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戾气重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司宜春和梁开宇在出皇榜后便另觅了住处,他二人皆准备向着接下来的馆选努力一下,若不成,再考虑接下来的观政选官等路子。不过不管怎样,既已成为进士,前程起步是定了,那自然不可能再在苏家凑合,尤其司宜春还要准备迎娶自家乡送嫁来的未婚妻,就更得寻一处单独居所了。 苏长越因不必参与馆选,时间比他们都充裕一些,假也好请——翰林院清贵之地,庶吉士在其中的三年更多的仍是习学,不直接参与什么具体事务,因此院里也不等人用,他是立即持告身到任,还是待馆选结束后,和通过馆选的庶吉士们一起进院都可。 苏长越便选了后者,他谋算好了,先回德安府去,接上孙姨娘和两个妹妹并置办好聘礼,而后一道往金陵而去,在临近州府安顿下家人,再前往张家求亲,仪式过后带着珠华去临近州府见过家人,汇齐了再齐回京城。 这麻烦了些,但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孙姨娘和妹妹们皆是弱质女流之辈,家中没有一个成年男主人顶梁,先前与他两地分离是迫于无奈,如今他这边稳定下来,那必是要接过来一起住的。 他匆匆收拾了不多的一点行李,去车马行租好了马车,在将要和福松上路的前一天,却接到了刑部的传票。 来送传票的小吏知道他才中了传胪,态度很客气:「是相公先前递去的状子有了结果,本部堂官请相公前去听判。」 苏长越一怔,春闱之时,连着会试殿试到张贴皇榜,满京城的目光都汇聚在这桩抡才大典上,他递了状子后曾去刑部望过一眼,见还在收状,料着还没定案就没有进去,之后一直忙忙碌碌,没空闲再过问,没想到刑部在春闱的喧嚣下,默不吭声地竟已把案子办了。 不过算一算时间,打皇帝下令查办起,已有两个多月了,现在出判决,正是差不多了。 他便出了家门,随那小吏往刑部而去。 路上问小吏打听,小吏位虽卑,但成日在刑部里厮混,消息很灵通,也很愿意和新出炉的年轻传胪公结个善缘,就说与他听:「相公尽管放心,请相公去是好事,相公的状子里是不是有家产被夺之事?如今正要清点了还与相公。据我偷偷听了一耳朵,相公状子上写的证据确凿,所以状子上的数目有多少,应该都是可以还回来的。」 苏长越大出意料,跟着涌上满心的百感交集,一时竟分辨不出心中是痛是悲是喜,只能道:「……多谢堂官秉公执法。」 在关于珠华嫁妆的那一部分上,他的证据确实充足,因为当年叶家留有的凭据虽然一并被锦衣卫抢走,但这份凭据同时在金陵张家还保留了一份,如此巨额家产,身后划分时不可能不找个见证人,苏张两家便是互为见证,这凭据也是互留了备份,同时上面还有河内县县衙的官印以为旁证,重重保险之下,只要能有这份凭据在,叶家家产的归属就毫无疑问。 不过属于苏家本身的家产相对之下证据就不那么硬了,苏家有账目,但毕竟只在苏家之内,没有旁人可证,官府要不认,苏长越也无法可想。 在他的预计里,能把珠华的五万两拿回来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这还是建立在他春闱得中的前提之下,他自身的分量能重一点,若不然,就算刑部承认这笔账,可是要说已被锦衣卫挥霍光了,他能怎么办?总不能叫刑部自己掏钱贴给他罢。 平民百姓面对官府时,就是如此弱势,受了冤屈唯一的渠道只有去官府求主持公道,官府若不理,那就毫无办法,只能吞下这口气了。 苏长越当年所以隐忍住,未去衙门喊冤,便是因此,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时,告也白告。 如今看,倒比他想争取的结果更好一点。 「不只相公家,当年和相公家一起被抄的其余四家,家产都要发还他们呢。只是他们多在外地,还得遣人去通知,不如相公赶巧。」 苏长越这回真惊讶了,其余四家都已不在京城他是知道的,程家和他同一年扶灵返的乡;告密的李永义死于流放途中,李家人存身不住,不多久也离开了京城;蔡卢两人倒是幸存,但他们在狱中也饱受折磨,身体落下了病痛,不得已先后辞官带着家人回乡归根。 这也就是说,这四家多半不可能跑到刑部去交状子喊冤,他们的家产,是刑部主动发还的。 ——说实话,这得是青天级别的主官才干的事,一般官员真没这个觉悟。 这个疑惑在见到作为主审官的刑部左侍郎时被解答了。 左侍郎拿出来一份盖着刑部大印的判决书,但他先宣读的却不是这份判决书,而是附在其上的一份御笔批示。 这批示当是根据刑部先前上报的案情下的,除了明令归还五家家产之外,对当初的五人组还各有封赏,亡故的各追赠一级,仍健在的因两人身体故,给赐了个散官闲职,真是考虑得极周到了——当然李永义除外,发还他家被抢走的家产已算天恩浩荡了,别的不可能有他的份。 苏长越叩谢过天恩后,别的要走的程序都很简单,他家当初被抢走的原都是银票,苏父是清流官,没什么外财,家里陈设普通,锦衣卫看不上,就没动实物。如今他也只要领回银票即可,点过数目,签字画押,他这桩案子就算是了结了。 他又略微打听了一下靠着这笔钱财从总旗升到百户的锦衣卫,二十一岁的传胪,御笔钦点的庶吉士,说是前途无量一点也不为过,左侍郎不吝于透露给了他:「此人手下染的血还多着,桩桩件件累积下来,断无生理,这批人犯的判决会一总下来,大约也就是这几日了。」 第2章 苏长越谢了他,不再打搅他办公,揣着失而复得的家产出了刑部大门,慢慢往家走。 他一路若有所思,家产已经回来,恶贼将要伏诛,他的思路便不在这上面了,他现在想的是皇帝下的批示。 这批示实在来得奇怪——当然不是说归还他家家产奇怪,也不是说给父亲的追赠奇怪,一般神智清明的天子都会这么做,以慰忠臣之心。 怪的是时机。 五人组是因为什么遭殃的?弹劾万阁老。 正常的程序是,被弹劾的奸臣倒台之后,才到有过的罚过,有功的赏功这一个清算的过程。 然而现在万阁老还好端端地在首辅位子上呆着,皇帝却已经下旨褒扬弹劾他的言官「忠勇勤事」,还给了追赠,这对万阁老而言意味着什么? 等于是啪地往他脸上甩了个巴掌! 这个巴掌虽然甩得有点含蓄,不是脆响脆响的那种,但是能看懂的人肯定不少。 先有殿试里的那一幕,再到这份封赏,皇帝已经把自己的态度一点点挑明了:他不想要这个首辅,但碍于万阁老是先帝老臣,身边尚有一帮势力,首倡往金陵迎驾等方方面面的因素,他不能直接对万阁老下手。 最好的了局,是万阁老识趣点,自己乞骸骨,别再站在朝堂最前面惹皇帝烦心。 ——本朝潜规则,做到万阁老这个位份上的重臣,一般最坏的结果也就是罢职还乡,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下三法司,否则一国首辅,进衙过堂是个什么场面?连朝廷的体面都跟着丢了,且想找个合适的主审都难。 但很显然,万阁老没有这个觉悟,死赖在首辅的位子上不挪窝,终于把皇帝等得缺乏耐心了,一面以雷霆手段清洗鹰奴锦衣卫的同时,一面开始往外释放信号,表达对万阁老的不满。 凑巧又必然的是,先后两个信号都和苏家有关系。 但对于苏长越本人来说,就仅此而已了,他虽是当事人,在这场局中却只能算是棋子,由着人落子,掌控不到多少主导权。 思路渐渐理清,家门在望,苏长越加快了一点脚步——他不够格入场,但在外围推波助澜一下还是可以办到的。 苏长越把定好的马车又退掉了,他改了主意,决定在京里置办好聘礼之后,直接前往金陵求亲,携珠华往德安府,正好可以拜祭一下父母,而后再带着妹妹们一道来京。 这个路途规划相对简化一些,苏长越所以先前不取,盖因囊中羞涩,苏家剩下的一点钱财大半都留在了德安老家里,怕妹妹们若有急需用钱时被难住,所以他得先回老家去取钱才行。 现在就不必要绕这个路了,他直接领着福松在京里采买起来,他两个都没经过婚娶事,也不知要买什么,难免要四处请教咨询,他这一科同年里几乎全部已婚,听到他将娶妻,兴致勃勃地都来给指点,再加上昔年苏家交往的一些人家,那等太太奶奶的更乐意谈论这些事了,个个热情得恨不得替他包办了才好。 在这个过程中,苏父被追赠,家产返还,天恩浩荡等讯息自然而然地散播了出去,万阁老在其中所充当的难堪角色,原本不关心或看不懂的人渐渐也注意到,并将此流传了开来。 可惜,万阁老不但位次是百官之首,脸皮也是,居然硬是巍然不动,连病都不称,风雨无阻地照常上值,他如此唾面自干,一时却是无法了。 到四月初一,苏长越置办好一车聘礼,带上原属于珠华的嫁银,驱车往金陵而去。 苏长越中传胪的喜讯随着轻暖春风一起飘扬到了金陵,张推官大喜,特命下人去买了好些炮竹来放,邻居们见他家不年不节地喜气洋洋,好奇来打听,得知之后皆是惊羡不已。 作为最直接的关系人珠华亦是又惊又喜,她虽然为盼望苏长越中榜都搞上封建迷信活动了,但就内心深处来说,其实并没有抱持多大希望,她觉得苏长越的才学应该不错,但究竟不错到了什么地步,以她在八股上的一点可怜造诣,是完全摸不到深浅的,只能凭经验预估,这所谓经验里最重要的一条衡量准则就是年龄。 而今那些胡思乱想都不作数了,苏长越金榜题名是确凿无疑的事,张推官加紧了替珠华置办嫁妆的脚步——这一步骤去年珠华跟他招出关于和苏长越的婚期约定之后就提上日程了。 珠华目前的财产只剩下了五千两,但这是相对于她失去的嫁妆而言,就这五千两本身来说,也很不少了,花费一半都足以置办一份很丰厚拿得出手的嫁妆,剩的一半就不动,作为压箱银给她带走。 除此外,张推官自己也贴了点私房与她,珠华先不好意思收,张推官在的是个实权职位,便不贪污,各样合法的灰色收入也不少,手头宽绰得很,但这是在只养他一房的前提之下,张家还有高堂在上,还有混吃等死的二房,再还有远在外地的张兴文,他暂时是没找麻烦,以后却难预料,这么一大家子的生计都压在张推官身上,他的担子着实也不轻。 「好好绣你的花罢,不要你操这个心,舅舅再穷,还不至于给你添个妆都添不起。」 被这么一说,珠华只好却之不恭了,而后她就看着院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添多,到今年春闱时本已置办得差不多了,然而苏长越科举的结果一出,张推官再看却又觉不足了,又要再往里添。 张萱也很有兴致地跑回家来指点,她嫁得虽近,但毕竟已为人妇,再近也不好常回娘家,直到前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完成了一举得男的重要任务,自由度一下上升,如今随她往家跑,一声也没人说她。 第3章 「还该再给你添两床丝被,京里可没江南这样好丝,便有,从我们这运过去也贵得很,不如一发多备些。」 「二表姐,已经够多了,十八还是二十床来着——我看看单子,二十床了,我用五年都用不完,哪里还要再备。」 「你这傻子,白长一副聪明样,谁叫你都自己用来着?你底下两个小姑子呢,你给她们分送一些,既花不了多少钱,人家天天盖着,看见就想起是你送的,岂不轻轻松松地就显得你这做嫂子的贤惠?」 珠华呆了下:「……哦。」 她这反应太淡,张萱终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了,转头来打量她:「珠儿,谁招你了?我前几日来你还欢喜着,怎么今日就拉着脸?」 珠华有点心烦意乱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着婚期快到了。」 张萱笑了:「怎么?你怕他在京里叫哪家豪门招了婿,不来娶你了?」 「我才不担心这个。」珠华把嫁妆单子丢过一边,拿回她练手用的绣帕来,闷头戳了两针,才道,「二表姐,你说,我现在要说不想成亲还来得及吗?」 对面先静了一会没声响,然后张萱提了气的大嗓门砸过来:「你是真的傻了?他落魄的时候你不提,如今眼见着熬出来了,你这会儿要退婚?!」 珠华吓一跳,下一针就戳手指上去了,她一边痛得抽气,一边哭笑不得地抬头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婚期能不能往后推一推。」 「学不会就罢了,非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张萱先又嗔她一句,才道,「你这丫头,说话也不说清楚了,那你想往后推迟婚期是为什么?」 珠华脸就皱了,深沉地道:「我觉得我其实跟他不怎么熟,这么忽然就要成亲,有点太急了。」 扳手指算算,她总共跟苏长越见面的次数都没超过一个巴掌,打上回别过后,一年半都没见过了,再相逢立刻就是成婚,这——怎么想都太突然了啊,一点过渡都没有的感觉。 她先前没考虑到这些,然而眼看着约定的婚期一天天逼近,可能要不了一两个月他就要登门,然后她就要离开住了六年之久的张家,孤身随一个比陌生人没好多少的男人,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从此一生托付于他。婚期越近,她越觉得肝颤,越是坐卧不宁,甚至觉得就不嫁也算了。 张萱是个粗神经,理解不了她这类似于婚前恐惧症的心态,莫名其妙地道:「什么熟不熟的?你们婚前隔得远,又有规矩在,当然不熟了,婚后处一段不就好了?再说,你觉得太急,只怕他觉得再急一点才好呢——妹夫都二十一了,你再不嫁过去,难道想他忍耐不住,先弄个小的摆在屋里?」 珠华:「……」 张萱不客气地训她:「不知你在想什么,别胡乱矫情了,正经准备当新娘子才是!」 珠华:「……哦。」 好吧虽然二表姐的切入角度和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她是纯实用路线的,但是成功压服了她,从苏长越的年纪论,是真的没有理由再拖了。 张萱看她有点蔫,倒又可怜起她来,放缓了口气道:「你也无需害怕,他家没有高堂,只得一个姨娘,这种代行主母职的姨娘便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客气些待她也就是了,横竖她总爬不到你头上来;再就是两个小姑子,父母去了,留下来的这些子女就是相依为命了,你嫁过去,多照顾着些,便有那等磨牙的,能不计较也别计较,别觉着吃亏了,妹夫看到眼里,自然向着你——这两个小姑子都比你小不了几岁,要不了几年都该嫁出去了,便麻烦也麻烦不了多久。」 这是正经话,珠华一一点头听了,听张萱下面话锋又一转:「当然,他家万一出什么过分的事叫你忍不了了,你也不需忍着!你虽没了父母,却还是有舅家的人,你叫人送信回来,我们自然替你出头。」 珠华连连点头,眼神晶晶亮地望她:「好。」 所以说张家她最喜欢二表姐了,爽利透亮的人跟她处着就是舒心——当然,能不要总喜欢拧她耳朵掐她脸就更好了。 正想着呢,张萱就笑着伸过手来掐她脸颊一把:「不过应当也是我白操心,就凭你这张脸,妹夫哪里舍得跟你说个不字,只怕你说东,他想不起来往西,由得你在家威福。」 珠华不以为意,她又深沉上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哈,美得你——」 「二姑奶奶,表姑娘,苏家少爷上门来了!」 张萱一语未了,便叫伸头进来的月朗打断了,她微讶:「来便来了,怎么来这么快?」 家里私下议论过,苏长越这一中榜,行程就预估不了了,他可能亲身来,也可能因公事绊住来不了,只能托个亲眷来提亲,而后珠华由张家从金陵送嫁,到京城去完礼。 相比之下,自然还是他亲身来的好,只是两地相隔遥远,倒是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张推官为此都在琢磨送嫁人选了,不想他却来了,还来得这么快。 这才四月中,苏长越打京城出发,先返乡,再到金陵来,怎么算也要五月里才对。 月朗笑道:「太太也奇怪呢,问了说是没回德安,直接过来了。」 「……」张萱转头,打量珠华,乍舌,「你看看你这脸面,也太大了,他这是飞过来的啊。」 第4章 珠华囧:「……大概是找舅舅有事吧?」 不然没法解释他有假不回家却直接跑金陵来了。 月朗笑道:「可不是有事嘛,苏家少爷聘礼都带过来了,先上门拜访一下,等着老爷回来,商量个好日子就直接下聘了!」 张萱原要拉着珠华起身,听此言松了手:「既这样,你倒不好见了,我过去看看。」 她就跟着月朗匆匆出去了,珠华站到门边去,望着她两人的背影过了月洞门,颇有些晕乎乎的,脚下都发软:这、这么快,她就要嫁人了? 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怎么破? 她傻站了不知多久,月洞门里又出现了一道身影,身材颀长,穿着深青行衣,手里捧着个木匣,见到她站在门边,目光同她对上,眸光如被点亮,继而微微一弯。 珠华:「……!」 不是说她不好见的吗?婚期虽还没定下确定的某一天,但都快下聘了,肯定十分接近了,依俗礼这段时间他们是不该见面的,怎地他还有本事跑过来了? 这回再见苏长越,他外貌基本没什么变化,同前年年末离开时差不多,只是肩膀又厚实宽阔了一些,气势上看去更像个成年男子了。 在珠华的感觉来说,当他信步近前时,随之带来一点陌生的侵略感,让她请他进屋坐下的动作都变得有点拘谨起来。 她又张罗着要去寻茶盅倒茶,苏长越在背后叫住她:「不用忙,我不便久留,只有样要紧的东西给你,所以才得过来。」 珠华转过身来,便见他把手里的木匣递过来。 她茫然接过,这木匣极普通,干巴巴涂着层漆,除此外什么雕纹装饰也没有,她便也没在意,随手打开匣盖一看,见最上面放着的是一张对折的银票,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翻了翻底下—— 她手一抖,险些把匣子抖落! 苏长越及时伸手替她稳住:「小心。」 珠华战战兢兢地点头——能不小心吗?整整半匣子银票! 金光闪闪! 哦——闪的不是银票,银票不是元宝,就算在日头底下也闪不了光,能闪的是珠华的眼神。 「哪来这么多钱?」 苏长越被问得顿了一下,才道:「你的嫁银,忘了?」 珠华:「……」 她不该想不到的,只是一下子被这么多银票震住了,方脱口而出了句傻话。 但虽然能想到,她还是惊讶极了,抬头问他:「被锦衣卫抄走的东西还能还回来?」她都没敢抱持过这个幻想,只当是喂了狗了。 「时机凑巧,是这样……」苏长越见她满面好奇,就简单解释了一下其中因果。 珠华听罢明白了,新皇登位别的可以不管,锦衣卫若不听话,那必是要先收拾清洗一轮的,这也是最容易入手立威的角度,天子收拾家奴,和朝臣们没关系,便有和锦衣卫高层勾结的大臣也不敢站出来说话,否则「勾结天子近卫」的嫌疑砸下来,捞不出人不说,还得把自己一并埋进去。 而在这个过程里同时有可以打击万阁老的事件,那就顺手一并施为了,她的嫁银当初是因万阁老要构陷苏家而失去,如今又是因皇帝要压制万阁老而得回,很可以说一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珠华开心地再度翻弄起银票,不管怎样,她命里的横财运终于又回来了,她又是个有钱人了! 苏长越好笑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中带着微微宠纵——五年前他弄丢了她的嫁银,在人生的最低谷中狼狈前来报信,她一句难听的话也没和他说过,只是恨恨咬了他一口,出过气后便罢了,他以为她是不太看重银钱,所以轻轻放过,可看她现在两眼放光的小财迷模样,哪里是不在乎? 当年只是不想对他雪上加霜,所以硬是容让了他罢。 珠华翻一翻翻出不对劲来了——好像少了点。 她没有在数,苏长越不可能昧她的钱,她翻只是翻个心理上的高兴,所以发现钱数不对,是因为别的银票都是整数一千,独有一张却是九百九十两。 ——这要是直接少个一两张也罢了,可能刑部交付的时候就没有给齐,可这独有一张画风不一样,少个十两算怎么回事?刑部不可能就差这十两不给罢? 珠华犹豫起来,问的话为十两好像犯不着,不问的话又总觉得奇怪。 她纠结着,手下就慢了一慢,苏长越注意到那张与众不同的银票了,主动给出了解释:「这是我用的,置办聘礼的时候短缺了些,问你借了十两。」 苏家的钱也还回来了,就算没她的多,也不可能连个聘礼都置办不起吧? 而且夫家下聘礼从女家的嫁银里用钱,这么一言难尽的极品事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苏长越干得出的啊——这解释给得离奇,珠华听得稀里糊涂的,更加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了。 「待此间事了之后,我要再往德安,接上家人一起往京城生活。」 珠华半懵懂地点头,不知怎么又扯到家人去了,而且这不用说她也知道,德安那边只有一个姨娘并两个小妹子,全是女流,肯定是要接到一起住的。 苏长越继续道:「京城居不易,届时家里人口不少,我供职翰林院,俸禄微薄,恐怕只供得上家里花销。借你的钱,一时半会无法还上,你若不急用,不如我重给你写张欠条,你先收着?」 第5章 话说到此,珠华再不明白就不是迟钝而是蠢了,她只觉心尖上一颤,那股颤栗飘乎乎一路往上传,于是她连脑袋里也是一晕,连带着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第一个感觉倒不是当年背地里跟张推嘀咕的小心思被他听见了,而是——这种被撩的感觉来得毫无防备,精致又含蓄,她招架不住啊! 尤其他还一本正经,好像真在跟她商量借钱不借钱,谁说古人板正不解风情的?那他一定是书读得太少。= = 珠华哼哧着说不出话来,当年跟他讨价还价婚期的时候都没觉得害臊,这时却少女心发作,居然让羞着了。 她头低垂着,好像犯了错一样,苏长越看不见她的脸,只瞧见她脖颈弯折出美好的弧度,腮边连着颈项一片毫无瑕疵的粉白,一缕发丝荡在旁边,令得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荡。 他定了定神才重开了口,声音微哑地追问道:「你要不要我写?」 珠华手里还抓着木匣,她手指在匣边磨蹭片刻,心跳还是不稳,但勇敢挤出了一个字:「要!」 她不会主动去跟他谈纳妾不纳妾的事,以后也不打算和小三小四斗,但他觉悟这么高,主动给承诺,那不要的是傻子。 珠华还是不大好意思看他,她这时才后知后觉有了私心被揭穿的心虚感了,然而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匆匆抬起头来瞄他一眼,同他幽深目光一对,惊得一缩,却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忙匆匆往里间跑了。 苏长越不知她去干嘛,不好跟进,只在心里默想:等张伯父回来,婚期一定得商量个越靠前的越好。 珠华很快出来了,她原是去拿五年前的那张欠条,拿回来刷刷几下撕成了碎片,再铺纸磨墨。 苏长越悬腕提笔,片刻功夫书就一张新的与她。 珠华低着头接过来,打开木匣,把新得的欠条同银票放在了一起。 苏长越注意力被放在书案边的一个绣花绷子吸引住,放下笔,转去拿起来看。 珠华在女工上属于没有天赋的那种,她对色彩的感觉一般,还没耐心坐不住——刺绣所用的丝线太细了,她这种生手坐半天都不见得能绣出一片叶子,成果出太慢,她盯着绣花绷子绣一会就要走神,一走神就要戳到手,不夸张地说,她的每件绣品上都有她撒下的热血。 苏长越手里拿着的这件也不例外。 而且还新鲜着,正是她先前才挨了一针,结果不小心沾染上去的一小点血痕,连色泽都还没怎么变。 「你手伤到了?」 珠华「嗯」一声,伸手拽过绣花棚子:「别看啦,我做不来这个,手艺差得很。」 她这还真不是谦虚,帕子上绣着两片叶子一朵花,婉转一点地形容:绣工是真不怎么样。 要是原来她说出这个话的同时还要有点发愁,毕竟这是和生计有关的技能,学好了能省不少钱,不过现在就无所谓了,五万两失而复得,她完全不用为难自己,寻个精女工的丫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唯一一点可能的障碍是,苏长越不会有非给她摊派活计的要求吧? 她想着,决定既然正好在他面前现了丑,就索性把话说在前头,便试探着道:「我以后不想做这个了,手戳得好痛。」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还摊了只手掌到他面前去,指尖上有两三小小的红点,正是这几天才戳到的,伤痕还没愈合。 小姑娘这是在跟他撒娇啊。 苏长越心头微微一热,立刻便道:「做不来就不要做罢,非学那个做什么,捡你喜欢做的便是。」 这么好说话。珠华开心了,笑眯眯点头:「好。」 虽拿着还嫁银的幌子来见了一面,毕竟不便停留太久,两句闲话说完,苏长越还是到外院安顿去了。 至晚间时张推官回来,开家宴给苏长越贺喜,依男女分了里外两桌席面,除了一个张老太太称病未来外,旁人都到齐了,连二房都一个不拉。苏长越坐在客位上,旁边挨着个小陪客叶明光。 叶明光又大了一点,他生来早慧,成熟得也比别人的快,现在已经过了那段别扭期,再看见苏长越时不再有那股小孩子总要别苗头似的劲,挺规矩地问好,挨他旁边坐着。 里间珠华相对来说就有点头疼了,因为依座次她旁边坐的是张芬,这姑娘像被谁欠了一百万一样,脸拉得老长,往那一坐,散发着一股「谁都别来惹我」的不悦感。 这也罢了,珠华横竖也不怕她,也不会被她影响心情,可坐她斜对面的马氏却是满面春风,喜气溢于言表,母女两人的情绪整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就总让人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了。 灯烛高照,作为高中而来求亲的准娇客,外间席面上的苏长越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焦点,开席之初就先被灌了一波,连年事已高的张老太爷都乐呵呵地同他喝了一杯。 又用有点含糊的苍老嗓音教育自家的孙辈:「良翰,良勇,你们也要用功读书,有朝一日也能去皇榜上光耀一回,那我们张家的列祖列宗,都跟着你们添光彩了。」 对于苏长越这种典型「别人家的孩子」,张氏兄弟两个都不怎么有兴致搭话,听张老太爷发话,都只闷闷应声。 张良翰比苏长越还大着三岁,混到如今才过了府试,到院试上又卡住了,差这一步之遥硬是混不到个秀才,张兴志着急得不行,找着张推官求他去向提学官通关节,让张推官生气地骂了回去——秀才是科举三关里最容易的了,这都要想法舞弊,再往上考又该怎么办? 第6章 张良勇则是天生的提到读书就头疼,他的长才就不在读书上面——在什么上面还未知,比起听长辈们唠唠叨叨地说功名事,他更有兴趣在桌子底下踩叶明光的脚玩。 他倒没什么恶意,这对表兄弟小时候为了一碗分配不公的鸡蛋羹能打破头,后来分开住,来往少了,那点恩怨慢慢也就淡了。 再到大了几岁后又被拎到一起读书,叶明光和他正正相反,天生的读书种子,请来的启蒙先生爱得不行,再见张良勇一副不受教的朽木样子,开头还拿戒尺一直教训他,揍了两年都没把他揍开窍,先生也死心了,懒得再和他较劲,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教授叶明光身上。 张良勇却是巴不得如此,因着先生都去管叶明光了,他少挨了不少打,倒跟叶明光亲近起来。在叶明光来说,他记性好,难免也要有点记仇,只是随着他年岁渐长,智力进一步和张良勇拉开,就觉得和笨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张家里只有这一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男童,寻不到别的玩伴的情况之下,就凑合着和他尽释前嫌了,只是智力差距摆在这里,他和张良勇仍旧不大玩得到一起去。 比如此刻,他就理解不了踩脚这种幼稚的游戏,被踩了两下烦了,他面上不动,桌子底下却悄悄用腿去别旁边的苏长越,苏长越小时也是个好玩闹的性子,本来不会意识不到他们的把戏,但他酒量不好,一轮喝下来已经有点晕了,就没反应过来,叶明光力气小,撼不动他,他还配合着伸了腿过去——结果就叫踩了一脚。 大人的脚和孩童的脚区别明显,张良勇一脚下去就知道不对了,忙缩回来,吐吐舌头斜眼偷窥苏长越的脸色。 叶明光亦没想到移祸这么顺利,苏长越真挨了一脚,他反有点忐忑起来,端正坐着,眼珠却转悠着,也往旁边瞥。苏长越让小小舅子摆了一道,哭笑不得,当此场合点出来怕害他挨训,只得做无事状把腿收了回去,也不看他两个。 「贤侄啊,我有件事想向你打听一下。」此时,对面张兴志满面笑容地开了口。 苏长越便转向了他:「张二伯父请说。」 里间珠华原来没在意这问话,但却见张兴志话音落后,马氏同张芬一齐略略直起了身,两人的表情延续着先前,一喜一怨,仍是分明,但又都是一副竖起耳朵着意倾听的样子。 珠华心里奇怪,不由也留了点神。 便听外间张兴志继道:「与你同榜的有一个叫甘修杰的新科进士,是金陵人氏,不知你认不认识他?可相熟吗?」 珠华没听过这个名字,只能带着莫名听苏长越回答:「有过几面之缘,甘兄是个不错的人,我们拜见座师时是一道约着去的。」 张兴志笑道:「哦,是这样,贤侄觉得他不错,那我就更加放心了,贤侄知道他几时回金陵来吗?——其实你们目的地一样,倒很可以同道过来。」 苏长越微微摇头:「抱歉,伯父,我并不知晓,殿试后我们各有各的事忙,一时没有再来往了。」 张推官皱了皱眉,另指了一事转移了话题,然而张兴志听到苏长越的答案后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把话题扯回来道:「不瞒贤侄,其实修杰如今与你也算是亲戚了,你要是多留两天,说不定还可以喝到他的喜酒,哈哈。」 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里间马氏的表情差不多跟他同步,珠华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位甘某人跟张芬定下了?张芬素以官家小姐自居,不肯意识到自己跟张莲张萱间的差距,为此挑挑拣拣,多年一直没定下来。没想这回运气倒好,闷不吭声地居然拣了个进士,单以夫婿个人成就论,倒是比汪表姐夫还强一筹了。 珠华对此没什么特别感触,她虽然神烦张芬,但也不会故意盼着她嫁不好,她从张芬那吃的亏都讨了回来,和她没那么大仇了。 所以她就只是有点奇怪:怎么张芬自己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难道甘某人身上有什么进士功名也弥补不了的短板——比如年纪大?长得丑? 她心里胡乱揣测着,听外间换了张推官有点不悦的声音:「没有影子的事,先不必往外说罢。幸而长越不是外人,不然让别人听了,岂不笑话。」 张兴志正在兴头上,哪里耐得住不炫耀自己的进士女婿,不以为然地道:「大哥想太多了,都相看过了,人家明说了满意芬儿,稳稳妥妥的事,有什么不能往外说的,如今不过差着一道正式提亲的手续,只要等着甘家人上门就是了。」 他说着笑嘻嘻地,举起酒盅:「来,我敬大哥一杯,还要谢过大哥给寻的这桩良缘。还是大哥眼力如炬,一寻就寻了门极好的亲事!」 珠华恍然大悟——提到是张推官寻的,她想起来了,去年过年时张兴志和魏妈妈被撞破,马氏大闹了好几场,闹到最后张推官不得不出面,因是张家人不占理,他为了替不成器的弟弟收拾烂摊子,答应亲自给张芬牵线寻摸一门亲事,才安抚下了马氏。 想来就寻的是这甘修杰了,当时他还只是举人,但以张芬出身,能嫁个现成的举人实在也是很不错了。 张推官没有举杯应和,他从苏长越的反应里看出了不对:假如真有如此美事,那他不会这么默然听着,怎么也该说两句贺喜的话才是。 他心下有了数,原要给侄女留颜面,不想当着众人面说其中细节,但张兴志偏要一直提起,他无法含糊下去,只得直接道:「休提那事了,你瞧不上人家,都已回绝了,此刻又说什么。」 第7章 张兴志瞪大眼:「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回绝了?」 张推官没好气:「你们跟人家说什么春闱后再说,可不就是回绝了?」 ——这话其实是张芬说的,她看不上甘修杰,嫌他娶过一房妻子,但父母却皆觉得不错,年轻头婚的倒多的是,有几个有举人功名的?有也不会看上张芬,张兴志和马氏在这点上的头脑都还清醒,觉得能寻着甘俢杰可以了,张芬的年纪也不容再挑拣下去。 但张芬自己不愿,她抗拒不得之下,方想法寻了个借口,她打的主意是想在春闱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再争取一下,说不定能碰上更好的,若不能,那只有认命给甘修杰做填房去了,张兴志和马氏一想似乎也有理,就同意了,照这个意思给了人回话。 张兴志就道:「这怎么算回绝,芬儿想激励激励他而已。对了大哥,你可别成天绕着珠丫头转了,我们芬儿的嫁妆,现在起也该备起来了,不定哪天甘家就要上门来商议亲事了。」 里间马氏听得眉开眼笑,悄声向张芬道:「你这爹爹,难得说一回中用又中听的话。」 张芬却不如她一般高兴,低着头,微微鼓着嘴,不肯应声。 马氏带笑嗔她一眼:「你这孩子,心也太高,现成的一个进士还不满足,还想寻什么样的。」 张芬不理她,头埋得更低——若没有苏长越先一步前来,她或许此刻也觉得意,然而人只怕比较,这一比,就只剩一个意难平了。 马氏正在欢喜劲上,不怎么把女儿的别扭放在心上,说了她一句就又向钟氏笑道:「大嫂,芬儿这门亲事寻得不容易,全赖大哥帮忙,这下面的操办,也要请大嫂多帮衬着些了。」 珠华听得无语:张良翰娶妻的花费就大半都是长房出的了,这下好,嫁个女儿还要赖到长房头上,不要脸到这份上,也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钟氏尚未给出回应,外间张推官的声音又起,这回更为不悦:「这算什么激励?人家诚意相求,你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拖着挑拣拿捏人,难道人家必要顺着你走?我看这门亲事是作罢了,不必再提起。」 张兴志不服,且还觉得莫名其妙:「大哥是怎么了,芬儿嫁个有出息的女婿,与大哥面上岂不也有光彩,怎地大哥一直泼我冷水?」 苏长越在旁斟酌片刻,他实没想到那个 放言「再说」的是张家姑娘,并不想掺和进这等夹缠不清的家事之中,然而张家这位二伯父太能畅想了,他作为知情者再闷着不说,他日捅穿出来,倒似他诚心在看人家的笑话一般。 只能张口道:「张伯父,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据我所知,甘兄已被我等座师,刑部左侍郎王大人招了婿。」 他放皇榜后曾和甘俢杰又碰过一面,甘俢杰也在二甲上,和王大小姐的婚事是肯定妥了,只待禀告家中尊长,而能得这等贵女,家中尊长岂有反对之理? 他尽量不掺入自己的个人情绪,只平直叙出,但一语既出,仍是满座愕然。 啪。 里间,张芬手一滑,一双雕花木箸摔落在地。 珠华不太敢看张芬的脸色——因为真的是太难看了。 她的五官整个扭曲着,一张脸从脖颈处直红到了太阳穴,满溢着一种不可置信的屈辱,身子在椅上微微颤抖,似乎都快晕过去了。 单看她此时形容,其实挺可怜的,但一想她所以会面临这个难堪的缘由,珠华只能赠给她两个字:活该。 相比之下,外间张兴志的反应要来得直接得多,「贤侄」也不叫了,丢了酒盅就嚷道:「苏家小哥儿,你这话当真,没有搞错人?姓甘的真的背信弃义另攀高枝去了?!」 这等婚姻大事,怎可能弄错!苏长越一说出来,张推官就知道不虚了,沉声回道:「我们与甘家并未立下任何书约,谈何背信弃义,人家得中进士,身份看涨,另有淑媛得配也是可以想见的事。你们自己未能慧眼识英,错失良婿,事情到此也只好认了,此刻多言又有何用。」 马氏精明些,也是不死心之故,就抢在张兴志之前扬声道:「我看应当是苏家哥儿听岔了吧?要说招婿,先当把你招了去才是,怎么招上甘修杰一个鳏夫了?人家那么大的官,哪里能看得上他。」 珠华原是看戏的,不妨又被擦上了边,恼得眯起眼瞪自认为十分有理的马氏:怎么就该招上苏长越了?甘修杰是鳏夫不错,同时也是单身,而苏长越是有、主的好吗? 这间小花厅里外是用一整面多宝阁相隔,能挡住人影,但隔不住音,马氏的话在外间也听得清清楚楚,苏长越不得不一一回明:「张二伯母,我殿试后办聘礼,人都知道的,如何会来寻我。王老大人家的长女孀居在家,年貌与甘兄正相当,所以成就了这桩亲事。」 其实他倒确曾感觉到有一些人家在或明或暗地打听他,不过他紧跟着就办聘礼,因不懂行,把同年们都问遍了,传得人人都知道他要大小连登科,自然没人再有别的意思了。 是个寡妇—— 里外都安静了片刻,这没法有疑问了,确实正般配啊。 张兴志错失掉一个进士女婿,心都痛抽抽了,没处发泄,想及张推官先前的话,怨他站干岸,愤然道:「大哥,你是芬儿的大伯,怎么说话不向着芬儿,却去向着那外姓人。我们不过是要考虑考虑的意思,又没有一口回绝,他凭什么就被那什么侍郎招了婿了?还不是嫌贫爱富,因那侍郎官大,就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户了!我要上他家问问去,有没有这么做人的,可怜我们芬儿在家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这大半年的青春白白耽搁在这里,难道就这么不作数了不成?我必要去讨个说法,他家若没话回,我直接上京城找那姓甘的本人去!」 第8章 里间马氏原多少惧怕着张推官的权威,还不敢闹得太激进,这会听张兴志居然硬挺着出了头,有了撑腰的,跟着就哭:「可怜我的芬儿命苦,叫人这么欺负,呜呜呜……」 「上个月初二,栖霞寺。」 这场接风宴终究是要往着闹剧上走了,张推官懒得再试图遮掩挽回,语调冷冷地报出了一个日期地点。 「……」马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张兴志那股子气焰也灭下来了,眼神飘忽着,道:「大哥好端端提起这茬做什么,她们娘俩去烧个香罢了。」 「到底干什么去,你们自家心里清楚。」毕竟顾及张芬一个未嫁女的脸面,张推官点了一句,终究还是没有明说。 不过在场众人都听出来了:寺庙说是佛门清净地,其实所谓的信徒们常常借着这地方干些别的事,比如说相看,两边没定下来时不怎么方便在家里见面,而小姐们能露面的公共场合又实在不多,寺庙就是其中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了,在佛音钟鼓里来场偶遇,好像目的都能被洗涤得单纯了一样。 张兴志满口「耽误青春」云云,埋怨别人背信弃义,结果自家也没消停,别说和甘修杰没定下约,就定下了,以他家这做派也讨不回理去。 张兴志就哑然了,张推官则盯住了他:「老二,你们在家里抱怨两句也罢了,出去了万万不要胡说,更莫去寻上甘家胡闹,你们一些儿信物也拿不出来,是断断占不住理的,闹开了一丝好处也没,人家只会笑话你们有眼无珠,且还要赔进芬儿的名声,她婚事上本就有些艰难了,再惹上这个嫌疑,以后还怎么另寻人家?为芬儿计,你们非但不该宣扬,更该守口如瓶才是。」 张兴志并不傻,如何不知道是这个理,只是犹自不甘:「那芬儿怎么办,她就该白受了这个委屈?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婚事还定不下来,以后可怎么办是好?」 原以为有个甘修杰做保底,便寻不到别的好头绪,也仍旧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谁知他直接脱身撂了手,张芬两头落空,既没找着比甘修杰还强的,且连他还够不着了,倒霉被闪在了半道上。 张兴志是认真在考虑这事,只是他男人粗心,说话没防备,一张口就是「这么大年纪了」,张芬本就觉丢脸之极,再被亲爹这么捅一刀,再忍耐不住,哭泣着掩面,站起来就跑了出去。 「芬儿——」 马氏看她神色不对,怕她想不开,忙一边叫着一边跟着追了出去。 被这么一搅局,余下众人怎么也乐呵不起来了,宴席只能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进行,又沉闷地结束了。 苏长越在据张家不远处的客栈定了一间上房,聘礼什么的都放置在那处,由福松在那里守着。此刻天色已晚,外面已然宵禁,他不便回去,只能去客院里住一晚,碍着出了甘修杰和张芬的事,他也不好宴后立即去找张推官商讨婚期的事,只能存在心里,预备着明日早些起来,去请教与他了。 且说马氏和张芬先后回到了二房院子,张芬回到了自己房间情绪更加压制不住,呜呜大哭。 马氏听得又心疼又着急,又忍不住要埋怨她两句:「唉,你这孩子,当初听大人的话多好,现在就等着做进士奶奶了,哪至于后悔来哭。」 其实张芬心情远比她说得复杂,甘修杰见她一面直言满意,她心里得意,以为拿准了他,自觉便高他一等,倒过来反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自谓可以开条件挑拣,谁知人家远没那么看重她,掉头就另择了良配;她心里恨死了甘修杰,但又确如马氏所说,错失了翻做人上人的机会,后悔如虫蚁般噬咬着她的心;再来,这消息是苏长越带来的,她这么丢人的一面全部落到他和珠华的眼里,这份难堪无以排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这么左思右想,她眼泪更加干不了了,哭倒在了床铺上。 「唉,好了好了,别哭了,哭也没用。」 马氏语带烦躁地劝着女儿,心里也是乱麻一般,她努力要在这乱麻里理出一条路来,自语道,「不然瞒着你大伯,偷偷去找甘家试试?说不定有转机呢,你大伯光顾着他做官的脸面,他倒是好了,却不想想你怎么办。现在里子都没了,光要个脸又有什么用。我去找甘家闹一闹,他家若实在不肯认,那能让你做个贵妾也行——其实平妻最好,不过他娶的那头老婆是京里大官家的,他们做官的人家规矩大,和商户不同,恐怕没平妻的说头——」 「做什么平妻贵妾的,呜呜,我不要!」张芬大哭,她原来正妻都不怎么情愿做,现在去给他降格当妾?她哪里折得起这个脸! 马氏拍她一下:「你这不懂事的丫头,人家现在是进士了,转眼就要做官,你能去给他做妾也不算太亏了,不然你说你还能怎么办?」 「呜呜,我就是不要,我才不给他做妾,他比我大那么多,又长那么丑,我原来就不喜欢他,他另娶就另娶好了,我本来也看不上他,呜呜……「张芬边说边抽噎,把脸都哭花了。 马氏又气又无奈,又拍了她的背一下:「甘俢杰哪里丑了,不过是生得不俊而已,天底下的男人多是那个样,你要那生得俊的又有多大用处?是能当吃还是当喝?去年那卖油铺子家的小子倒是俊,你嫁了他,跟他一道站铺子里卖油去?你要愿意,那小子还没娶亲呢,老娘现在就舍下这张脸跟他家说去!」 张芬的哭声一下大了起来,见马氏居然真返身要走,她忙挣扎起来去拉她:「娘,娘,我不要……」 第9章 马氏不过吓唬她,不可能真去,见有点奏效就停了脚步,叹着气点了点她的额头:「娘心里何尝不想给你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为着这个念想,才把你耽搁到了这么大,现在再来后悔也迟了。你也别瞎想了,又想貌,又要才,还要年轻正相配的,哪有这等好人给你,就是宰相家的闺女想找个这样的也不容易,何况——」 她忽然顿住了。 张芬先顾着哭,见她过了好一会还不言声,慢慢也有点反应过来了:「——娘?」 「嗯。」马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变化不定,又沉默了一会,才重开了口,这回的声音有意无意地低多了,「这样的人,家里倒正巧有着一个……」 张芬毕竟是个姑娘家,心里虽影影绰绰地对苏长越有些断不了的念想,真夺人婚姻的事还是不好意思干的,就有点发怔地道:「娘,你提那话做什么,和我又没关系。」 嘴上这么说,她的哭声却是停了,目光里也闪出了点飘忽迷离之色。 苏家虽倒了,但苏长越本人却重新站了起来,这么年少得中传胪,前程不问可期,说是万里挑一的佳婿也不为过,叶家那小丫头怎么运气就这么好呢,明明当初是那种死局,结果不上几年竟叫她守得翻了盘。 马氏意味深长地道:「现在是和你没关系,不过事在人为,你要想有关系,也没有多难。」 张芬闷着不吭声,像是个发呆的样子。 知女莫若母,见这模样马氏就晓得有戏了,只是底下的筹谋必要她配合,所以也管不得她的小女儿心思,扳过她逼问:「你给娘一句准话,你愿不愿意?」 张芬害羞地把脸扭过一边去,又叫马氏摇了摇才道:「……我愿意又有什么用,人家打小定的亲事,马上又要成亲了。」 马氏不以为意道:「他们自管成他们的亲,与你又没妨碍。」 「那我怎么——」张芬一下转头,「娘,你什么意思?」 马氏对着女儿说话没什么可拐弯抹角的,干脆道:「意思是,正房你就别想了。」 张芬脸色白了一下:「娘!」 马氏叹了口气:「我是你亲娘,难道能不想让你堂堂正正地去给人做正头娘子?只是这其中要做手脚太难了,那小丫头虽没了父母护持,却还有你大伯,你大伯那个偏心眼,放着亲侄儿亲侄女不照拂,却把那一对外姓当成宝,你要抢了那小丫头的夫婿,他肯定不容。你爹又是个没用的,指望不上他。再者,叶家那小丫头这一二年你也看在眼里,一天比一天出落得齐整,想法算计了苏家哥儿纳了你容易,叫他放手那样的美人却是艰难。」 张芬手指揪着被面上的牡丹花样,咬牙道:「她也就只有那张脸罢了。」 「有那张脸就够了。」马氏接道,「莫信什么娶妻娶德的鬼话,男人比你想得浅薄多了,最看重的还不就是一张脸?叶家这小丫头是吃亏在亲娘去得早,失人教导,养出了个不好的古怪性子,不爱交际来事,也不大出门,名声没传出去,若不然,她能嫁的岂止是一个白手起家的进士?——你要是能长那么一张脸,娘也不用在这里替你发愁了。」 张芬让说得嘴一扁,又要哭了:「我……那我以后不是就矮了那丫头一截?」 「这却未必。」 马氏一语说得张芬收了泪,凝神盯视她。 「名分上是妾,可这里面的门道可不少,你要有手段,莫说和正头娘子平起平坐,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盖过她一头也不是不可能。」马氏胸有成竹地道,「第一条要紧的,叶家那丫头领着个拖油瓶弟弟,七岁上就来了我们家,养到如今十六岁,整整九年,张家对她这份养育之恩,是不折不扣的吧?」 张芬下意识点点头。 「如此,你不但是她外祖家的表姐,更是她恩主之女,两样叠加,就算她是妻你是妾,她名分上比你高了一点,又哪里好在你面前摆大房的架子?张家养她这一段是永远抹煞不掉的,这份恩情也永远都在,所以你并不用觉得矮她一截,也不用奉承她,除非她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否则就该对你客客气气的。」 张芬曾被珠华喷过一顿狠的,连张兴志都被扫进去了,她回头去告状,也没告出个公道,就不了了之了。所以她对于珠华能对她「客客气气」这一段还真不敢报什么期望,犹豫着道:「她、她那性子是真不好,要就是不顾脸面,偏寻我麻烦,我怎么办?」 马氏笑道:「这就是第二条了——你不要和她吵,也不要和她闹,把你的力气省着,留到苏家哥儿那里使去。叶家丫头即便是个天仙,那么蛮横善妒,苏家哥儿被她颜色迷惑,能忍她一时,总不能忍她一世吧?你慢慢地来,你还记得你小时,我们还在德安时,巷口那早点摊子怎么磨豆浆吗?你就学那水磨工夫,天长日久,总能叫他们离了心。」 张芬听住了,顺着想了想,觉得确有可为之处,眉眼就舒缓下来,不过脑中一闪过珠华那张脸,她刚生出的一点信心又让动摇了:「可是娘,珠丫头那个相貌,我——」她实在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就吞吞吐吐地道,「有点比不过。」 马氏道:「这也不怕,男人除了好色之外,更还贪个新鲜,只要你肯用心,没有勾不过来的。」 张芬忙道:「我怎么用心?」 马氏正待说又停住了,道:「以后娘一一的教你,现在却是没空闲说这些了,你起来,快梳洗了。」 第10章 她说着就伸手拉张芬,张芬迷茫地让她拉起来:「娘,都晚上了,我又不出门,还梳洗干嘛?」 「傻丫头,你跟那苏家哥儿又没来往,不自己主动些,难道还指望他先开口说纳你不成?」 马氏把张芬拉着,按到妆台前坐下,正伸手去拿木梳,听得外面门响,跟着是丫头迎候的声音,便又把梳子丢下,说一句:「你等等,你爹回来了,想是那边席散了,我去同你爹说两句话。」 她忙忙就走了,留下张芬在屋里站起又坐下,不自觉咬着指尖忐忑不安,不知她将要怎么个「主动」法。 所幸马氏回来得很快,没一会功夫就重进来了,面有喜色,进屋就道:「你爹同意了,连说这主意好,如今只看你了,只要你争气,等下成了事,你爹负责跟大伯闹去,管能叫苏家哥儿纳了你。」 张芬隐隐有点预感,又不大敢置信:「娘不会是要我——?」 马氏一边拿梳子给她梳头,一边悄声道:「芬儿,你别怕,不是一定要你做什么,只要能有个说不清的样子出来,你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张芬慌乱着要挣扎:「不,不行,娘,这么没廉耻的事我做不出来。」 「什么廉耻不廉耻,哪怕不成,这事也不会捅出去,你想,他要是有这个意思,自然顺水推舟;要是没这个意思,更不敢在婚前跟妻家的表姐传出点什么,否则他怎么收场,你要名声,他更要呢。」马氏坚定地按住了她,同时嘴上不停,连着道,「又没有损失,不过白试一试,这样买卖为何不做。」 张芬神色还是惊惶,只是挣扎渐渐弱了下去。 马氏重替她梳起头发:「等一会,娘跟你一道过去——他要是个书读多了的迂腐人,你独自去恐怕叫不开门。娘替你敲门,只说是想再问一问他甘修杰的事,有这个幌子在,想来他必要开门应答的。」 听得马氏同去,张芬终于被安抚了下来,抿着嘴唇听她的安排。 马氏话锋一转:「不过他一旦应了声,娘就要走了,后面的事就要靠你了。」 「……我怎么做?」 「先不要着声,只管进去——」马氏俯身贴着她耳边道,「你爹刚才说,这苏家哥儿好像不善饮酒,散席走时脚步就有些迟缓了,过一刻酒力发出来,应当更加糊涂。这就是老天给你的机会了,你可要抓紧,就不能真做成什么,也尽力多缠着他一会,你在那屋里呆得越久,他越是说不清楚……」 马氏细细地又授了一会不可说的机宜,张芬脸色听得阵红阵白,最终到马氏说完,停在了红上,一张脸晕如晚霞。 「我儿也有几分颜色,这鱼送到了面前,就不信那猫还能忍住不偷。」 马氏微笑着抚了一把张芬的脸,替她松松挽了个倭坠髻,插上一根明珠钗后,唤丫头打水进来,又亲手替她净面上妆,再挑了一身寻常衣裙换上——里面却是精心选的一件纱衫。 诸般打扮齐备,马氏上下打量一番,再看看时辰,觉着差不多了,拉着张芬悄悄出了门。 此时已是戌末,张宅里各处居所都关门安歇了,一路行去,青石甬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这不是张家门禁不谨,而是此处连着一大片官署,堪称金陵重地,外面专有巡视的兵勇以防宵小,宅院内部相对就不必要管控太严了。 马氏领着女儿蹭着路边走,顺利地摸到了客院那一排厢房,厢房不过三间,马氏近前一看,见左右两间都自外挂了锁,独有中间的未挂,就知苏长越住在其中了。 里面黑漆漆的,苏长越应该已经睡下,想来张兴志说的不错,他果然是不胜酒力。 马氏心中一喜,就敲起门来。 咚、咚。 没反应。 咚、咚、咚。 还是没反应。 马氏再敲,里面仍是静寂一片,好似是个空房一般。 她只好贴门缝上往里看,外头有月亮照着,银辉可以视人,往里面看却是不行,勉强能见着靠门边的一小块地,再往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马氏不死心地又敲起门来,她这回加大了点力气,但咚咚的声响在安静的晚上传扬开来,十分明显,吓得她忙住了手,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 ——数丈外的一棵桂花树后,一颗小脑袋在她的目光扫过来之前,警觉地缩了回去。 「苏家哥儿?」 马氏转回头去,这回不但扣门,还出了声。 但她唤过好几声之后,仍是没有一点回应。 「娘,」张芬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小声道,「他好像睡着了,现在怎么办?」 「……」 马氏也不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连门都敲不开,她也不便再弄出更大的动静来,否则惊了别人过来,说不清的就变成她们了。 张芬毕竟年轻腼腆些,不安地道:「娘,他不会是察觉什么了吧?」 「我们是临时起的意,先又没露出什么破绽,他能察觉什么。」马氏心烦地道,「大概是喝多了,睡得死。」 先还觉得他醉了好,却没想他醉了还有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直接醉死过去,根本听不见外界动静了。 马氏极不甘心,然而也没办法,又敲两下门,尽了最后的努力仍是徒劳之后,只好道:「罢了,他总不能明天就娶了那丫头走,总有几天耽搁,我们先回去,再想别的空子。」 第11章 「嗯。」 张芬低低应了,她尚存一点羞耻心,对此觉得隐隐松了口气,但又有一点遗憾,就抱着复杂的心绪随在马氏身后悄悄走了。 两个人未能逞意,都有些神思不属,就全没留意到周遭动静。 桂花树后,一个小小身影立着,有如好女般的小脸上,幽冷目光盯着她们的背影。 翌日一早。 天光微亮,叶明光在晨风里跑向隔壁东院。 张推官刚刚洗过脸,听了月朗通传,有点惊讶地微微笑道:「让光哥儿进来吧。」 月朗依令出去领人,叶明光随她进来后却转头:「月朗姐姐,我有话想和舅舅说。」 看小孩儿办大人事是很有趣的,屋里人都笑了,不但月朗凑趣应了声「好,那婢子先行回避」,连刚给钟氏梳好发髻的风清都放下木梳,笑着出去了。 钟氏膝下没有儿子,叶明光重新养回小跨院这几年来,算是弥补了一点她这方面的缺憾,叶明光本身又聪慧懂事,尤其招人疼,钟氏看他很亲近,这时便连她也难得地逗了一句:「那大舅母呢,可需要也出去回避?」 