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侍》 第一章 近晌午时分,欢鼓纷闹如飞舞杏花,听似杂乱,却井然有序,当第一声炮竹声响起,顿时锣鼓喧天。 整个迎亲队伍皆身穿大红衣,欢天喜地地从汴京城东土市子朝州西瓦子而去,映在柳榆成荫的翠绿河道旁,从南城门的看街亭远眺,恍若一片艳红花朵浮飘在河面上。 照俗礼,迎亲队绕街,看时辰,在彩霞飞满天时,转进州西瓦子的庞府。 新嫁娘下了花轿,送进偏房,等待时辰拜了堂再转送进喜房,外头喜宴气氛正盛,为庆贺庞府大公子成婚的客人坐满庞府穿柳渡杏的奇景园林,可见庞府在汴京府的声望多好,有多少人巴着不放,在席间不断地敬酒,说尽满嘴阿谀谄媚。 于是,梆子声都已三响了,庞府依旧光灿如昼,喧闹不休,新嫁娘也依旧静默独坐空房。 而庞府东厢的喜房院落外,有一抹瘦高的身影,默默地守在离院落约莫二十尺外的赏柳亭。 男子面白如玉,眉浓如墨,如扇长睫垂敛,却掩不住透迸星芒的凤眼,他若有所思地负手伫立在亭外,玄色交领绣红边的衣袍里头可见深白中衣,就连鞋子都是纯白得不见一丝污垢,在这大喜之日,显得有些突兀。 他的面貌俊美清朗,但眸子稍嫌老成持重,垂眸间,恍若正在盘算什么,两个院落外的丝竹笙歌压根扰不动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亭外,守着这无人看守的院落。 原本大喜之日,嫁娘的喜房外该有婢女守着,但因为嫁娘刚丧父,赶在百日内出阁,因喜丧相忌所故,所以并无庞府婢女留守。 于是,他这个看着嫁娘长大出阁,身份有若兄长的上官府总管上官向阳,便随着她进庞府,尚留在此处,是为了确定她能够在这里过得好,并不会因为上官府已家破人亡而遭下人欺侮。 等确定庞府会善待小姐后,他将会回到上官老爷的坟旁,替小姐守坟三年。 “欸,外头正热闹着,你怎么杵在这儿?” 清脆的嗓音若激泉般,扬起的笑声如风抚至他耳边。 上官向阳不着痕迹地微抬眼,看向那身粉杏色的身影。 “三小姐。”他恭敬地喊,姿态不卑不亢,完全都掌控在规矩里。 “怎么不到前头一道吃喜酒?”庞府三千金庞月恩,一身粉杏色对襟襦衫,里头藕色的抹胸镶银线绣着吉兽,外搭件湖水蓝半臂,手上叮叮当当的银饰环炼随着她走动,发出清脆声响,活像只被系了铃铛养在富贵人家的猫儿。 她一头黑缎似的发随意扎了辫子,胡乱却有型地盘在脑后,上头坠以金步摇,清润如瓷的敲击声,随着她一步飘摇,彷佛是落在林间的雪声。 庞月恩绝美无双的脸蛋上头,最引人望而入迷的是那双秀润的眼,当她笑时,眉眼若弯月,眸瞳灿亮如星。 走在光灿灿的院落里头,她宛如下凡的仙子,然而她手上拎的银制雕花酒壶,可就显得突兀了些。 上官向阳见她逼近一步,立刻退后一步,态度敬而不卑。“奴才带丧,不便到前院。” “啐!听你这么一说,我大哥今儿个讨这媳妇,岂不是带煞了?”庞月恩扬起笑,露出一口润白粉齿,笑声脆亮如风中铃。 “三小姐,我家小姐赶在百日内出阁,并不犯煞。”虽说父母亡故必先守丧三年,但就民间习俗自有一套衍义,凡是赶在百日内嫁娶,是可以喜冲丧的。 “那不就得了?你到前头哪儿是犯煞来着?”庞月恩抓住他的语病,上前一步,打算抓着他到前院热闹一番。 “三小姐,请自重。”上官向阳是亡故的上官老爷捡回府,亲自差人调教的,身为上官府的年轻总管,不管是文是武,皆有上乘实力,所以当她逼近,他身影如风地往后一步,不退得过份,就顿在她指尖一寸外。 庞月恩润泽的水眸转了一圈,扮可怜地扁起嘴。“人家又不是采花贼。” “奴才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明知道她的可怜模样是扮出来的,但就是制得了他。 上官家与庞家是世交,两家多有往来,所以他对庞月恩压根不陌生,但尽管不陌生,也不代表他可以与她同起同坐,把酒言欢。 一来,她是千金之体,是个姑娘,更是个主子,反观他,顶着个总管名号,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奴才。他并不以自个儿的出身低而羞耻,如此恪守主从之分,乃是从小的调教,根深柢固的观念,让他绝无可能踰矩。 庞月恩看他一眼,径自走进亭内,往石椅一坐,对守在十几尺外的婢女喊着,“小云儿,去帮我弄点饭菜和酒。” 被唤作小云儿的婢女欠了欠身,伶俐地离去。 上官向阳浓眉微不可见地轻拢了下,依旧负手而立地守在一方,不退亦不进。 “唉!我大哥被人逮着了猛拍马屁,依我瞧,不到三更天是回不到喜房的。”庞月恩将酒壶往石桌一搁,侧眼瞅着他威昂的身形。“既然你这么爱守,我就陪你一道守吧。” “酒席上缺了三小姐,岂不是……” “今儿个的婚礼又不是我的,我在不在,谁知道?”满坑满谷的人把她家前院挤得水泄不通,现今又时值夏日,她闷都快要闷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就陪我喝个两杯,吃点东西吧。” “奴才不饿。” “别自称奴才了,上官家不是已经没了?”庞月恩叹口气,每听他自称奴才,就觉得他刻意筑起藩篱,愈听愈生厌。 不想理她,她偏是要理他,怎样? “小姐尚在,奴才便在。”奴才两个字,他时刻用来警惕自己。 “听你这么说,你是打算陪你家小姐嫁进庞府?”她偷觑着他。 “不,待明日一早奴才便离开,到老爷坟旁搭个竹棚,守坟三年。” “……你可真是忠心。” “老爷视我为子,这本是份内该做的事。”忆起老爷,上官向阳不由得欷吁惆怅,那么好的一个善人老爷,造桥铺路,赈灾建学堂,到最后竟是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要他这个被老爷亲手调教长大,甚至赐姓的弃儿,怎能不伤悲? 那淡淡的悲痛镂在心深处,在他从容的神情中是看不见的。 然而,凭着多年交情,庞月恩偏是能看到他的心坎去,感同身受他不欲人知的悲怼,于是她静静地没搭腔,直到她那慧黠的丫鬟差人替她送来酒菜。 庞府所有的丫鬟全都穿上赭红色的窄袖衫襦,像是一列流花似的行来,利落地摆上酒菜,随即欠身离去。 “过来吃点吧,打点你家小姐出阁至今,你肯定是一日未食,过来吧。” 上官向阳依旧八风不动。“从未听过奴才与主子同桌共食的事。” “我就不信在上官府,你没和世伯一道同桌用膳。”她几乎是认定他根本是刻意冷淡她,不过这些年来,这冷调子她早就习惯了,根本不痛不痒。“过来吧,我还想跟你聊些世伯的事。” 他微扬起眉,侧觑她一眼。 “告诉你,我今儿个忙进忙出,到现在都还没吃到半点东西,你要是不陪我吃,我就不吃。”见他杵在原地,庞月恩耍起从没失手过的无赖之举。 小时候,只要她如此耍任性,他通常都会乖乖接受她的无赖,瞧,这不就来了吗? 上官向阳暗忖了下,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奴才恭敬不如从命。”他姿态优雅而不踰矩地坐到她对面的位置。 “快吃啊,你不吃,我不吃喔!” 他只能无奈地拿起碗筷,先行用膳,仍不忘说:“三小姐赶紧用膳。” 庞月恩笑嘻嘻地看着他,露出润白编贝。“好啊。” 等到确定他至少吃了五分饱后,她才徐徐开口,“唉,向阳,你很过份,上官府出了那么大的事,世伯开不了口跟我爹求救,就凭你跟我二哥的交情,怎能守口到现在?”她顺手替他倒了杯酒,望向他略微削瘦的脸颊,这正是为何她硬要逼他进食的原因。 打从他上门谈起两府亲事,她便觉得他尽管双眼依旧炯亮有神,但形色憔悴,想必这几个月里,他也受了相当煎熬。 “我原以为应该可以撑得过去的。”他哑声回道。 上官府在汴京京师已经奠基三代,做的是南北货的买卖,直到上官老爷手中,就连药材茶叶买卖都纳入产业里头,与京师内都司的关系向来交好,于是货材南来北往的来去自如,家产遍布京师周围几个县省。 但近年来却不知道怎么着,南来北往的货材在运送上没来由地一再出问题,像是被劫了货,却偏又找不到凶手,有时连御贡的药材都在半路上遭拦劫,宫里怪罪下来,免不了一笔钱财充公。 祸事就这么接二连三,接着店铺也出了乱子,承运行突然卷货而走,搞得上官老爷一个头两个大,天天往各地县衙跑,就这样南来北往奔波,身子每况愈下,最后倒下不起。 正当钱财两面烧又遍寻不到凶手的状况下,却有个男人上门,拿了数张地契房契,这才知道上官府竟然已一无所有到必须变卖田产和宅院的地步。 为何上官小姐出阁得如此匆促?正因为要赶在那男人再次上门前。 不为什么,就凭他听见那男人问起小姐的事。小姐始终养在深闺,不可能与那男人有任何交情,所以他当机立断,自动与庞府谈起婚事,一处理好老爷后事,立刻送小姐出阁。 “是我不才,不谙商场上的事,没办法替老爷分忧。”几杯黄汤下肚,上官向阳眼神昏茫了起来,但仍感恩地瞅着庞月恩,举起手上刚斟满的酒杯。“多亏庞府没有嫌弃小姐,并没打算毁婚,请让我敬上一杯酒,感谢庞府的恩泽。” 以矿业起家的庞府,在京师的势力远胜过上官府,在上官府危难时,不但没有断绝双方往来,甚至信守承诺,单就这一点,他便铭感五内。 “世伯真是傻,发生这天大的事,为何都没同咱们说?”庞月恩一双好看的眉深深地攒起。 “老爷必定是不想连累小姐的婚事。”一杯酒饮尽,他放下酒杯,整个脑袋昏沉沉的,眼前快要模糊成一片。 他向来与酒绝缘,每逢年节,喝得也不多,大抵是陪老爷小酌两杯,酒量浅薄,若有心灌他,他必乖乖低头,所以在外头,他从不饮酒的。但是今晚……今晚他把老爷所托的遗愿办妥了,真想要大醉一场。 “世伯把两家的交情想得太市侩了,你可知道初闻上官府骤变,我爹啊,气得好几天说不出话也吃不下饭!”别说她爹,就连她也觉得难以接受这样的骇然转变,也气世伯为何不请求帮忙。 庞月恩水灵的眸倒映萧瑟月华,盈亮出秋水。 上官向阳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她,觉得这向来爽飒的三千金压根没变,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有点古灵精怪,却又真诚待人的小姑娘。 第二章 庞府在淮南有数座矿,矿有金银玉,都是最上等的货色,并在州西瓦子经营了首饰铺子,里头各式首饰皆是大内至爱,掌管矿产的是小姐刚嫁的大少爷,巧夺天工的雕饰师傅则是二少爷,而栩栩如生的绘图则是庞府三千金所设计,她的巧技教她蒙后宫娘娘垂爱,成 为京师唯一不须持令拜帖便得以入宫的平民百姓。 若庞府愿意伸出援手,上官府断然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但毕竟在商言商,当初顾忌两家婚事会因此生变,上官老爷于是不敢找上庞府,转而向其它有买卖交情的商家求援,岂料结果……就如俗话,财在人情在,财散人情散。 “若我知晓,必定动用所有关系,绝不可能让世伯如此含冤而终!”庞月恩那双爱笑的水眸此时镶着红,气呼呼的,恼恨极了。“现在还不迟,就算那贼人夏侯懿入了上官府又如何?我总有办法教他把侵占的上官府吐出来!” 闻言,上官向阳不知道是酒醉了,还是被她的真性情感动,难得地敛下世故的神情,笑得像个没有城府的孩子一般。 “感谢三小姐。”他拿起自个儿斟满的酒杯敬她。 庞月恩扁了扁嘴。“我又还没帮上什么忙。”他谢得也太快了吧。 “今晚有小姐这一席话,足够了。”一口饮尽,烧辣的酒从他喉头往下延烧,烧得他心思渐涣,浑身轻飘飘,像是置身在云絮之上。“但这是上官府的私事,就请小姐别插手。” “你就这么把我当外人?好,那我问你,事发当时,你上官府的金账房呢?”说要兴师问罪,她是一点资格都没有,但就是想问问上官凛人在何方。“她也是上官府的人,为何她至今没出面?” 记忆中,上官凛是个弃婴,也是被世伯捡回家的,听说是个才女,三岁便能吟诗作对,五岁畅谈商经,所以世伯对她赞不绝口,总说他捡了块宝回家,但世伯出事时,她这被喻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女到底上哪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上官向阳定定地看着她,低低笑开。“小姐压根没变呢。”是非分明,嫉恶如仇,虽说有点桀骜不驯,但不算刁蛮。 “你喝醉了。”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真是的,跟她打哈哈。瞧他笑得半点戒心皆无,她可是五味杂陈。瞥了眼还剩半壶的酒,她忍不住摇头,早知道他酒量这般差,早在两年前就该灌醉他。 “我没醉,我很开心。”他笑开一口亮牙,向来锐利防备的眸都笑成了弯月。 “……我扶你回房吧。”走到他身旁,庞月恩搀起他左右摇晃的高瘦身形,不着痕迹地抹去他落下的泪。 “不不,岂能冒犯千金之躯。”上官向阳忙往后一步,然而一个踉跄,身形不稳地又栽进她怀里。 “都醉了,还说什么冒犯不冒犯来着?”放眼百尺内,除了她,还有谁能撑他回房? 叹口气,庞月恩撑起他看似精瘦却挺有重量的身躯,踩着月色,将他半拉半扛地带回自己的院落。 微开的镂花窗棂,几抹微风在清晨时钻进了窗内,拂醒睡梦中的人。 身为上官府总管,在这时分,早不知道做了多少活,尽管酒醉,上官向阳在微风拂颊之下依旧幽幽转醒。 浓密长睫轻眨了下,浓眉随即狠攒起,就连原本沉稳的呼吸也倏地紊乱。 痛!脑门像是被人提了把斧头猛砍猛砸似的,痛得他浑身紧绷。 “你醒了。” 身后传来初睡醒极软慵的女音,教上官向阳猛地张开眼,先是瞥见沉香色床帐,上头是梨木床顶,接着怔怔回头瞪向睡在自己身旁的女子。 只见庞月恩单手托颊侧躺着,看似甫睡醒的媚眸满是诱人风情,他心口一窒,急忙别开眼,不敢再看她只着抹胸的娇躯。 他脑袋一片空白,像是被雷劈中似的,俊脸黑若焦炭,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不管他怎么用力回想,依旧只记得她斟了一杯酒,而后、而后……空白。 该死!他不该喝酒的。早就知道自个儿的体质不适合饮酒,老爷也总是叮嘱他别在外头喝酒,免得出事,如今……真的出事了! “向阳,昨儿个晚上你对我……”庞月恩抿了抿唇,含羞带怯,话到最后,竟幽然转怨。 “……如何?”上官向阳不敢看她,一颗心弹到喉间,冷汗爆出。 “你对人家……这样、这样又这样。”不回头看她,她干脆自己靠过去,抓起他的手抚过嫩肩、雪白颈项,眼看就要滑落在缎面抹胸上头,他赶紧用力地抽回手。“反正你要给人家负责!” 庞月恩一句话堵死他的后路,完全不给他鸣鼓申冤的机会。 诱他喝酒,是知晓他这段时日肯定撑得很累,不忍他再守夜,更不忍他满腹悲恸无处发泄,当然,最大的主因是留下他。 没错,只要能留下他,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横竖决计不让他走。 可上官向阳哪知道她在算计什么,只觉得脑袋里头有成串的鞭炮炸得他六神无主。 只是几杯黄汤下肚,怎会变成这样的情况? 明明打算好一早便离开,怎会、怎会……这下子该怎么办?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的发香尚残留在他臂弯上头,这下该如何是好? “呜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见他仍没有反应,庞月恩可怜兮兮地低喃着,掩嘴偷偷打了个哈欠,双眼立即水汪汪,不知内情的人,准教她眸底那把泪给唬住。 她正值如花朵绽放的年纪,庞家门坎早已经被上门求亲的人给踩扁了,但她谁也不要,就属意这多年前便教她私心暗定的男人。 木头、木头,回过头呀!她已经把表情固定在最惹人怜的氛围里,快点回头呀! 上官向阳无措回头,正好对上泪眼婆娑的她,那垂眸低泣,我见犹怜的神态,紧扣他的心头,教他开不开口都很为难。 此刻的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治理宅务,他指挥若定,但成亲……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更遑论对方是庞府三千金的她。 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他能不负责吗? 庞月恩从长睫下偷觑他的反应,猜想他的打算,随即又百般委屈地说:“不然这样吧,就当做没发生什么事好了。” “那怎么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反对。 “那、那,不然要怎么办?”垂下脸,在如瀑长发遮住她的脸时,赶紧再沾口水点在眼眶外头。 她低声啜泣,哭声学得唯妙唯肖,毕竟这一套她以往常用,太上手了,但要再加上肩膀抖颤的姿态,这没十年的功力,可是会露出破绽的。 无助的啜泣声听在上官向阳的耳里,像是最残酷的鞭笞。 他语窒,良久,才叹了口气。“奴才和三小姐的身份差距太大,这婚事怎成?”不是他不肯负责,而是门户之见,再加上他尚有重任在身,要他怎能抛下一切不管? 水溜溜的眼眸转了圈,啜泣声收了一些。 “可依我所知,你没入奴籍。”大宋律法对于奴仆和佃户都以黄册详加记载,在她的记忆中,世伯是将他收为养子,而非奴。 “但奴才可是亲手签下终身契给老爷的。”他当然知道自己并非奴籍,但他的身份确实是不如人。 终身契,不过是拿来当挡箭牌罢了,但挡得了一时,挡得了一世吗? 这事,他是怎么也赖不了了,但至少不该是现在。待他着手完成大愿,就算是要他向庞老爷磕头请罪跪上三天三夜,央求三小姐下嫁于他,他都愿意。 “终身契?”庞月恩瞇眼抿唇暗忖。“世伯已逝,这终身契还有什么效力?” “不,终身契已经落在我家小姐手中了。” “哦?” 她葱白柔荑拎着丝被轻搓慢捻着,仔细一瞧,上头布满了裂痕。时节入暑,绝无可能是冬季皲裂,况且富家千金也有上乘保养品,岂会放任手裂口?再瞧得仔细些,那像是被扁凿或短匕之类的东西给划过的…… “你在看什么?” 察觉到上官向阳的视线,庞月恩立刻将十指都藏入丝被底下。 “小姐的手伤着了,怎么没上药?”她指甲粉润如贝,指形纤长,柔白软嫩,可指上却多了许多细数不清的小口子。 昨儿个没仔细瞧,如今一见,才发现伤得很明显。 “你真以为我是千金之躯,连这么一点伤都忍不得?”庞月恩懒懒扬笑,朝他贼兮兮地眨眨眼。 呵呵,就算他老是故意要拉开距离,但还是很关心她的嘛! 上官向阳一顿,猛然发现她坐起身,丝被只盖到她的腰间,抹胸底下一片嫩肌透着樱花般的色泽,瞧得他胸口着火,狼狈地赶紧回身,这会连脑门都快上火了。 “哟,怎么不瞧了?”她说变就变,转眼化身坏心眼的猫,逗着他,一双藕臂从他后背环到前头,笑声如铃,教人如沐春风,可惜时间不对,反倒有煽风点火之嫌。 “三小姐,请自重。”上官向阳无奈至极,推也不是,放任她耍逗着自己也不对,动弹不得的他,就只能任凭她恶意地煎熬着。 “昨儿个你对我胡来时,怎么不自重?”她笑声成串,瞧他耳根子都红了,便笑得更乐。 “……”这该死的酒,他绝对不会再尝上半口! 庞月恩原想再逗逗他这不解风情的木头,却听闻外头小云儿轻唤着,“小姐,该起身了,大少夫人正在大厅等着奉茶呢。” 话落,瞥见门板微推了下,上官向阳心头一颤,双眼一闭,等着被人捉奸……啧,哪来的捉奸?顶多是酒后乱事。 庞月恩穿上搁在墙内的衣衫,随即跳下床,就在她要开门而去之前,才回头笑得万分得意,又朝他扮了个鬼脸。 “骗你的。”虽说两人确实是同床共寝,但她不想告诉他,就让他以为她不过是刚入房吓吓他罢了。 她想要他,但还不屑用这种手段得到他。 上官向阳一愣,慢半拍地吼,“三小姐!” 庞月恩径自哼着小曲,一身粉色,如蝶般离开院落。 “小姐,妳这一次把上官公子逗得很毛喔。”小云儿追上她的脚步。 “谁要他那么死木头。”她轻哼了声。 本来是想要强迫他负责的,不过他那一脸挣扎样,教她看了都觉得难受。不过这次并非白做工,得知他终身契的事,嘿嘿,这就去找她大嫂商量商量。 上大厅之前,庞月恩特地拐到大哥的院落,找她大嫂闲聊。 上官凝一身大红翻领襦衫走到偏厅,晶莹剔透的粉颜透着粉腻羞涩,一瞧见她,羞怯怯地欠了欠身。 “见过小姑。” 庞月恩热情地一把拉着她走到一边的椅子坐下。“什么小姑?大嫂,妳认识我多久了,还跟我这么拘泥小节?” 上官府和庞府常有往来,她和上官凝熟得很,两人情感亲如姊妹。 “月恩。”她娇羞低唤一声。 “大嫂,我赶在奉茶之前来叨扰妳,是有事想问妳。” “妳要问什么?” “向阳的终身契在妳手上吗?”庞月恩不啰唆,开门见山地问。 第三章 “……是在我这儿。”上官凝不解地偏着螓首。“妳问这个做什么?” “大嫂打算怎么处置向阳呢?” “我是希望他留在庞府,可是他说他不是丫鬟,不能陪嫁入府。” 她视上官向阳为兄长,但他偏不愿以兄长自居,甚至就连她要出阁时央求他随她进庞府,他也不肯。 “能转让吗?”庞月恩笑吟吟的问。 “咦?” “不管他意愿如何,终究还是上官府的奴仆,对不?”庞月恩像只狡狯的猫,循循善诱,引诱上官凝上勾。 “是。” “所以,他的终身契是在他死前都成立的,对不?” “对。” “那么,必定可转让,对不?” “对。” “大嫂肯定是希望他能留下,对不?”她目露精光,闪烁如星。 “嗯。”上官凝点头如捣蒜。 “那么,让我来帮大嫂可好?”唇角弯弯,那是一抹得逞的笑意。 “成吗?” “把他的终身契转给我就行。” “咦?”看着小姑狡黠的笑,上官凝顿时明白了。“我知道了,等我一下,我去拿来给妳。”哎,谁不知道月恩那么一丁点心眼?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向阳痴迷得很,如果她没料错,应该是庞府上下都知道这件事吧。 于是乎,在奉茶的大厅上,在庞府老爷夫人以及庞家二少,庞家大少和甫过门的媳妇面前,正当上官向阳准备辞别时,庞月恩扬起手中发黄的卖身契— “你想去哪呀?”她呵呵笑问,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 上官向阳当场瞠目结舌,凤眼缓缓移向上官凝,只见她耸耸肩,笑得很无奈。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他的新主子,他就是我的贴侍。”庞月恩笑吟吟的说,看向双亲和兄长们。“爹、娘、大哥、二哥,你们有意见吗?” 谁会有意见?庞府人都知道,庞府三千金心仪这木头上官向阳已经很久很久,眼前不过想要假藉收个贴侍在旁,以行日久生情之实,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庞府上下,一致通过。 “向阳——” 奉完茶之后,再踏回庞月恩位于庞府北面的琅筑阁,可就显得理直气壮多了,因为上官向阳多了一个身份,一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在琅筑阁里来去自如的身份——三千金贴侍。 于是当庞月恩坐在花厅上座对他招手,他就算再不愿意,也得乖乖向前。 “快点。”庞月恩一手扬着发黄的终身契合同,薄薄的一张纸攒在手心,竟轻易地让他成了她的人。“来,蹲下。” 上官向阳单手掀衣摆,前弓后步,略蹲。 “背对着我。”像是故意逗弄他似的,明明一个口令就可以完成的动作,她偏要等他摆定再下口令。 上官向阳仿佛早清楚她爱闹的性子,不置一词地乖乖背过身,垂眼等着她下一个口令,突地,他发觉自己束起的长发如瀑倾泄。 “哎,别动。”庞月恩按住他的肩头,不准他回头,随即取来搁在枣木花架上头的木梳,刷过他黑亮的发,梳整后亲自普他束起了发,再戴上一只纯银打造的束环,款式简颖大方,缀以太阳纹图,环底落下一只冰玉雕制的弯月,就藏在他的发束后头。 “好了,戴上这只束环,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庞月恩满意地看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束环。 上官向阳无言以对地转过身,已经连纠正她用词过于轻率的力气都没有了。 反正就如她所说的。他现在确实是她的贴侍,就算他再不愿意,也逃离不了那张终身契的约束。 “那么,现在要你做什么好呢?”乌黑的眸贼溜溜地转看。 “小姐尽管盼咐。” “听起来,你像是无所不能。”庞月恩露出笑,只手托腮,依旧是一派不安好心眼却又没啥恶意的神情。 上官向阳谨守本分,静待盼咐。 除去商场那些事他不上手外,他自认为没有做不到的事。允文允武的他,极为厌恶商场上尔虞我诈的那一套。比起伪君子,他反倒比较欣赏真小人,好比她,明摆着想对他使坏心眼。 “那么……脱衣袍吧。” 他猛地抬眼,想确定自己是否听错。 “难不成你连脱衣服都不会?要我帮你吗?”话落,庞月恩还真的起身,卷起窄袖,准备服侍他。 “……脱衣袍做什么?”向来八风吹不动的木头神情难得裂了一角,他有些仓皇地退了几步,眼前的庞月恩在他心里已经幻化为采拿大盗了。 “咦,向来只有主子盼咐,奴才办事的份儿,这道理,你会不知道吗?”这木头男人不是最谨遵主从之分,最讲究礼教的吗?决,快把衣服脱了吧! “小姐,光天化日之下,虽说我俩是主从之分。但毕竟是孤男寡女,我要真脱了衣袍,你的名节就不保了。”上官向阳一退再退,退得好狼狈,直到一脚踩上了花厅的门坎才停住。 茉唐,真是荒唐!她的年岁渐长,却益发惊世骇俗!以往他曾听闻过,以为不过是夸大的谣传而已,如今他亲眼见着,才知道传言一点都不夸张,甚至她的言行比外传的还过了头。 “我的名节昨晚不就已经毁在你手上了吗?”她叹口气,装哀愁。 他怔愕,“小姐不是说,那是你骗我的?” “喔我说了呀?”她轻叫了声,然后又笑说:“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的清白也算是毁了呀——”她故意拉长尾音,就是想看他的反应。 上宫向阳眉头抽了下,自知理亏,无法反驳。“既是如此,小姐为何不在厅里跟老爷夫人说起这件事?” “那多无趣。” 灌醉他,又不是为了栽赃他,拉他同睡一床,不过是想要逗逗他,整整他那张八百年都不会变的木头脸而已。 “小姐既不想逼婚,为何要强留下我?”这是他不解之处。 “……因为我开心,我就是要你当我的贴侍。”他不问就算了,一开口,反倒让她火气渐燃。 她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他还看不懂? 真是个木头! “好。”他深吸一口气,黑眸眯了又眯,恍若做下某种决定,突地低喝,“走。” “去哪?”庞月恩被他突来的气势吓得倒退一步。 喂,应该要生气的人是她吧,为什么她还没发火,他就先发飙了? “练女红。” “咦?”她掩嘴惊呼。 “以往在上官府,身为凝小姐的贴侍,督促地的女红亦是我的责任,所以——”凤眼微貌。“小姐必须在我的督促之下,勤练女红。” “我不要!我手痛啦! “走。”他置若同闻,押着她到外头,准备向凝小姐找些女红的活儿给她练习,压根无视她装手痛脚痛还是头痛。 敢在他面前耍些伤风败俗的事,就要有胆承接他严厉的磨练。 按习俗,出阁翌日该是嫁娘归宁之日,但碍于上官凝已经无娘家可回,于是庞府再度开宴,替刚进门的媳妇做足了面子。 今夜,又是一场不夜宴。 但不同的是,今晚上官向阳出现在筵席上,就守在庞月恩的身旁。 “吃东西的时候,手不可以搁在桌面上。” “笑的时候,小姐要拿手巾遮唇。” “酒别喝太多,失态了很难看。” 一顿饭吃下来,庞月恩开始怀疑她多了个娘。 “年纪都不小了,怎么连筷子都童不好?” 庞月恩当下把筷子搁在桌上,回头瞪着在她身后谆谆教诲的上官向阳。 经历酒醉误事的张皇失措之后,上官向阳又回到原本的沉稳模样,面无表情以不变应万变。 “向阳——” “在。” “你是我娘吗?”虽然他的音量不大,但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在她身后指导,感觉她好像回到六岁那年。身边多了个奶娘? 难道他这是在报复她吗?不过是要他脱衣袍而已,他就非这么整她不可?逼她练了一个下午的刺绣,把花绣成云,把云绣成一坨坨的……他还想要怎么羞辱她啊? 笑她女红差劲还不够,现在连吃饭都要再整她一把,她这个主子好可怜呃! “奴才不是。”上官向阳恭谨应答。 “那就暂时不要说话好吗?”同桌的皆是她的爹娘兄长,他没瞧见他们都在偷笑?留点面子给她行不行! “是。” 