上了茶,识趣退下了。 没了长辈在侧,两个人都放松了一些。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不由都笑了,珠华大方地道:「你是客,你先说。」 苏长越侧着脸——按礼他该与珠华相对而坐,但他进屋的时候还有些心绪浮动,珠华让坐的时候,他下意识跟着坐到她旁边了,待他反应过来,不好起身再换,好在珠华自己也不大专心,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望着珠华,那点笑意延续了下来:「珠儿,你长大了。」 珠华身上的变化比他要来得大,这变化不是单指相貌,与她身上那种成人了一般的感觉比,她长相的变化其实倒算小的。 苏长越还清楚记得当年那个小娃娃的模样,珠华如今还是那个模子,只是长开了一些,唇瓣嘟起来不再只有稚气,眼神望过来的时候,沉静了不少,而她一笑,犹如星光微闪,连着唇边漾开微微波纹,明眸皓齿,动他心弦。 珠华以为他说的是她长高了,她自觉自己三年来的最大变化应该是身高。就笑道:「不够,我还差得远呢,起码长到你肩膀那么高才行,不然以后都要仰头看你,脖子可酸。」 她想着有点跃跃欲试,问他:「你和我比一比?我瞧一下我还要长多少。」 苏长越自然没有不应她的,就站起来,感觉她挨过来——他又有点热了。 珠华拿手量了一下,还只在他胸膛下方,她仰脸看看苏长越,他这身高估计妥妥的有一米八了,她还有的追。 珠华默默决定以后她每天要多跳五十个绳,身高发育的高峰期就这两年,错过了以后再怎么努力都没辙,她可不想以后站他旁边一直都只能这么虐。 比完了重新落座,苏长越伸手去端茶盅,喝过两口,放回去的时候被珠华注意到了。 「——你的手?」 苏长越顺着她的目光瞄了一眼,噙了笑意,把手伸直了给她看:「你咬的,忘了?」 珠华没忘,就是没忘她才囧了,她当时压着他给上了药,但心里嘀咕过咬得过重,没那大夫给配的好药了,估计得留痕迹。 但没想到是这么明显的痕迹,伤口愈合以后,现在留下了一圈浅坑,连旁边缺了一个都很清晰,简直像在他手背上盖了个肉色章。 这要粗粗一看还不觉得,但一细打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怎么来的了,珠华这个后悔,她当时气懵了,早知咬他手腕上也好呀,这手背可怎么遮? 总不能哄他涂粉罢。 珠华伸手指摸了摸他的伤痕,一边心里琢磨怎么才好让它变得不那么明显,一边不大好意思地问他:「一定有人问过你这个伤吧?你怎么说的?」 珠华以前也摸过他这个伤口,不过她那时伸过来的是五根矮短指头,现在摸过来的却是一只纤长玉手,指尖微暖,苏长越哪有心思听她说什么,凭本能反手就抓住握到手心里了。 珠华呆住:「……」 然后她略反应过来,脸上热度一下直线攀升了上去。 ……她以为就她自己不淡定呢,所以她一直在努力找话题,试图把气氛带到一个正常的范畴上去,苏长越没怎么主动说话,她只归咎于是他的性格转变,哪知他平静只是表面,情绪都闷在里面呢。 「实话实说。」 珠华又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顾不得脸红了,一下惊了:「不是吧?!」 那她多丢人啊!讲道理,谁也不会觉得咬人是件好事,她当时要不是气急了失控,又没别的发泄方式,真不会这么干。 苏长越并没存心要撩她,见她急了,便安抚道:「没有,有同窗问我,我只说是不留心被一只小奶狗咬的。」 咳,这个伤痕本身他无所谓,但并不想让别人由此知道他小未婚妻的牙口。 珠华这才松了口气:「……哦。」 奶狗就奶狗吧,本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解释了。 然后她的注意力就又贯注到被握住的那只手上去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反对,但潜意识里就觉得应该挣扎一下——中二病不是白得的,口嫌体正直,说的就是她这种人了。 她就试探着挣了挣,力道不大。 苏长越感觉到,虽然不大舍得,但还是放开了,他觉得自己是有点唐突,可能吓到她了。 珠华慢慢缩回手来,感觉有点空落,她心里同时往下垮了垮:她就是做做样子么,没真想挣开啊。 苏长越面上不显,但见珠华闷不吭声地把手收了回去,心里实有些担心她着恼。 珠华这具身体本身的长相偏媚偏艳,如按着原主的性子长,将来应当是明艳绝伦那一挂,只要不长歪,艳冠群芳也不是难事。 只是,还没来得及长开就出了岔子,里面的芯子给换了,几年融合下来,五官仍旧是那个五官,但成长的大方向上已经不太一样了——珠华内心深处是个不太热情的人,这与她的实际年纪,以及她上辈子的成长经历都有关系,俗话说相由心生,这具身体还没到由心态决定样貌的时候,这种冷淡对珠华现在的长相没有影响,但却难免糅入了她的仪表气质里,不笑不动的时候,她其实看上去是不太好接近的。 比如她现在这么垂脸坐着,便有一种玉雕感,周身不自觉地会散发出一点疏离之意。 第39章 苏长越指尖微动——同她冷淡气质不符的是,她脸颊微微有一点嘟,稚气残存的样子,这反差令他很想去轻轻掐一把试试,她是会恼呢,还是会更恼呢? 苏长越认真有点烦恼起来:他好几年没有这种恶趣味的心情了,怎么见她一回,就死灰复燃了? 这样不好。 可是把她弄恼了,看她拧着眉嘟着脸含嗔瞪过来,想一想多有意思啊。 …… 毕竟他如今成熟许多,这失态只是须臾,很快沉静下来,转而捡了些别后事情说起。 苏长越对上珠华时的神态自然而然地要比对旁人温和一点,但终究与家里出事前是不好比的,便笑时,也不再有那种可以感染带动别人的朗然感,而偏向波澜不惊;他说话的字句也简洁不少,不多一会儿,便说完了。 珠华想听的没有听到,只有主动问他:「你乡试的时候没有人同你为难吗?」 苏长越微微摇头:「这一关还算顺利。」 湖北在此时的科举中大致能排个中等偏上的位置,不算坏,但也不引人注目,因为风头大半都被头上多年来一直压着的江浙等科举大户抢走了,苏长越一个小小秀才,夹在里面犹如沧海一粟,毫不起眼,即便是万阁老的爪牙,也不大想得起来现在就来为难他。 不过再考下一步,就难说了,越往上,风险越大。 珠华就接着问:「那明年会试,你要去吗?」 苏长越点一点头:「我不回安陆,等张伯父回来,我拜见过他之后,直接就往京城去了。」 会试又称春闱,在二月初举行,一般有意赴考的举子都会提前一点时日出发,届时两京十三省的考生共聚京师,若去晚了,别的不说,找客栈租房子就是个大问题。 苏家在京城的宅子没卖,苏长越倒不需发愁这个问题,但能早点去,也还是早去的好,此时天气不凉不热,赶路正好,若挨到冬日里,寒风刺骨,得个风寒就糟了;更别提若遇大雪,道路被封,那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苏长越自安陆出发,往金陵来是绕了一点道,不过之后再直接由此往京城去,两京之间的道路倒很方便,水陆都可,耽误不上多少时间。 问题只在于,别人去赶考只用担心考不考得上,他却要多一重会不会考上了也被黑箱掉的顾虑。 这一点苏长越和珠华都心知肚明,但也都有志一同地按下了没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将迎接什么样的未来,总得先自己努力了才成,预先设想过多掌控范围之外的事,想也白想。 珠华就只遗憾地嘀咕了一句:「万阁老怎么还活着呢。」 便这一句说完她也觉得不太好,似乎还是有给考生压力的嫌疑,就忙往回找补了一句,「就算活着,也是活一天少一天了。」 苏长越:「……」 他有点想笑,小娃娃形容大变,他本有一点陌生了,但从这同仇敌忾的诅咒里他找着了当年的熟悉感,虽则他明知这没什么意义,力不及人时,才只好嘴头上出气,但听一听也还真的有点解气。 正说着,外面传来叶明光清脆的叫声:「姐姐,来挑菊花了!」 两人闻声出去,一过月洞门,便见大院地上摆着好些盆各色菊花,还有婆子陆续在往里搬,菊花有些含苞,有些已经怒放,花盘子开得碗一般大,十分好看。 原是张推官回来了,他下衙路上见人推车叫卖,虽无什么名贵品种,难得品相都不错,正应时令,便直接让那花贩推车跟着他回家,把一车花都买下来了。 张推官进门就得知了苏长越中举的事,欢喜非常,年未弱冠的举人,便是在金陵城里也是有数的了,见了苏长越,不等他弯腰全礼,他大步过来就搀住了他:「好孩子,不必多礼!」 又连声夸他争气,再问他乡试中的一些事情,张推官也是考场中一步步考过来的人,他问的问题就比珠华要专业细致多了,珠华先还听着,听了好一会没完,就和叶明光蹲在地上挑菊花去了。 他两个商量着要搬什么花色的回去小跨院摆,都商量完了,张推官还在问,要不是天色将黑,钟氏亲自出来催他们进去用晚饭,张推官得直接把人拉去书房让他默卷出来看了。 饭后,丫头收了残席,另捧上了清茶来,众人安坐,继续说话。 得知苏长越想连着参加明年的会试,张推官很赞成:「很该去试一试,刚中了一榜,此时去,压力小一些,便不中也不损锐气,正好去熟悉一下个中程序,下次的把握便更大了。」 苏长越一一应是。 张推官说着,看看苏长越,又看看一旁的叶明光,心中喟叹,好孩子全是别人家的,他自己膝下空虚不说了,便有两个侄儿也是寻常,此时连要把他们叫过来勉力一二,都提不起这个精神来。 只能点点叶明光:「光哥儿,看你苏家哥哥这般出息,你也要发奋才好,往金榜上去题一回名,你爹爹泉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叶明光这会神色很放松——他知道苏长越很快又要走了,道:「我知道,舅舅,今年来不及了,我明年去报名童生试,后年考乡试,十八岁以前,我应该先能上桂榜了,会试可能难一点,我不敢保证。」 「噗!」 珠华坐他旁边,一下喷了,伸手就去拧他耳朵:「你还觉得你挺谦虚的是吧?出去了再说这话,可千万别叫我姐姐,我怕人家瞧着我的脸都跟着你大了一圈。」 张推官也呵呵笑了:「有志气是件好事,不过光有志气,不努力可不成。」 珠华拧完弟弟,转过脸来有点歉意地向苏长越笑了笑,这一而再的,她当然意识到叶明光的敌意了,这要是个普通孩子,珠华早按着他训了,然而叶明光聪明绝顶,智商远超于她,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教他,毕竟他没犯什么原则性过错,只是在世上只有她一个亲人,所以有些过于依恋她而已。 第40章 她郑重其事地和他谈,说不准要起反效果,他会以为她要把他推开了,届时对苏长越的敌意肯定成倍翻长,她在这世的亲人也没几个,叶明光和苏长越都算是归属在她最重要的圈子里,这两个要闹翻了,她夹中间那滋味,可酸爽得没法说了。 所以只能尽量以和稀泥为主,叶明光不会一直是个小孩子,等他再大几岁,心性成熟了,自己独立起来,就不会再有这个问题了。 只是现在难免要有点委屈苏长越,让一让步。 苏长越唇边有笑意。 他早觉出来了,叶明光如今对他有意见,见着他总有些隐隐的炸毛,他立个志,都偏要把时间强调在「十八岁」以前,这是安心要压他一头。 苏长越没有不快,倒觉得挺有意思——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弟,醋坛子姐姐,带个弟弟把弟弟也带成小醋坛子了。 见珠华的目光过来,他薄唇微掀,以口形道:「上梁。」 一个短词,珠华愣一愣,就辨出来了,《节妇吟》都给他寄过了,这时候再要不认,珠华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只是目光对上,她又有点脸热,早知他默默帅成了这个等级,她恐怕没那个胆量那么消遣他。 就如现在,简单无奇一个动作,由他做就没来由加持了一层光环,她很容易只想听话,而兴不起作反的念头来。 正各怀心思间,月朗进来了,她面色怪异,来通报时的声音都有点飘忽:「老爷,太太,三爷和二娘子回来了。」 一语打破其乐融融的氛围。 张推官怔了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面色便凝重起来,直接站起了身。 两辆马车停在张宅前,前一辆华丽又气派,不像一般人家的规制,后一辆相对普通些。 门楣上挑着的两盏灯笼投下暖黄的光,从后面的车里先出来了两个中年妇人,穿着差不多款式的褙子,发髻梳得光溜整齐,她们手里都拿了东西,下了车后,一个把抱着的小杌放在前面马车的地上,然后轻轻掀起车帘;另一个站在底下,手里捧着件蝶戏牡丹红绸斗篷,微微躬身,等候着差遣的样子。 两个人动作不多,但已然显出了自身的规矩,只怕比张宅里的下人们都强些。 车厢微晃,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踩着小杌先下来了,他半边脸很英俊,然而下车转过身,背手仰起头打量着门上漆木匾额的时候,露出的另半边脸却有一道狰狞疤痕,将容貌毁损得十分厉害。 他身后的马车里,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来,这只手上套了一金一玉两个手镯,稍有动作,金玉相撞发出玎铃之声,悦耳而富贵气象十足。 那只手扶着车厢边顿了顿,似在往外打量了一下,跟着整个人才探身露出了真容,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衣饰华贵,下巴尖尖,容貌娇俏里又带着几分妩媚,是个貌美又有特色的美人儿。 捧斗篷的妇人伸手扶着她下了车,跟着把斗篷一展,轻巧地替她披到了身上。 微凉的晚风中,少女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年轻男人身边:「三哥,你看什么呢?快进去吧,坐这么久车了,我可累了,想赶紧休息了。」 张兴文的嘴边扯出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容:「……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上前拍起了门。 啪,啪。 守门的小厮刚吃了饭,这会儿捧着肚子懒懒地躺着消食呢,被惊起来,一边嘟囔着问「谁呀」,一边抽开了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来。 张推官这个职业,比较容易遇着突发事件,虽然已经下衙,但来找他的人还是有的,小厮倒也习惯了晚上有人叫门。 但这回他还是惊着了,瞪眼看了好一会,才失声道:「……三、三爷?!」 披斗篷的少女自然是张巧绸,她也又上前两步,训小厮道:「发什么呆?还不进去通传?」 小厮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张巧绸离开足有四年了,长大不少,但她样貌底子没变,小厮认一认还是认出来了,惊愕过头,连问候都忘了,连滚带爬地返身往里面跑。 张巧绸拉一拉张兴文:「三哥,我们先进去吧,我想早一点见到娘。」 张兴文点一点头,抬步向里,两个中年妇人垂着手一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今晚月色好,撒下一地银辉,不用灯笼也能看得清路途。 一行人走到二门处,前方,张推官领着人迎面过来了。 他第一眼先看在了张巧绸身上——这个数年未见的继妹打扮得及其奢华,她当年带走的东西不少,但支撑不起她这样的穿戴,后面跟着的两个中年妇人,举止一望便是豪贵人家的仆妇,来历更是奇怪。 照理说,张巧绸两年前便该回来了,张推官当时已经预备要叫张兴志去接,但张老太太接了封信之后,却冷言冷语地来阻止了他,言道他当时公开了张巧绸做的事,才两年功夫,城里人没那么快忘掉,巧绸如今已经适应了乡下的日子,不如索性让她再多住一阵。 张老太太这个话是有道理的,与张家来往的人家看不见张巧绸罢了,若看见她,才不过两年时间,很容易把先前的记忆再勾出来。张推官当初把时间定为两年,是考虑了张老太太的承受底线,如今她自己想明白了,意识到了什么才对女儿好,张推官也就没有多说。 后面张老太太一直没有提要人去接,他也没管。 毕竟张巧绸只是他的继妹,不是女儿,他花不到多少心思在她身上。 谁知她突然主动回来,还是和张兴文一起。 张巧绸没有在看张推官,她的目光定在了张推官身侧的一对少年男女上。 这真是出色到在月光下都能令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一对璧人。 两人衣饰都很普通,少年穿的襕衫甚而洗得半旧,但第一眼望上去很难注意到这一点,只会被他本身的英越俊朗,与孤冷凛然的气质吸引住。 第41章 少女穿着鹅黄襦裙,这是暖色调,她却穿出了一种冷冷淡淡的感觉,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只插了两支小小的珍珠发簪,不留心看几乎都注意不到,却愈显得乌发堆叠如云,一张脸庞巴掌大小,如雪般白,长睫掩映下,眼神微微一抬,望过来的时候—— 张巧绸嫉妒得想上去划她一刀! 这几年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揽镜自照时,时常心生自得,到哥哥找上她,替她牵了一根金光闪闪的红线时,她就更为自己的容貌自傲了。 然而再多的自傲,抵不上她见这少女的一眼。 几乎瞬间,当年那种总被比下去的刺痛的感觉全回来了,并且还更痛一筹。 她怎么能——她凭什么长成这样! 苏长越微微往左踏了一步,遮住了珠华。 对面这姑娘眼神中的不善太明显了,要是能化为刀,肯定飕飕直飞过来的感觉。 他身材高,肩膀也长宽阔了一些,这一步踏过来,把珠华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好拉拉他背后的衣裳,低声道:「苏哥哥,不用挡,我不怕她。」 她还挺好奇呢,张巧绸这模样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衣锦还乡」,她一个姑娘家,打哪忽然发的财?何况又和张兴文凑一堆去了,这一对兄妹,没一个好心眼儿,想想都知道他们凑一起没好事。 说完见苏长越不动,她想起来他没见过张巧绸,应该不知道她是谁,就补充了一句:「是我小姨。」 苏长越迟疑片刻,这才让了她出来。珠华忙细细打量起对面一行人来。 张推官开了口:「巧绸,你要回来,怎么不送个信让家里人去接?还有兴文,你那么莽撞就跑了,家里担心你,找了你好久,老太太更是一直都记挂着你,如今总算回来了。你等会见了老太太,可要好好认个错。」 张兴文拱了拱手:「大哥教训得是。」 他的回答慢了半拍,语气也有点随意——因为他也一直盯着珠华在看,直到珠华被苏长越挡住,他才回应了张推官,不过多少还算有礼。 张巧绸就倨傲得多了,她笼着斗篷,慢悠悠地道:「有什么接不接的,我想回来,自然有人送我。」 珠华扬眉:这是真阔起来了啊,以前张巧绸对张推官说话可绝不是这个声气。 张巧绸这样的姑娘,想在短短几年内实现金钱身份上的跨越,途径有且仅有那么一条。 张推官显然也想到了,他的目光随后望向了张巧绸身后的两个妇人:「这两位是?」 两名中年仆妇一齐蹲了蹲身,左边的开口道:「给张大人请安,奴婢们来自平郡王府上,奉王爷之命,送姑娘回来。」 珠华微张了嘴:这高枝攀的,真挺高啊! 而且,平郡王?好耳熟。 以张推官的城府,也掩不住面上的惊诧之色了,他正要再问下去,后面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来了,张老太太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得飞快。自打张兴文离家出走以后,她再也没心思整什么幺蛾子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找寻儿子上,苦寻没有消息,她煎熬不过,就迷上了烧香拜佛,这几年足迹踏遍了城里城外各大庙宇。 她有了这个新爱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连着几年都过得安稳。 张巧绸先扑过去:「娘!」 「哎,娘的乖乖巧儿……」 张兴文也上前去,作势欲跪,张老太太忙把他拉住,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儿女哭得老泪纵横,场面十分感人。 张推官的话就不好出口了,只得暂时忍住,待他们的相会告了一个段落,才劝了几句,把他们劝到了正院去。 此时二房也听到消息了,张兴志夫妇带着儿女们全赶了过来,在正院堂屋里满满挤了一屋。 张芬盯着张巧绸,简直不敢认了,盯了好一会才迟疑地喊:「小姨?」 张巧绸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张芬又惊讶又羡慕,上来要摸她的斗篷:「小姨,你这衣裳哪里来的?真好看啊。」 冷不防叫一个中年妇人挡住了:「姑娘请自重,不要随便对我们姑娘动手。」 张芬结巴了:「什、什么你们姑娘啊?」 她很不高兴,碰一碰怎么了?还能给碰坏了不成?这莫名其妙的妇人看她的目光好像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一样。 张兴志和马氏围着也在不停地提问题,一群人乱糟糟了好一刻,才终于在张推官的压制下各归各位,暂且安坐了。 苏长越算是外人,但众人一时想不起他来,没人劝他先去休息,他放心不下珠华,就没有主动提出,安座时,他默默在珠华身边坐下了。 张推官这时才好问究竟。 还是先前说话的妇人站在当中回了话,她一一又问候了张老太爷夫妇,然后躬身道:「我们王爷出巡封地时,偶然见到贵府姑娘,一见倾心,愿纳为夫人。小妇人奉王爷之命,先送姑娘回家待嫁,纳礼随后送来,正式迎纳姑娘。」 饶是已有了一定的猜测,张推官仍是吃惊不小。 其余人等更是耸容,静默片刻后,如一滴油滴入油锅,炸开一屋议论。 喧扰声里,独有张老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淡淡的热气萦绕中,她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中年妇人说完那一串,待屋里议论过一轮,安静一点后,才意思意思地问了一句:「未知府上意下如何?」 张老太太忙道:「王爷垂青小女,老身受宠若惊,岂有不应之理。」 转头示意了张老太爷一眼,张老太爷是不知其中真相的,这事情对他来说和旁人一样突然,愣愣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顺着张老太太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好。」 中年妇人就退了回去,柔声问张巧绸:「姑娘先说劳累,如今长辈也见过了,不如便去歇息下了?」 第42章 张巧绸懒懒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上首道:「爹,娘,我坐了这么些天车,实在是累得慌,我先去睡了,明早再来给爹娘请安。」 张老太爷还有些回不过神似地茫然点头,张老太太忙道:「巧儿,你去吧,放心睡,明早迟些来也无妨,家里又没什么事。」 说着便指身侧的丫头小蝶,想叫她跟上去伺候,张巧绸摆摆手:「娘,用不着,家里这些人粗手粗脚的,我使不惯。如今有两位妈妈照管我,好多着呢。」 就扭身走了,两个中年妇人向上首矮了矮身,然后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张推官虽然满心疑窦,然而中年妇人是郡王府的家人,即便有些反客为主的傲慢,他也不好硬把人叫回来再加审问。 本朝王爷不能参政,没有实权,各自被圈养在封地里,无诏终身不能出封地一步,形同坐牢——但即便是犯人,也是天下最尊贵的犯人,非张推官一个六品官可以冒犯,说直接点,张推官要是在平郡王的封地里,郡王瞧他不对付,想个法子弄死他,他死了白死,郡王顶多挨顿骂,罚点俸。 只能把疑问都留给张兴文,倒也用不着他开口,张兴志和马氏好奇的心热切多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把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问题全抛了出去。 张兴文挺有耐心,一一回答了。 「三弟,你当初偷跑出去,原来是去找巧绸了啊?家里找了你可久,都着急死了。」 张兴文笑了笑:「没有,我一开始没想找巧绸,就在家里呆闷了,想出去闯闯。结果经验少,晃荡了一两年,没闯出头绪来,剩的一点钱还叫贼摸了。我这么一事无成的,不好意思回家,当时离着应城近,我才想先去乡下找巧绸救点急。」 马氏忙跟着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巧绸又是怎么、怎么能叫郡王爷看上眼的啊?」 张兴文道:「刚才李妈妈说了,就是碰巧,我和妹妹去府城买东西,累了进茶楼歇脚,没想到王爷也在那间茶楼里,王爷好茶,听到我和妹妹在谈论茶道,便命人请我们过去一见。」 他又笑了笑,「然后隔了几天,就有一位王府的妈妈来到应城,代表王爷向妹妹提亲了。」 马氏羡慕地吸了口气:「就这样?王爷就对巧绸动心了?」 张兴文耸耸肩:「贵人的心思,我们如何猜测得到。不瞒二嫂,当时我和巧绸都十分惊讶,要不是那位妈妈衣着不凡,还带着护卫,我差点要以为她是骗子了。」 张芬有疑惑,嘟囔了一句:「小姨什么时候懂茶道了。」明明她在家时,心思全都在衣裳首饰上,说到茶,大概也就是个能分得清龙井和六安瓜片的水平,发配去乡下了几年,倒能谈茶论道了,想想都怪得很。 张兴文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厉:「我和巧绸在乡下呆着无事,所以找了个消遣。」 马氏忙拍了女儿一下:「长辈说话,你安静听着就是了,插什么嘴。」 张芬让拍得一缩:「……哦。」 她是被张巧绸刚才的做派刺激到了,有一点隐隐的嫉妒和落差,才冒出了那一句,倒并不敢真得罪人,让这一说,她也不敢再吭声了。 马氏又按捺不住地问:「三弟,你说你们在茶楼上遇着王爷的,那你也一定见过王爷了,不知王爷是个什么尊容?一定非常贵气吧?」 张兴文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才道:「王爷十分儒雅,待人和气有礼。」 仅这两句对马氏来说是不够的,但女儿才不合时宜地冒了句酸话,她不便再进一步追问,怕惹烦了张兴文,就不好再问别的问题了。犹豫了下,忽然眼前一亮,转向苏长越:「苏家少爷,你也不是德安府府城的人吗?郡王爷的金面,你一定也见过吧?」 苏长越被点名,在椅中微微欠身:「不敢,伯母唤我的名字便是。晚辈有幸见过郡王爷两回,郡王爷为人,确如张叔叔所言。」 他礼貌倒是周全,然而说了等于没说。 马氏失望地转回了头。 倒是旁边的珠华听到「德安」这个名称,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这位平郡王是何许人也了。 ——就是沈少夫人的爹啊! 德安是州府,下辖五个县城,张家的老家应城和苏家的安陆都隶属其下,其中安陆是府城,更繁华一些。平郡王的封地是德安府,王府便建在府城,所以马氏先有此问。 张家人说起老家时,一般只说应城,提德安的时候少,所以珠华先没想得起来。直到听闻了这两个字,她一下子被点醒了,因为她想起了魏国公府的徐老夫人也正是德安府人,年老思乡,还曾为此找钟氏去说过话解闷。 而平郡王的封地也在德安府,这就勾连上了,徐世子能娶到平郡王之女为妻,看来多多少少,总有徐老夫人这一层出身的关系了。这些王爷们的封地,不立大功或犯大过的情况下,一般封了就封了,等闲是不会换的,一代代人在当地繁衍下来,和当地人也差不多了。 马氏不问平郡王的来历年纪等等其他信息,想来作为治下百姓,原本就是听闻过的,只是还无缘见着郡王本人罢了,所以单挑了这一条出来相问。 世界可真小啊,绕来绕去居然没有绕出这一亩三分地去。 