叶明光想一想摇头:「不用,我也想告诉大舅母听。」 钟氏便笑了,伸手招他过去,揽着他小小的肩膀道:「好了,有什么事?说罢。」 张推官也凝目向他,夫妻俩其实都挺好奇,不知这小人有什么秘密还需要屏退左右才能言说。 「昨天晚饭时,我和二表哥打闹,不小心踩了苏家哥哥一脚。」叶明光不绕弯子,大大方方地道,「我原想和苏哥哥道歉,但是二舅舅忽然问苏哥哥话,长辈说话,我不敢插言,就没有来得及道歉。后来连着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走了神,就忘了这件事,直到后来我回了屋里,快要睡觉时,忽然又想起来了。」 张推官和钟氏自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起来其实挺尴尬的,便都由着他笼统过去,钟氏只笑道:「难道是你怕长越以为你不懂礼,想要你舅舅替你去说情?我看长越不是那等腐生性子,你不用担心,今天见了他,再和他说一声就是了,他必不致怪你。」 张推官沉吟未语——他对叶明光的脾性看得更深一些,这个外甥虽然襁褓之中失恃失怙,遇事却有一股天生的果敢,些许纷争小事,绝不至于令他要求助长辈。 果然听叶明光接着道:「大舅母,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当时就去找苏哥哥了,我想我去得越早,才越显出我的诚意。」 钟氏点头赞道:「光哥儿做得对,那然后呢?」 「我跑到客院那里,却没有敢上前。」 「怎么,可是你又不好意思了?」 钟氏笑问,这时便连张推官也要以为如此了,因为照着这个态势的发展,实在似乎也加不出别的戏码—— 「因为我看见二舅母先我一步到了苏哥哥门前。」 ——马氏? 钟氏目光下意思同张推官对上,两人俱是惊愕,大晚上的,马氏跑去找苏长越做什么? 张推官脑子毕竟动得快些,过片刻功夫就反应过来:应该是不死心,想再问一问甘修杰在京中的事? 不过他这个念头随即就被推翻了,因为叶明光跟着冒出了一句更惊人的话:「还有三表姐。」 ……! 马氏独自去也罢了,张芬跟着算怎么回事! 便有一千个理由都不能支撑她在晚间去找外男,别说马氏跟着,就是张兴志也跟着都不抵用! 这个时段太敏感了,连珠华这个准未婚妻都不可能在晚间跑去见苏长越,更别提张芬了,她出现在那里太不合情理,也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张推官和钟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唯一的那一个。 张推官的脸青了。 钟氏也傻住了。 钟氏知道二房品性堪忧,但没想到能忧到这个地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做表姐的去勾搭表妹的未婚夫,还是夜晚主动送上门式的,这算什么行为?简直「无耻」都不足以形容。 饶是以钟氏为人之温柔宽和,此刻也没有好言了。 叶明光清脆的嗓音在继续说:「我看见二舅母去敲门,还叫苏哥哥的名字,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敲了好一会,里面都没有应答,二舅母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三表姐走了。」 张推官脸都快气成紫的了,听到马氏最终铩羽而归,才缓了口气,又变回了青色。 叶明光还问他呢:「舅舅,三表姐为什么去找苏哥哥?我觉得她好像不应该去。」 张推官对上他澄澈如清波的目光面烧如火,简直想掩面。 太丢人了,张芬岂止是「好像」不该去?她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该出现在那里!哪怕她什么都没做,但只要她晚间徘徊在表妹夫门外的事传出去,她的名声就全完了,吐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张推官平了好一会的气,才终于把快噎到喉咙口的那股气咽下去了,努力温言道:「光哥儿,你说得对,你来告诉我也很对,这件事情舅舅会处理的,你好好去读书,不用想它了,也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叶明光点点头:「好。」 他太干脆,张推官倒有点不太放心了,怕他未必懂得其中轻重,小孩儿嘴上不谨,再不留神说漏了,就欲要再嘱咐几句,叶明光看出他的意思,先道:「舅舅,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要说了,说不准反是帮了三表姐呢——苏哥哥就要和我姐姐成亲了,三表姐在这个节骨眼上名声坏了,没有别的指望,很有可能会就此死缠着苏哥哥不放,就算她比我姐姐丑多了,苏哥哥不会看上她,但惹上这种事还是很麻烦的,我不要她给我姐姐添堵。」 第12章 张推官要说服他的差不多也是这番话,但以张推官的阅历想到很正常,而叶明光今年不过十一岁,他能压制住孩童特有的毛躁,想到不能把人逼成困兽,肯先退一步,以大局为重的方式来处理问题,那就太难得了。 张推官心中喟叹不已,一时连怒气都降了两分——人家的孩子不用怎么教自己就能成材,再看看自家的,实在了无意趣。 他只能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你这么明白,舅舅就放心了,好了,你去读书罢。」 叶明光点点头,既不缠着他要怎么惩罚张芬,也不追问后续,就告退出去了。 张推官不由欣慰,向钟氏道:「你看光哥儿这风度,他日成就必定不小。」 钟氏劝慰他道:「光哥儿也是信任你这个当舅舅的,知道你不会太偏袒了谁。」 张推官听了这言,默然片刻,却苦笑起来:「我还不够偏袒吗?我待二房,真如手足腹心一般,想着我就这么一个亲兄弟,便不争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么多年来,凡我有的,总有二房一份,良翰良勇两个的事皆是我在操心,便没尽十分心力,也有七八分了——结果就操心出这么一个结果来,平庸无能还罢了,多给几两银子的事,我这个长兄本不能独富贵;可一个个心术都坏成这样,实在令我心灰极了。」 二房以往干的蠢事也不少,张推官也生气过斥责过,和钟氏抱怨过,但他此回反应不同,却是颓然大过于愤怒,钟氏心疼丈夫这个模样,劝说道:「这是二弟妹领着芬儿去的,二弟不一定知道——」 「太太,你真信老二不知道吗?」张推官直接反问。 钟氏:「……」她默然了,张兴志和马氏两人的道德水平不相上下,一定要分出点差别,大概就是个低和更低,她说一句也罢了,真没法昧着自己的良心去替张兴志打包票。 张推官也沉默了一刻,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了口:「前日汪知府才和我说过,这次的考绩替我报的是卓异,我在金陵这一任上连任三任了,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将要调职了。」 钟氏忙道:「调往何处?」 张推官摇头:「这却不知,待吏部行文下来才知结果了,不过金陵没有差不多的合适差缺,所以应当要调往外地去,大概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罢。」 钟氏在金陵里住了九年,如此久的时间,他乡也快住成了家乡,想想还怪舍不得的:「只望不要去得太远,不然再见萱儿就难了。一大家子舟车劳顿也是个耗神的事。」 「没有一大家子。」 张推官转头目视窗外,眼神悠远而坚定,「只有你我二人和光哥儿,老太爷和老太太不嫌奔波,愿意一道去便去,二房遣回德安。」 钟氏呆了一下,失声道:「——那良翰良勇?」 「一道回德安去,我这个做大伯的,该操的心已是操尽了,往后能不能成人,就看他们自己了,没有一辈子让人扶着走的理。」 钟氏仍是发呆:「可良勇——」张良翰还罢了,张良勇一直是长房默认的过继人选,只是因种种缘故,一直没有正式办过继手续而已。 「我不再从二房过继子嗣了。」张推官决然道,「良翰良勇便没劣迹,然而父母品行如此,如何能靠得住?良勇即便过继了来,跟他本身父母间撕捋不开,往后是扯不完的烦心事,我若走在你之后还好,我若走在你之前,以你的性子,良勇不孝敬你,你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这一个儿子有不如没有,这个决心我早该下了,当断不断,致使家中多年乱象,原是我优柔寡断之故。」 钟氏冷不防竟听他提起身后之事,一下眼圈都红了,又是伤心又是感念,哑声道:「老爷,都是我的过错,不能为老爷延绵子嗣。老爷若不是娶了我,说不定此刻已是儿孙满堂——」 「太太说这些做什么。」张推官转头微笑,「我若不是娶了你,现在不知在德安哪个铺子里做跑腿伙计,至多做到个掌柜,便是有后嗣,不过走我的老路,世世代代,又有什么意思?你不要多想,不选良勇,老家还有别的亲戚家的儿孙,想来他们会愿意过继与我。」 张家只出了张推官这一个改换门庭的金凤凰,别的都还在土里刨着食,铺子里打着转,能有机会把子嗣过继给张推官,家里凡有两个儿子的就没有不愿意的,只怕哭着抢着要过继给他,这一点还真不需忧愁。 钟氏道:「可是——」 「血脉和我没有那么近了而已。」张推官淡然道,「但即便过继了良勇,一样不是你我亲生,这血脉近一点远一点,又有多大关系?只要是个好孩子,你我好生把他养育成人,晚景有靠,便比那些虚的都强了。」 钟氏泪盈于睫,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点头:「好,我全听老爷的。」 「此事暂且不要说出去,」张推官嘱咐道,「珠儿婚事在即,不宜横生枝节,搅了她的喜气。待她出了嫁,我将赴新任之时,再与二房明说,那时随他们闹罢,横竖我也要离金陵而去了。」 钟氏自然点头应是。 叶明光告完状出来,回去按部就班地洗漱吃早饭,吃完见珠华又拿上几张纸嘀咕着算来算去,他知道那是姐姐的嫁妆单子,嘟嘟嘴:「姐姐,有什么好看的,你成天看。」 「这么多东西,我算算怎么带走方便。」珠华趴在桌案上没抬头。 第13章 她真有点发愁,原来还没想起来算,只管看着张推官和钟氏替她买买买,没想到苏长越来这么快,这再一细看,不得了了,东西没有特别贵重的,然而种类齐全得不得了,只差替她把寿材备上了,她以为两千五百两没有多少来着,谁知花起来购买力这么强。 叶明光挨着她,憋了一会,没憋住,道:「姐姐,你真带我一起走呀?」 珠华肯定地「嗯」了一声。 她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叶明光若和她同母,那留在张家还有道理一点,但他和张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仅靠父系生出的法理牵绊实在薄弱,即便她现在知道张推官靠得住,那也还是不放心就丢下叶明光一个人去依靠他,她教养叶明光已有六年,说句不那么合适的话,养只小猫小狗都该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个大活人;苏长越说过两回她可以带着叶明光一起嫁过去,不管他是说真的还是哄她玩的客套话,她决定就当真话听了。 叶明光脸纠结着:「……其实不好吧。」 虽然珠华很注意他的感受,从来不在他面前说什么多余的话,但他打小在二房长起来的,闲话不知听过多少,很清楚自己拖油瓶的定位,在张家是,到了苏家更是,谁家娶媳妇连小舅子一起娶走的? 他狠狠心,道:「不然,我还是跟着大舅舅过吧,大舅舅对我挺好的。」 珠华转头看他:「真的?不跟我走?」 叶明光不响了。 珠华有点好笑也有点心酸,她能理解叶明光的心情,既怕拖累她,又不想真的一个人被留下,张推官是不错,叶明光跟着他大概也不至于吃什么苦头,但她和叶明光间的感情是任何别人都无法取代的——张推官再好也只是亲戚,只有他们两个才是一家人,即便他不管到哪都是寄人篱下,在张家和在苏家,也仍然是有差的,差的就是她骨血相连的这个亲人。 「别乱想了,」她摸摸叶明光的脸颊,「你肯定跟我一起走,你想你今年都十一了,要不了几年也就长大了,麻烦不到别人多少,不用怕。」 这个角度非常好地安慰到了叶明光,他胸脯立即挺起来了:「不错,我很快就长大了——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小了。」 他都可以私下替姐姐解决麻烦了。 珠华并不知有张芬那一出,只忍笑:「对,你现在就不小了,很懂事了,那快去读书吧。」 叶明光很有精神地点点头,抱起放在书案角上的书本出去了。 路上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再去找苏长越,他跟先生念书的小书房离着客院倒是很近,不过他心里觉得他跟苏长越应该是扯平了,三表姐长得比姐姐真的差太远了,人也不好,爱贪小便宜,似乎还挺笨,一般男人就算找小的也不喜欢这样的吧——反正他是肯定不喜欢。 虽然这么想,他还是迈着短腿多走了两步,往客院那边一伸脖子,便见苏长越站在门外,正和一个梳双髻穿青比甲的丫头说话。 叶明光认出来是二房马氏身边的彩云。 他立刻生出来警惕心,抱着书很快走过去。 「苏哥哥。」 他打招呼。 苏长越看见他,暂停了和丫头的话,向他笑道:「光哥儿去读书?」 叶明光点点头,彩云没怎么在意他一个小孩子,见他没有马上说话,就忙抓住空隙道:「苏少爷,我们老爷是诚意相邀,都跟厨房说好了,今晚特备的酒席,您就赏一赏光,婢子回去也好交差。」 叶明光听出头绪来了,做好奇样问道:「二舅舅晚上请苏哥哥去吃酒?我们都一起去吗?」 彩云面色滞了滞,挤出笑容来:「这是单请的苏少爷,原是有些京里的事想问一问,光哥儿想去,我回去回老爷,下回再请你。」 她以为打发了叶明光,便又重回来想劝苏长越,不料却听他先道:「原来是有事相询,那我现在去便是,哪里能劳烦张二伯父特地设宴。再者,我此来为向叶姑娘求定婚期,实在不便一直居于这里,今日晚间是必要回客栈去的,其中不便之处,想来张二伯父能够谅解。」 他说着和叶明光笑了笑:「光哥儿去读书吧。」 便抬步要走,彩云慌乱起来,忙拦阻:「苏、苏少爷,这——」不知该怎么回话,结巴了一会只能道,「婢子做不得什么主,还是回去问一问二老爷再说。」 她说着匆匆扭身走了。 苏长越没去管她,蹲身下来——叶明光在他说完话后没动,他看出来是有事的样子了,问他:「怎么了?」 「……」 叶明光只是有点疑惑,他觉得苏长越好像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关于苏长越昨晚一直没开门的事,他也以为是醉死了,毕竟先前酒席上他就坐在苏长越旁边,清晰看到他有点头晕晕的,动作都跟着迟钝;但现在他坚持推辞了张兴志的宴请,却好像透露出一点什么,依常理的话,长辈这么有诚意请吃饭,哪怕关系一般,也没道理不去吧? 他琢磨着开了口:「苏哥哥,其实我昨晚有来找你。」 苏长越微微扬眉:「嗯?」 叶明光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想什么,只好接着道:「我席上不该作弄你,想寻你道歉,只是我过来,敲了好久门都没有敲开。」 苏长越眼神闪了闪:「我应该是睡着了,没关系,一点小事,你不用记在心上。」 第14章 这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叶明光的好奇心真叫勾起来了,接着试探:「苏哥哥,二舅舅请你吃酒,你真不去吗?他要生你的气怎么办。」 「应当不会罢,我实在不方便去,我现在正想去见张伯父请安,顺带请他替我向张二伯父解释一下好了。」他微微露出一点笑影,「你不用担心,张二伯父主要是想问我话,酒席不过是其次,说不准只是个客套话,不会为此生气的。」 一早上就派下人来纠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哪里像个客套话了—— 叶明光心中腹诽,再想问什么,一时寻不出话,苏长越已站起来:「走吧,你该去小书堂了,别迟到了,要我送你过去吗?」 叶明光套了好几句话,到底没搞明白其中究竟,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好揣着糊涂说一声「不用」,慢吞吞走了。 苏长越则往东院去找人通传,很快被让了进去。 苏长越找张推官自然是为着议婚期的事,婚期一般是男家定,他没长辈在堂,离京前就自己拿着生辰找有名的和尚算了两个出来,要求只有一个——越近的日期越好,和尚心领神会,给了两个选择,一个四月末,一个五月中。 此刻这个程序的官方名称叫「请期」,依礼是由媒人来谈,但苏叶两家当日定亲时是两个父亲觉得合适就大笔一挥,写了婚书,然后随意拖了个邻居为媒证,这么多年过去,那邻居早不知还在不在原址了,就算在,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跑来这里来替他请婚期。 他的假期又有限,耽搁不起,索性自己直接上阵,待先商议好日期了,再去找个懂行的媒人来经手下面的事宜不迟。 此时已是四月十七了,苏长越心里觉得张推官应该属意五月中那个日子,四月末有点太赶了,虽则有他赴任的特殊背景在,但作为女家,自然能慎重还是慎重些好。 结果张推官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对着他递上的两张红笺,没有多看就选了更近的那个日期:「就四月二十八罢,既然两家该置办的都置办齐了,倒也不算太赶。你还要往德安去完礼,再接上家人,路上耗的时间难定,宁可先头留富余些。」 苏长越反有点迟疑——他想尽快,但不想快到草率,可以给珠华的,他都希望能尽力做好。 「无事,珠儿的性情你也知道一些,她再不是在这些虚礼上用心的人,你娶了她以后肯待她好,才是重要的。」张推官十分善解人意,且又道,「你一个青年人,没有长辈能指点,在这些事上只怕是不大通,莫耗神了,我让人找个官媒来,让她协助你操办,你听她的就是了,包管出不了错。」 张推官把事情安排到这一步,苏长越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连连称谢不迭。 因为要卡着苏长越的上任日期,整个婚娶的流程难免要有点从快从简,不过从张推官到珠华都不在乎,撇开别的不说,苏长越在这么紧张的时间里硬是跑来亲身迎娶,没叫珠华由下人护送到京城去,这诚意已经是十足十了,再要挑别的礼,那是没事找事。 张推官和钟氏已嫁过两个女儿,对这套程序堪称驾轻就熟,苏长越那边有张推官给找的一个资深官媒帮衬着,一切事宜进行得也很顺利。 被钟氏告知婚期的珠华起先十分吃惊,她知道快了,但快成这样,仍旧冲破了她的心理预期,不过各方都已忙动起来,作为主角之一的她在这件事上的发言权反而是最少的,事到临头,没得选择,她一颗心反而横下来了——早晚无非都是要嫁,她就是能争取拖几天也拖不出朵花来,不如顺其自然。 她就专心去琢磨怎么能把叶明光带走,她以前曾跟张推官提过这件事,张推官倒是应了,但表情一看就是随口敷衍她,并没往心里去。 现在要动真格的,还是得好好想一番说辞,珠华初穿来时受了不少罪,因此对张推官也有误解,很跟他闹过几场,然而日久见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明白过来了,张推官本人的人品其实没有问题,是个挺正统的士大夫类型,只是不幸出身草根,家族提升的速度没赶上他本人发达的速度,导致除他之外,周围全是拖后腿的,连带着他的形象都不怎么样了。 她在张推官的羽翼下长到如今,这份养恩她感念并铭记,不想以闹翻的方式来谈这件事,因此要怎么说服他,让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同时能放心让她带叶明光走,这番说辞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她翻来覆去很是想了一阵,感觉腹稿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找着张推官,结果张推官讶异过后,一句话就把她全盘盘算打翻了。 「光哥儿前年就说想去试一试童生试,我想着他年纪太小,硬是压了他一年,预备着让他今年再去,我才让人去打听过,海门那边的县试时间排在了六月中旬,离着现在也没多久了,光哥儿要跟了你去,这考试怎么办?」 珠华:「……」 依据国朝官员回避制度,张推官在金陵为官,本身是湖广人,叶安和最终任于河南,他本籍其实倒在南直隶,是扬州府下海门县人,叶明光虽在河南出生,但籍贯随父,落回了扬州府,他要考童生试也是去扬州府考,扬州离着金陵只有一两日路程,十分近便。 珠华傻了眼,真是姜是老的辣,她攒了一肚皮理由,各种煽情耍赖,一个照面全部废掉。 提到童生试,与乡试会试不同,不是连着考完的,分三关,县试只是第一关,在县里考,后面还有在府里考的府试及最终由学政主持的院试,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去考,还需要开详细履历并本乡合适人等具保,珠华卡在将出嫁的节骨眼上,哪抽得出身去操心这些事? 第15章 而如果让叶明光今年放弃明年再考,那么叶明光明年就需从京城再去往扬州,倒不是不可以,可这么折腾又是何必? 「我下一任可能就不在金陵了,所以才想让光哥儿赶上这科,我离得近,有什么事好及时得知处理。」 珠华一惊,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忙道:「舅舅,你要调去哪里?」 张推官摇头:「暂时还不知。」 好吧,不管张推官调去哪里,他不在金陵,那叶明光就更麻烦了,因为童生试三关可能间隔延续好几个月,叶明光回来没个投靠落脚地,将只能独自在外生活这么长时间,她怎么可能放心? 珠华仅剩的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被击碎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只有将叶明光留下,天大地大,大不过读书应试,在这万般皆下品的时代,一切其它因素都要让道。 连争论都没争得起来,珠华灰溜溜地铩羽而归,去告知叶明光这个无奈的消息。 叶明光垮着脸很不开心,在珠华给他许诺了一堆等他考完试一定派人来接他之类的保证之后,他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被安抚住了。 接下来珠华投入了各项琐碎的忙碌事项之中,张推官的办事能力还是靠谱的,虽然时间很紧,但仍然顺利地寻到了一队往德安去贩货的商船,那商家原定了五月初一出发,为了赶上珠华的婚期特意提前了两天,又特特腾出了最好一艘船的一整层舱室给珠华——他并不吃亏,随行人等中能有个新科进士,一路要过的各种税关便有顾忌,起码不敢胡敲竹杠了。 珠华的主要任务是陪钟氏看着人将各色嫁妆打包装好,这头还没弄好,那边苏长越的聘礼又送到了,张推官意思意思地留下了两三样,余者皆又给了她,让她一并带走。于是她要收拾的物件就更多了。 陪嫁的下人方面倒是没什么可操心,她总共就两个丫头,红樱早便卖与了商人为妾,玉兰在前年放良出去配了人,当初自河内带来的旧人皆各有了归宿,后面陆续又补回了两个,一个小荷,另一个青叶。小荷来的时间更久些,珠华原想把小荷留下给叶明光,待叶明光考完试时再一并接去京城,但被钟氏阻止了,说陪嫁不管陪什么,没有陪单数的,这个理由无可反驳,在钟氏表示由她那边拨人来照顾叶明光,完全不需要她多虑之后,她只有把两个丫头都捎带上了。 珠华在金陵城里基本没什么故旧,她寄人篱下交际网先天不足,本人又不是长袖善舞型,再加和她同龄的小姑娘们实则在心理年龄上都比她小了一截,更难说到一块去了,她来这么久,相与最好的倒是与她不是一个辈分的沈少夫人,只是一则是忙得实在抽不开身,二则是婚期这么近,她不能出门,没办法去亲自拜别,只能遣丫头去上门说了一声。 结果丫头除了捎带回两盒首饰贺礼之外,还带回来一句质问:「我与汪太太,孰差?」 珠华:「……」 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出嫁当日需有一个全福人来照料一些事宜,比如说扫轿铺床等事宜,珠华要到德安去完礼,铺床这时倒不需要,但她上轿出嫁这一项是在张家,因此仍需全福人来料理,钟氏就预备去托汪太太来担任,两家是姻亲,极好说话,便是临时请托人家也不至在意。 若论身份,自然是沈少夫人更显光耀,只是珠华忙昏了头,在这类繁琐礼仪上原也不大通,真没想起可以请她来,一应都听着钟氏安排了。这时让一问,忙赶着去问钟氏,好在钟氏比她更忙,虽定下了要请汪太太来,帖子都写了,却一时忘了让人送去,还算能回转来。 便忙重写了帖子并备了礼,命人去送与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这才满意,回了话说「当日必到」。 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十天时间倏忽滑过,临出嫁的前一晚,叶明光可怜巴巴地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来,要和珠华挤一起睡。 珠华禁不住他湿漉漉的眼神,心软便要同意,张萱却忽然出现,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叶明光:「不行,光哥儿,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能和姐姐睡一张床上,今晚我陪你姐姐睡,你乖乖回去睡自己的。」 叶明光挣扎:「我没有多大,我才十一岁。」 「七岁不同席。」张萱引了一句经典,铁面无私地指挥丫头连哄带拉地把他弄走了。 珠华以为她说的陪自己睡是托辞,只为哄走叶明光,她觉得他是小孩子,然而依此时世俗规范,叶明光还真不能再和她同席了。结果随后却见张萱自如地唤人来打水梳洗,竟真的一副要留宿的样子。 「……二表姐,你今晚真不回家呀?」 张萱坐在妆台前梳散发髻:「是啊。」 二表姐真是一贯的刀子嘴豆腐心做派,大概是怕她没有生母安慰,一个人等着远嫁害怕吧。 珠华挺感动,往床铺里面挪了挪,给张萱腾出位置来。 有人安慰心里确实要温暖安定不少,等张萱卸罢妆宽衣躺上来,珠华和她絮絮叨叨说了会话,居然把困意说上来了,朦胧着就要睡去。 张萱却把她捣醒:「喂,你还能睡着?」 珠华有点迷糊:「我忙了好些天,很累呀。」 张萱在枕上侧头过来,望着她欲言又止:「你心里不觉得紧张?」 珠华:「紧张,我紧张好久了,所以现在累嘛。」 第16章 她说着头一歪,眼皮又要黏一起去,不妨肋下一痛,竟挨了一把掐。 ——二表姐是来安慰她还是来捣乱的啊? 珠华抽口冷气,捂着痛处要和她算账,眼一睁,却见张萱神情纠结之极,一副话都堵到喉咙口,偏偏不知该怎么说出来的模样。 「……」她忽然间福至心灵,手一伸,「二表姐,给我吧。」 张萱张口结舌:「给、给你什么?」 「妖精打架的画册,以前大舅母给你的那个——唔唔。」 张萱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见鬼似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听丫头偷偷说过。」其实不是,来自于珠华前世接收过的各样广博信息也。 不过张萱信以为真了,她心里小表妹不可能从其他渠道知道这种男女秘事,只可能是丫头口舌不谨,把小表妹污染了。 就骂了两句丫头,然后才吞吞吐吐地道:「娘给你放在你搁首饰的那个匣子底层了,你寻机会看一看,它主要是这么回事……」 张萱套着她的耳朵传授了几句机宜,大意是:听话,疼了忍着。 珠华:「……」张萱排挤了叶明光,特地跑来和她睡,就为了说这几句极不负责任的生理教育?和没说有差? 她困意都醒了,就给她听这个——她连脸都红不起来,只能装个害羞模样。 张萱见了,却觉十分满足,卸下了重担般,转头就睡了。 珠华:「……」 她只好也重新合上了眼睛。 珠华觉得她好像睡在一个摇篮里。 篮子轻微地一晃一晃,耳边听到隐约的波涛声,时隐时现,若有似无,堪称是最好的催眠曲。 她在梦里听得手脚都舒展地摊开了,感觉她再睡两个时辰一点问题也没有。 不过…… 床为什么会晃?发生小型地动了? 她又为什么听见水声?这动静不像下雨,倒似大波水浪被搅动时带出的声响,好好的哪里来的水—— 想不通的两样疑问加上因这疑问而生出的不安再带出来的一点求生本能,终于让她从黑甜乡里不情愿地醒来了。 刚欲睁眼时她还带着四五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迷糊,但等一睁开来,只见天光大亮,入目的却无一样熟悉景象,桌椅摆设,处处陌生,竟是真的不知身在何处。 「……!」 她一下吓得翻身而起,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睡的也不是惯常床铺,而是张三面围栏的罗汉床,就是丫头在她房里值夜时睡的那种,不过这张的做工倒是比她屋里那张精美许多,便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木头做的,她也觉得价值应当不菲。 「姑娘醒了。」 站在窗边的两个丫头原凑在一起,把窗扇推开一条缝往窗外看,不时窃窃私语什么,听到动静,一齐转过头来,小荷先笑着出了声。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姑娘是累着了,没反应过来已经不在家里了吧?青叶这丫头也是,我同她睡一处,她醒得早,一惊一乍的,把我也闹醒了。」 「……嗯。」 她说话的这一点功夫里,珠华已经醒过神来。 话说前天夜里张萱给她上了一课极糊弄人的生理教育,完了后她倒头就睡,珠华的困意反让她搅散了,翻了大半夜也没睡着。早上被拖起来时人就有点昏沉,大礼妆扮拜别张家长辈及沈少夫人后上了轿,在轿子里颠了快半天终于颠到了码头,颠得腰酸背痛,加之一路炮竹锣鼓喧闹震天,吵得她更是头晕脑胀,及到上船进舱室,外面的嫁妆一抬一抬地进去底舱,终于齐备后,船身在炮竹声里离岸,船队启程,她撑不住倒头摊在罗汉床上,原就想小憩一下,不想划浪声太催眠了,现在看这天色,她竟是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不想还罢了,这一想清楚,她立刻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肚子——好饿,她错过了昨晚的晚饭。 这个动作十分简明易懂,小荷一见就会意了:「昨晚我原想唤姑娘起来,姑娘睡得太熟,我叫了好几声都没叫醒,只得罢了。」她说着转头,「我服侍姑娘起来,青叶,你去把姑娘的早饭端来。」 青叶答应一声去了,她和珠华一般年岁,到珠华身边时间不长,原是个渔家女,父亲在一次出江捕鱼中不慎落水而亡,留下青叶娘拉扯着两儿一女,一个女人家实养活不了三个娃,没奈何,只有把青叶卖了。 青叶在伺候人的细致活上不拿手,但自会走路起就要帮着家里干活,却是练出了一把好力气,珠华便为这点从当初牙婆领来的几个人里挑了她。 青叶进来时已经十四岁,脾性没那么容易改了,保留着在外面闯生活时的大大咧咧,与钟氏送给她的小荷区别明显——大概就是家养和野生的差别,珠华也无所谓,不去磨她,只要做事勤快、没有歪门心眼就行了,个人天性便随她去。 珠华下了床,小荷拿了先就备好的一身正红袄裙来替她穿上,这身袄裙不是正式婚服,作为婚服的妆花通袖大袍昨日睡下前就收起来了,到德安时再换上,否则这一路都捂着,该捂成皱巴的咸菜了。 衣裳穿好后小荷要替她挽髻,珠华摆摆手:「编个辫子就行了,除了你和青叶,我这一路又不见外人。」 小荷想想也是,就依她的意替她松松打了条发辫,这船队的商家极肯奉承,连妆台都给抬了一架上来,珠华往镜里一望,她留了许多年的留海让小荷梳上去了,露出了没遮掩的光洁额头,虽然昨天就是这样了,但今天猛一见,还是怪不习惯的。 第17章 小荷赞叹:「姑娘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 珠华看一看,表示认同——不是她不谦虚,这张脸的底子太好,就是禁得住折腾。 一时青叶端着填漆木盘进来,出门在外,吃食上没法那么讲究,盘上就放着一碗小米粥并一碟蒸糕,另有一小碟切开的咸鸭蛋,蛋黄色泽浓腻,渗出黄灿灿的一层流油,腌制得恰到好处。 珠华本就饿着,一见之下更觉饥肠辘辘,忙坐下来开吃。 青叶站在一旁道:「我才出去,又见着姑爷了,他问了我,知道姑娘醒了,才不说什么了。」 珠华鼓着脸抬头,嘴里有东西,不好说话,只能以目示意:又? 小荷笑道:「昨天姑娘先上了船,姑爷上来得晚,看着嫁妆全抬上来才登船,过来隔着门问了姑娘一声可有什么不惯,结果姑娘已经睡着了,晚饭端进来也没用,又端出去了。姑爷不放心,来看了两三次,大概半个时辰前还问过我呢。」 苏长越也在这艘船上,不过在另一间舱室里,大礼未成,他也不能见珠华——准确地说,不能见到珠华的脸,没拜天地之前,珠华要见他得盖着盖头,不然就是越礼。 这艘披红挂彩的婚船在船队的正中央,周围簇拥着七八条商船,水手伙计人多眼杂,很难相避,未免招人笑话,只能老实按着规矩来。 珠华点点头:「哦。」 人饿着肚子时,脑子都跟着钝,想不了多少事,她就专心吃饭去了。 一时用完,她才有心思打量起自己暂居的地方来,商家出借的是一层舱室,内里布置其实大半是张家派了人来弄的,总的来说就是怎么喜庆怎么来,地毯椅袱锦褥皆是大红等亮色,一眼望去十分富丽。 边上有一扇窗虚掩着,先前小荷和青叶曾挤在那处往外张望,她未曾在长江上行过船,好奇心起,便起身也凑过去看了看。 无尽江水映入眼帘,朝阳升起,在远处江面上投照出点点碎金一样的光芒,随着荡漾的波浪起伏闪烁,既壮阔又美丽。 珠华不由脱口一句:「真是千里浩荡——」 小荷和青叶两个也过来,小荷悄声笑道:「我们先看了好一会了,真好看,青叶还给我讲了好几个她爹以前打鱼的故事,姑娘若想听,叫她再讲一遍。」 青叶接话:「我爹以前要是有这么大的船就好了,捕起鱼来得省事多了。」 「你这憨丫头,你爹要有这么大的船,还用亲自下江捞鱼?早都可以在家做老爷了。」 「说的也是,在江里讨生活可不容易,就说那下网——」 珠华一面从窗缝窥着外面景致,一面听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想到船离开金陵越来越远,慢慢地倒感伤起来,先前一直太忙乱了,没空多想,此刻大半落定,空闲下来,她的离情便叫勾起来了。 她闷着没说,但小荷见她一直光听不开腔,感知到了一点她的情绪,就伙着青叶连捡了几件趣事说,珠华本身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也就搭了话,道:「你们跟了我,以后也是背井离乡啦。」 小荷笑道:「我不是,我打小起就叫卖了,转了两遭,现在都记不得本乡了,到哪里都一样。」 青叶则道:「我是我娘卖的我,我爹没了,家里吃不起饭,只好卖了我。我不怨我娘,叫我说老实话,我还要谢谢我娘卖了我,在家里太累了,我都不知我是人还是牛,跟了姑娘才有个整觉睡。」 两个丫头这么想得开,珠华的情绪也就被带得扭转过来了,她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对未来并非全无把握,那也没什么可怕。 再想一想感觉倒是挺奇妙——居然,她是真的出嫁了。 船行数日后,在途中一个大镇的渡口停下来修整一夜,船上的人纷纷进镇去,采买的采买,放松的放松。 珠华时期特殊,不能出去,只能仍旧闷在舱里。 浩渺江面再好看,看上几天也看不出新花样了,她就有点百无聊赖,扳手指算还有多久能上陆地。 幸亏她不晕船,不然这么熬着,要更加受罪。 正算着,舱门上传来敲击声。 小荷习以为常地去打开小半边门站出去,苏长越不能直接进来,但时不时总要来问候一声,她传话传得很习惯了。 珠华也习惯了,停下计算,过一会,却见小荷提着满手的东西回转来了,人未近前,先有一阵沁人幽香飘过来。 珠华头脑一清,站起迎上去:「栀子花?」 栀子花的香既浓烈又清幽,十分好认。 小荷笑着把左手的一个小竹筐递给她:「姑爷在镇子里买的,说给姑娘熏熏屋子。」 小竹筐编得精致,里面满满当当盛着十数朵栀子花,半开的,全开的,叶子碧绿,花瓣雪白,其间滚落着应当是卖花人特意撒上去的水珠,清雅动人。 珠华开心地接过来:「真好看。」 小荷悬高了另一边手臂,把提着的几捆纸包抱着的物件给她看:「还有这些,是栗子糕玫瑰糕和绿豆糕,姑爷听船上的伙计说这里有一家店的糕点做得特别好,所以买了些来给姑娘尝尝。」 「嗯,先放着,等会我们一起吃。」珠华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因为闲了好几天没事做,她着实无聊;忽然收到合心意的礼物,她就有点蠢动——说想撩闲也行,踟蹰片刻,问小荷,「他走了吗?」 第18章 青叶离着门边近,闻言往外瞄了瞄,向她摇头。 珠华放下竹筐,从里面信手抓了朵花,垫脚走到门边去,挥手赶开青叶。 青叶犹豫着看小荷,小荷向她招手——犯什么傻,别在那碍事。 青叶就老实向她走过去了,叫小荷拉着,两个若无其事状去拆纸包里的糕点。 珠华把栀子花往鬓边别好,手扶着门框,探出脑袋去,此时天色已黑,人大半又都下了船,仅靠顶上悬挂的一顶灯笼照明度不够,远处没人能注意到她,她仰起脸来向苏长越笑眯眯地道:「好看吗?」 昏黄灯光下,忽然探出的少女脸庞洁白如玉,面上似有光华流转,发乌如墨,娇花照面,苏长越心中剧跳,全凭意识做主,倾身低头压下—— 嘴唇相触不过片刻,然后就—— 砰! 珠华背靠在被甩上的舱门后,捂着陡然飙上去的心跳纠结又慌张地想:她真只是闷无聊了撩个闲,不是勾引啊!现在解释来得及吗? 舱门外,苏长越看着地下的栀子花——从珠华头上跌落下来的,她原就是随手一别,并不牢靠。 他把花捡起来,也有点纠结:太急了,大概吓到她了,起码应该先回一句「好看」。 船队在江上不疾不徐地行着,张家大管家李全则带着苏长越的亲笔书信先一步赶到了安陆,进苏家拜见了孙姨娘,呈上书信。 孙姨娘不识字,把信给了女儿让她念,孙娟才念到一半她就十分吃惊,硬忍着没有打断,待孙娟念完,她再按捺不住,脱口道:「这亲事怎么成得这么快——我以为大爷会先回家来。」 苏婉在旁伸头看信,她也很意外,不过觉得挺好,道:「哥哥先去娶回嫂子来,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去京城,省得来回绕路了。」 苏长越这门亲事足定了有十年往上,现在终于要成婚,便赶得急了些,孙姨娘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惊讶过一句之后,也就只有认了。 李全便又依着苏长越的吩咐,去县里见了一些苏家在老家的族人,请大家一起帮衬着,在苏家里布置安排起来。 孙姨娘能力有限,又是寡居妾室,不方便出头露面,于是此事的操办就大半落在了李全身上——苏长越请张推官派人跑这一趟原也是为此,李全精明强干,在他的指挥下,该准备的各项事体一样样飞快地齐备起来。 苏姨娘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也不添乱,大方地由着他去——她起初其实有点不痛快,觉得苏长越找个外人来办事,新娘子家的手也有点伸得太长,未把她放在眼里,然而很快发现李全光办事,不要钱,全是自掏腰包,人家贴钱给她做面子,那这种好事还是可以有的。 她就装个糊涂,什么也不说,只怕一搭上话,李全要递上账单子和她报账。 ——当然,她后来知道苏家的财产被发还,这实际上是苏长越与李全的银钱之后,心情如何酸爽就是另一回事了。 且说到了五月初十这一天,船队顺利地进入涢水,抵达了安陆码头。 码头上已安排下了接亲队伍,诸般热闹不必多说,一抬抬的嫁妆先自底舱里运出,随后珠华严整大妆,换上嫁衣,盖袱当头罩下,由丫头扶着,上岸进轿,苏长越也换了大红吉服,簪花披红,骑马在旁,护持着珠华和嫁妆往苏家去。 新娘什么样在轿中看不见,但俊朗非凡的新郎是可以随便看的,人逢喜事,气度更加英姿焕发,一路不知收获多少羡叹赞誉。 接亲队伍卡在黄昏时进入了苏家,新人依着算好的吉时拜了堂,入了新房,饮合卺酒完礼。 新房里聚着几个苏家的族婶族嫂,苏婉苏娟两个也好奇地挤在旁边等看新娘子,红罗销金盖袱一挑开来,珠华初到生地有点紧张,眼帘垂着没敢抬起来,只觉原来喧闹的屋里忽然静下来,众人窃窃的私语一下都停了。 ……她脸涂太白了? 她的妆是随船的喜娘给化的,珠华只觉得她一层一层又一层不停地往她脸上抹粉,她试探地提出不需要抹那么多,但喜娘坚持新娘妆必须这样,别人家的新娘子都是这么打扮。 作为非专业人士,珠华底气不足,只好由着她去了,喜娘热情度很高,一边抹一边不停夸她美,还让她照镜子。 从镜子里确实看不出不对来,但这是铜镜本身清晰度有限,看不出细节的缘故,珠华心里仍是发着虚,总觉得她的脸恐怕被涂成一堵墙了。 屋里安静不过片刻,转瞬就重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夸赞和着惊叹争先恐后地砸过来,有直接赞美新娘子容颜的,有连着苏长越一起夸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也有打趣苏长越,说他好福气的,新房里虽则人不算多,但人人都忍不住要说个两句,一时把气氛烘托得喜气十足。 珠华心里微松了口气,便这时觉得身边床铺微微一沉,是苏长越在她旁边坐下了。 喜娘围着新人撒了一圈枣子花生桂圆核桃等圆溜溜的果子后,再送上合卺酒。 酒是果酒,甜甜的不醉人,不过珠华平素滴酒不沾,仍觉得有点怪,眉尖蹙了一下,才喝完了。 苏长越看见有点想笑,碍着众人面前,忍住了,把酒盅从她手里拿过,一起交还喜娘,然后和她道:「我出去敬酒,你在这里歇一会。」 见珠华点了头,他站起又向族婶族嫂们作了揖,谢过她们来捧场,再叫过苏婉,低声嘱咐一句:「你嫂子初来乍到,诸事不熟,若有什么不便处,你帮着些。」 第19章 苏婉连连点头:「我知道,哥哥放心去罢。」又笑嘻嘻地和他道,「哥哥,你真有本事,给我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嫂嫂。」 她今年十五岁了,但打小养得娇,后来家变后有长兄撑着,也没吃多大苦头,便仍有些孩子脾气,在她心里,哥哥什么都是好的,娶的媳妇当然也要好,越美才越配得上哥哥。 苏长越眼睛弯了弯,转身出去了。 余下的族婶族嫂们再在屋里陪了一会,便也善解人意地走了,苏娟热闹看过,觉得再呆着没什么意思,也想走,就和苏婉道:「姐姐,我有点饿了。」 苏婉挥挥手:「你去吧,姨娘那应该摆饭了。」 苏娟问:「姐姐不和我一道去?」 苏婉自豪地道:「我忙着呢,哥哥托我照看嫂子,你先去吧。」 苏娟就「哦」一声,跟在妇人们身后出去了。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苏婉往门扉处望一眼就收回目光,抬脚挨到珠华身边来,殷勤地问:「嫂子,你饿不饿?厨房那备的有鸡丝面,我让人下一碗来你吃呀?」 苏婉是个长得很娇嫩的小姑娘,皮肤细白,眼眸圆圆的,看人的时候水汪汪,有点像小奶狗。 她这个长相极易让人卸下防备,勾起亲近之心,珠华就点了头:「谢谢,有劳你。」想想又学着拿出嫂子的架势来,关心地问她:「你应当也没吃吧?不如一起在这里用点。」 苏婉开心点头:「好。」 她就起身出去吩咐人,不一时转回来,重到珠华身边坐下,见着被子上滚落许多果子,她顺手拿起一颗花生剥了吃了,又好奇地打量珠华头顶上的金宝翟冠,问道:「嫂子,你戴着这个累不累?她们都走了,不如取下来罢,反正没人来管了。」 她说着话,又摸着一颗桂圆,伸手递给珠华:「嫂子,你吃吗?」 珠华微愕地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深觉这小姑子真是天然的自来熟,但一点不招人烦,而是可爱非常,她不禁也放松下来,笑道:「你吃吧,这冠子确实重得很,我去卸下来。」 守在旁边的小荷青叶两个听见,就来扶她去妆台那边,一根根拆掉花簪,取下翟冠,替她把发髻放下梳顺,另挽了个舒服许多的单螺髻。 连着一串坠子环佩的霞帔也解开取下,珠华舒展了一下腰背,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一时鸡丝面下好送进来,珠华和苏婉一人一碗,坐到桌上去吃起来,这真是苏家没有长辈才会出现的奇景,否则苏婉一个未嫁小姑子,看完热闹就该被撵出去了,断断不会在新房里和刚进门的嫂子一道用饭。 但正如苏婉所说,反正是没人管,她就顺理成章地一直呆着了,吃碗面也不走,还和珠华坐着。她那种善意喜爱之意散发得十分明显,珠华虽搞不清她自哪里生出来的,但让人这么贴着,她心里很有几分柔软,就由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 直到她自己说得有点困了,连着打了两个哈欠,珠华方劝她:「天色不早了,你回去睡罢。」 苏婉揉了揉眼,站起身来,还有几分依依不舍:「嗯,哥哥应该也快回来了,嫂子,我明天再来找你呀。」 珠华笑着点头:「好。」 跟着站起来送她出去,快到门口时,只见门帘一掀,苏长越颀长的身形先踏了进来。 苏婉忙跟他邀功:「哥哥,我一直陪着嫂子——呦,哥哥你喝了多少,酒气这么重。」 外面摆的桌数不多,但一大半来的客人都是长辈,苏长越连着中榜又娶亲,苏家族里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后辈,接了苏父的衣钵,便是关系远些的族人们也开心,个个都要敬他,有的说是双喜,还坚持敬了双份,一来二去,苏长越就有点喝多了。 他揉一揉额角:「嗯,乖。」 苏婉皱着脸捂鼻子:「哥哥,你好熏人,不然今晚我和嫂子睡吧,你睡书房去,别在这里把嫂子熏坏了。」 珠华:「……」 她在后面没忍住笑了,真是个天然萌小姑子。 苏长越眉头一动,放下手按到苏婉肩上,坚决地把她推出帘外:「不用你,回你自己房里去。」 小荷青叶两个都偷笑起来,笑完了一个出去要水,一个忙收拾起床铺来。 其实先前那段空档里,珠华该先要了水洗浴,只是她没想起来,小荷倒是想着了,但是苏婉一直陪着,她是一片好心,且珠华一进门就能和小姑子处这么融洽也是难得的好的开始,小荷想来想去,就憋了没提出来。 现在苏长越回来,他那一身袭人酒气,明显是更需要沐浴的那个,待水送进来,小荷小声问了珠华之后,就先把苏长越请去屏风后了。 幸亏先洗的是他,因为等随后珠华洗完,满腔忐忑心脏乱跳,一步一挪地挨到床前时,发现苏长越安静地躺着,合着眼皮,乌黑眼睫垂着,已经一副睡着的样子了。 …… 珠华无语地望着他绯红俊面,心想还好让他先洗了,若迟到现在,他酒力发出来,一个人多半已经无法完成洗浴了,说不准都能在浴桶里睡过去,到时候她是帮忙呢?还是帮忙呢? 现在面对一个老实睡着的醉鬼,她整个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一点点遗憾——那啥,虽然她非常非常紧张要面对圆房这件事,总觉得她跟苏长越再多培养一阵感情后更好,但发现如愿可以多拖一天之后,却又控制不住地有点,嗯,失望—— 第20章 其实她挺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前世阅遍那么多口袋本,终于有了个理论联系实际互相印证的机会…… 打住。 她立在床前,摸摸脸干咳一声,及时掐断了自己的放飞。 苏长越虽然醉得睡过去了,但睡姿倒好,很规矩地睡在外侧,给她留出了里面的半边空床,珠华衡量了一下,她要进去势必得从苏长越身上跨过去,好在他现在睡着了,她没什么心理负担,就先抬了左脚上去,然后右脚跟进,直接俯着身子从他上面半空处越过。 没惊动他,成功着陆。 珠华舒出口气,安心地抬手去放帐子。 她还没碰着帐布,外面一只修长的手掌抬起来,刷刷乱扯了几下,三层帷帐就全落了下来,胡乱垂叠在床边,遮住了帐内一切景象。 珠华傻住:「……」 肩膀被扳住的时候她才想起来结巴着问:「你,你没睡着?」 苏长越的声音与平常不同,有种被酒意浸染过的低沉与慵懒,吐字也有点放缓:「我喝多了,头有些晕,所以闭目养养神。」 他靠得太近了,珠华都快能感觉到他的吐息,被他按住的地方如被灼烧,又无端生出一点麻痒,她感觉心脏离家出走了一样,完全不由她做主地跳得乱七八糟,只能抓住仅剩的一点思维道:「你、你晕的话,那就先睡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长越缓慢,但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不。」 他正式压下来,手从肩膀上滑到她的脸,摸着她的脸亲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意味,亲了一会见珠华躺着,虽然姿势很僵,但是没抗议,应当没有弄痛她,就放了些心,跟她补了一句:「明天有明天的事要做。」 ……有什么事要做啊。 珠华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想歪,不过很快她就连想都不能想了,再多的理论也是纸上谈兵,真见了真章,她就废到了底,不过刚开了个头,她脑子里就只剩一片浆糊了。 苏长越的手滑到哪里,哪里就带起一片火焰,其实他也没什么技巧,因为自知存着酒意,他怕一时不查手重了伤了她,只是努力抑制着自己动作放轻再放轻,很快忍得出了一身薄汗。 讲真,他肩宽腿长,腰身劲瘦,筋骨匀称,再浮上一层薄汗,男色其实也是有诱人之处的…… 珠华有点发晕地抬手揽住了他的后背,苏长越如被鼓励,埋首到她颈窝,加重了一点力道亲吻,又缓缓顺着往下,略抬起一点头—— 珠华窘极地缩起来:「……你不要看。」 苏长越低笑出声,重新埋首下去,含糊地和她道:「我不看。」 腾出一只手伸上去,摸摸她的脸颊安抚了一会,方再度滑下。 珠华腰上格外怕痒,叫他拂过就忍不住要笑,躲着又要缩起来,苏长越顿了顿,问她:「怕痒?」 他的手还搁在珠华腰上,珠华下意识绷住了,应他:「嗯。」 苏长越倒不为难她,感觉到了就移开了手,带笑和她道:「其实我也怕。」 「……」珠华好奇心起,手滑下去轻轻捏了一把他的腰,果觉得手下的肌肉一下子绷直了。 「真的——」 她的声音很快断掉,因为他的手放过了她的腰,却继续往下—— 她圆白的脚趾一下缩到了一起。 外面红烛高照。 夜还长。 翌日。 珠华醒来得很早,她半迷糊地睁开眼时,帐子里还一片灰蒙蒙的,只能隐约见着一些事物的形状。 照理她应该累得沉眠不醒才是,远道而来,又干了件——嗯,比较消耗体力的事,但不知怎地,就那么忽然地醒过来了。 大概是因为旁边少了个人的缘故? 珠华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边上空出来的半边被褥还有一点温热,苏长越起来的时间应该不长。 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他应该是直接出了门。 醒来不用马上面对他,这让她整个人松懈下来,懒懒地把四肢摊开了点,放松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怀揣着不可描述的心情先动了动腿,感受了一下——有点胀,也有点疼,但不是那种撕裂被劈成两半的痛法,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这得归功于苏长越,她起初发现他醉酒的时候还怕他狼性大发来着,结果他的自制力真是爆表,他心里清楚自己有点喝多,怕因此而拿捏不住轻重,于是尽量都放缓从轻了来,堪称是极尽温柔,这份温柔很大程度弥补了技术上的生疏,结果虽然是两个生手,珠华居然没受什么罪,顺利地熬过了最难的那一关。 ——为什么能肯定苏长越也是生手呢,这还蛮好分辨,因为他花了好久功夫才找准地方——打住。 珠华脸颊默默地热了,把不可描述的回忆部分整个跳过去,心里生出几分温软的亲近甜蜜来。虽然她没有感受到多少在无数口袋本里薪火相传的妙不可言,但被这么珍惜对待,她心理上还是很满足的——唔,也不能说一点感觉没有,前面那些亲亲摸摸其实挺好的,就是外面红烛燃着,她眼睛很是没处放,既不好意思看他,也不好意思让他看自己,羞耻心一直要冒出来捣乱,她不是很能专心感受。 第21章 总之,大体上是很成功的,比她想象中的可能出现的灾难景况要强许多。 乱想了一通后,帐子里还是灰蒙蒙的,珠华往床外侧挪挪,伸手掀开帷帐往外打量一下,外面也没怎么亮堂,光线和帐子里差不多。 不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苏长越不睡觉干什么去了—— 吱呀一声,门扉发出一声轻响。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珠华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身高判断出了来人。 她心里一跳,缩回了头,又挪挪挪,蹭回自己那半边床去。 随即帐子重又被掀开,苏长越登上床来,在旁边半躺下,侧过身体轻声问她:「珠儿,这么早醒了?」 珠华小声道:「你更早,你做什么去了——洗澡?」 苏长越往里移动了一下,半边身体贴住了她,她感觉到了他身上微微的水气,和清爽的皂角香味。 苏长越道:「嗯。」 他昨晚虽然洗过,但酒气没那么容易消掉,身上多少还残余了点,所以一醒过来就又去隔壁厢房冲洗了一把。 