于是,当她回过身继续用膳时,背后果真再没有出现任何教诲,但取而代之的是声声叹息,尤其当她没夹好糯米丸子,让丸子在桌面跳跳跳地跳下桌时,身后的叹息声更重了。 庞月恩气得险些起身不吃。 她就是不会拿筷子嘛!这有什么关系?她多夹个几次也会夹到东西啊,干吗一直叹气,好像她是朽木似的! 扁嘴恼着,突地瞥见有支汤勺出现在她右边,转头,就见他不知何时去帮她拿了汤勺来。 同桌人原本是掩嘴低笑,见状,很不客气地笑开几分,叫她粉嫩脸颊上红晕更盛。 “你那么气我哦?”明知道她不会用筷子,就特地童勺子来羞辱她吗? “小姐,奴才没有羞辱的意思,而是小姐既然拿不好筷子,倒不如用汤勺,至少比较不失态。” 撇了撇嘴,庞月恩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怀疑自己不是把喜欢的人绑在身边,而是多了个教她礼仪的夫子。横眼瞪着桌旁每张偷笑她的脸,直到席间安静下来,她才悻悻然地继续吃饭,水酒也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之际,她软下身子往他身上靠。 “奴才请小云儿扶小姐回房。”上官向阳浑身绷紧,悄悄用手拉开些许距离。尽管她醉了,但就这样靠在一个男人身上,实在是不成体统,就算是寻常夫妻,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放肆。 “小云儿没力气撑她回房,不如你带她回房吧。”庞老爷如是说。 上官向阳难以置信庞老爷竟然这么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他。 恍若读出他的想法,庞老爷立刻道:“向阳,老夫信得过你。”但实际上,他正在顺水推舟呀——向阳这个女婿,他挺中意的。 万般无奈的上官向阳只得照办,轻轻将庞月恩搀起,但两人的身体完全没贴靠,就这样带着点距离,将她押回后院,一路上不忘再次谆谆告诫—— “不是跟小姐说了,酒喝多容易失态,现在好了,醉成这样,像样吗?” 她轻哼,闭着眼,软绵绵地倚着他。 “小姐,名节重要。”他立刻再次将她拉开。 佯醉的庞月恩被他扶进卧房的床榻躺下,瞧他准备要退下,随即假装痛苦地低喃,“我好难过……” “小姐怎么了?”他回头点起烛火。 “我的腹带绑得好紧,好不舒服。”她娇声呢咤,在床上翻来翻去。 面无表情的上官向阳看着她,像面对一个极端任性的娃儿般,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小姐房内可有纱巾?” “纱巾?你要做什么?”她指了指四柱大床旁的紫檀柜。 “蒙眼。”他从紫檀柜里翻出几条干净素白的纱巾,成叠抓好,随即覆上眼,圈绑在脑后,再算着步子,重回她面前。 第四章 庞月恩唇角笑意消失,微启的唇惊诧地合不上。这木头真知道怎么惹火她,就连替她解个腹带都要蒙眼,就这么怕她栽赃他、硬赖上他吗? “你这样看不见,怎么替我解腰带?”收起泛酸的心情,她又露出坏坏的笑,握住他的手,直往自个儿的胸口伸。 上官向阳仿佛早已料到她的举措,及时收手,接看指尖落在她的腰带上。 庞月恩气到快跳脚,瞪着他那像长了眼的指尖,已经气到不想说话了。 她不吭声,他也没搭腔,屋子里气氛很僵硬,她无心化解,却听他淡然地说起,“上官小姐三四岁时,总是喜欢腻在奴才身边,宽衣沐浴都是由奴才来做,直到她年纪大了些,才交给奶娘。而小姐现在就跟她没两样。” 庞月恩微启唇,超想一口咬下那张可恶的嘴,居然拿才三四岁的大嫂跟现在的她相比?是在取笑她任性、还没长大吗? 解开腰带之后,他随即自怀里掏出一瓶拇指大小的药瓶。“小姐,躺着吧。” “做什么?”她瞪着他手上的药瓶问。 “抹点药,小姐手上的伤好得较快。 “你在乎吗?”他没忘记她的伤,还放在心上?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开始注意她,只把心部往她身上搁了? “……伤口太多,不想看见都难。”他自动忽略那太过暖昧的问句,僻重就轻地答。 “……”意思是,嫌她的手伤得很难看?按下心底的微酸,她随口问道:“怎么你随身都带着药?” 她将解下的腰带连系在上头的锦荷收到床的内墙里,然后乖乖躺下。 “因为凝小姐喜欢做点女红,但窖易扎伤指,所以我总是会备着药。”上官向阳没注意到,当他提起凝小姐三个字时,语气特别温柔,甚至嘴角嘻着浅浅笑意。 这话听在庞月恩耳里,心里更是酸得紧。 她知道他对上官凝没有非分之想,也知道他只是把上官凝当妹妹看待,可是想要独占他的丑陋心思却像是沾了墨的水,不断晕开,渲染成彻底的黑。 她想要独占他的宠溺,哪怕只是对妹妹的关爱,她也要…… 可惜,他不给。 她心情低落地瞪着他替她上药,温热的大手托着她的手,覆茧的手指利落地掠过每个伤口,确定在每个伤口都上了药后,才轻轻地收手。 “小姐,还有什么盼咐?” “从此以后,你的小姐只有我。”她霸道地瞪着眼上依旧覆着纱巾的人命令。 “……当然,除非小姐再将我转让。” 他轻叹一声,让庞月恩搞不清楚,他是无奈上官凝把他转让给她,还是气恼自己不自由的奴才命没得选择,但不管是哪种想法,她都不喜欢。 “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她咕哝着允诺,庆幸他脸上还覆着纱巾,没瞧见她绯艳的粉颊。 上官向阳嘴角微勾,轻声道:“小姐,夜深了,我先退下。” “嗯。” 退到门外,上官向阳才取下充满她气息的纱巾,双手紧握成拳,却仍忘不了指尖上残留的触感。她以为他很从容,其实不然,他几乎是屏看气息,努力祛除所有杂念才能解开她的腹带。 松开手,但她的气息和柔软的肤触,依然留在他心坎上。 阴霆的天候,暑热却夹杂着几许诡异凉风,宛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脱衣戏码再次上演。 “真要奴才脱衣袍?”好半晌,上官向阳咬牙再问一次。 “对。”庞月恩用力点头。 凤眼微眯,他突地动手解衣袍的绳结,此举吓得庞月恩倒退三步。 不会吧,她不过是想要整他一下,他真的要脱? 只见三两下,他已经解开外袍,拉开中衣—— “停”她突然喊。 上官向阳唇角微勾,心中认定她再怎么爱闹,也定有几分姑娘家的矜持,正满意地打算拉拢中衣时,却听她又喊—— “别动!”快速伏首在云石案上的庞月恩嗔道,瞪了上身半赤裸的上官向阳一眼,随即又埋首在案上,振笔疾飞。 就见上等宣纸上头,墨汁浓浅不一地勾勒出肌理分明的身躯。他壮而不硕,精而不瘦,十足的阳刚味,却不粗犷,穿上衣衫还颇有几分斯文,但脱下衣衫,却莫名让作画的庞月恩羞红了喇颊。 这样的他,使她脑海中翻飞着灵感,在画中的他身旁空白之处,不断地画下各式各样的首饰。 真的画了?上官向阳难以置信极了。 他直瞪着快笔落画的新任主子,眼角却瞥见有抹身影靠近她身边的窗口,二话不说拉拢衣袍,却听着庞月恩吼着,“谁要你遮了?给我脱” 上官向阳深邃的黑眸不断左右移动,暗示她窗外有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的清白已经是半毁了,再加上他衣衫不整,就算他们没做什么下流事,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她的清白也已经确确实实毁在他手上,况且眼前,她娘就在窗外! “是呀,向阳,月恩要你脱,你就脱吧,没关系的,呵呵呵。”庞夫人扇扇掩笑,从她的眉眼,看得出她年轻时迷人的娇俏模样,但嘴里说出的话……根本就是女儿的翻版! 不,该说有什么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娘,我在忙,没空理你。”庞月恩眼也不抬地继续作画。 “没关系,娘只是拿了点糕讲来给你尝尝,你忙完再尝。”庞夫人依旧笑呵呵,身边聪明的丫环则低看头,匆匆把糕饼搁在桌上后,便立即转身退出房。 在离去之前,庞夫人还不忘上下打量上官向阳一会,然后才满意地离开。 这是什么状况?动弹不得的上官向阳一张俊脸都快黑了。 以往他从不觉得庞夫人这么的……直接,为何今日再遇见她,总觉得她打量他的眼光似乎与往常不大相同,尤其是临行的那抹笑,让他看了浑身发毛。 “小姐,还要多久?”事已至此,他无奈地闭上眼问。 “把眼睛张开”庞月恩用气呼呼的口吻掩饰自己慌乱的心跳。 上官向阳眼角抽了抽,不知道在心里暗斥多少次她的伤风败俗,但终究还是张开眼,对上她难得羞搬却又锐利无比的媚眼,心尖颤了下,随即被他极力稳住,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有谁家的千金会要自个儿的侍从脱掉上衣供她作画的? 他知道她身为庞府巧饰浦的当家绘手,可绘出新的首饰跟他裸身有何关联? “手举高一点。” 听她又下令,上官向阳忍不住拧起浓眉,“小姐,你要绘新的首饰,跟我手举高不举高有什么关系?” “唉,你不懂,快快举高。”庞月恩羞归羞,但此刻灵感泉涌,急看催促他快点配合。 他确实不懂,对绘图确实外行,何况她是主子,也只好任她子取予求了。 “趴下、趴下。” 手举高没一会,她又再下令,尽管不懂得怎么趴,他仍乖乖地往前趴在软榻上头。 “仰躺、仰躺。” 上官向阳宛如傀儡一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翻了个身,瞪着紫檀打造的横梁,还没喘口气,又听她说:“看着我。” 当他的风眼横睨向她,庞月恩当下心头一颤。 