珠华不禁感叹,不过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为那一面,张兴文和张巧绸两个不知筹谋了多久,此时又无报纸网络电视,兄妹俩从哪去知道一个王爷的所好?——单知道王爷爱喝茶不难,可要借着这点勾搭上王爷可不容易,必然要进一步查探到其中细节,才能毫无差错地投其所好,一举成功。 这只有占着同乡的便利了。兄妹俩选择这个目标,不但是情理之中,而且几乎是必然的。想勾搭别的王爷,根本就没条件。 又想到年纪,珠华心里略算了下——其实不用算,平郡王都能给沈少夫人当爹了,肯定也能给张巧绸当,最保守的估计,他今年也得四十五往上了。 第43章 想着她往苏长越那边倾了倾,苏长越意识到她的动作,配合地也往她这边挪了过来,手肘自然地垂放到中间隔几上。珠华尽力凑过去,掩着嘴把声音压低:「平郡王春秋多少了?」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是气音了,暖暖的气息拂在耳畔,苏长越耳根立时就发了烫:「……四十九,我没记错的话,明年就是王爷的五十大寿了。」 珠华:「……」 张巧绸图什么呀,这比她大两轮了都。 只能说一句人各有志。 张兴志又撵着问了几句,然后张老太太心疼儿子,不耐烦了,道:「够了,三儿也是才回来,肯定也累得不轻,有什么事明儿再说罢。」 她慈爱地转向张兴文,「三儿,你快去歇着吧,啊?」 张兴文舒展着手脚站起来,随意应了一声,他旁若无视,目光独独在珠华面上扫过一眼,方抬脚走了。 那目光着实有些怪,倒不是恨意或者什么,而是仿佛忽然在自家简陋的屋里发现了一堆光华闪耀的财宝。 映照得他眼底深处都亮了一线。 珠华皱皱眉,谁被这么打量物件似的打量都不舒服。 张兴文这一走,余下人等自然只好散了。 张推官从头到尾几乎没说什么话,实在也轮不上他说什么,高堂俱在,张巧绸的婚事由不得他做主,继母那一支从上到下都同意,他又有什么好说? 苏长越明天就要北上,赴考是再正经不过的大事,张推官暂把这件心事押了后,领着苏长越去往客房,帮他检查随身的行李可有什么疏漏之处,见他是孤身一人而来,又叫了个小厮来,就是李全家的大儿子,日常随张推官出行的,让随着苏长越一起上京,伺候衣食笔墨。 苏长越待要推辞,张推官不允:「不过一个小厮,贤侄客气什么,只管带去用便是,待你考完,若是使不上他了,再把他打发回来便是。」 话说到此,苏长越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时辰已晚,各人安歇不提。 翌日一早。 张推官,珠华和叶明光站在大门口给苏长越送行。 说了些祝福别语后,苏长越顿一顿,提出想和珠华单独说两句话。 张推官大方地同意了,由着他两个往院墙那边走了走。 苏长越低声道:「我以前曾和你玩笑过,说二十岁时来提亲,你记得吗?」 珠华记得,不过当时她是存着敷衍的心应了的,压根没当真,这时听他旧话重提,他过了变声期,声音低沉而悦耳,已然是纯粹的成年男子声气,她脸颊微热,点了点头。 「后来我家出了事,我改了主意,想等我会试中后再来提亲,免得过于累你。所以我这回来,没和你说起此事。」苏长越仍旧低低道,「但是经过昨晚,你那一对小舅和小姨似乎皆非善辈,你小舅看你的眼神尤其不对,你可有发觉?」 他坐旁边都察觉了,珠华作为当时人哪有不知道的,又点点头,也放低了声音道:「我和他们原就不对付,他们先害过我,现在看着我,自然不舒服了。」 这一节苏长越是不知道的,然而此刻也没时间细问,他只能凝重了面色,道:「原来如此,那他们如今得势,你再留在张家,日子恐怕难以好过。所以我想着,待我从京城回来,不管取中与否,都来把你我的事办了罢——我先问你一声,你若答应,我大约四月份左右,就来和张伯父提亲。」 不等珠华回应,他又道,「你不用担心光哥儿,如今我家是我做主,等你嫁来,就是你做主。你把光哥儿一并带来,我教他读书,再没人欺负他的。」 珠华先听他提起已有点预感了,但直到他说完,她仍旧有些呆愣。 这一大早的,天还没大亮,她早饭都没吃,有、有点突然啊。 她似乎瞬间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表现到脸上,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能很怂地红着脸继续发呆。 明明她一个字也没说,苏长越等了一会,却低低笑了:「好,那我们就说定了,你等着我。」 他转身而去,珠华又愣一下,忙抬头——谁和你说定了?又说定什么了?不带这样自说自话的啊! ——她是忽视此时风俗了,姑娘家多是含蓄,面对亲事,不出声反对还真就可以当默认看的,苏长越本也没想从她嘴里明确听到什么,有这个反应,就足够了。 他向众人拱手告辞,领着李家大小子上了车,眼神含笑地最后望了珠华一眼,放下车帘去了。 珠华:「……」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抢姐姐的人走了,叶明光很开心,走过来牵她的手:「姐姐,我肚子有点饿,我们回去吃早饭吧。」 「……哦。」珠华颇有点魂不守舍地应了,让他拉着走。 叶明光还要打探:「姐姐,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 珠华慢悠悠往回走。 没了苏长越在她面前晃悠,再叫深秋的晨风一吹,她脑子渐渐清楚了。 似乎——他说的有道理啊。 就张家兄妹昨夜归来那副气势,怎么也不像个有悔改或反省的样子,那是明明白白逆袭来了,张兴文那奇怪的眼神暂且摆在一边不说,张巧绸见她第一眼,就快在她脸上挖出个洞来了。 很明显,现在就算她愿意既往不咎,张巧绸也不肯,照她那个仇恨值的高度,说不准都歇不了一天就要来找她麻烦了。 而面对飞上枝头后的张巧绸,珠华认真想了一会,发现她一点胜算也没有。 一力降十会,阶级差距就是能压死人,不服也没用。 第44章 而来自张巧绸的威胁还算是短期的,因为她在张家停留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纳礼不是正式婚娶,没那么多程序,估摸着一两个月内,王府那边就该来人下了礼然后把她接走了。 张兴文就难说了,他的自由度比张巧绸大得多,凶残度也同样。这是个连亲妹妹都照坑不误的狠人,张巧绸其实也挺倒霉的,碰上这么个哥哥,当年就叫他坑了一次,现在直接让他把终身都坑了。 以张巧绸本身的脑子,不可能想得出办法勾搭上平郡王,做成此事的主谋一定是张兴文,他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还毁了容,但仍然「身残志坚」,为了找到向上爬的机会,不惜把亲妹妹坑给了一个快五十的老头子——即便张巧绸本人愿意,也不能掩盖他的卑劣冷血。 对于贫民家的姑娘,能被平郡王纳为夫人也许算是一举登天,求之不得,但张巧绸真的还不至于此。 面对这么个变态,他能干出什么事来,珠华真的难以预料。 更别提还有个张老太太,张兴文还有可能跟随张巧绸去王府谋差事,张老太太是哪都不会去的,她要为难珠华,珠华就算可以跟张推官求救,但张推官大半时间都在衙门里,护不到她那么周全,她是躲都躲不掉。 除非离开张家,另寻一片屋瓦。 也就是依照苏长越的提议来了。 ——他还真够敏锐的,其实张家内部的好多事他都并不知道,但仅凭有限的两三次谋面,他就准确看出了她将来的处境,并给出了解决办法。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珠华一顿早饭都吃得食不知味。 而刚用完饭回到小跨院,昨晚见过的王府的那个李妈妈来了,说张巧绸几年没回家,想念金陵风物,要出去逛逛,邀她一道去。 ……珠华发现她还是低估了张巧绸的报复心,别说一天了,连半天都没歇到,麻烦就上门了。 这要是个普通刁蛮的妹子,珠华不是不能忍一忍,被冷嘲热讽,或受些恶作剧什么的,这些她都能忍,便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叶明光——可张巧绸是个十二岁就敢往人碗里下药的人设,这不是她单方面忍气吞声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珠华脑中转了一转,笑道:「妈妈替我谢过小姨的好意,只是,我今天先已经答应了魏国公府里世子夫人的邀约,没办法再陪小姨,只能劳烦妈妈,替我向小姨致个歉了。」 李妈妈出自平郡王府,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谁,当下眼神微微一凝:「姑娘同我们县主相熟?」 珠华谦道:「哪里敢说相熟,只是蒙世子夫人青眼,偶尔会叫我过去坐坐。」 同在金陵城中,张家和国公府有些来往也是常事。李妈妈沉吟片刻,便不多说什么,返身去了。 这里珠华忙回去找钟氏,问她要车出门。 明知张巧绸不怀好意,她才不去吃这个眼前亏呢。 又赶着换出门衣裳,把叶明光一道拎着,一通忙乱后到二门外上了车——到底慢了一步,张巧绸在两个中年妇人的跟随下也过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张芬,都是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珠儿。」张巧绸出声叫道,「你不想和我出去老实说便是了,扯什么谎呢?便扯谎也扯个像些的,说徐老夫人叫你去也罢了,什么时候世子夫人又同你有交情了?」 珠华先看了张芬一眼——她这几年常被沈少夫人邀去,张巧绸离家在外不知道,张芬还不知道吗?她冒过好几回酸话,珠华有时懒得跟她计较,有时就不客气地喷了回去。 这会儿她听着张巧绸这么说,却一声也不吭了。 也不知到底想看谁的笑话。 珠华笑了笑:「这有什么可扯谎的,小姨不信,跟着我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她说罢转身,牵着叶明光上车,张巧绸倒也没有阻拦,由着他们走了。 车行一段时间,珠华掀车帘往外看了看。过一段,她又往外看了看。 叶明光受她影响,也把脑袋钻出向外看去。 珠华把他揪回来:「小心些,别掉出去。」 叶明光绷着脸:「姐姐,她们跟着我们做什么。」 珠华摸摸他的头:「不知道,别理她们。」 心底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不过随口一句,张巧绸还真打算跟她过去看究竟啊。 看来幸亏她果断避走了,就这执着度,还不知道打算怎么害她。 叶明光先不吭声,过好一会,他忽然道:「姐姐,等我长大了,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珠华心中一暖,以叶明光的聪慧,硬要安慰他没事是糊弄不过他的,她就笑道:「好,我就等着以后跟着你享福啦。」 叶明光小胸脯拔了拔,扬声道:「好!」 一路说说笑笑,小半个时辰后,行到了魏国公府。 后面的车里,李妈妈在劝张巧绸:「姑娘,看来他们是真往这里来的,我们走罢,这里门口不是随便守的,家丁要来问询,我们不好回话。」 张巧绸不甘心:「她来又不表示就是有人请她来的,我看多半是想唬我,我要是走了,就正中她的意思了。我才不,我要看人家不理她,她灰溜溜地回头才好呢,到时看我怎么收拾她。」 李妈妈心中微有腹诽,她能理解张巧绸为什么非跟珠华对着干,可若是姐妹也罢了,那是个外甥女,都错了辈了,长得再美,跟小辈有什么较劲的呢?这心眼实在有些太小。 却不好出口,只能命车夫尽量往远处避了避。 张巧绸掀开一线车帘,聚精会神地往外看。 只见那边车上玉兰下来和门口的小厮说了两句话,便有一个小厮飞跑进去了。 装得还挺像。张巧绸心中嗤笑,看她下面怎么收场。 第45章 过一会,那小厮跑了回来,然后,他引着停在左边角门处的那辆马车,进、进去了! 张巧绸吃惊地瞪大了眼! 她不相信,即便珠华确实讨徐老夫人或是沈少夫人的喜欢,也没有这么巧,正好她要找珠华,国公府里就邀珠华过来,这肯定是托辞! ——那么问题就更不对劲了,珠华都没提前送个帖子什么,她说来就来,国公府也能让她进去;这关系得近成什么样,人家才肯给她这个脸啊? 张巧绸还没这么快想到这一点,但李妈妈想到了。她不想让张巧绸再盯着珠华算计了,珠华先前说过,她是来见乐安县主的,她陪着个还没过门的王爷妾室来找县主客人的麻烦,这要叫县主查知,能有她什么好? 以李妈妈的阅历能耐,心念一动,立时就给张巧绸另竖了个靶子,她望向张芬,温和笑道:「看来叶家的小姑娘和国公府确实是相熟的,我们姑娘在外避居几年不知,三姑娘难道也不知道?看着长辈这么蒙在鼓里,三姑娘为何不解劝一声呢。」 张芬正在对面幸灾乐祸呢,张巧绸和珠华两个她一个也不喜欢,哪个丢脸倒霉她都开心,忽然叫这么一问,她反应不及,不但没想出回话,连表情都没遮掩好,直接带着点残存的笑意僵住了。 张巧绸大怒,她现在不能把珠华从国公府里揪出来怎样,见张芬如此,一腔下不来台的怒火就全数发到了她身上,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你装的好样,原来是安心看我的笑话!」 张芬长这么大,训斥是挨过一些,也让马氏在身上拍过几下,但脸面是真的没伤过。陡然吃这一记耳光,她耳朵都有点嗡响,整个人懵了片刻,旋即强烈的羞辱感席卷了她,她再按压不住,呜呜呜痛哭起来。 她们的马车停在离国公府数丈外的一棵大树下,台阶上的小厮见马车眼生,原已在留意了,再听到里面传来哭声,当下便有两个对视一眼,警惕地走了过来。 李妈妈见势不好,忙催车夫:「快走,快走,早说了这里停不得!」 马车略微慌张地转了向,张巧绸在里面不小心撞到了车壁上,再听张芬还在哭,气得又踹她一脚:「闭嘴,就你会装,把人都招来了,我又没使多大劲!」 车夫在外面忙着扬鞭,赶在小厮到来前,终于赶着车离开了。 「叶姑娘来了。」 微笑着打招呼的是沈少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摘星,名气起得大气,实则是个圆圆脸的可爱丫头,一笑起来甜甜的。 她今天的笑容格外的甜,还似乎等候了许久似地,直接迎出了门,又还要再说句什么,但里面已经传来了沈少夫人的声音:「珠儿来了?那就进来罢。」 摘星就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挑起帘栊,让珠华和叶明光进去。 只见沈少夫人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歪着,穿着家常衣裳,斜斜挽了个坠马髻,绾着支累丝镶宝金凤钗,膝上搭着条锦毯,一身富贵风流气息。 她抬眼望着珠华和叶明光行礼,懒洋洋地开了口:「小女婿这么快走了?」 珠华略囧,直起身回道:「走了,他要上京赶考。」 沈少夫人「嗯」了一声,抬一抬手:「行了,都过来坐罢,今儿怎么想起主动来了?」 珠华依言过去,往沈少夫人面上打量了两眼,却不回答,而是先小心地道:「少夫人,谁惹您生气了?」 沈少夫人去拨茶盖的手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来:「倒没白疼了你。」 摘星端着填漆茶盘进来上茶,见此笑道:「多亏了叶姑娘来,奶奶脸上才见了点笑影子,我先说要去请,奶奶还不许。」 沈少夫人道:「人家家里就没个事,天天来陪你混闹?这是小女婿走了,若没走,你去请,人家心里不知怎么埋怨你呢。」 摘星上了茶,掩嘴笑一声:「奶奶快别说了,小姑娘家该羞着了。」 沈少夫人虽是语带调侃,但珠华知道她没恶意,便不在乎,只做未闻,追着问道:「到底怎么了?我昨天走时,少夫人还好好的呢。」 沈少夫人心里受用,面上却继续疏懒着道:「同你没什么关系,你这小丫头倒要追根究底的。罢了,我懒怠提,你偏要问,摘星就说与她罢。」 摘星在旁抱着茶盘,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原来昨日珠华前脚走,后脚徐世子就来了,找着沈少夫人吵了一架。 事情的缘由是徐四,他两个月前成了亲,娶的正是程家三姑娘嘉娘。这男人成了亲,下一步就该立业了,徐四虽然先前荒唐,但在等待程三姑娘满孝的三年里还算老实,魏国公看在眼里,心里就渐渐回转过来,再见程三姑娘过门之后,两口子也相敬如宾,魏国公便定下心思,要给徐四找个差事。 他这等身份的人,要做成此事很容易,很快便在五军都督府里给儿子谋了个断事官的职位。魏国公也算细微了,昨日任令下来后,除了把徐四叫过去训斥叮嘱一番外,还特意把徐世子也传唤了过去,安抚几句,隐晦地说总是一家兄弟,徐四既受过了教训,先那一页就揭过去罢,徐四如今有了正经差事,又娶了个好妻子,当能洗心革面了。若有出息,往后还可以给世子做个臂膀。 讲真,魏国公已经尽力在平衡儿子们之间的关系了,为了个妾室,徐世子当年把庶弟的半边胳膊腿全整断了,在床上养了快半年,魏国公也没说什么,由着他出气了。 但徐四再不争气,对魏国公来说也是他的儿子,没有坐视他就此废掉一生的理,他现在出手,扶持一把徐四,在他的立场上没有什么错。 徐世子不能反对,面上恭敬地答应了,一出门心里就把徐四骂了个狗血淋头! 魏国公要儿子,他可一点也不稀罕这个弟弟,他同母的弟弟有两个呢,都放去外地做官去了,谁耐烦搭理这个小妇养的。 第46章 还臂膀,他才不想要会给自己戴绿帽子的臂膀! 徐世子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家院落,向沈少夫人抱怨起来,他心情不好,口气就差,有点连着沈少夫人一起扫进去撒气的意思——主要是旧事重提,埋怨了一句沈少夫人没管好内宅,让那妾室有机会和徐四勾搭上了。 沈少夫人贵女出身,哪受得了这个,没让步直接顶了回去,徐世子更恼,夫妻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就这么吵起来了,吵着吵着,沈少夫人肚子疼了起来。 争吵这才告一段落,丫头们忙乱着请大夫来看,一诊脉,沈少夫人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珠华忙道:「恭喜少夫人。」 沈少夫人哼一声:「没什么可恭喜的,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珠华愣了一下:「难道世子还不罢休?」 摘星叹了口气:「可不是。刚诊出喜脉时,一家大小都开心极了,老太太知道世子爷在这当口惹了奶奶生气,还特意亲让人来叫世子给奶奶赔罪,世子爷当时听闻喜讯,也很高兴,给奶奶作了揖认错,结果到今天早上——」 因生了气,沈少夫人夜里就有点见红,早上起来发现,丫头们都吓坏了,赶着请了大夫又来看,问题倒不大,只是要静养几天,不能再劳神费力。 这样一来,沈少夫人这几天就不能再管家了,便命人去老太太和国公夫人那里都告了假。 这两位一听,家事再大没有大得过子嗣的,商量了一下,直接把沈少夫人的假一直延到她生产后,这一年的时间里,家事就由国公夫人出面掌管。 到此也没什么,但魏国公知道了之后,却补充了一条:他意下让程嘉娘跟在国公夫人身边,帮手学习。 魏国公提出这一点是有原因的,徐四这几年实在让世子收拾得不轻,下人们最能见风转向,跟着一道踩,踩到什么程度呢,连程嘉娘过门都没好日子过。 徐四是个风流草包,全没本事反击,只能任踩。程嘉娘却不是,闷了不多久,就想办法直接把风透到了魏国公耳朵里。 下人们踩徐四还罢了,儿媳妇才过门也这个遭遇,魏国公未免有些颜面无光,听闻国公夫人要重新出面理家之后,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其实帮手学习都是托辞,主要是想让程嘉娘跟着涨一涨脸面,免得下人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国公夫人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婆婆掌家,底下有个媳妇使唤帮手也是常事。徐二徐三的妻子都跟着丈夫在任上,现在要用只有程嘉娘。虽然她其实未必需要,但横竖就一年,待沈少夫人生产完了,这一摊子事肯定都要还与她的,犯不着为此驳魏国公的回。 沈少夫人知道之后也无所谓,独有徐世子,本就生了一场气,再得知庶弟那房得了这个巧宗,看着是全面崛起的样子,刚下去的火立时全又烧回来了。 就在珠华来之前,还正和沈少夫人拌着嘴,听说沈少夫人这里有客来访,才气忿忿地走了。 珠华「……这和少夫人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又吵上了?」 摘星不平地道:「是世子爷不知道体贴人,来说四房的不是也罢了,话语里又挂带了我们奶奶一句,说奶奶有些太娇气了,怎么才有孕就不能管家了。」 这什么人呐! 珠华听得都跟着生气了,沈少夫人要不是昨天才被他气着了,哪会动了胎气要养着?他倒好,跟失忆了一样,一转脸好意思跑来说人娇气。 跟这么个凉薄自我的男人过日子,怪不得沈少夫人会一直抱着县令爹的虚幻影子不忘了。 她张口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乡下田头的农妇倒是结实,生产前一天还能在地里插秧苗,世子怎么不去娶呢。」 摘星一下笑了:「姑娘说的是,回头世子再来说奶奶,婢子就这么问着他去。」 沈少夫人也笑了,喝了口茶:「罢了,不提他了,没得叫人心烦。珠儿,你还没说你来是做什么?」 珠华原是为了求助,现在能压张巧绸一头的也就只有沈少夫人了,但现在她自己都不自在,珠华就不想再去让她操心了,便道:「没什么,就不许我主动来瞧瞧少夫人?」 沈少夫人眉头一挑,笑斥:「少在我跟前弄鬼,若没事,你至于这么紧着过来?乘早说了,别叫我费事打发人去张家问。」 以沈少夫人的读心术,珠华想瞒过去实在近于不可能的任务,挣扎了一下,只好还是交待了。 这事说起来太戏剧性,连沈少夫人听完,都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然后,她就兴致盎然起来了。 「有点意思,居然攀到我爹那里去了。」 珠华倒有点不解了——沈少夫人这口气,也太事不关己了吧?从沈少夫人的立场来说,张家兄妹两个可都不是善茬,这种人到了父亲身边,总是不太妥当,都不需要有点担心吗? 沈少夫人的读心术再度发挥了效用,不等她问出口,她已经先一步回答了:「大惊小怪什么,这样的蠢货,也就欺负欺负你罢了,到了我们府里,哪还轮得着他们冒头,能吃上口安生饭都算有长进了。」 珠华:「……」 虽然被鄙视了,但细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理,不说张巧绸了,张兴文让整残了都不知道是中了套,还在鼓里蒙得好好的,沈少夫人要把他放在眼里才奇怪了。 「瞧你这可怜劲儿,吓得连弟弟都带着跑来了。」沈少夫人跟着又怜悯起她来,「胆这么小,那就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着,我守着你,总不害怕了吧?」 珠华可没想到这个展开,说到底她和魏国公府没有一点亲戚关系,常来做客罢了,直接住下不走算怎么回事? 就忙要拒绝,沈少夫人提出这个办法之后,却好像十分钟意,紧接着就道,「就这么定了,我这里什么都有,你也不用回去拿什么,先住两天,等我身体养好了些,我们就一道去庄子上住去。」 第47章 她说到这里轻轻冷笑了一声:「免得别人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来寻我的不是,我天生该看他的脸色不成。」 沈少夫人这个话出来,涉及到她的家事,珠华就不好在她的决定上插言过多了。 她只能试图拒绝沈少夫人,让她把自己一道打包带走的念头掐掉,但找了好几个理由,却都干脆果断地推翻了。珠华慢慢看出来了:感情只有她觉得自己上门求助的时机不好,沈少夫人可一点也没这个感觉,非但没有,她还乐在其中。 沈少夫人就抱怨了那一句,抱怨完就不再把和世子的矛盾放在心上,转而开始指挥丫头们给珠华和叶明光收拾屋子,她兴致勃勃,把丫头们指挥得团团转,珠华可以用她的东西,叶明光是个男孩子,用不了,她就叫丫头去小小世子那里拿,片刻功夫各样物件就铺开了一屋子。 进展太快,珠华简直傻眼,她只带了个玉兰,还在耳房里呆着呢,完全无法阻止沈少夫人的意愿,因她有身孕,胎气还不稳,珠华心有顾忌,不愿再惹她不开心,就更没还手之力了。 沈少夫人已把叶明光揽过去,挨样问他的喜好,叶明光才和沈少夫人见过一面,根本不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求助地望向珠华。 珠华想解救他,手刚伸过去,沈少夫人眉尖一蹙:「我肚子怎么有些疼了。」 一屋丫头吓得不轻,从各处冲过来,莺声燕语围着探问,摘星就要跑出去请大夫,沈少夫人一挥手:「乱什么,忙你们的差事去,又没和你们说话。」 …… 众人默默各归各位,摘星走回来,恳求地低声和珠华道:「姑娘就留下陪我们奶奶住两天罢,奶奶素日待姑娘如何,姑娘也都知道,在这里就和在家里一样,若是外道了,就辜负了我们奶奶的心了。」 珠华抽着脸:「……」 她还能说什么?沈少夫人毫无下限,连装病都使出来了,她再坚持要走,闹得她真肚子疼了怎么办? 只好道:「只是叨扰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在对面笑道:「我就乐意你叨扰。」她还捏了把叶明光的脸,「我看着你们姐弟两个,可比看着那个惹人烦的舒心多了。」 又略微有点遗憾地对着叶明光道,「你更像你娘些——不过这双眼睛,倒是有你爹的影子。」 叶明光的长相是偏秀气那一挂,而且因为年纪小,更秀气到有点精致,单看他此时模样,很难想象他更小的时候会是个小小霸王龙的形象。 叶明光父母逝去的时候才两岁,几乎可以算仍在襁褓之中,虽然是个神童,也没法对父母留下一点印象,只有缠着珠华问过一些,这会儿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对他和父母在长相上的评判,心生好奇,也不躲着沈少夫人了,还有点羞涩地提问:「少夫人,那我姐姐呢,姐姐更像谁?」 沈少夫人笑了:「你姐姐更像你爹,除了脸型——你爹是个方脸,女孩子要是长那样,可要有点发愁了。」 叶明光听了,也有点遗憾:「那我和姐姐不像呀。」 他和珠华确实不是一个类型的长相,虽然他偏女相,但姐弟两个在相貌上的相似度仍然很低,如沈少夫人先前所说,大概只有眉眼间仔细看能看出一点端倪。 「还有头发,」沈少夫人发现了新的相似点,她抬手拈起一缕叶明光脑后的头发,仔细打量了一下,「你们姐弟两个的头发都有一点点卷,你比你姐姐卷得还厉害些——」 「娘!」 一个响亮的声音自外传来,跟着撒花软帘被一把掀开甩起,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穿着月白织锦圆领袍、虎头虎脑的少年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女娃娃。 女娃娃穿着小小红袄裙,颈上挂着赤金璎珞圈,梳着两个小包包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粉妆玉琢,可爱极了。 「娘。」 她声音稚软地跟着叫了一声,走到近前,跟珠华打招呼:「珠姐姐好。」 少年也冲珠华拱拱手:「叶姑娘。」 这就是沈少夫人的一双儿女,小小世子徐泰然和女儿徐佩了,徐佩年纪还小,虽起了大名,暂且还用不上,家中人等都只唤她的小名「端姐儿」。 珠华来往频密,这两个自然都见过,就笑着一一回了礼。 端姐儿站在沈少夫人面前,她惯常是要偎到母亲怀里的,但这会儿沈少夫人揽着叶明光,她就只好先站着,问道:「娘,这个小哥哥是谁呀?」 「是你珠姐姐的弟弟,你该叫叶哥哥。」 「叶哥哥。」 端姐儿乖乖唤了,叶明光站直了身体,回了一句「徐妹妹好」,他聪明,看出来端姐儿站面前的原因了,就想挣脱出来,把位置让给她,沈少夫人却没放,而是笑着冲女儿招招手,然后把她揽到另一边来了。 