他应着声,手臂自然地塞她脖颈下去,另一只手微微揽过她,然后整个人挨过来,头和她并枕靠着,往她唇边吻了一下,贴着问道:「你身上怎么样?有哪里不适吗?」 看在他那么温柔的份上,珠华决定把那一点不舒服善解人意地瞒掉,就道:「没——」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她一开口,唇瓣就擦上了他的,卡住,下一个字就随着漏掉的一拍心跳忘掉了,只感觉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露出一个微笑的意思,然后就直接亲了过来。 光线太暗,看不见彼此具体的表情,珠华的胆子因此大了点,放纵着心脏乱跳了一会之后,就慢慢抬起手臂回抱住他,配合着投入进去。 贴得更近之后,珠华感觉到他的心跳也不规律,失序剧烈的跳动隔着薄薄的单衣传递给她,她胆子就更大了,兼且还有点想笑——不是笑话的那个笑,就是觉得很好,情不自禁地要从心底流出笑意来。 他退开了一点点,含混问:「笑什么?」 珠华答不出来,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准确感受,也不想答,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很好闻,柔韧坚实的身体贴着她的感觉也很舒服,仿佛无尽亲密,她手臂在他背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 她立刻得到了回应,苏长越更紧一点地揽住了她,压下来,含吻着她的唇瓣磨了不多一会,加大了一点力道,叩开了她的齿关,温软的舌尖探了进去,同她厮磨在一处。 少男少女情到浓时,有一种天生的无师自通,于迷醉中能自发地不停开发出新花样,又不多时,珠华抱不住他了,手臂松缓下来,因为她全身都软了,被他罩在身下如一汪水,脚趾头都不想动一动,只有心跳还在坚强地怦怦乱来——因为她有点喘不上气了。 苏长越感觉到了,移开了一点,给了她喘息的空间,但没闲着,顺着她的嘴角往上亲到她的眼睛,留下一路碎吻,好像很有趣似地,甚至还舔了舔她的眼睫。 珠华:「……」 她更软得动不了了。 躺着缓了好一会,她才软软地抬起了手臂去摸他的脸,以手指在昏暗里勾勒他英挺的眉眼。 苏长越捏着她的手腕照着她手心里亲了一口,又问她:「摸什么?」 珠华只觉掌心一麻,缩手不迭,但他扣住了没放,她没力气挣,只好由他握着,咬了下嘴唇,软着嗓音道:「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很……你。」 苏长越的眼神在昏暗里闪烁出亮光,逼近了她问:「什么?我没听清。」 珠华脑子清明了一点,立即改口:「没什么。」 她真是色令智昏,表白这种事怎么能由她先来?太不符合她人设了,要憋回去,憋死了也得等他先开口。 不过这坚持现在似乎没什么意义,毕竟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她的清明就维持到这里了,因为苏长越顺着她的手心,手腕内侧,又是一路亲了下去,他此刻的精力充沛,对珠华有无穷无尽的热情探索之心,对她从头到脚都兴趣满满,片刻都闲不住。 顺着亲到她纤细颈项,下巴,重新回到了她唇瓣上探入。 珠华这一二年又长高了点,不过仍只到苏长越肩膀处,他在她上方时,能把她罩得严严实实,他就以这种完全压制的状态圈着她深吻了一会,然后移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珠华耳尖一动,有点急地追着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苏长越道:「没什么。」 珠华:「……」 抬脚踹他一下,讨厌,她是真的没听清啊! 苏长越在她耳边笑了出来,胸腔微微震动着,连着灼热的吐息一并都让她完整接受到,他低笑着道:「我说,我这半生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把你娶回家来。」 刚才明明不是这句。珠华不太满意,不过,咳,这句凑合一下也能勉强接受。 她飘飘然了一会,机智地开始挑刺:「我不相信,难道不是你中传胪的时候?」 苏长越道:「那不一样。」 借口,敷衍。珠华冷傲问他:「哪里不一样?」 「我可以不中传胪,不能不娶你。」 第22章 ……传胪没白中。 人还是应该多读点书,情话都要说得高级一点。 珠华咬着唇试图抑制住傻笑,但是没有成功,不过也不重要,因为苏长越随即又亲下来。 珠华一边应和他一边有点烦恼地想,应该克制一点了,不能再继续了,她感觉嘴唇都发麻了,万一肿了,天亮了她怎么出去见人呐。 她摸到了他的肩膀想推开他,但是手上完全使不出劲——算了,天亮再说好了。 她退了步,苏长越却得寸进尺,手掌顺着她因纠缠半天而松垮的衣襟探进去,薄茧磨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立时勾起她一阵战栗。 「不,不行……」 缠了这么久她本来就很有感觉了,这一触就不怎么受得住,忙去拦他的手。 当然,仍是无法撼动,苏长越感受着手下的绝妙温软,低头吻在她锁骨处,出口的嗓音更哑三分:「没事,我轻轻的。」 他的动作仍然十分温柔,看着不像要失控的样子,珠华拦阻的心就不那么坚定了,不、不继续到底的话,就摸一摸应该没事吧—— 周遭仍是静谧,四面帷帐的床铺里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昏暗微弱的光线助长了她的胆量,也瓦解了她的意志,让她很快放弃了抵抗,丢盔弃甲。 直到苏长越的手又往下去,她的警惕心才又生出来:「你昨晚才……不要,我还痛着。」 「你先说没有不适。」 那时她不知道要交流得这么深入啊!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珠华苦兮兮地求饶:「我骗你的,我不适得很,全身都痛。」 「真的?」 珠华连头不迭:「真的,真的,我腰好酸,背也疼,腿都抽筋。」 苏长越:「……」 啾啾。 晨光渐明,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清脆鸣叫,这应当是一个天气晴好神清气爽的早晨。 苏长越确实精神焕发,他的衣冠如今都是自己打理,乌色凌云巾,深色蓝罗袍,腰束白玉圆绦环,简练从容又稳重,朝阳透过窗纱投射进来,洒落一地碎金似的光晕,他在这背景里往床前一立,英俊得简直要闪瞎眼。 珠华:「……」 她荡漾了片刻,但酸痛的周身很快提醒她她为美色所误,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尤其是两条腿,现在是真-合不拢的状态,那个不可描述的隐秘之处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疼痛还在其次,总感觉里面还有什么东西一样。 珠华沉痛反省,落得这个下场,一小半是她意志力不坚,一大半则要归于她实在大幅度低估了苏长越的战力。昨晚他们最终进入正题的时间其实没有多久,可能一则是苏长越初初开荤,有点易于激动,二则是不胜酒力对他的发挥总是会有影响;但她先前一个因素都没有想到,只以为他常态就是那样的,想着那再一次的话她似乎也能撑住,抵抗就没有太强烈—— 她真是太天真了。 人还是那个人,程序还是那套程序,温柔还是那么温柔,但是时间是翻倍又翻倍的啊! 珠华简直想哭诉一句「骗子」,早知道不一样,她说什么也不会昏头的好么!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只能像被大象踩过一样瘫在床上,努力了好几次想起来,两腿软得面条一样,略使点劲就打颤,根本站不起来。 苏长越很有歉意,他体谅珠华新嫁,年纪又小,已经尽力在控制了,但男人在有些关头就是没办法讲理,喊停之类的声音,那更是听不见的,她那种哭腔一起,又娇又怯,哪里像阻止,简直是鼓励,他哪里还停得下来。 现在想想,他歉意里也有点不好意思,只能蹲在床边替她想办法:「你别急,我抱你去祠堂里给爹娘上柱香,我们就回来,姨娘和妹妹明天再见,我同她们说你远道来,累着了。」 「……别!」 珠华吓一跳,忙把这主意否了,新婚第一天就见不了人,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哪怕她真是在路上累着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让这一激,她攒出了点力气,用胳膊抵着床铺撑起上半身来——却见苏长越眼神一下就不对了,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衣襟胡乱掩着,松垮垮的,忙倒回去,刷一下扯上被子,目光飘忽着道:「苏哥哥,你出去叫我的丫头来。」 苏长越很是心神不定地「嗯」了一声,站起来出去了——他倒不是不想帮珠华起身,实在怕又惹出事来。 小荷和青叶早就起来了,正站在院中一颗桂花树旁,头挨着头翻红绳玩。她两个起来后原先去了新房门口候传,谁知刚站下,就听到里面传出一点不可说的动静,两个丫头虽然未经人事,但处于阶层底部,能听到的荤话比姑娘小姐们多多了,那些已婚的大娘大婶调笑起来可不会避忌她们。所以两个一听就反应过来了,忙红着脸躲远了。 此时见苏长越出来,忙收了红绳,小荷进屋去服侍,青叶跑去厨房要水。 这种时期热水都是一直会备着的,随叫随有,青叶力气大,一手一个桶,健步如飞,来回两趟就把浴桶装满了大半。 珠华其实也不想让两个丫头看见她这时候的战况,然而靠她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完成洗浴这桩大业,只能厚着脸皮当没事,让小荷搀着进了浴桶,由着温热的水流浸遍全身,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喟叹声。 第23章 青叶性子粗放,放下空桶,没忍住咋舌道:「读书人也这么粗莽啊。」 小荷瞪她:「就你话多,胡说什么。」 珠华闭着眼只当没听见——她没脸回应什么,在帐子里胡天胡地的时候看不见,出来了才发现她真是一身精彩,其实印记倒不深,但她皮肤白,轻微的红痕映在雪缎上都十分明显,实在怪不得青叶没管住嘴。 热水舒缓的效果很好,泡了一刻钟再起来之后,珠华感觉她双腿打颤的感觉已经好了一些,起码不至于站都站不住了,努力试着迈了两步路,似乎也能支撑。 洗漱梳妆,换上大红织金缠枝花缎对襟长袄,结彩白罗绣花裙,小荷还抓紧时间给她捶了会腿。 青叶闲着,就道:「姑娘,我再去厨房,看有没有吃的拿点过来。」 珠华点点头,小荷纠正她:「不能叫姑娘了,打今天起,要改口叫‘奶奶’了。」 青叶傻呵呵一笑:「哎,对!」 转头要出去,却正见苏长越端着个红漆木盘进来,上面摆着几个碗碟,她吃一惊,忙奔过来接:「姑爷怎么不叫我去拿。」 苏长越不以为意:「顺手的事。」 到珠华对面坐下,关心问她:「好点了吗?莫硬撑着,不然还是在屋里歇着罢。」 珠华身残志坚地道:「我没事。」 心里泪流成了河:她不是没事,她是丢不起人啊!想到她不出去别人不知要怎么幻想她被哔——得下不了床,她说什么也得撑着出去把过场走完。 苏长越看她如此坚定,拿她没办法,只好和她一道用了早饭,伸手要扶她出门。 珠华死要面子:「小荷扶着我就行。」 关起门来是一回事,出去外面,她还不太好意思当着别人和苏长越太亲近。 苏长越忍笑:「我扶你别人可能以为我们新婚感情好,丫头扶你——」 那就没有遮羞布可扯了,排场是在家门之外讲究的,一般家里来说,并没有年轻主子走一步都要配个丫头扶一步的规矩。 本末倒置的珠华:「……」 她只好微红着脸伸手,由苏长越牵着出去。 苏家老宅屋舍宽敞,专在西北角上辟出了一处作为先祖祠堂,庭前栽着两棵高大柏树,枝繁叶茂。 两人慢慢踱步到近前,苏长越低声道:「这两棵树是置办下这宅子时,我爹让人移栽过来的,刚移来那年我还没满十岁,这树那时和我差不多高。」 珠华「嗯」了一声,知道他必然是想起父母了,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安慰。 苏长越牵着她进去祠堂,正前方三排牌位摆着,位于最下最新的两块就是苏父苏母。 珠华跟着苏长越磕了头,上了香,再敬上供品,她进苏家门的最重要一道程序就完成了。 苏长越在灵前沉默了一会,道:「爹,娘,你们放心罢。」 他不是絮叨性子,说了这一句,望着香炉上的缭绕青烟出了会神,待得两根并排的香柱烧完,慢慢熄灭,就又磕了个头,然后拉着珠华离开了。 下一步就是见孙姨娘和苏婉苏娟,孙姨娘是妾,不过是苏母逝后代行主母职责教导两个女儿的妾,地位与一般人家妾室不同,总是要更得敬重些,所以珠华要亲自去拜见她,顺带也正式见一见两个小姑子。 孙姨娘已等了有一会了,她还挺好奇这个新奶奶的样貌。昨天那个场合她不好出现,单听了孙娟回去的转诉,据说是人人都夸美,然而新娘子出嫁,除非是真丑到人夸不出来,否则多少都是要说好话的,谁也不会没眼色到真去挑剔新娘子。 所以这个「美」字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在她这里还存着疑。 她心里且还有点不好出口的小心眼,那年程家姑娘来,她乱献殷勤陪了几天客,结果苏长越回来毫不领会她的苦心,当面给了她好大没脸,她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记着这个别扭——程家人固然不是好东西,说翻脸就翻脸干晾了她,可这个大少爷也太冷面冷心了,如今看他自己坚持要娶的这个叶家女什么模样,也不知能赶上程家姑娘的一半不能。 程家姑娘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娇女,品貌教养色/色都是上上选,来这里做客那几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她都畅想着待程家姑娘过门后,怎么让苏娟跟在她后面学学,可惜,苏家终究庙小,没留住人家。 唉,这么一想,其实也不能全怪程家人,她要是程家姑娘,在魏国公府和苏家之间,肯定也是选魏国公府,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可惜了大少爷,这么好的一个结亲人选错过了,也不知他怎么这么拧,明明都中进士了,居然还是坚持着去娶了那个孤女。 对了,这叶家丫头不知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过来,可见是没父母教养了,不怎么懂规矩—— 「哥哥和嫂子来了!」 坐在下首的苏婉跳起来,欢呼着迎了出去。 孙姨娘跟着站起来——她不是要迎人,纯是失态地直了眼。 刹那之前她还觉得苏长越运道不好,但此刻看着在阶下迎面而来,牵在苏长越手里的红裙少女,只觉得她先前所有的疑问腹诽都有了答案,一时间竟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第24章 她家大爷什么运道—— 怪不得他要坚持婚约,又怪不得他那么迫不及待去娶了她,更怪不得叶家女请安来迟了——这等绝色藏于房中,现在能被放过来已经算很好了。 职业是妾的孙姨娘在看脸这一项上拥有非常深刻的觉悟,很快带着羡妒地释然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望:叶家女长成这副模样,她要什么规矩教养,她干什么在男人眼里都是对的。 她的娟儿要能长成这样多好啊,哪里还用费劲去学什么。 赶在苏长越和珠华进门的前一瞬,孙姨娘反应过来,忙坐了回去,摆好表情等着新人上来见礼。 这个步骤也没什么,苏长越拱一拱手,珠华屈身一福便是,只是饶是简单,珠华的礼仍行得不是很标准,有点僵硬迟缓,若抱有恶意来看的话,似乎她不愿意给孙姨娘见礼似的。 孙姨娘倒没有计较,大度地请起了,因为她早就火眼金睛地发现了珠华之前走过来的步子也是这样——虽然她在苏长越的牵持下尽力掩饰了,跑出去迎的苏婉就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但看在孙姨娘这等过来人眼里,她那种初初承欢生涩难禁的姿态一目了然,很鲜明昭告了她身上才发生过什么。 这也是难免的——孙姨娘一边把自己准备的一个见面礼小红包递出去,一边心情有点复杂地胡想,年轻就是好啊。 接下来就是珠华给两个小姑子见面礼了,她在椅中坐下,苏婉和苏娟依次过来见礼。珠华对苏婉熟悉一点,苏娟昨晚走得早,珠华没来得及细看她,这时给她一个小木匣的同时,顺带打量了一下她。 苏娟脸型像孙姨娘,是容长脸,她比苏婉小两岁,但长相偏艳丽一点,同苏婉的娃娃相相比,只看脸的话,倒是她更像姐姐。 苏婉脾气也像没有长大一样,收到礼物直接就打开了,见到里面的绒布上放着一根玉兰红珊瑚银簪,玉兰雕工精美细致,花瓣从浅红过渡到花尖的绯红,自然有如天成,不由惊喜地「哇」了一声:「好漂亮啊,谢谢嫂子!」 旁边的苏娟跟着也打开了小木匣,她收到的则是一根粉桃珊瑚银簪,和苏婉的除了前端的花色不同,外加颜色稍浅了一点之外,基本算是同款。 这是珠华早就备好了的,花簪不算贵重,胜在用料巧妙,贴合花形,小姑娘们一般都会喜欢,比较容易讨得她们的欢心。 苏娟也很喜欢,拈在手里看了一下,又去看看苏婉的,苏婉也转头来看她的,点评:「妹妹的桃花也好看。」 她说完了就继续开心地转回头看自己的了,苏娟的目光却没收回去,仍望着她手里的簪子,道:「姐姐,我更喜欢你的,花尖上这一点红红得动人心。」 苏婉嗯嗯点头:「你说得对。」 「姐姐,」苏娟忽然有点吞吐地道,「我跟你换吧?你看我的桃花簪,其实这个更配姐姐。」 座中众人原都含笑看着两个小姑娘欢欢喜喜地凑一块评说首饰,打苏父过世后,苏家境况急转直下,基本的吃饱穿暖还能维持着,再奢侈一点就不能了,苏婉苏娟两个一天天长大的小姑娘跟着拮据,要打扮自己只能买些通草绫绢之类编绕的绢花,正经的钗环置办得很少,现在收到新鲜首饰,自然开心。 连孙姨娘都假装镇定地往前伸了伸脖子:叶家丫头出手倒不算小气嘛,没拿两朵花团锦簇的绢花来糊弄人。再想一想她自己往红包里塞的几块铜板,她干咳一声,难得地觉得有点简素。 此时苏娟提出要换簪,孙姨娘忙运足目力,脖子又往前伸了伸,在两人手里的簪上盯了一盯,确定是同一款式,价值差不多,就放松下来大方地道:「娟儿,别和你姐姐耍赖,我看你这个也很好,有什么可换的。」 苏娟恋恋不舍地不肯放弃:「但我喜欢红色的,而且桃花就是更配姐姐呀。」 其实她找的理由倒不算错,苏婉长相太显小,戴粉嫩轻灵的桃花簪确实更合适,玉兰簪相对就成熟一点——这不是珠华考虑不周,她准备礼物的时候并没见过她们,只以年龄排序来算,怎知姐妹俩的实际样貌会颠倒过来长呢。 「可是我也喜欢玉兰——」被苏娟一直追着,苏婉不能不说话了,她嘟着嘴抱怨了一句,她长相显小不错,可正因显小,反而喜欢打扮得成熟一点,这根玉兰簪子正合了她的心意。 但抱怨完,她还是把簪子放进匣里,递给了苏娟,「好吧,我是姐姐,该让着你,跟你换。」 苏娟如愿开心了:「谢谢姐姐。」 把手里的匣子跟苏婉换了,两人各自归座。 苏婉自己让了步,旁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本来也不过一根簪子的事,纠缠多言反而难收拾了。 随便再说了几句话,孙姨娘见女儿得了合心意的礼物,心情跟着不错,就善解人意地道:「你们都是远道过来,一路劳累,不用在这里陪我闲话了,还是回去休息着罢。」 苏长越正也要提出回去了,便顺势站起来,拉着珠华一起告了退。 珠华回到新房,踢了鞋就向后仰倒在了软绵绵的新被子上,不是她不顾及形象,走了一圈又在硬椅子上坐了一刻,她这会儿腰是酸得不行,只有躺下才舒服一点。 她自己背手摸到脊柱那里按摩,凌晨那会缺了觉,此时困意也犯上来了,半闭着眼面朝帐顶,声音懒懒地道:「苏哥哥,你去忙你的罢,我想要睡一会——嗯?」 第25章 她尾音化作了一个疑问的上升调,因为感觉一只温暖手掌塞到她背后帮她一起按压起来。 手劲不像是小荷也不像是青叶。 她睁开眼来一看,果见确不是两个丫头,而是苏长越。 他坐到旁边,表情很自然:「你困了就睡吧,不用管我。」 珠华有点想推拒,毕竟丫头们都闲着,用不着他干这个。但他的动作虽然生疏,手劲却是正好,所到之处能有效镇压住她从内里泛出来的那股酸,她自己力道不够,按不出这个效果。 她到嘴边的话就不舍得出口了,苏长越大概从她的表情看出了她的挣扎,微笑道:「同我还客气什么?」 珠华一想也是,她现在腰酸腿软,还不都是拜他所赐,这一来她就心安理得地重新闭上了眼,嘴边又忍不住偷偷噙出一点笑意—— 下一刻就感觉苏长越的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去解她长袄上系着的五瓣梅花金纽扣。 她立时被吓得重睁开眼来,双手齐上去按住他的手:「苏、苏哥哥,过度伤身呐!」 她已经这样了,再来一次真要废掉了好么! 苏长越眉头挑动了一下:「——珠儿,我只是觉得你穿着外裳睡觉不舒服,所以想替你脱掉而已。」 珠华:「……」 苏长越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原来悬在珠华长袄的第一个金扣处,位置很正常,但让珠华往下一拉一扣,他手指下挨着的就是非同一般的柔软了,他指尖禁不住微动,俯下身来低声道:「珠儿,你在想什么?——虽然我心疼你,现在没这个意思,但你要是想,我十分乐意配合。」 引狼入室的珠华火烧一般把他的手丢到旁边去:「不不不,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想睡觉。」 苏长越在她耳边呵呵笑出来,顺势歪头亲她脸颊一口,才直起身来,重新要替她解起衣扣。 窗子和门虽然都闭着,但天光大亮,珠华的羞耻心又回来了,在床上扭着要避开:「苏哥哥,不劳烦你,我自己来。」 但苏长越对摆布她十分有兴趣,哪怕干不了什么,给她脱件衣裳也很有趣,道:「珠儿,听话。要么我帮你脱,然后你睡觉;要么你自己来,然后为了补偿我,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你选哪个?」 珠华再度:「……」 她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地望着苏长越的俊脸,目光都显得发怔。 这谁呀?男人变起脸来都这么快?昨夜之前——不,哪怕今天早上她还觉得他是个正直高洁好青年呢,他打来学来这些调笑的风流话? 还补偿,她怎么就欠他了,他这歪理是从哪里算来的,还算得那么自然而然一点也不生硬简直顺溜到脱口而出,没有一点临时痕迹,好像他天生本性就是这个调调—— 珠华眨眨眼,想到「天生」二字,她某道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终于反应过来了:想当初,他头回去金陵见她时她才十岁,他一个十五的半大少年了,偏是胡闹亲了她一口,还哄骗她不要叫,他现在这个稳重靠谱样是后来才生出来的,本性可不就是跳脱放飞吗? 苏长越见她表情呆呆的,饶有兴致地观看了一会,又俯下身来,凑到她面前:「你不选,那是两个都要?好,那就听你的。」 怎么就是听她的了!珠华哭笑不得地回了神,闹不过他,只好道:「好了,我选第一个。」 她这会想通了,他要帮忙解扣子就随他去罢,反正他无非也就是玩笑,不可能真禽兽了。 苏长越确实也说话算话,替她脱了长袄后,就掀过被子来,替她盖着,摸摸她的脸就出去了。 珠华头一歪,困意席卷而来,不一刻就睡着了。 珠华这一眠补得十分实在,直睡到了中午,被叫醒迷迷糊糊披衣起来吃了饭,爬回床上又睡了过去。 不过她这一觉睡得就短上许多,大约不过一个时辰,就自动醒了过来,这回总算是完全清醒了,感觉精力也补回了一些。 屋里一片静悄悄的,但不只她一个人的存在,苏长越半靠在床头外侧,手里捧着本书看得认真专注—— 不算十分专注,因为他眼睛目不转睛地盯在书页上,右手却垂下来,熟练地找着她露在被窝外半蜷着的手握一握,捏一捏,好像还摸了摸她的指甲玩,然后才要收回去。 ……总觉得她好像被当成了新买的小宠物一样,被主人各种新鲜逗弄,爱不释手。 珠华有点囧,刚开荤的处男是不是都这个画风啊。 她拇指一动,乘他还压在她指甲上的时候,挣出来反压下去。 苏长越的眼神从书上移开了,转过来微微低头对上她的,目中自然流出笑意:「醒了?」 珠华在枕上点头,收回手小小伸了个懒腰,要爬起来:「我不睡了,苏哥哥,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没有?」 新嫁第一天,她什么也没干,把大半个白天睡过去了,虽然事出有因,也有点太偷懒了,该起来动一动了。 苏长越道:「没有,你只管好好养一养精神,若是睡不着了,随你自己想做点什么。」 珠华迟疑道:「我不用安排一下家事之类的?」 「家里人少,没什么事。」苏长越给她解释,「只有姨娘和两个妹妹,你都见过了。」 第26章 「下人呢?」珠华一边拿手指顺着头发一边问他,「我要不要叫来见一见,问问都是做什么的,再发个红包?」 「下人也少,几年前离京的时候都卖了,现在家里只有梁伯老两口,新的下人还没来得及买——」苏长越顿住,眼神一闪,凑过来,「你头发,好像有点卷?」 珠华的头发只有一点点卷,平时梳好了是看不出的,只有刚从床上那阵爬起来那阵才能看出和别人不一样,有点蓬蓬的,显得她人要稚气一点。 早上因为忙得急,苏长越没有留神到,此刻发现了,不由伸手过去抓起一缕轻轻扯了扯。 「嗯,据说是传的我爹。」珠华侧头和他道,「你没注意光哥儿——」 她刚开口就消了音,因为让堵住亲了一口,还被捏了捏脸。 「光哥儿怎么了?」苏长越捏完她退开来,自然地问下文。 珠华:「……他也是卷的,而且卷得比我明显。」提到叶明光,她就忘了算被捏的事了,叹口气道,「唉,我有点想光哥儿了,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张家怎么样。」 「舅舅会照顾好他的,你不用担心。」苏长越安慰她,「而且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至多年底就可以把光哥儿接过来了。」 这倒也是,珠华安心了点。她研究过童生试的试题范畴,通常不会像乡试会试那样出太偏的题,或者把经义割裂开来搞什么截搭题,以叶明光开挂的记忆力,应付这种考试毫无压力,珠华就没想过他不中的可能性,考过之后,她就可以让人去接他了。 珠华又想起来前言,接着问道:「那下人现在要买吗?」 苏长越道:「我想过了,索性就再凑合一阵子,等到了京里再买罢。在这里买了人,跟我们去京里难免要骨肉分离,而且,我们在安陆呆不了几天,仓促寻来的人未必合意,不如去了京里再寻摸。」 这说得有道理,他们很快要去京城,若买来淘气不合用的,总不能半路上丢掉,人在旅中,处理起事情来总不那么便利。 珠华琢磨着:「……那我就没有事情做了?」 苏长越道:「怎么没有?」 珠华望着他等下文,望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却只见他靠着床柱挑起一点嘴角笑,她忽然反应过来,无语地脸热了。 苏长越此时才道:「明天你身上若好了,我们就去拜访一下两家族亲,我先前问了李管家,他说他在这里操持时,这两家帮了不少忙。」 这是正事,珠华点点头:「好。」她又认真考虑起来,「要备什么礼物呢?」 「我都买好了,带些果品就行。」 珠华又问:「那是什么亲眷?我自己要准备什么不要?」 「两位堂伯家,其实已经出了三族了,关系不算太近。你不用准备什么,同我一道去,坐一坐就回来了。你若是腼腆,就跟在我身边,不必回避到女眷那里去。堂伯家是平民人家,没多大讲究。」 所以她既不用备礼,也不用应酬,就作为一个挂件跟着去一下就行了——轻松是很轻松,不过她还是等于什么都没做啊。 这样不行,珠华觉得她很应该干点什么,她在张家是客居,只要好吃好睡,少给主人添麻烦就行;如今她自己是主人了,生活节奏就得改一改了,衣食住行都得操心起来,不单是她的,还有一家子的,不过她只有帮钟氏算过一些家用账,没实际管过家,一时有点无从下手,也有点怕自己弄不清状况乱来管错,反正此刻闲着,她想着就又找了几个问题问苏长越。 苏长越很快会意过来她的意思:「不用想那么多,家里的事你想管就管,想立什么规矩也随你,试行一段若不妥大不了再改;若不想管,就还是我来,你自己愿意弄什么玩什么,都只随你高兴,你还小呢,用不着操那些心。」 珠华听得有点开心也有点心虚——咳,她其实才不小了,他乐意把她当娃娃养,可她没脸认呀。 想起来又好奇问他:「以前家事是你在管?不是姨娘?」 「姨娘管过一段,后来我发现姨娘太偏着我了,就从她那里接手过来了。」苏长越道,「横竖家里人口少,也没多少事。」 珠华非但没有解惑,反而有了新的问题:「偏着你?」苏娟才是她亲生的吧? 苏长越的表情有点无奈:「主要是饭食上,我为了抓紧时间读书,用饭是在书房里面用的,有天过节,我想着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去了后院才发现姨娘和妹妹的饭菜和我不一样,我的要比她们的好。问了才知道姨娘觉得我读书辛苦,就该吃好点,她们凑合点没关系。」 珠华:「……」 这么说她倒是能理解孙姨娘的做法,她不是不心疼女儿,而是现有条件下,只有苏长越有出息才能撑起苏家来,苏婉苏娟就是孔圣人转世也没用,从根子上就没有自主向上的机会,她们的未来与婚姻,只能依附于苏长越身上。苏长越好了,她们才有可能跟着好。 但苏长越本人的觉悟显然要高一层,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撑门户的男丁就该享受比姐妹更高一等的待遇——或者不一定是觉悟,而只是出于对弱妹的怜惜,但不管怎样,他表现出来的行事准则显然是很优秀的。 珠华笑眯眯夸他:「苏哥哥,你真好。」 苏长越靠在床柱上看她:「珠儿,夸人要有诚意。」 第27章 ……不深入交流的话,珠华还是愿意配合一下的,顿了片刻,就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不过受不住他这么直视着,挨到近前时忽然抬手捂住了他的眼。 苏长越在她手底下闷笑一声,到底忍住没有别的动作,由着她退回去了。 然后珠华终于想到点事情做了:「我去看看大妹妹,她的簪子换给二妹妹了,我再挑一个补给她。」 苏婉换出簪子的当时她就想到了,只是回来粘到床铺上起不来,一觉睡过去忘了,现在才又想了起来。 这一说苏长越也想起来了,不过他道:「你的留着自己戴罢,明后日若有闲,我们一道去首饰铺子里买些新的,我不懂这些,原想让姨娘带着她们去,你要是去倒更好。」 珠华点头:「嗯,我一起去。」但又补道,「新买的是新买的,我送的是我送的,不一样。大妹妹不该白做一回孔融。」 她都看出苏婉更喜欢玉兰簪子了,苏娟和苏婉一起长了这么大,不可能不了解她的喜好,明知如此仍只顾自己要夺人所好,她初来乍到不好发话判官司,但她愿意再掏一回腰包,补偿苏婉的损失,就谁也管不着了。 苏长越摇头失笑,这类在他看来小姑娘间的闲事他是不管的,苏婉苏娟从小磕碰到大,他要都管起来,那就要烦死了。他就只道:「好,随你。」 苏婉苏娟和孙姨娘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方便孙姨娘照顾她们的衣食,此时孙姨娘坐在窗边炕下,听到外面有动静,转头一看,见是苏婉穿着整齐,有点蹦跳地出去,忙转回头来,向坐在妆台前的苏娟道:「娟儿,你姐姐出门去了,我看肯定是去找你才进门的嫂子,你别美了,快跟着去。」 苏娟午睡起来,正自己梳了个发髻,把玉兰花簪插在髻边,照镜自赏,闻言心不在焉地道:「姐姐去就去好了,为什么我要跟去。」 孙姨娘嗔道:「你这傻孩子,新嫂子刚进门,你这时候不去打好关系,什么时候去?婉丫头看着长不大,到底比你长两岁,该有心眼的时候,可比你灵活多了。」 苏娟不想动弹:「姨娘,你先前不是不喜欢新嫂子,一心想要程姐姐进门的嘛,现在又为什么催我去见她。」 「程家姑娘再好,那也和我们没关系了,再想她又有什么用——再说了,」孙姨娘撇撇嘴,「一时要嫁这个,一时想嫁那个,我看她那品行也不怎么样,就是装得好罢了。别说那些了,我看你这新嫂子家世差了点,嫁妆倒陪得不少,昨天那左一抬又一抬的,你也见着了的,应该挺会奉承她舅舅。人也不算小气,给你的这根簪子,起码要值个十两银子,你勤往她那里走动着,便没你的好处,也没坏处。」 苏娟把花簪小心地从左边拔下来,又慢慢插/进右边发髻里,嘴上敷衍地「嗯」了一声,偏着头往镜子里打量。 孙姨娘急了,从炕上下来去拧她:「姨娘跟你说话,你全当了耳旁风不成?别照了,就你新嫂子那副模样,包管能把你哥哥拿得死死的。你以后能得着什么日子,一半以上倒要看她,你还不上心,叫你姐姐抢了先,我看你哪里买得着后悔药去!」 苏娟叫她拧着了耳朵,忍不住叫痛,挣扎不脱,没办法只得离开了妆台,慢吞吞出门去了。 珠华从床上起来,和小荷商量着在挑首饰,她差不多样式的簪子很有不少,钟氏给她备在嫁妆里,原就是考虑到她有两个小姑子,备了给她做人情用的。这些簪钗看上去很上档次,不过因为供年轻小姑娘们插戴,样式走小巧风,价钱不贵,一百两能买一盒子。 苏婉的喜好不难抓,她对颜色不太执着,但卡在十五岁这个当口上,应该是想把自己往大姑娘里打扮了,珠华挑了不多一会,就挑中了一根水仙的。 小荷给找了个盒子来装起拿着,跟在珠华后面正要出去,青叶先进来了:「大爷,奶奶,大姑娘来了,想寻奶奶说会话,不知道奶奶空闲不。」 珠华不由笑了:「这么巧,快请进来。」 说话间苏婉进来了,眼睛笑弯弯地先福了礼:「哥哥,嫂子。」 苏长越站起身来:「你们说话,我到书房去。」 他是从床边站起来,苏婉嘻嘻笑道:「哥哥,我多少年没见你白天还碰着床,一定是昨天喝多了吧,怪不得我嫂子早上精神不太好,肯定是夜里叫你熏得睡不着了。」 小荷青叶两个听得都憋不住笑,这大姑娘真是什么也不懂,说出话都是孩子腔调,但一开口又是「多少年」,好像她多大了似的,老气横秋得有趣。 苏长越正是青壮年纪,精力最足,便是凌晨胡闹了一场也不用补眠,不过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他不便分辩,就只一笑,拿着书出去了。 小荷笑着请苏婉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来:「姑娘请用。」 「谢谢姐姐。」苏婉很有礼貌地接过来,捧着转向珠华道,「嫂子,我来看看你,你来了天半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倘或不好意思和哥哥说,告诉我呀,我替你想法子。」 珠华在她对面坐下,她觉得这个小姑子真是可爱得不行,有一种天生的萌物感——这种萌在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娃娃身上常见,但她都及笄了,还能从长相到行为都能把这种萌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就很少见了。 珠华以前听苏长越提起过他大妹妹娇气,但没想到是这个娇法,让她这种不惯交际的都能自然地逗她两句:「我也才见你,不好意思和你哥哥说,怎么就好意思和你说呢?」 第28章 「因为我哥哥有时候冷起脸来还怪可怕的。」苏婉做了个打颤的模样,「嫂子你才来,不熟悉我哥哥,我怕你被他吓到,不敢和他多说话。」 珠华做专注倾听样,心里却琢磨:冷脸?可怕? 她试图把这个形象往苏长越身上套了套——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是有点冷,不过可怕?完全没感觉啊。 苏婉接着道:「我就不一样啦,我长得比我哥哥和气多了。」 珠华憋笑听她自夸,点头道:「——不错。」 苏婉跟着又顺带安慰她:「其实我哥哥人很好的,很偶尔才凶一下,平常都不训人,嫂子你不用怕他,他就是那个架势唬人。」 真是卖的一手好哥哥。珠华忍不住笑了,把手边的盒子推给她:「好,我都记着了。这个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婉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眼睛睁得圆圆地惊叹一声:「哇,这朵水仙雕得真好,又秀美又清冷。」然后她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嫂子,这个给我的?」 珠华点点头:「你要不要插上试试?」 苏婉微微嘟起嘴巴,看上去非常心动,但等小荷笑着要拿起来替她插到发髻边上的时候,她却捂着盒子躲开了,然后在炕桌上推还给珠华:「嫂子,谢谢你,不过我早上得了见面礼啦,我没有拿双份的道理。」 「你早上得的换给二妹妹了嘛。」珠华欲再推回去,想一想,止住,直接拿起水仙簪子抬手递给了小荷,嘴上继续道,「你愿意把自己心爱的东西谦让给妹妹,做的是好事,应该得到奖励,没有反而好人该吃亏的,那才没道理。」 苏婉挣扎着道:「可是不能为着我不吃亏,就让嫂子吃亏呀,再说二妹妹知道了——。」 她顿住了没再往下说,表情有点为难,她虽然性格天真烂漫,但一些该懂的人情世故其实是知道的,苏娟知道她得了双份,肯定要不怎么开心,可这话不好在珠华面前说出来,显得她非但不领情,还有点像埋怨人似的。 珠华很淡定:「二妹妹知道了怎么了?她换了自己喜欢的簪子应该很开心呀,我另补你一根你喜欢的,你也开心了,我送礼送得你们都喜欢,那我也觉得心情很好,所以有哪里不对吗?」 好像——没有? 珠华的歪理有时候是连张推官都无法反驳的,更别提苏婉了,她眼珠定住想了片刻,发现就算她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但竟然找不出不对的地方。 小荷乘此机会,动作轻巧地把簪子在她梳的左边发髻上插好了,转去拿了面靶镜来,笑着摆在她面前:「我看这根簪子和大姑娘很配,姑娘自己看一看?」 银制簪身隐在发髻里,只露出两朵根蒂紧挨着的小小水仙花,花瓣雪白,花心金黄,苏婉看了一眼,就不大移得开目光了,脑袋不由轻轻偏了一下,调整出一个更适合自己观看的角度,自语道:「真好看,我就想有这样的气质。」 珠华回想了一下,苏婉先前形容水仙,好像用的词是「清冷」? 她再望一眼苏婉那雪白包子嘟嘟脸,想哄着附和夸一句的话就默默缩了回去——呃,她要实现这个定位可能不太现实。 珠华夸不出口,倒是苏婉看向她,猛烈地夸赞过来:「嫂子,就像你这样的,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跟我哥哥站一块,配得不得了,你们就是一样的感觉,我要是也这样就好了——我现在不算大,说不准再长两年,瘦一点,就能变过来了。我当小孩子早当腻了,总这样好没趣。」 她目光中的羡慕毫不掩饰,珠华憋不住了,「噗」一声笑出来:苏婉本身是个太标准的萌系,偏偏梦想跨界,白兔硬要长成豹子样,哪里长得出来?她的问题也不在胖瘦,她现在就细手细脚的,根本一点也不胖。 苏婉脸垮下来:「嫂子,你觉得不可能啊?唉,其实我也不太有信心。」 珠华不想打击她,忙笑道:「其实不一定的,女大十八变嘛。」 「那也是,」苏婉心情转得很快,一下又开心起来点头:「我还能变三次呢——」 「二姑娘来了。」 外间青叶的声音响起,珠华愣一下,说一声:「快请进来。」 帘子掀开,苏娟束着两只手进来了,先面向珠华:「我来看一看嫂子。」 珠华跟她才是一点也不熟的,只能微笑:「有劳你。」说着命人看座上茶。 苏娟再转向苏婉,有点撒娇地:「姐姐,你独个来,都不叫我一声。」 苏婉不在意地道:「你跟姨娘在一处,我不知你有事没事,我反正闲着,总在屋里又坐不住,就跑过来了。你要来,一样来就是了。」 「哦。」苏娟应一声,目光禁不住在苏婉髻边停了一下,才想起什么似的,重转向珠华道,「姨娘让我问嫂子好,说嫂子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姨娘都可以帮忙。」 珠华含笑点头:「多谢姨娘,二妹妹也替我带个好给姨娘。」 再说得两句,就不太有话说了,只能招呼人喝茶吃果子,桂圆核桃花生这类喜果可多,满满一大盘,随便怎么吃。 苏婉认真地拿小锤敲一颗核桃——苏娟没来之前,她是很活跃的,现在也仍然有许多话说,但苏娟的目光时不时往她头上飘,苏婉觉得自己刚才的意志不坚,没有坚持推辞,结果比妹妹多得了东西,现在被她看着,就有点心虚上来了,不大好意思开腔。 第29章 她心里希望苏娟能识趣点不问,结果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到苏娟忍不住开了口:「姐姐这个水仙发簪哪里来的?以前都没见姐姐戴过。」 苏婉干咳一声,都被直接问了,不能不答,她只好要说话,结果珠华在她前面先道:「是我送的,大妹妹早上那个喜欢的簪子换了给你,所以我另补她一个。」 苏娟早知这个答案,苏婉都没出大门,就从那边院子走到这边,头上就多了饰物,这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来的了。 她捏着一颗桂圆,想了一会想出句话来:「嫂子对姐姐这么好。」 珠华顺口回道:「你姐姐对你也好嘛。」 苏娟:「……」 她毕竟年轻,发现套路和她想得不一样,严实地被堵了回来,一时就闷住了。 苏婉不可能再问珠华讨一根来补给她,见此心有歉意,就把敲出来的核桃仁捧给她:「你尝尝,这核桃香得很。」 苏娟由她把核桃放在手边,自己剥桂圆吃,勉强再坐一会,就站起来道:「嫂子,我不打扰你了,先回去了。」 她就走了。 苏婉看看旁边留下来的一动没动过的核桃仁,气恼地鼓起了脸。 她并不是个能受气的性子,本来她是觉得自己有点理亏的,但是苏娟来这么一出,她那点理亏就全飞了。 摆什么脸色呀?她要玉兰簪子她换给她了,现在她多一根是嫂子心疼补给她的,这也要来眼红,有本事早上不要找着她换。 哼! 苏婉忿忿地,把核桃仁扫过来全自己吃了。 旁观的珠华:「……」 苏娟一路踢踏着进了院子,回到房里,小脸垮着,一看就是不高兴的模样。 孙姨娘见了奇道:「娟儿,你怎么了?你去你嫂子那里坐坐,她初来乍到,不跟你客客气气的也罢了,还能给你气受不成。」 苏娟往绣凳上一坐:「她喜欢姐姐,不喜欢我。」 孙姨娘更奇了:「这是怎么说?」 她和珠华没相处过,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但哪怕是个母夜叉,刚进门也得装三天吧?没有这么快就得罪了小姑子的理,除非蠢到没边了。 孙姨娘想一想:这好像也不是件坏事,蠢一点她才有摆弄的余地嘛。 苏娟噘着嘴道:「我去嫂子那里……」 她巴拉巴拉把先前发生的事情说了。 孙姨娘听完,有点怀疑地跟她确认道:「真的?你都那么说了,她也没有一碗水端平,再补给你一根的意思?」 苏娟不太精神地摇头:「没有,一点也没有。她只有帮着姐姐拿话堵我。」 女儿吃了这明晃晃的一个亏,孙姨娘气上来了,冷笑道:「好没道理,一样的小姑子,凭什么两样对待。」 苏娟眼神亮了亮:「我不会说话,姨娘去替我跟嫂子说,我看姐姐新得的簪子也好看,我也想要。」 孙姨娘:「……」 她不过赌气白抱怨一句,其实心里清楚,根子在苏娟这里,她先仗着年纪小占了便宜,一般情况下她们这种小姑娘间的交集大人不会管,事情过了也就过了,苏婉却不过脸面,那就只好认了这个小小损失。 东西虽是珠华送的,但后续却和她没有关系,她不出头也不会怎样,谁也怪不着她,怎知她却偏有这个胆,明白表态做主。 孙姨娘想着不由戳了戳女儿的额头:「早上我叫你不要换,你非拧着,就看着人家的东西好,其实不都一样价钱?这下好,白便宜婉丫头得了双份。」 「那我就是喜欢玉兰的嘛。」苏娟赖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都是姨娘让我去嫂子那里,说勤快些有好处,现在好处有了,却没有我的份,我不甘心,姨娘去帮我讨回来。」 孙姨娘也有这个意思,但又想了想,只能没好气地道:「你让姨娘怎么去讨?你嫂子都说了是奖给婉丫头的,你又没做什么事,姨娘有什么由头去开口,总不能直通通摊个手罢。新娘子进门头一天,别说是我,就是你嫡母在世也不好这么干。」 苏娟失望地道:「那姨娘先前又说她不公道——」 「这不过是私底下的抱怨,当面哪好出口。」苏姨娘未料到女儿这么不开窍,不得不细细指点道,「你先前不就叫她两句话堵了回来,一声也回不得?可见这道理你也明白。你当时要是跟她辩了,不管你说得在不在理,横竖你年纪小,就说得不好也不会怎样,只要能惹出她几句难听话来,那姨娘现在还好去替你出个头。你闷不吭声地就回来了,那不就只好算了!」 苏娟听得呆了一会:「……那我就只能比姐姐得的少了?」 她占便宜的时候不觉得怎样,轮着「吃亏」的时候受不了了,不死心地又道,「姨娘真不能替我去说一说?嫂子不理我,但姨娘的面子摆出来,嫂子应该不会还不给的。」 「……」 孙姨娘无语了,很有点发愁地望着女儿艳丽不知事的脸容——她忽然发现过去几年苏母去后,苏娟依着她长大,虽然有大爷镇着,她控制着没有把偏向表露得太明显,但孩子跟在生母身边,底气就是要足几分,再加上她再不偏向,也总是要对自己生的女儿更着紧一点,这点区别待遇撑了苏娟几年,渐渐把她撑出了恃宠而骄的意味,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 第30章 孙姨娘之前没觉得有什么,是人就有私心,孙娟跟她这么着她还欢喜女儿亲近她,可现在遇着事了,她才觉出其中不足来。 家中进了新主母,孙姨娘知道调整自己的定位,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几分,可苏娟却没这个认知,她察觉不到家里的格局将有变化,仍和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只顾得着自己的小心思。 一天大似一天的姑娘了,老这么没心眼怎么行? 孙姨娘想着,恨铁不成钢地开了口:「你这丫头,怎么就非跟一根簪子干上了,姨娘真要豁出去颜面,确实也能要来,可这浪费不浪费?就为了一根簪子,你就让姨娘把面子赔上了,以后遇上更重要的事呢?你这新嫂子是个什么脾气,我们都还没有摸准,便有什么主意,总得过阵子,心里有点数了,才好施为。」 孙姨娘说着叹了口气,她其实也有点心酸,她要不是妾,那婆婆想整治媳妇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一百个点子,哪用得着什么摸脾气,还要压着女儿不许她生事,该珠华绞尽脑汁来奉承着她才是。 可身份上差一截,她要抖起来就难,遇着个懦弱的还能拿捏,给个下马威之类,可遇上不善的,那缩头的就要变成她了,再新的主母也是主母,就是不买她的账,她能怎么样? 「行了,」孙姨娘心情不太好地道,「别跟我这里歪缠了,你想得便宜,就该跟着婉丫头学,该装乖的时候勤装着,那才有你的好处。」 苏娟先不说话,憋了一会才道:「以前都不是这样,姨娘总说我将来比姐姐有出息,现在为什么又叫我学她。」 「那是姨娘觉得你生得比婉丫头好,找人家的时候容易往上找,又不是说这回事。」 「所以,我既然比姐姐强,那怕什么。」 「你——」孙姨娘头都痛了,觉得跟女儿简直说不清话,急了直接道,「你看到你嫂子了吧,你要长成她那样,那随便你怎么样,姨娘多一句也不管你,可你没到那个程度呢,那就给我乖乖听话!」 她是真爱女心切,着急之下末尾一句就显得恶狠狠的,苏娟赖了半天没如愿,反叫她训了,眼圈一红一赌气,话也不回,站起来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气得孙姨娘干瞪了眼,说不出话来。 翌日。 母女没有隔夜仇,早上起来,孙姨娘气头下去,后悔起对女儿说话太重,主动去逗着搭了两句话,苏娟也就好了。 及到起床穿戴好,小荷过来传话,说道:「大爷和奶奶要往族亲家里去拜访,让婢子来问一声,不知姨娘和两位姑娘想不想一道去?」 孙姨娘对族亲没多大兴趣,苏家除苏父外,余者都是平民百姓,苏家就是败下来也比他们强,她就拒了:「大爷和奶奶去罢,我们就不去了。」 苏婉接话道:「我想去,成天在家里呆着闷得慌。」 小荷笑道,「那请大姑娘现在用早饭,过一会后婢子来接。」 苏婉大咧咧道:「用不着你跑来跑去的,我吃完了自己去找哥哥和嫂子,让哥哥记得等我一等,别把我忘了就行。」 「是。」小荷笑应了,孙姨娘以为没事了,谁知却见她又转过来,「姨娘和二姑娘既不想出门,那就请在家里等着,大爷定了之后给大姑娘和二姑娘置办些首饰——对了,姨娘和二姑娘没有别的事要忙吧?若有,大爷说出门的事就缓一缓,明天再去。」 孙姨娘和孙娟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必须马上去,缓不得! 孙娟张口就抢道:「我没有事。」 孙姨娘思虑周全,跟着补充了一句:「既是这样,我们横竖没事,跟着一道去拜访族亲就是,省得劳烦大爷来回接。」 她说着看一眼苏婉:以往总觉得这大丫头养得太娇不懂事,现在却是越看越觉得她是扮猪吃虎,精都精在内里,这一个不留神,差点又叫她抢了先,他们亲亲热热一道先出了门,路上倘或看到什么好首饰,先撒个娇问大爷要了,她们这后加入的哪里能知道?不声不响又要吃个亏。 不过孙姨娘倒又有点心气不定,试探着道:「我年纪大了,要说置办首饰,给她们小姑娘置办些罢了,我去不去也没什么。」 小荷先前传的话不太明确,拜访的话里搭上了她,置办那句里却只提了「大姑娘和二姑娘」,虽然说没她的份也没什么,她看着苏娟不要再吃亏就好了,可假如当真如此,她心里到底要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小荷笑了:「看姨娘说的什么话,大爷特地说了,他上一年在京中候考,姨娘管着家事十分辛苦,如今新皇恩德浩荡,把苏家的家产还了回来,家里宽绰了,正该孝敬些姨娘才是,姨娘哪能不去。」 孙姨娘先听得十分舒畅,她家大爷办事说话还是漂亮的,过一刻反应过来了——什么?苏家家产发还了?! 那、那先前娶亲的花费—— 孙姨娘心痛极了,她不用向谁确认,苏长越的为人在这里摆着,苏家的银钱既然回来了,那他不可能拿妻家的钱给自己装面子,这肯定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 早知如此,她装的什么晕,就该问着李全把钱都要过来自己办,这类婚嫁大事头绪多,是最好做手脚揩油水的,她哪怕手脚做得不利落,叫苏长越回来看出来了,他也不会为两个小钱和她扯开了闹腾,小节上他还是肯糊涂一点,给她留面子的。 第31章 得了,现在新娘子都娶进家里了,说什么都晚了。 新房里,苏长越和珠华在商量置办首饰的预算。 这方面苏长越不大懂,问珠华:「四个人,五百两够不够?要不要再添些?」 珠华从妆台前转过头来:「怎么是四个人?不是替姨娘和大妹妹二妹妹买吗?」 一旁的小荷笑道:「奶奶这话问得我都好笑了,难道奶奶不买?」 珠华还真没把自己算进去,她不缺首饰,打她过了十四岁后,越长越出色,不但钟氏爱打扮她,连张萱从夫家回来都总记得给她带一两样,再加上财大气粗的沈少夫人,每回给她那更是成套成套的给,推都推不掉。有些分量较沉的她都没有戴过,嫌坠得头皮疼,就摆在妆匣里,无聊时拿出来看看过一过眼瘾。 不过不缺归不缺,夫君要给添新的,傻了才装贤惠往外推。珠华就恍然笑了,嘴边抿出甜甜的笑纹来:「我忘了。」 苏长越不禁露起笑意来回了她,缓声道:「你算算够吗?」 珠华肯定地答他:「够了。」 以苏家家世算,五百两的预算很不少了,不过四个人分五百两,难以分得那么恰好,首饰的价格是灵活的,若是搅在一起买总数,难免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是的,珠华想的就是苏婉和苏娟,她嫁来苏家的时间很短,但两个小姑子的个性从见面礼一事已表露出不少端倪了,苏婉作为姐姐做到了「友」,苏娟这个妹妹却不怎么知道什么是「恭」。 珠华不知道苏长越对此有没有察觉,或是察觉了没往心里去,不过不管怎样这怪不得他,传胪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在家时的大半精力一定都放在了读书上,兼且还要管着家事,对于小姑娘间的一点摩擦很难再顾虑得上,大面上能不出差错就够不容易了。 珠华决定以后这一部分就由她帮着分担了,苏娟这个年纪半大不小,不知道还能不能拧过来,但她是不准备惯着谁,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大规矩必须先做下了,苏娟不想吃亏,可以;还要进一步占便宜,没这种好事。 她想了一想,就道:「我看这样罢,我们要买首饰,你快入职做官,也该添置些玉佩带钩之类,我们就一人一百两,不偏不倚,正好平分了。若有人花不完,不用缴还给你,可以留着自己做私房。」 这个主意很公道,最大限度地免了口舌矛盾,苏长越点头:「就依你说的办。」 他们计议停当,孙姨娘和苏婉苏娟也开开心心地过来了——孙姨娘的欢喜要打个折扣,她还有些沉浸在错失油水的心痛中,不过总的来说苏家家产发还是件大好事,相形之下,她这点心痛还算在承受范围之内。 人都到齐,将要出门之前,珠华先把预算报了一下,好让诸人等下采买时心里有个数。 苏婉苏娟都没意见,苏婉快活地笑道:「嫂子,你说真的?钱花不完我可以自己收着?」 苏母去世时她才九岁,这么点年纪用不着什么钱,有人管着吃穿就行了,后头她长大了点,家境又拮据起来,仍旧只能供个吃穿,没余银给她和苏娟发月钱这种东西,所以十五岁了,她手里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私房。 