他的视线如无形的网,撒在她的心间,将她紧紧捆绑,想要冷静都不能,明明是个男人,明明是个阳刚味十足的大男人,为何这眸色却妖魅得让人脸红心跳? 他的眸色如箭,庞月恩就这么被定住,无法动弹,原先患意飞舞的笔僵在手上,随着他的视线,缠得她的心跳愈跳愈剧。 本来是想逗他才要他脱衣的,谁知道他衣衫一脱,她真的满脑子图腾翻飞,脑海中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各式首饰,好比束环,玉冠,甚是缨环革带……她想赶紧画下,免得灵感稍纵即逝,可谁知道画着画着,笔下的宣纸不见图腾,反而换上他半裸的画像了? 上官向阳瞅着她。只见她星眸化作春水,秀妍粉颤布满排色,浓睫颤点若蝶矍,恍若拍打在他胸口上,震的是他的心。 大白天的,孤男寡女共处在琅筑阁的偏厅后侧歇房,他衣衫不整,气息紊乱,她目不转睛,羞态可掬,入夏的天候在炙阳底下蒸起的热气,却比不上这房内浓得化不开的旖旎炽烈。 他心思鼓动,却咬牙死命撑住;她六神无主,有点玩火玩过头,却不知道该怎么灭火的趋势,直到—— “小姐、小姐,邢老来了。” 小云儿人未到声先到,脚步声迭声而来,最后趴在窗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压根不敢看向里头半裸着上身的男人。虽说她待在小姐身边多年,但还是没法子像小姐那么理直气壮地让眼睛吃豆腐。 庞月恩像是被人解了穴,停顿了会儿,下笔的速度更快了,轮廓、神韵迅速勾勒完整,而后抓起纸张猛吹,边喊着,“向阳,去帮我端壶茶,小云儿,你快点进来。” “是。”小云儿气还没喘完,赶紧再冲进屋里。 上官向阳已经拉整了衣袍,闪身到外头,才刚踏出拱门,便与迎面而来的邢老对上,他沉稳地朝邢老点头示意。 在经过邢老身边时,邢老开口了。“老夫跟你说过几次了?” 闻言,他顿住。 邢老精烁的眸严厉地瞪视着他。“别仗着小姐欣赏你,就往小姐身边沾。” 上官向阳微垂眸,不语。 “最后一次警告你,奴才就是奴才,一辈子也不可能当家做主门话落,邢老拂袖而去。 背对他负手而立,上官向阳缓掀长睫,回想起过往,第一回陪着老爷一道拜访庞府,在他过度亲近那时年岁尚小的庞月恩时,邢老就这么警告过他。 之后他每来一回庞府,总免不了邢老的一顿训斤,如今想想,也许他奴性如此坚强,有八成都是被邢老给说成习惯的。 其实,邢老的训斥他一直都记得,刻在心底不曾遗忘。 顿了下,他不以为意地抿了抿唇,朝茶水间的方向走去。 而拱门后头的琅筑阁,则因为邢老突然到访显得有些鸡飞狗跳。虽说邢老不过是庞府总管,但是对庞月恩而言,在某种情况下,他比她爹还要像个爹,规矩特多,道德礼俗无时无刻挂嘴上,一见到她,若无杂事打扰,被叨念个一个时辰是常有的事。 于是,在邢老面前,为了避免那骇人的唠叨碎念,庞月恩都会尽其可能地乖一点。 “小姐,在绘图?”邢老拘礼地站在窗口,瞅看她正在画的弯月银饰簪。 “呃,是啊。”庞月恩玉颜薄覆汗水,但不是因为应付邢老所致,而是仍震慑于上官向阳那强而有力的视线。 “看起来像是绘得差不多了。” “是啊、是啊。”当然是差不多了,这画是她半个时辰前画的,而方才画的美男图,正被小云儿妥善地藏在她房里的书架上。 “那么必定有闲听奴才进言?” “……”去!早知道就拿另外那幅画到一半的……“邢老,又怎么了?打嫂子进门至今,我不是一直都乖得很,哪儿都没去?” “奴才今夭想跟小姐说的是,上官『奴才』的事。”他特地加重了奴才两字。 第五章 庞月恩努了努嘴,不好当面纠正邢老,只好强迫自己听而不见。“向阳怎么了?他这个贴侍一直跟在我身旁,不可能出什么乱子。” “正因为跟在小姐身边,才怕出乱子。” “这样能出什么乱子?”庞月恩将手中的螺锢笔搁在笔座上,懒懒地瞅着一年四季都严肃得很吓人的邢老。 “他不是住在小姐院落?” “他是我的贴侍,不待在我的院落,要待在哪呢?”贴侍贴侍,不就是贴身的侍从,要她一唤就能到她身边,要是将他发派到其他院落,饶是她在这里喊到喉咙破他也听不见吧,那要这种贴侍做啥? “小姐,人言可畏啊”邢老语重心长叹道。 庞家有三名儿女,大少爷庞祖恩知书达礼,二少爷庞天恩粗犷却不逾矩,偏偏这三千金……莱警不驯、冥顽不灵,怎么劝说都没用。 瞧,这琅筑阁四方格局,中庭引金水河的分支入园,叠石峥嵘,穿柳渡杏。房舍落在四面,以通廊互衔,位落北边的主房采楼台建筑,以往发派贴身丫环小云儿住在西边偏房,就已算是主从不分了,现在再加了个男贴侍住进东边偏房…… “就算是人言可良,也是落在这庞府里头,准有胆子敢在邢老眼底喳呼,甚至是流传到外头?”庞月恩笑眯了眼,明着捧邢老总务一把罩,又拐着弯暗指,若外头有冷言闲语,必定是他管事不周。 “小姐,你是着了那奴才的道?”邢老已届花甲,怎会听不出她浅薄字句里说的真意? “邢老,不要左一声奴才右一句奴才,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难道你希望在我眼里,真把你当个老奴才看待?”她讨厌奴才这两个字,更讨厌邢老不断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上官向阳。 邢老是个好人,也是个正直拘谨过了头的人,常使她喘不过气,每每看见他,总让她忍不住想,早晚有天上官向阳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奴才只是个奴才。” “可在我眼里,你不是奴才,在我心里,向阳更不是个奴才。”她眸色晶润,语气坚决地声明。 对上她坚定的眼眸,邢老心里已有了盘算。 “奴才先退下了。” “……别再找向阳麻烦。”待邢老走到两三步外,她才启口。 邢老顿了下,花白的眉一攒,心中的决定更加坚决,随即快快不快地离去,正巧和上官向阳再次擦身而过。 然而这一回,他什么都没说,就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小姐,茶来了。”上官向阳不以为意,端着茶走回屋内。 “不喝了。”庞月恩支手托腮,睐着窗外。 面对她说风是风的个性,上官向阳一点也不介意,就守在她身后约两步远的距离,她没开口,他自然不会搭腔。 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庞月恩突地起身。“走。” “小姐去哪?” “上街”她要去换换心情,一扫刚刚满肚子的闷气。 上官向阳第一次看到庞月恩时,她才两岁,正牙牙学语,一瞧见他就叫哥哥,叫得他心头发软,没过多久,她染上了风寒,身子时好时坏,几次过府,她总是在后院休养。 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六岁,早已不记得他是谁。但坐在亭子里的她,张着水润的眼眸直瞅着他,而在庭园里看顾小姐和上官凛的他,终究忍不住朝她走去。 “想玩纸莺吗?”他问。 “纸鸳?”娇嫩的嗓音软绵如絮。 “很简单的,要不要和我家小姐一起玩?” 庭园的另一角,庞家兄弟正和他的小姐在玩纸莺,而另一头则是两家老爷泡茶聊天,就她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孤单的身影很惹人怜。 “……可是爹说我身子不好,不能到外头玩。”因为不能和大伙一道玩,水灵的眸似有几分难过。 “那玩花绳好不好?”他转了个想法。 “花绳?” 他抽出腰间的花绳,这是小姐哭闹时,童来哄她的法宝,但现在先借给她玩玩也无妨。 “你瞧,就是这样子。”他快手让花绳在指尖上变化出各种花样。 庞月恩水灵灵的眸子闪过几分光彩,看得着迷极了,粉嫩红唇勾得弯弯的,他也满足地跟着笑咧嘴。 几次来回,他们两人愈来愈熟,虽说总被邢老不满地说念个几句,但无碍干他疼爱她的心情,甚至在她的央求之下,把身上仅有的一块玉佩都给了她。 而后,记得有回两家洁浩荡荡地出门上街,去到庞府在州西瓦子里的巧饰铺,那里的伙计一瞧见她戴在颈项间的玉佩,出言便道:“三小姐,这是块假玉呢,真配得上您吗?” 他闻言,不由得赧然。那是他爹给他的,是他对爹仅有的纪念。虽说真的值不上几文钱,但被伙计这么一说,仍让他无地自容。 可却听庞月恩说:“真玉又如何?假玉又何妨?重要的是送玉的人是谁,心意又是如何。”她年纪虽轻,却已有自己的一套是非看法,压根不赚弃他能给的只是一块假玉,甚至在意的是他的心意。 看似无城府的童言童语,却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但伙计的说法,却让他清楚觉醒——他和她的身份犹若云泥,就算再疼爱她。也不该太靠近她。 只是,相隔十年,她会不会差太多了一点? “这位是我的贴侍,上官向阳。”庞月恩如此介绍着。 数双眼睛齐看向他,眸色万分复杂,而后随即收眼,当他立地消失不存在似的。 皇城正门中央的御街两旁,称为御廊,市集沿着御廊旁的御沟水林立,而御沟水上彩荷出水,两岸李杏纷红素白争妍,衬着底下奇花异草,色彩缤纷,有如锦绣图画,绮丽动人。 但,这绝对不是让上官向阳傻眼的主因。 他以前虽为上官府总管,但不代表他只守在宅里寸步不离。他也是常上街的,不管是到铺子递口信,或者是陪小姐上街,这皇城的景致,他看了二十多年,比谁都清楚哪里的市集有趣,哪儿的瓦子销魂。 可,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销魂到这种地步……让他不傻眼都不行。 