再问儿子:「你这么快下学了?过来做什么?」 徐泰然道:「先生家里来了人,说有事,所以我们提早放了。我回来正好见娘这里的姐姐去我屋里拿东西,所以跟着过来看看。」 沈少夫人道:「嗯,我留珠儿和明光两个住两天——」 「嘶!」 她一语未了,听到叶明光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声,忙低了头:「怎么了?」 她一低头就哑然了,因为原因就在端姐儿手里握着呢,她不知为何,垫起点脚去抓了叶明光的头发,见到沈少夫人看过来,她很无辜地道:「娘,我没有使劲。」 「……那也不能不打招呼随便动别人的头发。」沈少夫人笑斥,「你觉得没使劲,但是光哥儿痛了,还不快放开,跟你叶哥哥道歉。」 端姐儿很不舍得的样子,但还是听话放了手,道:「叶哥哥对不起,我拽痛你了,我不是成心的。」 叶明光道:「没关系——」他很少见到比他还小的孩子,有点新奇,觉得这个小妹妹怪可爱的,当然不会和她计较。 第48章 但跟着就听端姐儿又道,「叶哥哥,那我现在想摸摸你的头发,可以吗?」 叶明光愣一下:「好。」 他主动弯了一点膝盖,方便端姐儿动手。 端姐儿重新抓起他的一缕头发,还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发出小小的惊叹:「真是卷的呀。」 ——原来她是没见过卷发,珠华的卷度太浅,平常基本看不出,只有刚从床上爬起来,窝成一团时才明显一点,所以端姐儿一直不知。 屋里人都笑了,珠华笑着看看弟弟,幸好他卷得也不重,不然这张脸配上一头卷毛,就更男女莫辨了。 沈少夫人笑完和儿子道:「我正想和你说,过两天我想去庄子上住一两个月,端姐儿还小,我带着一起,你自己在家里,可要好好读书,莫懈怠了。」 因这消息太突然,徐泰然呆了一呆,道:「娘去哪个庄子?就带着妹妹吗?娘现在的身体——」 「就是城外二十里那个,没有多远。」沈少夫人安抚他道,「还带着你叶姐姐一道去,娘有人陪,身子也好,你不用担心。」 徐泰然后面还想说什么,但听到珠华一起去,又是个意外,望了珠华一眼,就把自己的话忘了。 话都到此,珠华再推拒也很难,再说到城外庄子上去,对她来说倒比留在国公府里自在,不用管别人的脸色想法。 她就陪着去住一阵,正好可以避开张巧绸正盛的锋芒,也是好事——张老太太和张兴文两个总还不至于干出直接拿刀划花她脸的事,张巧绸可真保不准,蠢人的杀伤力有时是不可预料的。 当下屋里又开始收拾起来,沈少夫人雷厉风行,又打发人去和老太太及国公夫人说。 先前徐世子和沈少夫人再度拌嘴,怒气冲冲地直接出了府门,一路见着的人不少,消息正传到了两位长辈处,此时沈少夫人说要去庄上散心,老太太和国公夫人想一想,便都同意了——沈少夫人身上有封号,和一般做人媳妇的不同,她的自由度原就要高一些,这下又是徐世子没理,不管怎样,他不该找着孕妇拌嘴。 于是便各送了一堆东西过来,又特给配了个随行大夫。 有点麻烦的是叶明光,他现在正式启蒙了,张推官给请了个秀才在家教他和张良勇,平时自己也时常过问,这一去庄子上,肯定就没这个条件了。 沈少夫人考虑之后,想把叶明光留在府里,跟着儿子一起,魏国公府的家学,自然是没得说的。但叶明光坚决不肯,珠华想想把他一个人丢在别人家里一两个月,确实难为了他,便顺了他的意,把他一道带上,只是格外又带上一堆书籍笔墨。 沈少夫人再派人去张家,不知怎么说的,总之张推官同意了,去的人带了一堆珠华和叶明光的日常用物回来,其中包括新给叶明光布置的功课,墨迹未干,洋洋洒洒写了十来张纸,倒是免了珠华的一桩心事。 虽然只是去城外小住,但最终收拾出了七八辆大车的东西,两天后,一行人浩荡往城外而去。 隔天。 徐世子在和妻子吵架就没回过府,这天傍晚,他终于再度踏进了正房的门扉。 然后他就傻眼了。 「你们奶奶呢?!」他拧着浓眉质问屋里剩下的三四个丫头。 沈少夫人把大丫头基本全带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和摘星对应的揽月管总。此刻揽月镇定上前:「回世子爷话,大夫说奶奶不宜劳神,要静静养一段时日才好,所以奶奶去城外庄子上了。」 徐世子呆立一会,喷火:「——把徐泰然那臭小子给我叫来!」 揽月应声,匆匆去了。 不一刻,徐泰然过来,行了礼,就大咧咧上前:「爹,你找我什么事?」 「你有脸问!」徐世子狠狠瞪他,「我叫你办的事,你怎么办的?」 徐泰然莫名其妙:「爹叫我办什么——」 他卡住,脸上一副「糟了」的表情。 「居然还要我问才想起来!」徐世子更生气了,「你是见着叶家那小丫头就失了魂吧?我叫你替我跟你娘道歉,你忘得干净就罢了,连你娘走了你都不记得去告诉我一声,养你有什么用,做老子的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你!」 徐泰然抓抓脸,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爹,你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叶姐姐好看罢了,又没别的心思,哪像你说的那样。」 徐世子冷笑:「连你老子都忘一边去了,还没别的心思,那我现在替你去向她提亲,你要不要?」 徐泰然眼睛一亮,但随即摇了摇头:「不行,叶姐姐有婚约的,我不能坏人姻缘。」 徐世子喷他:「有婚约又不是成了婚,看你这点出息,真不像老子的儿子!」 徐世子此刻虽然暴躁,但他其实很宠嫡长子,没怎么真格罚过,徐泰然也不怕他,就顶道:「爹有出息,怎么不自己去跟娘道歉。」 徐世子叫堵得窒了一下:「臭小子,就不知道为父分忧,我前一天晚上刚和你娘赔了罪,隔天又要去道歉,叫你爹的脸往哪里放?」 徐泰然道:「那爹就不要一直惹娘生气嘛。」 「惹都惹了,还能怎么样,你怎么不说你娘脾气大,我不过说错句话,就不依不饶的,现在更好,还直接去庄子上了,谁家媳妇这么做的——」徐世子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了,「臭小子,你还训起你爹来了,我先和你算账!」 他走上前,徐泰然不躲,老实地站着,由他拍了两下,徐世子就下不去手了,心烦地踹他一脚:「去去去,看见你就烦!」 徐泰然「哦」一声,走了。 徐世子在背后心塞地:「……」 养儿子真是没有什么用,老子这么不痛快了,连安慰都不晓得安慰一声! 第49章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童子清脆的背书声回应在村庄的小道上,悠扬动听,所以会出现两遍,因为背书的是两个人,前一个是叶明光,后一个是端姐儿。 不知不觉,沈少夫人领着小辈们在庄子上住了快半个月了,沈少夫人固然舒心,不用管家事也不用和丈夫斗气,孩子们更开心,连珠华都不例外。 这庄子离城二十里,要说也没什么特别景致,他们来的时候已是十月初了,霜降过去,稻米都已收割完毕,田里剩的稻穗都捡光了,放眼望去,只余大片空落落的田地,连田边种的一些树木的叶子都泛黄掉得差不多了。庄上建的屋舍同一般农户比算气派,但往金陵城里一放,就排不上号了,车队刚顺着唯一一条平整宽阔足以行车的道路进来的时候,这周遭景色简直可用荒凉形容。 但住了不上两三天,孩子们就都爱上了这里,没别的,地方够大,庄上全是沈少夫人名下的佃户,没外人,在田庄的范围内都可以随便乱跑。 珠华起初只带着叶明光,场地这么大,终于不用和跳绳踢毽子较劲了,她和叶明光天天早上起来,先绕着田庄跑一圈,跑完再回去吃早饭,庄上有个管事家的媳妇烙的一手好饼,酥香爽口,吃完继续出去晃悠,这回是晨读了,在广阔的天地里读书,跟圈在张家小小的书斋里又是不同的体验。 他两个总是出去,端姐儿又哪里呆得住,不过她才将六岁,晨跑肯定没有体力参与,就挤进了随后的晨读里,大约是摸过叶明光卷发的缘故,她一点也不怕生,由奶娘牵着,跟在叶明光身后迈着碎步,叶明光背一句,她也不管什么意思,跟着就学舌一句。 学一阵下来,回去还真能背几句给沈少夫人听了,只是有时会背岔了,两首窜一起去。不过这就够沈少夫人欢喜的了,同叶明光玩笑:「该给你开束修了,不知给多少合适?」 「我有钱,我给!」 端姐儿软软说着,就问奶娘要她的小箱子——她专有个精巧的小木箱,放着月钱及逢年过节收到的金银元宝锞子,只是这趟出来散心,当然不会把她的一点家当还带着了。 奶娘拿不出来,只能拿话哄她,端姐儿微微撅了嘴:「叶哥哥,我只能先欠着了。」 沈少夫人就笑,逗起女儿:「你可得记好了,回去要给人家,你要忘了,你叶哥哥还以为你存心赖账呢。」 叶明光终于找着说话机会,忙推辞道:「不要,我自己愿意带妹妹玩。」 他还真不烦端姐儿,端姐儿让教得好,从不乱发脾气,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只有一条让他有些无奈:好摸他的头发,有时会先问,有时小手悄悄地就过来了。叶明光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么,开口问了端姐儿就一副无辜脸笑眯眯,说:「哥哥头发好玩呀。」 头发不都差不多,有什么好玩不好玩之分?叶明光不明白,只好求助珠华。 珠华听他说「姐姐,小孩子好难懂」的时候差点笑出来,硬忍住了,道:「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去劝劝端姐儿,让她以后不要摸你的头发了。」 她觉得叶明光能忍端姐儿一直学他背书已经很不错了,不能过于压抑他,单方面地让一方无限度退让另一方,最终对两方都不是好事。 谁知叶明光想了想,却叫住她:「姐姐,算了,她也没使劲,随她去罢,再过一阵她腻了就好了。」 珠华忍笑道:「……好。」 回头学了给沈少夫人听,两个人都笑成一团,沈少夫人道:「你弟弟脾气倒好,我看比你还温柔些。」 珠华摇头:「光哥儿平时可不这样,不然我觉得好笑呢。」 就把好几年前叶明光为一碗蛋羹和表哥打起来,等长辈来了有条有理告状的事说了,然后总结道:「少夫人别看光哥儿长得秀气,其实他心里主意可正,一杆秤称得平平的,喜欢让人时才让,若不喜欢,他一点也不肯让的。」 她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有私心的,叶明光和端姐儿两个人在身份上不需讳言,就是有上下之分,但她不希望叶明光为此就要被端姐儿压下,在相处里自动低一格,更不希望别人这么认为,所以她点了一下。 沈少夫人听住了,待她说完,大加赞赏:「是吗?那么小就能把事说得条理明晰,真是聪慧非常,比你又强多了。」 珠华:「……」 难得在沈少夫人面前用回心机,又用歪了,箭倒插回了自己身上,膝盖好痛。 沈少夫人看着她的脸色,笑了:「珠儿,你别不服气,光哥儿越聪明,读书越好,你将来才越有依靠,你们姐弟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这情分足够弥补你没有父母所依的缺憾了。你那小女婿我没见过,也许现在看着不错,他家道艰难时,你没有弃他而去,你对他也算有些恩义,但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这恩义他一年两年记得,十年八年又如何?红颜未老恩先断,这种先例可太多了。」 她说着,略有些自嘲地一笑,「你看看我便知道了,家世,相貌,能为,哪一样弱与人?没过多久,他还是左一个右一个的纳人了,找的那些贱人,连替我穿鞋也不配,他却当成宝,为着她们来训斥我,连她们犯了错,那罪过都要赖到我头上两分,怨我没管好她们——我倒是想管,照我的管法,统统拉出去发卖了事!」 沈少夫人平常不是会开口诉苦之人,认识这么久,珠华还是头一回听见,大约是她有孕在身,情绪便格外敏感脆弱了些。珠华心下恻然,安慰地挨过去一点,抚了抚沈少夫人的后背。 沈少夫人拔高末尾那一句之后,情绪就平静了点:「我只是想想罢了,真这么管,他更该和我吵翻天了——为几个贱人弄出争风吃醋的模样,我丢不起这个人。你娘去得早,恐怕没人教你这些,我自己的日子不过凑合,也没多少好跟你说的,你不幸真遇上了坏的状况,只能自己想开些,别太自苦,熬几年,等你弟弟出了头,他就不敢太过了。」 第50章 珠华心下感激,道:「少夫人别担心我,苏哥哥还欠着我嫁银呢,他不会一边欠着我的钱一边还养什么妾,这个人品,我总是相信他的。至于以后,时日久长,他还完钱要动了这个心思,人心一变,那是没办法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就过我自己的日子,也难过不到哪去,不过没男人而已,跟没钱一比,可又容易多了。」 「……」沈少夫人摇头失笑,「罢了,倒是我多虑了,你比我还想得明白着呢。」 珠华默默想,那是她曾经见过比内宅广阔得多的风物啊,虽然如今已经失去,但她的眼界延续了下来,她就是不会把家庭男人当成她生活的全部,以为留不住男人,人生就是失败。 「我真心羡慕你娘。」已经打开了这个话匣,沈少夫人便禁不住又多说了两句,「想当年,你娘去世,你爹才中了金榜,青年进士,多么难得,京里多少人家想抢,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想占个先,说服你爹在热孝里续弦。你爹坚持不允,收拾了东西默默返乡,给你娘办完丧事,又隔了两年,才续娶了一房。他那时已经到外地上任,娶的这个妻子同在京里能娶到的自然是差远了。」 珠华感觉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凝神听着,听沈少夫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娘去的太早,你爹中榜后的风光她都没有沾到,算是个没福的人,可你娘能得一个男人这么待她,她都去了,还把她摆在自己的前程之前,倒又比一般人都有福气了,也不枉在世上走了这一遭。」 珠华听得眨巴着眼——所以,这位贵妇到底是爱她县令爹,还是爱她县令爹对她娘的情谊啊? 她有点琢磨出来了,也许在沈少夫人心中,县令爹开始不过是个年少时美好的影子,她嫁的丈夫要是能一心一意对她,她渐渐也就把这个影子忘记了。但不幸徐世子是个普通的豪门子弟,他循着一般豪门子弟的路线走,该纳妾纳妾,沈少夫人叫他伤了心,又不屑说,就憋着,心里不由自主把县令爹拿出来对比,这一对比,得不到的本来就占上风,何况人后来又去了,留下来的全是美好回忆,活人更没法和死人争,这个影子越印越深,却发泄不出,直到见了珠华,方一股脑全移情到了她身上。 珠华正认真想着,冷不防外面想起一个微粗的声音:「你不高兴我那些妾,为什么不说。」 这一下岔打的,珠华毫无防备,险些跳起来! 她浑身如浸凉水之中,目瞪口呆地见到布帘掀起,一个高大的男子踏了进来。 沈少夫人比她反应快些,愣了一愣就回过了神,低头往自己身边找了找,拿起一个迎枕就丢了出去:「这还要我说!徐盛你惯会赖人,如今还来倒打一耙,这样事也要埋怨我,你但凡脑子里装的不是豆腐就该知道我的意思,还要我说什么,你指望我再求你不成?!」 她气得喘起来,「你休想,我偏不说!」 虽然她气力不大,但这里内室狭窄,徐世子还真叫她砸着了,他抱着那迎枕要说什么,想起来先望了珠华一眼。 珠华也反应过来了,她几乎是瞬间把沈少夫人先前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简直运气爆棚,居然没有暴露出沈少夫人的遐思,不然以徐世子对付庶弟的手段,她这个「奸夫」之女可不知有什么下场。 被这一望,她识相地起身,溜着炕边轻手轻脚地出去。夫妻吵架,不管是沈少夫人还是徐世子都不会希望她在场围观。 站到屋外时,几个丫头听到动静已经守过来了,珠华放了心,跟这些下人们比,她其实倒是外人,也不方便再站着,当着她们的面去听人家主人的壁脚,就低声问着一个:「我弟弟和端姐儿在哪里?我去找他们。」 那丫头道:「先前听端姐儿说想去看庄后的柿子树,叶小公子和她在一处,想来应该是陪着去了。」 珠华点点头,谢了她,往庄后走去。 一路慢吞吞走着,她狂跳的心跳终于平复下来,再回想起沈少夫人最后骂徐世子的话,倒有一点点想笑:听着好耳熟,好像她也跟张推官放过差不多的话。 咳,怨不得沈少夫人和她投缘呢。 叶明光和端姐儿想看的柿子树长在沈少夫人的田庄边上,一共七八棵的样子,长在一处,端姐儿十分有兴趣,打数天前发现了以后,天天都要来看一遍。 此时柿子已经成熟,低矮处的累累果实都已让庄子上的人采收了,只剩零星几个长得太高的,或位于阴面熟得晚一些的仍挂在枝头,这两天陆续红成了一个个小灯笼,本差不多也能收了,但因端姐儿喜欢,便特意没有采摘,留在枝上给这位小娇女赏玩。 珠华依着丫头的话一路寻到了后庄,果见叶明光和端姐儿站在树下,稍远处跟着两个丫头和端姐儿的奶娘,而除此之外,却还多了一个珠华不认得的陌生中年人。 叶明光和端姐儿仰着头正和他说着什么,这陌生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相貌平凡,穿着交领短褐,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锄头上带着一点新鲜湿润的泥土,似乎刚才还在翻地,单这么看,好像就是个普通的田庄农夫。 但珠华确定他不是。 因为农夫不可能有他那么白净的皮肤,他扶在锄头上的手掌,连一个操劳的裂口都没有,更别提他脚下还穿了靴子——虽然是样式最简单的黑布口靴,但农夫下田,绝不可能舍得穿这种鞋,根本备不住磨损的。 这个时代的阶级差别,有时候会很鲜明地反映在外表上,想弄错都难。 「姐姐。」 「珠姐姐。」 发现了她的到来,两个小的抬头一起唤她。 珠华笑着走到近前,有点迟疑过后,还是向着那中年人蹲了蹲身,端姐儿年纪虽小,豪贵之家出来的,见了她的动作,不等她问出声,已经主动先给介绍:「珠姐姐,这是我大舅舅。」 大舅?沈少夫人有兄弟来金陵了?不对呀,沈少夫人的的兄长是平郡王世子,这种王位继承人同样也受到不能擅离封地的律令约束,怎可能忽然跑到金陵城里来挖地。 第51章 这应该是隔了房的远亲了,而且是不知隔了几道弯的那种——略近的一些,地位都低不了,多半也都在封地里关着呢。不过端姐儿叫得这么亲热,看来虽是远亲,两方处得关系应该是很好。 端姐儿认真地又给另一边介绍:「大舅舅,这是我珠姐姐,也是叶哥哥的姐姐。」 中年人扶着锄头,含笑点头,道:「小姑娘不必多礼。」 珠华直起身来,心里猜测着这大舅打哪里冒出来的,应该和徐世子没什么关系,不是一道来的,他这装扮,像是耕田耕了有一会了。珠华目光巡梭着,很快寻到了旁边有翻动迹象的一块田地——距离不远,只和这边隔了一条田垄,不过田垄中间却竖了一块石头。 没来田庄之前,珠华也许不认得这是什么,但现在她很清楚了,这是界石,竖在这里就表示着石头以外的田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她心里有了数,沈少夫人的亲戚,田地和沈少夫人的挨在一起很正常,看来是人家正在体验生活,忽然见到两个小辈叽叽咕咕地来,所以就停下手里的活,过来一起说话了。 端姐儿上前两步,牵起她的手问:「珠姐姐,是娘来让你叫我们回去的吗?」 珠华回神,低头笑道:「没有,是你爹爹来了,他和你娘有事商谈,所以我避出来,来寻你们玩一会。」 「我爹爹来了?」端姐儿欢呼一声,就要走,想起来又刹住步子,「爹爹和娘在商量事情?那我等一下回去好了,对了,爹爹不会马上就走吧?」 珠华哄她:「不会的,都没有见过端姐儿,怎么会走。」 虽然徐世子一句话暴击的技能点太高,可能没几句话就要被沈少夫人赶出去了,不过女儿在这里,他总是要看过才走吧。 端姐儿就甜蜜蜜地笑了。 边上的下人们也很开心,相视着露出笑容来。近身伺候的都知道沈少夫人是为什么来了庄上,虽然沈少夫人没拿下人撒气,但主人闹不和,下人总是要跟着有点胆战心惊,现在徐世子追了过来,两人和好有望,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端姐儿又和她献起宝来:「珠姐姐,叶哥哥好聪明,大舅舅问他的问题他都能答上来,我哥哥还常被考倒呢。」 珠华了然:原来先前是在考效叶明光,这倒也寻常,这时候凡念得起书的人家,长辈见子侄,问读什么书大概就和后世问「吃饭了没」一样,是必问必答题。 中年人摇头失笑:「泰然将来是从武的,不好类比。不过,明光这份聪慧,确实世所罕见,应该有家学渊源的缘故,不知令尊是?」 叶明光道:「我爹爹早就去世了,我读书是姐姐、二表姐和先生教的。」 珠华吓一跳! 这安利可卖得太虚假了,她哪教得出这种神童来?叶明光的进度现在已不知超越她到哪里去了,她领他替她吹嘘还把她排在最前面的心意,可人家要也考她两个问题,她立时当地就要露馅呀! 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看着光哥儿不要偷懒而已,书都是请的先生在教,小时候舅舅家的表姐也带着我们学过一阵子。」 「女子也都读书,可见是书香之家了。」中年人口气赞赏地道,「这么说,你们如今是随母亲寄居在舅家了?不知是哪户人家?我也许知道。」 珠华摸摸叶明光的头:「我大舅舅现任应天府推官,不过,我娘也已经去世了,如今只有我和弟弟依着舅舅住。」 中年人凝神片刻,轻「咦」一声:「你父是叶安和?」 珠华怔了下,点头——同在金陵城里,这沈家舅舅知道张推官理所应当,但他能这么快顺着想到县令爹,就有些出人意料了,而且说话的那个口气,怎么说呢,有点拿大的样子,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但又很自然,惹不起人反感。 「你父亲是个有能为的清官,只是去得过早,可惜了。不过如今他有后人如此,也是后继有人了。」 中年人和缓地抚慰了两句,然后便向端姐儿道:「我们去寻你父亲吧,既碰上了,我也当见一见。我们走慢一点,等走到了,他和你娘的事正差不多该商议完了。」 端姐儿本就惦着回去,闻言便点点头,松了珠华的手,转而由他牵着,慢慢一路往回走。 珠华牵着叶明光跟在后面。 她心里对这中年人还挺好奇,看他提起徐世子都没什么巴结之意,可见应该不是落魄贵族,但往金陵城里巴拉一下,就她所知道的那些个人家,又实在和哪一家都对不上号去。当面不好探问,想解开这个疑惑,只能等他和徐世子说话时,她悄悄问一下沈少夫人了。 一行人走至半途,刚遥遥望见前方的所居屋舍,徐世子大步迎上来了,他到众人面前站定,刚冲着中年人躬身行完礼,端姐儿就扑上去了。 「爹爹!」 她欢喜不已,乳燕一般扒着徐世子的腿让他弯腰抱进了怀里。 「乖宝,爹爹想死你了,你想不想爹?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用饭香吗?」 徐世子照着女儿的脸香了一口,又连声问了一串问题,把端姐儿乐得格格直笑,父女两个闹了一会,徐世子把她放下来:「乖宝,你先回去,爹爹有事和你大舅舅说,等忙完了再来看你,好吗?」 端姐儿脆声道:「好!」 徐世子便邀着中年人往别处走去了,珠华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虽然这短暂的会面中,徐世子和中年人几乎没有说话,但从一点举止里已经显露出问题来了,徐世子见中年人要躬身,中年人并不还礼,只是微笑而已;现在两个人一道离去,仔细观察的话,徐世子始终错后中年人一步的距离,这就算是平郡王世子亲至,徐世子也不至于执礼如此吧? 是平郡王本人还差不多。 ——所以这难道也是个王爷?可金陵城里没有封过王啊,这是旧京,怎么可能封给哪个亲王做封地。 第52章 珠华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想,可她又觉得不太可能,那中年人看着虽然不像农夫,可也没有多少矜贵之气,他和徐世子走在一起,徐世子比他像个豪族子弟多了,让人一看就想到鲜衣怒马之类的词句。 中年人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身后还跟着下人,她不好冒昧问端姐儿,只能揣着一肚子纳闷,忍着走到沈少夫人居住的大屋里。 屋里一个丫头也没有,沈少夫人脸色绷得紧紧地坐着,看到端姐儿,她的状态才松弛了些。 端姐儿上去,依着母亲的膝盖,快活地说起徐世子来了的事,沈少夫人勉强露出笑容应和着,端姐儿正开心没看出来,奶娘早已留意到了,心里叫苦,怎么似乎看着又是闹起来的样子。 守着端姐儿说了几句,她忙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姐儿,你饿不饿?我才听说厨房做了新鲜的奶果子,少夫人似乎有些累了,我们去吃果子,等会儿再来好不好?」 端姐儿在外面跑了两趟,小肚子里确实有些空空的,就点头应了,懂事地让沈少夫人休息,又要拉珠华和叶明光一道去吃果子。 珠华随口扯了理由推辞了,只让叶明光和她去。 小孩子们出了门,珠华终于可以问一问沈少夫人了:「莫非是世子爷又惹少夫人生气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了,似乎他的脸色还好。」 沈少夫人冷笑:「他当然好了!」 得了,又崩了。 珠华只好劝道:「少夫人消消气,世子能从城里过来看望少夫人,也算是有心了,若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少夫人只当他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别和他计较,更不值当往心里去,白把自己气着了,他恐怕还不知道,何苦呢?」 「谁和他计较了。」沈少夫人恨恨地道,「他也没说什么,进来站了不到半刻钟,听说皇兄来了,立马就掉头出去了,哪里管我的死活——你还说来看望我,我哪里有这样的脸面,要不是他要和皇兄碰头,我就在这里住到明年,只怕也想不起我来!」 原来这回不是话多说错了,而是话少晾着沈少夫人了—— 等等。 珠华微张了嘴,她听到了什么? 皇、皇兄?! 沈少夫人的兄弟,不管远得隔了几房几辈,也不可能姓到「黄」去吧? 珠华很有点晕晕的,这回她要再对不上号,就白穿了几年了。 这金陵城里,确实住着一位沈少夫人的堂兄,未曾封王,然而地位又胜过所有有名号的王爷。 因为他是一条潜龙。 ——当今太子。 太子是八年前来到金陵的。 当时金陵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日日倾盆,雨水排流不及,淹了半个城区,地势洼一点的地方能没人头顶,好些道路都被阻隔,百姓只能尽量减少出行,留在家中,静待雨势转小,积水退去。 这场持续暴雨给城中百姓带来了许多不便,但还不到灾患的地步,因为区域只在金陵及周边几个县城一带,再往远去的州府都受波及不大,长江水位没有受到太大压力,不致造成洪灾。 但对于朝廷来说,由此带来的后果并不亚于一场洪灾——因为看守太/祖孝陵的镇守太监在巡视时发现,不知是否受连日暴雨影响,孝陵的碑亭有几处出现了城砖轻微松动的迹象。 这座碑亭全名神功圣德碑亭,建筑四四方方,内里置着先帝为太/祖所立的神功圣德碑,碑文为先帝亲自撰写,记录着太/祖一生功绩,是孝陵陵区的门面建筑,这里出了错,是了不得的大事。 更为要命的是,这座碑亭是先帝迁都之后建的,当时先帝已迁往新都城,天子不能擅离国都,于是折中之下,便由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继续留在金陵督建,现在城砖松动,这锅毫无疑问在皇帝身上。 消息报上来,皇帝大为紧张,祖陵兹事体大,一般官员不能叫他放心,派了太子亲往查看并主持加固修复事宜。 太子带领一帮特意从工部下属调拨的工匠驾临金陵,此时雨势已经歇去,探视之下,发现问题并不严重,便针对松动的几处进行了补葺,同时彻查整个孝陵,确认无恙后方上表奏报。 皇帝接报松了口气,但他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碰上这种关乎祖陵的事,自然是要请教一下上师的。 ——其实此时皇帝还没有信道到沉迷的地步,他所以选择问道,是有客观原因的。因为别处都没事,单建龄最短的碑亭出了问题,那总得有个理由,这理由不可能往回追溯到修建时候,那作为主事者的皇帝脸上就不好看了。 上师就靠哄皇帝吃饭,岂有不明圣意的,扶鸾之后,给出的答复一点也没提建筑本身,而是表示:这是因迁都之后,龙种尽离旧都,太/祖独自在地下居于孝陵之中,没有血脉相伴,天长地久,想念子孙,所以松动了城砖,传达圣意。 这真是哄乡下老太太的说辞,然而梗不怕狗血,合用就好。皇帝被撇得清清白白,十分中意,便当即下旨,命太子暂且不要回京城来,就在金陵呆着,陪伴太/祖英灵,尽一尽孝心。 太子:…… 这一尽就尽了八年。 期间也有臣工上折奏请召回太子,怎奈皇帝正从此时起入迷修道的,原先让太子在金陵不过为扯一层布遮羞,后来渐渐就真把道士的话当真了,以为祖陵有事,就是想念血脉,那太子要回来,岂不是又要出事了? 坚持不允。于是堂堂太子,不得不远离中枢,呆在旧都里,一年里除了往孝陵三大谒五小谒,就再没别的事可干了。 也有官员曲线救国,言道不叫太子回来就不叫罢,对应着新京,旧都也有一套小朝廷,以金陵为中心点的南直隶下属十四个州府,太子既在金陵,正可让太子代为管理,习练政事。 第53章 前文说了,皇帝是个聪明的皇帝,他虽然修道,但他很明白自己在道人之前首先是个皇帝,当操天下权柄,南直隶范围不算太大,然而却包括了朝廷最富饶的几个州府,粮食,商业,文治,哪一样都名列前茅,怎可能交与他人之手? 哪怕是太子也不行,好好窝着,等老子死了,才轮到你。 太子就只好窝着了。 …… 珠华是知道太子在金陵城里的,但是怎么说呢,身份地位差得太远,潜意识里就觉得和自己不可能有什么关系,便刻意去想都难想到。 现在当然还是没关系,不过能凑巧碰一面,珠华已经觉得有点做梦感了。 她以一副梦幻的神态往沈少夫人身边挨了挨,小小声地感叹:「我居然见到太子了呀——真是不敢置信。」 未来的国家最高领导人啊,面对面地见到了,她还搭了几句话! 沈少夫人一腔不平都叫她一副没出息的样逗没了,捏她的脸:「殿下出来的少,你没见过寻常,但也不用这个样,一点世面都没见过似的。」 「我是没见过世面么。」珠华老实道,「我见过最有威权的除了老太太外,就是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先要笑,忽然反应过来:「小丫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珠华让她一说,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连起来听有歧义,忙道:「夸,是夸。」 沈少夫人仍是斜睨她:「还有一个吧?你怎么不说?」 那不是怕惹毛你么。珠华讪笑。 沈少夫人叹了口气:「那个惹人烦的,他要是有你一半眼色,我也不至这么憋闷了。」 沈少夫人这个身份,过得再不好,也是不可能和离的。珠华只能往宽里劝她:「先前世子曾问您侍妾的事,可见也有一点诚意,您不如顺水推舟,提出遣散试试?」 沈少夫人摇头:「不中用,这些卖了,后头的慢慢又来了,他自己找的,长辈赐的,外面那些巴结他的人送的,前狼后虎,又有什么差别?」 她说着往后面的大迎枕靠了靠,幽幽继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免不了这个风气的,凭你是个天仙也不成,三年五载,照旧寻常了,你要闹,反说你嫉妒。说起来倒是你聪明,主意也拿得定,那时若依了我的话,退亲进来嫁给泰哥儿,恐怕也免不了走我的老路,我这个做娘的管天管地,管不到他房里的事去,你便委屈,也只好如我一般忍着罢了。」 珠华不好再说,沈少夫人都无法,她就更管不到徐世子了,何况她和沈少夫人是一种人,叫她们与妾去争宠,就算明知有好处,那也是不屑于的——要变心就变去,她反正不要折腰干这么恶心的事。 就不再提,转了话题道:「原来太子殿下是特意来找世子的?他打扮得那样,我还以为是碰巧呢。」 沈少夫人问了问是哪样,就笑叹道:「那倒不是刻意,我这个皇兄一向以简朴为德,亲事耕农也是寻常——唉,他叫打发到金陵来,一呆这些年,什么差事也不给他,天天只是闲着,皇上不给任命,他也不便接触城中官员,不自己找点消遣,还能怎样呢。」 这其中八卦珠华听过一点,闻言深为太子掬一把同情泪:不过是来修个碑亭,谁知道修完就回不去了呢?一国储君,莫名其妙弄成个守陵的孝陵卫一般,简直太倒霉了。 所以说,宗教普通人信信还罢,一旦皇帝被绕进去,略一举手投足都牵连天下,可能引起的风险实在太大了,政教是绝不该合一的。 沈少夫人现在也是成日闲着,顺口就又和她说了一句:「再有三五个月,翻过年二月里就到皇上的六十圣寿了,皇兄上了折子,奏请明年回京贺寿,不知批下来了没有。皇兄今天来和世子爷碰头,应当就是为了此事。」 当晚时分。 徐世子和太子商议完事情回来,沈少夫人见他独自一人进来,问他:「皇兄呢?怎么不请回来一起用个饭?」 徐世子摇摇头:「我请了,殿下心情不大畅快,推辞了。」 沈少夫人听这话头不好,忙道:「难道皇上做大寿也不许皇兄回去?」 徐世子道:「可不是,皇上这也太过了,殿下的奏章写得那么恳切,结果皇上还是老一句,让殿下在金陵好好陪伴太/祖,替皇上尽孝道。殿下没有明说,不过我听那话,似乎有假如太子离金陵,祖陵在皇上圣寿期间出事,那叫皇上如何过得去的意思——这不是扯淡吗?那帮子挨千刀的道士,蒙蔽圣听,弄得天家骨肉分离,还要扯是为了孝道,哪天这帮人失了势,我必要上书,统统剁了了事!」 沈少夫人皱着眉:「阁老们知晓,没有劝一劝吗?」 徐世子道:「内阁现在万阁老当家,他跟皇上一个鼻孔出气,皇上说什么,他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什么时候驳过?」 「这小人!」沈少夫人恼怒地骂了一句,又压了压火气,「罢了,横竖皇上子嗣不丰,皇兄做了这么多年太子,将来正位的只会是皇兄,万阁老这会儿得意,连皇兄都不放在眼里,我倒要看他将来什么下场!」 「万阁老也不傻,我听说,他近来好像挺关心二殿下的。」 沈少夫人诧异地挑高了眉:「二殿下才六岁,就是个不懂事的奶娃娃,生母也不过是个嫔,他还指望着能用这个奶娃娃换下太子来不成?这叫不傻,我看他是傻透了心。」 徐世子道:「就是奶娃娃,皇上才喜欢呢——」他压低了一点声音,「我琢磨着,皇上让太子殿下留在金陵,除了看守祖陵,似乎也有点不想看见他,就要把他打发在外面的意思。皇上年纪越长,疑心越重,虽然殿下韬光养晦,什么政事也不干预,但皇上春秋已老,殿下却正鼎盛,此消彼长,皇上看着他心里如何舒服?太子做得越长,日子越不好过,这种例子史书不绝。倒是那个奶娃娃,反而能提醒陛下仍旧龙马精神,暮年仍能令嫔妾有孕。这男人的心理啊,你们女人不懂,我明白。」 第54章 「这些歪门邪道的本事,你就懂!」沈少夫人听得啐他一口,「我可不信,二殿下有哪点能和太子殿下比了,万阁老打这个主意,我看他是白日做梦。」 外间传来轻微的桌椅移动及碗碟摆放声,徐世子笑着起身:「我也不过闲说几句,谁说万阁老就能成功了?我看他也是做梦。走罢,不说了,先吃饭去。」 一时饭毕。 徐世子去隔壁看望端姐儿,沈少夫人扶着腰,有点慵懒地回去内室,丫头们抬过水来,服侍她洗浴过后,铺床展被,扶她上床歇息。 过不多时,她朦胧欲睡之际,忽感觉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只见一盏昏灯下,徐世子披散着头发走了进来,他身上只着中衣,犹有水汽,当是才洗浴过。 沈少夫人不快地挡了挡眼:「你怎么不回去?」 徐世子走到近前,往床边坐下脱鞋,嘴里道:「这个时辰了,城里早宵禁了,我回去做什么。」 沈少夫人推他:「那你去旁边睡去,我叫丫头给你收拾间房出来。」 徐世子不动,嘿嘿笑着转过来俯身,想去摸她的脸:「还生我气呢?我不过说错句话,这都多久了,你还记着。」 沈少夫人拍开他的手:「少自作多情了,谁有空成天和你生气。我现在身上不便,又伺候不了你,你在我这里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找你的红红绿绿去,她们盼着你,可把眼睛都要盼穿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盼着她们。」徐世子又伸过手来,到底捧着了她的脸庞,「你这半个月不在家,我都没别的心思,有不识相的来往我书房送汤,还叫我骂走了,我一个都没搭理她们。」 沈少夫人别过脸去:「我才不信。」 「你不信,你来查查——」 沈少夫人忙甩开他拉着她往下探的手:「谁管你有没有,和我没关系,你别烦我,我要睡了。」 徐世子叫连番拒绝也不恼,直接合身压了下去,沈少夫人挣扎了一番,撼动不了,只得在间隙里喘着气道:「你有点分寸,我现在不成。」 「我知道,知道……」徐世子安抚她,又粗声笑道,「你下回可别那么闷葫芦似的,你心里有事又不说,那我哪里知道,谁想得到你这个年纪了,还能有醋劲呢,我只当你不耐烦看见我……」 「——你才这么大年纪了!」沈少夫人大怒的声音飘扬出来,「你给我走开,我就是不耐烦看见你,快出去,出去!」 又一次踩雷的徐世子忙矮了半截:「我不是这个意思,谁说你年纪大了,我没提这个字眼么,你不要乱想——」 外面,守门的两个丫头红着脸对望一眼,捂着嘴偷笑起来。 再往上,秋夜的天空广阔无垠,星子如棋,缀满整个夜空。 徐世子在庄上住了三天才走。 珠华尽量闪避了,只安心带着叶明光,端姐儿因有父亲在,多数时候依着父亲,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 及到徐世子在清晨独自离去,珠华听闻很有点惊讶——她为着避嫌,这三日都没往沈少夫人房里去过,并不知他夫妻相处如何,但从丫头们来往的神色看,应该算是融洽的,并未再次闹翻。既如此,沈少夫人何以不跟着一道回府? 「我来时和老太太太太说了,要住到年底方回,如今他一来我便回去,那把我的话当了什么?」沈少夫人神情淡定地道,「我自嫁入徐家,难有偷闲之时,如今在这里住得很好,若不是不能不回去过年,我还住得更长呢。」 ……看来沈少夫人这主意也拿得很定。 贵女的身份不是白说的,徐世子敢养小妾,沈少夫人就敢在心里摆个白月光,还敢光明正大照拂白月光的儿女(也就是她了咳),被惹烦了抬脚就走,都不必顾虑家中掌事权力旁落——哪个妯娌的身份还能比她高?她都不用怎么依赖丈夫,自己便能碾压了。 沈少夫人瞥一眼她:「怎么,这乡下地方简陋无趣,你住得腻了,想回去了?」 珠华回神,忙摇头:「我在这里也自在着,能多住一段最好了。现在回去,我小姨八成还没走,她一心寻我不痛快,我先就这么走了,把她干晾在家里,她这会不定怎么憋着气,就等我回去为难我呢。」 沈少夫人摇了摇头:「你这丫头还是傻,张巧绸何足为虑?那不叫阴着的狗,咬人才凶。」 珠华略茫然:「嗯?」 她微张着嘴,眼神明亮懵懂,晨光自窗扉处投射进来,映照着她半边脸庞欺霜赛雪,直有惊心动魄之美,然而她本人毫无知觉,只是呆呆坐着。 沈少夫人禁不住抬手,轻轻摸了一把她的脸颊,微笑道:「你难道不知自己身怀巨宝吗?」 珠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的意思来了,很不大好意思:「这、我长得是有一点好看——」她说这句都觉得有点脸红,忙带过去,「不过哪里能说上巨宝了。」 说句不大要脸的话,她这一二年来,每常照镜子也有被自己迷住,感觉自己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常常被自己美一脸;不过毕竟做美人时间不长,离开镜子之后她就忘记了,照常行止动作,摆不出美人的谱。 ……其实也是不知道怎么摆,而且说不准是镜子清晰度不够,拔高了她的美貌值呢,反正她是没法真拿自己当什么大美人自诩。 沈少夫人抬手摆了摆:「我只问你,这几年来你常来往我府里,别家的一些姑娘们你也见过不少,可有在容貌上胜过你的?」 珠华吭哧着说不出话来,这么一回想是没有,可要照实回答,也太羞耻了,饶是她脸皮不薄也说不出来。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问你,你这个模子再长两年,凭是什么贵婿也嫁得了,你仍旧甘心嫁给你那举人小女婿吗?他读书上虽有长才,然而要等他熬出头,与你封个能涨脸的诰命,又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去了。」 第55章 「没诰命我也一样过嘛。」珠华这回自然了,「我觉得苏哥哥也许不能大富大贵,但拼个衣食不愁还是不难的。这日子对我来说就够了。」 沈少夫人挑挑眉:「确定你不后悔?」 珠华坚决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道:「少夫人,我还有句实话没说,我苏哥哥长得可英俊了,我看见他就舒心,我觉得他那张脸,可比什么身份地位还难得。如少夫人所说,也许我能另外找着比苏哥哥家世好的,但哪能保证相貌品行也合我的意,我到时候要是不喜欢,天天看见他就烦,那就是给我造个金屋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招出这个话是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态,沈少夫人都和她抱怨过徐世子了,她要瞒着自己的内心不说,好像她不够意思似的。 沈少夫人嘴角抽动着:「……你想得很好。」她说着想了一想,终究忍不住笑出来,「只是,你这实话也太实在了。」还没有哪个小姑娘这么明白地和她说择婿的重要条件之一是看脸呢。 心下却是妥帖,这若不是把她当成极亲近的长辈,是断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就笑着接道:「既如此,你就要小心一点你那个小舅舅了。」 珠华想到先说的咬人的狗不叫的话,立时警惕:「他怎么了?」 「是世子来提了两句。」沈少夫人轻描淡写地道,「说他买通了我们府里的小厮打听,问世子是不是有意收你。」 这恶心的! 珠华感觉寒毛都倒竖了,不及答话,忙先交握着搓了搓手臂。 沈少夫人见她像个猫似地整个炸了毛,倒笑了:「不必往心里去,世子提起来也生气呢,说他难道在外面名声就这么差,让人以为他会对有婚约的小姑娘下手。」 珠华气得骂一句:「自己贱,看别人都以为和他一样!」 别的且不论,亏得如今她和沈少夫人处得熟了,沈少夫人知道她绝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单这一问就有可能挑出她们的间隙来,男女之事,本就微妙已极。 沈少夫人道:「世子知道他不是个好货,已经命人暗地里打过他一顿了,只是我们这样人家,盯着的眼睛多,等闲也不好弄出人命来,由着他再蹦一阵子罢。我才写了信,把个中详情尽述,送去给我母亲了,如今先等着回音,再看看下一步如何处置。」 珠华忙起身行礼:「多谢少夫人。」 沈少夫人不在意地拉她重新坐下:「不值什么,我有了身孕,虽没精神理会这些事,但本也要同母亲说一声的,她便管不得父王纳妾,总要知道纳回去的是个什么玩意,心里好有个数。」 珠华点头。 沈少夫人见她仍有些心神不宁,想到她什么也没做,凭白叫舅家亲戚接二连三地暗害,可怜得很,又安慰起她来:「莫怕,你在这里住着,你那小舅小姨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我告诉你,不过叫你长个心眼,你那小舅不会平白无故来我们府上打听那个话,多半是见你生得好,打算着拿你也去攀个什么高枝了。」 珠华怒极反笑:「我要真攀上了,第一件事就是回头弄死他。」 她跟张兴文基本没正面打过什么交道,张兴文不熟悉她,大概才会有这个妄想,以为能像卖妹妹一样,把她也卖了,再跟着从她身上捞好处,哼,做梦! ——她杀气腾腾放狠话的模样把沈少夫人逗笑了,因为跟她略鼓的脸颊真是太不搭。 「行啦,我瞧你大舅舅倒还算是有些底线,当不至于把你待价而沽,单是你小舅,还没本事无声无息把你卖了。好了去吧,我看见光哥儿先巴着窗子来望过一眼了,大概等你一道去读书了。」 珠华「嗯」一声,揉了把脸,把表情揉松弛了,方跳下炕去了。 再过得几天,李全来了,他是奉张推官之命,来告诉珠华平郡王府打前站的人已经到金陵了,下的纳礼随后就到,估摸着就是这几天,张巧绸就该出嫁了。 「那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回去贺喜吗?」 李全却摇头,低声道:「三爷的情形有些不对,上几天忽然带着一身伤回来了,不知怎么弄的,正院里传出话来,倒好像有些怪着表姑娘的意思。老太太十分生气,但表姑娘在这里住着,她不好过来,也不能如何。老爷让人打听到那边暗里的算计,是想借着二娘子出嫁的时候,把姑娘哄回去。虽暂还不知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总是不怀好意。」 他歇了口气,继道,「所以老爷让我来告诉一声,表姑娘就别回去了,这时候那边气势正盛,假如起了冲突,表姑娘恐怕要吃亏。便那边有人来请,表姑娘只装个病,撑过这几天去。」 珠华本也没打算回去,但张推官能让人给她带这个话,总是有心了,就道:「我知道了,李叔替我回去谢过舅舅,我和光哥儿在这里一切都好,请舅舅不用担心我们。」 李全应诺去了。 又隔一天,还真又有张宅的人来了。 居然是马氏。 这要没个准备,小姨出嫁,二舅母来请,名义上全是长辈,珠华还真不能挺着说不回去,那她的名声就好听了。 如今就不妨了,守庄的侍卫来报,珠华飞快跑回屋,躺上床盖好被,屋里本就点着火盆,再多搬来一个,她又抱着汤婆子捂着,等马氏守完了一层层的通传,终于能进屋时,她已经是一副面红耳赤,发热出汗的模样了。 陪着的摘星垮着一张甜甜的脸,叹气道:「都是婢子们的不是,贪图跟姑娘一道在外面跑着玩,没有及时劝姑娘回屋,结果让姑娘受了风,就病倒了。」 马氏:「……」 她能说什么?是质疑国公府的下人没有照顾好珠华,还是埋怨珠华身子弱?便是心有怀疑,也不可能说沈少夫人的丫头扯谎,要去找个大夫来给珠华看看。 只好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去了,回去把还没捂热的十两银子心痛地还给了张老太太。 第56章 张老太太如何气恼自是不消细说,只是女儿的高枝正在眼前,这时候也无暇他顾,只得罢了。 张兴文倒还存着坏水想忙过这一摊再吐,谁知又过一阵,珠华还是没回来,倒从平郡王府里来了信,要他过去,说张巧绸十分得王爷宠爱,给他在王爷面前求了差事,要他过去使唤呢。 张老太太和张兴文尽皆大喜,现成的前程来了,张兴文暂且也顾不上珠华了,忙忙收拾了行李赶去了。 田庄上,沈少夫人慢条斯理地收起才收到的信,听着外间传来的读书声,翘起嘴角笑了——今日下了初雪,几个小的没法在外面跑了,沈少夫人便把他们读书的地点安在了旁边,现在叶明光在练字,珠华教着端姐儿在背诗,此起彼伏的读书声,比什么动静都来得动听。 这种安宁从容的日子,要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可惜呀,快十二月了,离着年关也没有多远了,她再拖,也拖不上几天了。 「娘!」 丫头打起帘子,底下冒出端姐儿欢喜的小脸来:「我又新会背一首诗了,背给娘听呀?」 沈少夫人含笑起身:「好啊。」 京城的年节,与一场大雪一同而至。 扯絮般的雪花飘飘洒洒,一夜之间便覆盖了天地万物。 随苏长越一起上京的李家大小子福松天还没亮便叫接连不断的炮竹声吵醒,没法再睡,只好揉着眼穿衣起来,门一开,不由惊喜地「哇」了一声。 他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头一回来北方见着这么大的雪,新鲜得不行,他年纪也不大,过了这年才十六,顽心仍在,当下也不怕冷,扑到院子里蹦跳着玩了好一会,还堆了个歪七八扭的雪人,然后方有点醒过神来。 ——天哪,如今宅院里就他一个下人,这么厚的雪,一脚踩下去都没到脚脖子了,扫起来得扫到什么时辰去? 却也没法,只好哭丧着脸去找扫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到柴房旁,却见一名身穿墨蓝棉袍的少年已先拖着把竹编的大扫帚出来了,他吓一跳,忙赶上去要接过来:「公子,你的手是拿笔的,可不敢干这事。」 苏长越露出一点笑容:「无妨,我在家时也扫过的,成日坐着筋骨都发酸了,这下正该动一动。」 他说着绕过去走了,福松个子不及他高,不好硬抢,再也是几个月处下来,知道他为人确无一点架子,便依言罢了,另取了一把扫帚跟上去。 两个人先到门外,把门前一片地方扫了,拿了早买好的炮竹来,点了引信堵了耳朵,在门前放了。 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天生就带着喜气热闹,两人对望一眼,因人少而生的冷清都被驱散了一些,不由相视一笑。 再返回去继续扫院中的雪,从门口倒着往里扫——因为大年初一照习俗是不能动扫帚的,会扫走运气和财气,然而院里堆着这么厚的雪,不扫到明日就冻结实了,逢着这种不能不扫的情形,人们又发明出了一种折中的法子,即从外往里扫,垃圾不倾,把运道仍放在家里。 家中再无旁人,倒也不用扫得太干净,能在中间扫出一条能供人行走的小道就够了。 日头渐渐高起,扫雪也渐渐进入尾声,福松抹了把额上的汗,振奋地加快了点速度。 终于扫完,他向苏长越道:「公子快去歇一会吧,我去厨房弄些早饭来。」 苏长越放好扫帚,点点头:「有劳你,送我书房里来便可。」 他转身去了,福松佩服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大年初一都勤读不缀,怪不得人家没满二十就是举人老爷了呢。 福松做饭的手艺只算凑合,平时两人的早饭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巷口就有好几家早点摊子,方便又便宜,只是如今尽皆在家团圆过年去了,除非穷疯了,等闲谁也不会在大年初一还开市。 凑合着吃完,福松抱着一个拜匣,跟苏长越分头出去拜年。 苏长越要去的是几家苏父生前极相熟的人家,如今他回京城,必得他本人上门方显诚意的;福松的拜匣里则放的是苏长越事先写好的门状,此门状与平时往别家做客拜访时投的名帖形似,但又略有不同,是为拜年专用,上面写着些拜年的吉利话儿,专为应付往来较少、关系一般的人家,不用进去拜会主人,只要送封帖子表表心意便成。 一路所见的官家衙门、商会店铺全封着门板,但街上并不萧条,出门拜年的人们来来往往,顽童们穿梭其中,打雪仗的,放炮竹的,堆雪人的,兼有几个举着草把子卖冰糖葫芦的,热闹非常。 福松眼前一亮,摸出铜板来,上前买了一根冰糖葫芦,顺嘴同那小贩搭了两句话:「今儿还上街做生意啊?」 小贩笑容满面:「没小爷的福气,我们小本生意,一年到头就指着这几天能多赚几个了。」 「那祝你生意兴隆发大财啊!」 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哟,谢您吉言!」 除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外,京城里其实也还有那么三五个处所没有歇年。 比如说:锦衣卫。 两个身着便衣的锦衣卫笼着手,懒洋洋地踢踏着脚步在街上巡视,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慢慢拐进了苏宅所在的这条巷弄里。 「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大年初一都不得消停,硬叫撵出来巡街,不知道有什么好巡的,老子又不是干的五城兵马司的差事。」 「可不就是最近太太平了,才只好从别人嘴里抢食了么。」右边的锦衣卫嘴唇轻动,「总这么安闲无事,皇上养着我们干什么使。」 左边的锦衣卫撇嘴:「得,你觉悟高,哥比不得你。」 「王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我们百户大人,几年前投上了机缘,一下就连升两级,从总旗直接爬到了百户,现在我们在街面上喝冷风,他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呆着,整点年菜,喝点小酒,有事动动嘴就成,自有下面的人跑断腿,这日子你不想过?」 第57章 左边的锦衣卫火气散了:「嗯,这倒说的是。」 右边的锦衣卫就继续道:「这机缘,不是那么好得的,百户大人是运气好,抄个御史家里能抄出来五万两,在指挥使大人的心里都挂上了号,我俩哪能有这个侥幸,也能随随便便碰着?——就有,这机缘也不会自己掉下来砸你头上,得靠自己发掘。」 左边的王哥听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小林,到底是你年轻,脑子好使些。不过,唉,你哥都这把年纪了,也指望不上什么横运了,能升个总旗,将来把儿子的路铺平点,哥也就知足了。」 「王哥可千万别这么说,小弟年轻,哪有王哥见多识广,多少事都等着王哥指点呢——嗯?」 他停下了脚步。 王哥警觉地左右张望:「怎么了?」 小林却指着他脚下的一地散落红纸,道:「王哥请看。」 王哥:「……」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炸开的炮竹吗?大过年的,每家每户门前都有,照习俗这一天都是不会扫走的。 他心里糊涂,碍着面子不肯开口问,后辈都指明给他看了,他还看不出不对,这也太丢份了。 小林很有眼色地主动道:「王哥,这就是小弟才提到的那家——他家败了家业,在京里呆不住,早已搬回老家去了,宅子里应当一个人都没有,这事隔三四年了,门前怎么会出现放炮竹的痕迹?」 ——苏长越回京不过一个多月,大半时间又都是闭门苦读,锦衣卫不会闲得来盯他一个毛头小子,因此还当真不知道他进京赶考的事。 这两人正好是当年带队抄苏家的那个总旗的手下,总旗回去把银两奉上,因立了这功而扶摇直上,手下们羡慕不已,才分外对苏家印象深刻,若不然,换了一般的锦衣卫即便从苏家门前过发现了也不会如他们这样在意。 王哥一下醒悟:「这是他家有人回来了?」 小林和他对一对眼神:「多半是,我们打听一下看看。」 锦衣卫干这个是一把好手,两人各自分头,在巷弄里转了一圈,不过一刻钟功夫,再碰头时已都有了答案。 王哥略有些乍舌:「他家这小子倒有出息,算算时间是一出孝就去乡试了,一考就中,这么点年纪,已经有本事来试金榜了。」 小林低声道:「我想起来了,当年百户说过,他考童生试时是案首,当年才不过十五岁。这样人,大概就是那些文官说的读书种子了。」 「就是命不好。」王哥眼睛发亮,他略微激动地哈出一口白气,「他老子成全了百户,如今该他来成全我们了。这消息报上去,怎么也能给我们记一功吧?」 「光报上去可不够,我们本就干的是刺探消息的差事,这点功劳,不过得两句嘴头上的夸奖,三五日就教人忘到脑后了。」 「那依你怎么着?」 「王哥,我们见了百户大人,除了把这件事报上去以外,还得再主动争取另外一桩差事——百户大人当年抄了人家的家,该拿的不该拿的一样都没落下,还不慎惊死了人家的娘,这仇结在这里,百户大人是断断不会乐意看见苏家重新起势的,这就有我们的活干了。」 话点到这个地步,王哥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会试里给他动点手脚?」 小林嘴角划过一抹笑意:「百户大人一定会想法这么干的,这活与其留给别人,不如我们顶上,前后功劳叠加,这分量才重了。」 王哥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我们现在就去见百户大人,等见了面,就这么说……」 两人一路低声商议,出了巷弄。 为手下们所羡慕的成百户其实并未在家中消闲,锦衣卫的人情往来少些,一般文武百官家都不必去的——谁家大过年的要见着锦衣卫上门,那是喜事变丧事的节奏。 