苏娟没有说话,不过她在心里暗暗换算了一下,姨娘说过她的玉兰簪子值十两,那一百两可以买十根,这个数目很宽绰了,且钱花不完还是自己的,可以留着下回买点别的,她算完就也很满意。 珠华点头笑道:「你们快成大姑娘了,该学着打点一下银钱,算一算简单的账了。等会到了铺子里,你们各人挑各人的,记得不能超过一百两,过了可没人给贴。耳铛项圈钗簪,你们自己琢磨着配,随你们爱买什么。」 这样自己做主花钱的机会难得又有趣,姐妹两个立刻凑一起嘀咕商量起来,昨天的旧怨也忘掉了。 苏婉道:「我要先挑个项圈,我以前那个小了,戴不上了,上面挂着的玉其实是好的,只要换个圈就又能戴了。」 苏娟道:「我想多挑两副耳铛,这个分量小,肯定便宜,我能多买些换着戴。」 孙姨娘立在一旁,心情很有几分复杂——照说她和大家比肩,也分的是一百两,该满足了,她确实也不是对分法有意见,而是因这主事分派说话的,一直都是珠华,苏长越在旁只是看着,一声也未出。 不错,她有心理准备将换新主母当家。苏长越将要进入官场,不可能再分神把家事揽在身上。 可是——这也太快了! 过门还没满三天,这么个只比苏婉大一岁的新嫁娘,眉间稚气尚存,背井离乡,远嫁到此,却一点都不腼腆害怕,发号施令起来多么自然,气势简直当仁不让。 她敢拿主意还罢了,决断还很正,出口就是定论,完全没有要征询别人意见的意思——就是这么办了,我通知给你,照办就行。 五百两的款项流动,真的不是小数了,到她嘴里就一句话的事。 孙姨娘心里的酸水溜溜地往上冒,却说不出什么来——她又没吃亏,能挑剔什么?难道嫌分她的一百两太多了,砍掉二十两才好? 她站了一会也只能想: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花不完的居然还不要了,苏婉苏娟两个小丫头要什么钱,苏婉她不好管,苏娟剩的钱她回头得要过来,她给存着才好。 唉,大爷也是难过美人关,看看这给纵的。 第32章 ——珠华要知道她的感叹,得诚恳地说一句:她的胆气还真不是苏长越给的,或者说,大半不是他给的,而是来源于她失而复得的嫁妆,五万两在手,她是整个苏家最阔的人,张推官后给她置办的那一抬抬的嫁妆其实都只算小数,她要自己用也行,心情好愿意撒着送人也未尝不可,她这么有钱,她有什么忍气吞声的必要呀? 闲话不提,该说的说了之后,众人便出门往族亲家而去。 一去上千里,安陆的风物与金陵比大不相同,不过有一点类似:金陵城内有秦淮河,安陆县内也有一条涢水,流域贯通全城,在县内行走,时不时能见小桥流水,平添亲切之感。 拜访过族亲,送过致谢的礼物之后,苏家众人便直奔城中一家最有名的金玉楼而去。 金玉楼建在安陆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店面阔大,建有两层,一楼摆着的主要是些简单的金银钗饰及男客用饰,供囊中羞涩的普通百姓和男客挑选,略有些身份地位的女眷则都不肯站在沿街铺面里任过往行人打量了,于是二楼便专用于接待她们,上面的首饰种类也要精美齐全得多。 迎客的伙计前日围观了苏长越的娶亲队伍,恰认得他,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咱们县的传胪公来了,快请进!」 再一看他背后跟着一串女眷,这都是可能的主顾,伙计笑容就更殷勤了,一边往里引路一边搭话,「不知是府上哪位要添置首饰?想添置些什么?请跟小的往这边来。」 苏长越阔别一年多后功成携妻回到家乡,他心情是难得的轻松,和气地道:「都要添置,不过她们女人家的物件,我并不懂,由着她们挑罢。」 伙计最爱听这话,当下便把苏长越引到一楼靠后的一间大雅间里——因二楼只接待女眷,男宾是不能上去的,请他在此稍候,然后再引着孙姨娘和珠华等往二楼去。 到了楼梯口他哈着腰:「请贵人们随意挑选,小的就不便在此久留了。」他说着指了指从那边架子后绕出来的中年妇人,「那是我们的内掌柜,贵人们倘看中了什么,或有什么需要,都可和内掌柜说。」 没人关心他的去留,女人进到此处地方,满目金玉璀璨,那是如游子归乡,鱼入海川,打从心底泛出久别重逢亲切激动之意,只有珠华还算淡定——她见识过比这些闪耀得多的珠宝,那主要来源于超越几百年的切割技术,此时的匠人手艺再高超纯熟也无法达到。 珠华和苏婉苏娟都带着帷帽,此时一一取下来,珠华的容貌显露出来,与这富贵金玉之地起的是一个相得益彰的作用,美人气度越显高华,而瑰丽首饰更添价值。 中年妇人的步子顿了顿,才忙走上前,态度不由恭敬,蹲身小心翼翼地道:「妾身姓林,贵人们请随意赏看,有什么需要都可以传唤妾身。」 珠华点点头:「有劳你。」 于是林娘子就确认了,这一拨女眷确以她为主,她就微微退后一点,和珠华保持着一个既不打扰她挑选饰物,又可以随时听到招呼上前解说的距离来。 挑选首饰是个很享受的过程,知道自己有一百两的充足预算可以花销就更是闲适又底气充足了,孙姨娘和苏婉苏娟眼神闪闪发光地走来走去,把所有摆出来的首饰看了一遍又一遍。 珠华买东西不惯犹豫,看准了就下手,她早已挑选好了,坐在边上的小几旁喝茶等候。 苏婉时不时拿不定注意了,就要捧着奔过来问她:「嫂子,你看这个怎么样?」 珠华或点头或摇头,苏婉大半听了她的,偶尔会有点不同意见,和她确认道:「嫂子,你真觉得这个好?」 苏婉买东西有一条衡量准则:往成熟了买,凡显嫩的哪怕她心里喜欢,也要忍痛放弃。 此刻她捧到珠华面前的一对掩鬓就是这样,珠华看出她的纠结,笑劝道:「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旁的管那么多做什么?别人想像你一样扮嫩还未必能够呢。」 这似乎在理,苏婉就美滋滋去了,寻着林娘子:「掌柜的,替我把这个留着,我再挑一挑别的。」 林娘子含笑柔声道:「姑娘只管看,这个我替姑娘先收在一边。」 苏娟先是和孙姨娘凑得近,听她的主意,但孙姨娘的审美观太实在了,比如说一块十两的足金和一根五两重的金钗,两者的最终价值一样,那在孙姨娘眼里必然是选足金——做工和设计是什么,孙姨娘是不大在乎的,也很心痛要在这虚无缥缈的事物上花钱,她只觉得越重的才是越好。 她给自己这么挑,给苏娟也是按这个路数来,没两回苏娟受不了了:「姨娘,这种我怎么戴得出去呀?也太俗气了,我不要。」 孙姨娘道:「你小姑娘家家,光知道爱俏,懂得什么。你看你挑的这个,轻飘飘的哪用上多少材料,就要十五两银子,这种样子货有什么好。」 「但我这个花样就是要镂空的,不然一整块显得多笨。」 「镂什么空,这镂下来的料肯定是融了做别的去了,你还要替它出钱。」 苏娟不耐烦地跺脚:「姨娘,你以前不是这样,怎么现在眼光变这么怪。算了,你喜欢你买好了,我的要自己挑,你别管我。」 孙姨娘闻言心酸片刻——她以前确实不是这个审美,可这不是几年苦日子过下来了嘛,人受过穷吃过苦,自然就把那些多余的风花雪月收起来了,苏娟虽然是一道捱过来的,但她年纪小,体会不到大人没钱的压力。 第33章 不过苏娟就是不听她的,她也没法,总不好在外面拧女儿的耳朵,只得先专心挑自己的去了,打算着待挑齐了再帮苏娟把个关。 孙姨娘靠不住,苏娟自己一个人挑也没意思,犹豫了一会,她就跟着苏婉汇合一起来问珠华了,珠华便是觉得她有点小毛病,也不至于成心针对她,一样给了意见。 楼上还有别的两三个女眷,林娘子游走在客人间,到她们这里时,适时地也参与两句,正讨论得其乐融融之际,听得楼板声响,有人咚咚往上跑。 一般女眷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动,楼里本身的掌柜伙计也不可能这么失礼,当下楼上诸人都停了手里的事,奇怪地往楼梯口处望去。 林娘子连忙福身致歉:「恐怕是新来的伙计不懂事,惊扰了贵客们,妾身这就去责管他。」 她说着快步走到楼梯前,却见跑上来的不是什么年轻小伙计,而是个穿绸袍的中年男子。 林娘子神色微变,忙迎下去,道:「当家的,什么事这么急?」 那中年男子到她下一级阶梯时停住,用手掩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林娘子听罢,皱了眉:「……这是怎么说,往常不都是先送的图样册子过去的吗?」 中年男子低声道:「往常那不是没有孕吗?现在怀了胎,自然金贵起来了,变着法要折腾起来了。行了,别啰嗦了,你快把人都请下去罢。」 林娘子眉头皱得死紧,表情十分为难:「哪有这么做生意的,这也太得罪人了——」 「那也没办法。」中年男子打断她道,「那主儿牛气得很,眼里揉不得沙子,特派了个嬷嬷在底下看着。不得罪客人,就得罪她,到时候她往王爷耳边吹个风,你我受不受得了?」 林娘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位小夫人,真会给人出难题。」 「行了,你快些,别叫那嬷嬷等急了。」中年男子说着咚咚咚转身下楼。 林娘子没法,只好转了身,重新回到楼上去,团团福了礼道歉,说东家临时有事,要关门歇业,无法再招待客人了。 女眷们大是讶异,有一名打扮富贵的中年夫人先道:「罢了,既这样,先替我把我看中的这两样包起来罢,别的我改日再来选。」 她身后一个小丫头闻言摸出荷包来,脆声问道:「我们夫人看中的这些多少钱?」 林娘子却没给算账,而是又一福身,脸上的歉意满得快溢出来了:「这——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小店的物件,从现在起不能对外售卖了。夫人若有意,还请明日再来看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丫头恼了,伸指戳点她,「别以为我们不懂行,你这是预备着要去巴结哪个贵客了吧?我们也没为难你,你要歇业就歇业,可我们这都是先挑好了的,凭什么不能买走?你那贵客来都还没来,就再贵,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孙姨娘忙凑上前去:「是啊!难道我们挑好的这些也不能买了?我们真金白银的来,又不是赊账,掌柜的,你这都不卖,这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林娘子连连苦笑,她心里实是郁闷得不得了,人家指责她的一点不错,开门做生意,哪有见了银子还往外推的,然而上头一道令压下来,她又有什么法子? 只能紧着道歉。 珠华站起身来,拿起帷帽,道:「算了,姨娘,我们走罢,再往别家去看看。」 这等非关要紧利益的闲气她懒得争,不卖就不卖罢了,她揣着银子还怕没地方花出去吗? 孙姨娘却不肯甘心,另一家愿意息事宁人的女眷已经走了,她不走,和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起,纠缠着林娘子不放。 缠了一会,林娘子着急起来,道:「此事全是妾身不对,这样罢,妾身自己贴银子,各送二位一副银耳坠子,算作赔罪,二位大人大量,就宽恕了妾身的失礼罢。」 孙姨娘和小丫头同时不响了。 林娘子见有望解决,忙真去取了两副耳坠子来,分塞给孙姨娘和那小丫头。 小丫头笑嘻嘻地回到中年夫人身边,把耳坠子给她看,中年夫人瞥了一眼,目中闪过满意之色,嘴上却道:「就你眼皮子浅,有什么好看的。」 孙姨娘也得意地转回来,苏娟好奇地去扒她的手:「姨娘,叫我看看。」 虽然这一对耳坠似乎小了些,不值多少银钱,可是是白送的呀,有种出门捡到钱的愉快感。 苏娟把耳坠子拿过来,悬着看了一下,就要往自己耳朵上比划,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她比划到一半的动作顿住,伸着手慢慢递给苏婉:「姐姐,这个给你。」 苏婉愣一下,笑道:「我不要,你留着戴吧,我再去别家买就好了。」 珠华却是哭笑不得,因为她感觉到了:苏娟递向的是苏婉,眼神却一直往她这边瞄过来。 小小少女的这点心眼,真是肤浅到一目了然,她是指望着她见了,因为她肯谦让,也给她补个什么?——大概想着不管她补什么,至少都比这副白送的耳坠子好罢。 珠华甚是无语,她是钱多不错,可人不傻啊,谁有兴趣天天往外散财? 林娘子见两边都没有要闹的意思了,忙委婉地催她们下去,拿了人手短,诸人也就被她催着下了楼梯,中年夫人边走边饶有兴致地问了两句八卦:「掌柜的,你这等下要接待什么贵客啊?」 第34章 林娘子在前面陪着笑,含糊道:「不接待人,小店真要歇业。」 她说这么说,但诸人都听出来她的话头了:意思那位贵客根本不上门来,而是由金玉楼把首饰都带到人家面前去由人挑拣。 能把店铺在首饰这一行里开到安陆最有名,金玉楼背后自然也不会是没有靠山的,但还要这么巴结着,这位贵客究竟得贵到什么地步? 中年夫人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吭声了,下了楼后,默默径自出门。 珠华跟在她后面,戴上帷帽,正欲走向站在门边等候的苏长越之际,忽觉站在边上的一个青衣妇人似乎有点眼熟。 怪了,她头回来安陆,怎么可能在此地有熟人? 珠华抬手把帷帽撩开一线往那妇人打量去,那妇人察觉到了看回过来,她只能看见珠华半边脸,但人对美人的记忆总是要深刻一点,她先一步认了出来,低了低头,道:「叶姑娘什么时候来了安陆,不知我们县主还好吗?」 这一声问出来,珠华恍然大悟,马上想起来了——这妇人是当年跟张巧绸去过金陵的李妈妈,那么远的路她能陪着张巧绸来回,肯定是近身伺候的心腹人了,现在多半也还在她身边。 ——这位清场金玉楼的贵客是谁,也是不问可知了。 珠华在帷帽里笑一笑:「妈妈好,我如今嫁人了,不好再称姑娘了。我出嫁时,蒙县主青眼,亲自给我做了全福人,县主现在十分安好。」 珠华和李妈妈不过一面之交,两句简单交谈之后,便各自分开了。 这段偶遇的小插曲没怎么放在珠华心上,却使得跟在后面的孙姨娘受到了大大的震动。 县主? 这新奶奶不是个孤女吗?唯一拿得出手的亲眷只有一个大舅舅,官也不甚大,却从哪里结识到县主娘娘那样的贵人? 还亲自给她做全福人送嫁——这关系不是单方面的巴结啊!或者退一步说,那位县主娘娘至少也是被巴结得很开心,才肯出面抬举一个孤女! 孙姨娘心里热腾腾又暖呼呼的,煮开了一锅小粥般,咕噜噜往上冒喜悦的泡泡,一边冒,一边禁不住赶上两步,出口的声调不自觉亲热上五分:「大奶奶,您出嫁有县主在场观礼?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啊。」 珠华没在意,道:「那是在金陵的事了,平白无故的,我提起来做什么。」 她知道孙姨娘问话的用意,不过要特意把这种事拿出来炫耀,也太浅薄羞耻了,她干不出来。 这么不当回事—— 孙姨娘更热切了,忙道:「刚才那位妈妈可是平郡王府的人?大奶奶怎么和她也认识?大奶奶认识的那位县主,可就是出自平郡王府?怎么又会和大奶奶在金陵认识了呢?」 县主是宗室女封号,一般官家女眷再没有的,德安府内也没有第二位王爷,那妈妈既敢张口说「我们县主」,那她的来历就很好猜了,只是孙姨娘本身不是德安人,家变后才跟过来住了几年,只知道德安是平郡王封地,对于王府这等天字豪门的更多事情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一问就是一连串问题。 她这么问,苏婉苏娟落在后面跟着,也是满脸好奇,耳朵竖得尖尖的。 「县主嫁在金陵的魏国公府。」珠华简洁答道,「至于李妈妈,她曾去过金陵一次。」 她隐了张巧绸的事没说,张巧绸郡王府夫人的身份大概在孙姨娘眼里也是很值得艳羡的,不过在珠华看来,哪怕撇开她和张巧绸的恩怨不提,夫人的位份摆在郡王府里一样是妾,血缘上的小姨去给个老头子做妾,这门亲戚实在没什么光耀之处,未免啰嗦,她不想提。 她想着不由微仰头看了另一边的苏长越一眼,张巧绸那年衣锦还乡,正好撞上了他,她其后去向,他是知道的。 苏长越察觉到她的视线,隔着帷帽向她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珠华安下心来——他懂她的意思,人各有志,她和张巧绸选择的道不同,以后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从此陌路是最好。 「魏国公府?」孙姨娘却是又发出了一声抽气。 国朝公侯府邸数十家,大半在成祖迁都时随驾一起到了北地新都,只有魏国公府这个最老牌的世家没有走,仍旧留在金陵,明面上看是远离了中枢,事实上七十多年过去,魏国公府仍旧牢据世家第一把交椅,位次仅在有皇家血脉的王族之下。其中原因十分简单明了:因为魏国公是奉成祖之命,镇守旧都,金陵四十九个卫所,事态紧急时,魏国公皆有权节制调动,比之京里那些空头勋贵自是权重得多了。 孙姨娘虽然见识不多,对魏国公府的大名也是知道的,当下激动得脸都红了:「大奶奶和魏国公府的贵人们也熟识?」 这长得美就是好啊,得贵人青眼都容易些——孙姨娘就是开了天眼也不可能料想到沈少夫人年少时的白月光心思,想不出什么理由之下,只能直接把一切都归结到珠华的脸上去了。 珠华无语片刻:「……不熟,不熟,我只有和他家少夫人——就是乐安县主来往得多一点,别人都不熟,恐怕见到我都未必认得。」 她要是大包大揽地说她在魏国公府怎么出入无忌怎么人见人爱受欢迎了,那孙姨娘恐怕反要怀疑一下她打肿脸吹牛,但她现在不肯认,孙姨娘的思路就顺着另一个极端奔去了:她觉得珠华一定是在谦虚,她实际上和魏国公府的关系一定很好!说不定还不止魏国公府,还有别的高门,她都能混得开! 第35章 毕竟第一世家的圈子她都能打进去了,再多混几家又有什么奇怪? 没见刚才平郡王府的那个妈妈和她说话都挺客气的吗? 孙姨娘再看珠华,整个就觉得她身上笼罩了一层低调又神秘的光环了,顷刻间把先前曾有过的那些歪主意皆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还折腾那些小便宜做什么呀?好生哄好了这位新奶奶,让她将来肯出力,给苏娟寻一门好亲事才是最紧要的! 乱哄哄地想着,孙姨娘又觉有点可惜,不由道:「大奶奶刚才走得太快了,要和那位妈妈多叙上两句,说不准能和平郡王府也攀上交情呢。」 珠华不知她那么善于脑补,淡淡道:「攀那交情做什么。」 她心里嘀咕,幸亏没暴露了张巧绸的事,她可一点也不想扯进那些麻烦事里,其实她先前是有意快些离开的,张巧绸名分上是她小姨,若再多说两句,很难不提到她,既提到了,她就不好不提出去拜见一下——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送到别人主场上去找虐,乘着李妈妈话音暂歇的时候装糊涂离开最好了。 孙姨娘现在心里有一桩大事预备着要求她,就不敢和她顶着来让她不痛快了,听她这么说,只能在心里痛惜了一下。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了另一家首饰铺子,在这里的采买总算是顺利了,几人抛却了先前的一点不快,高高兴兴地各自抱着匣子出来。 时辰已近正午,苏长越道:「我们找家酒楼,吃了饭再回去罢。」 苏婉第一个附和:「好!」 余下人等也没意见,当下便就近找了一家酒楼,进去要了个雅间坐下。 等候上菜期间,苏婉苏娟两个饶有兴趣地对了对各自的花费,苏婉花了九十五两,苏娟花了九十六两,两人各还有五两和四两的余银在手。 苏婉乐呵呵地收起碎银:「我还是头一回有钱呢,都舍不得花了,我要收藏一阵,再想想买点什么好。」 苏娟也开心地收好自己的碎银,有首饰和有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首饰只可以戴,钱却能随自己的心意买吃的玩的,自由度更高。 她现在觉得新嫂子也不错了,要是姨娘带她出去买东西,可不会把剩下的钱交给她,肯定是自己收回去。 这一趟出门各人都有收获,还在外面吃了一顿好吃的,回去时心情便都不错。 逛了半天多少有点疲累,珠华到家先午憩了一下,待醒来时,她没有马上起床,而是望着帐顶,目光有点呆呆的。 她想起了张巧绸,不知那李妈妈回去会不会嘴碎和她提到意外偶遇的事。 珠华对张巧绸的印象其实不太深了,她和张巧绸的实际交集没有多少,穿过来没多久张巧绸就叫送乡下去了,两年前张巧绸回来,也不过是见了两面而已,当时攻守易势,她好汉不吃眼前亏,很快就寻着沈少夫人求庇佑去了,连张巧绸出嫁都没回来。 不知两年过去,她有长进了没有。 珠华想一想有点烦——因为她对此实在不敢有什么乐观估计,看她清场金玉楼的做派就知道了。 最好李妈妈不要多嘴,不然张巧绸很可能要生事,她并不怕张巧绸,她不过是个夫人,不是王妃,没有能到对她形成身份碾压的地步。 但怎么说呢,正常人都不会愿意和张巧绸这样心性恶毒的人打交道,哪怕可以斗赢她,过程也不会愉快,一般人都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谁愿意和极品多搅合。 说起来张巧绸在郡王府里似乎还挺受宠,进府两年而有孕,在郡王府那个姬妾必然不少的环境下,算是很顺利的进展了—— 「发什么呆?」 突然的问话在床前响起,珠华一惊,头一转,这才发现她想事情想得太入神,竟不知道苏长越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人都站在床边了。 珠华想了想,没有瞒他,老实道:「我在想我小姨。」 苏长越其实也猜到了,在路上时当着孙姨娘和和苏婉苏娟的面不好说什么,静下来后多半要想一想的。 他坐下了,摸了摸她的头,道:「没事,别担心,这里没什么事了,我们明日起就收拾东西,预备北上,我去打听一下租船,家里没多少东西,主要就是你的嫁妆,两三日差不多可以收拾齐了,顺利的话,很快就可以启程。」 珠华听了,心弦便是一松——对啊,她又不要在安陆常住,马上就走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张巧绸再有本事还能追着她到京城去找麻烦不成。 她把被子一掀,赤足就踩下来:「好,我现在就来收拾!」 「……也不用这么急,好歹穿个鞋。」 珠华动了动圆润脚趾,脸颊微热地忙低下头,找着鞋子要把脚往里塞,动作急了些,反没塞进去,直接踩在了月白绣花鞋上。 苏长越忍笑,俯身扣住她的脚腕,拿了她的鞋要替她穿,珠华吓一跳,忙要往回缩:「我我自己来。」 她知道苏长越待她不错,因为比她大五岁,有时候有点把她当小孩子看,但连鞋都给穿还是有点超过,她觉得承受不来。 苏长越温热的手掌扣在她脚腕上用了点力:「别动,小心摔了。」 珠华一脚悬空,又是踩在床前的脚踏上,确实不大稳当,一挣没挣出来,反把自己挣得一晃,忙胡乱伸手就近扶住了他的肩膀。 第36章 苏长越不管她,很快替她穿好鞋,见她因为纠结还没有动弹,索性伸手握着她的腰,把她从脚踏上抱了下来。 ……她脱离小孩子的行列真的已经很久了啊! 不过她就是小孩子的时候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珠华心情非常复杂地想,她一方面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连下个脚踏还要抱太羞耻了——叶明光五岁的时候她才对他这么干过,另一方面又觉得,好像有点被补偿到了。 她就假装没事样,又囧又甜地去梳头发去了。 苏长越去和孙姨娘及两个妹妹说了一下准备启程前往京城的事,安陆虽是府城,算得繁华,但和天子脚下相比总是要逊色了,听说要尽快上京,诸人都很赞同,就热火朝天地在家里收拾起来。 苏家在这里的几年生活以俭朴为要,没添置过什么值钱的大件,现在收拾起来也不太麻烦。珠华这里则早知在安陆不过暂时停留,所以那些嫁妆都没有摆开,仍封得好好的,她的东西虽最多,但需要收拾的最少,很快忙完了,便把小荷和青叶两个打发过去帮苏婉苏娟的忙。 青叶力气大,苏婉苏娟两个气喘吁吁要搬半天的东西,她拿张包袱皮一摊,刷刷一会就打包好一个,拎着往前院摆好,预备带走。 苏长越则在外面联系车马船只,马车好定,因为届时只是负责从苏家到码头的一段路而已,去车马行说一声就行了。船要麻烦些,德安境内有条涢水,贯穿全境,与长江相连,水路算得畅通,但据京城太远,无法直达,须得绕些路,一般携物不多的单身行客多是选择陆路,肯往京城去的船就多是商船,本身就携带了不少货物,这要凑巧找到一艘能带上苏家家眷行李的就得花些功夫了。 不过苏长越几回赶考各地跑惯了的,这些庶务难不倒他,三天之内一一都办妥了,这时家里该收拾的也差不多收拾齐全了。 「后日清早出发。」苏长越回来告诉珠华,「我想着,临走之前,我们一起再去我爹娘坟前拜祭一下。」 「这是应该的。」珠华点头赞同,祠堂里的是牌位,坟里埋的是骸骨,一样的亲人,不一样的寄托,这一去京城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回来,很应该去拜一下。 「那就明天去,把姨娘和妹妹都叫上。」 「好。」 他们商议定了,但隔日一早,一家人准备停当,把纸钱什么的都带上了,正要出门上车往城外去之际,一个不速之客堵了上来。 「……郡王妃要见我?」 珠华很是愣了一下——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难道不是张巧绸?那还合理些。 穿鸦青褙子的中年妇人生着一张白面团一般的脸庞,双手交握在小腹前,含笑道:「是,请苏大奶奶赏光,往郡王府去走一遭。」 珠华眨了眨眼,她又愣了一下,才适应过来「苏大奶奶」这个称呼,这冷不丁听到,都没意识到是叫她。 「不知王妃娘娘因何要见我?」 孙姨娘站在门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什么问,郡王妃相邀啊!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好运道,快答应,快答应! 中年妇人道:「王妃思念爱女,听说大奶奶出嫁前还曾见过县主,所以想请过去叙一叙,以慰思女之情。」 沈少夫人嫁得太远,便是身份尊贵,等闲也无法抛下夫家儿女回王府省亲,母女间几年乃至十年不见都是常事,郡王妃这会儿听到有人自金陵来,有爱女消息,召进府问一问是很好理解的慈母心思——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珠华的,李妈妈作为小夫人身边的人,拿这个消息去到王妃面前卖个好是惠而不费,何乐不为的事,这都不必多问。 假如真是王妃相召的话,珠华觉得她去见一见无妨,哪怕要跟着见到张巧绸也无所谓,王妃不可能让自己请的客人在姬妾手里吃亏,那太打脸了,而明天她就离开安陆了,张巧绸有百般智计,也只好吞回去憋着。 问题在于,要见她的真的是平郡王妃吗?假如是张巧绸假传名目呢? 但这个疑问珠华无法证实,她头回见这个妇人,分不出她是哪个派系的人,甚至她对郡王府都是一无所知,只是因为沈少夫人的存在,她一直以来对郡王府的印象还不错。 而也因此,她不好推辞,沈少夫人待她那么好,现在沈少夫人的母亲想念女儿,想找她去问一问女儿的近况,她能说不去吗? 那她也太没良心了。 珠华咬一咬牙,就待答应下来,旁边的苏长越不动声色地过来了一步,道:「有劳妈妈亲自上门来请,只是不巧,内子正要与我去祭拜先人,不便他顾,恐对先人不敬。我看这样好了,妈妈先请回去,我们祭拜完毕后,我亲自送内子去府上,只是请妈妈记得跟府上门房说一声,言明内子是应王妃邀请而来,以免门房不知误会,不放内子进去。」 祭先人是孝,自然比出门做客重要,即便是郡王妃也不能半道把人截了叫人先去陪她聊天,中年妇人犹豫片刻,只好道:「那好罢,只请大奶奶别忘了,让王妃记挂空等。」 珠华抿嘴笑道:「妈妈放心,万万不会。」 心里给苏长越竖大拇指,他好聪明,这一句就试探出来了,这妈妈要是张巧绸那边的人,肯定不敢去跟门房传王妃的谕旨,王府上迎客的小厮都有好些个,张巧绸就算能买通一个,买不通所有,所以她到时候只要能和门房对上话,门房肯认了有王妃邀请这回事,那就可以放心进去了。 第37章 中年妇人没再说什么,走到巷口那边坐上车走了。 孙姨娘立时活泛起来:「大奶奶,把你两个妹妹一并带去罢,也叫她们长长见识。」 这要是正常作客,珠华不介意带上她们,但郡王府情形叵测,连她都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如何再带上两个填坑的? 她就要张口拒绝,苏长越已先道:「妹妹们是该知道些人情来往,不过我们和郡王府素无来往,既没相邀,怎好贸然过去?况且皇族门第,规矩必然繁多,妹妹们本就出门少,倘或紧张出了差错,叫人笑话,反不值当。长见识也不急在一时,等到了京里,再慢慢先从熟悉的人家开始罢。」 他说的全都在理,孙姨娘便想厚着脸皮赖一赖也寻不出话来说了,只得偃旗息鼓,闭嘴拉了苏娟往后一辆车上走去了。 有人出头可真省事,省了她好些口水。珠华笑眯眯问一直旁观的苏婉:「大妹妹,你跟我们坐,还是后头去陪姨娘?」 「我跟哥哥和嫂子坐!」苏婉毫不犹豫地回话。 「那好,你先上去。」 苏长越扶了她一把,送她上去,之后把珠华也扶上去,自己最后上去,放下车帘,车夫轻轻扬了下鞭,车轮滚动,向着城外的方向而去。 午后。 珠华带着小荷,站在了平郡王府的石阶下。 五月的阳光十分灿烂,珠华微眯着眼,往前方望。 苏长越在台阶上的朱门前和两三个小厮交涉,说了几句话后,他返身走下来,向珠华点头,低声道:「确实是王妃邀你。」 珠华松一口气:「这就好,那我进去了。」 苏长越伸手拉着她的手臂握了一下:「别怕,到傍晚你还不回来,我就过来接你。」 珠华向他弯弯眼:「我不怕,我夫君是新中传胪,我也不是无名之辈呐。」 有这个身份,就算遇着什么,起码她也不可能像个普通民女一样被无声无息地处理掉的。 苏长越脸色暖了些,勾起嘴角回她一个笑容,而后松开了手。 珠华领着小荷在小厮的引领下从西角门进去,珠华带着帷帽,不太看得清两侧风物,小荷头一回出入这等门第,心里紧张,不敢乱张乱看,紧紧随着珠华,两人默默无话,一路往里走。 走不多时,里面的人接到通传,早上曾去过苏家的那个中年妇人接出来了。 珠华这回想起来问了下名姓,得知她姓尤,在郡王妃身边伺候快二十年了。 别的不论,单看这资历也算得上心腹级的人物了。 珠华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放弃了打赏套话的打算——别说人家看不看得上她的打赏,就算贪财收了,这等很可能人老成精的资深仆妇,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话没套出来白破财,不如老老实实去见王妃得了。 尤妈妈话不多,珠华不再问话之后,她就沉默下来,只管引路。 过了不知几处游廊穿堂,终于进到一处阔大的庭院,建筑规格格外严整堂皇,当是整座王府的女主人,平郡王妃所居之地了。 珠华心内好奇,但此时要打量多了反而心乱,她索性目不斜视,小荷刚进院落便被人引走到偏房歇息去了,她独自进到上房里面,见当中摆着一张罗汉床,其上端坐一人,料定必是平郡王妃了,就在尤妈妈的牵引下直接矮身下拜,行礼问安。 「快扶起来,原是我请来做客的,不必多礼。」 珠华便又在尤妈妈的牵引下,到下首左边的椅上坐下。 丫头很快送上茶来,待她遮挡的身影走开,珠华终于能礼貌地抬眼,看一下这位平郡王妃了。 只一眼,她就怔住了。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额外的衣饰,只差点以为她看到了沈少夫人。 这位平郡王妃的相貌,竟和沈少夫人像了五成以上,若不是年龄有差,平郡王妃保养得再好也难免有些岁月的痕迹,这相似度还能更高。 真不愧是母女,单凭这张脸,也不可能是别人假冒了。 珠华隐隐的那些紧张,一下散了大半,且不由地生出亲切之心来——沈少夫人多好的人,和她长得像的,她一点也不怕呀。 珠华眉眼舒展开来,紧绷的肢体也不由松弛了一点——只有一点,她的坐姿仍然端正,不过这点微末调整没有瞒过平郡王妃的眼,她便微微笑了:「看来果然是和惠娘相熟的小朋友了,真是好一副容貌。」 平郡王妃自然知道自己母女间的相似,不过一般人即便是见过沈少夫人,若不是关系亲近,也不会为此便放松下来,这请来的小新妇能这般反应,她和沈少夫人间的关系自是不问可知了。 沈少夫人的读心术是遗传啊。 珠华心中咋舌,平郡王妃一句话没问呢,就直接得出结论了,这份精明真是一脉相传。 她面上未敢露出,只诚恳笑道:「少夫人是个极好的人,民妇在金陵时,多蒙少夫人照顾。」 平郡王妃摆了下手:「你夫君蒙皇上钦点了庶吉士,上京就要入职,不算是民了,你不必如此谦称。」 她说着笑道,「听说是传胪亲自送你来的?新婚夫妻,感情就是好,可惜我知道得迟了,不然,世子正在府里,就一并请进来坐坐了,难得安陆出此人才,也叫世子沾沾传胪公的文气。」 第38章 珠华连道「不敢」。 平郡王妃原也不过是顺口寒暄两句,并非真对苏长越有兴趣,说过就罢了,进入正题转道:「我和惠娘隔得远,打她出嫁起,再没有见过了,你和惠娘常来往,瞧她过得还好吗?——惠娘每常写信回来倒是精神十足的,仍和在府里时一样,只是她是个刚硬性子,一贯不肯服输,唉,我只怕她报喜不报忧,便是过得不顺心也不肯同人说。」 珠华斟酌了一下,道:「少夫人在魏国公府里掌中馈,一向公道精干,又是县主之尊,府里上下无人不钦服的,老夫人和国公夫人也都十分喜爱少夫人。」 这是实话,顶着一个国姓,沈少夫人的那些妯娌谁有她的手腕粗呀,太婆婆婆婆等闲也犯不着难为她,自新皇登基之后,都知道沈少夫人直接管新皇以「皇兄」呼之,作为联系魏国公府和新皇间的一道纽带,沈少夫人的地位更超然了,哪个婆婆也不会往她面前摆架子,在后院这块地方,沈少夫人可谓毫无敌手。 平郡王妃专注地听了,微微点头:「惠娘是这个话,你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和世子爷呢?也是相敬如宾?」 呃—— 珠华和徐世子打照面的机会不多,不过就她见过的几回看,那夫妻俩的相处可和相敬如宾扯不上多少关系。 「也很好的。」 她这一磕巴,出口的话就干了点,平郡王妃叹了口气:「你可是怕我难过不敢实言,还是惠娘叮嘱过你什么?你年纪太小,大约不知做娘的心思,等你过一二年,有了孩子就懂了。孩子越是瞒着,娘心里越心焦,摸不着底,便忍不住总要往坏处想,越想越怕,倒不如得个明白,起码想帮手,也知道该从何入手。」 珠华给跪。老姜弥辣,这读心术果然只有更高级,她这点微末道行,在沈少夫人面前都藏不住话,更别妄想能瞒住郡王妃了,她再想替沈少夫人保留,给吹得花团锦簇都没意义。 不过——难道平郡王妃查到了什么?不然哪来的「瞒着」之语。 侧立一旁的尤妈妈上前一步,道:「请大奶奶体谅我们王妃的心意,就据实以告罢。不瞒大奶奶说,县主每回家信过来,再没有一个不好之处,样样都圆满无缺,可姑娘出了门,嫁到别家去,再怎么样也不比在家了,怎能一点不称意都没有呢?我们王妃心里便为此有点悬念,只怕县主有苦咽在心里硬撑。」 平郡王妃补了一句:「若确实无事,当然最好了。」 珠华刚提起的一口气松下来,她差点以为沈少夫人在她面前也是装样,私下其实怎么了呢,原来纯是平郡王妃的疑心,她是上位者又是聪明人,有点这个通病不足为奇。 搞明白这一点,珠华就坦然多了,抿唇笑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母女乃是人间至情,我岂有不解的呢?少夫人在魏国公府确实很好,我并未有粉饰,只是和世子爷之间——知女莫若母,王妃说少夫人的话一点也不错,所以相敬如宾是不大相类的,世子爷为人豪爽粗犷,说话常有些不妨头,惹恼少夫人,抱怨他几句,世子爷脾气还不坏,见此又倒过来俯就。」 这个话沈少夫人是不会往娘家漏的,平郡王妃听住了,不由道:「这就对了,我便说,惠娘这个性子,那边的也是豪门世子,打小众人捧着,两个人碰到一起哪有连个嘴都不拌的。」 尤妈妈适时接话:「妾室呢?可有格外淘气的?夫妻俩拌个嘴不算什么,只怕有不懂事的小贱人乘便在里面搅合。」 珠华摇摇头:「王妃见谅,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平郡王妃闻言有些失望,不过这样回话才是对的,珠华和沈少夫人再相熟,也有客礼要守,不可能全方位掺和到家事里,底下的妾室私底下动过什么心眼,她要知道倒怪了。 「不过,」珠华话锋一转,「我只知道,打去年前,世子爷嫌那些妾室争宠争得烦人,发了场火,这一年多来都不理会她们了,她们连世子爷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搅合了。」 平郡王妃脸庞一亮,尤妈妈忙追问道:「这是怎么说?」 珠华凝神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前年末的时候,少夫人查出来有了身孕,王妃想必知道。」 平郡王妃点头,露出笑容来:「是个小哥儿,如今快满周岁了,我这里正寻摸着要送小寿星的礼呢,小哥儿你见过没有?生得什么模样?」 「十分健壮。」提到沈少夫人的小哥儿,珠华也觉开心,比划着形容道,「天天吃得饱睡得香,虎头虎脑,眼睛像少夫人,那么小小的人,睫毛倒是长长的,又黑又密,眼珠子望着人的时候像两颗黑葡萄,心都要叫他看化了。至于脸型和下巴,则是像世子爷了。」 平郡王妃听得十分动心:「可惜我不能见一见。」 她是正妃,同平郡王一样,无诏不能擅离封地,便是想纡尊降贵去见一见外孙子也不能的。 尤妈妈劝道:「日子长着呢,县主不好随意远离夫家,不过等小哥儿大了,能出外办差了,那时要来拜见外祖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竿子少说也支到十几年外去了,不过此时交通不便,人们习惯了分离,能抱着个希望当念想,也算聊可安慰了。 珠华便重又说起来:「那时候少夫人为着养胎,去城外庄子里住了一段日子——」 平郡王妃立时拧眉:「好好的怎么要去庄上?可是有谁给了惠娘气受了?」 第39章 ……护犊的母亲敏锐度真是太高了。 珠华扯扯帕子,只好道:「也不算受气,就是和世子爷拌了两句嘴,少夫人有了孕,不想争执,就躲开了。不过王妃别担心,世子爷没多久就追过去,和少夫人和好了,只是少夫人在庄上住着觉得清静,一时不想走,就又住了一段日子。世子爷独自回了府里,因主母出外,那些妾室们未免就有些不安分,争着往世子爷跟前献宠,世子爷那阵正好忙公务,被她们烦着了,其中细节我就不清楚了,总之等少夫人回去的时候,发现一下打发了好几个,屋子都空出来了不少。」 平郡王妃不便表达情绪的时候,就轮着尤妈妈代言了:「该!这些搅家精们,不能为主子解忧,连奉承都奉承不好,很该全打发了。」 珠华笑道:「所以,少夫人现在的家信要是只报喜的话,那确实没有错呀。」 唔,其实有一点错——徐世子不再亲近妾室不假,可沈少夫人并没有就此高枕无忧相信了他,她私底下是和珠华这么说的:「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是暂时来了兴头,拿我当傻子哄了高兴罢了,说不准明天就忍不住了故态复萌,我才不信他!」 这实在怪不了沈少夫人多疑,徐世子虽然不算是多风流的人,他那些妾多是别人所赠,没几个是自己主动搜罗来的,但他长久在这种温柔乡的环境里呆惯了,人近中年再要改,哪那么轻易,换珠华自己,她也不会以为从此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不过这就不必和平郡王妃也交代了,沈少夫人不欲母亲在千里之外担心,从来不言自身烦难,她难道还给卖了不成,给出来的只能是一个加工升级版的「报喜不报忧」。 就这也快耗尽了她的脑细胞了,九分真一分瞒,算是弄了个完整的起承转合。 想着,珠华最后再飙了一把演技:「还请王妃给少夫人回信的时候,千万替我瞒着,别说我说她和世子爷拌嘴的事呀,少夫人要面子,回头该怪我了。其实少夫人现在一心都扑在小哥儿身上,院里人少了也清净,已好久没动过气了。」 平郡王妃笑道:「你放心,以前的事既然都过去了,我还提起做什么,惠娘现在过得好,我这做娘的心就定了。拉着你说了半天话,原该放你回去的,不过,正巧你来了,就还有一事要就便问一问你。」 她望一眼尤妈妈,尤妈妈会意开口:「大奶奶有一个小姨母两年前被王爷纳入了府里,封为张夫人,大奶奶记得吧?」 话题忽然转到张巧绸身上,珠华有点茫然地点头。 尤妈妈的下一句就更突然了:「大奶奶幼年的时候,是不是曾被张夫人下过毒,险些因此夭亡?」 珠华心中一跳。 珠华以为下面王妃就应当结束了对她的这次亲切友好的召见,怎知峰回路转,最后像是漫不经心抛出来的要「就便」问一问她的这句话,却是句真正要紧的话。 张巧绸的黑历史,沈少夫人差不多两年前就曾写信告知过,平郡王妃应该早就知道,便谨慎一点想再打听一下,当年这事是公开了的,往金陵去撒了人一问就知,再无疑问。 平郡王妃这么久未做出什么反应,由着张巧绸在府里蹦跶,顺利封了夫人,有了身孕,恃宠生娇到把金玉楼整个打包到眼前让她挑选——沈少夫人要置首饰时也不过让人送些图册来,哪里这么麻烦过。 而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平郡王妃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是终于看不过眼张巧绸的嚣张没分寸了,要让她难看一下,还是—— 珠华的心安定下来,开口:「是的。」 她不想管平郡王府的内部风波,也管不起,她只管如实回答便是,张巧绸害过她,这一点儿也不假。 无论过多少年,这件事都不会过去,因为因她的愚蠢与嫉妒,实实在在葬送过一条人命。 尤妈妈听到她的答案,不再说话,微微转头躬身等候平郡王妃的示下。 平郡王妃沉吟片刻:「果然如此,罢了,你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罢,没得请了人来做客,倒叫人揣了一肚子糊涂回去。」 尤妈妈道:「是。」 她重面向珠华:「大奶奶,是这样……」 事情要从前天说起。 且说那日张巧绸不知怎么兴出了新花样,撒娇撒痴赖得王爷同意,让人把金玉楼的首饰都弄进了王府里,要挑选之际,又好像醒过点神,自觉不好跋扈得过了头,招人眼目——也可能是更存了心要显摆自己的盛宠;府里除她之外,还有一位卫侧妃娘娘也是有孕在身,张巧绸便让送首饰的长队都转去卫侧妃的居所,请卫侧妃先挑。 卫侧妃是平郡王府上任长史之女,虽然受封在王爷身边侍奉已有十年,不如新进府的小夫人新鲜,但她秉性温柔端庄,处事又公正无争,宠爱虽弛,王爷却仍很敬重她,她在府中的地位也很稳,自然不是缺首饰的人。 不过卫侧妃脾性好,不管张巧绸让她挑首饰究竟怀的是什么心思,她都还是给了面子,从中挑了一对联珠白玉镯。 就是这对镯子惹出了大/麻烦,卫侧妃戴上两天后,夜半时忽觉腹痛,紧急传唤了大夫来,到底没赶上,等大夫飞奔来时,卫侧妃已经滑了胎。 这没磕没碰,好端端在床上躺着入眠,怎会睡流了产? 侧妃的位分仅次于郡王妃,除卫侧妃外,王府里还另有一位李侧妃,李侧妃的资历更深,差不多是跟郡王妃前后脚进来的,但她身子骨不大争气,好些年前就抱病卧床了,什么事也管不了。 第40章 所以郡王妃以下,卫侧妃就是第二号人物,她再不和人争,出了这种事也绝不是可以含糊过去的。 大夫连着卫侧妃身边的嬷嬷连夜挨样彻查房内陈设物事,查到天亮,查出了白玉镯的问题。 联珠白玉镯顾名思义,外表如同一个个珠子串联而成,是由匠人先雕出镯形,再雕出一个个圆珠和扁串饰联成,整体十分精致巧妙。 问题就出在两只手镯的珠子上——居然各有一个是中空的,里面塞了麝香,开口处在圆珠和扁串饰之间,只是一个小孔,做好手脚后,再用某种特制脂油填封起来,从外表看,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不对,更闻不出什么异味。 但这脂油遇热会慢慢软化,卫侧妃戴在手上,玉镯同她皮肤接触,渐渐就化了一点,此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一日比一日暖热,卫侧妃是孕妇,本来便易出汗,为身子计,又不可能这么早就用冰,所以只好忍着,这脂油极淡,同汗水混在一起,渗出来一点也无法察觉。 但麝香的味道却是悄无声息地跟着渗了出来,卫侧妃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她有孕后不便用香,就命丫头们每日去花园采了鲜花回来摆放,在这些自然的清香掩盖之下,卫侧妃毫无所觉地中了招。 祸源找到了,下一步自然就该去问着张巧绸了。 张巧绸不肯认。 「张夫人说,她是一片好意才请卫侧妃先挑首饰,上百样的品种,她从哪里知道卫侧妃就会挑中白玉镯?为这个就要赖她,她不服。」 珠华:「……」 她眼都快听直了,这种教科书一般的宅斗戏码,居然真的可能上演! 她穿来六年,除了刚开头接了原主的烂摊子,很吃了一场亏,后面其实过得算平静,就刚开始那场亏,从张兴文和张巧绸的角度看他们也是失败的,能无声无息致人死命的药不说在这个时代存不存在了,就算存在,也根本没那么好弄,他们玩脱了,想让她「正常病亡」,结果却是满城皆知,算盘碎了个彻底。 「张夫人还说,她进府才两年,和卫侧妃没有结下过仇怨,都没缘由,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害她。」 珠华从跌宕起伏的剧情里回过神来了,道:「妈妈,那这件事小姨至今还没有认?」 尤妈妈点头:「张夫人翻来覆去寻了不下十个理由,坚不肯认卫侧妃的滑胎和她有一点儿关系。」 就从目前已知的条件,站在客观的角度上,珠华其实也不认为是张巧绸干的——因为这不是短暂引开书童,从张推官的书房里偷点药的简单程序就能做成的事,而是涉及到非常周密的计划,每一样都需要可靠的外力人手。 比如说镯子,要动那种手脚,总得有个手艺精湛的老匠人吧;镯子是作为金玉楼的首饰送进来的,不管是金玉楼的原件,还是乘人不注意被调换过的,在金玉楼里都必须有可以里通的人;再说摸准卫侧妃的选择,这就更难了,可能卫侧妃最近正好确实就想要那么一副白玉镯,这镯子正合了她的心意,所以她选了,但卫侧妃既然是一个温柔端庄的人,那她的心意不可能随意挥洒乱说,至少是她的身边人才会知道,也就是说,张巧绸还得在她身边安插上一个钉子—— 以珠华对张巧绸的了解,她除非是也被穿了,换了个智商手段起码飞越了三个档以上的内囊,否则真的办不到。 最重要的还有一项:动机。 张巧绸当年害她是嫉妒她的长相,想要她毁容,那她现在害卫侧妃呢?嫉妒她也有孕?还是嫉妒她在王爷面前的脸面? 卫侧妃是上任长史之女,可以想见在王府里一定自有根基,她的娘家,自身位分,资历,无一不强过张巧绸,张巧绸和她结下这个仇,能落得多少好处啊? 所以不管为着哪个都很蠢。 有这种愚蠢心思的人,摆布不出这么周全的事态发展,而有这个智力能在重重护持之下算计掉卫侧妃胎儿的人,很难想象会去和卫侧妃争上宠。 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 「妈妈问我旧事的原因,可是还没找着切实的证据能证明此事是我小姨所为?」 尤妈妈点头:「张夫人所提出的疑问,确有其道理在,她还有着身孕,王妃也不好过于严审她,只怕再让张夫人出了意外。只是,卫侧妃好好的胎滑掉了,伤心不已,院里的嬷嬷天天来哭着求王妃做主,王妃也是无奈,不得不想法找些旁证,看是否能打开局面,或者至少安抚一下卫侧妃。」 珠华懂了,她就是那个旁证——并且是最有力的的苦主本人:张巧绸能给人下一回药,那就可能下第二回,张巧绸在此时暴露出这个前科,对她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不管这回卫侧妃出事她到底有没有沾手,她都会因此乱了心神,那么说不定就会暴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妈妈是需要我去见一见小姨吗?」 尤妈妈含笑道:「大奶奶若肯帮这个忙,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珠华对此没有意见,确定己身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去见一见张巧绸又何妨? 她就站起身来,微笑:「愿为王妃效劳。」 平郡王妃颌首:「好——」 「王妃,王妃娘娘!」 丫头尖利的声音忽然在外面的院中响起来,似乎还带着哭腔,同时夹杂着正院里丫头的训斥拦阻声:「鬼叫什么!王妃正在待客,说了叫你等一刻了,你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第41章 「娘娘,奴婢有要事——唔唔!」先前出声的丫头还待叫喊,但刚出口随即就闷住了,应该是被堵住了嘴。 尤妈妈板着脸走到门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转身道:「是张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叫歌云的。」 平郡王妃眉头微舒:「罢了,把人叫进来罢,这些丫头平素不敢这么放肆,大约是真有什么事急着要禀报。」 尤妈妈传了话,很快,那个无礼的歌云被扭着手臂推进来了。 「王妃问话,好好回!」 扭送的丫头警告了一句,才把堵在歌云嘴里的帕子拽出来了。 歌云咳了两声,扑在地上,她满面是泪,再出口的音调低了不少,但仍然凄厉:「娘娘,求娘娘快给我们夫人请个大夫,卫侧妃的丫头跑到我们院子外面吵闹不休,夫人受不住气,下面见了红了!」 珠华愕然极了,扭身望向她:这才几天功夫,流了一个,难不成又要流一个? 她心里下意识地冒出句话来——豪门有风险,攀高须谨慎哪。 布置精美的内室里,张巧绸正被丫头扶着往床上躺。 另一个大丫头则把她刚解下的花缎马面裙铺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下位置,扬下巴指使立在一旁一个年岁小些的丫头,指着选定的裙面位置和她道:「就这里,来,快点。」 小丫头怯生生的,犹犹豫豫地握着手里的剪子,一时没有动作。 「啧,又没叫你把手砍下来,磨蹭什么。」 大丫头不耐烦地白她一眼,从她手里抢过剪子,跟着用力拽了她的手,悬到裙子上方,剪尖对着她颤抖的手指一扎—— 「啊!」 小丫头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见到自己的手一下冒出了红艳艳的血珠来,忙把眼闭得紧紧的,不敢看。 大丫头挤着她被戳出来的伤口,让血珠滴在裙子上,滴了大概有五六滴,这时帘子掀起,李妈妈走了进来。 大丫头忙问她:「妈妈,您看看,这够了吗?」 李妈妈走到桌前看了一下,裙子是绿色织金的,血珠滴上去,晕染开来,看不出那种鲜红了,显得要深一些,她满意地点点头:「行了,就这样,再多反不像了。」 「听妈妈的。」大丫头这才放开了小丫头的手。 小丫头抽着凉气,眼泪含在眼眶里直打转。 「没出息。」大丫头斥一句,从桌上的盘子上抓了几块芝麻糖,塞给她,「去吧,今天都不用你伺候了,自己找个地方歇着,闭好嘴,不许乱说话。」 小丫头得了糖,又开心点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糖走了。 张巧绸从枕上歪起身来:「妈妈,外面都打发干净了?」 李妈妈应了声,走到床边回话道:「夫人放心,听说夫人见了红,那些放肆的丫头们都吓得跑光了。」 张巧绸冷笑一声,她唇瓣又红又薄,做起这个表情来,显得尤为刻薄:「便宜她们了,依我的意思,索性抓两个起来,打一顿,也给她们点厉害瞧瞧!」 「夫人,算了罢,」李妈妈劝她,「卫侧妃的胎儿是真的没了,也怪不得她如此。能把她的人吓走,得回清静也就罢了,夫人消消气,这会儿实在不适合把事情再往大了闹了。」 张巧绸气道:「怪不得她,难道就怪得我了吗?我好心好意请她先挑首饰,谁知道她见了什么鬼,自己没用保不住孩子,偏往我身上赖,连王妃也不信我,她身边那个姓尤的老不死来问我好几回了,嘴上说相信我,话里话外还不是在审我,我身边的人也都叫问遍了,现在还有两个被扣着没回来呢!」 李妈妈也被叫过去审过,不过她是王府里的老人了,见过经过的多,她知道这事确实不是她家小夫人干的,心里有底就掌得住,没有急躁,此时还能再劝:「夫人既然是清白的,那凭怎么问都不怕,夫人也很不必和别人动气,您肚子里的这个小公子,才是第一等要紧的呢。」 提到孩子,张巧绸的面色终于缓了一缓,靠回枕上,自己低头往肚子看了看,又摸了摸:「妈妈说的是,姓卫的安心气我,就想我和她一样倒了霉才好,我可不能如她的意。王妃要查就查好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查到明年我也不怕。」 李妈妈柔声道:「夫人这么想就对了,什么也不比您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但我心里还是气不忿,」张巧绸细细的柳眉又有点竖起来了,「卫侧妃冤枉我,让人来我院子外面恶心我,王妃也向着她,要不是妈妈给我出了这个主意,我现在还受着气,说不准真要出个什么不好了!」 「夫人可千万别这么说,谁能生下王爷的子嗣,谁才是最后的赢家,您现在就算忍她一时之气,也不算什么。」 李妈妈一边拉过锦被来替张巧绸盖上,一边很有耐心地继续哄劝,「其实您现在已经是赢家了,毕竟卫侧妃的肚子已经空了,您怀着的小主子却还是好好的,再怎么样,她也别想在这一项上胜过您了。」 这个话投了张巧绸的意,她舒畅起来,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不错,卫侧妃快三十了才只有一个女儿,这一胎说是个儿子,稀里糊涂又没了。她是意外落了胎,少不得要将养一段时间,已经这把年纪,天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运气再怀下一次了。」 