眼前,就在青砖石打造的御沟旁,身着青衫男袍、束发戴冠的庞月恩,活络地与人吟诗作对、饮酒作乐,最可恨的是,她身旁几个男子以眼色意淫她,在涛词里吃尽她的豆腐,她居然还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连掩嘴的动作也省了。 一股闷气凝在胸口,让上官向阳咳不出也香不下,只能直瞪着她纤弱的背影,只盼她快快察觉回头。 然而,任他瞪到双眼疲累,她还是与人玩得不亦乐乎。 瞧那一对对贼溜溜的眼,根本早看穿她的身份了! 她束发着男装又如何?粉颜冰雕玉琢,媚眸水灵灵,红嫩菱唇分明,谁看不出来她是个姑娘家?再看她附近的人皆唤她庞三,鬼才不知道她是谁! 上官向阳冷肃着脸,想要离开,偏又不能放她一人留在此处,倏地,余光瞥见她身旁的男人正偷偷摸摸伸出咸猪手,他立即拆下挂在腹间的一串青玉手涟,那是凝小姐出阁前赠予他的。 他迅速扯断丝线,轻捻一颗青玉在指间,千钧一发之际,准确弹出—— “哎哟——”那男人瞬间惨叫了声。 “怎么了?”一伙人凑过去。 “不知道,好像有人拿石头砸我。”男人捧着肿胀的虎口,哀哀叫着。 “怎会?”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是你醉了吧。” “不是,你们瞧,肿的呢。” “可这御街地带,哪来的石头?”御街以青石板捕路,别说石头,就连半颗沙砾都找不着,上哪找石头丢他? 庞月恩没跟看猜测,偏头瞅着目光放远的上官向阳,忖了下又回过头,继续猜酒谜,作拆头诗。 酒过三巡,又有人起哄,玩起酒牌。 酒牌以三国人物为背景,抽到大官的人,便可以指挥下属做一件事。有一人抽到曹操,瞥见了庞月恩手上抓了张袁术牌,便恶意要整她,她不依,那人便站起来,眼看着要朝她身上扑去—— “啊——”杀猪声再起,更惨的是,哀叫声未停,整个人便翻落在御沟里。 “啊,赶紧救人哪” 一时间里兵荒马乱,有人卷袖脱衣准备跳沟救人,有人在沟边喊着,庞月恩也担忧地起身观望,然而还没瞧见落水的人状况如何,脚下便踩到了硬物。她抬起着乌履鞋的脚,发现那是一颗圆润的翠玉珠,觉得有些眼熟,弯身抬起,还没想出头绪,便被人一扯,不容她置喙地拉了就走。 “你在做什么?我朋友落水了。”虽说救人的事轮不到她,但好歹也要表示一下关心吧。 “淹死活该。”一向冷静的上官向阳冷哼,把话合在嘴里,随即松开了手。 “你说什么?”庞月恩将捡到的翠玉珠放进锦荷里,抬眼问。 “我说,天色晚了。” “还早吧。”她看了看天色,别说暗,就连彩霞都还没上大呢。 “晚了。”上官向阳沉声再道。 唉,一点反应都没有。庞月恩斜睇着他冷肃的表情,开始后悔自己干吗联合朋友演这出戏。 无端端的,一下子有人喊被石头砸,一会儿又有人掉落御沟,八成是她的烂戏码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要她就此收手,别再胡乱玩吧。 她搔搔脸,从他面无表情的俊颜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然而回府的路上经过报慈寺时,她瞧见寺外正有大批乞丐,而前头似乎有人在开粮贩济。 “等等,我去瞧瞧。”她说着,便朝街头急步而去。 “小姐。”上官向阳稍一迟疑便来不及阻止,只得赶紧快步跟上。 才走没几步,便瞧她已经拉起系在腹头上的锦荷,掏山里头的银两给排在两旁的小乞丐。 上官向阳停下脚步,莞尔地看着她的举动。 尽管身为富家千金,但她的善心压根没变。 “不用抢、不用抢,这儿还有。”她边掏银两边说,然而乞丐却突地暴动起来,几乎将她的身影淹没,他见状立刻上前。 “小姐。”好不容易在不伤人的状况下挤到她身旁,正要将她拉离,却见她苦着脸问他。 “向阳,你那儿有没有银两?先借我好不好?”不够耶!人太多,而她今天出门银两带得太少了。 上官向阳眼角微微抽搐,但仍捺着性子解释,“前头已有人在贩济,小姐大叫,不必再掏银两。” “可是,没人会嫌多吧。”对穷困之人,能够多吃一顿是一顿。 他张口刚要说什么,却见她被拥挤的人潮给撞得险些跌倒,他赶紧将她搂进怀里,同时听见细物落地的声响。 “啊,我的玉佩。”庞月恩惊喊,瞥见她的玉佩从锦荷里翻落。“向阳、向阳,在你脚边,快点捡起来。” 上官向阳垂眼一探,一手托着她,另一手快速将玉佩捞起,然而青绿的玉佩握在手中,他才蓦地发现,这是他在多年前送她的玉佩。 “……你还留着这块假玉?”他已经许久没见她戴在身上,以为她早就丢了。 庞月恩报然地抢过假玉,放进锦荷里。“假玉有什么不好?至少它掉下去的时候,不会那么容易破碎。” 第六章 她一直把玉佩搁在锦荷里,就怕戴在身上,旁人的闲言闲语会令他难受。 上官向阳顿时心里横过一股暖流,胸口热得发胀。 前头突地有人喊着,“夏侯府当家——夏侯懿在此发粮贩济。后头的往前走。” 闻言,上官向阳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去,果真瞧见夏侯懿,还有陪在他身旁的上官凛。 同时,庞月恩也目睹了这一幕。“那就是夏侯懿?为什么上官凛会在那里?” “别问,快走。”上官向阳突然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回走。 “可是——” “别说了”他回头,神情冷肃地一喝。 庞月恩只能抿起嫩唇,生着闷气,一路上气氛简直闷到爆,待回到庞府,她一路跑回琅筑阁,然而当她在房里坐妥,才发现他根本就没跟在她身后。 颓丧地垮下双肩,她不由得自问,难道自己惹恼他了? 可是,该生气的应该是她吧?报慈寺外那一幕,不管怎么看,谁都会认为上官凛是认贼作主,她不应该生气吗?不能为他生气吗? 取出锦荷,倒出里头珍藏多年的玉佩,上头没有精细的雕工,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古钱币状玉而已,却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宝贝,因为这是他送的。 不,应该说是她讨来的。 记得那时她才几岁大,好喜欢这块悬在他颈间青白相间的玉,忍不住跟他讨了好几次,当他终于答应时,她开心得几乎要飞上天!其实,她真正喜欢的并不是这块玉,而是玉的主人。他愿意把玉赠与她,就代表他的心里有她。 不管是以何种形态存在他的心里,她总是存在着,至少可以和上官凝、上官凛相比拟了。 然而,记得一次上街,铺子里伙计随口的一句话,让她清楚地看见向阳脸上的难堪,从此之后,她就把玉收在锦荷,只为了不再让他人有机会伤到他。 但那次之后,向阳也不再接近她,谨守着主从分寸,再没逾矩过,他的刻意回避,让她心头发痛着。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发现心痛原来是因为她心动了。 她心动了,他却不愿意再靠近,这一次,也是她向大嫂讨来他的卖身契,才强迫他留下来,若不是这样,他一定会立刻转身就走吧。 因为她还没有资格,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云儿的软音传来,庞月恩抬起透看雾气的眼。看到一脸担忧的小云儿,随即轻勾唇角。“没事,我要沐浴了。” “可是,小姐,要吃晚膳了。” 庞月恩这才发现,外头的天色早已暗透,而他仍然没回来…… “不了,我吃不下,先沐浴吧。”她把玉佩收进锦荷里,却听见清脆的声响,翻开一瞧,竟是一颗晶润圆亮的翠玉珠,才想起这是她在御沟旁捡到。 这翠玉珠很眼熟,然而她现在没心思多想,将它放人锦荷,往枕边一搁,随即转身出房。 “上官公子,你可回来了则守在琅筑阁的小云儿听见细微脚步声, “小云儿,怎么了?”他垂眼瞅着她。 “小姐跑到春满池泡冷泉泡到现在还不肯起身,连晚膳都不肯吃, 抬眼便见上官向阳踩着满天星斗归来,忙不迭跑到他面前。 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虽说夏日炎炎,但冷泉的温度偏冷,泡久了就怕寒气入身。 “春满池在哪?” “在楼台后头。” 得知方向之后,上官向阳随即走向楼台后院。 京城有不少处皆有冷泉,上官府里也有一池。但泉水性冷,就算是盛暑,也不得泡超过三刻钟,而她竟傻得泡了快一个时辰,是在气他吗? 一想至此,他脚步更快,步若星移,身影如魅,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找到了春满池,站在竹编的篱门外。 “小姐。”他开口轻唤。 正准备起身的庞月恩一听见他的声音。尽管明知道他人就在外头,根本看不见她,还是火速沉进池内,嫩白肌肤泛起诱人的玫瑰色,有种被隔墙看透的羞涩。 “小姐,小云儿说你已经泡了快一个时辰了。赶紧起身吧,要不,会着凉的。”尽管面前还有一扇篱门,但竹编的门板有缝,透着几许光亮,上官向阳习惯性地闭上了眼,不敢唐突。 记得她幼年时曾经染上风寒,养了好几年的身子才日渐好转。这会就怕她不小心,又要受寒了。 “向阳,我先告诉你,你不只是我的侍从,还是我绘新首饰的灵感,下次再敢没跟我报备一声就四处乱跑,我就要二哥把你绑回来则看似下马威,实则盼他能把她摆在,心头的第一位。 上官向阳闻言微愣,不禁嘴角轻勾。 “我不过是丢了样东西,去找找罢了。”他所言非假,送她回府之后,他随即回到御沟旁,寻找他充当暗器的翠玉珠,可惜天色渐暗,他只找到了一颗。 “你不是去找上官凛吗?” 他垂眸不语,犹穆着要不要将凛儿潜伏在夏侯戴身旁的事告诉她,可寻思片刻,还是决定什么都别说,别拉她蹬进这浑水里。 “为什么你能够忍受她认贼作主?”庞月恩完全无法接受这一点!“世伯苦心栽培她,却得到她今天的背叛” “不是这样的。”他不禁叹口气。 “不然是怎样?” “……那不关小姐的事。”在她不知道状况之下,都能够因为这事如此生恼,若将他的复仇大计都告诉她。天晓得她会傻得干下什么事? 为了她好,还是别让她知道。 闻言。庞月恩直瞪看池面,突地瞥见池面落下一滴水,引起阵阵涟漪,接着一滴、两滴、三滴,春满池面恍若下起雨,摇灵的水面倒映着她忍着啜泣的哀伤神情,她秀眉紧皱,剔亮泪珠不断从润亮通红的星眸坠落。 不关她的事……干吗这么说?干吗用这么冷淡的口吻划开他们的距离?不让她喜欢,就连让她帮忙都不肯? “小姐,该起身了。”里头好半晌没回应,上官向阳不禁再次催促,就怕寒气伤着她,到时候不知道她又要休养多久才能康复。 “我——”她带看浓浓鼻音,话未完,突地听见东侧围墙外有阵骚动,“该不会是厨房出了什么事吧?”她低喃。 庞府的厨房和春满池只一墙相隔,此刻是用膳时间,厨房正热闹着,突地传出惊呼声,八成是有人在厨房里受伤了。 上官向阳听了一会,不禁苦笑自己早已不是总管之职,就算厨房出了乱子,也不关他的事,正要再催促庞月思赶紧起身,却突地听见有人高声喊—— “动作快!少夫人烫着了!” 倏地,上官向阳像支绷紧弦的箭矢,倏地奔离篱门,越过高墙,消失不见。 春满池里只剩下呆若木鸡的庞月恩,清楚感受到他似风迅捷刮离的脚步。 看来,她远远比不上他心爱的凝小姐呢……呵,差真多。 为何她爱个人却爱得如此狼狈?抢过卖身契、搬出各式说辞,只不过是要他留下,不愿他身如浮萍地四处飘荡,更不要他远离到她触摸不到的地方,而他,似乎压根不懂她的心思。 怎么会这样呢? 她幽然叹声,灼烫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无论琴棋书画、针莆女红,甚至是做糕饼都难不倒上官凝,为了让相公庞祖恩开心,她特地下厨,却不甚被蒸笼的蒸气给烫伤了手。 而第一时间护在她身旁的,是上官向阳。当替众人的面,他牵起她的手上药,这消息传进庞祖恩耳里,心里可是不痛快得紧。 “大哥,谁惹你了?脸臭得吓人,不怕吓着你的小娘子?”用过晚膳后,庞月恩特地到庞府东方的进德楼探视烫伤的上官凝聊了几句,便转到主厅后方的书房找大哥。 “还不是你养的狗。”庞祖恩自桌案抬眼冷哼,俊尔的面容绷得很紧。 “大哥,你是想找我吵架吗?”坐在他身旁的庞月恩顿时冷冷地瞪他。 “管好你的人,免得惹恼我。”庞家三兄妹感情向来很好,就算心中不悦,也不会在当下把气氛搞得很僵。 “大嫂以往是向阳的主子,主子受伤,他担心有什么不对?这代表他忠心耿耿啊”早猜到大哥肯定会因为这件事动怒,所以她晚上才特地过来调解的。 “可他的忠心耿耿惹恼了我,别忘了。凝儿已经是我的妻子,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替她上药,把我置于何地?”两家互有往来,他对上官向阳当然不陌生,从以前他就极厌恶他前前后后跟看凝儿,没想到凝儿出阁之后,他还是一样跟,要他怎能不气? “他没心眼,不过是习!质护着大嫂。” “那么,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习惯把心神放在你身上?”收起账簿后,庞祖恩严肃地瞅着她。“他是木头,是个笨蛋,话不挑明,他不会懂。” 她挑得还不够明吗?庞月恩在心里苦笑,表面上却佯装不在意。“上官家养了他快二十年,才有今日的忠心耿耿,我和他不过是几日的感情,哪可能培养出那么深厚的情谊?” “难不成你要等他二十年?”小妹对上官向阳的心意,庞府上上下下皆知,只有那块木头六感皆失,浑然不觉。 “大哥,我今天要跟你聊的不是我的事,而是建议,你要不要干脆早点带大嫂回淮南坐镇?”庞月恩赶紧转移话题,省得大哥打破砂锅问到底。 庞府所拥有的几座矿都集中在淮南一带。而矿区向来是由大哥掌管,一年至少有七八个月以上都待在淮南,这阵子是因为迎妻,所以待得久了点,为了杜绝任何后患,提早离开是个好法子。 “我账簿还没弄好。” “交给邢老吧。”她建议。 庞祖恩挑起浓眉,似笑非笑。“看来,你也打算有所行动了?”小妹也等不及了吗? “随你怎么想喔。”她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对了,你眼睛怎么红红的?”他瞅着小妹泛红的眼问。 “有吗?我只是有点累。”她扮了个鬼脸,扬起笑答,只有自己知道,刚刚为了那木头,她流下多少伤心的眼泪。 “累了就早点回房歇息吧。” “嗯。”希望这一步,真能让他把注意力只放在她身上…… 回到琅筑阁,庞月恩斥退了小云儿,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一闭上眼,泪水又自动滚落。 她什么都不再想,反正为那人流泪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今天她觉得特别受伤,像是被他拒于千里之外。不管她怎么想耍贴近,他总是冷冷将她推开,而且推得好远好远…… 半梦半醒间,恍若有人为她拭去泪,接着一只大手轻抚上她的额头,欲抽离时,她赶忙抓住。 这感觉,就像她年幼时,若是不经意又病着了,向阳总是会假借带凝儿探望她的名义,一并入房看她,那时他也会这样轻抚着她的额,担忧地说:“怎么又病了?” 那时候的他,好温柔。好在乎她,她好喜欢、好喜欢他,甚至曾经主动跟世伯提起,央求让他到庞府陪她一道长大,可惜世伯不允,直说待他们长大若能结成连理就好。 第七章 可,他根本不理她,哪来的结成连理?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就要世伯替两人订亲,写下订亲契,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他绑在身边一辈子。 可若他不喜欢她,绑得再紧,又有什么用? “怎么哭了?” 耳边听见有人呢喃,那嗓音像极了每回那人瞧见她哭时的不知所措,庞月思想张开眼,可是眼皮好沉,张不开。 “小云儿,去替小姐煎药吧,她又染上风寒了。”又是那嘻满担忧的沉嗓,像阵煦柔微风,刮进她的心坎。 “嗯,我马上去。”小云儿撩着裙摆,急忙离开。 房内,上官向阳就坐在床畔,厚实大手被庞月恩抓着不放,她的啜泣声更是令他不忍离去。 “怎么哭得这么伤心?”他不由得轻问。 不是都好好的吗?怎会突地哭成这样?是因为病了的关系吗?哭得他心都揪疼了。 她今晚在春满池泡了那么久,他觉得不妥,于是特地在回房之前再拐到她房里探视她,果真如他猜测的,真又病了。 早知道她会病着,他就算蒙着纱巾,就要冲进春满池里,将她抓回房才是。 垂眼睇着她泪水横陈的粉颜,他不禁叹口气,泪水擦了再擦,还是湿透了枕巾,让他好想将她紧紧拥人怀里——但他不能。 身份的差距、复仇的大计……他该要远离她的,正因为在乎她,所以必须远离,对她才是好的。 可是他的心却安静不下来,好想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要她别再哭泣。 “我好喜欢你……” 她细微的低语,逼得他俯下身凝神细听—— “别走,我真的好喜欢你。” 上官向阳的心为之撼动,但不知道她口中说的“你”到底是谁,然而在这状况下,像是说给他听似的,让他心头发软。 她喜欢他吗?是他吗? “向阳,不要走……” 垂敛的凤眼掀了掀,他心跳顿时剧急,因为她唤着他的名字,因为她抓紧了他的手,那带泣的低吟是她不曾表露、他亦不曾发现的心意。 原来,她也和他一样吗? 上官向阳不能言语地直瞅着她,保持这个动作许久许久,直到小云儿的脚步声传来,直到小云儿将她唤醒,亲眼盯着她半梦半醒地把药喝完,他才缓缓走到房外。 买色是一望无际的黑透,几抹夜风夹着凉意拂面而来,他五昧杂陈,却说不出心底的滋昧到底是什么。 能够两情相悦,多好。 可惜,可惜爱不逢时。 庞祖恩决定提早回淮南,但一些细软收抬起来,也要费上几夭。 消息自然极快地在庞府传井,上官向阳一早就得知这个消息,想了下,端着早膳来到庞月恩的寝房。 虽说服了药,但她的体温依旧偏高,整个人病怏怏的。 小云儿一瞧见他,立刻退开到一旁,让他端着早膳坐到床榻边。 “小姐,吃点东西。” 庞月恩檀发如瀑倾落,水眸垂敛,喇颊飘着不自然的红晕,上官向阳没多注意,以为是生病所致,压根看不出她是在害羞。 害羞啥? 还不是小云儿说,昨晚他到房里探她,立刻发现她又生病,要小云儿赶紧去煎药。真是的,他怎会连府里常常备看药材都知道?又怎会知道她病了? 明明就是那么木头的人,有时偏又温柔得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不搭腔,上官向阳倒也不以为意,自动地喂起她来,动作自然且不容置喙,强行喂着她。 她羞怯怯地张口尝着他喂的清粥,心跳得好快。他是不是有点喜欢她了,要不,怎会亲手喂她呢? 然而却听他说:“待会儿还要吃药,不吃早膳是不行的。” 庞月恩随即垮下满脑子的美丽幻想,顺便扯垮唇角娇羞的笑,气恼地撇起嘴瞪他。讨厌,他根本只是为了要盯她吃药才喂她吃早膳的吧! 