不过锦衣卫总也有些需要拜年的人选,比如说本部上司。成百户就刚从直属的千户家里回来,听到等在家中的手下禀报,他脸色阴晴不定了一会,勉励了两句手下,重新披上大氅,出门飞马往万阁老家去。 巧得很,万阁老也是刚刚回府,皇帝刚炼出了一炉仙丹,他进宫捧场去了。 毕竟有年纪的人了,大年初一还要这么来回折腾,万阁老略有疲惫,听到成百户的禀报,他没怎么放在心上——阁老大人整垮的人家多了,个个都要灭门,阁老也忙不过来。这些都是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不过既然撞上来,而且看着还真有一两分能成气候的样子,那阁老也不介意防微杜渐,顺手摁下了。 便你来我往,商议了几句,万阁老可以确保会试当天进贡院监查的锦衣卫必定有成百户这一支,而余下的事,就交给成百户了。 苏长越亲去拜访的人家不算多,不过苏家现今没有车马,年节里也没处租去,他只能靠两条腿走着去,及到正午,这阖家团圆之际,即使人家极力相留,他也不便留下用饭,还得走回家去吃福松凑合的手艺。 吃罢歇息片刻,出门再把剩下的两三家跑完,该尽的礼数才算全了,揣了一袖红包踏雪回家——他虽衣着不显,但本人人才生得太好,就是气质冷一点也没人在意,去拜年的人家老太太、太太们反夸他沉稳,给拜年红包都是双倍地给,推了人家还不高兴。 进门时见福松已经回来,小跑着来迎他,便顺手塞他两个:「拿着,你跑一天也辛苦了。明天没什么事了,若有哪里耍花灯开戏,你想去都可以去,只是晚上需回来。」 福松兴高采烈地接了:「多谢公子!公子和我一道去耍呀?」 苏长越摇摇头:「我就不去了,会考在即,我要专心攻读,不能浪费时间了。」 福松心道,你哪天没在专心攻读,什么时候浪费过时间呦。不过知他心志甚坚,也不多劝,捏着红包殷勤地道:「公子,你先歇一会,我去弄晚饭,材料我都准备好了,今天晚上我们吃锅子!」 第58章 他一路说着,陪着苏长越到书房,替他把火盆的火重新笼旺,然后蹦蹦跳跳地往厨房去了。 苏长越则在书桌前坐下,沉静了心思,拿起早上出门前翻到一半的书卷看起来。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张家要热闹得多。 此热闹非过年的热闹,而是掐架的热闹。这场架和正院东院都没关系,和珠华呢,也没多大关系,不过因为一点历史遗留因素,让她擦上了点边。 话说这日一大清早,张家诸房也在准备出门拜年,主要分了两路。 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是不用出门的,只要等着儿孙们来磕头拜年就成。这两路是大房和二房,张推官和张兴志的交际圈实在没什么重叠之处,钟氏和马氏同理,这不分也不行。不过张推官这路带上了张良翰,二房对此也就满意了,出了门各自分头不提。 张兴志和马氏起初是一道的,慢慢随后的行程又有所不同,马氏妇人家话多,逢着那等上门拜年人多的人家,一屋妇人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男人赌钱了谁家老婆偷人了,她挤在里面听得兴兴头头,一呆能呆好半天。张兴志渐渐没了耐性,甩手说累了,要回去,马氏兴致正高,也不管他,就叫他先走。 张兴志便当真走了,提前回了家。 但过了没多大功夫,马氏自己也呆不住了,提脚出门——她是被气走的,妇人们扎堆说八卦,说着说着说到了她头上去,听别人的闲话乐呵,听自己的可就没这么愉快了,要说人家也不算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就是有一户妇人问了问张芬的亲事,流露出一点想结亲的意思。 这户人家从商,相对于张家二房来说,家里正经有点家业,然而马氏的眼光已经被张莲张萱两个人的夫家拔高了,她觉得自家女儿就算不比张萱,比着张莲找个差不多的总成吧? 她以为自己定的目标不高,怎奈别人家并不这样觉得,张推官也不是专业做媒婆的,几年里连着办了两个女儿一个侄儿的婚事,已经是忙得脱不开身了,没有精力再管张芬,钟氏倒给牵了两回线,二房俱不满意,便也罢了,毕竟张芬父母双全,没有她一个伯母非要包婚配的理。 大房给找的都不称意,凭自家的交际网更找不着合适的了,一拖二拖,这年一过,张芬就上了十八岁。这个年纪是真的不能再拖,马氏心里着急起来,把要求也放低了,但再低,她也看不上一个家里开卖油铺子的——要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商贾家还将就一点。 她那股瞧不起人的劲嘴上收着,但脸上没藏住,那妇人看出来了,自然不快,不敢明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两句张芬的年纪,「好心」劝她可要抓紧,女儿家的好年华可就这么几年,别错过了。 这种儿女婚嫁是妇人们最喜欢说的,当下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马氏被附和得心堵无比,再呆不下去,随口扯了一事,跟着也走了。 也没心情再往别家逛去,闷闷地回了家,谁知道,撞见了更让她心堵的一幕! 一进二房院落,她就见秋芳往外跑,脚步惶急,差点撞上来,猛然刹住见着她,表情一下变得恐惧。 马氏心里正不快,抬脚就踢了她一下:「小贱人,惯会装样,你见着鬼了?!」 秋芳没敢躲,站着挨了,抖着嗓子道:「回太太,没、没什么。」 这要没什么就怪了,马氏收拾她是手到擒来,不上两句话,就逼出了秋芳的实话。 ——说来简直奇葩:张兴志和魏妈妈勾搭上了。 还让张芬捉了奸。 现在在下人住的后罩房那里闹开了,小丫头跑来报信,秋芳赶着去劝和。 「……」 马氏脑子都是懵的,脚下倒还清楚,掉头飞快就往后罩房的方向走。 二房屋舍距离下人房最近,没几步路就到了,刚一近前,就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哭的不是魏妈妈,而是张芬,因为事发当时,她的庶弟张良勇正在附近摔炮竹玩,听到里面传来吵闹的动静,好奇过来一看,正看到张芬上前要打魏妈妈,他为了保护魏妈妈,跑进去用力把张芬往后一推,张芬虽比他大了好几岁,但一来没有防备,二来本身身娇体弱,让这一推,转头扑到了门框上,把鼻子撞破了。 于是马氏看见的这个场景,就是张芬流着鼻血呜呜在哭,张良勇有点吓住地站在一旁,张兴志和魏妈妈匆匆忙忙地在穿衣服。 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直接噎过去! 「你——」她热血上头,脑中空白了一瞬,才冲上去骂出了下句,「你这个王八,你对得起我!」 她骂的是张兴志,厮打的却是外袄还没穿好的魏妈妈。张兴志忙闪到一旁,他连貌美还给生了个儿子的秋芳都不大管,何况魏妈妈?这妇人都三十五了,长得也寻常,要不是主动勾上来,他又看她一身皮肉还算白腴,才懒得同她有私。 他睡魏妈妈,大概就等于不睡白不睡,不过魏妈妈对他那股跪舔的劲儿是马氏和秋芳都没有的,所以睡了几回之后,他倒也睡出一点不同的趣味来了,今天提早回来,便是有点惦记上魏妈妈这一口,捡个空子来放松一下。谁知道这么巧,先叫女儿撞破,马氏前后脚地也回来了,他总是有些理亏,就闷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马氏出气打人。 他想作壁上观,但魏妈妈先还不敢动,待叫打得受不了了,岂有不来望他求救的,挣扎着扑过来,嘴上求着饶,一边想往他背后躲。 张兴志叫牵连进去,没头没脸地也挨了几下,魏妈妈挂着他如救命稻草一般,他撕扯不开,不得不出声劝解:「行了,你也该出够气了,这事算我不对,一时糊涂,不过你也不能把她打死吧。」 他不说话还罢,这一说话虽然他本人真没有要护着魏妈妈,但听到马氏耳里他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怒气又盛三分,骂道:「我就打死她又怎么样,一个做奴婢的贱人,还能叫我给她偿命不成!」 第59章 说着又打,但她先在外逛了半天,体力有所消耗,打了几下再打不动了,想起来扭头瞪秋芳:「你是死人呐,还不过来揍她!」 魏妈妈躲在张兴志旁边呢,秋芳如何敢过去?刚抬起脚,见张兴志眼一瞪,她一吓,又畏缩回去了。 马氏气得骂了她两句,秋芳也不还口,只把头埋得低低的,抑制住快要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她等这个局面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初魏妈妈叫扔去后罩房里变成做粗活的下人,她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她就发现了魏妈妈在私下偷偷接触张良勇。 在魏妈妈来说,她也是没办法了,同样是下人,做乳母和做粗使可差太远了,魏妈妈原先就没怎么吃过苦,现在一道干活的下人们知道她是被原主和新主都厌弃的,欺压起她来没有顾虑,她的日子更加难过。 府里唯一还跟她有一点情分的只有张良勇,虽知他年纪小,能起的作用有限,但没有别的出路之下,她也只能去巴上他了。 秋芳恨得要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居然还不放过她的儿子,怪不得她人走了,儿子也还是跟她亲不起来! 秋芳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个主意。她绕了好几道弯,借着别人的口给了魏妈妈提示,让她意识到与其指望张良勇,不如搭上张兴志。 ——她对此才不嫉妒,她跟张兴志这么多年了,唯二的儿子都生了,又落着什么好处?她对这个男人早就没有一点指望了,凭他睡谁,她也无非这么过。 魏妈妈此前从未动过这个心思,并非她持身坚贞,而是她自知生得一般,靠勾引男主人而往上爬是不太现实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真被逼到了这份上,又时不时叫人在耳边怂恿着,她牙一咬,豁出了面皮去——居然成了。 她在欢喜的同时,秋芳也在暗喜着,为了撇清自己在这其中的干系,秋芳一直没有发作,耐心地等候了许久,且不敢直接和马氏去告密,而是又绕了道弯,把张芬绕了进去。 事情就有这么顺利,没想到马氏也随后回来了。 现在这场面,是板上钉钉,魏妈妈再也别想在张家呆下去了。 她算得不错,马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自家男人在女色上是个什么德行,这么多年夫妻做下来,马氏也算心中有数,跟张兴志的账可以回头再算,当务之急必须先让魏氏滚蛋! 马氏真是多一眼都不想看见她了。 以魏氏的年纪相貌,她根本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万没想到她还能翻出这花样来,要早知道,当年就该早早把她处理了! 只是没有在大年初一卖人的,总得等年后。 马氏恨恨地让人先把魏妈妈捆去柴房里关着。 冷静了点,才想起来安慰女儿,丫头弄了布巾来敷,张芬的鼻血此时已经停了,把口鼻那处擦净了,倒还好没留下什么外伤。向南枝 张芬恹恹的,什么话也不想说。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陡然间撞见这事,对她的刺激还是挺大的。 马氏见她这样,又气又心疼,一边让人去叫珠华过来,一边逮着张良勇又骂了一顿。 珠华才是一头雾水呢,她过来的时候张兴志已经收拾好躲回二房去了,她没见着伤眼的现场版,听到马氏兜头冲了她几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的惊讶过后,她「噗」一声笑出来了。 这位二舅舅真是太不挑了。 马氏气得倒仰:「你笑什么?!你家的人干出这等丑事,你还好意思笑!」 珠华哈了一声:「二舅母,谁是我家的人了,好几年前我就说不要她了,是二舅母要收留她,现在出了岔子,往我头上赖什么?譬如我从别家买个奴婢来,她在我家做错了事,我还往回去找她前主人的账不成?」 马氏叫堵的无话可回,珠华当年撵魏妈妈可不只一次,都叫她保下来了,哪知今天砸了自己的脚。 再要撒气,珠华明显不是个软柿子,捏她一下,能喷自己一脸,还不够心塞的,只好多话不提,忍着忿然问她要魏妈妈的身契。 珠华轻松地道:「我才都说了,二舅母想不到吗?魏妈妈不是我家的人,身契自然也不在我这里,我早就交给大舅舅了,二舅母要做什么,等大舅舅回来,同他说去罢。」 魏妈妈的身契是她在某年春日里整屋大洗晒时翻到的,既然再也不打算要魏妈妈,那眼不见为净,魏妈妈现在混在张家的下人里,她就索性把身契塞给张推官去了,这该甩的锅,她早就甩了。 马氏不知道这一节,有点呆住。 珠华问她:「二舅母寻我还有事吗?」 马氏「……」她只有摇头。 珠华客气地行了礼退出,然后一路笑回了小跨院。 靠着这个笑话,珠华整个年节里心情都不错,马氏陆续又闹了几场,珠华总有新鲜热闹听,很是打发了时间。 不过年节过后,马氏叫人来把魏妈妈卖掉等后续事宜,她就没有空再去关心了,因为元宵一过,再要不了多久就是会试的开考日子了。 钟氏房里有一尊白玉观音,珠华认真地天天跑去许愿,她本来不信这个,不过当此关头,能抓着个安慰心里还是要平静一些——就算可能很小,不过说不定苏长越运气好,连战告捷,就是中了呢。 哪怕离万阁老更近了一步,也还是希望他能中。 二十岁的进士,诱惑真是太大了。 ——菩萨保佑,苏哥哥一定要中呀。 二月初八,夜半三更。 一弯弦月悬在天际,投下一点清冷光辉,时值宵禁时分,整个京城都沉睡在夜的静谧里——只除了一处。 京城东城区处,一片灯火通明,映照着方圆十数里如同白昼,人挨着人排了好几排长长的队伍,站在头里都望不见尾,这些人喧哗吵闹,则又把这一大片地方搅扰得像个极大的市集。 第60章 ——但这些人却不是什么赶集的小贩商人,而个顶个堪称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能在这个时辰,站在这个地界排队的,身上都已背了举人的功名,便不再往上考一步,此时也可以做个体面的乡绅了,要是家中有点权钱,更能通上关系直接捞到个官做。 在几支队伍的最前列,灯火掩映下,静静矗立着一排五开大门,中间三门上有牌匾,依次为「天开文运、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这就是会试贡院的大门了,为天下所有未入仕的读书人心心念念,又有别称为龙门,比这座龙门更有吸引力的,大概只有紫禁城里保和殿的金殿大门了——那是最终殿试之所,能踏入那里,一个进士是稳稳地跑不掉,差别只在名次而已。 苏长越现在就排在其中的一支队伍里,他挤在这些平均年龄怎么都上了三十的举子们中实在是太醒目了,队伍一直在调整中,周遭不断地有人走,也不断地有人填补进来——倒不为别的,主要是大家都想找着同乡站一处,这么多人搜身抄检不是个小工程,不知得排到什么时候,能在考前听听乡音,和同乡混一处交流交流心里总是安慰一点。 新人来了见着苏长越就要侧目,有人疑心他是来送考的,有人好奇心重直接就开口问了,苏长越前后也站了两三个同乡,都是乡试中认得的,此时凑到一起了,同乡里出了这么个少年举子,都觉与有荣焉,抢着替他答了,然后自豪地沐浴在对方惊叹的目光中。 又惊叹掉一位仁兄之后,站在苏长越后面的一个青年摇头晃脑地叹道:「唉,失策,失策,早知我不该和小苏站在一处,我这个年纪的举人,换个地方也能羡煞一片人等了,如今倒好,小苏光芒太盛,盖得我只成凡夫俗子了。」 他的年纪确实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生得圆头圆脑,看上去十分可亲,名叫司宜春,同苏长越在省城乡试时认识。他眼神好,先前硬是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寻着了苏长越,拖着另一个同乡梁开宇挤了过来。 梁开宇与司宜春是乡试前就熟识的,两人差不多年纪,又在同一家书院读书,关系很好,梁开宇吐槽起他来也不遗余力:「司兄,醒醒,小苏除了年轻还有脸,你就只有前者而已。」 司宜春表示不服:「怎么啦,哥哥哪里不英俊了?我家那一片哭着喊着嫁给我的姑娘可多了,我这回要走运,能过了会试,那也是探花的有力竞争者好么?」 梁开宇:「哦。」 司宜春被他的冷漠伤害了,扑上去掐他,两个人闹着,把网巾都整歪了。倒也没人管他们,二月夜里春寒料峭,别人也不是规规矩矩站着,乱走乱跑的多了去了,只要不整出太大动静来,一旁守卫的军士只做未见。 直到过一会儿,忽然一声鼓响。 一直旁观的苏长越出声提醒:「司兄,梁兄,别闹了,要点名入场了。」 都是打乡试场上过来的,司宜春和梁开宇两个也知道这鼓响是是什么意思,忙各自整理了衣裳,重新站到队伍里排好。 他们站在队伍大约中段的位置,离轮到也还早着,慢慢又重新交谈起来。 司宜春感叹:「我本想着男儿事业未立,何以家为,可惜我爹不懂我的志向,给我下了死令,不管这科中不中,回去必须得要成亲。唉,看来我大小连登科的梦想是不太可能实现了。」 梁开宇无语道:「司兄,你这个年纪还不成亲,司伯父没直接把你绑入洞房,已经是慈父了好吗?」 司宜春理直气壮地回道:「所以我考虑过后,打消了逃婚的念头,我也是个孝子啊。」 他说着又羡慕起苏长越来,「还是小苏好,不用着急,这科不中,再拼一科也不算晚。」 苏长越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哦,我和司兄一样,不管这科中不中,过后也将成亲了。」 他很少主动说起自己的私事,司宜春和梁开宇知道他的出身,自然对他家的惨事也有所耳闻,都很有分寸地不予细究,此时听他竟肯在婚事上插言透露,尽皆纳罕。 司宜春好奇心大起,抬手就勾他脖子:「小苏,快告诉哥哥,是何方佳人?你见过吗?性情如何?你的运气可不要像哥哥这么差,摊上个母老虎——我爹给我找这么个媳妇,不说对我心有歉疚吧,还要怪我名声浪荡,一般好人家女儿不愿意嫁给我,你说,有这么当亲爹的吗?」 梁开宇在后冷不丁道:「你才不是说哭着喊着要嫁给你的姑娘们多着呢吗?」 「……」司宜春若无其事地只当没有听见,催苏长越,「小苏快说,」他还又加了个问题,「对了,美吗?」 他前后加起来抛了一串问题出来,苏长越很有耐心地答他:「是我爹从小给我定下的亲事,见过几回,是个又美貌又端庄的姑娘。」 「端庄呀,那可没什么意思。」司宜春脱口评论,完了发觉不对,忙往回找补,「这是我的拙见,我们所好不一定相同,小苏你这样的配个端庄的姑娘正好,要是那等开朗爱闹的,恐怕要被你这少年老成的性子闷住。」 梁开宇幽幽地继续补刀:「我们知道,你好河东狮那一口。」 这下几个周围听到他们谈话的举子都憋不住笑出声了,司宜春先要做生气状,眼睛刚瞪起来就绷不住了,哈哈哈也笑了。 这么说笑着,队伍随之缓慢地向前移动,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他们终于靠近了龙门。 这时候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了,因为龙门前除了负责搜检的军士和监临官之外,还站着两排十分招眼的人物。 飞鱼服,绣春刀。 这帮锦衣卫们,才是真正的大爷,便是心高气傲的举子们也不敢掠他们的刀锋,老老实实地保持秩序等候着。 又一刻之后,轮到了苏长越等三人,依次被从头到脚搜检一遍,唯一携带的考篮也被翻了个底朝天,都无问题之后,方被允准进入龙门。 第61章 贡院里的考棚并不按地域分,乃是被打乱了的,开考当夜才会贴到外墙上,三人排队前先已从墙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此时简单整理了下被折腾得乱糟糟的仪表,拱手互道了几句勉励祝福之语,便就此分别,各自前往自己的考棚。 新都在先帝手上才迁过来,迁都是个烧钱如纸的绝大工程,历经换代之后,新都里至今仍有些配套建筑因人力物力等原因没跟上来,比如这京城贡院就是一例,只有外面大门是巍峨肃穆的,里面的考棚之简陋狭窄,从这一个「棚」字就可以看出来——乃是用木板和苇席等物搭起来的,还比不上乡试时的府城贡院,虽然一样狭窄,好歹那是间砖瓦建的号房。 然而也没得挑剔,就这么个破考棚,能坐进来已经算人中骄子了。 苏长越一路找自己的考棚一路打量,只见地方虽破,戒备却极其周密森严,竟是每个考棚前都站了个军士,最大限度地堵死了夹带作弊的路。 苏长越倒放下心来,看守越严,对他这样不想作弊的人倒是越公平的——且他情况还和别人不同,在他来说,这些军士彼此间也能互相监督,若有暗地里的人想栽赃他,断绝他的科举之路,买通他考棚前的一个军士容易,把周遭一窝都买通就基本是不可能了。 他找到自己的考棚之后,把考篮安顿好,就放心地趴到面前的桌上——其实就是一块木板,合眼补一补眠。 板下有放着一个火盆供考生取暖,要在室内也凑合够了,但这棚子处处漏风,那点热气根本存留不住,环境如此,不可能真的睡熟,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时,苏长越自动醒了,端正坐好,把笔墨等一一从考篮里取出,摆放在桌面上。 辰时初,所有考生进场完毕,贡院大门合拢,同时开始发下考题答纸。 苏长越在等候中拿到了考题,他却没有看,而是微微探出一点头去,把目光定在了刚刚从他面前巡场过去的一排锦衣卫的背影上。 ——会试监考森严,除了固定看守的军士外,还有人在不定时巡场,这一任务人选不定,各武职部门都可能被抽调,这一场轮着的是最影响考生心情的锦衣卫。 苏长越盯着他们并不为他们身上碍眼的飞鱼服,而是巡视他这一片的一排四个锦衣卫他先前都留意过,现在,里面有一张面孔,换过了。 说是不定时不定员巡场,然而其中也是有法度的,比如先组好了四人一组,临阵就不可能再互相乱掺换人。 为免引起考棚前的军士注意,苏长越很快缩回了头,把目光放到手里的考题上。 题目不难,他看在眼里,却无丝毫欣喜之意,心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沉。 他把考题答纸都放去一边,开始挨样检查起自己携带进来的物品——他已经够小心了,能确定自己身上没有问题,考场内也动不了手脚,但先在门外搜检时,负责给他搜身和翻检考篮的是两个人,因为同时进行,考篮难免有离开他视线的瞬间,假如那时就给他添了点或换了点什么,他真会疏忽过去。 一通细致检查后,一无所获。 苏长越沉思片刻,也许是他多想了? 贡院内的明远楼上一声鼓响,正式答题开始。 他定了定神,决定再等一等,便拿起墨条,一边在砚台里磨起墨来,一边在脑内依据题目构思起文章。 打好大概框架时,那一排锦衣卫巡过一圈,重新又绕过来了。 苏长越这回没有遮掩,他侧过头,直直地盯着自前方而来的那张换过的面孔。 谁被这么盯着都会发觉的,那锦衣卫的目光同他对上,瞳孔微缩,旋即喝道:「你这举子,不好生看题,胡乱张望什么?」 「大人见谅。」苏长越低了头。 那锦衣卫没再说什么,一排人走过去了。 苏长越低垂着的面庞上,牙关紧咬,面色冷硬——那个锦衣卫的反应够快了,但对视的一瞬间还是暴露了一件事。 他认识他! 那一瞬间,他不是看一个陌生无礼的举子的状态! 这就够了,虽然他找不出有什么不对,但他的东西,一定是被动过手脚了。 考生的分棚排号开考前才会贴出,密密麻麻的考棚又足有三四千个,即便是以锦衣卫的能为,也只能在开考后才锁定他,所以心有不轨的这个锦衣卫还需要经过换场的程序,才能换到他这里来,预备下手。 场外的负责动手脚,场内的负责中场揭穿,这脉络一经看穿,就很分明——虽然也有一小部分可能到此仍是他多想了,但他赌不起。 放弃这一科不过浪费三年,而如被栽赃成功逐出科场,他举人的名号能不能保住都两说,更别提卷土重来了。 苏长越拿起用惯的羊毫墨笔摩挲了片刻,定下决心,放下,右手臂缓缓垂下,手背向下,往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火炭挨去。 此时开考不久,他一字未写,这便受伤自逐,便是锦衣卫也没有借口强要翻查他的随身物件—— 手背已感觉到火苗炙热的温度,快要舔上之际,忽听明远楼上,连着九声鼓响。 考场上登时一片哗然,无数脑袋从考棚里钻出来。开考不过半个时辰就击鼓,还响这么多声,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考棚前的军士们不得不维持秩序,厉声道:「请各位相公安坐棚里,不得喧哗,不得交谈,更不得起身乱走,违者以舞弊论处!」 军士们的话还是有用的,辛辛苦苦爬到这一关,谁也不想被白白逐出,便都各自按捺了心绪,等着随后的说明。 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来了,有近前眼尖的考生认出竟是本次会试的主考,礼部尚书王墨。 依惯例,总主考官都是在明远楼中坐镇揽总,一般是不下来亲临考场的,如今竟由他亲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呃,这位主考官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好似死了爹一样? 第62章 王尚书岂止是神情哀痛,连眼圈都泛红了,他站在无数考棚之前,环视考棚里探出来的无数个好奇脑袋,口气沉重地开了口:「本官刚接到宫中急报,圣上——驾、崩了!」 王尚书这一句话经由层层传播下去,片刻功夫已传遍整个考场,如一道惊雷,劈在数千考生心中,把心都劈得焦焦的。 这——什么情况啊?! 位置靠前、亲耳听到王尚书说出这一句的考生们尤其震撼,脱口便想问一句什么,嘴巴张开了却全都失语。 ——问什么哪?问王尚书真的假的? 这考场里考生考官军士杂役等加起来快上万了,王尚书就是活腻了也不敢当着万人面前诅咒君父驾崩,除非他九族都一起活腻了。 所以,皇帝陛下是真的——崩了? 终于有反应灵敏一点的考生想起来提问了:崩看来是假不了了,那是怎么崩的?这么突然,崩得大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啊。 但王尚书已经没空搭理这些考生了,他心里有数,他被关在贡院里,消息比别人肯定是慢了一步,这消息在开考后半个时辰送来,皇帝本人说不定是在夜半搜检或更早之前就已经崩了,先一步得信的重臣已经进宫,把皇帝的身后事宜商量得差不多了,能抢的政治资本也抢得差不多了,才往外公布发丧,把消息送过来,叫停会试。 能任会试主考官原来是十分光耀之事,如今却成了拖后腿的桎梏,王尚书的心情怎么会好?他只再匆匆撂了一句「本官要立即进宫」后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这里的后续解释安排等差事,就交给了副主考官及把守考场的军士们。 副主考官姓施,现在翰林院中供职。施学士简单宣布了几件事体,其一自然是皇帝驾崩,会试终止;其二考生们可以出场,但等他们出去之后,京师肯定已经戒严,太子现在金陵,在太子从金陵赶来之前,这个戒严状态应该都不会解除,所以他们不能返乡,要在京里再住一段时间;其三,在京期间,必须遵纪守法,这期间如有闹事犯法,从重从严处罚。 「诸位能坐在这里,也是十年寒窗辛苦而来,可要自珍自重,好自为之!」 说完最后一句忠告后,施学士命人打开龙门,放考生们出场。 一个个憋足了劲的考生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力气一下都不知泄哪去了,茫然地各自收拾东西,在军士的维持下依次走出考棚,离开贡院,出来见到大片灿烂朝阳时,才大梦初醒似的,重新活泛了起来。 一时没人离去,以同乡为单位,迅速重新聚集了起来。 有考生夹着考篮扳手指算:「上届、上上届、上上上届……这起码几十年,没有过这么短时间的会试吧?」 旁边的考生搭话:「岂止几十年,我看上百年都没有过!」 