李妈妈替她掖好被角,接话笑道:「不比夫人,鲜花一样的好年华,来日方长。夫人,歌云已经去王妃那里求救了,估计过不多时,大夫就该来了,到时候您可得仔细着紧一些。」 第42章 「妈妈放心吧,」张巧绸不以为意地道,「不就是装肚子疼吗?我硬说不舒服,那大夫还能非得说我没事不成,真要有什么,他可担当不起。」 去张夫人院外闹事的几个丫头回到了卫侧妃院里,都有点怕,互相推挤了片刻,一个穿藕色比甲的丫头一昂头一跺脚:「你们这些敢做不敢当的,算了,我去回娘娘,我就说是我领的头,张夫人的胎要真落了,大不了让娘娘一顿板子打死我,反正我一个丫头的命不值钱!」 她说着上阶掀帘进去了。 余下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彼此脸上俱是不安害怕之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着等待。 卫侧妃起居的这处屋所,外间挂的是符合时令的绿竹帘,荫绿轻巧,里间却重换上了厚厚的棉帘,因为卫侧妃娘娘才小产过,现在小月子里,虽是初夏了,也不能见风。 藕色比甲进去,先掀起棉帘一角,里间一直贴身服侍卫侧妃的一个老嬷嬷见到她,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藕色比甲哭丧着脸:「嬷嬷,我可能闯祸了。」 就把去张巧绸那闹事的经过说了,末了抹着眼泪道,「嬷嬷,张夫人要真出了事,我这条命恐怕保不住了,我也不敢为难侧妃娘娘,只求娘娘看在我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别牵连了我家里人。」 老嬷嬷皱着褶痕深重的眉头:「几个人?」 「……四个。」 「你们这些丫头,我跟你们怎么说的,叫你们老实呆着,偏沉不住气,唉。」老嬷嬷叹了口气,「这事不能瞒着娘娘,万一张夫人的胎真保不住,王爷和王妃来问话,娘娘得有个应对。你跟我进来。」 藕色比甲有点迟疑,但事到如今,也不能闪避了,她只能缩手缩脚地跟了进去。 卫侧妃躺在床上,双目睁着,没什么焦距地望着绣着百子千孙的帐子顶,以她的审美,原本并不爱这等花样过于繁杂的用物,是在她有了身孕后才特地翻出来换上的。 离她小产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她伤了的元气还没有养回来,原本秀美的脸庞白惨一片,出口的话语也有些无力:「嬷嬷,怎么了?」 老嬷嬷转头示意了一下:「你说,说仔细一点,前前后后,你们怎么闹的,张夫人那边什么反应,又是怎么不好了的,一点都不要漏掉。」 卫侧妃一向待下人和气,藕色比甲倒不甚怕她,胡乱把眼泪抹了,细细想着说起来。 中间老嬷嬷不时插话发问,比先前在外间时问得要细微得多,费了一盏茶的功夫,藕色比甲才交代完了。 卫侧妃全程听着,没有说话,直等到藕色比甲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才慢慢开口问了一句:「也就是说,你们一直只是在院外吵闹,没有进去张夫人的院子里面?」 藕色比甲点头:「我们只想给娘娘出口气,不敢真害着张夫人,所以没有过于无礼。」 老嬷嬷垂着眼皮,淡淡说了句:「隔了一个院子,听了小丫头吵嚷两句,张夫人就能动了胎气,可见这位小夫人的身子,着实是太弱了些。」 藕色比甲连忙点头——真的啊!她们真没想害张夫人流产,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可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去,那不是找死吗。 卫侧妃声音虚弱地道:「既然是这样,大约就是张夫人自身的问题了。不过你们行事也是莽撞了些,张夫人那里若是虚惊一场最好,你们去道个歉,也就罢了;若是有个什么,你们——唉,少不得要吃一顿教训了。」 藕色比甲愣着,她不是个很机灵的人,不然也不会冒冒失失去张巧绸院子外吵嚷,把手段做在明面上了。 还是老嬷嬷提了她一句:「娘娘心慈,念在你总是为着娘娘的份上,把你们的小命保下来了,还不谢恩?」 藕色比甲这才恍悟过来,不由大喜,忙跪下连磕了好几个头:「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老嬷嬷道:「好了,你下去罢,别在这里吵着娘娘了。」 「是,是!」 藕色比甲一骨碌爬起来,掀了帘子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了一阵低低的欢呼声,那是一起去闹事的丫头们知道逃过一劫了。 卫侧妃在屋里听着,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陡然迸出鬼火一般幽亮的光芒:「嬷嬷,都准备好了?」 老嬷嬷近到床前,带着浑浊的嗓音压低了:「娘娘放心,都按娘娘说的,叮嘱好大夫了,那小贱蹄子顺着娘娘的意,掉进了这个坑里,那不管她是真的动了胎气,还是假的,最后都会变成真的。她肚子里那个小贱种,很快就会下去陪娘娘的哥儿了……」 卫侧妃纤手抚上小腹,眼角滑落一串泪珠:「嬷嬷,我不甘心,不甘心哪,我知道是谁害了我的孩子,可是我只能拿一个布庄掌柜的女儿出这口气,她是个什么东西。我好悔,先前为什么要和她争这口气,让别人乘虚而入,真的害了我的孩儿,我心里疼死了,疼死了……」 老嬷嬷的眼圈红了,握住了卫侧妃的手:「娘娘,事已至此,千万别多想了,好在王爷还是看重您的,只要有王爷的心意,您好好保养身体,小哥儿要不了多久又会来了。」 卫侧妃成熟理智许多,被安抚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冷静:「那也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了,多想无用。我现在,就只想听到别人和我一样伤心。」 第43章 老嬷嬷态度肯定地道:「很快,娘娘就可以如愿了。娘娘没了哥儿,那个小贱种,绝没有可能被生下来,那个得了王爷两天恩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贱人,更不可能踩到娘娘头上。」 一个小夫人动了胎气,通常情况下平郡王妃用不着玉驾亲去,派个嬷嬷看望一下就够了,但此时有了卫侧妃流过一胎的意外在前,为谨慎见,郡王妃就还是亲自过去看着大夫诊断了。 王府里原专门养着几个大夫,其中便有一个精通妇科的,姓沈,不用去外面现请。 沈大夫赶得快,郡王妃带着一群人进院的时候,他已经在给张巧绸把脉看诊了——顺带一提,给卫侧妃看诊的也是这个大夫。 张巧绸在李妈妈的帮助下,做的准备充足,连脸上的脂粉都洗掉了,蹙着眉头,看上去确有几分不适虚弱之色。 平郡王妃进去望了一眼便先出来了,在外间主位坐下,等候大夫的诊断结果。 她见珠华和尤妈妈站在一起,和气地道:「坐下罢,你是客,请你来又是帮忙,哪有站着的理。」 珠华陪个笑,从善如流地挨着下首坐下了——她暂时看不懂事情是怎么个发展进程,还是安静围观的好。 这时从里间出来一个大丫头,手里捧着条绿裙,到郡王妃跟前跪下,哽咽着道:「娘娘请看——奴婢们实在吓坏了,要是夫人有个万一,奴婢们还怎么活。」 平郡王妃扫了一眼,尤妈妈道:「行了,还不快拿下去,什么东西都往王妃眼跟前现。」 「可是我们夫人——」 「现在是看看夫人的身子如何要紧,别的稍后再说,有需要你回话的地方,自会找你。」 大丫头不敢再说什么,捧着裙子讪讪站到了一边。 等了一时,大夫从里间出来了。 平郡王妃微微从椅中直起了身:「张氏身子如何?」 沈大夫面色严峻,拱手道:「回王妃话,张夫人已有好几日心情郁结,今天更受了一场气,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导致见了红,在下查张夫人的脉象,恐怕是——在下只能尽力,马上开副安胎方剂,请夫人服下,说不定夫人福星高照,能度过此劫。」 这听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平郡王妃皱了皱眉:「一切有劳先生了,请先生速速开方,吩咐人煎药罢。」 沈大夫应一声,便被丫头领着往隔壁厢房去写方子去了。 屋里余下的人心怀各异。 捧裙大丫头不安又惊异:这所谓的胎气不稳不是装的吗?裙子上的血还是她做的手脚,怎么这会儿会真瞧出不好来了? 珠华忍不住偷偷瞄她:这丫头表情不大对啊,惊讶是难免,毕竟可能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可不应该更多的是难过伤心吗? 里间张巧绸和李妈妈听到了,也是莫名所以,张巧绸忽然露出点笑容来,招手让李妈妈过来,凑到她耳边道:「妈妈,我说的不错吧,这些大夫为避责任,就是会把情况往重了说,没病也要扯出点不妥来,好显他的本事。我的表现根本碍不着什么。」 李妈妈有点心神不宁,她觉得大夫的话太言重了,张巧绸生气是真的,可根本没有在门槛上绊过,这要张巧绸的胎气真有点不稳,大夫夸大其词后变成这个说法还罢了,可她明明好端端的——也许张巧绸气性大,真把自己气出了点问题? 这个小夫人不是个能容人的性子,这么一想,倒还真是有可能。 李妈妈就悄声道:「夫人好生躺着,别多想了,等药来罢。」 想到没病要喝苦药,张巧绸的郁闷劲上来了:「妈妈,我还真喝啊?不能偷偷倒掉吗?」 李妈妈让大夫的话弄得起了疑惑,哄道:「王妃就在外面坐着,夫人还是别冒险了。横竖是安胎药,喝了也没坏处。」 张巧绸无法,戏都做成这样了,她也怕功亏一篑,只好道:「我喝就是了。不过我不能白吃这个苦头,妈妈,你听那大夫那么能危言耸听,正是帮了我一把,等会你可得去王妃面前好好替我告一状,下下卫侧妃的面子不可。哼,我看她这回还怎么赖我。」 李妈妈低声道:「夫人放心。」 主仆在里面嘀咕,外间平郡王妃闲候无事,叫过人来,开始详问经过。 捧裙丫头能得着机会告状,也顾不得想其中的古怪了,忙把准备好的那些话一一说了出来,无非是卫侧妃那边的人如何如何无礼,张巧绸因此受了多大的惊吓之类。 其间李妈妈也出来了,她是认得珠华的,见到她忽然坐在位上,先惊讶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这肯定是平郡王妃要问县主在金陵事,所以把她召进府了,现在出事的小夫人恰与她有亲眷关系,她知道了消息,所以跟着一路过来看望。 至于珠华没有进去里间,这对姨甥的关系本来不好,她来这一趟,恐怕是碍于脸面不得不走个过场,有这个意思在也就行了,张巧绸现在「动了胎气」心情一定不好,不会有好声气,何必非要进去受她的排揎。 转念之间,李妈妈把这整条线想通,就暂没有理会,专心替往郡王妃面前下卫侧妃的眼药去了。 她不只指责了卫侧妃的丫头,同时也替张巧绸分辩,表示张巧绸绝不可能去害卫侧妃的孩子,卫侧妃在并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现行让人过来找茬,不但没有道理,且也是不把王妃放在眼里。 第44章 张巧绸在里面竖着耳朵,时不时配合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喊痛声,表示自己的身子确实被气伤到了。 因把先前的事都扯了进来,说的时间就久了些,平郡王妃在上首听着,基本没有发言,只有尤妈妈掐着时机会问几句。待事情说清,大夫那边的药也熬好,由小丫头捧着送了进来。 这药不是仙药,下去就能立竿见影,需等一刻。 外间那么些人,张巧绸喝了药也不能起来,只能仍旧躺着,百无聊赖地装病,李妈妈和捧裙丫头都重新进去,做戏做全套地在一旁看顾安慰。 捧裙丫头见张巧绸眉宇间满是不耐烦之色,想说个新鲜事凑个趣,就低低地道:「夫人,王妃身边不知怎么还带着一个十分美貌的小娘子来,不知是哪家的,以前从没见过。」 这是平郡王府的内务,郡王妃在处理的时候带上外人是很奇怪的,张巧绸眼珠转了一转,脸色忽然就变了:「……是珠丫头?」 李妈妈在旁点头:「是,应该是来看望夫人的,不过刚才夫人一直在喊痛,她大约怕烦着夫人,没有进来,只在外面等候。等夫人‘好’了一些,她应当会进来拜见的。」 她那日碰见珠华之后,回来除了往郡王妃那卖了个好,当然也告诉了张巧绸,然后在张巧绸跃跃欲试要想办法把珠华找来给她点难看之际,费苦功劝阻了她——郡王妃很可能召珠华来问一问县主的近况,张巧绸能借着这个机会,和珠华和平共处,在王妃面前博个露脸岂不是比为难她,出一口无谓的气要强多了? 张巧绸虽有不甘,但进王府两年,被环境教育,她毕竟成熟了点,知道些权衡利弊了,就不情不愿地听了。只是随后就出了事,她显摆首饰显摆出了麻烦,再顾不得别的,一心在应付眼前了。 李妈妈此刻又低声劝着她:「夫人,稍后她若进来,您可万不要在这时候闹脾气。她算夫人的半个娘家人,便和夫人有些旧日恩怨,您是长辈,当着外人,她只有站在夫人这边的,她带来了县主的消息,王妃现在应当很愿意看见她,她说的话,王妃也会给两分薄面听进去,卫侧妃比您早进府好些年,在府里自有经营,您势单力薄,想避过这一劫不容易,现在能多一点助力,是最好了。」 好—— 好、好个鬼! 张巧绸粗口都快爆出来了,面色煞白,这回不是装的,而完全是从本心出来的了。 若是几天之前她在府里看见珠华,那她不会有什么特殊感觉,顶多是遗憾她身份虽然高了,但是同时顾忌也多了,不能随心所欲地报复珠华罢了;但卡在卫侧妃流产,平郡王妃正在彻查元凶之后,就整个是一个要命了。 张巧绸智商是掉线了点,但没掉到底,她自认在乡下住的两年已经完全偿还了害过珠华的过错,所以她对珠华毫无愧疚之心,但她内心深处清楚,她给珠华下药的事永远都在,不会因为她付出过代价就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逢着对景的时候,她可能要因此丢人吃亏的——这也是她控制不住总想找珠华麻烦的原因,嫉妒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珠华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一个罪证,她希望这个罪证最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这样她才能安心。 可是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她的噩梦先一步来了。 张巧绸瞪着帐顶,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揪紧了——外面那个好像跟她命中犯冲一样的丫头,她有没有把小时候的事告诉给平郡王妃?假如平郡王妃已经知道了她以前做过的事,那她还能说得清楚吗? ——原来你以前就给亲人下过药,那现在再给卫侧妃下药,岂不是很有可能的事? 人人都会这样想的。 就算没有直接证据,但人人都会把这当做一个间接证据。 可是她真的没有干! 她是清白的! 张巧绸被巨大的恐慌摄住了心神,她无法再冷静思考下去了,她只能想,王妃现在还能来看她,还在外面坐等她的消息,那应该是还没有知道那件过往了? 对,应该是她叫去报信的丫头去的及时,珠华还没有来得及说,不能让她开口,不能让她有机会说—— 她要装不舒服,要装得非常难过,让王妃根本没有心思去搭理一个外眷,最好马上让她滚蛋! 张巧绸捂着肚子就在床上翻滚起来,这回的叫痛比先前大了好几倍:「啊,我肚子好痛,痛死我了,我不行了……」 李妈妈和捧裙丫头都不知她忽然闹哪一出,按照原来的剧本,喝完安胎药后张巧绸应该慢慢好起来才是,毕竟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孕妇,经不起太大的闹腾。 这时只好带点茫然地配合,李妈妈一边赶着问:「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又压低声音,再问一遍,「夫人,出什么事了?」 张巧绸无法回答她,因为她滚了几圈之后,发现从小腹里真的传出一股刺痛,跟着腿间感觉到一股湿润……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 张巧绸的动静传出来,外间最惊愕的是沈大夫——他能被平郡王府聘进来,医术自然是精湛的,早年在医堂里行医,治过的病人比一般人见过的都多,后来进到王府,呆过几年后,对这些贵夫人装病的把戏也是了如指掌,喊痛的声音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听两声就知道了。 张巧绸现在的呻/吟声,和先前截然不同。 第45章 她是真出了事。 ——可,不应该啊! 沈大夫心乱如麻地想,他是受了卫侧妃的好处,要替她做成这件事不假,可他没这么傻,马上就动手,张巧绸的胎相实则没有什么差错,想让她滑胎,就得下重药。但这位小夫人很显然知道自己没事,那一碗安胎药喝下去,反而出了事,她岂有不叫嚷出来的? 王府行医自有法度,贵人的药渣是不会立即丢弃的,他如下重药那无法隐藏,一查就查出来了,得把自己赔进去。 所以沈大夫今天只是掺了一点点不应该出现在安胎药里的物事进去,分量十分得少,查也几乎查不出来,张巧绸在胎相正常的情况下,绝不会有什么大碍。 大凡贵人做戏,不会这么快就收手,那显得太假了,张巧绸这个不舒服,怎么也要再嚷几天,沈大夫还有机会给她再开几次方剂,到时候积少成多,他再不断地使用言语暗示,让张巧绸疑惑她是不是做戏做过了头,真的没留心对自己造成了什么伤害——贵人不事生产,本来体弱,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肚子疼见了红的话本就是她自己放出来的,别人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也不会提出要细查,那时一套下来,才是水到渠成。 他都计算得这么好好的了,所以这是为什么—— 「大夫,大夫,快进来看看夫人,她好像不好了!」 李妈妈跌撞着出来,她是生养过的,比捧裙丫头先一步意识到了张巧绸的情况不妙,冲出来拉扯大夫,都没顾得上平郡王妃在座。 倒是沈大夫虽然心乱,毕竟同切身利益没那么相干,还能想得起来向郡王妃看一眼,见她点了头,才匆忙跟着李妈妈进去了。 张巧绸的状况是真的很不好了,沈大夫进去,嗅了嗅鼻子,直接闻到了血腥之气。 这个出血量,还未把脉,沈大夫心中已有了数,待隔着帕子按住张巧绸的腕脉,脉相混乱沉弱——果然,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实李妈妈自己也有了些预感,张巧绸的身孕不过两个多月,处在初期,哪里经得起什么消耗,只是她见沈大夫还在仔细摸脉,未免还要抱上一点菲薄希望,死死地盯住他,只望他能金口一开,说出一个「有救」来。 沈大夫此时其实是在查张巧绸滑胎的原因了,摸了一会,他松了口气:万幸,脉相上显示她的体征没有忽然被什么寒凉或虎狼之物改变,问题不是出在刚才那碗安胎药上,他安全了。 他这个表情落到李妈妈眼里,李妈妈误以为他是想出保胎之法了,忙道:「请先生快救救我们夫人。」 有平郡王妃在外,沈大夫是不必先行理会她一个奴婢的话语的,只向她歉意地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出去,向平郡王妃禀报。 「娘娘,在下观张夫人脉相,夫人不知为何,忽然犯了惊悸之症,她原本的胎相已甚不稳,再动起大惊大恐之情,心脉过速,不能自持,在下进去看时,已是晚了。」 平郡王妃沉默了一会:「……孩子已经没了?」 沈大夫低头应是。 李妈妈从里间失态地追出来,张巧绸已经晕过去了,她没办法问,感觉自己像被蒙在一面鼓里,都不知怎么回事,假戏就成真了,只能揪住沈大夫:「怎么回事,我们夫人先还好好的,喝了你的药,反而忽然癫狂起来,你到底开的什么药?!」 沈大夫镇定地道:「我开的自然是安胎药,至于别的,妈妈问我,我也不知,我是大夫,只能查症状。妈妈还是等夫人醒了,问一问夫人,到底为何生出这么大的惊吓来罢。」 李妈妈又气又惊,张巧绸再倚赖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黑历史说给她听,她根本不知张巧绸和珠华间的实际冤仇,自然也不明白她是被珠华出现的时机吓的。 沈大夫默然站着,心里有底得很。 张巧绸当然不只是被惊悸流产了的,她单纯受惊吓,或是单纯喝下了那一点点不该喝的药物,都不至于落胎,至多是动胎气而已;但这两者相加到一起,互为催化,效果叠加,结果就控制不住了。 但控制不住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查不出他的问题来,他只开了个头,根本还没来得及实际下手呢。 他坦然地等待平郡王妃发话。 卫侧妃院里。 「她已经落了胎?」 老嬷嬷痛快地点头:「是的,娘娘!」 卫侧妃在枕上微微支起身来,目光里都是惊讶:「怎么会这么快。」 老嬷嬷道:「是有些快了,王妃现在那里坐镇,更详细的消息送不出来,暂时不知内里详情。」 卫侧妃沉思片刻:「这么突然,这件事一定是要细审的。」 老嬷嬷道:「不错,那小贱人要是真动了胎气还好,要是装的,这回一定要嚷出来了,不过——」她苍老的面庞如菊纹一般绽开,每个纹瓣里都是阴恶,「娘娘聪慧,为了应付这种突发状况,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小贱人聪明点就该咽下这口气,她要是不肯咽,硬要拉扯我们和沈大夫,那,管保她连着她和她那个上蹿下跳的哥哥一起,摔进更深的坑里,跌残了她!」 沈侧妃躺回枕上,却苦笑了:「我哪里聪慧,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然,怎么会为了和一个提不起来的小夫人计较,害死了我的孩子。」 第46章 她闭上眼,脑中控制不住地再度回想着先前设计的一幕幕:她查出有孕后,王爷非常高兴,天天都过来看她,虽然不能过夜,但每天总要坐上一两个时辰,她已有几年没有过这般光景,心下暗暗欢喜,连院中服侍的下人们都是喜笑颜开。 然而这好景那么短暂,不过三天,张巧绸那边也传出了喜讯,她那么年轻鲜嫩,一下子把王爷的心勾了一大半过去。那以后,王爷虽然还是常常过来,可是能呆上一盏茶的功夫就不错了。 她比张巧绸长了十岁有余,其实已经不余多少争宠之心,年轻的各色美人那么多,王爷只要想要,源源不断地会抬进来,她想争也争不过来。可她可以接受恩爱衰弛的现状,她的孩子不能。 她和张巧绸几乎同时有孕,生产的日期也不会差到多少,届时王府里一下多了两个新生儿,张巧绸若仗着自己受宠,还是一直勾着王爷,那她的孩子也要承受和她一样的冷落吗? ——凭良心讲,用「冷落」这个词有点严重了,王爷对她还是看重的,对她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差,可原来她的孩子可以独得王爷的全部关注,现在却要分出去一半,她如何甘心? 为着这点挥之不去的不甘心,她想来想去,设下了个局。 张巧绸的性子最好捉摸了,爱出头,喜争风,没怎么费劲,她就让人挑拨得张巧绸去清场包圆了金玉楼的首饰回来,然后为显恩宠,把这些首饰送来让她先挑,她淡然地就挑了一双白玉镯——没错,白玉镯的手脚是她做的,到此一切的局面,都仍在她掌控之中。 之后,她就可以装出受了张巧绸的算计、动了胎气的模样,扣张巧绸一盆污水,让她背上谋害侧妃子嗣的嫌疑。 当然,只是嫌疑,她没打算真的坐实这件事,她前期动的手脚已经不少了,不能把事做得太板上钉钉了,好像要什么有什么,那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她此时也没想过要害张巧绸流产,真弄没了王爷的子嗣,那查探起来的力度是不一样的,她怀着身孕,不敢冒这个可能暴露的风险。 所以,她的目的只是要把这个嫌疑扣给张巧绸,让张巧绸的孩子受了母亲连累,生出来就要矮一头,在王爷那里大大减分就够了。 多恰到好处的算计呵。 她苦思冥想过,连万一失败的可能都想过了,那她也损失不着什么,以张巧绸的智力人力,根本无法反击。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弄假成真了。 有人插入了她的算计里,浑水摸鱼,只轻轻一动,她的孩子真的没了。 卫侧妃想到这里,心里刀割一样的痛——事发的当时,她就知道是谁了,王府里有这个势力的人少之又少,她立刻就明白自己中了谁的招。 但她不能查,也不能报复,因为这是她自己整出来的局,那人不过手指一拈,动了她的一个子而已,她要深究,能不能追到那根手指不说,倒是很有可能把她是掌局人的身份暴露出来。 她没办法,只能咽下这颗苦果,然后继续把锅扣到张巧绸头上,这回必须扣死了。 张巧绸腹中的胎儿也必须给她陪葬,如此才能略舒她心头之痛。 老嬷嬷看着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又想起了伤心事,只能安慰,压低了声音:「娘娘,来日方长,小哥儿的仇,未必不能报了……」 卫侧妃只是勾了勾嘴角。 她拿什么报?她不是张巧绸那个蠢货,会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不过,呵——她其实也没比她强多少,再自负聪明,苦心经营,最终不还是一个下场。 正如张巧绸无力报复她一样,她同样,也无力报复她的仇人。 张巧绸醒过来了。 她没有晕过去多久,李妈妈还在外间和沈大夫争执的时候,她就醒了,然后她就知道了她流产的噩耗。 她的惊讶之情和李妈妈一模一样——她明明没有事,她的孩子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流了! 沈大夫重新给了一遍解释,张巧绸倒是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惊吓,但她根本不以为惊一惊吓一吓就能把孩子弄没了,这简直荒谬! 她的思路也和李妈妈重叠了,立刻认为是安胎药的问题,不过李妈妈神智清醒些,知道再怀疑,也得缓一缓,不能马上把装动胎气的真相说出来。 张巧绸却想不到这么多,她嘴上没有把门的,惊怒之下,没一会就把这事倒了出来,然后开始哭骂沈大夫,认为他是受了别人的收买,实际上给她喝的是堕胎药,所以她才流了产。 至于这个别人,当然舍卫侧妃其谁了。 平郡王妃即命人把王府里另两个大夫也叫了来,这两位大夫不是专攻妇科的,但此时能行医的都是诸科学了个遍,只是每个人又各有自己擅长的具体病症而已,查辩个安胎药的成分,这两位大夫一样可以办到。 当下人来了,取了药渣来,分别细细辨认过,两名大夫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就是正常的安胎药,没有问题。 「怎么可能?!」张巧绸在里间叫,嗓子都要哭哑了,还要挣扎着下床出来找沈大夫算账,这时也想不起珠华在外面了,她身孕都没了,还怕什么! 还是李妈妈苦苦把她劝了回去:「夫人,这时候如何还能下床,您如何能经得起,身子要紧啊!」 第47章 同捧裙丫头一起,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压在了床上。 但张巧绸没有就此罢休,隔帘继续闹腾,张口就要沈大夫偿命,并且表示,平郡王妃要是不给她做主,她就等王爷过来,让王爷替她杀了沈大夫这个庸医! 珠华:「……」 旁观到现在,她心里滋味难辨,她对张巧绸绝无好感,但眼看她经历这一切,事态发展至今,她也并没有什么解气痛快感——她只觉得悚然,五月天里,却打心底不断地冒出凉气。 水太深了。 她如雾里看花,一朵也看不分明。 最可怕的是,似乎连张巧绸自己都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现在嚷得再凶,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拿不出证据。 而且她实在太蠢,这时候应当使使哀兵计,抱一抱郡王妃的大腿才对,她却把平郡王拉出来压人,平郡王要是在后宅的事上这么有办法,王府就不会几天之内连着没了两个子嗣了。 珠华觉得蠢,但是沈大夫作为被威胁的当事人,却似乎是立不住了,他表情几度变幻,片刻后,一咬牙,道:「既然张夫人执意要冤屈在下,那在下为求自保,再也不能隐瞒,不得不说出一件事了!」 「你说,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巧绸尖利的声音从帘里传来。 沈大夫没有马上搭腔,却撩了衣裳下摆,往平郡王妃面前一跪,磕了个头道:「王妃娘娘,在下先前鬼迷心窍,做了一件错事,现在说出来,恐怕是不能再在府里呆下去了,但事到如今,在下也是没办法了,不敢和娘娘求饶,任凭娘娘责罚,只求娘娘看在在下以往侍奉还算本分的份上,最后能放在下一条生路,在下就永感娘娘恩德了。」 平郡王妃坐在主位上,目光意味不明地望着他的头顶,嘴唇轻启:「你先说来。」 「是。」沈大夫头抵在地上道,「大半个月前,在下来给张夫人例行请脉过后,在外面被人拦住,那人通过一个小丫头传话,拿银钱向在下询问张夫人的胎相——」 「果然,你被收买了,被卫侧妃收买了!」张巧绸在里间哭叫。 她大约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才受了这么场罪,居然还能撑着一直寻人麻烦。 沈大夫充耳不闻,继续道:「那人是张夫人的哥哥,张兴文。」 珠华一瞬间汗毛战栗——事情还没有完,这是个连环套! 「在下当时本要来和娘娘禀报一件事情,因是张夫人的哥哥寻来,在下才随了去了。结果张兴文便向在下询问张夫人胎相是否稳固,在下耐不住他的苦苦央求,告诉了他,张夫人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因不听医嘱,走动频繁,致使胎气有些不稳。」 里外一下全部静寂下来。 平郡王妃缓缓开口:「我记得,你其后来回话时,并未说过此事。」 沈大夫重重又磕了个头:「在下鬼迷心窍就在这里了,当时张兴文听了后,求在下保密,恐怕王爷知道后,会不喜张夫人,偏向卫侧妃娘娘。他再三说,一定会传话给张夫人,让她以后不要自作主张,好生保养,把身子养回来。张兴文和张夫人一道进府,在府里做了小管事,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几番恳求,在下想着,同在府里当差,不好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再者,在下不怕说实话,张夫人得王爷恩宠,脾性骄纵,对于医嘱有时听,有时不听,在下也没有什么办法,在下当时就想,张夫人平时很愿意听哥哥的话,张兴文要真能说服她,倒是省了在下提心吊胆——张夫人的胎如真不保,在下跟王爷和娘娘面前也不好交待,总是有过错的。」 「你撒谎!」 李妈妈从里间出来了,面如严霜,眼底却闪烁着一丝慌乱——她已经感觉到了,落进了别人的杀局里。 「你根本从未和张管事说过这件事,张管事更不可能给夫人传什么话,沈大夫,我们夫人和你有什么仇,你凭着一张嘴在这里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可拿得出一点证据来吗?!」 沈大夫苦笑一声:「要说确实的证据,我拿不出来,我把张夫人的脉案外泄,虽然告诉的是她亲哥哥,未经王妃娘娘允许,也是犯忌讳之事,私话当时,不可能有别人在。我可以提供的,只有张兴文确实来找过我,除了当时传话的小丫头,府里那么多下人走来走去,一定有看见我们的,这个应该不难查问。」 张巧绸在里面喊:「姓沈的,你见了鬼了,编出这些没来路的鬼话来!就算我三哥问过你,那也是关心我,他根本没给我传过话,可见我的胎相很好。你现在编两句鬼话,赖到之前我就有问题了,以为就可以遮掩你下的毒手吗?我告诉你,你做梦,我不会放过你和你的主子的!」 这个小姨真的太蠢了。 珠华感觉着手心冒出来的凉汗想,她还以为沈大夫只是为了想为自己脱罪才编出这番话来,根本没意识到别人不是守,而是在攻,亮出来的不是盾,而是一柄锋利剑刃。 沈大夫这个「供」一招,串起的是一整条线。 想一想,张巧绸自己先查出了怀胎不稳,而后她是出于嫉妒也好,出于不安也罢,这些不太重要,总之她是有了足够的动机,去害卫侧妃的胎儿,请卫侧妃挑首饰的举动看似冒险,实则走的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路子——她假如要害卫侧妃,怎么会直接大张旗鼓地做在明面上,让人人都知道有问题的镯子是她送的呢?她又如何预料到卫侧妃会挑准那副镯子? 第48章 类似这种理由,随随便便就可以想出七八个,并且都是有说服力的,把自己摘出来一点也不难。 而万一卫侧妃咬死不放,真的让她抓出了点什么,那也有后续应对之策,就是把自己胎相不稳的事在恰当的时机抛出来,万不得已之时,甚而可以放弃,以此力证清白——别人并不知道她胎相早就不稳,只以为她怀的是个康健胎儿,那她难道是疯了,要冒着失去自己身孕的风险和卫侧妃两败俱伤? 这是个很有力的自证。 现在,这一整条线看起来,有前因有后果,多完美呵,这是一个完整的剧本。 只是,这份剧本到底是张巧绸写给卫侧妃的,还是暗里别的什么人替张巧绸写好了,不知不觉偷塞到她手里让她背锅的,珠华烧脑太过,一时就分析不出了。 她觉得以张巧绸本人的智力是万万整不出来,但她背后还站着一个张兴文,张兴文阴毒而胆大妄为,当年就曾把剧毒当成毁容药哄骗了张巧绸去偷,现在又长几岁,手段更高,应当更能摆布这个蠢妹妹,如沈大夫所言,他现在王府里当了管事,假如是他在得知张巧绸的胎相不稳之后,怂恿了妹妹干出下面一系列的事,似乎是说得过去的。 不过,这有个前提是沈大夫新供出的话是真的,从目前来看,因为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沈大夫举不出他告诉了张兴文的实证,但同时张兴文那边也举不出没有听过的实证,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样子。 在这个看似平等的状况下,沈大夫可以咬定这件事就是真的,张氏兄妹也可以咬定毫不知晓。张巧绸现在这么一心要沈大夫死,原因可以是她受人算计,也可以是她因利乘便,灭口知情者。 那么她表现出来的蠢,未必是真蠢。 天哪。 珠华脑子都快打结了,她怀疑现在要是拿个镜子照一下,她眼睛里说不定都是圈圈。 「叶小娘子。」 这时候,平郡王妃没有对两边的争执发表什么意见,而是先望向了珠华。 珠华一个激灵闪回神来:「……娘娘。」 「天色不早了,拖了你这么久,还叫你看了这些,实在是失礼。」平郡王妃和蔼地道,「原是带你来见一见长辈,可张氏如今模样,也不适合同你相见了,只有等下次罢。」 这个口风是要送客了,珠华识相地站起身来,嘴里说着「无妨」,心下胡乱地想,不要她见张巧绸了?不过也是,都乱成这样了,似乎谁都倒霉,又似乎谁都清白不了,她和张巧绸的那点旧事,也就不再重要了。 当下尤妈妈领了命,送她往外走。 快行至王府大门口时,后面有个小丫头追上来,手里抱着个匣子,到跟前时气喘吁吁地递给珠华:「苏大奶奶,这是我们娘娘赠给你的,请你收下。」 珠华不是未嫁小姑娘了,不好再收别人的见面礼,就要推辞,尤妈妈笑道:「大奶奶收下罢,难得来一趟,碰见这么些事,算是与你压惊了。」 原来是封口费。珠华领会到了,就痛快接过来,笑道:「长辈赐,我就不敢辞了。请王妃娘娘放心。」 这放的什么心,尤妈妈自然听得懂,笑意深了些:「大奶奶慢走。以后回来安陆时,不妨递个帖子,来给王妃请个安。」 「娘娘不嫌弃我,我一定来。」 「这就对了——呦,」尤妈妈忽然望着她的背后笑眯了眼,「原想备车送你,倒是不用了,现成有人来接。大奶奶,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珠华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往角门外望去,便见街对面停了一辆马车,一个苍衣青年正从马车上下来,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下车站稳后,抬了头,目光心有灵犀般同她对上,而后原本冷淡的表情就温暖起来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漫天彩霞下,他快步向她走来。 珠华抱着匣子,也禁不住马上向他的方向走去,裙摆都在走动中翻飞起来了。 她坐在那里当旁观群众的时候还能撑住,分析来分析去的,一见到苏长越的脸,忽然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是委屈。 呜呜—— 这个地方好可怕啊,只想快点跟他回家。 进到马车里,珠华挨着苏长越坐下了。 苏长越伸手揽过她的肩,眼睫垂下来专注地看她:「怎么了,王府里有人欺负你了?」 她走过来的样子明显不对,惶惶的,又有点神不守舍,像要逃离什么似的,让他心里一下就软了下来。 马车是租的,车夫也不是自家人,隔门有耳,珠华犹豫了下,摇摇头:「没人欺负我,只是碰上点事,到家了和你说。」 苏长越料着她大约是撞上王府里的隐秘事了,看她外表无虞,未曾受伤,便低沉「嗯」了一声,按捺住不再追问。 车行还家,用过晚饭,敷衍走很想打探一下王府见闻录的孙姨娘,洗浴过,珠华穿着牙色中衣上了床,巴拉巴拉,把憋了好一阵的话一气全倒了出来,其中包括昔年张氏兄妹与她恩怨的详细情形——不说这个,没法解释平郡王妃为什么由着她围观了那么久,要不是有可能用着她的地方,早该请她走了。 直说到口干舌燥,才说完了,总结道:「……就是这样,说没就没了,还搞不清楚怎么没的,我走的时候王妃还在审着。」 第49章 果然是这类事。这些豪门大族,根深叶茂,说没规矩,进退法度全套森严,可说有规矩,又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发生。 苏长越半躺在旁边,安抚地握了她的手:「早知这么乱,就寻个借口不叫你去了。」 「其实也没事,他们乱他们的,没扯上我。」 洗过个放松舒适的热水澡,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旁边陪着打小就认识的新婚良人,珠华那短暂的惊恐散掉了,安全感重新回来。她支起一条腿,又有心情八卦上了:「你说,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在那里听半天,开始还明白一点,可不断有新情况发生,就绕得我越来越糊涂了。」 苏长越沉吟了片刻,道:「王府内宅的事,我也无法得知。不过,沈大夫说你小姨早前胎相就有不稳的事,应该是假的。」 珠华侧头,忙问:「怎么说?」 「王妃娘娘找了两名大夫分别查验你小姨的安胎药,结果都证明没有问题。那么,沈大夫没有做手脚,又何必说你小姨胎相不稳?」 珠华眼睛忽闪了两下,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明白过来了:「——不错,此时沈大夫已经清白,他不会受到惩罚,小姨嚷得再凶,对他造成不了实际伤害,小姨落了胎,悲愤之下撂几句气话狠话都正常,但沈大夫却将此当真了,以自保的名义供出旧事——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沈大夫不是王府家奴,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算是王爷也不会为给宠妾出气就随意处置他,他此时所会遭受最大的损失,无非就是被张巧绸辱骂一阵;而他其后自动招供对张兴文透露张巧绸的孕相,收受他的好处,在平郡王妃跟前代为隐瞒,这桩桩件件,反而是更加要命的,如他自己所说,一旦说出来,他在平郡王府肯定是呆不下去了。 他这么做,到底是自保,还是自毁啊? 「苏哥哥,你真聪明啊。」 珠华发自内心地感叹,她亲历现场的人只能感觉出有不对,但说不出不对在哪里;他一个听转述的,却马上就把这个逻辑漏洞抓出来了。 世上没有所谓「完美」的设局,凡做过,必留下痕迹,事情都摊开在那里,只看有没有本事看破了。 「那卫侧妃是被谁害的?虽然我小姨是最大的嫌疑人,不过现在看,我真觉得不是她。」 苏长越摩挲了下她的手指,道:「平郡王妃。」 珠华:「……!」 他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珠华一下子惊得爬起来了,平郡王妃对她那么和蔼,又长得和沈少夫人神似,更重要的是从头到尾都在局外,没有任何涉入迹象,她一点都没有想过她啊! 苏长越笑了:「我只是胡猜而已,你不必当真听。」 珠华不信,紧张地追问他:「快说说。」 要是平郡王妃干的——她心理素质也太好了吧,演技简直登峰造极。 「不是你小姨,也不会是卫侧妃自己,那除了平郡王妃,还有谁呢?」 珠华睁大眼等了一会,见他都不说了,不由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苏长越抬起另一只手刮了下她粉嫩的脸颊,眼中含笑,「都说了我是胡猜的。」 珠华眨巴着眼,虽然苏长越的推理听上去也太简单粗暴了,但就她对他的印象,大概是虽然有时会跳脱到难以预料,但和信口雌黄这种词绝扯不到一起去,所以她的思路还真有点被带过去了。 然后她就条件反射般想起一句话: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即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真相。 珠华不由摸着下巴沉思:「从势力上看的话,王妃还真的是最可能做成此事的人,她下手,比小姨要容易多了,但说不通的地方还是有——比如说卫侧妃,她一时大意中了招还罢了,总不成连仇人都找错吧?我小姨进府也两年了,有多大能耐,她难道看不出吗?」 就算她看不出,她身边总不至于一个明白人也没有,她爹做过王府的长史,不可能不给她布置些靠谱的人手。 苏长越觉得她摸下巴的动作有趣,伸手过去也摸了摸,道:「所以,也许卫侧妃自己也有责任,她哑巴吃黄连,无法说出来。有一点,我觉得有点奇怪。」 珠华忙问:「哪一点?」 「上百种首饰里,怎样确保卫侧妃一定会挑中有问题的那对镯子?我的意思是,百分之百,没有去挑其它首饰的可能。」 珠华迟疑着回道:「这不能吧——就算打探到卫侧妃最近想要白玉镯的心思,可那么多种类呢,神仙也无法保证她的心意坚定得像磐石一样,毫不动摇。」 这就像姑娘出去逛街买衣裳一样,心里想好了要买什么,但真到了店里,锦绣纷呈眼花缭乱,最终实际付钱买回家的,未必就是起初定下要买的了,想的是套袄裙,结果买双鞋面回去都有可能。 苏长越微微一笑:「你再想一想,还是能的。」 「除非她自己——」 珠华原是顺口说的,说到一半脸僵住了,顷刻间感觉自己全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天! 她原来就觉得平郡王府的水很/深了,没想到脑洞一开,还能更深!好可怕啊她好想回家——哦,她已经回家了。 珠华一口气呼出来,往苏长越那蹭了蹭抱住了他的手臂。 第50章 苏长越不过见她好奇,才和她随便说两句,他自己本身对别人的内宅是没有兴趣的,随它怎么乱,她没吃亏,平安回来也就行了。 这时倒见她被说得吓着了,挨在旁边可怜巴巴的,他有点好笑也有点心疼,到底是年纪小,没怎么经过事呢。 他腾出手揽住了她,哄道:「害怕就别想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又没证据,当不得真。」 他没有据可是有理啊,顺着往下想是可以圆起来的——卫侧妃自己挖的坑,把张巧绸埋下去之前,自己先掉进去了,她不甘心,所以下死劲一定要把张巧绸再拉下来,为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动用了沈大夫。 沈大夫最后的口供,在指控张氏兄妹的同时,自己也完了,能付出足够代价收买沈大夫,补偿他这个损失让他主动自毁的,卫侧妃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个。 所以,此次事件中,张巧绸恐怕真是纯粹倒霉被算计还被泼了脏水的,不管平郡王妃如何审理,最后能否查出真相,还她清白,她的胎儿是货真价实地没了,这个大亏是已经吃定了。 珠华的心情很有点无法言说,对于张巧绸的遭遇,要说幸灾乐祸,她是没有;可要说同情张巧绸,那就更没有。 张巧绸在张兴文的帮助下,自己主动勾搭的平郡王,心高彩烈进了郡王府,结果落到那个斗兽场一样的环境里,大概只能说一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罢。 珠华的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为了一句感叹:「幸亏我那时候……」 苏长越要凑下来安抚亲吻她的动作停住了,在极近的距离里注视着她,问道:「你那时候怎么了?」 珠华:「……没、没怎么。」 糟,太心不在焉了,差点溜出不该说的话来。 苏长越幽幽看着她:「珠儿,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你。」 珠华压力略大:「呃,我、我也——」 苏长越微微勾起唇角来:「珠儿,我不逼你,但是,如果我想瞒着你的话,多半比你想瞒着我容易多了,你确定要伤我的心,不和我坦诚以对?」 这是威胁! 她最讨厌别人威胁她! 珠华瞪大眼,鼓起劲来就要和他吵,但是这股劲刚攒出一点微末来就飞快散掉了——没有办法,她不占理啊! 她做人是有底线的,强词夺理的事她干不出来。 而且她还真有点觉得悬乎了,他说得没错,他俩的智商在刚才的一番对话里已经对比得很明显了,本届科考最年轻进士的成绩不是白来的,他真要糊弄她什么,她估计根本察觉不出来。 夫妻贵在坦诚啊,信任建立起来难,毁起来容易,说不定随便一件小事就压倒了—— 珠华挣扎了一会,终于道:「好,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不过好几年前的一句玩笑,就是没什么嘛,是吧—— 然后她就把沈少夫人曾要替徐泰然向她提亲的事招了。 魏国公府看着没有平郡王府那么乱,沈少夫人也是个好人,但不能保证魏国公府的其他人也都那么好,这种传承几代的大家族,内里难免都有些不可说之事——那个徐四,连世子哥哥的妾都敢睡,就绝不是个好东西。她幸亏当时没有一念之差,答应沈少夫人。 「徐泰然?」 「就是个小孩子,当年他才九岁,我怎么可能对他有兴趣。」 苏长越若有所思:「小孩子是会长大的。」 珠华撇清:「长再大也和我没有关系。」 「嗯。」 苏长越看着像是满意了,低下头来亲了她一会,在她觉得有点晕乎的时候低声道:「他是什么模样?」 「……我不记得了,我本来见他就少,大两年之后,几乎没有见过了。」说出这句话来,珠华感觉真是把她整年的机灵劲都用上了。 没想到他还要杀回马枪,珠华心里有点后怕又有点往外冒得意的泡泡:好几年前的事了,还要追着问了又问,看不出他也会犯醋的嘛。 她从苏长越这里明确接受到了在意和被宠,骨子里的别扭劲儿稍减,好意思给他灌迷汤了:「苏哥哥,你不用问别人,我对你一片真心,从来没有变过呀。」 苏长越眼底亮起来,手掌下滑,顺着拨开了她菲薄的中衣:「我要看过才算……」 珠华的厚脸皮不过一秒就被戳破了,慌忙扑到床上要躲:「灯、灯没灭!」 「嗯。你也可以看我。」 「我我不要看——明天还要早起去码头呢,还是早点睡吧!」 「嗯,你听话,就早点睡。」 「……」 为什么他在正经和不正经之间可以这么无缝切换啊呜呜。 次日。 天光未明时,苏家众人已全部起来,门前一溜排停了十数辆大车,众人忙忙碌碌地把各样家什往车上搬。 苏家本身下人极少,算上珠华的两个陪嫁丫头也不过四个,不过有赶车的车夫一起动手帮忙,效率倒也不慢,到辰时朝阳升起时,诸般事宜也就差不多齐备,可以启程上路了。 告别了听到动静出来送行的几家邻居们,大车载物沉重,车轮一路轰隆轰隆地往渡口而去。 第51章 车行小半个时辰后到了渡口,靠水吃水讨生活的百姓们早已为生计忙活开了,贩鱼的,剥虾的,扛包的力工,一片繁忙景象。 渡口边停泊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船的种类也不少,大的有数丈高,小的长不过八尺。同苏长越有定约的是府城里一家绸缎商,姓朱,因运送的是绸缎布匹这类娇贵的货物,他家的船整治得十分干净整洁,连在船上走动的伙计们都穿着统一的粗布短褐,脚胫处绕着几圈雪白行缠,同那些粗豪邋遢的别船伙计大不一样,属于朱家的四艘船上还挑着统一的「朱」字大红灯笼,十分好认。 朱家在布行上是祖传的买卖,几代人下来,干得不好也不坏,到朱老爷这一代时,终于把铺子从一家开到了两家,朱老爷十分心满意足,往上看,兴旺了祖业,对得起列祖列宗;往下看,他一共两个儿子,以后一个儿子分一个,是正正好,不偏也不倚。 但朱老爷想得好,儿大不由爷,儿子却不同他一心——这个儿子主要说的是长子朱大爷,朱大爷自觉长子就该是承袭家业的,下头的弟弟分他一碗饭吃,就是他做长兄的责任了,要分铺子与他,那却是割肉,万万不行。 朱大爷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兄长都是这个态度了,他娶的媳妇朱大嫂又隔了一层,更是不愿了,夫妻俩个成日寻隙吵闹,说朱老爷偏心小儿子,把朱老爷吵得头痛不已,又不能怎样。 被偏心的小儿子朱二爷却是个有气性的,眼看家中如此不得安宁,一气之下,拿着自己平时攒的私房钱跑出去了,各地逛了一圈,最远跑到了京城,在各大布庄里考察闲看,了解天子脚下的喜好,最终决定把此时还未在京城出现的一种荆缎运送到京里售卖。 他的目光奇准,这荆缎出产于湖广江陵,风格独特,色彩艳丽,朱二爷仅凭这一把买卖,手里的私房钱就翻了两番,从此起家创业,他几乎垄断了荆缎供往京城的整条线路之时,他那个认为长子就当承袭家业的哥哥还窝在安陆守着两间小铺子呢。 …… 以上所有讯息,来自孙姨娘。 此时距离他们登船不过两天而已。 包打听也是一种才能啊。苏长越去和船主朱二爷下棋去了,他们租人家的船,虽则给了钱,朱二爷也行了不少方便,苏长越要去应酬一二。此时珠华独自在舱里,闲着也是闲,听孙姨娘说人家的发家史,失笑问道:「姨娘,你这打哪听来的?」 孙姨娘道:「大奶奶不知道?这船上有个朱二爷的妾室在,她闷着无聊,所以来寻我说两句话。说也想来给大奶奶请个安,只是怕她身份低微,随意前来,唐突了大奶奶。」 珠华还真不知道,苏家在船上占了三间舱室,她和苏长越一间,隔壁是苏婉和苏娟,再隔壁才是孙姨娘,她基本不出舱门,有事都是小荷代/办——青叶暂时拨给了苏婉苏娟,她两个小姑娘,在船上有些事不便,需得有个人帮手才好。苏姨娘那边发生什么,珠华隔了点距离,是听闻不见的。 「随便她罢。」珠华想了想道,她对见妾室没有什么兴趣,不过现在坐着人家的船,相隔不过几块木板,这要坚持拒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那她再来问,我就给透个风了,她知道大奶奶肯见她,不知该多高兴呢。」孙姨娘说着,忽然有点神秘地笑道,「其实,大奶奶见她,对大奶奶来说也是件高兴的事。」 珠华莫名扬眉:「怎么说?」 「人家不白见,是给大奶奶送好处来了。」孙姨娘压低了声音,「朱二爷这两年在京里摊子铺开了,很做出了一点名堂,这树大招风,那些眼红的人,就一个个盯上来了——」 这个开场白的意思是很明了的,珠华一听便明白了,正因为明白,她反而有点不确信:「他想找苏——」当着孙姨娘的面,她缩住改了口,学苏家人的口气道,「找大爷给他家的生意撑腰?可大爷官都没选,进京后得在翰林院里熬三年再说别的,自己前程未定,帮不上他什么。」 庶吉士说起来清贵无比,进士们打破头要抢,可落到当下的实权上,恐怕连个县衙的县丞都比不上,罩着别人云云,当真还太早。 孙姨娘笑道:「大奶奶太谦虚了,朱家这样没跟脚的商户,等闲能攀上个举人就不错了,我们大爷这样的进士,对他来说就是天上的人了,他捧着银子,只怕送不出去呢。最难得又是本乡本土的,天生三分香火情,这若能牵上,他朱家固然喜得要拜佛,就是我们大爷,得了这一注干股,往后手头上也活络得多呢。」 珠华听出不对来了:「干股?」 孙姨娘满面是笑:「是啊!这朱二爷可和他那个小气鬼哥哥不一样,人家出手就是两成干股,看着大爷年轻,前程不可限量,有意结个长久的缘分。据那妾说,这两成干股一年少说也有这个数——」 她眼神闪亮地伸出一根手指来。 「一千?」 孙姨娘连连点头:「大奶奶一猜就是!」 珠华摆摆手:「不成,回了吧。」 「有了这笔钱——」孙姨娘畅想了半句才反应过来,脸僵了,「什么?」 「我说,回掉她,不能答应。」 怕孙姨娘不服,回头自己在暗地里搅合什么,珠华平心静气,细致和她说道:「姨娘,我问你,假使大爷现在收下这一笔钱,到了京里有权贵寻朱二爷的买卖麻烦,他来找大爷出头,大爷能出得了这个头吗?」 第52章 「怎么不——」孙姨娘的声音低下去了,她毕竟曾为官员妾,见识再少,也有那么点见识。 「大爷在翰林院就要呆三年,三年后,顺利的话可以留京,也不过从六七品开始做起,起码五六年内,对朱二爷能提供的帮助都是寥寥之极,也就是说,这期间的五六千两银子都相当于是白送给大爷。姨娘,朱家这是做生意,还是做慈善哪?每年拿出五分之一的净利结缘分,这缘分,得镶上一层金边了吧?」 孙姨娘嘴角一抽想笑:「可不是——」马上又笑不出来,「那,那是他家爱白送,又不是我们问他要的,这到嘴边的肉了,还硬推开挨饿不成。」 「姨娘,有句俗话你一定听过,叫做无奸不商。」