司宜春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时不时跳起来,好在苏长越和梁开宇的心情也是无法言喻,急需找人倾诉,互相找寻着,好一会之后,三人终于碰上了头。 司宜春张口就咋舌:「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碰上了!」 梁开宇纠正:「是我们。」 司宜春从善如流地改口:「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们碰上了!」补一句,「百年一遇了吧?」 梁开宇道:「百年也难遇。」 ——因为皇帝驾崩而取消当年科举之事属于平常,但皇帝崩在会试当日,考生都入场了,临时叫停的,真是世所罕闻,翻遍史书都翻不到。 「皇上龙体素来也算康健,没听说有什么贵恙,怎么会这么骤然就——?」这一句司宜春是压低了声音问的。 梁开宇也低声回道:「皇上住在深宫,就算有什么不妥,也不会到处嚷嚷,你我又如何得知?」 司宜春摇头:「不对,我还是觉得这事出得突然,你想,如果皇上心中有数,自知春秋不久,那不管怎样也该提前把太子从金陵召回来吧?」不至于像现在,太子连君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这个角度切得妙,梁开宇也无话可答了,便陷入了思索中。 「请各位相公速速散去,不要聚众在此!」 这是施学士见他们迟迟不走,派军士出来撵人了。 在这个紧张敏感的关头,众举子们倒也不敢不听话,三三两两地挤着,慢腾腾各奔东西。 除了震惊之外,大家别的情绪还算平稳,没什么人为浪费掉这一科而失控,因诸人都知晓,依惯例,新皇登基后多是要开恩科的,不过这一年时间,众人还耗费得起。 苏长越先一直没说话,他的心绪比司梁二人复杂得多,太多情绪堵着,反而不能像他们一样随便出口了。此时和着他们一起往外走,到岔路将分开告别时,才开了口,先把自己家的地址报与了他们,然后道:「司兄,梁兄,你们在京里若有什么不便之处,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来寻我。」 司宜春笑道:「好。」 苏长越便欲走,想一想这两人皆不像通庶务的,又提醒了一句:「你们路上见着布店,莫忘了扯两尺麻布,若迟了,恐怕难寻。」 天子驾崩,举凡天下官军百姓俱要戴孝的,麻布必然要遭抢购。 司宜春一拍脑袋:「是这个理!我们在这里废话半天,不及你一句有用。梁兄,快快,我们快走,那等大户人家一买都是整匹整匹地买,可不能叫他们给买光了。」 周遭听到他们对话的举子闻言也忙加快了脚步,一帮人急行军般直寻布店而去。 苏长越倒不需要现买,数年前他父母双逝,当时备的还留下了一些没有用完,如今只要回家寻出就好了。 他提着几乎没有用过的考篮,独自往家走。 及到家中,他种种激越的心绪终于平复得差不多了,先往父母灵前去上了一炷香。 第63章 贡院外众人都在议论皇帝骤崩之事,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太子被放逐金陵,万永作为内阁首辅,不曾出言帮过一句话,只一心附和皇帝,太子对他不可能有好感,如今轮到太子上位,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仇人,其实也没有刀枪不入,撕下那身虎皮,内里不过是个凡人。苏长越脑中响起珠华孩子气的诅咒,目中划过一丝笑意,也许真是叫她咒着了,只是目标不那么准确,从万阁老滑到了皇帝身上。 这也不错,如万阁老这般国之大蠹,轻易死去未免便宜了他…… 几年间,苏长越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自己被仇恨扭曲淹没,只这一刻,望着牌位上他亲手篆刻的父母名讳,他放任了内心的可怕蔓延。 来说一说皇帝陛下的崩驾。 简单来说一句话:药不能乱吃。 要说皇帝修道修了这么多年还是修出了点门道的,比如他就知道道教主分两大派,全真和正一,前者属丹鼎,后者精符箓,他用时也是把这两派分开了。 丹药这一块,不能一竿子全部归类为邪物,有些确实是有效用的,能治些小病,逢着荒年,道观也会出面舍药。 但皇帝的情形不一样,他是抱着长生的心去吃,这种丹药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成分,那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皇帝是在夜半时分忽然过去了的,他的日常和道士差不多,要做晚课,听了道士的忽悠,还神神叨叨搞什么月华之下内省丹田之类的把戏,睡得就比较晚,打坐完之后,再服一颗新出炉的仙丹,才上龙榻安寝。 就是这颗丹药吃坏了。 几乎是立竿见影,服下去挣扎了一会就没了气。 服侍的一殿宫女内侍好悬没吓疯。 太医院几个德高望重的太医接讯连滚带爬地赶了来,老胳膊老腿跑得快飞起来,晚了,人过去得太快了。 一殿人傻了好一刻,才想起来往外面送信——皇后已逝,太子远在金陵,宫里无人做主,也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只能找朝中重臣来主持局面。 第一个收到消息的是万阁老,因为他正在值房当值,离内宫最近,傍晚时皇帝还曾把他叫进宫,把丹药赐了他一颗呢,万阁老谢了恩,满含感激地当面吞了。 此时听着皇帝吃丹药吃死了,万阁老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也跟着厥过去。 飞奔进宫,看了一眼皇帝的遗体,哭都来不及哭,转头就扯太医让把脉,倒还有点理智,没直说让救命,而是说他先前给皇帝试过药,此刻看看他的脉象,查是哪里不对,好找出皇帝的死因。 几个太医面色凝重地轮番把过,会诊后给出结论:万阁老没有问题,除了些本就有的老年人毛病之外,余者都很正常。 这就奇怪了,不过万阁老劫后余生,吓出一身大汗后,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处理皇帝的身后事宜。 讲真,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要说最不想皇帝崩逝的,非万阁老莫属。 这自然不是因为他和皇帝有多么深厚浓重的君臣情谊,而是皇帝去得这么突然,这么不是时候,他毫无准备,手里的局刚刚布到一半,啪嗒,跌地上摔了个粉碎。 关于太子上位将对他不利这件事,外人看得见,万阁老自己心里更明白。 要说万阁老也不是成心和太子作对,太子是个温厚谨慎的性子,未去金陵之前,每常见万阁老都含笑主动招呼,万阁老没吃撑,当然也不会无端给太子难看,那时两方的关系虽不热络,但也不坏。 转折点出现在太子被困于金陵时,储君没有孤悬在外之理,数年间许多人都上书劝皇帝把太子召回来,独有站在群臣巅峰的万阁老,却是一言不发,巍然不动。 万阁老别的稀松平常,在巴结皇帝看皇帝眼色行事这一点上,真是做到了一百分,皇帝没有召回太子的意思,那就不召,万阁老坚定地站在皇帝这一边,连太子私下遣人给他送了亲笔信来含蓄地托他说情他都没搭理。 ——现在万阁老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哪怕写封信回去敷衍一下也好啊! 那时太子远离中枢已有五六年,虽身份贵重不致有人走茶凉之虞,但影响力衰减无可避免,而万阁老正值人生巅峰,皇帝第一,他第二,甚至他内心深处渐渐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太好哄了,只要顺着他就行了,就可以换取到无边的权力。 人的野心是一步步滋长上去的,万阁老终于把目光盯向了储位。 一直拍皇帝马屁其实也是很累的,人家做的是臣,他做的是狗,一代做完,以后还要给下一代接着做,这种日子想一想,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万阁老决定要为自己的未来努力一把——谋朝篡位难度太大,换个储君还是很可以想想。 他就奔着这一点努力去了,眼看着已经有了些成效,只要再给他十年,不,哪怕五年的时间,他就能成功了! ——万万没想到,皇帝撂挑子撂得这么突然,别说什么五年十年,多一天都没有。 二皇子要是个成年皇子,本身自己聚集了一堆势力,那万阁老还能努力一把试着把他强推上去,然而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今年不过七岁,母族也一点都指靠不上,全指着万阁老一个人,万阁老本事再大,没皇帝给撑腰单凭自己也办不到啊——话又说回来,二皇子要是也成年了,不好控制,那万阁老也犯不着折腾这一出了。 总之,不管心里多么滴血,也只能挥别往事,着眼当前了。 万阁老立在寝殿中,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速招锦衣卫指挥使来,由他亲自带队,飞马连夜出城,以最快速度往金陵迎太子回朝登基。 第二个命令是召禁军统领,着他调兵圈死万寿宫那边的道士们,皇城自然同理,好在此时深夜,皇城本就处于封禁状态,倒不需要特别变动,只要维持下去就可。 第64章 第三个命令,才是召集内阁另几位阁老并九卿等重臣来,共查皇帝暴亡缘故。 一帮重臣进宫后对此如何震动骇恐不需细叙,次辅最先回神,抹泪道:「当先迎太子为上!」 万阁老表示已命人去了。 重臣们纷纷侧目——不要脸的老狐狸,该他说话的时候装死,这时候跳出来抢首倡头功! 抢到功劳的万阁老心情并不甚好,他跟太子间的结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开的,伏低做小的日子在后头,这狗生没完没了,万阁老想一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就拉着脸再下第三个命令,把负责试药的那个道士和内侍都押过来。 能入皇帝口的东西,都要先着人试过,确定无毒才能供奉到皇帝面前,仙丹也不例外。这一共有两道关卡,出炉之后,先由炼丹的道士自己试服一颗,再由皇帝身边的内侍服一颗,之后才轮着皇帝吃。 两个试药的从床上被揪起来压到重臣们面前,又困又害怕,看到龙榻上面色已渐渐变得青白的皇帝,更直接吓尿了。 但他们是活生生的。 太医依次检查过后,确认他们和万阁老一样,一切正常。 再查药。这次的仙丹是才出炉的,连试药加赐万阁老并皇帝本人服下去的一共四颗,还剩下六颗。 寝宫里的贴身太监把装仙丹的那个玉盒找了出来,要递给万阁老,万阁老没接,道:「你吃一颗。」 「阁、阁老——」太监吓跪下了。 文臣拿太监们一向不怎么当人看,次辅冷声附和:「皇上中毒而崩,尔等近身服侍之人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你吃了这药,若此时仍能不死,证明药没被人动过手脚,说不准倒能留一条残命。」 太监抗拒不过,只得抖着手拈了颗金光闪闪的药丸,吞了下去。 万阁老这才接过玉盒,看了看剩下的仙丹,确认同他先前吃的一样,转交给太医去查探。 太医们碾碎了一颗,围成一圈细细嗅闻分辨:「甘草、刺五加、枸杞、三七……」 正经还都是些抗疲劳抗衰老的中药,太医们辨了一圈,也没辨出什么毒物——内里蕴含的还有种种重金属成分,则超出了太医们的知识范畴,光凭鼻子可嗅不出来。 眼看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服丹的太监仍是好好的,余下的药里也没查出什么不对,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只有去探查皇帝陛下的遗体了。 这未免有些不敬,但此时也顾不得了,一国之君忽然暴亡,这是无论如何含糊不过去的,必得查得一清二楚,才好向天下臣民交待。 众人聚集到龙榻前,榻上的皇帝单从外表看,并不怎么可怖,除了药性发时他忍耐不住死命抠住了自己的咽喉,在脖颈间抓出两三道血痕外,周身别无其它伤处。 太医院的老院正把目光从皇帝的脖间移到他紧闭着也看得出眼球暴突的眉目处,颤巍巍跪下,告声罪,伸手翻开了皇帝的眼皮。 里面布满了血丝,但色泽正常,不算有异象。 可能性一个个被排除,及到此时,老院正心中约摸已有了点数,他不再看别的,直接往下用力扳开了皇帝僵硬的牙关,让另一个太医帮忙控制住,他则要过一把银匙,压下皇帝舌头,露出了后面的咽喉—— 喉口处的腺肉高高肿起,把往下的通道堵得死死的。 即便是不懂医的重臣们也看明白了,接二连三地失声道:「皇上这是——」 一口气被堵住了上不来,所以暴亡了?! 老院正收回了银匙,在太医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苍老着声音给出了官方权威诊断:「陛下是窒息而亡。」 那么问题又来了:好端端的,怎么喉咙会肿成这样,救都来不及救就窒息了呢? 老院正接着回答:「是不服之症。」 重臣们都饱读诗书,自然明白这不服是个什么意思——其实就是「水土不服」的那个不服,人离家乡去外地,一样的水土,有人无事,有人就会病倒;换到皇帝身上,就是一样的药物成分,别人吃了没事,他吃了就致命。 医书里类似的记载并不少,诸如有人会在春日里受不了花瓣飘飞,起癣长疹,就属于不服之症的一种,只是相比起来症状轻微些,配些药膏擦着,或就硬抗着也能过去;再比如有人碰不得螃蟹或某种特定食物,一吃便要腹痛奇痒或别的离奇反应,此也为不服,医家另有个简称为「敏症」。 老院正道:「下官惭愧,究竟是哪样成分害死了陛下,如今陛下已去,下官无能查知,但下官可以保证,陛下正是崩于敏症。」 这不算个完美结局,但重臣们也能理解,医家讲究望闻切问,如今病人都去了,问没法问,切也切不成,全凭一双肉眼据外表判断,能起码弄明白是什么症状,已经不错了,待太子还朝时,也可算交待了。 便再商议下一步:何时发丧。 如这般天子暴亡、储君不在,国暂时无君的状况,较通常的方式是秘而不宣,以维持政局平稳,避免宵小犯乱,待储君赶回能主持大局时,再往外公布丧讯。现在一半以上的重臣就持这个态度。 但万阁老坚持认为应该天亮后就发丧。 皇帝要是正常病故就罢了,然而现在是横死,奸臣有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逢着这种易引人疑窦的事,人们自然而然就要往奸臣身上想——奸臣嘛,坏事肯定都有你的份。什么?不关你的事?那你干嘛瞒着?你就是有鬼! 万阁老可不能认,道士是皇帝自己请的,丹是皇帝自己吃的,现在吃死了,怎么也赖不上他,他就是清清白白的! 这个锅他坚决不能背! 万阁老且还有说得出口的理由:「瞒别人罢了,天亮会试就要开场,里面有数千赴考的举子,我等瞒着此事,由着他们考完,待到太子回来登基,孝期正撞在殿试上,万万不能举行,到那时再跟考生们宣布今科成绩作废?他们如何心甘!若有人聚众闹起事来,大行皇帝、新皇,面上俱要难看,这个责任你们负?!」 第65章 重臣们面面相觑:大行皇帝还罢了,崩都崩了,新皇将将登基,谁乐意去跟他触这个霉头? 不多地争执了几句,天亮就发丧的决议便定了下来。 重臣们又在商议了几件事,眼看天色将明,便各各分头忙碌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等待。 等太子还朝。 锦衣卫最精锐的八百缇骑连夜出京,飞驰金陵。 他们的脚程比官方邸报及驿站等都要快得多,等他们赶到金陵,秘密叩见了太子,迎走太子后,皇帝驾崩的消息才在金陵传扬开来。 一日之间,六朝金粉地的金陵褪下繁华,满城举哀,从官至民,皆着了粗布素服,商家悬在店前那些花花绿绿的店幡尽皆收起,连匾额旁挂的红色灯笼都换成了素纸的。 张宅里,珠华坐在钟氏房里窗下的罗汉床上,由月朗指点着,埋头跟一匹素布较劲。 张家自来金陵后没有经过丧事,家里没现成的孝服备着,现在当头一桩国孝砸下来,只能赶着现做,因人人都需要,会针线的丫头们忙不过来,珠华就自告奋勇把她和叶明光的份要过来自己来做。 「嘶……」 被戳了数不清的不知道第多少针,她连叫痛声都淡定了。 月朗在旁又心疼又好笑:「姑娘,还是我来吧,我手快,一个时辰就差不多好了。」 珠华把被戳的手指放到嘴里含了下,然后小小吸了口气,拒绝了她:「不,我自己来。」 她这回见着张家上下总动员,所有会针线的下人们都被分派了活计,凑一起紧急缝制素服时,才忽然意识到:她穿来有五年了,对于古代姑娘必备的女工技能居然一下都没学过。 她的主要日常是两件事,一是自己读书,而是督促叶明光读书。 居然和她前世在这个年龄段时差不多。 张家出身底层,照理不该有这么高的觉悟,但张推官一朝中榜,举家翻身,张家从读书这件事里获得的利益同那些本身是书香世家的人家比,或许没那么厉害没那么多,但意义更为重大,给家人带来的震撼也更大——因为后者只是在维持现状而已,而张家却是在社会阶层上往上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这使得读书这件事在张家变得尤为崇高,不但男丁要向学,姑娘们有这个意愿也很鼓励,至于一般姑娘闺阁间技艺,反倒不怎么在乎。 诸如张萱,她在知府千金开的诗会上能勇夺第一,但在女工上就只是个能在帕子上绣朵稀松平常的花的水平,再高就不能了。但有多大关系呢?她陪嫁的两个大丫头都是制衣绣活一把罩的好手,这个大部分家庭穿衣都靠自做的世道下,想买个有女工基础的丫头真不难,便本身手艺不精,买回来再跟在大丫头后面学一阵就是了。 张萱都如此了,珠华更没人管,她的手艺就停留在了前世缝扣子的水平上,直到这回,她忽然意识到她应该学一点。 苏家一败,把她的家产也全败进去了,虽然她相信苏长越总有一天会重新振兴苏家,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能自己动手的,还是需要自己动手,多学一点总是有备无患。 这孝服在衣物里算是最好做的,没一丝花样连走线都可以粗莽一点,只要把裁剪好的布料挨圈缝起来就完了,正适合练手。 钟氏坐在另一边,听她不时发出呼痛声也有点好笑,想着扼腕叹息了一句:「长越可惜了,白费了这一科的功夫。」 珠华埋头苦缝,嘴上回道:「大舅母,磨刀不误砍柴工么。」 ——这一科耽误得简直太值了好吗?! 张推官刚冲回来,通知他们皇帝驾崩,举家要换素服的时候,她简直心花怒放! 她记得前世玩过某个游戏,名字记不得了,最终boss有个特点,起初打他时一直不显示血量,要等到打到一定程度,boss下掉的血量过了一个临界点,脑门上才会显出血量的进度条来,才可以看出还需要多久才能推倒他。 万阁老最起初登场的时候就是血量未知——知道他总会倒,但什么时候倒,还需要推多久,是没办法看出的,挑战他的人一一倒下,他似乎坚不可摧。 直到皇帝这一去,他金钟罩破,血量哗哗哗直掉,就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也是进入倒计时的节奏了,无非是个快慢而已。 珠华心头一直隐隐飘散着的那块乌云一下散了大半,中午时饭都多吃了半碗。 钟氏笑道:「你说的也是,太子回京登基,不出意外明年必是要开恩科的,长越多读一年,到时把握更大了。」 珠华道:「大舅母说得对——呃。」 她卡住,忽然想起一事,忙把手里的针交给月朗:「姐姐,还得劳烦你,我要回去写封信。」 月朗笑着接过,珠华再跟钟氏打声招呼,就快步出去回隔壁小跨院了。 被皇帝驾崩这事一打岔,她险些忘了苏长越上回走时和她说的话——他觉得她在张家要受人欺负,所以考完就要来提亲来着。 如今可不能叫他来了,他要来提亲,肯定得先回安陆去准备一下,再从安陆来金陵,他们本定了婚约,前面有些程序倒是不用走了,但也不可能一来就把她娶走,总还得纳征请期等,这里面耗费的都是时间。 珠华一边磨墨一边在心里默算,如今已经二月中了,可能等她最终到安陆完礼,苏长越就该又踏上路途,前往京城去参加明年的恩科了,这一年余下的大半时间都要折腾在来回路途上,他还哪来的功夫读书呢? 所以,还不如就让他呆在京里,等考完恩科再说。 珠华把这些利弊认真地在信里分析了,又说了张家兄妹现在都去平郡王府奔前程,家里同她最不对付的只余了一个张老太太,她应对得过来,让他不用担心——以苏长越的观察力,完全同他报喜不报忧是没用的,瞒不过他,不如坦白了说。 第66章 她写完封口,到晚间张推官回来时,就过去交托给了他,请他帮忙找顺路上京的人捎过去。 张推官微有些纳罕:「这时候给长越写什么信?」 珠华犹豫了一下,怕他不放在心上,送去迟了,苏长越已经动身回安陆,那她就白写了。她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丫头们,扯着张推官的衣袖站到门外,悄声和他说了缘故。 张推官:「……」 外甥女年纪渐长,他当然有考虑过她完婚的事,私下也和钟氏聊过,但他不可能去问外甥女想哪一年嫁,在他的想法里,这就不该是由珠华做主的事;再一个,也不好去问苏长越,作为女家,总得等着男方主动提及才好。 没想两个小的倒背着他有了默契。 不过他们婚约定的时间久长,如今苏长越私下问她一句,倒也不算越矩,张推官就只笑斥她一句:「谁说他来提,我就要同意了?你们说也是白说。」 珠华倒不在乎:「不同意就不同意罢,我照旧叫舅舅养着,也没什么不好。」 要不是张家有讨厌的张老太太那一房在,她还巴不得多留两年呢,她现今不过十五,明年也不过十六,嫁过去洞房就是一桩大头疼事,开荤这么早,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妨碍,想着她就有点怕。 这股耍赖劲儿使出来,张推官也没法了,只好接了信:「罢了,我替你寄,这信里说的倒是正理,确该一鼓作气把明年的恩科考过才谈别的才是。」 二月廿五日,渐暖春风里,太子抵京。 满朝文武出迎城外八十里,遥遥见得太子旗帜,白崭崭跪倒一大片,领头的正是万阁老。 及见到在锦衣卫簇拥下飞骑而至的太子,万阁老领着百官一齐叩首:「臣等恭迎太子!」 遍身缟素的太子翻身下马,脚步略有些踉跄地上前,先伸手扶起了万阁老:「阁老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万阁老眼圈就红了:「多谢殿下/体恤,老臣、老臣——唉!」 心下却是定了下来,太子远离中枢已有八年,朝廷大半在他手里,看来太子对自己的形势比人弱也有数,太子年长有年长的好处,至少不会像个愣头青一样,为了出气不管不顾,上来就给他难看。 至于往后,且走着瞧罢,万阁老摸得清楚,这太子虽不像大行皇帝一样昏庸,但也没有迁都先祖的雄才大略,不过普通才智,他未必没有可为之处。 太子眼圈也红了,眼泪直落下来:「没想到皇爷去得这么急,孤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说着就哽咽不能言,拂衣摆跪地,望着皇城方向先磕了三个头,而后头抵在地上大哭,伤心不能自己。 百官听闻,都呜呜跟着哭了一会,万阁老哭罢转而上前搀扶太子:「还请殿下节哀,大行皇帝的后事及满朝政事都等着殿下回去主持,还请殿下速速进城登基为是。」 太子哭道:「皇爷刚去,做儿臣的哪里忍心想这些。」 万阁老劝:「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早日登基,稳定民心,才是对大行皇帝的孝心。」 劝着又扶,这次太子才让扶了起来。 双方飙完演技,太子上马继续赶路,百官上马的上马,进轿的进轿,啥都没有的只好劳动两条腿,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追。 及进宫后先去哭拜了大行皇帝等程序不消细提,午时整,太子换了万阁老命人赶制出来的新冠冕,外服麻衣,三辞三让后,于太和殿即位。 百官于阶下叩拜,皆换了称呼,山呼万岁。 ——这套登基程序只是个简易版,只为太子正位,至于正式的登基大典,须得等大行皇帝的丧仪完毕后才行举办了。 又是一年春寒料峭。 一样的三更时分,一样的东城贡院街,差不多的乌泱泱的面孔。 「呦,赵兄,来这么早!」 「来来,李兄排我前面!」 「孙兄看了号牌吗?今朝位次如何?」 「列在八字排,好与不好却得进场才知了。」 「愚弟排到了十二字上去,这可隔得有些远了——」 共同经历了一场半截而夭的会试,今年的考生们再来照面,彼此间都有了一份共同的惺惺相惜感,便本来不熟的,看面孔似乎去年见过,一问之下也立刻亲热地混到了一处,热闹喧杂的气氛比之去年尤甚。 苏司梁此刻也排在一起——他们来都是一同来的,去年苏长越接到了珠华的信,司梁二人也差不多同时接到了家里的信,信中都是叫他们不要回去,两人都是湖北人,离京城也不近,不过一年时间,与其路上折腾,不如留在京里候考更好些。 梁开宇无可无不可,司宜春却是大喜,自谓自己大小连登科的梦想有望实现,兴冲冲拉着梁开宇来苏家寻苏长越会文。 苏长越知道他们也不还乡后,便直接邀了他们来苏家住,因为和他们做出同样选择的人不少,京里的租房仍是十分紧缺,司梁二人只能仍旧住在客栈,这连住一年下来的开销实在不小。 苏家宅院虽然小,但现在只住了苏长越并福松一个小厮,居所还是很宽绰的,也不必担心搅扰长辈女眷等,司梁二人都有点动心,苏长越又再邀之后,二人见他确是诚心,再者读书人间借住一二也算常事,便回去收拾铺盖真的搬了回来。 三人每日读书会文,待国孝期满后,也一同出去参加一些文会,涨一涨见识,这么一年下来,关系已是十分亲近了。 司宜春照旧是个逗趣性子,硬从队伍里歪出半边身子,遥遥对着前方灯笼映照下的贡院龙门许愿:「文圣保佑,我要求不高,能教我在孙山之前就成了。」 排在司宜春前面的那个举子恰和司宜春在文会上见过,认识他,闻言也对着龙门合掌,许愿:「文圣在上,小生的要求也不高,能让我在司兄之前即可。」 第67章 周围一片哄笑声起,司宜春也哈哈笑了,捣他一拳:「你想得美!」 笑完了他又有点发愁地耷拉下眉毛:「唉,家里那个母老虎又多等了我一年,这下还不中,回去我又该矮一截了。」 又羡慕苏长越:「还是小苏好,定的是个小媳妇,再等三年都不怕。」 苏长越现在和他熟了,知道他其实是心里紧张才要一刻不停地撩人说话,配合着回了一句:「那不成,我怕。」 司宜春:「哈哈哈!」冲他挤眉弄眼,「小苏平常那么老成,只有提到你定亲的那个姑娘才有两分活泛气,等你成亲时,可千万要请我去,不能漏了我这杯喜酒。」 苏长越道:「一定——」 司宜春忽然击一下掌心:「差点忘了,我们的婚期要撞一起就麻烦了,你定的几月?」 这点苏长越已经考虑过,回道:「大约五、六月之间。」 会试放榜快,月初考试,月末即可放榜,若不中,只好打道回府,那不消提,安心返乡去准备婚事罢了;若中了,则需再等差不多半个月,到三月中旬的时候参加殿试,排定最终的一二三甲。 之后会有一段假期,这假期其实就是等候选官的日子,一科三百名,不可能一下全部都给安排了,考庶吉士的,入六部的,外放的,纷纷乱乱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定下,要成婚最好就乘着这时候了,即所谓司宜春「大小连登科」的梦想。 司宜春扼腕:「还真撞了,只好到时候看具体日子了。我爹的意思,是我要不中,就利索滚回去成亲,要是中了,就由我岳家直接送嫁到京里来,这具体哪天,现在也还说不准。」 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渐渐离龙门近了,能看清龙门旁站立着的军士及搜检人等了,司宜春幸灾乐祸地「嘿」了一声:「今年好,可看不见那些大爷了,去年他们在考场晃来晃去,那衣裳耀人眼,晃得我都发挥不好了。」 今年门口守着的是自京卫里抽调出来的人马,穿着制式的红盔黑甲,夜色里,只头顶上的盔帽显眼些。 梁开宇低声道:「贼头子遭了秧,底下那些小喽啰还不夹起尾巴做人,能少露面,就少露面了。」 他说的是年初的事。 翻过了新年,新皇新建了年号为征和,之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拿下了当初护送他进京的原锦衣卫指挥使,与此同时被裁撤的还有一批下属同知佥事等。 