珠华从容向她道,「你若真以为人家是白送,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没有做过生意,可她前世那个爸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本色她最清楚不过,杀了头也不会干赔本买卖,送出去一个子,捞回来三个都算是亏的。 孙姨娘赌气道:「一会白送,一会不白送,什么话都是大奶奶在说。」 珠华坦然道:「我说的有理。」 登时把孙姨娘气得瞪眼——这也太不谦虚了吧! 珠华笑道:「姨娘别着急,听我说。我还有一句俗语,姨娘一定也听过,叫做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大爷若和他是平等交易也罢了,庇护他一二,换他一点报酬,如此交易处处皆有,毫不稀奇。」 嗯,这一点她是从张推官那里了解来的,沈少夫人也给她科普过一点,总之,官本位的社会文化里,想不依靠任何官员独立把生意做大的商人不是几乎,是完全不存在——生意做到一定程度,开始往上碰触到某个顶板时,必须寻求靠山合作,否则难有寸进还是小事,更有可能直接被有靠山的上层同行吞并。 朱二爷现在面临的,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个境况了。 孙姨娘想反驳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苏长越现在能收钱,却不能消灾,他就是官身,这交易也平等不了。 「看来姨娘想通了,」珠华点点头,「朱二爷算个了不起的人物,一年肯拿两成利当饵,只是大爷却不能就此吞下,否则天长日久,是朱二爷依附我们呢,还是我们去依附他?宾主一旦倒置,就成了笑话了。」 其实珠华心里想的要直接多了:朱二爷这就是想玩养成啊,找个潜力股,从最起初开始捧,几年银子干砸下去,交情也砸出来了,把柄也砸出来了,往后一起发财,共同进步,你也我也好——这是站在朱二爷的角度上,在苏长越的角度上来说,他凭什么哪?传胪三年才一个,朱二爷这样的商人多如牛毛一般,真跟他捆一起,苏长越这亏吃得简直要没法说了。 话点到这个份上,孙姨娘道理还是懂的,她只是心痛:「一千两哪,哪怕只拿两年,两个姑娘的嫁妆就出来了——」 说着一直瞄珠华。 「大妹妹二妹妹的嫁妆自有大爷做主,我这个做嫂子的,到时候自然也要添妆补贴,这上面一点儿也不用姨娘操心,姨娘只管安享度日就是了。」 孙姨娘还是瞄她:「这可是大奶奶说的——」 珠华爽快道:「我说的,等两个妹妹出嫁时,别的和她们差不多的姑娘们有什么,她们就有什么,不会缺一样。姨娘不信我,也该信大爷,他是会亏待亲妹子的人吗?」 「不是,不是,」孙姨娘说着,想起来找补,「我也没有不信大奶奶。」 「那就劳烦姨娘回去,等朱二爷的妾室再来说这话时,直接回了她,莫把大爷坑进去。」 「……唉,好罢。」孙姨娘怏怏地叹气,站起身来。 她这趟不算白来,苏娟的嫁妆得句准话了,这大奶奶别的不说,银钱上面是真不小气,可——唉,就是也太大方了,根本不拿钱当钱,一千两哪,她都不多想两下就给拒之门外了! 孙姨娘连连唉声叹气地往外走,过了屏风,一开舱门,她愣了一下:「……大爷?」 苏长越向她点了下头:「姨娘,朱二爷那妾室你打发了罢,别叫她见大奶奶了。」 连见都不许见——孙姨娘心里刚冒出的一点希望立刻灭得影子都看不见了,「哎」了一声,蔫头耷脑地去了。 苏长越能跟孙姨娘那么说,显然之前的对话他是听见了,并且在此事上的处理意见跟珠华一致,所以不消多言,珠华只是候他进来,好奇问他:「那个朱二爷请你去下棋,提没提这个意思?」 苏长越到她对面坐下:「没有,大约是怕说了我若不应,就没有转圜余地了罢。」 这说的也是,先遣女眷出头,若有意,朱二爷再亲自来谈细则不迟;若无意,这事就只当没有发生过,他不直接往苏长越面前碰钉子,留这一线,日后好相见。 珠华趴到桌上,拿手托着下巴道:「这个人挺机灵的,很能抓时机,怪不得能自己挣下一份家业,就是想得太美了——我听姨娘传的话,他一年大约盈利五千两,这应该不是实话,多少有隐瞒,不过就再给他翻一倍,一年也不过一万两,就敢妄想养一个传胪,真能做梦啊。」 她这个姿势,脸颊上那一点残留的婴儿肥叫挤得明显了,看上去脸圆圆白白的,苏长越看她怎样都有趣,有意逗道:「一千两其实也不算少了,我打听过,庶吉士没有品级,俸禄只按七品算,一月七石,一年折银不过百两,他一出手就是十倍了。」 第53章 「十倍也不过一千两。」 珠华做了个撇嘴的不屑表情,她才不信这点钱就能打动苏长越了,别的她不知道,但苏长越在钱财上的禀性她是绝对有信心的——不但苏长越,苏父苏母在世时的品行也很靠得住,她的五万两在苏家存了几年,分毫未动,才有便宜锦衣卫之事;后来被刑部发还回来,苏长越也是第一时间还给她了,未有丝毫留难。 舱外江水徐缓起伏,轮桨破水声规律地一圈圈响着,很容易让人觉得浮生悠闲,珠华想起一事,带点懒洋洋地问他:「苏哥哥,姨娘是不是不知道我还有五万两的事?」 几天处下来,她对孙姨娘算是有个简单的了解了,人不是个坏人,就是小心思太多。不过珠华不很讨厌她,因为她心思虽多,但藏不住,最多是个半遮半掩,不是那种阴险到会冷不防背后戳人一刀的。 孙姨娘身上有个鲜明的性格特征,就是对钱财很看重,从买首饰那一趟显露无疑,既然如此,珠华觉得她要知道自己的实际嫁妆的话,怎么也该对她更客气些才是。 不敬她,也该敬她的钱袋子嘛。 苏长越提起桌子正中的白瓷细颈壶,壶口向茶盅倾出澄澈的茶水来:「姨娘知道家里当年提前收了你的嫁妆,但不知道数目,偶尔提及此事,我听她声气,应该是以为没有多少。」 当初去交接时,涉及如此巨款,与闻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其后孙姨娘不过一个妾室,家中嫡长子的婚事与她是没有关系的,未来长媳的嫁妆自然更不与她相干了,别说苏母,连苏父都不会告诉她。 所以孙姨娘只能是自己猜了猜,这个时代,女子如不读书,再不怎么能出门,那知识面会狭窄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孙姨娘就只能根据苏家的情况来猜,苏父并没有娶一个富商之女,苏家的家产就只是正常;在此前提下,珠华还有一个承继香火的弟弟,看上去更不妙的是她和这个弟弟还不是同母,她的继母曾氏后于叶安和逝世,遗产都是她在分派,那分到珠华这个拖油瓶手里,还能有多少? ——顺带一提,当年锦衣卫来抄家,进苏母房时,女眷们都被逼到了院子里去,孙姨娘也是,没有亲眼见到锦衣卫从房里搜出大笔银票来的场面,错过了这一最可能知道事情的机会。 综上种种,在孙姨娘心中,珠华的身家就不问可知了,她要知道除了明面上摆着的那些嫁妆以外,珠华手里还握了五万两,当初未必会去巴结程姑娘,程家家大业大不错,子孙同样也多,姑娘出个嫁就这么陪,嫁不了几个就该破家了。 珠华想一想明白了,不由笑道:「怪不得她觉得两个妹妹的嫁妆能有两千两就够了。」 「我想过了,差不多就照着这个数再添一些,按着三千两来办,等到了时候,若有别的情况再说。」苏长越把倒的其中一盅茶推给她。 珠华接过来,摸着茶盅犹豫了一下——她单知道苏家的家产也拿回来了,多少却不清楚,虽然她已经嫁过来,不过没有这么快就能拿苏家当家,张口就问人家家底,似乎有点怪怪的。 苏长越一眼扫过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道:「零零散散加起来,大约还有将近六千两。」 不少呀。大概是苏家人口少,生活又不尚奢华,以苏父的收入算,能攒下这么多还挺不容易的。珠华想着点点头。 苏长越还望着她。 珠华:「……怎么了?」 她下意识摸摸脸,还试图低头往茶盅的小口里照了照。 苏长越慢慢笑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要拿出一半的家产发嫁妹妹。」 珠华莫名点头:「我听懂了。」 这笔账她有什么算不过来的。 然后她反应过来了,夸他:「你是个好哥哥。」 苏长越眼中的笑意转深,向她伸手:「珠儿,过来。」 被他目不转睛看着,珠华有点晕乎,真站起来过去了,然后让他伸手一拉,站立不稳,就坐到了他腿上,她现在仍比苏长越矮了一个头左右,并且这个身高差大概是没有办法再补齐了,坐他腿上时,倒是差不多正好和他平视。 珠华有点不好意思,眼睛只敢看着他的下巴,软软地道:「做什么呀?」 苏长越也不迫她,只是仍旧看着她道:「五万两的事,就不要告诉姨娘了,你好好收着,一时半会,应当不需要动用那笔钱。」 珠华道:「好,我懂的。」 人只怕比较,孙姨娘原本应该对三千两的嫁妆很满意,和苏家差不多的人家,除非是少见的宠女儿的人家,否则都不可能拿出来。但和她的一比,心态恐怕难免就要失衡了——人心如此,是不由控制的。反正她手边除了那些实物外,还有两千五百两的压箱银,便是临时有什么急用钱的事,这笔银子应急也足够了。 苏长越却轻轻捏了下她的脸:「你懂什么呀。」 她哪里不懂—— 她一句话还在脑子里转悠着没出口,苏长越的手已经就势滑到她后脑勺,托住,然后压过来吻下。 虽然突然了些,不过珠华也算习惯了,新婚嘛,就是这样。而且苏长越此刻格外温柔,唇舌都称得上小心翼翼了,这种极致温柔并不无趣,相反带来的是另一种致命诱惑,珠华心跳如鼓,到分开时,耳尖都是晕红的。 苏长越声音略哑:「你喜欢这样?」 珠华装死片刻,没耐住还是点了头,不过只点一下,就不动了。 讲真,她也是才确定——她怀疑她可能是缺爱。 第54章 两辈子的残缺童年对她造成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所以他很温柔的时候,她会感觉被珍惜被宠,由此带来的心理上的满足感远大于生理上。 珠华甚至还发散了一下,新婚之夜的时候,她能凑合跟半醉的他把房圆了,跟他当时的克制有很大关系,他若稍粗鲁一点,只怕她就要吓跑了。 不过这些心得自己想想也罢了,再往下分享就窘了,珠华眼神飘忽了一下,很快找了个话题转移:「你先前说我不懂什么?」 苏长越顺着她回道:「我和你说妹妹们的嫁妆,是商量的意思,你不同意的话,是可以说的。」 他嘴上说着话,若有所思地圈住了她的腰——那么羞,以为她要起来走开的,结果没有,所以,这样也是喜欢的? 「你怕我嫌多了?」珠华明白过来了,她小小调整了一下姿势——苏长越的手正搁在她腰窝上,她怕痒,下意识要紧张,动一下,让他的手移了点位,她就安心多了。 「没事,妹妹们的嫁妆不管多少,就是一个定数了,你不一样,你还可以再赚的。」 拿一半家产嫁妹(即使是两个)虽然少见,不过苏家情形不同,苏长越就是长兄如父了,他有血缘的至亲只剩下苏婉苏娟,多照顾一些也是情理中事。 苏长越含笑应诺:「是,我还可以再赚,以后我赚的每一分银,都是你的。」 这个话真是太好听了。 珠华立刻飘飘然了,马上和他道:「说话算话呀。」 「算。」苏长越干脆吐字,又费解地叹气,「珠儿,你到底是大方,还是小气啊。」 他现在一年俸禄未超百两,就是全给了她,又能有多少,却能哄得她这么开心。 在这个问题上,珠华是不打肿脸充胖子的,坦率道:「我小气。」 她有明确底线的,不动她那五万两,就一切都好说,苏长越在这一点上就很拎得清,替她护得好好的,那投桃报李,她又何必去管他怎么处置苏家的家产?反正亏不着她就行了。 苏长越想了想,赞同:「是挺小气的,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就操心我纳妾的事了。」 珠华愣了愣,她脸是红了,然而嘴是硬的:「我现在一样操心。」 这是另一个底线问题,也是绝不可退让的。 苏长越把脸埋到她肩上闷笑。 正笑着,外面传来小荷提高了一点的声音:「二姑娘来了。」 苏娟进来,眼圈红红的,小脸垮着,珠华以为她是跟苏婉拌了嘴,结果她一开口,却把孙姨娘给告了:「嫂子,呜呜,姨娘抢我的钱。」 珠华早已从苏长越腿上站起来躲远了,原还有点残留的心虚,一听之下,稀奇地招手叫她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上次买首饰的钱,我剩了四两没有用完,嫂子说了我可以自己留着的,刚才姨娘把我叫过去,却非要我交给她,我不给,她就拧我——」 「我不过轻轻拍你一下,谁拧你了!」 孙姨娘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长本事了,连你姨娘的状都告,在这胡说些什么,别烦你哥哥嫂子了,快跟我回去!」 孙姨娘说着,抢上来要拉苏娟,苏娟忙抱住珠华的手臂:「嫂子,嫂子救我。」 虽然苏娟是相对来说不讨喜的小姑子,但既然找上门来求公道,说的话也在理,珠华就不能不替她主持,她把苏娟拨身后去护住,挺身道:「姨娘,不过四两银子,说好了给妹妹的,现在怎么能又要回去。」 孙姨娘道:「大奶奶,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四两银子够买一个月的米菜了,给了娟姐儿,她小孩子家不懂事,随手泼掷了,岂不白糟蹋钱财。虽说大爷出息了,毕竟才开头,家里境况不好,还该俭省着些才是。」 珠华听出来了,孙姨娘这是才失去了一千两的外财,心痛无处言说,想来想去,把女儿那点零花钱惦记上了。她好气又好笑,道:「姨娘说的原没有错,但并不是天天给妹妹这些钱,家里让锦衣卫抄了去,过了这些年苦日子,妹妹们都不容易,如今终于熬出来了,才散一回财。莫说主子们了,就是家里的下人,逢着主家有喜事也能得些赏钱,二妹妹为何拿不得四两银子?再者,那是她自己买首饰时候省下来的,又不是问了谁要的。」 苏娟躲在后面腰杆直了直,附和道:「就是,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女儿不和她一条心,不听话还找外人告状,孙姨娘气得道:「你这丫头真是傻透了心,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你要钱有什么用,你长到这么大,一文钱也没用过,知道买些什么,一时开心乱买东西花了,回过头来就要后悔,不如姨娘替你存着,你要什么,姨娘给你岂不是好。」 孙娟咕哝:「姨娘给我的那些,好多我又不喜欢。」 再说自己花钱多有意思啊,就是从没花过,她才格外想呢。 孙姨娘听到耳里,这回气恼之外,还又添一层伤心——她问苏娟要钱,根本没想到会遭到这么大的反抗,苏娟是她亲生的,她一切都是为了苏娟着想,怎知苏娟却不领会她的苦心,且连个亲疏也不分,叫她逼急了,居然跑珠华这里来了,把母女俩的矛盾摊开到才进门的新媳妇面前,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眼,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 第55章 孙姨娘这一想,气恼的情绪又压了上来,竖了眉毛,伸手就去拽孙娟,打算把她弄回去好好说道说道。 「啊,姨娘还要我的钱,我不回去——」 苏娟边叫边闪避,她原躲在珠华背后,孙姨娘这一动手,难免就要碰到珠华,珠华并不惧她,下巴一扬就要把她推开,此时自斜里伸过一只手来,拦在她身前:「够了!姨娘,说好了的事,就当言而有信。」 说话的是苏长越,他话不多,声音也不大,然而脸色一冷下来,长身玉立,连背影都发散出一股凛冽拒人之势,不大的舱室里一下静了下来。 这种静是全方位的,孙姨娘不但动作停了,一时话都不敢再说,后面苏娟半真半假的叫声也戛然而止。 珠华不由转头,只见苏娟缩着肩膀,低着头,苏长越明明算是为她出头,她却好像被一并训了似的,一点也不见扬眉吐气。 ……没看出来苏长越在家这么大威信啊。 怪不得苏娟进来时不去找亲哥哥,却奔着她这个关系挺一般的嫂子来,又怪不得苏婉以前说她哥哥冷起脸来「怪可怕的」——可惜苏长越现在站在她侧前方,他身高又高,她见不到他的表情,这个僵凝住的气氛,珠华也不好破他的功,叫他转回来让她看看。 只能把好奇压在心底,干咳一声,打个圆场道:「好了,我知道姨娘没有恶意,不过二妹妹也大了,该学着自己打点一下自己的花费了,不然等她嫁到夫家去,难道姨娘也能跟着,让二妹妹不论买个什么,都先从姨娘手里过一遍?」 老实说,她也觉得苏娟跑来找她告状挺没心眼的,不过她的立场和孙姨娘又不同——没心眼好啊,苏家拢共才几口人,再要整两颗七巧玲珑心,窝里搞宅斗,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珠华先说了话,孙姨娘才出声了,声音低了八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娟姐儿乱花钱……」 「不过四两银子,能乱花到哪里去,二妹妹若真花了又后悔,正好让她学一回乖,下回就知道想好了再用了,花点小钱买个教训,也不算亏。」 孙姨娘心底其实觉得珠华说得有点道理,但是又不想认,可不认她也不见得就能把脸面挽回来,再要强词夺理说个什么吧,不是很敢,脸色青青白白来回变了两遍,她居然眼圈也红了,「……我这都是为了谁,我倒成了个恶人了!」 说完抹着眼转身一阵风般快步走了,珠华有点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身推一把苏娟:「唉,去吧,给你姨娘道个歉,她和你想法不一样,但对你没坏心的。」 苏娟「哦」一声往外追出去。 这点小矛盾,珠华没放在心上,她们亲母女,也不至有隔夜仇,等人都走了,珠华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回到苏长越身上了,打量他的脸——剑眉星目只有一个俊字啊,哪里吓人了? 苏长越询问地看回来:「怎么了?」 珠华没忍住,和他打商量:「你刚才看姨娘的时候什么表情?也看我一下好不好?」 这个要求真是—— 苏长越眉心微起一点波澜,先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什么?」 「就是你一开口,姨娘和妹妹都吓住了的那样。」 虽然加了解释,听上去仍然很古怪,不过苏长越还是宽容地满足了她。 他的表情其实没怎么变动,因他表情幅度原本就不大,主要在眼神上,眼波一动间,扫过来的目光一下变得漠然,如看陌生人一般,间杂一点挑剔和不耐,因他本身出色的相貌,这种挑剔和不耐会因对比而放大,令被看的人如被睥睨。 珠华心脏一缩—— 苏长越这眼神如昙花一现,已经收去,暖意重新铺回眼底:「那有什么好看的?有时候姨娘和妹妹会为一些小事纠缠,我好言说了不听,没空总和她们断官司,才只有强硬一点了。」 他一个大男人,夹在三个女人里面——哦,现在是四个了,要是挨个都讲道理慢慢来,那确实理不清,也太为难他,毕竟他本职不是管家。 珠华把屏住的那口气吐出来——还真有点吓人。 幸亏不是真这么看她,她还是喜欢温柔的。 不过很有用啊。 她回忆着刚才苏长越的眼神,转动着自己的眼珠,试图学起来,以后不想跟人打嘴上官司的时候,可以一个眼风扫过去,让对手闭嘴。 她眼珠转了两圈的时候,苏长越终于意识到她在干什么了,一下忍俊不禁,去捏她的脸:「你想什么呢,珠儿,别费劲了,你真想练,起码过几年再说罢。」 「我这不是无聊嘛——」珠华一边辩解一边躲,「憋捏了,痛。」 苏长越并没使劲,不过听她叫痛,还是放开了手,凑近了看看,顺便亲一口:「不痛了。」 然后他想起什么似地,把她拉回桌边坐下,道:「船上确实无聊,要么我教你画画玩吧?」 珠华眼一亮:「好啊!」 到京城起码有一个月的水路,天天窝在船舱里也太无趣,能找个正经消遣再好不过了。 于是苏长越去找了笔墨来,真的开始从头教起她画画来了,他这几年功夫全用在了读书制艺上,杂务全丢下了,有些手生,不过即便如此,教珠华也足够用了。 待船行到通州时,珠华堪堪可以独立画出人生中的第一幅完整大作——这个进度当然算慢的,不过新婚夫妻嘛,手把手教学画,功夫几分在画上,几分在画外,是心照神知的事。 第56章 船在通州顺利靠岸,朱家绸缎行的伙计们忙碌地卸着货的时候,另一艘船差不多在同时抵达了金陵。 张家管家李全,怀抱着一个看上去大约两三岁左右的幼儿下了船,风尘仆仆地踏上了金陵的土地。 李全归家,所到之处皆引起阵阵注目。 李大管家不稀奇,奇的是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幼儿。 幼儿裹在件不怎么合身的褐色小僧袍里,赤着脚,头顶圆滚滚光溜溜,没有一根头发,打眼一看,竟俨然是个小小和尚的模样。 碰见有人看他,幼儿也看回去,只是目光呆愣愣的,眼珠都不怎么转动,不似一般孩子灵活。 下仆们窃窃私语,皆以为是李大管家遗在外面的私生孩儿,连在书房门口看守的福松见着亲爹都愣了,脱口道:「爹,娘知道吗?」 「滚你的!」 李全毫不留情地啐儿子一口,才问他,「老爷下衙回来了吗?」 福松不停瞄那幼儿,嘴上道:「回来了,在书房里呢。」 「那我去给老爷交差,你在外头把门守好了,不许一个人近前!」 福松抽一口凉气——原来不是他爹的,是他们老爷的? 他忙点头不迭,小跑下阶去叉腰站好,脑子里左一个右一个地开始回忆起听过的那些风流话本故事。 李全去安陆,除了帮忙操办结亲事宜外,同时还负有另一个使命,那就是随后就近转道去往应城,在老家替张推官寻摸过继子嗣的人选。 这件事秘密之极,李全连儿子都没告诉,应城的张家族人们自然更不可能听到一点风声,李全得以不受误导干扰,默默在应城寻访了半个月,顺利地选定了目标。 不过此刻,张推官见到李全不负所托带回来的孩子,却是先微愕了一下:「……这孩子是谁家的?怎么这个模样?」 「老爷,这说来话长——」 「你坐下说,把孩子给我。」 李全这一路舟车劳顿,还带着个离开亲生父母的孩子,肯定累得不轻,张推官反应过来,忙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他多少年没有抱过如此幼小的孩子,有点紧张,怕孩子怕生哭闹起来。 幼儿却极乖,软乎乎叫他抱过来,一下也没挣扎,不声不响。 张推官抱到怀里才发现,这孩子脸上看着正常,其实身上极瘦,胳膊腿细得不行,原来掩在过大的僧袍里没显出来,这一移动就露出来了。抱着也几乎是轻飘飘的,全无一般孩童那种很敦实的肉乎感,他身上仅有的一点肉,大约全长脸上去了。 正常人都看不得孩子这样,何况张推官多年无子的,当下心里就发酸了,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回了太师椅里,料着其中必有故事,抬眼看了李全,等他说来。 「老爷,我奉老爷的令,先掩了来历在应城私下各处打听……」 应城是个小县城,丁亩不旺,许多人家联络有亲,七拐八绕,总能扯上点关系,在这样的小地方打听消息,并不烦难,不上半个月,李全就把张家那些或远或近的族人们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其中就包括了这幼儿的身世。 「老爷可还记得您的二堂伯父?」 张推官沉思了一下:「记得。」 不过是比较远的亲戚了,张推官举业有成,早便离乡,多年来在各地辗转,和这位二堂伯父家几乎再无来往,所以需要想一下才能想起来。 「不过我依稀记得,二堂伯父家的人丁似乎也不兴旺吧?」 「老爷所言不错,不过——」 李全便继续说起来,原来那位二堂伯父虽只有一个独子,独子又只得一个儿子——便是这幼儿,但独子却甚是糊涂,在媳妇有孕期间,不知怎么同隔壁街上的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勾搭上了,而后在家大闹,要把媳妇休掉,另娶那寡妇为妻。 媳妇并没犯错,且肚子里还怀着张家的种,二堂伯父如何能答应,为此闹腾了年把,直到媳妇把怀的孩子生下来,孩子满了周岁,这独子也没转圜,还是咬定了要休妻另娶。此时媳妇心已冷得透透的了,因丈夫太过混账,连带着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淡漠了,于某天乘着家里没人,把能卷的细软一卷而去,直接孤身逃往外地去了。 二堂伯父家老俩口原就被独子气得不轻,再经此一事,年迈老人受不住打击,勉强再撑得年余,接二连三地撒手离了世。此时这独子算是能当家作主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百日内把寡妇娶过了门,寡妇看前头人留下的幼儿不顺眼,怂恿独子想个法子把这幼儿弄走,说养个他二人的亲生孩儿岂不是好。独子记恨幼儿母亲卷钱而去,再加上耳根子本也软,竟真的听信了。 总算他还有最后一分良心,没听寡妇所言随便把幼儿往荒郊野外一丢,而是寻了座寺庙,为着这二年的事,他家在应城/的名声已是臭不可闻了,未免再被人戳断脊梁骨,独子特往城外山里去寻的庙,好避人耳目。 不知是不是善恶有报,独子偷偷把幼儿丢弃到庙门口后,下山途中失了脚,跌下座土坡,头恰恰撞在一颗大石头上,当场毙命。砍柴的樵夫发现了他的尸首,往县衙里去报案,去抬尸的捕快认出了独子的身份,回来往他家去报信,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此时发现他家那个可怜的小幼儿不见了,人都以为是寡妇谋害了,捕快要拉寡妇去上堂,寡妇吃不住吓,才把实话招了,引得众人纷纷唾骂不已。 第57章 但骂归骂,这幼儿娘卷钱跑了,爹摔死了,后娘寡妇咬死了把幼儿送去庙里是独子在世时的意思,她不能违背,张家老族长出了面压她,说她不把孩子接回来的话,不配为张家妇,要休她出族。寡妇的名声已经没法再坏了,她不接回孩子在应城万万无法存身,可要接回,男人都摔死了,她绝不愿意独立抚养一个和她毫无血缘的小崽子,于是走投无路下,居然学了幼儿生母,也收拾了东西跑了。 这下就糟了,独子家被席卷了两回,算是连个完整的瓢盆都找不出来了,孩子即便回来,又怎么生活?族人们替他说句话出个头是可以的,真要出钱出力把他弄回自己家里养,那付出太大了,也都不愿意。 幼儿就只好继续呆在庙里了。 …… 李全一口气说到这里,在张推官的示意下,自己欠身倒了杯茶,一气喝完,缓了口气,唏嘘着道:「我打听到的时候,这孩子在庙里已呆了有大半年了。」 张推官算了算时间,觉得有些不对,打量了一下怀里的幼儿:「这孩子几岁了?」 「三岁半了。」李全回道,「这孩子爹娘都混账,没好生养他,到庙里还好些,只是没荤食吃,所以他显得小,乍一打眼,我也没看出他这么大了。」 张推官怜惜地叹了口气,摸摸幼儿的脸,柔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幼儿见他说话,倒是看向他,但是不出声。 张推官从见他就没听他出过一声,要说见了生人害怕吧,他又不哭不闹。不由疑问地望向李全:「他可是有什么——?」 李全忙道:「老爷放心,是个健全的孩子,我在庙里听师傅教他念经,他能跟着一句一句学,口齿没问题的,头脑也清楚。现在是才到生地方,他惊恐着才这样。我在船上逗他说话时,他还肯说的。」 张推官点点头:「这便好。我离乡多年,不知族里竟出了丢弃亲子的畜生,跌死了算是他的报应。」他说着有些动气,他想一个儿子多年不可得,别人有了却竟然随便丢掉。 平了一下气息,他才又道,「即便这孩子有什么也无事,总是我们张家的人,我这里缺不了他一口饭吃。」 李全笑道:「老爷仁慈,我正是想着这一点,跟老族长说了后,才直接把人带回来了。老爷若觉得他不足以接承家业,再往应城去另挑一个也行,我临走时才说了替老爷挑选嗣子的事,愿意的人多着呢,船都开了,还有人追上来要找我。」 张推官沉吟片刻,同那幼儿呆愣的黑眼珠对上,心立时软了,道:「你既然说他健全,那便不用了,聪慧有则更好,无则也没什么,他年纪小,我从小教起,品行上正直才是重要的。」 李全道:「老爷说的是,这孩子的近亲都没了,老爷过继了他,免了日后的许多啰嗦,老爷若看着他满意,只要往老族长那里补一份过继文书就行了,我和老族长都说好了——对了,这孩子祖父在时,给他起过一个宝哥儿的小名,但他未记事时,祖父就去了,他爹一心念着寡妇,提起他来都是混叫,所以他自己不认得这个小名,都不知是叫他。庙里的师傅因是在庙门前的松树下捡了他,按辈分,给他起了个觉松的法名,他倒是肯认这个。」 「认得以后也不能叫了。」张推官摇摇头,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你这件事办得很好,奔波一路,着实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放你两日假。我抱着孩子去后院,看看起个什么新名字好。」 李全知道他是要抱去与钟氏看,便笑应了,起身退出。 他们关在屋里说了这么好一会的话,李全抱孩子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张宅了,不过因张推官此前从未流露出要另选嗣子的意思,众人皆没朝那个方向想——有亲侄子在,过继别人的做什么呢? 便都一致以为是李全在外面的风流账,二房两口子听了,也没往心里去,他们且正忙着自己的事呢。 东院。 钟氏正看丫头安排晚饭,忽见张推官抱着个小小和尚进来,她是知道李全往应城去寻访嗣子的,但一时亦没反应过来,诧异道:「老爷,这是哪来的孩子——呦,怎么鞋袜都没穿。」 她女人家,到底细心些,一眼就见到幼儿赤着的脚了,她一说,张推官才发觉,低头看了一眼,道:「大概他的鞋脏了,李全赶着回来,路上不好买就罢了。如今这个天气,几日不穿倒也无妨,你在家里找找,若有萱儿小时候的鞋,先拿来与他凑合一下。我记得月朗会做鞋,明日就替他做起来,再有他的小衣裳之类,也做几身。」 「萱儿小时候都是绣鞋,这是个男娃儿,怎么好穿,去隔壁光哥儿那里找一找还差不多——」钟氏笑着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了,目光一下紧盯到幼儿脸上,颤声道,「老爷?」 屋里没有外人,只有风清月朗两个心腹丫头在,张推官笑着点头:「李全从老家抱来的,他父母都已不在,从今往后,就是你我的孩儿了。」 这话一说,风清月朗两个都放下了碗碟,欢喜地伸长了脖子望过来。 幼儿光着头,那圆溜溜的大脑袋就最为醒目,风清夸道:「一看就是个聪明哥儿!」 「可不是!对了,我去表少爷那里寻一寻,看可有合适的小鞋子。」月朗一边附和,一边甩手忙出去了。 「太太,你抱一抱。「张推官理解钟氏心情,主动把幼儿递向了她。 第58章 钟氏抹了下已经湿掉的眼角,忙伸手把幼儿接了过来,她抱孩子更为熟练,幼儿又不重,她一手就抱稳了,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脚,简直爱不释手,目光也片刻都移不开来。 张推官在一旁坐下,含笑看着,顺便把孩子的来历说了说。 钟氏听得十分生气:「真是一对畜生——这孩子的生母也太狠心了些。」 不过她也能理解一点孩子生母所嫁非人的痛苦之处,所以只埋怨了一句就罢了,转而哄幼儿道:「好宝贝,往后你跟着娘,再也不用吃苦头了。」 她角色转换得倒快,张推官听得失笑,目光十分柔和地望着妻子和新得的嗣子。 钟氏哄了一刻,想起来问幼儿的名字,张推官抱着幼儿往后院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已有了腹案,道:「这孩子在生身父母上皆无缘分,不必再提,他能活到如今,却是多亏了庙里的和尚师傅,他被丢弃在松树下,和尚给他起了个法名叫觉松;这法名自然再不作数,但这‘松’字倒是个好字——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既可明志,又暗合他的来历,不如就按他的辈分,起名叫做张良松罢,小名就唤他做松哥儿。」 钟氏粗通文墨,听了也觉得好,便道:「就依老爷的,松字是跟佛前结下的缘法,留着这个字,佛祖有灵,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再寻不到比这更合适的了。」 他们这里商议定了,月朗也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抱着两双半旧的小鞋子,旁边还跟着一个叶明光。 钟氏见了,满面是笑地招呼他:「光哥儿,来瞧瞧,这是你的三表弟。」 叶明光皱皱鼻子:「这么小。」 月朗问他要鞋子时跟他解释了一句,他知道孩子是才抱养来的,也不多问,好奇地走到钟氏面前凑上去看,踮起脚跟摸摸幼儿的光头,道:「大舅母,他怎么一根头发也没有。」 钟氏笑道:「长一阵子就有了。」 候到月朗把鞋子替幼儿穿上,钟氏仍旧不放他下来,抱着他一起入座用饭。 叶明光嘴上嫌他太小,心里其实自然地有种应该要照顾比他小的小孩子的念头,月朗布菜,把一个鸡腿夹给他,他就把鸡腿拿起来放到幼儿嘴边去喂他。 幼儿闻到喷香的肉香,他吃了大半年素了,原来在家时,打祖父母过世后也没吃过什么像样东西,哪里经得起这个诱惑,便做出了进张宅以来第一个主动的动作——把光脑袋一探,啊呜一口去咬那鸡腿,他一口小乳牙倒是出得差不多了,但气力不够,只在鸡腿上留下了半圈浅浅的牙印,却是咬不下来。 逗得张推官和钟氏都笑了,张推官喜他终于露出了点活泼劲儿,就把鸡腿从叶明光手里接过去要撕开了喂他,钟氏忽想起来:「不成,松哥儿吃了这么久素,他小孩儿肠胃弱,一下碰触大荤,恐怕难以克化,要生出病来。」 张推官听着有理,只得罢了,把鸡腿还给了叶明光,新出炉的松哥儿很不舍得,虽则还不出声,黑眼珠却是专注地跟着那鸡腿一路转动。 钟氏又不忍起来,想了想,吩咐月朗道:「你去厨房看一看,还有剩余的鸡肉没有,煮一碗青菜鸡丝粥来,鸡丝少放一点,有个鲜味就行了,循序渐进地来。」 月朗答应着去了。 她这一去厨房,碰上了也在厨房拿饭的二房丫头春草,春草听她跟厨娘说的话奇怪,就探问了一句,月朗懒得理她,随口敷衍过去了。 春草不敢惹大房的丫头,听她不肯说,也不敢追问,只回去摆饭时顺口和马氏说了。 马氏听出不对来了:「怎么,那小和尚还留在东院?」 不然长房的饭食比二房先拿走,也没听说谁生病,怎么又兴出单独熬粥来。 春草摇头道:「奴婢不知道,问月朗姐姐,月朗姐姐没说。」 马氏白她一眼:「要你有什么用,嘴边的一句话也打听不来。」 春草缩了缩脖子,张芬从里间走出来,道:「娘,你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如今我的事才最要紧。」 马氏见她便笑了:「不错,我的儿,还是你争气,不用求这个求那个的,现成把事成了。」 原来大约两个月前,张芬打苏长越的主意没打成,敲好一气门,人都没见着,臊头臊脸回来了,那之后苏长越住回了客栈,她更没机会,没几天一对新人就往安陆完礼去了。 张芬的终身悬回了半空,马氏怂恿了张兴志再去寻张推官,张推官不但不理,还只是冷笑,态度比先差了几倍不只,张兴志心里也虚着,不敢和做官的哥哥怎么样,只得回来了。 马氏急躁得天天寻隙骂人之际,却是天无绝人之路,曾被马氏骂过「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甘修杰有个妻弟,名叫高志柏,和他一样丧了妻,这高志柏不知怎么听说了张芬曾「拒绝」过甘修杰的求亲,落榜还乡后,竟私下托了人求上门来了。 高志柏心胸狭窄,和姐夫一向不怎么对付,年初放榜,甘修杰榜上有名还被吏部侍郎选为快婿,他却只能黯然返家,这对比之下,他更为嫉恨甘修杰,挖空心思想压甘修杰一头。不知他的脑回路怎么转的,总之他认为张芬看不上甘修杰,拒绝了他;那他要是能娶张芬的话,甘修杰求而不得的女子到了他手里,他岂不是就比甘修杰高了一筹? 第59章 二房是不知道他这些不可说的心思,从二房的立场来说,张芬的年纪真是拖无可拖了,而张推官又撒了手再不愿管,在此一天比一天要命的形势下,能有个举人来求亲真可谓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虽然高志柏的条件和先前甘修杰一样,都是丧妻娶填房,但张芬又哪里还有再挑拣的资本? 还能捡着个举人就是她撞大运了,虽然高志柏这科没中,但说不定他下科就中了呢?甘修杰能中,他中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嘛。 这下二房可不敢跟人放什么「再说」的话了,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这两日就忙着在家清点张芬的嫁妆,最重要的是琢磨着怎么能从张推官那敲一笔出来。 张兴志对此并不怎么发愁:「你怕什么,都不要大哥费心给芬儿寻人家了,只添一笔嫁妆,不过一句话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看在良翰良勇的面子上,大哥也不会小气的。」 马氏敏感些:「你想得美,我却觉得,大伯这几年待我们是一年不比一年了,提过继的事,他也总含糊着,你天天只晓得吃酒玩耍,都不上点心,要是出了意外,我看你怎么办。」 「能出什么意外。」张兴志不以为然地嗤笑,「除非大哥这会儿开了窍,往外收两个好生养的丫头来,他这个年纪,想生的话也还能生。不过大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个婆妈,为着当初进学时沾了他岳父家的光,这么多年都没好意思纳妾,有过一个丫头还卖了,现在又能有什么。大哥那份家业,迟早都是良翰良勇的。」 马氏还是不大安心:「还是早敲定了好,乘着这回芬儿出嫁,不如把过继的事一并操办了罢,以后我就安安心心等着给良翰带孙儿,再没得心焦了。」 「那你想定了,就过继良勇?」 马氏不情愿地道:「对!」 虽然仍是不甘心,但她也知道,把长子过继过去不太现实,再者也舍不得,暂且还是便宜那个贱人生的小崽子了。 张芬在旁听他们的话题歪了,忙道:「娘!」 马氏笑揽了她过来:「放心,你的事才在娘的心尖上,这一起提,也是为了你。若给你的添妆不称意,那过继的事上,我们也为难为难长房。明日你大伯休沐,正好找了他去说,管叫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张芬这才低了头,只是心中挥之不去的怅然,让她不怎么笑得出来。 月朗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替松哥儿临时整出了副适合孩子睡的铺盖,不过钟氏一直抱着他,临到睡时,也舍不得放过去,索性便直接带着他在床上睡下了。 松哥儿把一碗青菜鸡丝粥吃得干干净净,小娃儿家,肚子填饱了,别的心思就少了,他瘦瘦小小的一只,洗干净了躺在钟氏和张推官中间,没多大功夫就睡着了。 两个大人没这么快入睡,躺在枕上,低声交谈着。 钟氏问道:「老爷,这事预备什么时候在家里说开了?」 「就明日罢,李全抱着孩子光明正大地回来,并没瞒人,与其让别人胡乱猜疑,不如乘早明说。」 钟氏有些忧心地叹了口气:「唉,只怕二弟那里要不消停,老太爷也不知有没有话说。」 张推官未做事前会瞻前顾后,有个难以决断的小毛病,但已经做下,他就不会再犹豫后悔了,淡定道:「我们的孩儿,跟老太爷交代一声也罢了,和二房有多大关系。前儿汪府台给我透了句话,他也到了该动的时候了,派人往吏部里打听活动时,顺带替我问了问,大约我会被调往山西去。」 这是钟氏还不知晓的,声音不由高了点:「山西?」话出口觉得不对,忙小心地转头望了一眼松哥儿,见他还睡得好好的,放松了口气,重新压低了嗓音道,「去那么远?可知是哪个衙门?」 「山西提刑按察使司。」张推官低声道,「不出意外的话,升任按察佥事,只是还不知道届时分巡哪里。」 按察佥事是五品,张推官现是从六品,但他就职于应天府,直隶自与一般省份不同,他越级多升了一品半级的,并不为怪。且张推官现在的职位正与提刑按察使司对口,经他手初判的案件,杖刑以上都当送按察使司复核——不过南直隶情形特殊,不设按察使司,直接由金陵刑部取代了按察使司的职权,所以张推官直接向刑部负责,这又是实际工作中的不同了。 按察使司是实权部门,张推官能升这一步,算是稳扎稳打。 山西虽远,升官总是好事,钟氏就悄声笑道:「恭喜老爷高升。」 「朝廷敕书未下,还做不得十分准。不过,」张推官道,「不管任去何方,肯定不在金陵了,所以临去之前,不如把家里这些事都理清了,免得带去新任上,再叫人看笑话。」 至于此地,反正是要走了,就闹出来也无妨了。 「老爷定了主意,要把二房送回老家去?」 「我在金陵养了他们这些年,无论如何也算对得住他们了。老二已四十多的人,该回乡去自己置办一份家业了,难道还一辈子跟着我在任上胡混不成。」 钟氏作为长嫂,受了二房这些年的烦扰,心底早无一丝好感,只是她身子骨不争气,生不出男嗣来,自家总觉理亏,凡百事情都只得忍耐罢了。此时只有表示赞同的:「老爷这话是正理,是该劝着二房想法自己立起来才行。总像现在这样,以后如何了局。」 第60章 张推官应道:「嗯,天晚了,睡罢,养好了精神,明日还有的啰嗦。」 月朗守在外间,听得里面低低的说话声渐渐歇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把桌边的灯吹熄了。 翌日一早。 张推官和钟氏一起,抱着松哥儿去正院给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请安。 张老太爷今年已六十六岁,精力大不如前,知道了张推官从老家另行过继子嗣的事,虽然大为惊讶,但没多少气力动肝火,只是有点颤巍地道:「老大,你这事办的——怎么都不事先和我说一声,着实是鲁莽了些啊。」 张推官欠身道:「爹说的是,不过我是想着,爹年纪大了,当安享晚年才是,小辈们的事,就不劳烦爹费心了,所以我把该办的都办妥了,才来禀报一声。」 张老太太坐在一旁,插了一句:「老二家知道这事没有?」 张推官道:「还不知道,自然该先来禀报二老。」 张老太太挑着嘴角笑了笑,不着声了——反正她没得儿孙过继给张推官,那张推官要过继谁的,就和她不相干了。不过继二房的还好呢,张兴志就是捏着这一点,一个做弟弟的也如老封君一样跟到长兄任上,多年来给她添了不少堵。现在他梦碎了,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这亲生的两兄弟闹起来,才叫好看呢,她只管看戏就是。 张老太爷听到了就说:「唉,那老二可得生恼了。老大,你真不愿过继良勇啊?他是你嫡嫡亲的侄儿,照我的意思,总比外人亲些。」 张推官道:「爹,我想定了,老二只有两个儿子,子嗣也不算多,再过继给我,他膝下就只得一个良翰了,所以还是算了罢。松哥儿也是我们张家的血脉——松哥儿是我新起的名字,以后就这么叫了。他如今父母至亲俱无,到了我这里,我和太太都一见就喜欢,大约是天定的缘法,我想着就应当顺应天时,留下他来。」 张老太爷一听,人昨日傍晚才进的门,不过一夜功夫,名字都起好了,可见张推官心意已决,他在做官的大儿子身上原没多少掌控力,跟他也摆不出什么严父架势来,劝了两句见劝不转,就只得罢了,叹气道:「唉,你这么大年纪了,拿定了的事,我也不能强你,就随你去罢。松哥儿呢?过来我瞧瞧。」 张推官就走上前两步,把松哥儿放下来,小心地推着松哥儿自己往前再挪两步。 松哥儿仍旧呆愣,不过好在他不哭闹,看着五官也端正,是个齐全孩子,这就是以后张家的长子长孙了,张老太爷还是重视的,靠在高背椅里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喊丫头:「我那柜子里有个木盒里收着块镶玉的金锁,你去找出来,拿给哥儿。」 旁边有个丫头应声去了,张老太太坐在一边,也在打量松哥儿——她是被那句「父母至亲俱无」击中了心事,张兴文如今跟着张巧绸在平郡王府里,出息倒是尽有,可惜着了杀千刀的道,这一辈子子嗣上是不消想了,以后也只能走过继的路,这要是能过继个像松哥儿一样的,打不记事时养起,倒和亲生的没甚分别。 不过张兴文如今才二十出头,这么早就打过继的主意,人都知道他身有贵恙了,所以张老太太想一想,也就丢开了。 正各有各的心思间,二房的人也来请安了。 张家是后起之家,规矩粗疏,这请安制度执行得不那么严谨,几房人时来时不来的,来也不一定来齐,二房今早就只有张兴志两口子和张良勇来了。 张兴志不知末日将近,进门时正好碰见张老太爷弯下身子,把一把金灿灿的金锁塞给松哥儿,他还有心嚷一嗓子:「爹,你够偏心的,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不给我们良勇,倒背着人塞给外面的小崽子。」 张老太太抬了眼,嘲讽地哼笑一声:「什么外头的小崽子,老二,你往后说话可得仔细些,这是你大哥的嗣子,往后,是要传承张家家业的。」 马氏慢两步走在后面,闻言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哎呦」一声忙扶住了门框,顾不得踢疼了的脚尖,忙道:「老太太,你说什么?!」 张老太太两眼望天:「你听见什么,就是什么了。」 张兴志一肚皮算计一句没来得及倒出来,先当头挨了一闷棍,如同釜底被抽了薪,目光在张推官和松哥儿间来回乱转,脑子都停摆了:「大、大哥?!」 张推官并不怕他,但恐他乱嚷乱叫,吓着孩子,便冲钟氏道:「老太爷这里拜见过了,你先带孩子回去罢。」 钟氏心里有数,应一声,上前抱起松哥儿要往外走,马氏站在门边下意识要拦,钟氏沉下脸来:「二弟妹,你做什么?」 她温柔惯了的人,忽然变脸还是能让人吃一吓的,马氏就愣住了,钟氏不和她啰嗦,乘势绕过她就出了门,匆匆走了。 屋里张兴志这才回了神,大急,先指着张推官:「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话到一半想起来,一把把张良勇扯过来,带了他来原是想敲定过继事宜的,万没想到排位排了多年,居然先让别人把窝占了,张兴志又急又怒,「你干出这样事,让我们良勇怎么办!」 张推官稳稳地直视着他:「过去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罢,良勇有爹有娘,缺了什么不成?」 马氏也急了,顾不得害怕张推官,抢话道:「都这么多年了,早都说好了的,大伯做官的人,怎么能言而无信!」 第61章 张推官扫她一眼:「几时说好了的事,我怎么不晓得?二弟提过几回,我都没答应罢。」 马氏待要辩解,往回一细想,哑了:在过继一事上,张推官确不曾明确吐过口,他所做过最大的表态,也不过是在当年二房要举家来金陵时不曾反对而已,其后说起过继,很长一段时间内,二房自己内部都没达成统一意见,别说去和张推官说了。 再后来,张兴志等不下去,倒是找着张推官说过,但当时张推官认清二房人品,对此事已经十分犹豫,就不肯痛快应了,事情再度拖拉下来,直到如今,让个不知哪来的小崽子捡了便宜。 马氏想一想,心都痛得往下滴血了,她固然不愿意把张良勇过继出去,让他得这个便宜,可如今大房另择了人选,那一大笔家业叫别人占去,从此和二房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她更是不能忍受啊!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在家里内讧,同意把张良勇过继出去,说不定事早就成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马氏不能再出头了,她不过是弟媳妇,些许小事还能玩一玩赖,张推官不好跟她女流之辈计较,但碰上真章就没多少她的话语权了,她执意要闹,张推官能直接使人拖她出去。 所以她就只能奔着张兴志使劲:「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就让人这么拿你不当数?!」 不用她怂恿,张兴志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瞪着张推官道:「大哥,这不成,你白哄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就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完了?你怎么也得给我个交待才行!」 张推官见他这副死缠烂打的样子,失望已极,微微冷笑道:「我何曾哄过你?我供你一家在金陵吃喝至今,良翰良勇的读书进学皆是我在操持,难道我还供出错了不成,要我给你什么交待!」 张兴志窒了一下——万事绕不过一个理字,饶是他再不要脸,过不惑的人了,有手有脚的,硬挺着脖子说张推官就该养着他一房人,这个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声气就不得不软了一点下来:「大哥,是我说的太急了。不过良勇的事,我们先前便没说定十分准,也有七八分了,你现在放着亲侄儿不要,却去过继那外四路的小崽子,为的哪般?良勇打小在你眼跟前长起来,什么秉性脾气,你最清楚不过,便有什么不得你意的,他年纪也不大,过继到你膝下,你再好生教养他就是了,日后自然孝敬你,替你扛幡摔盆,传你的香火。大哥,你往常不也说,你待两个侄儿就和亲儿子差不多?」 他要提别的还好,偏提张良勇的秉性,张良勇现就站在一旁,他离了魏妈妈后,没人再拉偏架护短,他那种蛮横的脾气倒自己扳回来了点;但他同时缺了亲近人教导管束,也没人替他收拾,年纪说不大,其实也不很小了,比叶明光还大一岁,今年已经十二了,连个衣裳都穿不齐整,还吸着鼻涕,吸了好几下不晓得去擤掉,站也不好生站,塌着个肩膀,这副邋遢松散的样子,如何能入得了张推官的眼? 张推官看过他后,只有更绝了过继他的心思,道:「我以后也一样待良翰良勇如同我的亲子,他们要是举业上有出息,该有的花费我全包了,不消你耗费一分一毫。」 这个「如同」怎么比得上「就是」?张兴志在这点上可不糊涂,忙道:「既然这样,何不就过继了良勇去,你我兄弟,还分多少彼此。」 他说着看一眼张良勇,他自己如烂泥般,看儿子也看不出不对来,还觉得他怪壮实的,笑着接道,「大哥,你看你二侄子这身板,比叶家那小子可不强多了,以后包管给你生出一串大孙子来。」 「……」张推官只觉得跟他无话可说,他跟这个兄弟久已不在一个层次上了,绷着脸道,「不必歪缠了,我心意已定,就过继松哥儿。」 马氏急了,忍不住又抢着插话:「那不成——」 「还有,」张推官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把她扫得卡顿了一下,接着道,「眼看着我这一任就将满了,下一任不知去向何方,总之是不在金陵了,到时候,总不成你们再跟着我天南海北地跑。老二,你这把年纪,便不为自己想,也当为下一辈考虑,该回乡去操持一番自己的家业了。」 张兴志这一下的怔愣毫不逊于先前听到张推官要另行过继嗣子,傻道:「大哥,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太极是幸灾乐祸,她占着继母的名分,张推官横竖撵不得她,既有底气,便气定神闲地看笑话,撇着嘴笑道:「老二,你大哥说的也是,你有个好哥哥,养了你大半辈子,你剩的半辈子还要赖着他,他不能看着你饿死,只好依旧分你一碗饭吃。可你这几个儿女不能还这么着罢?你房头里没有一点生息,等我们这些上辈的人去了,难道让良翰良勇两个再赖着松哥儿?」 马氏急眼道:「老太太,你说什么呢!谁说我良翰就没出息,定要靠着那个现在话都说不齐整的小崽子了!」 张老太太呵呵一声:「既然良翰有出息,那你们就家去啊,在这里跟老大吵什么。你比我有福气,说不定良翰将来还能给你挣个诰命来呢。」 这个梦马氏未尝没有做过,但现在从张老太太嘴里说出来,却是讽刺得没了边,把马氏气得直喘气。 张兴志在原地发了一会呆,被张老太太的说话提醒了,想起上首还坐着两位长辈来,便不立时找着张推官,而是扑跪到张老太爷面前,扯着嗓子嚎道:「爹,爹你老人家睁开眼看看,大哥被那外来的小崽子迷了心,不但嫌弃了我们良勇,连兄弟都不想要了!居然要撵我们走!」 第62章 这要是个大孙子一扑一跪,张老太爷还能生出几分疼宠怜惜之心来,张兴志都这把年岁了,一嗓子嚎出来,声音又粗又浊,先把张老太爷吓了个哆嗦,然后才忙摆手道:「哎呦,老二,你快起来,便不同意你大哥的话,也好好说,哪有这么闹的。爹年纪大了,可经不起。」 张推官也沉声喝道:「老二,你动静小点,别唬着爹!再要这样,我们就出去说。」 出去哪还有什么说头?张兴志不情愿地收起了干嚎,恢复了正常说话:「爹,你别怨我,我实在是急了。那小崽子到底有什么好,良勇是我亲生的,和大哥只隔了一线血缘,怎么不比那小崽子靠得住?大哥不要便罢了,还要连我们一家人都撵走!」 他说着,爬起来把张良勇扯过来,拍着他的头道,「快跟你大伯说,以后你认了大伯做爹,一定好好孝敬他!」 他急切之下下手没了轻重,连着啪啪两下把张良勇拍懵了,他结巴着道:「我、我以后一定孝敬大伯。」 毫无气势。 马氏冲上来:「还叫什么大伯,叫爹!」 「慢着!」张推官断然喝止,目光凛然,逼视马氏道,「二弟妹,前几日衙前街生药铺子的刘嫂子上门来做过客罢?」 这刘嫂子便是上门来替高志柏探听口风的,打张家出过事后,门户上严谨了不少,凡有奇怪一点的访客门房上都会报与张推官知晓,所以有人来向张芬提亲之事,张推官是知道的,只是当时隐忍未语,现在才抛了出来。 马氏不知已经暴露,陡然被一问,脸就僵了,按说她找着张推官原也要说这件事,但被张推官主动先一步捅穿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不大妙了。 仓促间,她想不出合适的回话,只好先胡乱点了下头,应道:「是有这么回事。」 「为着芬儿的婚事罢。」拿回了说话的主动权,张推官重新安然下来,淡淡道,「虽说芬儿做过糊涂事,毕竟是我的侄女,她的终身,我不可听任,赶着也让人打听了一下高家。」 马氏不由被带着走了:「哦?那高家怎么样?」 「倒也是一户不错的人家,只是门风格外严厉了些,不过芬儿嫁过去,好生孝敬公婆,以后相夫教子,她自身行得正,也不必怕人家拿规矩量着她。」 听说门风严厉,马氏就犹豫了一下,她是没机会见识过像样人家的规矩,但想一想也知道,媳妇在内宅,压在顶上最大的一座山就是婆婆,摊上恶婆婆想为难媳妇,那不管是豪门的贵夫人,还是乡下的老太太,总能把媳妇整治得半死。 不过要是再错过高志柏,张芬又能再嫁给谁呢?她实在是没什么挑拣的本钱了。 马氏心中这个担心女儿受磋磨的念头不过一闪,就抛去一边了。试探着顺势往下说道:「大伯既然关心芬儿,那芬儿的妆奁上,也要指着大伯多帮衬帮衬了,我们不比大伯,养着三个孩子,又没个可靠进项,可吃力着呢。」 「自是应当。」 张推官答应得很痛快,但不等马氏高兴,他就继道,「不过我能力也菲薄,芬儿和良勇,只能顾得上一边,到底紧着谁,你们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和我说罢。」 马氏和张兴志面面相觑,同时在对方眼底读懂一个意思——张推官是准备好了的! 这个二选一的局面,他早都想好了,就等着他们撞上来了。 他们倒是都不想选,想兼得,可他们有什么筹码能和张推官谈? 靠耍赖?呵呵。 自己两手空空,拿不出东西来,就只能由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于马氏来说,张芬要是和张良翰摆在一起,那是张良翰的分量更重,她不会为了女儿的利益而让儿子让步;可张芬和张良勇摆到一起,那毫无疑问是张芬更为重要,张良勇改认了个更有权势的爹,与她能有多大好处?她要是张良勇的亲娘,他发达了还能记着给她些好处拉她一把,可她作为嫡母,平常待张良勇怎么样,马氏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就没正经拿他当个人看过,那还想着日后沾他的光?不倒过来踩她一脚就算好的了。 这个过继——不成就不成罢! 还是给女儿多争取点陪嫁重要。 马氏没多大功夫就做好了决定,咬着牙道:「大伯实在不想要良勇,看不上他,那就算了,只是我们芬儿,大伯可不能再亏待了。」 张兴志的想法却和她不同,张芬对他来说是女儿,是很快要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和儿子的前程相比?尤其他还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快活日子都寄在这个前程上,更不能同意了,当即就道:「不行,还是应当过继良勇,芬儿嫁的那户人家大哥都说不错了,想来缺不了她的衣食,陪嫁多点少点,能有多大关系。」 马氏怒瞪他:「你——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芬儿没副好陪嫁,到人家谁看得起她!」 眼看两口子又要起内讧,张推官不想浪费时间,出声纠正:「错了,我提良勇的意思,是你们带着良勇一道安生回老家去,至于过继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我有了松哥儿已经够了。」 马氏和张兴志在这一点上的利益倒是一致的,忙抢着都反对。 「一家骨肉,大哥怎么非要分离!」 「大伯这样做人,可太冷酷无情了些!」 第63章 张老太太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看,你们不想走也可以。等老大要任满了,腾出这官署来,后来的官儿住进来了,说不准人家肯留你们,你们接着住就是了。」 张兴志和马氏被嘲得脸色青紫,马氏恨得低咒:「这老贱妇!以为你儿女都攀高枝去了,我就不信那一对小短命鬼在外面能有好下场!」 发狠归发狠,到底声音压得低,只有自己能听见。 又吵嚷了一段时间,张推官认起真来,就是不肯松口,二房一家子靠人吃饭的米虫,能有什么能胁迫到张推官的,在张推官的软硬皆施之下,便有万般不甘心,最终也只能颓然认输了。 其后不过半个月功夫,张推官兑现了承诺,赠了妆奁送张芬出阁,她是为人填房,嫁娶程序相对没那么繁杂,再者也是不能不赶时间——她不赶着出嫁,候到张推官敕书下来调任离开,谁替她操办婚事?张家在金陵没有私宅,张推官一旦和继任交接,她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按照先前说好了的,此时二房也该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张兴志和马氏却还想多赖几日,张推官也不催,只道:「你们现在走,我还能分出几个人来送你们,一路打点,搬运行李;你们要拖,等我往新任去了,那就分不出人手来了,一应事宜,你们自便罢。」 这个话一出,二房再没办法,张兴志气恼他大哥无情,想翻脸吵一场,到底自家太废,没这个底气,只能去说道:「大哥,你可记得你说的话,良翰良勇要是有出息了,你千万拉拔他们一把啊!」 张推官痛快应承:「自然。」 再拖无可拖,二房于金陵荷花初绽的一日里,终于卷了包袱,万分依依不舍地离了这六朝脂粉地,如一场繁华梦醒,茫然地回去应城了。 通州。 跟朱家商船出行有个好处,他家在京里本有人手,提前接了信,知道船快到了,早几日就雇好了车在通州码头等,捎带着也替苏家雇了几辆,船靠岸时是傍晚时分,码头离着京城还有约半日的车程,这时候赶着去肯定来不及了,主事的遥遥见到朱家商船的招幡,便立即派人先一步在附近找了家大客栈定下。 通州码头是大运河在北方的终点,倚着京城之势,号称天下第一码头,风貌之繁华远胜出发时的安陆渡口,出得舱来,只见千帆云集,万舟齐聚,放眼再向远处,一轮落日缓缓沉坠,余晖映照得晚霞如锦,两相映衬,此情此景,堪称壮观。 珠华坐了快一个月的船,饶是坐得晕乎乎的,听到身边小荷的惊叹声,都不禁停了步,转头多看了两眼。 水边风大,一阵盛夏的晚风迎面吹来,拂开了她的帷纱。 码头边无数船只的其中一艘上,有个原本正站在船头,死命挥着一把金铰川扇满脸暴躁不耐烦的公子哥一下直了眼,不管不顾地往岸边的方向连踏出两大步,要不是旁边的小厮紧张地及时扯住了他,他能翻过船舷直接掉水里去。 虽然被救了,公子哥却并不开心,因为他被这一扯,踉跄着晃了好几下,待他站稳了重新抬头找寻时,岸上人流量太大,刚才的绝色美人如惊鸿一瞥,已经混入人群中找不到了。 气得他拿扇柄狠狠连敲了小厮几个爆栗。 小厮不敢躲,只好苦巴着脸受着。 这一段额外的短暂插曲珠华毫无所觉,她正一心想去到客栈里休息。 虽然她在船上不需做什么活,但这么久时间在江河上飘着,日夜晃荡,便是她不晕船,心理上也有点受不了的疲累感,迫切想念着脚踏实地,睡觉不用听见流水声的岸上生活。 苏长越怜惜她有点蔫蔫的,再看两个妹妹也不大精神,便让女眷们都先行上车去了客栈,他自己领着梁伯留在码头上看人搬运行李,到天色将黑时,才搬运清点完毕,一身大汗地进了客栈。 修整了一夜,隔日赶了个大早,苏家的几辆大车在前,朱家的货物紧随其后,一道往京城而去。 因货物多,车行不快,行了大半日,方顶着午后的烈烈骄阳望见了京城巍峨雄壮的城墙。押车的伙计们跟在车旁,早已挥汗如雨,见此不由精神一振,加快了一些脚步。 进城要过一道崇文门,崇文门是税关,凡携带货物的商家在此就要交税了。苏家都是自家行李,苏长越虽未正式授官,没有品级,但象征官员身份的告身已经从礼部领了,此刻拿出来,税官验过,客客气气地放了行。 苏长越没有就走,领着苏家诸人又等了片刻——这片刻就是人情了,那税官见他与随后的朱二爷相识,下头负责稽查的小吏便不怎么翻检货物,按照朱二爷提供的数据,大略核对了一下实物无误,就爽快开列税单,收了税放他们入了城。 朱二爷抹着汗过来道谢,苏长越没在明面上挑明拒绝接受他的干股,两方颜面仍在,同舟近一个月,多少结下两分香火情,此时两家不再同路,便说了两句话,在此告别,各自分道而去。 车又吱吱呀呀行了小半日,不知行过多少街道,珠华没来过京城,开始还挑帘往外打量,但她昨夜初在岸上睡,缺了那已经习惯的水面晃荡感,反而不怎么睡得着了,早起又连着赶路,没望几眼便困倦得不行,挨着苏长越的肩膀,迷迷糊糊打起盹去了。 车也是晃悠的,她不嫌车外人声喧闹,在这环境里倒能睡熟了,醒来时觉得车内光线昏暗不少,有微风习习,却是苏长越一手揽着她,一手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打扇。 第64章 珠华吓一跳,极是不好意思,忙挣出来,红着脸道:「你热了怎么不叫醒我。」 六月天里,她半边身子都贴在苏长越身上,车厢在日头下被蒸了这么久,饶是打着扇,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分开的时候,珠华能感觉到黏在一处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半湿了。 这样都不推开叫醒她,简直真爱啊。 珠华十分感动,忙抢过扇子呼呼用力给他扇了几下。 苏长越笑着由她,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道:「快到家了。」 「是吗?」珠华也凑过去看了看,天色已是黄昏,车子正拐入一条巷道,随着车轮往前滚动,道边建着从外观看差不多的一长排四合院,灰瓦青砖,门楣都不甚高大,但四四方方的格局看去十分规整,有的人家在前院搭了高高的葡萄架,此时葡萄藤爬了满架,浓荫如盖,隔着院墙都能见到一些绿影。 珠华不由问道:「我们家有葡萄架吗?这个天在架子下头乘凉最好。」 苏长越答道:「原是有的,我们返乡几年,无人打理,我去年来住时已经枯根了。你喜欢,今年这节气恐怕来不及了,等明天春天,买好苗回来插下,着意照料,当年就能爬上架了——架子倒是现成的,没拆。」 马车进了巷子,行到第六户人家时,前头梁伯疲惫而带着激动的声音响起来,招呼车夫停车,是苏家到了。 梁伯从怀里取出小心收藏着的钥匙,打开门上铁锁,把两扇门都推得大开,转头见到苏长越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他百感交集地抹了把眼角:「少爷,亏得你争气,老头子有生之年还能回来。」 他和老伴梁大娘都是京城人氏,更适应京城风土,只是无儿无女,兼且看着苏长越长大,舍不得他,当年方跟着一道扶灵去安陆了。 暮色已经四合,当下诸人一起动手,加紧开始往下搬运行李。 珠华在车上补了下眠,现在精神十分好,她留下力气媲美男丁的青叶帮着搬运一些车夫外男不便接触的包袱,带着余下的女眷们避开往内院去,一路孙姨娘指点着各处屋舍,简单说明了下原来各是什么用场。 苏家是个二进小院,占地不大,四合院的定式大致都差不多,走上一圈,珠华就大致心里有数了。 前后院一共约有二十间房,看着数目似乎不少,然而是包括了住房、书房、客房、下人房、厨房、杂屋、更所等等全部在内,用处一细分,就只是个刚刚好了,要是哪日远道来的客人多一些,都住不下,得去外面定客栈。 内院的主要屋所里,正房原住着苏父苏母,东厢小三间房住着苏婉苏娟两姐妹,西厢是孙姨娘,苏长越住在正房隔壁的耳房里,不过他稍大一点后就不住内院了,搬到了外院的倒座南房里,那也是个小三间,中间会客,左右各是书房和卧室,苏长越在京候考期间仍旧居于此处,没搬到后院正房里去。 也所以,正房里没有怎么收拾,京城风沙多,珠华进去看时,只见家具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这是肯定得清扫干净,重新布置的,苏长越这回不是孤身回来,他总不能带着珠华住外院去。 好在当年苏家出事,苏长越自己没谱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房屋长久空着不住人,东西特别容易朽坏,他便把家里的物件能变卖的变卖、能带走的都带走了,现在屋里几乎空荡荡的,只剩下土炕等几样大件,此刻只做洒扫的话,倒并不繁难。 东西厢房也是差不多的状况,梁大娘跟在旁边道:「大奶奶,这别处还可缓缓,厨房必得先收拾出来,不然这大热的天,一家人赶了这么远路回来,连个澡都洗不成,水也喝不上。」 珠华便点头:「大娘说得有理。」 她要指使小荷跟梁大娘去,梁大娘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在这家里有二十年了,样样都是熟透的,我一个去收拾就够了,这小大姐还是跟着奶奶罢。这屋子要收拾得能住人,奶奶使唤人的地方多着呢。」 对梁大娘来说,安陆虽不错,终究不如能回京终老故土,她的高兴之情一点也不逊于梁伯,也不嫌累,说着话,快手快脚地就去了。 珠华站在院中没有葡萄藤的空架子下想了片刻——她和苏长越肯定住正房,那孙姨娘再住西厢房就不对劲了,除非实在住不开,否则没有父亲已去,留下的父妾和成了年的长子住这么近的;苏婉苏娟两个再住东厢似乎也不好,具体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正房里住的若是苏父,那维持原有格局没有问题,换成苏长越,那就哪哪都有点怪了。 一时想不清楚,珠华索性也不想了,等苏长越闲了,再和他商量着决定好了。反正不管怎样,今晚是肯定怎么方便怎么先住下,大的修整至少得明天才能开展了。 她就捋起袖子,道:「那我们就先把屋子简单打扫一下吧,我和小荷在正房,大妹妹二妹妹收拾东厢,姨娘在西厢,总得除了尘,把这一晚上对付过去,别的明日再说,如何?」 诸人皆无异议,苏家拢共这么些人,珠华都带头自己动手干活了,旁人哪还好意思躲懒?要都不动,难道还等着苏长越搬完行李,再回来管里面这一摊子不成。 当下寻了几块干布扫帚等物,乘着天色还未全黑,各自忙碌打扫起来。 临到真的动手,珠华进屋细看,发现了一点不对——墙壁应该是重新粉刷过了,临近墙边落的白灰是新迹,不是那种日久失修灰蒙蒙的感觉,她先前远看时,因太阳下了山,屋内光线不好,又只是粗粗一眼扫过,便没有留心到。 第65章 打发小荷跑了一腿问苏长越,很快她喘着气回来道:「大爷说了,候考时他结识了两个同籍的同年,留他们在家里借住了一段时间,那两个同年放榜后不回家,一直留在京里,他赶着去迎娶奶奶,临走时便把钥匙留了一把给同年,请他们抽空看着匠人来粉刷了一遍,不过别的都没有动,等了奶奶来商量布置。」 珠华点头:「知道了,这省事多了。」 刷墙相对是个大工程,提前做了,放到现在正好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布置的话,只要往里填家具摆设,再把一些需修缮的边边角角整修一下就行了。 当下不再闲话,院落小有小的好处,众人一齐动手,及到掌灯时分,正院就差不多清扫干净了,前院的行李陆续运送进来,珠华捡着要用的铺盖等先铺陈上,举着灯绕着门窗转悠了一圈,发现原本银红百蝶穿花花样的窗纱已褪色得十分陈旧了,但因屋下有廊,挨不着风吹雨打,倒还没有破损。 小荷见到,放下手里的包袱走过来问:「奶奶,要把这纱揭了换掉吗?我们带了有天青色的蝉翼纱,我记得是竹枝花样的,正合这时节用,看了人心里清爽。」 南直隶是出了名的养桑种棉大户,各样新鲜的绫罗绸缎应有尽有,齐汇中心点金陵,珠华的嫁妆里很是备上了不少。 珠华摇摇头:「算了,明天再弄罢,这要换一片都得换了,不知弄到什么时辰去。晚上蚊虫多,弄完了还得赶蚊子——对了,艾草还有多的吗?屋里不能熏了,味太重,往这窗子底下再点一把罢。」 「有,这东西不值钱,十文钱能买一堆,大爷特命多买了些。」小荷说着出去拿艾草去了。 珠华想起来:「对了,你和青叶晚上怎么住?」 小荷带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哪里要奶奶替我们操心,我们在外间打个地铺就是了。」 珠华犹豫片刻:「好吧,那你们底下铺床被,别只顾贪凉了——」 「住旁边的耳房罢,那屋里有炕。」 苏长越走进来,接话,他的袖子卷了几折,露出半截线条劲瘦有力的手臂,腋下夹着个包袱,俊面微红,走进来时额角还在往下滚落汗珠,显是热得不轻。 珠华忙把灯放回桌面,找帕子给他。 她在家用的帕子都是松江细布裁的,没什么花样,只有帕角上小小绣着一点图纹,苏长越接到手里原没留意,擦了一把后要还给她时顿住了,把包袱放到桌上,抖开帕子,望着角上那歪歪扭扭的未知花朵,抽动嘴角笑了:「你绣的?」 珠华抢回来,似有若无地哼唧了一声,装傻不说话了。 这是最起初她练手时绣的,帕子用料小,一块布能裁百十张,女孩儿学绣时多是从帕子开始。她刚学时绣出来的东西就是一个「丑」字,完全拿不出去,但丢了又可惜,便只留在家里用了。叶明光不嫌弃她,分了点去,不过因量实在太多,用到现在仍是没有用完。 苏长越很肯给她留面子,问了一句就不说了,在屋里走了走,把各处看了一遍。 屋子里外皆是闻着微微辛辣的艾草味,地上泼了水,仔细洒扫过,这个天气干得快,已只看得出一点水渍了,剩的几样桌椅家具都由头至尾擦得干干净净。炕上放了垫褥又铺了细竹席,软和又凉爽,顶上挂了一层纱帐,织着并蒂荷花图样,帐尾掖在席子下笼得好好的,炕头上依稀能望见头并头放着两个竹编凉枕。 珠华见他拿进来的包袱样子陌生,不似从安陆带来的,便扬声问他:「这是什么?」 苏长越从里间出来:「先前领回来的官服,我明日去翰林院时要穿。」 珠华不知庶吉士的官服长什么样,好奇地拆了布结,便见最上面摆着一顶乌纱帽,下面叠着袍服,抖开了一看,是一件青黑色圆领袍,通体素服,没有一般官员会有的补子,另还放着一根束腰用的乌角带。 官场新人穿这样呀。 珠华把袍服叠回去,道:「你明早就要去上值了?」 「不一定,我先去看看,把假销了,若无事,应该能早点回来。」 想到他要换官服,珠华挺新鲜的,和他笑道:「你明日起来叫我一声,我服侍你穿戴呀。」 苏长越嘴角微挑,抬眼瞥她一下:「只怕你起不来。」 珠华不服气:「谁说的,我可不赖床。」 她这世晚上没得消遣,一直是早起早睡,作息健康得不得了。 苏长越并不反驳,只是勾起的唇角却不放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梁大娘来了,喊小荷去厨房帮忙端饭,又站在门槛外笑道:「大爷,大奶奶,天太晚了,没处买菜,就下了些素面,我一个老姐妹在隔壁吴大人家帮佣,见我们回来,从后门给我送了些她自己腌的酱黄瓜来,倒是鲜香爽口,凑合着把这一顿对付过去罢。」 珠华笑应:「素面很好,天这么热,也不想吃那些荤的,大娘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老婆子分内的事。」 梁大娘说着,领着小荷走了,不一时端了好些碗面来,于是招呼着孙姨娘和苏婉苏娟一起,大家坐下来吃了回家来的第一顿饭。 虽然简单了些,不过诸人又热又累,此时便做出一桌金玉满堂来,也是没有胃口。很快吃完,拎了热水来沐浴过,各各关门闭户,终于消停安歇下来。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屋里仍旧飘着艾草的气味,幸而不算难闻,熄了灯,外头月色不错,隔着陈旧的雕花窗纱洒落进来,人在帐中,朦胧能望见对方的脸面。 珠华想起先前琢磨的事,侧头道:「对了,两个妹妹和孙姨娘还和我们住一个院里吗?我觉得不大妥当——不过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可以隔开。」 她怀揣巨款,其实有想过要不要另买座大点的宅院,但再一想,苏长越面上不显,然而心底是个极有刚性的人,这点从他在父母双亡后无人监督督促,全靠自己的毅力从举人一路考到进士就能看出来了,估计不会肯用她的嫁妆;而苏家也没窘迫到揭不开锅得她救济的地步,家产发还后,正经还有点家底,她提出这点就更没必要了,她对物质上的需求本来也不是很大,必得居华屋穿美衣才行,苏家虽不大,正常日居是够用的,所以细思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确实不大妥当,我也想过。」苏长越大约是忙碌一天累着了,掩口打了个哈欠,然后才道,「所以我打算让姨娘和妹妹都搬到后面的后罩房去。那一排房子原先建的时候没有,后来家里人口多了,隔壁几家也有这个问题,才一道去县衙改了契,把后墙拆了扩建,多加了一排房舍,原是下人住着,不过因那一排屋舍是后起的,梁柱之类倒比我们院里还新,朝向也和正房一致,把家具全换了修整一下,给姨娘和妹妹住并不委屈。」 那一排后罩房珠华只听说有厨房,便没绕过去看,不知是什么状况,听他说了便问:「三个人呢,再连上下人,够住吗?」 「够,一整排都是屋舍,不像我们旁边还有个穿廊向后连着占了位置。不过后面右墙上开了道小门,厨房在后面,原为方便送煤送菜,妹妹们住过去,需得把那门洞堵了,不能再由人进出了。」 他有主意就好办了,珠华便道:「好,我明天和姨娘妹妹说了,就着手找人来办。」 苏长越却转头阻止了她:「你别说,这件事由我来说。」 珠华不解地看他:「为什么?」 苏长越沉默了一下未答,珠华就明白过来了,孙姨娘不重要,但她才进门,就去让小姑子迁房,恐怕小姑子心里不舒服要对她有意见,由他这个长兄去说就没顾虑了。 「……」珠华挺稀奇地眨眼,道,「这些你也懂啊。」 苏长越失笑:「我又不笨,为什么不懂。」 很有道理,珠华无法反驳。 他没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她想一想,却不由无声傻笑起来。 两辈子没有被这么着想过,她真觉得她如果愿意,可以直接躺倒在苏长越的羽翼下,抱着嫁妆混完余生,一点脑子都不用动。 苏长越问她:「还有事要说吗?」 珠华以为他困了,忙道:「没了没了,我不吵你了,你快睡吧。」 她哄过一段时间叶明光睡觉,此时顺手也去他胸口上拍了拍。 然后被扣住,掀回来,按到细竹席上,跟着一具灼热的身体压了下来。 珠华毫无准备,目瞪口呆:「……你、你不是困了吗?」 刚才还听见他打哈欠来着,而且确实累了一天了啊! 她话音刚落,便朦胧望见他又打了哈欠,微微的吐息都撒在她的颈项间了。 但同时这么无间隙的距离里,她又不容错辨地感觉到他身体某处逐渐抖擞起来的状态。 珠华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又囧又好笑,推他:「你明明困了,怎么还想——」 「我就是想。」苏长越原来不想打哈欠的,没忍住,让她笑得也觉无奈,带点抱怨地道,「快一个月了。」 珠华知道他说的时间是什么意思,船舱的舱壁不过一层隔板,隔音效果几近于无,床也是轻便的,根本不能有大动作;珠华自己大概是身子年纪小,没有多少渴求,一般亲密些就满足了,苏长越却是正值青壮,刚成亲开荤没几天就不得不憋了这么久,说起来,珠华也觉得难为他了。 但她还是想笑。 没办法——就真的是太好笑了啊。 苏长越亲下来的时候她还笑得不行,又觉得他很可爱,在间隙里调笑道:「苏哥哥,你说——你要是在中途——睡过去——怎么办?」 她意志坚定,硬是分了几段把这句话说完了。 苏长越的手往下滑进她揉皱的衣襟里,用行动回答了她:「你试试。」 …… 清早。 苏长越撩起纱帐,站在床边叫她:「珠儿,你说起来服侍我穿衣的。」 被「试」完的珠华眼都睁不开,嘴唇微动,丢给他微弱的三个字:「自己穿……」 苏长越其实已经穿好衣服了,闻言闷笑一声,不再吵她,转身走了。 苏家的屋舍调整及修缮大约持续了半个月左右。 苏长越说了后,苏婉和苏娟对于要迁到后罩房去并没什么意见——因为她们本就不大乐意再住在东厢里共用一间堂屋,安陆老宅地方阔朗,她们这几年都是分开住,已经习惯了有自己独属的空间,完全按自己的喜好布置屋子。这一回来,又挤到一起去,都正觉得有点别扭。 后罩房起初建时是为了给下人住及放杂物,房舍便都是隔开了的,论地方比正院厢房要小些,苏婉苏娟各占了一屋,屋里分一明一暗两小间,两人牵着手去看了,开始有点遗憾,但随着添置的家具摆设一样样进去,房子一天比一天齐整,很有个闺阁绣房的样子了,便都开心起来,反盼着能早点搬进去。 第67章 安陆老宅的房子大是大,可是那时候家里没什么余钱,好些小姑娘喜欢的好看物件买不起,光大有什么用呢。 这半个月家里总有匠人来,珠华和苏婉苏娟都不便出去,珠华大半时间便关在屋里清点嫁妆,她那些嫁妆数量太多,大部分还在前院,她对着单子找能用上的,然后让青叶去拿过来。 苏婉苏娟两个没事,也会结伴过来寻她说话,珠华本身倒无所谓,但苏婉第二次撞见她在点数嫁妆之后,就不来了,她不来珠华还没觉得什么,但苏娟也没有再来就奇了——她的东西在屋里摆得满满当当,苏娟两回来都是满眼羡慕放光,还控制不住摸摸碰碰的,明显是个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现在还住在东厢里,抬抬脚就过来了,怎会舍得不来? 小荷机灵,往东厢送了一回点心,就有话来回了:「奶奶,大姑娘手里不是有上回买首饰剩的碎银么,她托了梁大娘,捡着门前有卖丝线绢花的婆子叫卖路过时,买了一大盒串珠和结实的丝线,哄着二姑娘在那里各串一副珠帘,预备着挂到新屋子里。因珠子是大姑娘出钱买的,二姑娘觉得得了便宜,就肯坐在那里一起串了。」 她说着要笑:「我看二姑娘的样子,有点怕珠子不够,大姑娘抢先串完了,她没得串,所以顾不上别的,一心就在屋里串帘子了。」 珠华听得也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道:「这两个丫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婉长得嫩,一副萌系孩子样,平时也心直口快不存心事似的,其实心里有数,行事也有谱,她觉着不好看嫂子清点嫁妆,就默默避开了,同时还想了办法把苏娟也给拘住。 苏娟平素倒似很能动心计,时不时要打点小主意,占姐姐的便宜,其实傻精傻精的,苏婉让着她时她才讨得着便宜,苏婉真要像个姐姐一样想管她了,一盒不值钱的便宜珠子就能摆布她跟着走了。 小荷道:「谁说不是呢,不知大姑娘是谁教的,我看孙姨娘明显对二姑娘更上心些,应该教导她更多,怎么倒把二姑娘教得还不如大姑娘聪明了。」 珠华扬眉问她:「难道孙姨娘是很聪明的人吗?」 小荷噗嗤一声笑了:「奶奶说的是。」 「似这样做娘的见识短浅,只有把孩子往更浅薄了教,还不如不教呢,天资够用的遇着事自己琢磨,倒能更像样些。」 珠华说着,放下单子,她今天在查点的是各色绸缎布匹,捡着夏日能用的让青叶搬了十来匹来,把一张黄花梨木桌堆得满满的,一眼望去五彩斑斓,十分耀目。 「两个姑娘在屋里串珠子串了有四五天了吧?成天坐那里也不好,请过来玩一会罢。」 小荷答应一声去了,两处离得极近,很快,苏婉苏娟就跟她后面进来了。 苏婉笑嘻嘻地:「嫂子,见你忙,我们就自己找了点事情做。你今日闲些了呀?」 珠华笑道:「我本来也没有多忙,在屋里没事做才算算账,现在正好算到料子了,让你们过来,挑两样喜欢的花色,做两身新衣裳穿。只是我手笨,做不好女红,等你们选好了,再费点事送外面请个好绣娘做去。」 其实小荷倒是会,不过做衣裳费时费力,要把这差事给她,加起来四身呢,她得有好一阵脱不开身做别的了。 苏娟从进来眼睛就粘在桌上移不开了,听得这话,更加发亮,抢道:「谢谢嫂子!」 苏婉一句推辞含在嘴里愣是没来得及吐出来,嘴巴嘟着,很是纠结地瞪了苏娟一眼。 珠华看她那表情萌萌的就想笑,坐在桌边向她招手:「行了,别客气了,我又不是外人,快过来挑罢,你是姐姐,先挑。」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没有她一天一身地换,两个小姑子却穿着旧衣在那里串珠子干活的,料子她既然有,那散一些不算什么,省得再去外面买。苏长越的至亲只有两个妹妹了,何必分得过于清楚,守财不是这样守的。 苏婉也正是爱俏的年纪,一桌新鲜料子堆着,她纠结不过片刻,也就高高兴兴地道了谢,认真上前挑起来了。 苏娟眼巴巴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桌上——她和苏婉的喜好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虽然一匹布做两身也够,但谁想和别人穿一样的呢,自然只有自己有才最好了。 虽然着急,她也未敢出声争抢,被先前的簪子事件教训了一回,苏娟谈不上吃一堑长一智,起码的眉高眼低还是知道了点,珠华和孙姨娘苏婉都不一样,不会惯着她,也不会让着她,拿定了的主意坚持了就是不改,她找孙姨娘求救也没用,碰了回壁,她总算知道憋着点了。 不管怎样,总还是能白得两身衣裳,她要是耍赖把新嫂子惹翻了,那可能一身都没她的份了。 苏婉绕着桌子打转,转了好一会后,选了一匹海棠红妆花缎,一匹碧色折枝葡萄绢;苏娟见了心下不由失望,因为她也看中了那匹海棠红的缎子,不过再一看,自己第二喜欢和第三喜欢的料子都还在,便又安慰了些,老老实实地跟着把挑了出来。 苏婉此时想起来道:「嫂子,不用往外头去找人做,我和妹妹都会。只是我们裁剪上还学得不怎么好,但姨娘很会这个,请姨娘帮着裁一下就行了。」 「你们这么能干啊?」珠华略汗颜,她还逗留在往帕子上绣花的水平,制衣这个层次的女红,离着她太遥远了。 第68章 也可见苏家过去几年不容易了。 苏婉摆出很会过日子的神色道:「其实没有,我的手艺挺一般的,不过可以自己做的,就不用去外面浪费钱了。」 珠华的汗颜转成了心酸了,道:「现在家里好了,不用这么省了。做衣裳不容易,你们别把手戳坏了,还是拿出去让人做罢。」 苏婉眼睛睁得水汪汪地道:「嫂子,你可真好呀。」 「大奶奶,我看大姑娘先说的是,用不着花这个钱,我来做就行了。」 一嗓子从门外插话进来,却是孙姨娘来了。 这几日后罩房修缮添物,来的人员复杂,皆是陌生外男,苏长越已在翰林院正式上值,白日不在家,主要由梁伯老两口在监管;孙姨娘年纪大了,又是妾,相对没那么受拘束,她很上心这事,便也时不时往后罩房去,看着匠人不要偷奸耍滑,这是才又去了一趟,回来时听到正房里热闹的说话声,就便听了一耳朵,听出端倪后,便忙自告奋勇进去了。 天一日比一日热,她在外跑了一圈,脸膛都是通红的,拿帕子擦着汗珠,倒是满面笑容:「这个活计我熟,在安陆时,两个姑娘的衣裳都是我买了布做的,到她们大一点时才教了一些,让她们学着做了。奶奶放心,我保管做得又合身又漂亮,不费了这料子。」 她主动要请缨,珠华不犯着拦她,就道:「那有劳姨娘了。」 「不值什么。」孙姨态度很热情地道,说着话接过了苏娟手里的料子,翻看着好似自语在道,「这一匹做一件应该富余了些,不过做两件又应该不够——」 珠华还在奇怪她怎么给自己揽了活干还这么高兴,就听苏娟道:「姨娘,怎么不够了,你以前买一匹布都是能给我和姐姐各做一件的。」 「……」孙姨娘脸僵了,瞪蠢女儿一眼,口气硬直地道,「那是你们小时候,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够。」 她口气不好,苏娟便不服,反驳道:「哪里有多小了,前年还做着呢——」 她声音小下去了,因为终于发现自己拆了孙姨娘的台。 珠华手臂撑在桌边,扶着额头,忍了忍,没忍住,索性也就直接笑了出来。 孙姨娘这是欺她不懂制衣,想把多余出的衣料昧下,没想苏娟未解其意——其实她根本没想要剩下的料子,讲好了送人的,难道让苏婉苏娟裁完了再把余料给她送回来?便能再做出一件来她也犯不着要,这是一个处事态度的问题。 如孙姨娘和苏娟这样,算是在她面前演示了一遍什么叫做「上不得台面」。 孙姨娘让她笑得脸庞更红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有些事半遮半掩尽可以试试,如先前,珠华要不肯放手余下的料子,那她还回去就是了,可让苏娟没轻没重地一闹,直接把她那些小心眼揭穿,那就难看极了。 僵在这里不是个事,珠华笑几声就停了,孙姨娘就是这么个人,便是把她的脸面下完,终究于她也没什么意思。 她抬了头道:「我给了妹妹就是妹妹的了,剩的随便妹妹爱做个什么,若缺什么配的,可以再来和我说。」 孙姨娘松了口气,胡乱说一声:「我这就做去。」 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珠华再望一眼苏娟,暗叹着摇了摇头:这个小姑子说没心眼都是好听了的,简直就是个缺心眼,还该教一教,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她走出去总也是苏家人呀。 小姑子的教养问题暂且搁到一边,初回京里,家事繁多,大致整好宅子,各自住进新屋子后,下一个问题就是添人。 珠华贴身伺候的暂时不需要,小荷和青叶两个一个使心,一个使力,配合得刚刚好。不过这两个丫头也都十六七了,要不了几年,总得出去嫁人,所以需得添两个小丫头来,一面放在院子里做些杂事帮手,一面跟在小荷和青叶后面学些规矩手艺,考虑到她们是接班用,现在的年纪就不能太大了,十岁上下最好。 小荷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珠华很有点犹豫——这是货真价实的童工啊,张家也有这么小的丫头,不过并不在她的院里,她感觉没这么直观。 但再一想,这年头能活到买儿卖女的人家,要么穷极了,要么做爹娘的混账极了,她把小孩子买了来,好歹给吃饱穿暖,也不会让人打骂,比落到那些苛刻人家乃至脏地方总好多了,便又定了心。 再来是苏婉苏娟,各需至少添一个丫头,她们三五年内都差不多该出嫁了,不出意外,此时添的丫头将来就跟着一道陪嫁去了,所以必得挑好的才行。 再有苏长越,他似乎也该要买一个小厮伺候笔墨? 「我现在用不着小厮,以后如果需要再说罢。倒是应该添一个跟着梁伯去,他年纪大了,有些粗活做起来吃力,给他找个帮着,平日看家守户,我也放心些。」 「嗯,那还有姨娘,她添一个是肯定够了,一、二——」珠华算了算,道,「一共就是六个了,可得好好选一选了。」 莫看添的人不少,签死契的买卖法加起来都上不了百两,也就够给姑娘们买一回首饰的,底层百姓人命之潦草,可见一斑了。她要穿到那样人家,才是真地狱模式了。 苏长越对挑人是简单直接的当家人想法:「先买了回来使着,不好再重新买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一眼就定能看准了人的。」 第69章 他说话的时候刚从外面回来,官服还没脱,青叶在厨房帮梁大娘,小荷去打水给他洗手去了,屋里没有别人在,珠华觉得他穿官服格外英俊,很是被迷倒了一下,顺口撩道:「谁说的,我当初一眼看准了你,可再没有变过。」 她说完觉出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背朝着他,假装要去倒茶,苏长越一下笑了,隔着两三步距离伸长了手臂,从后面勾住她的腰,微矮了身,把头搁她肩膀上,冲她耳朵吹热气:「那你昨晚说不要。」 「……」珠华努力板着脸道,「因为我还小。」消受不起夜夜笙歌好嘛。她把这句含糊隐了不说,跟着又认真微侧了脸和他道,「我说不准还能长高点呢,要保持足够的睡眠才好。」 苏长越趴她肩上直笑,道:「嗯,你还能长高。」 他一听就是哄孩子的口气,珠华要白眼他,先叫他勾着下巴亲了一口,而后他就若无其事退开去了,道:「下人你看着挑罢,我接下来一阵要忙了,白日不能在家,下值也会晚些。梁伯是京城本地人,虽然离京几年,那些老街坊他都还熟悉,知道哪里的牙人靠谱。我和他说了,明后日让带一批过来,你领着妹妹们挑一下,若拿不定主意,可以让梁伯和大娘帮着你一些。」 珠华的注意力让他前半段吸引住了,扭头道:「你如今在翰林院不是习学吗?怎么会要忙了?」 「翰林院预备要编修先帝实录——」 珠华惊讶极了,一听就忍不住打断了他:「你可以做这个?」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由官方出面主管的编书是件非常高大上的差事,给先帝编实录就更加是金光闪闪了——所谓实录就是按年月日,将皇帝在位期间时所发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一应实事,整理记载留存下来,期间也会包括亡殁臣工的传记,一般都是新皇继位后,择史官词臣为先帝修,工作量视先帝在位时间而不等,如在位二三十年的,那修上几年也是寻常事。 这个差事因为极为清贵,通常为翰林院所垄断,别说外臣了,连别部门的京官都染指不得。皇帝也不敢乱指派人,给自己老子修实录,把那些不懂门道的人塞进来,要出了错,那少说得遗笑个百年了。 所以苏长越能接触到这件事,他所处的部门是对的,但翰林院本身人才济济,集中了历届科举最顶尖的科考名次,苏长越只是才进去习学的庶吉士而已,别说品级,他现在连编制都没有,得多大的运道才能挤进修实录的上差里啊? 「不能。」苏长越干脆回答了她。 虽然是意料之中,珠华也难免失望:「哦——那你的意思是?」 虽然先帝不是个好玩意儿,但他死后这项差事是个极难能攒到的资历,就是翰林院的老大翰林学士也不一定在任期间就肯定能参与到——要修这个实录,起码,得死个皇帝吧?哪就有这么巧的事呢。 「只是秦学士看到了我的字,觉得我字写得不错,所以让我跟着他打打下手而已,实录这样每个字都需慎重斟酌的典录,轮不到我多话。」 「那是让你跟着誊抄?」 苏长越点头:「大概吧,秦学士才和我说了,我现在也不大清楚。」 「那也不错啊。」珠华又开心起来,这等于能从头跟着理一遍一个皇帝任期内的施政,对于新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见习机会,哪怕只是在旁做个摆设也是很划算的。 她就道:「你安心去忙,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有我呢。」 苏长越道:「你也别急,慢慢来,等家里都收拾好了,可以请我两个相熟的同年一家上门来坐坐,有一个也是才成了亲的,你在京里认识些人,慢慢就习惯起来了。」 珠华笑眯眯应:「嗯。」 两个有商有量地说完,用饭安歇不提。 及到隔天,苏长越一早出了门,梁伯来问了,知道珠华无事,便去和那牙人说了,带了一批丫头小子来。 一下至少选六个,是笔大买卖了,做牙人的蔡婆子很上心,基本把家里能带来的人丁全带来了,分了前后院,梁伯在前院选小厮,他人老见识多,说不定比珠华看人还准,珠华便全放权与了他,让他自选。至于丫头则由蔡婆子领着,进了后院,高高低低在院子里站了三排,让珠华挑选。 自己家里见人,珠华犯不着遮挡什么,于是她从屋里一出来,就把蔡婆子震了一震——苏家虽然已经整修过,面积摆在这里,就是寻常官吏人家而已,屋舍整洁有致,摆着不少新鲜花草,显得很有生活情趣,但并不华贵。 从这样相对普通的屋舍里走出这等美人,蔡婆子刹那之间,以她稀薄的文化水平想出了一个相对复杂的成语——蓬荜生辉! 小荷去后罩房请了苏婉苏娟来,孙姨娘上回丢了人,躲了几天,此时算是风头过去,放下做到一半的衣裳,忙忙跟着一道来了。 「奶奶,」蔡婆子不禁把声气放低了些,上前两步蹲身行了礼,陪着笑道,「老婆子手里的人都在这里了,都是手续齐备在官府备了案的,请奶奶放心。」 珠华向她点点头,转向苏婉道:「大妹妹,你心里可有谱,偏好什么样的?正巧中人在此,可以介绍一二。」 苏婉略呆,她小时候是有丫头的,然而那时她还未满十岁,懂得什么,都是苏母挑好了来服侍她,此时被问,拧着眉想了想,想不出个头绪,就撒娇道:「嫂子,我也不知道,嫂子帮我挑罢。」 第70章 苏娟把人都看了一圈,更是茫然不知所以,也只好求助地看珠华。 珠华先有准备,见此便道:「这样,十二到十六岁的,站到最前排来。」 这个年龄限制是比着苏婉苏娟的年纪来的,更小或者更大的,就都不合适了。 三排小姑娘们起了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在蔡婆子的训斥下,前排的人选终于稳定下来,一共有六个人。 这些小姑娘们到买家之前都用力洗刷了一番,穿着差不多样式的半旧衣衫,一眼望去,独有排在左起第二的一个蓝衣丫头格外不同,大概十五六的年纪,肌肤白皙,发泽油亮,站姿端正中虽也带着些拘谨,但和其他那些努力站直了仍显得缩头缩脑的同伴们相比,已然是十分有规矩了。 蔡婆子留意到珠华的目光所在,忙道:「这丫头叫惠香,和那些乡下的毛丫头大不一样,乃是忠安伯府里出来的。奶奶想,那样门第里出来的规矩,还有错的吗?她十分聪慧,认得不少字,还会算家用账,原来跟在伯府伯夫人出的嫡姑娘身边专管四时衣裳的,十分得力。到我这里一个月了,平素也帮着我做了不少事,听说是奶奶家要挑人,我才舍得带她来了。」 孙姨娘眼睛亮了,她是很羡慕那些高门大户的,只是没得门路钻营上去,这要能得个伯府的丫头放到女儿身边,提点着女儿,让女儿也知道些豪门的规矩秘事,可不是好吗? 珠华疑问扬眉:「这样大户人家姑娘的贴身使女,怎么会流落出来?」 且不说这丫头看着还没到配人的年纪,就算到了,一般也是内部解决,或是主家给备份添妆好好发送出来;会重新进入买卖流程的,只有犯了错的才是这个遭遇,比如当初发卖红樱那样。 一语把孙姨娘的热心肠问冷了些,忙跟着望向蔡婆子。 蔡婆子笑道:「奶奶才进京,对京里的一些事大约还没来得及打听。这桩是四月末才出的,忠安伯府被查出来包揽讼事、抢占民田及放印子钱等好几桩了不得的罪过,万岁爷发了怒,一道圣旨下来,把伯府抄了家,夺了爵位,爷们成了年的全流放去了边关,成百的奴仆全部经官发卖——这惠香就是老婆子从人市上买的。对他家女眷们倒还开了一线天恩,没也跟着一起卖了,只是再想过以前的富贵日子是不能了,有娘家投奔的还好,没有的,现在只能缩在城南的一间土地庙里,携儿带女的,好不凄惨。」 她一行说,那惠香慢慢低下了头去,捏着半旧的蓝褂子边,咬着唇,一串眼泪扑簌掉下来。 珠华恍悟:这桩她是没听说,但再往前一点,皇帝发作锦衣卫她是知道的,她的嫁妆可不就是从锦衣卫那夺回来的么,想来皇帝清洗完鹰犬后,跟着就拿实在不像话的勋贵开一开刀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任也差不多。就先帝往年那昏庸样,养出来的混账臣子多着呢。 「呦,可不兴在人家哭!」蔡婆子忙训惠香一声,又陪笑道,「奶奶别见怪,这丫头倒是个有良心的,伯府那嫡姑娘待她很好,她虽然被卖出来,心里还惦记着,求了我去打听那嫡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看她哭得可怜,心里不落忍,才帮着去问了。所以我才知道先和奶奶说的那些,不然,我哪里有那样清楚呢。」 珠华心里有数,能干牙婆这一行的,就没有还会心软的——这不是纯贬义,乃是行业特征,能被当做牛马买卖的哪个没有几桩闻着伤心的惨事?牙婆扛不住这个,也就别想干这行了。 这蔡婆子肯发善心替惠香去打听,多半是把她当做了奇货,想着哄好了她,卖个好价钱才是。 蔡婆子还在卖力推销:「不是我夸口,这着实是个难得的丫头,若不是我得着消息早,未必能去抢到手——奶奶也不必担心那忠安伯府的事,他家便是犯了杀头的罪过,该抄的抄,该卖的也卖了,惠香一个小丫头,能知道些什么?再株连也株不到她身上,一应都是妥当再没妨碍的。」 她虽是王婆卖瓜,但也不是空口胡扯,单就惠香本身的素质而言,确实强过她身边的别人许多,她有经验,伺候小姐诸般事宜可以直接上手,若不是主家出事倾覆,想在一般人市上买个这样的确实并不容易。 珠华听到此,笑了一笑,却没接她的话。 她已经想定了不能要这个丫头。 说起来京里这些盘根错节的各家勋贵高官,她差不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不要紧,她可以换一个角度想。 相对来说,新皇是个比较宽仁要面子的人——这结论当然不是从珠华曾有过的一面之缘得出来的。而是因为,万阁老至今还赖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没有被撵回老家去种红薯。 诚然万阁老的脸皮够厚,党羽够多,但他再能死撑,能盘结起的势力再大,他也没本事起兵造反,本朝层层牵制的官制从根本上就绝了文臣以武力谋朝篡位的路,这种背景下,新皇如果为人强硬,独断下中旨直接罢免了万阁老,是可以办到的——好处是不用再被万阁老掣肘了;弊处是新皇远离中枢八年,可以想见政事难免生疏,要动万阁老,不可能只动他一个,他那条利益线上起码要撸下一大串去,动手太快,后果可能难以预料,要承担一段时间朝政动荡混乱的代价。 再一个,万阁老毕竟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头号大臣,虽然先帝去得太急,没来得及给他顾命大臣的名分,但就官场通行的潜规则上来说,他仍旧是算的,那么新皇即位刚刚改元就给撵了,体面上须不怎么好看。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新皇至今只是对万阁老侧面敲打,已经可以传达出一些他的施政倾向了,他不是个武帝的性子,他缓缓图之,希望权力可以得到相对平稳的过渡,而——这种性格的皇帝,收拾完家奴后跟着就拿忠安伯府开了刀,这伯府得干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儿,才被这么快拉出来问罪啊? 这忠安伯府必然是已经烂到根儿了。 这样人家出来的下人,珠华不敢要,虽然惠香年纪不大,也许没沾染上多少陈年坏习气,不过,她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何必去赌这个几率? 她的目光就移开了,转去打量另外五个丫头,这个表态是很明确的,惠香的泪眼里传出不可置信的光芒——为什么看不上她?她站在这群人里明明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没有人比她强! 蔡婆子也很诧异,忍不住道:「奶奶——」 珠华没有理她,她是出钱的人,难道还得跟牙婆解释她买谁不买谁的原因不成?她径自开口问排在第四个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丫头浓眉大眼,看着一副挺敦厚的模样,她的仪态比惠香差,但眼神比较老实,不像有的丫头脑袋虽然没有乱动,但是眼珠却控制不住地转来转去,在院子里乱打量。 「我——奴婢叫四丫,」四丫被问到了,紧张地抖着声音道,「今年十三岁了,是四月里才过去的生辰。」 「你家原是哪里?有什么擅长会做的没有?」 「奴婢家在通州,擅长的——」四丫想了好一会,终于挤出句话来,「奴婢家里弟弟多,会带孩子。」 她说完羞愧地红了脸,因为她觉得带孩子实在不算什么才能,哪家做姐姐的不会带呢?只是她实在想留下来,这家的女主子们看上去都和和气气的,没人用挑剔得刀一般的眼光看她,她觉得卖到这家来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所以硬着头皮把这当本事说了出来。 珠华了然,弟弟多,那这丫头为何被卖就不用问了。 她转头望苏娟:「二妹妹,这个丫头给你好不好?」 苏娟迷茫地点了头——她只在衣裳首饰之类打扮自己的事上才有主意,至于别的,就一概糊涂了,反正这个丫头看着不讨厌,那就要她好了。 孙姨娘在一旁非常纠结:她知道了惠香的来由后,一方面觉得她不大吉利,一大家子都抄了呢,便和她一个内宅的小丫头不相干,想想也总是有点别扭;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丫头本身是没问题的,能寻个豪门出来的不容易—— 「奶奶。」 她心里正拉锯着,在外院和梁伯一起选小厮的梁大娘从垂花门进来了,绕过丫头们走到珠华面前道,「外面来了个打扮齐整的妈妈,说是勇毅侯府来的,要给奶奶请安。」 梁大娘说着话时神色很奇怪,因为苏家是文官体系起家,不管是苏父还是苏长越的相识里,都没有勋贵这一脉,从勇毅侯府这个封号可以看出来,这家子还是以武封爵,和苏家更加扯不上关系了。 珠华也是一愣,她头回进京,哪里认识什么公侯,不过人已经到了门口,总得见一见。就道:「先请她进来罢。」 而后转向青叶:「领中人去旁边坐一坐,喝杯茶。」 蔡婆子听先前话音,虽然惠香没推销出去,已是定下一个四丫了,这笔生意仍有后续可为之处,忙赶着道:「奶奶忙您的,不必管老婆子,我能有什么事,只管等着无妨的。」 又挺腰点着她带来的丫头们道:「都站直了,好生等着,不许乱说乱动!」 当下,青叶领蔡婆子去了耳房,梁大娘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头上包着首帕、穿着酱紫对衿褂的中年妇人来,进了堂屋,福了身,送上一封信一张帖子。 帖子没封口,珠华便先打开看了。 自称姓王的中年妇人大概也知自己来得莫名,开口解释:「这是我们二奶奶给奶奶下的帖子,我们府里有座荷塘,这节气正开得一塘好荷花,二奶奶要办一场赏荷宴,有意请了奶奶去游玩——另有一封信,却是金陵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寄给奶奶的,世子夫人与我们二奶奶交好,常常互送节礼,因不知道奶奶在京中的地址,所以一并寄到我们府里来了,托二奶奶转交与奶奶,奶奶打开看了,便知究竟了。」 珠华没见她之前,心里还嘀咕过这是不是个骗子呢,这时候听说信是沈少夫人捎来的,又意外又放了心,忙把帖子放到几上,转而拆起信来。 信不厚,也就两张笺纸,一笔簪花小楷,字里行间果然是沈少夫人的口吻,很痛快地和她说,她这个小可怜,没亲没故的,一个人远嫁京城,沈少夫人不大放心,所以托了手帕交照顾她一二,听说她还有两个将至嫁龄的小姑子,都没说人家,这便更需要往外交际见识一下,让珠华不要偷懒,要是人家来邀她,她勤快着些去。 薄薄两张纸,珠华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亲娘在世也就这样了啊! 珠华和姓王的妈妈叙了两句,言谈里知道了勇毅侯府的二奶奶姓江,是文臣之女,其父因身体原因,如今已经致仕,不过十来年前曾任过德安知府,这就可以解释江二奶奶和沈少夫人的手帕交从何而来了,州府亲民官和正处于封地里的藩王,肯定是有交际来往的。 大约两人恰巧投了缘法,各自出嫁于两京之后,交情仍旧延续了下去,往来不绝。 第72章 珠华赏了红包,笑道:「请妈妈上复二奶奶,多谢二奶奶的邀约,到了日子我一定去,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子,才回京,她们年轻腼腆,没怎么出过门,也一并想去见识见识。」 孙姨娘站在廊下,假装在看一院丫头们,其实耳朵往堂屋里伸得尖尖的,听得这话,喜动颜色,险些欢呼出来。 王妈妈接了赏包道了谢,笑道:「我们二奶奶最喜欢热闹,奶奶只管带着姑娘们去,到时候各家去的姑娘们多着呢,一道说话玩耍,最是好了。」 当下说定了,王妈妈告了辞,小荷引领她出门。 院里的丫头们朝着堂屋的方向站着,进来时王妈妈只看见一院后脑勺,她这样的仆妇出门代主办事,极有规矩约束,是不会乱张乱望的;此时出去了,方见着了众丫头们的正脸,第一排的自然最显眼,而鹤立鸡群一般的惠香又更显眼。 王妈妈的眼神从她面上一扫,瞳孔便缩了缩。 惠香却是一下睁大了眼,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在这一迟疑间,王妈妈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直到走出垂花门外,王妈妈才仿佛好奇般问小荷:「我瞧站的那一院子丫头,似乎不像是你们家的人?」 小荷不知所以,顺着回道:「确实不是,我们家哪里使得了那么些。是我们奶奶要添人,所以牙人带了来挑选的。」 王妈妈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出门登车去了。 堂屋里,孙姨娘满脸是笑地进来给珠华添茶:「可见是亲嫂子了,这样想着两个姑娘。」 珠华正要出去继续挑人,并不再有喝茶的需要,但孙姨娘提起壶来就倒,她总不能按住,只好无语地由她去了。 倒是想起来一事,便嘱咐了一句:「赏荷宴的日子在三天后,姨娘的衣裳做得怎么样了?我看两个妹妹先赶着各做一身罢,到时穿着新衣裳去,人显得精神鲜亮些。」 孙姨娘忙道:「奶奶说的是,我这便继续做去,明后日指定能做出来,误不了出门的大事。」 珠华点头便要出去,孙姨娘跟在后面见着院子里的丫头,记起先前的纠结,忙赶上一步拦了拦:「奶奶,我觉得跟惠香比,四丫似乎太木了些,」她说着撇了撇嘴,「这从名字上就分出高下了,四丫多土气。」 珠华随口道:「名字有什么?等到了二妹妹身边,二妹妹想个中意的名字再改就是了。」 她又要走,孙姨娘急了,咬了牙,也顾不得修饰字句,直接冒了实话:「奶奶,不怕你笑话,我看娟儿这丫头实在傻了些,我是没本事教她,她一年大似一年,不能总这么着,与她买个懂事有法度的丫头,凡事提点着她才好。那四丫穷门小户来的,蠢兮兮的,知道什么。」 她提这个意见,出于爱女天性,珠华并不烦她,不过—— 她摇摇头,指着送完人正从外走回来的小荷,问孙姨娘:「姨娘看我这个丫头如何?」 她忽然问这个话,孙姨娘未解其意,一时想歪了,以为她要把小荷拨给苏娟,小荷平素出出进进,替珠华发号施令,诸事无不妥帖,孙姨娘一喜,忙道:「小荷姑娘很好,奶奶要是舍得把她与娟儿,最好不过了。」 「……」 珠华啼笑皆非,道:「姨娘想什么呢,小荷给了二妹妹,我用谁去。我的意思是,姨娘觉得小荷不错,那么姨娘不妨再想一想,假如我是二妹妹的性子,小荷一般还在我身边,我和姨娘起了矛盾,小荷替我出头和姨娘理论,姨娘会把小荷当一回事吗?」 问题关乎女儿,孙姨娘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她沉痛地发现——不会。 归根结底,主子才是主心骨,丫头只是附属,主心骨立不起来,附属再精明,也会招人轻视,不被人放到眼里。 「这样还算好的,假使碰上心术不正的刁奴,二妹妹为人天真,分辨不出,让摆弄着吃了亏都未必知道。依我看,为人处世,还是以一个‘正’字为要,自己的心思位置摆正了,行事自然就有个基本的谱了,那些格外的机敏智计,有就有,没有也不会怎么样,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人。」 