这不奇怪,三朝老臣不鲜见,活得长久不犯大错就行,能侍两代帝王的鹰犬头目则都算十分难得了。 这等天子手中刀,基本都是一代一换的消耗品,新皇一登基,基本都要换成自己的身边人,用着才顺手放心,至于旧人,就看运气了:没得罪过新皇的,民怨不大的,百官不太讨厌的,那凑合还能得个隐退的结局——这结局一般都达不成,不得罪新皇容易,不惹民怨也能努力一把,但第三条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 锦衣卫掌侦缉百官事,从诞生初始就是站在百官的对立面,尤其是文官,这两阵营在大面上必然是对立的,连依附于万阁老那一边的势力都不例外,皇帝一旦流露出要收拾锦衣卫的意思,那文官们堪称喜大普奔,争着抢着要把昔日手里压着的黑材料扔出来,不把落马的锦衣卫们证死不罢休。 半月前锦衣卫一帮高层被拿下关押进了刑部,刑部是中枢法司,本来不直接接受状子,为此专开了衙门外堂,言明接受针对锦衣卫的诉状,来自民间的也收,结果直收到现在还没收完,不断有新知道的百姓赶去送状子,负责的刑部官员直收到手软。 虽然这桩案件至今还未审理完毕,但就目前这个态势,关进去的那批是完蛋定了,后面说不准还要牵连多少。 作为文官预备役的举子们来说,对此自然都乐见,当下嗡嗡一片又议论起此事来,只是锦衣卫余威仍在,众人的声音都下意识压得极小。 直到眼见着快轮到搜身了,方消停安静下来。 同去年一般的程序,搜完进场,拱手作别,各自为自己的前程努力奋进去了。 会考考三场,一场三天,并不是一直关在贡院里,中途有分场次,前一天入场,后一天出场。 到第三场考完,龙门缓缓开启,这一回出来的考生一般比先都要奔放些。 「哈哈哈,哥哥终于解脱了!」 司宜春一出来就仰天长笑,网巾歪斜,发髻散乱,看上去很有疯韵。 不过这回周围没有人嘲笑他,反而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表情来——暂不想结果,这接连九天的煎熬总算是结束了,心理上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也可以松开了。 梁开宇也没吐槽他,只是扶了把自己的后腰,催他:「走了,快回去了,我要先闷头睡个一天一夜再说。」 「好好好,我也要睡——哎,小苏,你怎么不走?」 苏长越迟疑片刻,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先去一下别处。」 梁开宇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不细问,拉着司宜春要走,怎奈司宜春混熟后却更是个人来疯,硬不走追着要逼问,苏长越让闹得没法,只好吐露了实话:「我想去刑部看一看。」 「那就同去嘛,刑部离你家虽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十分绕路。」 司宜春说着,当先就迈了步,「你想去瞧瞧锦衣卫那帮人现在审没审出结果吧?我也好奇着呢,我们一道去,路上要见着没去过的新鲜馆子还可以进去尝尝,吃饱了再回去倒头睡更惬意。」 梁开宇虽不说话,但随即就跟了上去,也是要一道陪同的意思,眼看两人盛意拳拳,苏长越不好推拒,只好从善如流地一道前去了。 刑部在西城区,正与贡院的朝向相反,靠脚走走到天黑也未必能走到,三人找到不远处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往西城而去。 第68章 到了刑部所在的那条街时,苏长越让车夫就停在街边等着,他则和司梁二人下车,步行着靠近了刑部。 青条石砌成的台阶上,朱色大门半开半闭,有人时不时在进出,既有穿着官服的官员,也有普通服色的百姓。 三人到时,正见着一个穿短打的壮汉,身高足有八尺,却如个胆怯孩童一般畏畏缩缩地在门边观望了许久,见都没人来撵他,才垫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进去了。 不多时,又来个老妇人,这老妇人却连门边都不敢近,直接在台阶下跪下了,枯瘦的双手高高举起一张薄纸,颤着嗓子喊:「民、民妇有冤情上告——」 自门里出来个小吏模样的人,把她的状子接了,看了一眼,同她说了两句话,口气还挺温和,三人隔着有一段距离,听不太清,大致是叫那老妇人安心回家等消息的意思。 小吏说罢便拿着状子进去了,那老妇人没有就走,砰砰在阶下磕头,嚎哭着喊:「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三人尽皆恻隐,待那老妇人磕罢头爬起来,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远了,才有心情说起话来。 司宜春先惊叹:「快一个月了,刑部这状子还收着呢?居然也还有人来告状,锦衣卫是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恶事呦。」 苏长越道:「开头来告状的人应当不多,百姓们招惹不起锦衣卫,一般吃了亏也只好认了,如今见朝廷真有要审锦衣卫的意思,才敢来递状子了。」 司宜春频频点头:「你说得有理。」跟着又感叹,「刑部这回可硬气了,这是要搞把大的呀。」 梁开宇道:「肯定有皇上的默许,刑部才敢这么干。我看,这回锦衣卫从上到下都得脱一层皮。」 「这个搞法,脱层皮都是轻的,我看得伤筋动骨。」司宜春接话,「皇上真是圣明,就该好好收拾一下这帮狗腿子,免得他们继续胡作胡为,把皇上的名声都败坏了。」 他说着灵光一闪,猛地看向苏长越:「小苏,你不会是——」 「我进场前就递了状子。」苏长越颌首肯定了,他望着刑部严正的大门,目中闪过痛楚又痛快的光芒,「以往都是锦衣卫株连清洗别人,这回,终于轮到他们自己尝尝这滋味了。」 刑部既然还在接状子,自然这桩案子还没有办完了,三人站在对面望了一刻,司梁两个安慰了苏长越几句,便一齐走回街边的马车,找了家馆子用完午饭,再回去苏家。 都累得半死,洗浴都没劲了,各各倒头便睡,直睡过半天一夜,到次日早上才醒了过来。 离着放榜还有将近十天,这时节里谁也不想再摸着书本,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枯坐家中哪坐得下去,司宜春就充了领头的,带着另两人天天在城里乱窜。 乱窜的不只是他们,几乎每家酒楼茶铺里都可见候榜举子们的身影,一言不合就开文会,这京城里一年到头,就数这几天的文气最盛,几冲斗牛。 三人组甚而遇到了直接在大街上斗起文来的,只要不失控到武斗,巡城的兵丁们也不管,由着他们闹去。 「反正再过几天,你们中的九成都得滚蛋……」 「你说什么?!」 悄声嘀咕的小兵丁冷不防叫一个举子伸手抓住,吓一跳,结巴着道:「我、我没说什么——」 「敢说就要敢当!」那举子大喝一声,「你说再过几天我们都得滚蛋,是也不是?」 这小兵丁大概才当差不久,看着瘦伶伶的,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也没什么武人的气势,弱弱地道:「……我没有说都。」 「你这是承认说了!」举子咄咄逼人,「我等好好在做文章,哪里得罪着你了?你要出言诅咒?」 他说话时手一直抓着兵丁的衣襟没放开,小兵丁叫他拎得不舒服,也有点脾气上来了,道:「你们做文章我管不着也没想管,但是你们堵在大街上,挡着路了。」 这一队巡城兵丁的头目原本走在最前,此刻皱了皱眉,走回来道:「这小子才当差,嘴欠了些,相公雅量,别和他计较罢。」 头目知道有些举子难缠,说这话已是示弱了,谁知那举子却不肯罢休:「就是我们一时不妨,占了些街道,他就能诅咒我们全都落榜了?假如我真应了这诅咒,我的前程他赔吗?他赔得起吗?!」 司宜春在旁听着不禁翻了个白眼:「至于吗?训两句得了,这么没完没了有什么意思,一个巡城兵丁还能保你个进士不成。」 苏长越走在外侧,当时与那兵丁擦肩而过,他原不欲管这闲事,因小兵丁的嘴确实欠了些,但见那举人上纲上线到了这地步,忍不住了,出声道:「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九成,原也没有说错。」 举人怒目瞪他,冷笑:「要你充什么好人?都九成了,和‘都’有什么区别?你这意思,倒是我还冤枉他了不成!」 …… 同他斗文的另一边的举子们哄笑起来,同他站在一边的同伴们也面色古怪,终于有一个出了头:「志柏,我们这回应考的有三千多人,照往年看,最终上榜的大约在三百名左右,十取其一,不幸落榜还乡的可不就是九成吗?」 这出头的是个熟人,正是会试那晚接司宜春话要排在他之前的那个举人,三十来岁,名唤甘修杰,南直隶金陵人氏。 那举子脸色一下涨了个通红:「……哼!」 居然赌气甩手便走了。 被晾在当地的甘修杰无奈摊手:「志柏这脾气——好罢,我又得罪了他一回。」 「这等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人,得罪他又怕什么!」司宜春接话。 被这一打岔,文也斗不下去了,两拨人马意已阑珊地分别散去,巡城兵丁们乘势也忙走了。 甘修杰落在最末,向苏长越等三人拱拱手:「告辞了,叫他们拖着我斗文,闹得我现在饭都没吃,我得赶着去祭五脏庙了。」 第69章 司宜春忙邀他:「甘兄,我们也正要寻地方吃饭呢,一起便是,我请客!」 甘修杰跟先那帮举子本也不是很熟,犹豫片刻,便欣然应诺,脱离了他们跟苏长越等混到了一起。 四人寻了个酒楼雅座上去,考生们凑到一起,话题绕来绕去总免不了又绕回会试上去了。 司宜春张口就道:「我可比你们都有把握。」 梁开宇鄙视地斜他一眼:「因为你跟文圣许了愿?」 司宜春哈哈拍他的背:「知我者,梁兄也!」 甘修杰笑道:「那看来我的把握也不小了。」 说笑一通,酒菜上来,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更打开了,苏长越敬了甘修杰一杯,谢他先前出面帮腔,谁知甘修杰却苦笑着连连摆手:「唉,不提不提,该我向贤弟道歉才是。才刚那个,是我妻弟,家里的一根独苗,被惯坏了,又加上新近才丧了妻,脾气就更暴躁了些。」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三人明白过来,怪不得甘修杰先和那举子说话的口气不像一般友人。 司宜春的竹箸停了停:「甘兄,我记得似乎你也——?」 甘修杰叹了口气:「对,拙荆三年前便亡故了。」 司宜春是嘴快,问出来之后就后悔了,不该戳人家的伤心事,忙道:「逝者已矣,甘兄也不要多想了。待这科考出,金榜题名,想续娶什么样的淑女都行,到时必是否极泰来了。」 「哪里哪里。」甘修杰连连摆手,「先那话不过玩笑,十中取一的几率,我们隶属南榜,这中率又更低,除非文曲星下凡,否则谁敢言自己必中?我已这把年纪,又丧过偶,淑女云云,更是不敢妄想了。」 司宜春诧异道:「甘兄今年不过三十四五,正值壮年,哪里来的这番感叹?便是现在要续弦,从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找个闺女也不难吧?」 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大了点,然而身上背了举人功名,又不同了,那些待嫁姑娘们找个年岁相配的少年容易,但如何能保证这少年过个十年八年就必定能中举?乡试的难度可一点也不亚于会试,甚至更高,因为其录取比例要更低些。 相比之下,许多人家自然更倾向于找个现成的举子,只是这等美事多半也就想想罢了,因为能走到这一关的算着年纪多半都该成过亲了,这么一来,如甘修杰这般恰巧又丧偶的,正经该挺抢手来着。 甘修杰先叫妻弟甩了脸色,本就有点郁闷,这会再喝了几杯酒,酒入愁肠,醉意来得快,憋不住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唉,不瞒贤弟,我去岁返乡时,倒有人牵线介绍了一家,我与那位姑娘也相看了一面。我心里本来中意,只是人家却似乎不大看得上我,给的回话含糊着,说待我今科考过再说。」 苏长越和司宜春不由面面相觑——他二人情况相似,在婚事上也是要等今科考过的,但他们是不论考过考不过,这亲都是成定了;甘修杰相看的这户人家,流露出来的却是要候他成绩如何,再决定婚事的意思。 讲真,这在女家也许是考验,但就男方的感觉来说,实在是不太好。 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说个半截话这么挑拣人算怎么回事呢? 司宜春直肠子,当即就道:「这得是个天仙吧?否则我想不通哪来的这么大脸面。啧,话本里的公主选驸马才能直接往进士里选呢。」 苏长越敬他一杯:「甘兄不必介怀,榜上自有颜如玉。」 梁开宇跟着也敬了一杯:「就是,等甘兄上了皇榜,来提亲的人得踏破了门槛,哪还轮得着那等势利眼。」 甘修杰让他们接二连三安慰得好了些,痛快干了两杯,重新笑道:「说的是,人家既看不上我,我也不必多想了,谁有空闲等他们‘再说’去。托几位吉言,我若真中了,跟他家也没关系了。」 司宜春掐指算了算,忽然大惊失色:「哎呦,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天,后日就放榜了?完了,我今晚该睡不着了!」 梁开宇道:「我们紧张难眠还罢了,你有文圣保佑的人,必在孙山之前的,担心什么?」 「我愿是半夜里许的,就怕当时文圣睡着了没听见——哎,不提了,再提我现在就该慌了,喝酒喝酒!」 一通把酒后,宾主尽欢,各自归家不提。 二月廿七日,清晨。 循例,会试的中榜榜文将会张贴在礼部门前的照壁上。 苏长越等三人出门得已算早了,结果到了一看,礼部前面人山人海,大半条街都拥堵得水泄不通,比会试开考时的人还多——这里面除了最利益相关的参考举子外,还有一些指望着靠报喜得喜钱的闲汉及专来看热闹的百姓等,苏长越等三人挤了半天也只挤到了外围,再往里就接踵摩肩,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了。 司宜春不甘心,憋红了脸,大喝一声,低下头来准备拿脑袋开路,苏长越忍笑扯了他一把:「不用了,司兄,我爹以前带我来看过这榜,贴得高,字也写得大,我们在这里就能看清了。」 司宜春松了口气:「是吗?我都做好挤破头的准备了——还是有个懂行的人在好!」 他想抬起手拍拍苏长越的肩,却发现人流太拥挤了,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只得罢了。 这时踮脚去看,可以看见照壁下那一圈位置倒是空着的,看来礼部早料到了这番场面,事先就调了军士持着长/枪,把那一圈守卫住了。 外面的人还在不停赶来,长街越发拥挤不堪,这时候倒也不需维持什么秩序了——太挤了,便是谁踩了谁的鞋,或是误捣了谁一拳,也没法还手闹起来,顶多胡乱骂一句就罢了。 万众期盼里,终于,礼部的朱红大门打开了。 神圣的榜文缓缓展开,榜文书写好卷起时是从第一名往后卷,现在展开第一个露出来的就是最后一名。 第70章 ——第三百名,司宜春,湖广岳州府。 「司宜春,司宜春是哪个?!」口快的立即嚷嚷起来。 「……」 司宜春左右张望,梦游似的分别向梁开宇和苏长越道:「梁兄,小苏,你们快掐我一把试试,我好像还没睡醒。」 苏长越和梁开宇自然也见着榜上的名字上,俱是精神一振替他开心,苏长越难得起了顽心,被梁开宇挤眼一示意,配合地提起来脚,一左一右,分别跺向他脚背。 「呼!」 苏长越还留了点力,梁开宇可没客气,这一下差点把司宜春从人群里跺跳起来,不过他倒是完全醒了神,嘴一下子笑得合不拢了:「哈哈,哈哈……」 光晓得笑了,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们这里一耽搁,榜文展开得更多了,众人现在发现其实根本都用不着挤到前面去看,每出来一个名字,都有人大声念出来,这些名字一波一波地往外传,不时在某处激起欢呼。 梁开宇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二百八十八名上。 甘修杰出现在了第一百九十六名上。 甘修杰没跟他们在一起,这场面也没处找去,司宜春就只有哈哈笑道:「甘兄这下不愁了,只等着媒人踏破他家的门了!」 他们都称心如意了,剩的只有一个苏长越,饶是他再沉得住气,这时也忍不住屏息了。 虽然他年纪最轻,在几人里算压力最小,这一科便不中也不很要紧,但既然来考了,便没有不盼着中的,司宜春成天把「大小连登科」挂在嘴边,其实天下读书人,没有幻想过这一幕的当真是少…… 司宜春和梁开宇互相激动过后,也重新瞪大眼睛寻找着新出现的名字。 榜文越往前展开越少,气氛越紧张,渐渐连读榜的人都没有了,仍未发现自己名字的人把有限的希望赌在更有限的榜文上,焦灼得恨不得能变出支笔来,自己把大名往榜上一加。 第一百名…… 第六十名…… 第二十名…… 第…… 「第十二名,哈哈哈!」司宜春仰天长笑,口水都喷出来了,「小苏,你可太能干了!太给哥哥长脸了!」 中榜后第一件必做的事不是准备殿试,而是拜见座师。 对于大多数的中式举人们来说,会试关都闯过去了,足证是同侪中的佼佼者,实在用不着这时候还临时抱佛脚,为半个月后的殿试挑灯夜读什么的,这时候的功夫,多是花在交际上,为日后正式进入官场做准备了。 拜见座师就是第一项最重大的交际,这座师也就是会试时的主考官王大人——这王非去年的王尚书,而是另一位新任命的主考官,现任吏部左侍郎的王恩王侍郎,两人恰巧一个姓。 王侍郎的品级比着王尚书低两级,但他在中式举人们中的人气却更高。 这很好理解,想一想吏部管的是什么就懂了,不久之后,这三百名新进栋梁的前程要都从吏部手底下过,除了殿试后的三甲及考中庶吉士的举子们可直入翰林院,不用轮转六部观政也暂且不用选官外,其他人的干系就大了,不管是留京也好,外派也罢,总之逃不过吏部的分派。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发你去做知县,是去上县,还是下县,江南,还是塞北,那日子能一样吗?有门路的还好些,没门路全凭撞大运,万一要被发到云南那等土司大过天、官员不如狗的边陲之地去,那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所以现在有个现成的机会,能到仅次于吏部天官的左侍郎门上混个脸熟,众人自然是趋之如骛,别说走了,爬都得爬来。 苏长越等三人昨日看完了榜文,挤出人群后撞见了甘修杰,双方各种喜不自胜互相贺喜自不用说,因甘修杰的小舅子不幸名落孙山之外,甘修杰没了伴,还同他们约好了今日一道携带礼物来拜座师。 「想来王大人公务繁忙,也没空一个个见我们,我们四个届时一起进去,既尽了礼数,又给王大人省了事,说不准王大人对我们的印象倒好些。」 司宜春深以为然:「不错,他们一个个肯定恨不得跟王大人独自促膝长谈,却不想想王大人爱不爱搭理他们,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定能出奇制胜!」 因甘修杰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两边便定了个中间点碰面,难免有些等待延误,以致虽然出门早,但来到王大人府门前的时候,前面已排出一条不短的队伍了。 司宜春发出感概:「我忽然觉得,我在会试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不是写文章,而是排队。」 他这话虽有些夸张,倒也不算无的放矢,因为会试三场,每场入场都是那么折腾,提前半夜就要去排队,回想起来实在是印象深刻。 不过王侍郎门前这队要好排得多,因为见王侍郎不需要写文章,王侍郎和这些后进末学也没什么好大谈特谈的,多是受了参拜,再勉励几句就完了。 这流转效率就高,不过排了一个时辰,就轮着四人进去了。 进去行了礼,送上礼物,王侍郎今年将将五十开外,是个白面微须的老者,话确不多,但态度很和气,一点儿也没摆官架子,而是真如师长般和四人谆谆交谈了一会儿,每个人都照顾到了,又鼓励他们在殿试中再接再厉,取得好的名次之后,端起了茶盅来。 四人识趣地起身告退,王侍郎轻咳一声,道:「修杰留步,你是金陵人,老夫有个故友在金陵为官,多年不见,想问你打听一二。」 座师有命,做弟子的自然无有不从,当下甘修杰便躬身停步,另三人恭恭敬敬地先退了出去。 及到出了王家大门,三人站到稍远些的一棵大樟树下等人。 一站定,司宜春就摸了下巴:「没道理啊,王大人不留我也罢了,怎地也不留小苏,却把甘兄给留下来了?」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苏长越道:「我等不是金陵人,王大人留我们没用罢。」 司宜春大摇其头:「小苏,你不要装傻,你难道真相信王大人留甘兄是为了问什么故人?哼哼,这种托辞,哄小孩还差不多。我猜这王大人家中,一定有个待字闺中的爱女。」 这是戏文里常见的剧目,但别说,还真属于合理猜测,年轻到未娶妻的举子都没有多少,未婚进士就更少了,作为主考官近水楼台,家中若真有待嫁爱女,来个先下手为强是很正常的事。 于被挑中的人来说,一能得官家淑女,二则初入官场正需要个强有力的上官引路提携,因此通常都很乐意,既是合则两利,这种师生翁婿的佳话便常有发生。 梁开宇提出异议:「不是我有意冒犯甘兄,甘兄的年纪摆在这里,王大人如真有此意,看上你的几率都比看上他高些。」 甘修杰毕竟已经过了而立,对于一般家境的姑娘是上好选择,他的准进士身份足以弥补他在年纪上的不足;但对上王侍郎这等实权高官,就要显得不够看了,人家的姑娘选择多得是,并无必要屈就——除非那姑娘就喜欢年纪大的。 司宜春道:「虽然我认为你的话很对——」他嘿嘿笑了两声,话锋一转,「但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 左右等人无事,两人便就此问题争执了起来,争了好一会未争出个头绪,倒是终于见着甘修杰的身影走了出来。 怎么说呢,虽然中榜拜座师原就是件开心事,在门口排队的举子们都喜气洋洋的,但甘修杰现下面上的喜气同进去时又有些不同,格外地要飘扬一些。 见到三人仍在等他,他忙走了过来,口中致歉:「劳诸位久候,如何还特意等我。」 「也就随便等等,你要一直不出来,那我们猜着你被王大人留了饭,自然不等你了。」 一边说着,两边会齐了一道往回走,甘修杰道:「司贤弟玩笑了,我哪来这个脸面,让王大人留我的饭。」 司宜春道:「哦——我们都觉得甘兄格外得王大人青眼呢。」 他虽是打探的意思,但天生一副可亲面孔,又挤眉弄眼的,一副「我就是话中有话打趣你」的口气,甘修杰倒不好意思起来,原是他约了人一起来的,结果别人都先出去了,独他被留下私谈了几句,这要不分享一下,倒显得他不够意思了。 他就轻咳了一声,嗓音低低地道:「不瞒诸位贤弟,王大人留我下来,原是他有一长女,孀居在家,和我年岁差相仿佛,王大人问我是否有意……」 这有意后面的话,自然是不必明说了。 「哇!」司宜春当先出声,张大了嘴。 苏长越和梁开宇也是惊讶,没想到竟叫他胡扯准了,王大人家竟真有爱女,只是是已经嫁过一回夫婿过世了的,说与别人恐不相宜,与甘修杰却正是对上了,简直像专为着他配的一样。 「甘兄,你的运道到了啊!」司宜春忙紧着追问,「你怎么回话的?答应了没有?」 甘修杰面色微红:「我家不过普通耕读人家,如今能得侍郎大人许婚,我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岂敢有‘不’字?只是现在不过口头上提了一句,王大人说,并不着急,还是待殿试后再说罢。」 虽然又是一个「再说」,不过这个再说的分量比甘修杰上一回那个可是要重多了,那户人家身份不可能高过吏部侍郎。且会试和殿试的门槛也不相同,殿试不过排个名次,最次一个进士都已是稳稳到手了的,这「再说」不过是女家含蓄说辞,其实差不多就是定下了。 喜事人人爱听,当下三人一齐恭喜他,司宜春又追着问他可曾见到王小姐的芳面,甘修杰忙道没有没有,又道:「毕竟我还未告知父母,此时不易张扬,请贤弟暂且替我保密。」 三人都应了,司宜春又闹他:「甘兄双喜临门,该请客才是!」 「应该,应该,今天我做东——!」 半月时间倏忽而过,殿试之日如期而至。 这没什么场次之分了,一题考完就罢。 考生们在承天殿外的丹墀上考,一门之隔的殿内就是皇帝,其实还挺考验心智,坐在苏长越前面的一个考生就不停地在三月天里擦汗,擦汗…… 这幸亏是个大晴天,要是雨天,他们殿试的地点会搬到殿内去,那就等于直面皇帝了,皇帝在上面坐得无聊了,也很有可能下来转转,那心理素质差的说不定能激动得昏过去。 闲话不提,殿试有一个好处,可以提前交卷,随交随走,把卷子交到丹墀下东角门那里守着的收卷官就行,也没什么审查手续,交完可以直接回家去。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尽量多坐了一会,待反复检查过后,确定再无文法格式等疏漏错误后,才起身交卷。 再往后就没考生的事了,皇帝并不会现在就召见他们,他们要先等待的,是明日十年寒窗苦的最终成绩放榜。 ——那才是真真正正金榜题名里面的「金榜」。 因卷子隔日就要送呈御览,定出最终名次,十几名代表朝廷最高层次的读卷官齐聚阁房,连夜批览评分。 殿试一般不黜落人,所以不分中卷落卷,而是使用特定的评等标记,一份卷子要经所有考官依次看过评定,最终能得上等的标记越多,排名就越高。 作为内阁首辅,万阁老自然是读卷官中的一员,这差事打他进入内阁起,已轮着好几回了,他带着一点熟极而流的心不在焉,一边往卷子上画符一边想着,可惜他一生位极人臣,却有一桩大不幸,没养出一个好儿子——儿子学问太差,竟让他连在科举中替他通一通关系都不好下手。 唉,他还是脸皮太薄,早知该乘着先帝在时,不要管别人啰嗦闲话,就给他弄一个进士才是,至多名次取低一点罢了。 如今新皇继位,这机会恐怕难找了。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虽则还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外面看起来新皇对他也客气,似乎仍旧地位稳稳的样子——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就是这客气,才让他一日比一日更不自在,他已拿出全部手段往上逢迎了,试图将和先帝时的君臣关系延续下来,新皇却不知有意无意,总是不接他的茬。 ——这是安心要疏远他的意思啊。 内阁首辅这个职位极高极清极贵,也极端地不好做,和一味往上冲的言官不同,首辅不但要压得住下面的百官,也要哄得住上面的皇帝,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则由历任首辅的性格决定各自的风格。 万阁老就更偏向于后一项,哄好了皇帝,再借皇帝的威权去拉拢打压下面的群臣,正应了一句耳熟能详的成语:狐假虎威。 如今虎不肯出借虎皮,万阁老就变得比较难过了,上面讨不了好,下面隐隐地开始冒出不和之音,这夹板气受的,万阁老的睡眠都大不如前了。 「……唔,这笔字倒是不错。」 万阁老打了一个哈欠,正昏昏欲睡之际,面前新取来的一份卷子上一笔极工整又微带冷峻的馆阁体映入眼帘,让他提了点神。 粗粗扫过内容,文如其字,用词简练而精准,该炫一点文采的时候又炫得恰到好处,更有一项拉分优点:不长。 晚上的烛火点得再多也不如白天明亮,且又困倦,万阁老现在最不想看见那些晦涩又罗里吧嗦挤满整张卷子的文章,当下心生好感,提笔一挥,就大方给了个圈,然后传给下一位读卷官。 这么一份又一份地流转着,终于批写完毕,进入下一个定名次的环节。 这比批写时要热闹得多,因难免有等次相同的情况出现;或虽差了一等半等,但某位给上等的读卷官特别看好这篇文章,便要与其他人据理力争,争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往上提一提;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中式举子里有关系户,为了把和自己利益相关的关系户尽量往前排几名,读卷官也会争论起来——虽然卷子都糊着名,但殿试不过三百份卷子,想认出来自家的关系户还真不难,这点手脚都动不了,也不配坐在这里成为读卷官了。 