孙姨娘听到耳里,脸没来由地热了热,疑心自己被含沙射影了,去打量珠华面色,却又觉正常,只好抛开,归为自己想多了——不然还真去对号入座当那个「心思位置」没摆正的不成。 她再一想也觉可怕,苏娟那个性子,真是分不清里外好歹的,最容易让人糊弄,珠华所说的很有可能真的发生。惠香再好,苏娟压不住她,那就不能要了。 珠华话还没完:「再有,很快二妹妹要跟我出门到勇毅侯府做客,这些公侯之家,结亲连纵,极多是互有来往的,惠香伺候过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未必没跟着嫡姑娘去过侯府做客,人家说不定都认识她,现在她旧主蒙难,她出现在了二妹妹身边,让人探问起来,别不别扭?」 ……别扭。 那侯府的姑娘若和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有交情,更难免要叹惋几句,这气氛就控制不住要奔着低靡去了,好好的赏花宴,谁不想开开心心的,叫人谈起那档子晦气事来,算怎么回事呢? 孙姨娘不得不诚服了:「唉,是我想的不周到了。」 珠华不再管她,径自出了门,此时日头已升,丫头们在太阳底下晒着,保持不了开始相对整齐的队列,擦汗抓脸的,交头接耳的,站久了腿酸佝偻下来的,垫着脚往各处张望的,什么模样都有。 第73章 及到蔡婆子从耳房里出来,这些丫头们才一震,停止了骚动安静下来。 苏婉和苏娟呆在东厢里,苏婉无聊,便一直向外留意观察着,此时不如开初茫然了,心里有了底,走到珠华身边,牵着她衣袖道:「嫂子,我想选这个丫头。」 她白嫩嫩的手指一指,指向第一排的最末一个。 那是个矮墩墩的丫头,圆头圆脑,珠华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点头道:「好,你喜欢就行。」 「嫂子——」苏婉撒娇地拉扯她的衣袖,「我才不是看她和我像,我是瞧她性子稳,你看她旁边有木架的影子投下来,她附近的丫头都往那影子下挪,就她没动,站在原地只是擦了擦汗。」 没系统学过规矩的丫头,在面对被挑拣的局面时能有这份定力确实不错了,珠华道:「那就是她了。」 她踱到那丫头面前再随意问了两句,就定下了,跟着是孙姨娘,珠华招呼她来选,孙姨娘正经受了回教,这下不由地显出两分谦虚谨慎劲来:「奶奶先选罢,我怎么好占先。」 「不相干,我选的是小丫头,十岁上下,姨娘现等人用,这么小的不适宜。我们各自看罢。」 孙姨娘这才应了,上前挨排看起来。 珠华对于选童工还是有点心理障碍,不忍多看,就要速战速决,外面梁大娘又进来了,小声回话道:「奶奶,我老头子看中了一个小子,人看着忠厚,且有一把好力气,一般活计都会做,劈起柴来好似破竹。只是有一样,他求了老头子说,他还有个小妹子,年纪太小,不放心让她独个卖到别家去,想和她在一处,奶奶要是肯一并收留,他就死心塌地了。」 珠华问:「这样小子,往外头去找活养活自己和妹子应该不难吧?怎么就落到卖身了?」 梁大娘道:「他自己确没说的,可怜爹妈相继得了重病,抓药看医把一点家底全熬光了,还欠了印子钱,那放贷的要来捉他妹子卖到青楼里去偿债,没奈何,只好投身了蔡婆子,把自己一起卖了,只求寻个干净人家吃饭。他家穷得底掉,其实也不差这一张卖身契了,除了不得自由,做活都是一样的。」 「他妹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才九岁,叫翠花。」 年龄倒是合适,珠华便抬头问:「翠花是哪一个?站出来我瞧瞧。」 丫头们互相张望片刻,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就站了出来,她衣裳有些小了,露出来一截手腕瘦骨伶仃,眼神怯怯的,直眨眼。 这样有血缘的兄妹有个牵系,听着做哥哥的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一并买了倒更可靠。珠华看两眼就点了头:「行,大娘去和他哥哥说,我可以留下他妹子。」 梁大娘应一声,忙去了。 很快又挑了一个小丫头,孙姨娘也选好了,轮到和蔡婆子谈起价钱来。 蔡婆子手底下最值钱的就是惠香,能抬得起价的也是她,其余都相差不到哪去,蔡婆子也不好乱开价,最终六个下人,两个小丫头各四两,大些的丫头十两,并一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二十两,一共作价五十八两,分别当即写了身契,梁伯随着一道往官府去上了档,添人事宜便算暂告一段落了。 意外落选的惠香在后面的过程里只是闷闷,珠华也没留意她,未料随后却被她整了点麻烦来。 且说珠华忙了大半日,张罗着叫下人们挨个从头到脚热水洗刷,再安排住宿铺盖,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分,眼见天色将黑,正想着苏长越怎么还未回来时,到前院张望的青叶气呼呼跑进来了:「奶奶,奶奶,快去看看,有个不知羞的姑娘把大爷挡在门口了,不叫他进来,还哭哭啼啼的,我能揍她不?!」 珠华双眉一轩,丢下梁伯才送进来办完的契纸,起身道:「走,我去看看!」 珠华当然不至疑心苏长越在外面有什么,但她发现苏长越总打趣她的话没错,她醋劲确实挺大的,单是想到那不知名姑娘拦着苏长越,可能碰触到他她就满心不高兴了,气势汹汹领着青叶往外走。 青叶力气大,哼,等她到了,要是发现苏长越真叫人占了便宜,就开揍! 女人打女人可算不得欺负人! 「公子,求你了,你就帮帮忙吧——」 苏家大门前,一个白衣背影跪着,声音哀婉地哭泣。 苏长越站在对面,怀里抱着个碧绿的西瓜,他一举步,那白衣姑娘就跪在地上跟着他转向,伸手想拉他的官服袍角,苏长越为避嫌,不得不再三停了脚步。 他沉声道:「姑娘,你有冤屈,自可去向官府递状上告,内子一介妇人,与你的事没有一点干涉,你来为难她毫无用处,又是何必。」 珠华听得这一句,脚步不由慢了慢:什么意思?来找她的?她看这姑娘身影无比陌生,应当不认识啊。 便又加快了一点步子出去,绕到那姑娘正面去,见到她梨花带雨的一张脸面,清丽是清丽,但确实是陌生的。 苏长越见到她出来,先是微微松了口气:「珠儿。」旋即又道,「你先进去,这事不与你相干,别让人冲撞了你。」 珠华亲眼见着那姑娘试图拉扯的举动,直接道:「那可不成,我也怕人冲撞了你。」 白衣姑娘听得这句,眼泪停了停,颊边飞上一抹尴尬的红来。 第74章 珠华转脸吩咐青叶:「先把大爷抱着的西瓜接过来,吊在篮子放井水里泡一会,等会晚饭时切了吃。」 青叶答应一声,上去接了,又左右望望,迟疑道:「奶奶,我这就进去了?」 珠华「嗯」一声,伸手拉了苏长越空出来的手,把他拉着朝里走,白衣姑娘下意识有点要扑扶过来拦阻,珠华道:「你碰我一根指头,我就报官,一个字也不会再听你说了。」 她在外人面前气质偏冷淡,因相貌过美原就和普通人划出了一道距离感,这一再放下脸来,愈加有种盛气凌人之意,白衣姑娘窒了一下,动作就不由停住了。 苏长越比珠华高了一个头,他是觉得珠华吓唬起人来可爱到不得了,一路忍着笑,听话顺利地由她牵进了宅门里。 珠华在连珠纹照壁前停下,转身,这才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进来在这里说罢,我才听了一句,你像是要找我帮忙,但却把我夫君堵在门外跪着哭求,让邻居们看了,还以为我夫君做了什么错事。贵家规矩,都是这样求人办事的吗?」 她自我感觉架势摆得很好,很有一家女主人的样子,苏长越少见她这一面,十分新鲜,又听她一口一个「我夫君」,动听到不得了,很愿意听她多说两句,原要替她了结了的,此时倒袖起手来,饶有兴趣地看她处置。 白衣姑娘红着脸爬起来,一边拿衣袖擦了眼泪,一边慢慢走到了门里。 「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不得已。」 珠华似笑非笑:「哪里不得已?我没看错的话,你是把我夫君拦在门外吧?你要找我,我家门前又没得人守卫,你往里敲门请人通传一声就是了,你却纠缠我下衙回来的夫君,难道他像个门房的样子?」 「……」 白衣姑娘当然是有私心的,她以为男人面对她这样的落难美人总是比较好说话,尤其苏长越气宇英越,她向他下跪求助毫不为难,所以见他正好归家,才改了主意,先求上了他。 这时叫毫不留情地点出来,若点出的人容貌普通,她还能再去向苏长越装个可怜,然而暮色里对面立着的是个容光足可碾压她的真正美人,她这个可怜无论如何扮不出来,同时很觉羞辱,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对于有勾引苏长越嫌疑的小白花,珠华对她的眼泪毫无触动,道:「你再不说来意,就请你出去,我们要关门落锁了。」 白衣姑娘一急,往前跨了一步:「别——我,我娘是忠安伯府的伯夫人。」 珠华愣了愣,上午才来过一个原忠安伯府的丫头,当晚伯府的姑娘就找了过来,这要是没联系就怪了。 「惠香是你的丫头?」 白衣姑娘点了点头,吞吞吐吐地道:「惠香找着我说,勇毅侯府来了人,似乎是邀你过府赏宴,我想请你到时带了我一起去,我可以扮作你的丫头。」 作为数月之前还是金尊玉贵的伯府嫡姑娘,她虽然下跪跪得利索,却显然并不真正擅长向人求援,一句话说出来,毫不婉转,倒有点吩咐人的意思。 珠华微皱了眉:「你要去侯府做什么?你家原和侯府有交情?那你自己去就是了,虽然你家遭了难,想来那府里的主子们也不至于连一面都不允你相见——若真这样无情,那你跟我混进去也是一样的结果,凭你想要什么,人家都不会应了你的。」 「你不知道,我原和勇毅侯府二房的五爷有婚约——」白衣姑娘说着哽咽了,眼泪又落了下来,「婚期都定好了,就在明年春天,可是我家出了这样事,他家不说帮扶,二夫人反而很快找着了我娘,逼着我娘把婚事退了,我不甘心,想亲自去问一问。」 珠华默了。 就这个遭遇来说,这姑娘还确实挺可怜的,算是被雪上加霜了一把。 她顿了一下开口:「那你现在找去又有什么用呢?你有什么把柄能胁迫着勇毅侯府,让人家回心转意娶了你进去?恕我直言,就算你有,你这样勉强进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白衣姑娘抹着泪道:「你想多了,我家都一败涂地了,哪还有什么把柄。我、我和曹五爷其实很有情分,我觉得他应该也不愿意他娘这样做,只是我没机会见他。我想去问他一声,他要亲口也和我这么说了,我就死了心罢了。」 珠华吓一跳,立刻拒绝:「这可不行,我帮不了你。」 男女私会非常敏感,一个不好就要惹出事来,她乱发善心给打掩护带了人进去,到时候不管这两人什么结果,是和好还是翻脸,只要闹出一点动静,她还怎么见好心邀请她的侯府二奶奶,连带着把沈少夫人的脸都丢了。 白衣姑娘恳求道:「我会小心的,不会害了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这么冒昧找上门来,求你帮帮我罢。」 珠华坚决摇头:「你不用多说了,我和勇毅侯府没有一点交情,托了我一个长辈的面子才得了人家的邀请,没有能耐帮你这个忙。我至多不追究惠香乱传话,你不要再强人所难。」 白衣姑娘失望之极,脱口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冷酷,我都保证了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珠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现在就在给我添麻烦好吗?你要觉得我冷酷,那随便你,你去找不冷酷的人帮忙罢。」 白衣姑娘让堵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涟涟。 第75章 珠华看她又有点可怜了,叹口气道:「我听买走惠香的牙婆说,你们家余下的女眷现在住在城南的一家土地庙里?」 白衣姑娘以为有转机,忙点点头,道:「是——」 珠华打断她道:「你看,一个原本与你家毫无干系的牙婆想打听你家的住所都可以打听到,那曹五爷若真有意,可能寻不到你吗?还要你想尽办法去见他?」 白衣姑娘愣住了,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过了好一会,她才困难地哑着声音道:「但我不见他一面,我总不甘心,也许他有什么苦衷,也许二夫人不许他来见我呢。」 珠华不耐烦了,道:「他一个大男人,少说也快二十岁了吧,二夫人再管着他,总不能把他的腿打断,有什么许不许的?罢了,这个忙我反正帮不了,你还是走罢,再不走等宵禁了,你叫巡城的兵丁看见,就麻烦了。」 白衣姑娘说了半天,见珠华的口风还是没有一点松动,终于不得不死心,再看看天色,确实不能再拖延,只好慢慢往外走了。 珠华想了想,叫她:「你等等,你这一路过来,没吃晚饭吧?我去看看厨下有什么,给你拿点带着路上吃罢。」 白衣姑娘咬了嘴唇:「我不要,我不是要饭的。」 说着好像真的受了羞辱一样,加快了脚步走了。 珠华鼓了脸:「……哎,我真是多余问她。」 要不是想着这时代对女子太不友好,她多少有点同理心,才不多这一句嘴呢。 苏长越失笑不已,点她的脸颊:「嘴硬心软。」 牵着她的手往里走:「究竟怎么回事?她先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我听得不大清楚。」 珠华便从头从早上选丫头的事开始解释起,事倒不复杂,走到堂屋坐下时,也就说清了。 苏长越明白了:「原来如此。这家伯府的事我倒听过,处置的旨意是翰林院里的林侍读代拟的,我听他和别人议论朝政,提起此事,说陛下是宅心仁厚之君,忠安伯府那样多的罪过,让人一说情,还是留了他家女眷一条清白生路。」 皇帝登基一年有余,仍算新君,官员们对他不算了解,私下议论几句新君的施政,揣摩一下圣意,是题中应有之义。 珠华对忠安伯府兴趣不大,但很乐意知道苏长越上值工作的环境,追着又问了两句,直到随后晚饭上来,方食不言了。 饭后沐浴上床。 他们晚上歇息时屋里是不留人的,不单珠华脸皮薄,苏长越不是那等打从奴仆环绕的豪门子弟,也不习惯他起兴想干点什么事时叫人听着。 此时他吹了灯,摸黑到床外侧躺下,默了一会,小声问珠华:「你亲戚走了吗?」 珠华「哈」一声笑出来。 这个亲戚的说法是她教苏长越的,大前天她月事来,苏长越不知,抱着她要求欢,她一时情急,脱口把前世的说法爆出来了,苏长越就此学了去。 珠华以前从未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问题,但从苏长越这个正宗的古人嘴里说出来,她就忍不住想笑,听一回笑一回。 笑完了才答他:「没有,再过两天才好。」 苏长越不响了,好像叹了口气,抱着她亲了亲,怕走火,蜻蜓点水般,然后老实翻回去躺下了。 珠华一时没有睡意,胡想起来,觉得他怪惨的,在船上一直忍着,到了家刚舒缓了不多久,又不成了。 成亲了一阵子,该做的都做了,珠华有点好意思放飞了,她手犹犹豫豫地,搭上了他的小腹。 苏长越开始以为她是无意中搭过来的,谁知跟着感觉她在往下移动,动得极其缓慢,但纤指所到之处,火星连成一片燎原,直向下腹冲去。 珠华隔着薄薄的中衣,觉得手底下的肌肉一下绷紧了,他似有一个屏息,她如被鼓舞,指尖微抖着继续往下—— 然后被按住。 苏长越哑声道:「珠儿,别闹。」 他声音里是不容错辨的压抑的呻吟,珠华听得脸上热气蒸腾,结巴着道:「我没闹,我、我看我压箱的画册有这样,我借你只手,你凑合一下罢。」 …… 「凑合」过后,珠华僵着发酸的手举在半空中:「……忘了,我应该选准备一条帕子。」 苏长越殷勤地下床:「你别动,我去拿。」 借着月光摸到搭在架子上的一条布巾,回来仔仔细细替珠华把手擦干净了。 珠华动动手指,其实还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反正她一点也不嫌弃他,便也罢了。 苏长越把用过的布巾信手一扔,重新上床,亲亲她脸颊,问她:「珠儿,你的画册摆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有,明天让我看看。」 珠华:「……」 她歪了头,假装睡着了。 苏长越在她耳边笑一声,躺正了心满意足地也睡了。 三日后。 清早,苏婉苏娟换了新衣裳,带了新首饰,打扮得两根水葱一般,笑嘻嘻牵着手来找珠华,让她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妥。 十四五的小姑娘,皮肤都嫩得吹弹可破,再一着意妆扮,哪还有个不好的,难得的是两人长相风格不同,往一块一站,区别明显,都能让人留下印象。 第7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珠华满意地起身,一手揽了一个:「很好,小美人们,走,出门了!」 苏婉被逗得嘻嘻直笑:「我站嫂子旁边,哪里好意思算美人。」 珠华笑道:「怎么不算,环肥燕瘦,各有擅场,难道美人必定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不成?」 「嫂子真会哄人。」苏婉开心地挽着她的手贴着她往外走。 孙姨娘殷切地从后面送了来,连着嘱咐道:「大姑娘,二姑娘,头一回到人家做客,要谨言慎行,多听你们嫂子的话,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别贪看景色到处乱走,仔细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苏婉苏娟一齐「嗯嗯」应声,道:「知道了,姨娘放心。」 说着话出门上车。 才进苏家没几天的两个丫头,四丫和圆脸的妮儿也跟着一起,她俩现在改了名,跟苏娟的四丫改叫云钗,很能体现苏娟的喜好;妮儿则被苏婉改成了听兰——土憨的妮儿配上这个脱俗的名字很有几分反差的搞笑,妮儿自己也好几回反应不过来是在叫她,不过苏婉硬是坚持了她的文艺少女心。 新出炉的云钗和听兰还没来得及学多少规矩,但今天这种场合,她们必得临时上阵跟着去,不指望干什么了不得的活,纯是个脸面。到了正场面上,假使需要取点东西传个话什么的,总不能姑娘亲自走来走去,那就太掉价了。 那等豪奢人家,谁不生两只富贵势利眼呢。 「……其实没什么,人面都不熟时,多看少言随大流。」 马车上,珠华给两个小姑子做豪门一日游的最后辅导,「别人问你话若不知怎么答,也别紧张,就微笑混过去,只要你守着礼貌,一般有修养的人不会穷追猛打,那等非要你出丑的,她自己的脸面也不见得好看到哪里去,别人看在眼里,自然有数,只会觉得她无礼苛刻。」 苏婉苏娟一起连连点头,等到珠华说话停了,苏娟就举起手里握着的一面小靶镜,不时对着照一照。 其实马车虽有一点摇晃,但她好好坐着,鬓发一丝不乱,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头,照来照去都不厌。 珠华见她那个专心致志的臭美模样,也是——嗯,有点服气。 苏婉关注的点就正经多了,问道:「嫂子,你说我们到了侯府,会不会被分开啊?」 珠华想了想,她也不太确定,这种赏宴未必有一定之规,已婚和未婚的有时会分边,有时不会,帖子上不会标明这个,只能到了场随机应变。 「我不知道,不过分开也没事,你和二妹妹在一处,姐妹俩总是有个照应,若遇着什么急事,就打发丫头来找我。今天我们出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好好地去,再好好地回来就行了。」 苏婉有点忐忑地点头:「好。」 她们出门算早的,不过到达勇毅侯府时,有些人家已经先到了,可见侯府办的这场赏荷宴应当很受欢迎。 因来客众多,马车在大门外就需停下了,珠华一行人下了车,验了帖子,在仆妇的引领下从角门进去。 然后,她就有点愣住。 因为走在前面有一个应当是也来做客的少妇,背影十分眼熟,眼熟在何处呢——衣裳。 夏日炎热,珠华穿的是一身衫裙,上着碧色祥云纹罗衫,下是白罗彩绣花鸟裙,好巧不巧,前面那少妇竟和她穿着件花色一模一样的罗衫,只是裙子配得不一样,她下面是月白花缎织金裙。 苏婉苏娟也一眼看到了,苏娟脱口道:「嫂子,她怎么和你穿的一样。」 这一声把前面那少妇惊动了,她一转头,眼光立刻定在珠华身上,然后,脸色一下不好看了。 珠华眨眨眼,没想到她身上先出了问题——怎么说呢,虽然没有人做错任何事,但冷不丁在这种场合和陌生人撞了衫,感觉就是尴尬。 前后两边引路的仆妇脚步也有点顿住了,目光相互对上,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置这场面。 珠华犹豫片刻,跟小荷低声道:「去把我备的那身衣裳拿来,等会借间屋子我换一下。」 她不认得那少妇,但看形容应当比她大了有五六岁,这场赏荷宴不知持续多久,假如她们要被安排到临近相坐,那是现成的要给人提供谈资了,她是后来,又年少,就让一让罢。 负责给她们引路的仆妇松了口气,忙道:「奶奶放心,只管跟我来,我给奶奶找屋子家什重新妆扮。」 小荷便要往外走,去马车上拿包袱,事情本该到此和平结束,不想那少妇忽然冷笑一声:「叶珠华,你这是已经嫁了?不会就是嫁给那个倒霉败势的苏家罢?你们两家都这么着,倒也相配。只你却有本事,不知怎么弄的鬼,侯府的花宴也能混进来了。」 「……」 珠华整个莫名其妙,这少妇连名带姓叫她,一个字也不错,显见是认得她,且听口气应当是她出嫁前认识的,可她那时在金陵不说,出门也少,大半时间都在养弟弟,确认自己不可能结仇结到京城来啊。 她就定睛看那少妇,认了好一会,终于依稀有点印象出来了——也是被那句「倒霉苏家」给提醒了的,这少妇可不是第一回说这话了,当年在魏国公府里,她随其母一起拜见徐老夫人,因意中人知府公子汪文苍和张萱定了亲,迁怒到她,她母亲拿自家才得的一个庶子刺激钟氏,巴巴说个不停,她则挑拨张莲,张莲没上套,珠华在旁笑了一声,被她劈头咒了一句。 第77章 虽然就事后来说,也算不得咒,因为苏家确实是倒霉了,但许燕儿当时的恶意是开脱不掉的。 ——对了,这少妇就叫许燕儿! 珠华连带着把她的名字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了出来,然后就——更莫名其妙了。 她后来在魏国公府和许燕儿又碰过一两回面,许燕儿借着母亲和徐老夫人同乡,也能在国公府里来往一二,但许燕儿比她大着五六岁,当时主要是奉承徐家大小姐徐玫;珠华和她们年纪有差,玩的不是一堆,也不去硬凑那个热闹,就老实地只在沈少夫人院里呆着。 除掉初见时的一点口角,要说更多的恩怨,那是再没有了。珠华和她碰面也只是在同一府邸的见着而已,没有任何实际交集,两人其实就和陌生人差不多。 所以,她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要说不喜欢两人撞了衫,珠华没认出她前也主动说要换了,两方距离不远,许燕儿哪怕没听见她的话,听见仆妇的话也该知道她退了一步,还给她难看是什么意思? 许燕儿还在扬着下巴瞪她,一副睥睨表情,珠华领着两个小姑子,不想惹事,但都叫人指着名踩到头上来了,她再退让,就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懦弱了。 珠华嘴角一挑,先命小荷:「小荷站着,不用去拿衣裳了。」 已经走出几步的小荷听令停下,走了回来。 许燕儿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做什么?我不过白说一句,你有什么可赌气的。」 她先果然是听见了。 珠华笑意变冷,但并不生气——她见到许燕儿眼底的不自然了,知道她为什么慌。 讲真,不怕脸大地说,一般女子和她撞衫是真没什么优势,她开始主动要换,也有一点是不想仗脸欺人,两人穿着一样的衣裳,便是原本没交集落到别人眼里也要被放到一处品评了,比下去的那个心里如何舒服,好好来赏花,何必结这个不痛快呢。 但她先一步释放了善意,对方却不领情,反而糊了她一脸,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珠华往前走,苏婉苏娟下意识跟上去,到得许燕儿跟前,珠华手里拿着团扇,悠哉扇了扇,微微笑道:「许姐姐,我没赌气呀,只不过觉得你我事隔经年,都嫁到了京里,于此意外相逢,真是难得的缘分,又凑巧选了一样的衣裳,就更是个有趣的巧合了。我要是换了,岂不是辜负了这因缘,一样就一样罢,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反正——谁丑谁尴尬。」 她说完执扇错身而去,身后寂静一瞬,旋即连着响起好几声「噗哧」窃笑。 苏婉苏娟一边笑一边跟上来,连给她们引路的仆妇也是掩着嘴,仆妇不想解劝,她觉得她接到的这家女眷够和气了,人家那个品貌,也不傲慢自大,主动说要换,那另一家偏还撵着人压一头,这叫打脸回去,怪得谁呢。 许燕儿在背后气得发了抖,要追上去,候在旁边的仆妇拦了拦,不卑不亢地笑道:「奶奶,天这么热,您还是息怒罢,这外面客人不断地来,您一时失了态,让人见着,有伤奶奶的声誉。」 许燕儿一转头,果见自角门外又行进了一家两三个女眷来,而且似乎听到了一些先前的争执,看过来的表情有点怪怪的。 同许燕儿一起来的有她夫家的一个小姑子,受不了被人这么看,有点焦急地催她:「二嫂,算了,别计较了,我们等会坐得离她远些就是了。」 这是勇毅侯府的地界,许燕儿也是头一回来,叫接二连三地劝阻,头脑冷静了下来,也不敢真怎么样,再转回头,见珠华一行已经走出去一截了,只得咬咬牙,气恨地跟了上去。 名为赏荷宴,这花宴便顺理成章办在了荷花湖上的水榭里。 勇毅侯府的这座荷花湖比珠华想象得要大上不少,她跟在仆妇后面,一路穿花拂柳,拐过个弯,一眼见到荷花湖的时候,竟一下想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句子来。 跟着她就想——怪不得不叫「池」,而叫湖呢,再没想到宅院里能冒出这么座大湖来,真是壕。 待听得仆妇介绍,这湖竟不是原本有的,而是勇毅侯住进来后,生以人力挖出来的,她就更只能写一个「服」字了。 仆妇对于这座湖很自豪,见着珠华一行是头回来做客,就自动给她们介绍:「奶奶姑娘们大约不知道,我们府里这湖是有来历的——」 说起这座荷花湖,其中有个感人的故事。 且说当年,勇毅侯府的祖上是开国猛将,以军功起家,建朝后论功行赏,封爵赐宅,第一座赐宅位于金陵,离着莫愁湖不远;当时的勇毅侯夫人是金陵人氏,打小就常去莫愁湖边赏荷,画得一笔好墨荷,嫁入侯府后,仍旧不改其好。 但世事变幻,忽有一日迁了都,勇毅侯府跟着迁到了北方的新京,侯夫人离了家乡故景,心中十分想念,不上两年当时的勇毅侯一病去世,侯夫人更加伤心,整日闷闷不乐。 她的亲子也就是现任勇毅侯见此,便寻了知名的匠人来,大费周章在新赐的宅子里挖出一座湖,引了活水,又种满荷花,在湖上搭出连延水榭,花费数年功夫,连岸边造景的石头都特意去金陵运了来,硬是从无到有地生出一座荷花湖来,安慰母亲。 勇毅侯的这番孝心,在当时广受称颂,还得了皇帝的亲口褒奖。 第78章 如今上任侯夫人已经过世,这座荷花湖随着时日积累,却并未荒废,而是变成了勇毅侯府出名的一景,侯府的主子们每年逢着夏日,总要办上一两场荷花宴,因荷花湖背后的故事,这花宴的档次也跟着提升,京里的人家都很乐意接到帖子。 「侯爷可真是难得的大孝子啊。」听了人家的故事,珠华识趣地捧场。 说着话,便行到了近前水榭,这水榭布置得十分精美,三面都垂着轻纱珠帘,既可免得人随意窥视,又不遮挡湖风轻送,里面已经坐了大约四五个人,锦绣衣饰,一色的富贵气象。 水榭内上首放了一椅两几,席位还空着无人,下面客席团团排开,则各是一椅一几,时辰尚早,正宴尚未开始,各人座前摆的雕漆几上便只放了清茶瓜果并一些小点。 仆妇领着珠华一行到其中一处客席前,躬身道:「奶奶请先小憩片刻,我们二奶奶随后就至。外面荷花开得好,奶奶若有兴致,也可先绕湖赏景一番。」 又向苏婉苏娟笑道:「姑娘们请随我去前面那座水榭里,今儿邀请的人多,分了两处宴客,我们三姑娘已经候在那里,专等着迎候各家的姑娘们了。」 仆妇说着伸手指去,她指的是离此不远沿水而建的另一座水榭,与此处在岸上以蜿蜿蜒蜒的短廊相连,因两座水榭皆是半架于水面上,实则直线距离很近,站在此处可隔着珠帘看到那边布置与这边不同,乃是摆着几张圆桌,姑娘们届时围桌而坐,更易亲近。 珠华收回目光,拍拍两个小姑子的手:「去吧,离这么近,说笑声大一些都可相闻,不必紧张,难得出来散散心,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景致。」 苏婉苏娟乖乖点头,跟随仆妇从短廊去了。 这短廊建造得也很讲究,两边皆设了美人背,中间有一处圆亭,各家来客的丫头们便聚在此处,以备传唤。 安排好了苏婉苏娟,仆妇离去,却没有再往二门去迎新客,而是转向了内院的方向。 她一路匆匆行过,快到西北角上的一座院落时,见到院子外一个束白玉冠的年轻男子蹲着,比划着手,和面前站着的穿件小红袍子的男童说些什么。 「……要最漂亮的,最漂亮的知道吗?」 男童才只五六岁,生得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他眨巴着眼,奶声奶气地点头:「知道。」 「好,瑞哥儿真棒,五叔最信任你的眼光!」 男童拿小胖手拍拍胸膛:「我棒!」 「对,然后你这样……」年轻男子凑到男童耳朵边,拿手掩着,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话,离开,殷切地望他,「你懂了吗?」 男童点头:「懂!」 年轻男子不大放心,跟他确认:「真的?」 男童大声道:「真的,我找到——」 年轻男子吓一跳,忙捂住他的嘴:「瑞哥儿,你小声点,可万不能被别人听见,来,你对着五叔的耳朵,悄悄地说。」 男童似乎觉得这种悄悄话很有趣,嘻嘻地笑着,用气声道:「五叔,我找到最漂亮的,就想办法,让她陪我玩,带到郁苍亭那里,让五叔悄悄看一眼……」 年轻男子欢喜地连连点头:「瑞哥儿,你真是最聪明的宝宝,就是这样,一点不错!」 男童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年轻男子又道:「瑞哥儿,五叔下半辈子的幸福,就全靠你了,你好好帮五叔掌掌眼,五叔明天给你买多多的糖吃,避着你娘,保管不叫她知道。」 听到有多多的糖,男童不禁眼神晶亮,含了手指,一串口水顺着流了下来。 「嗬,瑞哥儿,你这口水——」年轻男子骇然后退,一眼见到不远处的仆妇,忙招手,「快过来,给你们哥儿擦一擦。」 他说着站起来,拍拍腿,一身轻快地走了。 仆妇上前把男童的口水擦了,柔声问他:「瑞哥儿,五爷刚才和你在说什么?」 男童无辜地望着她,道:「没说什么呀。」 仆妇再哄着问了两句,男童就转着眼珠道:「五叔说要打了小鸟给我玩。」 仆妇隐约听得几个字眼,觉得应该不是这样,还要再问,男童不怎么耐烦了,扭着身子:「我渴了,我要喝水!」 就挣脱了仆妇的手,腾腾腾跑进院子去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半懂不懂,会扯谎,但往往扯不圆,仆妇哭笑不得,却也不好逼问,只得跟在后面也进了院,走向正房。 男童已经扑在房里立着的一名贵妇身上:「娘,你好漂亮呀。」 贵妇先是眉开眼笑,旋即又有点失色:」快把这小祖宗抱开,我才整的裙子,客人们已经有陆续来的了,不能再耽搁了。」 便有丫头笑着上来把瑞哥儿哄着抱到了一边去。 这贵妇自然便是勇毅侯府的二奶奶了,分属承爵的长房一脉,仆妇上来行礼:「二奶奶,我接着了苏家的女眷,随侍的丫头一共有三个。我着意看了一下,一个应该是原就跟着苏大奶奶的,两个年纪小点的当是才买的,里面没有惠香,苏家应当没有买她——那两个小的规矩很粗疏,苏家如果买了惠香,这个场面一定是带惠香出来更为合适。」 二奶奶一边由丫头重新替她整理裙裾,一边点头:「这就好,省得生出啰嗦事来。你初见那苏大奶奶,感觉如何?」 第79章 仆妇立时想起珠华那句话来,忍不住就要笑,把那场小冲突说了出来。 屋里的人俱听得笑个不住,二奶奶笑道:「沈姐姐给我写信,信里说的叶家那孩子苦水里泡出来的一般,自家打小没处存身,寄居舅家,说的亲事也惨,没过门夫家先败了,好容易夫婿争气,如今才算有了点起色;这么个身世,我以为该是个苦巴巴的娘子,不想倒是个好诙谐的辣姐儿。」 又好奇问道,「这苏大奶奶果然美么?她这么嘲讽人,那被她嘲的都没了话回?」 仆妇肯定道:「确实美,奶奶今日请的客人我多是认得,已经到了和没到的,总算上都不及她。」 二奶奶失笑:「那和她撞衣裳的那个可算自找的难堪了。」又兴致盎然,「今儿倒是热闹,每常吃吃喝喝,看这每年都开的荷花,我早都看腻了。走,我们这便往水榭去。」 男童瑞哥儿听她们说美人,想起先前被人叮嘱的事了,推开给他喂水的丫头,重新要抱上来:「娘,娘,带上我。」 丫头怕他再乱弄二奶奶的裙裾,忙丢了茶盅把他拉住。 二奶奶拒绝他:「这可不行,娘要去宴客呢,是正经事,你乖乖呆着,等娘回来再陪你玩。」 瑞哥儿只是不依,被丫头拉着,乱挣着闹腾,仆妇犹豫一下,把先前在门外听见的只言片语回了,道:「——不知五爷哄了瑞哥儿什么,我没听真,觉得似乎不是正事。」 「五弟惯是个不着调的性子,这又不知是捣什么鬼,还拉上瑞哥儿了。」二奶奶抱怨一句,时间紧,她也来不及查问了,望一眼瑞哥儿,道:「罢了,横竖他这么个小人,往哪里都去得,抱着跟我一道去罢,我亲自看着,免得他胡闹。」 微俯了身哄儿子:「瑞哥儿,娘带你一起去,但你到外人面前可要听话,有规矩,别让人笑话你,你能做到吗?」 「能!」瑞哥儿响亮道:「我最乖最听话!」 二奶奶伸了手给他:「那好,跟娘走吧。」 瑞哥儿想到他五叔许诺的好多好多糖,吸了口口水,兴冲冲牵上去跟着走了。 水榭里。 主人未至,来得早的几家女眷闲坐无聊,慢慢自己搭上话头,寒暄了起来。 先于珠华进来的女眷们年纪都不算很长,最大的瞧形容也超不过四十,大约因今日请宴的是侯府二奶奶,她请的人选便以自己的平辈及更小一辈的姑娘们为主了。 这些人里有原来就互相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容长脸妇人特别开朗健谈,主动先介绍了自己,说她姓廖,丈夫现在詹事府右春坊任右司直郎。 这一串官职看上去挺长,也不如知府县令那么常见,不是官场中人,恐怕未必搞得清她丈夫是干什么的——珠华在张家时扫过这方面的盲,现在认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从六品,跟太子混,管弹劾宫僚,纠举职事——简单来说,就是给同为太子属官的同僚们挑刺,大约可以当个缩小版的御史看。 隐藏在这背后的一层是:詹事府服务于太子,是辅佐教导未来储君的机构,自然十分清贵,因此随着立朝久长,文官渐渐势大,詹事府中的官职也由起初的由勋贵大臣兼任而转变为文官把持,且还不是一般的文官所能染指,必得是正途出身,这所谓正途,就是大众认知里的「进士」了,其余从捐官举人监生入仕之流,统是靠边站。 这还没完,进士和进士也有分别,最好是科考过后能在翰林院里镀上一层金,然后再转迁入詹事府,才算根正苗红,之后就是在此刷刷储君好感,养养名望,这个过程视各人具体情况不同,短则几年,长则能有几十年,但只要不出意外——意外有二,一是招了储君厌恶,二是储君招了皇帝厌恶,自身都难保;再往上升都是飞速,直接一跃而成各部侍郎的都有,堪称是一道最正统国朝士大夫的升迁之路,那些外官,再也没有这样的机遇。 翻翻历代内阁大学士的履历,很多在接触到权力顶峰前都有这么两条。 也就是说,这位廖太太的丈夫不管如何,一定是在文官的队列里了,且是比较有前途的那一种。 文官虽然自己内斗斗得厉害,但是面对武官及勋贵时,又会自然站成了一边,自动把自己归为一圈。 果然,在珠华报了来历后,廖氏的态度一下子亲近了起来:「呦,原来是新科传胪公家的小夫人,怪道这样面嫩,苏传胪也是这一科最年轻的了,我们家老爷都在家感叹了两句后生可畏。」 珠华虽然出外应酬少,基本的社交原则是知道的,不免和她互捧了两句,往回去夸她丈夫前程远大,廖氏十分受用,再和别人说了几句后就绕回珠华这里了,悄悄笑道:「还是我们说话有意思,和她们没趣儿。」 这「没趣儿」主要是因为旁人不大把她放在眼里,这也怪不得,司直郎的前程再远大,目前只是个六品官;是储君近臣不错,然而皇帝也才登基,新太子去年才立,等轮到他,不知要何年何月去了,皇帝不令太子参议朝政的情况下,太子只能闲着读书,他都没实权,跟着他的臣属更加是不消提了。 苏长越在翰林院,廖氏丈夫在詹事府,两人一个前辈一个后辈,说穿了现下都是一个「熬」字,慢慢攒资历,境遇差不多。 珠华就同她聊起来,廖氏正说着:「我们老爷之前也在翰林院里,去年太子殿下入主东宫,皇上替殿下选取辅臣,我们老爷才换了地方,若不然,现在还和你们苏传胪在一个衙门——」 第8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脚步声起,又有一家女眷来了。 珠华循声转头,却见是许燕儿。 珠华这回看她是熟面孔了,目光往她身上溜了一溜,微微扬眉——许燕儿原是跟在她后面的,早该到了,却耽搁了这么一会功夫才来,她还以为她换衣裳去了,看来是小瞧了人,许燕儿十分坚强,仍旧穿着同她一样的衫子。 看许燕儿的不只是她,水榭里的人都不禁把目光投了过去。 这座水榭虽然不小,但也大不到哪里去,这一衫撞的,人人都在第一时间发觉了。 廖氏看看珠华,又看看许燕儿,发呆道:「这是怎么说——怎么会这么巧。」 许燕儿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先前在角门里就碰见过的她的一个小姑子,还有另外一名遍身罗绮的少妇,少妇和她小姑子携着手,显见两家是熟识。 珠华不认得那少妇,但座中有人认识,起身笑迎:「四奶奶来了。」 两方笑谈了几句,珠华方听出来,原来这少妇竟是勇毅侯府二房的四奶奶,和许燕儿夫家有表亲。 曹四奶奶在这里应酬了一会,就笑道:「诸位安坐,不要客气,我这小表妹腼腆,我亲自送她到那边水榭里顽去。」 就牵着许燕儿的小姑子去了。 珠华再看许燕儿时,就了然了:先前许燕儿嘲讽她是怎么混进来的,其实两家差不多嘛,都是关系户,不过许燕儿真格连了亲,关系比她硬点,所以先前会以那副白眼看人的模样质问她。 许燕儿已经坐下,她的位子和珠华隔了一点距离,但这点距离不足以挡住女眷们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太倒霉了,怎么偏偏撞上个最不能撞的呢? 许燕儿其实颇有几分姿色,二十出头,也是好年华,她撞别人未必输,可惜——真的太背时了。 坐下不到半刻钟,许燕儿已经如坐针毡。 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谁丑谁尴尬」,那些看好戏似的眼光就不说了,含着同情的善意眼神她一样受不了。她也带了备用的替换衣裳,先前她小姑子曾劝了她一句,让她去换一下,她赌着气不肯,现在再想换也迟了,人都看到了眼里,不换不过尴尬,换了直接就是丢人。 叶家这小丫头当年就是如此,她费尽心思,不过只同徐家大小姐混了个泛泛之交;叶家小丫头仗着一张好脸,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就入了沈少夫人的眼,她每回见她在魏国公府出入无忌,心头都要泛上一股嫉妒的恶气。 现在这股恶气又泛上来了,许燕儿冷笑一声,她才问曹四奶奶打听过了,从来没见过珠华这么一号人,她不知走了谁的门路是头一回混进来,肯定没多大要紧。 那么许燕儿踩她就不需要有顾忌了,不把她那层倒家败势破落户的底揭了,她自己的脸面又怎能找得回来? 廖氏还在悄悄问珠华呢:「那个和你穿一样衫子的妇人,你认识吗——」 「叶家妹妹,」许燕儿酝酿好情绪言辞,矜傲地开了口,打断了廖氏的话,「不知你是几时进的京?」 ……这口气是要搞事? 不知为何,珠华心头居然泛起一阵淡淡的兴奋,她先向廖氏点点头,然后含笑转向许燕儿道:「没有多久,上个月才到。」 许燕儿心里更定了,道:「是吗?巧得很,我也是上个月才到的京里,我们家爷就是京城人,本随着一家在外任上,因明年要考乡试,名录在顺天府里,我们提前了一些时间回京,备考来了。」 从许燕儿的年纪推她丈夫的年纪,大约也在二十出头,能去往乡试的龙门里走一遭算是有出息的子弟了,珠华继续含笑:「恭喜许姐姐了,这样肯下功夫,想来明年是必中的了。」 「哪里敢说这个话,科场艰难,未见功名已白头的大有人在,叶家妹妹,你这样说话,可见是不懂门道了。」 珠华差不多猜到一点她的用意,已经在憋笑了:「……嗯,许姐姐教训得是。」 果然,许燕儿下一句就问到她了:「你嫁的那个夫婿,如今怎样了?当年听说苏家败落,我就替你可惜,你自己已是父母双亡,没依没靠的了,再许个这样的夫家,以后怎么得了?唉,你如今生活还过得去吧?依我说,京城虽大居不易,你们进京做什么呢,不如回老家去,踏踏实实寻个营生,好生做活也罢了。不过难得我们有缘分,既在这里见着,你若有什么困难,我能帮的,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有……」珠华憋不住了,举起扇子挡了脸,肩膀抖个不住。 许燕儿大喜,以为大大削了她的脸面,把她说哭了,忙道:「你别伤心,你既说有,那是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罢,别硬撑着了,面子能当饭吃不成?」 廖氏旁观到现在,照理她和珠华初见,没多大交情,其实不与她相干,但她丈夫与苏长越皆属清流,眼看着好好一个传胪叫人奚落成这样,忍不住了,向许燕儿道:「这位奶奶,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这个叶家妹妹的夫婿才中了皇榜的第四名进士,又蒙御口亲点了庶吉士,现正在翰林院里当值,你叫他去回老家去?踏踏实实寻个营生?「 廖氏的口气尽力客气了,但因为末尾是疑问句,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带出了一句余韵——你没毛病吧? 「……」 许燕儿的脑中空白一瞬,只想大嚷一句「不可能」,拼力咬唇才控制住了自己——别人没有必要骗她,当着这么些人在,也不可能撒这个谎。 第81章 这是真的。 她丈夫才考过秀才,苏家那个小子已经考中进士了,名次还那么高。 她拿一个秀才去踩着进士炫耀。 她劝进士回老家去像个小商贩一样做活。 过了好一会,许燕儿的脑子仍是空的,她顾不上也完全不敢看任何人的脸色,只是不知不觉地紫涨了面皮,破罐破摔地逼问珠华:「你安心要看我笑话?我误会了,你不解释,你说什么有困难?!」 她几乎想要咆哮,叶珠华说她进京还不满一月,应当是刚完婚,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喜占了一半了,有个屁的困难! 珠华放下团扇,露出笑到晕红的一张芙蓉花面来:「我是有啊,许姐姐,我想求你帮帮忙不要再说了,你再说——哈哈,我就要笑死了。」 她是真不客气,真不留情,真追穷寇,然而也是,真美到容光慑人。 旁边的女眷们便有想从中转圜缓个颊的,也说不大出来了。 珠华坐在那里,堪称肆意,然而她那么点年纪,城府浅一点又怎样呢?她不谦让又怎样呢?又不是她找着别人挑衅,人都看在眼里,她没什么错啊。 管人家妹妹叫得亲热,结果连人家的具体境况都不清楚,自说自话,自找难看,怪得了谁。 「呦,怎么都冷在这里不说话了,可是怪罪我来迟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连说带笑地响起,曹二奶奶牵着个小小男童,出现在了水榭前面。 她手里牵着的男童望着珠华的方向,痴痴地看呆住了。 「姐姐,我是瑞哥儿。」 和曹二奶奶一起进来的男童路过珠华的时候停了步,向她冒出一句话来。 珠华正收了笑意站起来迎接曹二奶奶,忽然接了一句奶声奶气的自我介绍,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虽不知这小孩子为何有这一出,但他这么有礼貌,又生得白净胖乎乎,总是讨人喜欢的。 她低了头笑道:「好,我认得你了,瑞哥儿真乖。」 瑞哥儿十分开心,他跟着曹二奶奶到上首,曹二奶奶笑着开始说了一通赔罪及开场白,他乘着这个机会,就一点点挣脱了母亲的手,溜到珠华身边来了。 「姐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瑞哥儿望着她,眼神晶亮地道,「你以前怎么不来我家玩呀——」 「瑞哥儿,你给我回来!」曹二奶奶好气又好笑地叫他,「出门前你怎么答应娘的?说了要有规矩要听话,都不作数了?」 瑞哥儿很无辜地不肯动弹:「我有规矩,姐姐都夸我乖。」 座中的女眷们多是已经有了儿女的,纷纷笑道:「哥儿确实极乖了,并没出去乱跑,只在这水榭里,怕什么呢。」 「这花宴原就是散心的,不必太拘紧了哥儿。」 更有人打趣道:「其实也怪不得哥儿,他小孩子也是识好歹的,这位小夫人的容光,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何况哥儿呢,怨不得他想亲近。」 瑞哥儿这个年纪,还扯不到好色不好色的,他赖着珠华,众人只觉得是件趣事,一时相继笑了起来,气氛十分和乐。 作为主家,曹二奶奶自然是乐见如此的,她此前没见过珠华,但综合年纪和相貌,珠华太好认了,她就指了珠华,嗔了一句:「你们不知,这是我一个相与极好的姐姐托我照顾的晚辈,所以我下了帖子请来,如今我还没照顾她,先让她替我顾上孩子了,哪里有这个理?我可是不好意思了。」 许燕儿愕然地瞪大了眼,因为曹二奶奶到来,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她刚刚松了口气,虽然颜面无存,但犹豫了几番,到底没舍得就走,没想到跟着就听到了这个坏消息。 瑞哥儿回嘴:「我不要人照顾,我照顾姐姐。」 一语又引起一阵笑声,曹二奶奶也掌不住,一边笑一边斥他:「你还得了意了,要你老子来捶你一顿才好!还不给我回来。」 瑞哥儿听了有点惧怕,但仍挨着珠华舍不得走,珠华好笑地替他求情:「我家里也有个弟弟,小时候同瑞哥儿一般,又懂事又可爱,我看着他极亲切,就让他在这里罢。」 曹二奶奶原也不是认真要训孩子,有了台阶,便就势点了瑞哥儿,道:「你姐姐不烦你,那你要替娘照顾客人,就好好照顾,做个周到的小主人,不许胡闹。」 瑞哥儿大声应道:「好!」 接下来,他就一刻也不闲着,一时问珠华要不要喝茶,一时让珠华吃几上摆的果子,又叽叽咕咕和珠华说一些他自己的事,他藏的糖,院子里大树下的蚂蚁,他的小妹妹总是没完没了流口水,他以为小妹妹想吃糖,偷偷塞了一颗到小妹妹嘴里,被奶娘发现,告诉了他娘,他屁股被打得好痛。 珠华笑个不住,她感觉出来瑞哥儿是认真地在和她献殷勤了,虽然他说的都是孩子话,有些自成他自己的一个小世界,她听不大懂,但这件事本身就很新奇又很好笑,她带过几年孩子,知道该怎么应付,就时不时捡懂的地方回应两句,不懂的就随他自己讲去,只要表示在听就行了。 除此外,珠华也分出一只耳朵来听了听女眷们的聊天,说来说去无非是些衣裳首饰,家长里短之类,有的说插两句,若没的说,只管听着也行,并没有什么要紧商谈。 珠华心里嘀咕——说是赏荷宴,就真这么坐着看荷花随意干聊?都没个主题,也太无聊了罢。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一阵清脆动听的笑声自另一边的水榭里传出来,飘荡在湖面上,珠华转头看去,只见那边的姑娘们围坐着,手里似乎传递着什么东西,大约在做游戏。 好吧——看来是有活动的,只是那是姑娘们的消遣,她在已婚这一拨里,只能聊聊家长里短了。 这些琐事珠华不大插得上嘴,曹二奶奶倒是话里带着让她参与了两句,不过她毕竟初来乍到,诸事不熟,硬要加进去聊,若不留神踩了谁的忌讳,反倒不好。大半时间就还是逗着瑞哥儿玩了,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居然很和谐。 瑞哥儿精力很足,一直献殷勤也不累,还更有劲头了,把几上摆的瓜果挨样都请珠华吃了一遍之后,看看没什么好招待的了,大脑袋转转,指使丫头去摘了朵荷花来,指明要开得最漂亮的,然后捧着给珠华:「姐姐,送给你。」 此时座中其他女眷聊了一阵,原一时没有话说了,气氛正卡在一个点上,见此立时又激起了一阵笑声。 廖氏坐在旁边,笑得止不住:「这小哥儿不得了,大人也没他这般会哄人!」 曹二奶奶掩面:「快别夸了,不知跟谁学的,再没人教过他这些。」 这一茬说笑过,时辰就差不多了,开了宴,残茶撤去,丫头们分从两边水榭流水般呈上各色酒菜。 不多时,那边水榭忽然响起了几声惊讶的低呼,跟着是一阵笑声。 这动静与先前的不大一样,曹二奶奶指了丫头:「去问问,姑娘们那边玩什么新鲜玩意这么高兴,也叫我们跟着乐一乐。」 便有一个丫头去了,少顷来回道:「姑娘们嫌干席无趣,在那里占花名儿,有一个姑娘酒量极弱,才喝到三杯就醉倒了,大家俱没想到,因此笑了。」 那边水榭里上的是极清淡的果子酒,甜甜的,和糖水差不多,不过封存几日取个果子的甜香而已,这样也能开席就醉,这酒量确实浅得非同一般了。 曹二奶奶忙站起来:「是谁家的姑娘?我去看一看,让人扶到三姑娘院里歇一会。」 珠华有点紧张,盯着那丫头,待她说出一个「章家二姑娘」来,方松了口气——不是苏婉苏娟就行,没喝过酒的人不知自己深浅,一时没防备醉了怪不得自家,但出来做客,醉在人家里终究不大好看。 这章二姑娘也是侯门之女,不过是旁支了,那家定平侯府没分过家,五服之内都围居在一起,各房头的姑娘们在外行走,自我介绍都是出自定平侯府,但含金量各有多少,就得勋贵内部圈子的人才能分得清了。 章二姑娘也是跟嫂子来的,她嫂子话很不少,坐在珠华斜对面,一站起来,珠华就有印象了——先头不但数她话最多,且也最能奉承曹二奶奶,别人是来做客,她好似是专来巴结人的,但巴结的技巧又不太好,话既乱且密,从家里这个亲戚说到那个亲戚,姑奶奶说到姨奶奶,没几句就把珠华听晕了,不知她说的谁对谁,完全无法分辨这么复杂的亲戚关系。 她要跟着去,曹二奶奶把她按住了:「只管安坐,我去就行,这是我们家招待不周了。好在二姑娘饮得不多,我让厨下做碗醒酒汤,二姑娘休息一会,喝下去就好了。」 章嫂子连声道:「哪里,是我家这姑娘不懂事,难得出来一回,就给奶奶添了麻烦。」 珠华有些不忍听,赔礼是应该的,不过这话也太—— 本来没多大事的,轻松一些开个玩笑就带过去了,让这么一说,倒似姑娘真有什么不好一样。 曹二奶奶显然也不大听得下去,没再理她,匆匆就出去了。 那边水榭里有点乱,因为负责招待姑娘们的曹三姑娘见章二姑娘醉了,也正张罗着要把她扶到自己院里去歇着,让人到圆亭去喊章二姑娘的丫头来随侍,却根本没找见人。 问别的丫头,也不知去了哪儿,只记得章二姑娘似乎是带了丫头来,但各家奶奶姑娘下人一起的,章二姑娘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谁会特意留意她的丫头。 见到曹二奶奶来,三姑娘就抱怨道:「她家也太没规矩了,这丫头不知是看景还是如厕去了,连个话也不和旁人留,悄悄地就没了影,这样的也能跟着主子出门。」 曹二奶奶低声安抚她:「下回不请她了,我的帖子原也不是给她这一房,说好的正经姑娘有事来不了,才轮着她了,这些旁支分脉,见事少,怨不得上不得台面。先别管什么丫头不丫头了,我让人把章二姑娘扶走罢,耽在这里不好看。」 说着便招呼了人来,扶着晕乎乎的章二姑娘离了席。 郁苍亭旁。 发束白玉冠的年轻男子被堵在亭子旁的一棵桂花树下,一脸惊讶地道:「……你怎么会来?」 穿比甲梳双髻的丫头装扮的姑娘站在对面,眼泪涟涟地哭诉:「五哥,你不知我见你这一面,有多么不易。」 年轻男子自然是曹五了,他叹了口气:「唉,你还见我做什么?你别哭了,你是偷偷跟谁混进来的罢?我让人送你从后门出去,让人撞上,对你不好。」 「不,我不走,五哥,我来就是想得一个明白,退婚是二夫人的意思吧?你一定不想的对不对?」 曹五沉默片刻,道:「有什么差别?你不要多想了,你们总算得了一个清白结果,以后好好过日子罢。」 姑娘摇头惨笑:「五哥,你好无情,你退了婚,你知道我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劝我,我怎么好的起来!你看看我的手——」 她抽泣着伸出一双手,看得出底子是十分细嫩的,但现在上面多了不少细小伤痕,应当是不擅做活所致。 曹五道:「我那里还有些银子,你躲在这树后等等我,我去拿给你——」 「谁要你的银子!」姑娘大受打击般摇摇欲坠,「我难道是来问你要钱的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说着要倒,曹五下意识扶住了她,姑娘就势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曹五要说什么,忽然转了头,眼神锐利地望向不远处的另一棵桂花后,沉声发问,「谁在哪里?」 枝叶扑簌簌响了一下,瑞哥儿和一脸放空表情的珠华站了出来。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美人戾气重》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美人戾气重》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美人戾气重》卷三 作者:溪花兮 04、《美人戾气重》卷四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