东阁里的夜烛高照,争论声传出窗扉,人在中庭都能听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三百名位次尘埃落定。 「哈欠……」万阁老这回是真累着了,眯缝着眼,连着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眼角泌出泪花来。 「阁老既累了,就先去值房里睡一会罢,这里的卷子都已评定好了,名次也决出了,不过剩个拆封填名这一项,我们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出不了错。」 出言相劝的是另一名读卷官,工部尚书蔡华荣,万阁老一党。 万阁老犹豫片刻,一则他年纪上来,着实是撑不住了,二则他想关照的关系户都已不动声色地关照过了,这一走倒也放心,便同意了,一路打着哈欠一路先去歇息了。 次日早上。 万阁老疲累过度,这一觉反倒睡得格外熟些,直等到小吏来叫他,他才醒了,一看天色,忙起身匆匆梳洗过,往阁房去。 其余读卷官已在等候他了,因几乎彻夜未眠,脸色都有些发菜,衬得万阁老倒显得有些神清气爽起来。 蔡尚书笑道:「阁老今日气色好。」 次辅则把手里捧着的十份卷子递给他。 这是读卷官们定出来的前十名,依制要连卷子一起送呈御览,由皇帝从中御笔定出位次最高的一甲前三,既状元、榜眼、探花。 另还有几位读卷官分别捧着另二百九十份卷子,这些是防着皇帝心意不同,不喜欢臣子们定出来的前十名,要另行发掘贤材,所以一并都要带过去。 万阁老近来难得睡了个好觉,心情不错,一边走在头前,领着众人去拜见皇帝,一边笑着接过头十名的卷子,道:「我来看看,今科的三鼎甲将出自何处。」 就放慢了一点脚步,一份份翻起来,连着见了三个眼熟的名字,确认了自己的关系户确实都在内,心情就更好了——十占其三,除非运气差到极点,不然总能叫皇帝在一甲里点着一个罢? 再下面还余了两三份卷子万阁老就没细看,草草翻过了事,只是心下闪过一丝疑惑,觉得其中一个名字也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 直快走到太和殿门口,万阁老终于想起来了,忙再低头把那份卷子一抽,他先前只是自右翻起了一点,看了姓名籍贯,现在抽出来才见着了全貌,正是他昨日赞赏字好给上等的那份卷子。 蔡尚书走在略靠后一点的旁边,见到笑道:「这是我等定下的探花郎,一笔好字实在出类拔萃,听说又是个极年轻的青年俊杰,正合簪花,倒不用另行调整了。」 三鼎甲虽然最终由皇帝圈定,不过读卷官们也会给出一个参考位次,万阁老的三个关系户此时都不在这位次里——那就做得太显眼了,不如保个前十,去赌一赌皇帝的心意。 听说、是个极年轻的、青年俊杰?! 万阁老瞪着卷子上「苏长越」三个工整小字,他从来没把这个小小举人放在眼里,打先帝暴亡后他烦事缠身,就更把他抛到了脑后,没想到他真能以才过弱冠的年纪过了会试,此刻在殿试中的名次还排得高高的。 糟心极了的是,他的名次所以能这么高,其中还有他贡献的一个上等圈圈。 再没有比这更砸自己脚的事了,万阁老都气木了,瞪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转头又去瞪蔡尚书。 他昨夜早睡了会,最后的揭名环节不在,但蔡尚书是在的,他是万党一员,怎么可能不知道万党仇家?且退一步说,万党中的其余人等未留心到这苏家后代也罢了,但万阁老记得清楚,几年前苏长越年少气盛,往万府门前扔了一回孝布,小聚会上蔡尚书曾替他骂了几句来着,这会儿要说忘得干干净净了,谁信?! 第7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明知是万阁老的仇家还装傻,不让人去叫醒他,由着苏长越被排到了探花的位次上,真相只有一个:蔡尚书,反水了。 万阁老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败得干干净净,倒是那股子压抑了一年之久的权臣劲儿被刺激上来,他猛一转身,就从身后另一名捧卷的读卷官手里抢过一份来,然后把苏长越的那卷丢回去,来了个替换。 读卷官们都呆了,不由一齐停下脚步:哪有这么玩的,这太不合规矩,会考是为国抡才,就是首辅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啊! 当下就有人出声:「阁老若对这名次不满,昨夜就该明言,大家讨论调整,岂有临阵独自更换之理?」 马上有人跟进:「此刻名次都已写好了,要一并呈与皇上,若与卷子不符,我等何以解释?」 再有人附和:「这是皇上登基后开的头一科恩举,我等当尽善尽美才是,阁老如此,实在不当啊。」 便连万阁老那一派的人都不肯和他站一边了:因为这个谬误真是无法解释的,要连累大家一起在皇帝那里留个「办事不牢」的印象,谁愿落这个评价? 众人纷纷提出异议,七嘴八舌的声音惊动了已在殿内升座的皇帝,当下便有侍奉的大太监出来问:「皇上着奴婢来问,各位老大人们怎么还不进去?因何似乎起了争执?」 被皇帝垂询,读卷官们一时都住了口,思索着如何措辞,万阁老冷冷扫视了诸人一眼:「不劳各位担忧费心,我自有话和皇上说!」 近来他本已觉得诸事不顺,手底下的人时不时地犯刺了,再蜷着,这些人更要得意,恐怕该试着往他头上爬了! 正该借这桩事立一立威,此刻再想把苏家那小子黜落下去是不能了,但把他压三甲里去却费不了多大事,就不信皇帝这点面子都不给他! 读卷官们先后进了殿门,虽则都一肚子不满,但依规矩,仍该由手捧前十名卷子的万阁老当先上前,将卷子送呈御案,同时也第一个说话。 「回皇上话,只是臣等在有一名考生的位次上决议不下,所以发生了一点争执。」 为定金榜名次而起口角是很正常的事,吵到脸红脖子粗的都有,所以万阁老并不隐瞒,坦然大方地说了。 读卷官之一的大理寺卿非万党一派,且性格直燥,当即上前两步:「皇上,臣等夜里已经定好名次,撰写完毕,万阁老当时并未提出异议,分明是认同了这结果。」 他还待说下文,万阁老趁他停顿喘气的功夫,抢道:「夜里撰写名次时老臣因身体不适,无法支撑,不得不提前离场休憩了一会,那时候老臣人都不在,谈何提出异议?」 「可——」到撰写时名次早都定下了,那时候你明明在的! 万阁老睡了个好觉的效果体现出来了,他现在比头昏脑涨熬了一夜的其余人等头脑都清楚,不等大理寺卿反驳之语出口,跟着又抢道:「老臣虽去休息,但心里不定,脑中翻来覆去总是犹在琢磨考生们的文章,只怕一时不慎,落了遗珠,愧对君恩。如此辗转反侧,便想起有一篇文章,当时不查忽略过去,过后想起却是越想越妙,阐道述理鞭辟入里,令人击节。如此人才不可不为皇上见,故此,老臣才坚持把他提进了前十。」 大理寺卿连让抢了两回话,气得脸都板住了:明明是自己偷懒提早去睡大觉,从万阁老嘴里说出来,倒似比尽忠职守的人还有功劳! 不过他这回吸取了教训,硬是忍着等万阁老说完了,又刻意等了一等,见他再无别话可说了,才大声道:「若真如阁老所言,早上阁老进东阁时,当立即提出此事,臣等共同商议之后,如确如阁老所言,未尝不可以调整。然而阁老一字未提,直快走到殿门前,翻过前十名考生的姓名之后,才立即变色,而后径自把第三名和落选到十名开外的一名考生的卷子互相调换,未有一字与臣等商议,可见就是临时起意,谈何深思熟虑!」 万阁老神情泰然,毫无细节被揭穿的心虚:「因要将这份遗珠提上去,那么难免要在前十里挤下一名来,老臣心下亦觉可惜,所以方谨慎行事,犹豫思考了一路,直到殿前,才最终定下了主意。」 居然这样还能狡辩过来! 大理寺卿忍无可忍,直接揭底道:「皇上,依臣看,阁老分明是公报私仇——被他压下去的那名考生乃是原监察御史苏向良的长子,昔日苏向良因何而死,苏家为何破家,这殿中人等恐怕没有未曾听闻过的。万阁老如今连人家的后代都不肯放过,操弄权柄,强压苏长越的前程,实是睚眦必报,非宰辅心胸,还望皇上明察!」 ——卷子上除了考生姓名之外,还有籍贯等信息,所以只要知道这个人,那么就可以和本人对上号,这也是万阁老先前在想起苏长越是何许人等后立刻锁定了他,而没考虑重名之类因素的原因。 万阁老正容向御座躬身:「启禀皇上,昔日苏向良入监乃是确有嫌疑,而其后查实无罪,便即释放还家,一应程序皆有法度,至于苏御史体弱,之后病逝之事,老臣也深为遗憾,但这如何便能说老臣与他家有仇怨?柳大人在大理寺里定然也提审过有嫌疑而查无实证的人,照这样算,老臣是否也可以认为这些人都与柳大人有仇怨?——我看,柳大人这是案子审多了,杯弓蛇影,看谁都像人犯了!」 他最后一句是特盯着大理寺卿说的,把大理寺卿气了个倒仰,愤然道:「阁老慎言!大理寺可没有拷打人犯至死过!」 万阁老从容转头:「老臣也没有。」 大理寺卿一愣:是了,当初五人组进的是诏狱,下手的是锦衣卫,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万阁老指使的,但是没有证据——要是个言官在此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这话喊出来,但他是任事官,没有风闻奏事的豁免权,这要是无实证而嚷嚷出来,那万阁老反手就能扣他一顶「诬告」的帽子。 并且不只如此,以万阁老这一副铁齿,多半还能把先帝都扯进来,因为那时锦衣卫的直属上司是先帝,虽然先帝晚年是朝中公认的昏君,但普通人都讲究个人死为大,何况一国之君——这也是先帝死得早,在捅出更大的篓子之前暴亡了,不然再胡作非为下去,动摇了江山社稷,那又另当别论了,如厉、灵、炀之类的谥号,那就该为他准备上了。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话说回来,先帝都进皇陵了,现在还把他拖出来指摘他生前施政,当今就坐在案后,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赞同与否,作为人子,都是必须要出来维护说话的。 果然,都不等两位大臣再吵下去,单是听到有涉及先帝的趋势,皇帝就开口了:「阁老和柳爱卿稍安勿躁,这位次结果究竟如何,还是以文章定论,待朕阅过后再说罢。」 皇帝要阅卷,大理寺卿虽然恼怒不甘,也不敢再争论,只得闭上了嘴。 万阁老则忙上前两步,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卷子——也就是他进殿前临时换的那份,清清嗓子,朗声诵读起来。 这份卷子共四折,两千余字,一会儿工夫后,皇帝听完,赞道:「果然好文。」 说实话,举国数十万里考生选三千余,三千余里又选三百,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终能走到这一步,将自己的文章过圣裁的,水平其实都是相当不错了,除非是天降文曲星的那种奇才,否则彼此间的差距其实差不到多少,拼的就是一个考官偏好了。 此刻闻得圣言,大理寺卿愕然抬头,万阁老则心下大喜:没想到运道这般好,随便抽了一份,竟抽到了合皇帝胃口的,如此把他先前的话都圆过去了,真是老天都站在他这一边! 下一步就是把苏家那小子压三甲去,三甲是赐同进士,多了这一个「同」字,等于在他的前程底下坠了块大石头,比如馆选庶吉士,散馆后二甲能授编修,三甲就只能授检讨,硬是低了半级;余者类似情形还多的是,有的是明定准则,有的则是台面下然而百官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总之,进士之间也存在学历歧视,一、二甲间差别还不甚大,毕竟一甲太少,到三甲就分明了,一个「同进士」报出来,不单别人如何看,自己先都要觉得矮人半截似的。 当下他得意地退过一边,换了另一名读卷官,读起下一份来。 一时十份读完,皇帝温言道:「诸位爱卿辛劳了。」 就命小内侍上枣茶,虽则读卷官们早知有读卷这个流程,都是喝了茶润过喉才来的,但皇帝体恤臣下,特命赐茶,乃是荣宠,众人纷纷谢恩,将茶盅接到手里饮尽。 万阁老把空了的茶盅交还了小内侍后,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道:「请皇上御笔点选三甲。」 大理寺卿不由大急,忙要说话,皇帝微抬手压了一压:「勿急,把苏家子的文章取来,朕一并阅过,再行评定,如此方显公平,柳爱卿,这样你当无异议了罢?」 大理寺卿大喜,忙拱手道:「吾皇圣明!」 这意思实际上三甲就要从前十一名里定了,与以往比是不合规矩,然而最先坏了规矩的是万阁老,此刻他虽不乐,眼见着皇帝已从太监手里接过了苏长越的卷子,却也不好阻止,只得暗暗在心里鼓气,想定了必要把他压下去,不然他费了这半天劲,最终却是一场空,岂不更招人小觑?! 这份卷子皇帝是亲眼相阅,一拿到手里,先忍不住赞了一声:「这一笔好字难得。」 万阁老当即心塞:这感概他也发过,他可不就叫这字蒙了,才给了个上等吗? 苏长越的策论将将两千字,皇帝没花多少工夫看完,沉吟片刻道:「柳爱卿,你们原给此卷定的是第三名?」 大理寺卿应声:「是!」 他还待再说两句夸耀的话,皇帝已道:「这名次算得公道。」 大理寺卿简直扬眉吐气,洪亮的声音回响在殿内:「皇上圣明!」 万阁老脸色直变,忙道:「请皇上三思,老臣初见此文时,也以为惊艳,过后回想,却觉文意锐气过盛,有失中正和平之象……」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真想挑毛病,那除了圣人典籍外,没有挑不出的。虽然万阁老没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对苏长越的文章只有个大概模糊的印象,早不记得他写了什么,但不妨碍他就着这点印象发散,东拉西扯,最后生生把他从一甲降到了三甲去。 大理寺卿听得冷笑不止:「既是如此,昨夜还糊着名时,阁老为何同意将他列入一甲?就算此后细想改了主意,也不止改换如此之大罢?阁老也太善变了些!」 对他的质疑,万阁老淡淡道:「我先已说了,昨夜时我身体不适,自然头脑也有些糊涂,休憩过一段时间后方清醒了。」 大理寺卿:「……」 这是为了打压别人脸都不要了,连「一时糊涂」都能自认了,他还能说什么?也往自己身上糊块泥巴?他可还要脸。 但万阁老耍赖至此,终于别人也看不下去了,原来不敢如大理寺卿一般明站出来和他争执的这时也忍不住出声了,他们未必是多护持苏长越,只是万阁老如此骄横,一人可定科考名次,那要他们这些读卷官还有什么用? 欺人还罢了,可不能欺人太甚! 当下纷纷出声,而读卷官中的万党此时也不能装死了,既能成党,那利益就是捆到了一起去的,便不赞成万阁老的行为,已然到了这份上,也必得向着他说话。 两方就各执一词,争吵起来,万阁老依仗先帝,积威多年,同大理寺卿站在一边的官员虽则反对他,终究没有大理寺卿的傲骨勇气,气势上比万党弱,慢慢就叫压倒了下来。 皇帝高坐御座,将这情景一一收入眼底,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捡了个两方吵累了暂且安静的片刻,出声道:「既然众位爱卿决议不下,那就听朕一言,取个折衷的法子罢。」 吵得面红耳赤的读卷官们立时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第一二名不动,就依现行名次——」皇帝一边说,一边提起朱笔直接在卷上写下名次,而后拿过万阁老后补的那一份来,「探花,便是此人。」 万阁老不由喜动颜色,万党也尽皆欢欣鼓舞——争位次成功,可见万党势力不减,连皇帝也不得不让步! 第7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皇帝朱笔不停,跟着便在苏长越的卷子上落下:「苏家子,传胪。」 剩下的皇帝就不写了,搁下笔道:「余着就依卿等所定罢。」 ——只有三鼎甲的名次由皇帝御笔亲书,余者都不需要,皇帝多写了一个第四已是额外加恩了。 这回笑的轮到大理寺卿那一派了:万阁老费尽心机,堂堂宰辅大臣,不惜拉下脸面亲自发声打压后进,只差赤膊上阵——结果就把人家从第三名打压到了第四名! 简直要笑死人! 这还不如不争呢! 万阁老也傻了眼,但他机关算尽,这时再要寻话也寻不出了,他要压人的名次,皇帝也压了,难道还必要全依着他的意思,想把人压到几名就几名?皇帝都直接在卷上落了名次,他让皇帝把字涂了,再重写? 万阁老的脸再大,也还没有这么大。 更糟的事还在后面,皇帝接着道:「虽是一名之差,苏家子却从一甲落入了二甲,其父为国尽忠,朕心有不忍,便令他如一甲一般,直入翰林院习学罢。」 这是特旨苏长越不必经馆选,直接点为庶吉士了,虽不能如三鼎甲一般直接授官,但相比之下待遇真也没差多少,可谓是没有三鼎甲之名,但有三鼎甲之实了。 而且,从皇帝如此安排的反应看,很显然他是偏向苏长越的,让这么一折腾,说他简在帝心或还夸张了些,但毫无疑问皇帝对他留有了深刻印象,连状元都要差一筹,从这个意义来说,那个直接相授的七品官职倒在其次了。 大理寺卿将此作为己方的大获全胜,喜笑颜开:「皇上思虑周全,御下宽仁,真乃臣等之幸!」 他都能想到的事,万阁老如何想像不到?直愣愣立在原地,只觉想要吐血——因为他才想到还有一桩事,既然要强推,刚才如何不索性把自己的关系户推上去好了? 如今倒好,他的三个关系户一个都无缘三鼎甲,倒便宜了一个路人甲,万阁老一分钱都没有收着他的,倒叫他捡了个大便宜! 真是没有最糟心,只有更糟心! 他满腹心事快要憋死,皇帝已缓缓环视众人,「这里争执了这么久,想必外面的准进士们都等急了,速速着人去张榜,公示天下罢。」 皇城长安门外,皇榜一经放出,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此时即将能换一个称谓的中式举子们追求又是不同,一甲自不用说,欣喜若狂,众人也皆羡慕不已;二甲也很不错,就进入仕途来说,是够用了;三甲就未免有些怅然若失的意难平了。 司宜春又吊了回榜尾,不过是吊在二甲的末尾上,列属二甲第一百三十八名,喜得哈哈大笑:「悬哉,悬哉,一定是文圣保佑了我!」 又替苏长越扼腕:「小苏太可惜了,只差一名!若是当面点选就好了!」 他虽没明说,但那意思是明摆着的:状元榜眼不论,但探花不知从哪朝哪代起有个默认的潜规则,差不多的成绩下,择年轻貌俊者取之,有的考官甚而会在会试后特意打听考生的年貌,殿试糊名时排出的探花若不能符合这个要求,会再进行调整,以苏长越的年纪相貌,不过一名之差,完全可以填补这个差距。 苏长越笑道:「司兄勿要玩笑,我能中传胪已是意外之喜了。」 「哼!」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声冷哼。 苏长越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大约三十出头的青袍举子,国字脸,相貌寻常陌生。 虽不相识,但从他的反应里不难判断出他的身份,司宜春兴奋里言语不谨,先有一点冒犯,正叫正主听着,人家不悦也算情理之中。 苏长越便代为歉意地向他拱了拱手。 那人昂着头别过脸去:「国家取士,岂有取貌之理,文章才是千古事,我奉劝有些人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他这话在一片互道恭喜的欢腾中显得甚不合群,周围听到的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过来。 司宜春心头火起,便是他说错了一点话,苏长越也道过歉了,此人便不原谅,又不是有什么仇怨,不理会也就是了,何至于当场打人脸面! 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也奉劝有些人,不要自视太高了!」 不过高了一名,口气倒像比别人高了一百名似的! 青袍举子大怒,张口欲斥,旁边一个来送皇榜的制敕房中书舍人还未走,先一步插了句话,问苏长越:「你是第四的苏家子?」 苏长越一愣,拱手道:「正是。」 中书书人摇摇头:「那确实可惜了,这探花原定的是你。」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眼苏长越,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回宫缴旨去了。 皇榜下的众人一片哗然:这是什么意思?有黑幕?! 中书舍人是天子近臣,众人不敢去拦他问个究竟,便把满溢着好奇的目光尽皆投向两个当事者。 这一看——确实可惜啊! 实际上的探花卢文滨能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上中榜也算年轻有为,但和他旁边站着的青年一比,那真是全方位被碾压了,两个人往外一站,怎么看也是苏长越更像探花,一道出去跨马游街,鲜花香帕肯定全冲着他来,卢文滨在旁边就像个路过的路人一样。 众人的心意皆在目光中流露出来了,卢文滨气得叫道:「我是清白的,我什么也没干!」 众人的目光仍旧:「……」 大家都懂的嘛,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干了什么,可是你本人就是个活证据啊,不过只差一名,这文章差距能差到哪里去,你要真那么好,直接就是状元了,也不会屈居第三,按着常理,探花就该是更年轻的上,你能把别人挤掉,呵呵。 当下就有人笑道:「卢兄这么有办法,何不索性做个状元,倒免得人疑惑。」 第7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举子们最是不怕事,又最厌这等关系户——当然要是自己就另当别论了,闻得此言,群起哄笑起来。 卢文滨气得头脑发昏,都说不出个整话来了:「我没有,不是我!」 伸指向苏长越大骂:「小人,你自己文章不如人,何故构陷于我!你这是嫉妒!」 苏长越再不想惹事也忍不住了,冷然道:「卢兄还是冷静些罢,我并未说什么。」 司宜春在旁帮腔:「就是!说你这个探花有问题的是刚才送皇榜的舍人,你要喊冤找他去,往小苏头上泼什么脏水!」 梁开宇幽幽补充:「卢兄也是饱读诗书的人,连偷来的锣鼓敲不得这句话都不知晓吗?我要是卢兄,回家自己关起门来偷着乐一乐得了,何必在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 登时又激起新一轮哄笑。 卢文滨快要气疯了,想骂人然而所有人都在笑他,都找不出一个明确目标,正这时,从皇城门里安步走出十数个官员来,清一色绯袍宽袖,分了两拨,各自交谈着什么。 卢文滨如见救命稻草,急奔过去,躬身拱手道:「各位老大人,先前送皇榜出来的那个舍人污蔑学生暗动手脚,抢了同榜的探花,学生敢以性命担保,万万没有干过此等事情,请老大人叫出那舍人来,学生与他当面对质,以还学生一个清白!」 两拨官员吃了一惊,同时停下了交谈,走在左边最当前的一名老者皱了眉头,先往卢文滨身上打量了两眼,目光复杂,然后才道:「他说了什么?」 卢文滨忙一句句学了,然后气愤地道:「如今同榜之人皆误会学生,学生背了这个污名,日后还何以立足!」 原在皇榜下围拥的举子们猜出这些官员是何人——这个时辰出皇城,又皆着高品级服色,肯定是负责殿试的读卷官们了,便忙都涌过来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老者先向众人说了一句,口气和蔼。 待众人直起身后,他提高了点声音,接着道:「殿试的名次是皇上御笔钦定的,其中并无诡秘,各位不必听了一点风言风语,就擅加联想,既已看过皇榜,便就此散去,安心回家等待后日的金殿传胪罢!」 卢文滨大喜,连忙躬身道谢,又道:「不敢请教老大人高姓?多谢老大人为学生洗清污名,学生明日一定登门拜谢!」 这老者自然是万阁老,他平白损失掉一个推自己人上一甲的机会,心情正糟着,没空闲应付这个捡漏的,淡淡道:「不必了。」 便带着左边的官员们走了,右边的大理寺卿脚步慢了慢,往人群里寻了一眼,道:「苏长越是哪个?」 众举子大愣,连苏长越都怔了一怔,方自人群里走出来——他认得万阁老,先不想离着他太近,恐怕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特意离远了些。 他现在这一站出来,不可避免地又挨着卢文滨近了,两人又成了对照组,苏长越折腰再度行礼:「正是学生。」 读卷官们虽都知道苏家事,但并没见过苏长越,毕竟当时苏父品级不高,还没到能带着儿子和高官们来往的地步,此时一见,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便有人叹道:「可惜!」 如此风采,凛凛然如玉树,岂非是现成的探花郎,打马游街时足可撑门户,原定的又恰是这个名次,真是天缘巧合。可惜,偏让万阁老搅合了,累得众阅卷官们都跟他一样没眼光似的。 卢文滨脸一下焦黑了——什么意思啊?怎么又来一个可惜?! 大理寺卿见此,倒安慰了他一句:「你的名次确是皇上定的,你确实清白。」 卢文滨方觉好过了些,斜眼瞪苏长越——再可惜有什么用?圣心不属你! 大理寺卿笑道:「好了,都回去罢,领进士巾服,备金殿传胪,你们的事还多着,就莫在这里徘徊不去了。」 他说罢,也和在右边的官员里一起走了,众举子们目送他们走远后,方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跟着离开了皇城。 大理寺卿顾忌朝廷颜面,没有当场卖了万阁老,说出其中究竟,恐怕惹起闹事来,但先有舍人漏话,后又有他特意点出苏长越来见了一下,这些总不是无端来的,举子们四散回去后,就各显神通打听起来。 当日殿中单是阅卷官就有十来人,本就难瞒住人,举子们不少出自官宦人家,又有途径,这一打听,就打听出大概来了。 不过第一手打听到的人知道的是全貌真相,但往外传时,二手三手的,信息量难免就损失扭曲了不少,到扩散到众人皆知时,就只剩一项准确信息了。 ——原来是万阁老力保! 万阁老在士林间的风评,简单来说就一个字:差。 这一点连万党都无法否认。 风评这么差的万阁老,硬压下人家名次都写好了的原探花,另行捧了个新的出来,这其中没鬼?呵呵。 卢文滨刚得意了没两天,又叫一堆异样目光围观上了,讲真,他其实挺倒霉的,因为他确实没和万阁老串通,他一直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的探花是实至名归来着,怎知真相如此,叫他情何以堪? 为了洗白,他不得不干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他公开怒斥了万阁老。 这一招非常有效,他要是万阁老的人,那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折辱他的脸面罢? 卢文滨如愿洗白了,结果是万阁老的声望又跌一截——赤膊也要推上去的新科探花根本不领他的情,反而公开和他划清了界限,简直不知他图什么。 不过这些暂且都和苏长越没关系了,以他目前的位置,离着万阁老还太远,能以自身损失一个一甲的代价,间接给万阁老制造一点心堵,已算是不错了。 司宜春和梁开宇听到消息后齐齐来安慰他,苏长越自己的心情却很好。 在经过金殿传胪、游街等一系列程序后,他去翰林院请假知会了一声,要返乡去准备聘礼娶亲了。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美人戾气重》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美人戾气重》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美人戾气重》卷三 作者:溪花兮 04、《美人戾气重》卷四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