上官向阳哪里知道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径自随口问:“是小姐要大少爷提早带凝小姐回淮南的?” “谁说的?”庞月恩愣了下,眼也不抬地回道。 “大少爷。” 他去找庞祖恩时,庞祖恩说:“你只要管好月恩就好,凝儿我会好好照顾。”感觉到庞祖恩浓浓的醋意,把凝小姐交给他,他很放心。 臭大哥……庞月恩在心里暗骂着,气恼自己被出卖了。“是我提议的,那又如何?” “谢谢小姐。”他淡笑着致谢。 “咦?”她不禁微愣抬眼。 以为他会骂她气她的,谁猜得到他竟然谢她。 谢什么? 他和他家小姐感情深厚,这件事庞府上下都知道的,她以为,她要大哥先带着大嫂往淮南,他肯定会气极了,谁知道他的反应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淮南是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但已是相当富庶,少夫人待在淮南,会比待在京城要来得让我宽心。” 庞月恩注意到他不再说凝小姐,而是以少夫人来代替称呼。这意昧着什么?从此以后,她就是唯一能够霸占他的小姐了? “我还以为你离不开你家小姐呢”她嘟起嘴嘟嚷,可眉梢眸底满是笑意。 “是啊。我家小姐眼前病着,要我怎么离得开?”他垂眼再为她舀一匙粥,要她乖乖张口。“都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小姐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庞月恩膛目结舌。“你、你骂我?” “小姐不该骂吗?”他沉眸反问。 “我……”感觉受了委屈,她可怜兮兮地撇起嘴。 “昨儿个不是跟你说,不准你泡太久的吗?你把我的话当马耳东风,受冻了生病了,也不知道要知会一声,还让我去唤醒小云儿替你煎药。”话到此,上官向阳重重叹口气。“我记忆中的小姐,是最体恤下人的,怎么今儿个不体贴了?” “谁害我的?”她小声咕啾,哀怨得要命。 “谁?” 不就是你。木头!她气得牙痒痒的,却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泄恨似的咬住他递来的汤匙。 “……是谁教你用膳的时候咬着汤匙不放的?”他不敢用力扯回汤匙,只能用眼神告诉她,他对她的礼仪有多失望。 庞月恩眯眼瞪他,一口白牙像跟他杠上似的,紧咬着不放。 两人对峙好半晌,倒是一旁看戏的小云儿忍俊不住笑出声。 上官向阳不解地看着她,唯有庞月恩又羞又窘,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汤匙到底要继续咬着,还是要松开口。 啊,好烦哪—— 庞府外头停放看两辆马车,时值晌午,府外上演看离情依依的戏码。 然而,在场的却没有上官向阳。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冷言闲语,于是他闪得远远的,藏身在离大门最近的一棵白桦树上。 他坐在树干上头,看着被夫君逗得笑吟吟的上官凝总算是安了心,眼见马车就要驶离,他才摘下一片叶子,凑在唇边吹奏起激扬的脆亮乐音。 顿时,马车的布帘掀了开,探出了上官凝合笑欲泪的俏颇。 而在门口送行的庞月恩则回过头,直接回了琅筑阁,不去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灵交契,可是那凄楚婉转的乐音却不断地在她耳边回绕再回绕,搞得她心浮气躁。 是夜,上官向阳像没事人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她随即拉着他到琅筑阁外的凉亭。“走,陪我喝酒” 小云儿差人在落在河面上的十字拱桥凉亭里布了满桌菜,凭看的洁月色、灿烂繁星,庞月恩硬是灌了他酒,他也没反抗。 他心里肯定难过,对不? 庞月恩心里酸得很,但除了让他借酒浇愁外,她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哪,再多喝一点。”喝醉了,大睡一场,啥烦恼的事都没有。 见他酒杯一空,她立刻替他斟酒,只想解他忧烦。 “是我看着少夫人长大的。”几杯黄汤下肚,闷葫芦开窍了。 “嗯。”她闷声应着。 “我把她当成妹子的。” “真的不是男女之情?”她猛地抬眼,问得认真。 不是吧?他对上官凝好到无话可说,要说没半点男女之情,就连她也不信。 上官向阳摇头笑叹,说起了往事。”我出身在贫困佃农之家,二十年前,农作欠收,我爹娘被沉重的赋税逼得双亡,我妹妹饿得发慌,我背着她到外头乞讨,可是……我年纪太小,争不过那些乞丐,妹妹……” “不要再说了。”听到最后,庞月恩已红了眼眶。 听世伯提过,他捡到向阳时,他不过七八岁大,瘦骨嶙峋,只他一人,身边根本没有任何人,换言之,他妹妹只怕早已活活饿死了吧。 没事,怎会扯到这儿呢? 想要他说,他就像蚌壳似的死都不说,没要他说的,他偏说了。 “妹妹在我的怀里变冷、变硬了……” “不要再说了门她是要陪他解忧愁,不是要他愁更愁的。 “所以当我跟着老爷回府,没多久少夫人出世之后,我就把她当妹妹看待,把她当成我那个来不及长大的可怜妹子,把我当初不能给也给不了的全部都给她,但她现在已出阁,我知道大少爷会好好疼惜她,这样很好,可是我却……” “那就给我吧,把我当你的妹子”庞月恩坐到他身旁,水眸凝着似雪月华。 她不奢求当他心里的唯一,就算是当妹妹也好,只要他肯给,她都要。 上官向阳瞅着她,魅眸轻嘻笑意,“你不行,你当不成我妹子。” 就连妹子都不能?庞月恩心尖一抽,抿紧了唇,好想骂他狼心狗肺,然而却瞧见他靠得愈来愈近,直到他的唇贴上她的。 那是很轻很轻的贴覆,柔润得像是溜过一抹风,还来不及回神,便听他咕嗽着说:“妹子……就不能亲了。” 她听得模糊,不是很确切,想要再问他时,他却已经醉倒在她肩头上,沉甸甸地把体重都往她身上压。 “喂,不准睡,说完再睡!”她娇羞嚷着,可他已沉沉睡去。 她气得想跺脚,但又怕惊动他,只好很无奈地由着他毫无距离地靠在她肩上。 可虽然表面上气恼着,她心底却是惊着暖着,整个人飘飘然,双脚都快要踩不到地了,但就怕自己听错了,白开心一场。 “可恶,你真高竿,这样反整我,看我明天怎么修理你。”她娇嗔,轻轻地挪动他,让他可以舒服枕在她腿上入睡。 有时候真的被他气得脑门都快要炸了,但只要他一抹笑、一句关怀,纵有再大的气也会立刻消失不见。 有什么办法,谁要她喜欢他? 庞月恩摇头苦笑,心里恼他,却又替他拉整衣襟,不意瞥见他腹袋里头有串翠玉珠,不由得拎起一瞧,轻呀了声,“难怪我觉得眼熟。” 原来,那日在御沟旁,是他使的坏呀…… 顿时,她眸色软若春水,瞅着这让她魂萦梦牵的男人,附在他耳边低喃,“你说,你心里真的没有我吗?真的一点点喜欢我都没有吗?” 若她没记错,这翠玉珠是多年前上官凝送给他的,他一直收在身边,但却为了她扯下了珠玉,这心意……她没自作多情了吧? “喂,你醒醒,告诉我呀……”她娇柔柔地呢喃,没了平时的架子。 第八章 说穿了,她也不过是个陷入爱恋的傻子。 头痛欲裂啊! 上官向阳呻吟出声,头痛地捧着额,却突地发现阳光竟异样的烈,而他所睡的床则是异常柔软。 他倏地瞪大双眼,迅捷起身,瞪着刚才所躺之处,竟是某人的腿上!视线迟缓上移,瞧见那双腿的主人正趴睡在行桌上,他更是吓得双眼都快要暴凸。 “……小姐?”他僵硬地转动视线,瞥向早已凉透的酒菜,脑袋慢慢地运转,努力回想,然而那记忆全被酒给吸得连渣都不留。 自己在喝了酒之后,到底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他捧着头低吟。身旁的庞月恩听见了,粉颜微皱,咕哝了几句,继续睡。 “小姐、小姐,别在这儿睡,你的身子刚痊愈而已。”上官向阳不敢碰触她,于是俯低些,在她耳边轻唤。 “不要吵”她眼也不张地低吼。 “小姐?”他房了下,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起床气。 “我要睡觉”她像个娃儿似的拗着。 他听了不禁莞尔,感觉她今年不像十七,反倒像只有七岁,那娇俏的模样,逗得他忍不住低低笑开。 睡得正香的庞月恩眯起水眸,恶狠狠地瞪着他,一瞧见是他在笑,才勉为其难地闭上眼。“不要吵我,我要睡觉啦——” “小姐,回房再睡吧。”他止住了笑声,却止不住唇角上弯的弧度。 “人家没有力气……” 上官向阳瞧她挪了挪姿势,看似准备再入睡,赶紧掂算着时间,忖着这时候应该不会有人到她院落,便将她打横抱起,像阵风似的刮进她房里,将她安置在床上,并昔她盖好了软被。 “不许吵我,我要睡觉。”她闭上眼,咕哝着。 他起身欲离去。却被一只小手抓住。 “不许走,我陪了你一夜,你现在说走就走,有没有良心啊。”纵使累得张不开眼,说得满嘴合糊,庞月恩还是紧揪着他的袖子不放。 “小姐,待会小云儿来了,被她见着就不好了。” “小云儿不会说什么的。”她困极,却还要费心跟他对话,听他执意离去,又快发脾气了。“给我坐下,哪儿都不许去。” 上官向阳拿她没辙,只好乖乖坐在床畔。“好。” 得到满意的答案,庞月恩笑得满足,这才沉沉睡去。 瞅着她孩子气的睡脸,他不由得露出淡淡笑意,替她收拢耳边的细发,拨开掩住玉白额头的刘海,细睇着她的脸。 她有着丰富而生动的神情,喜笑怒嗔,自有她独树一帜的风情,是无人能取代的,这一点,是他在多年前就知道的事。 她犹若繁星拱护的月,尽管倒映手中,仍是捞不起的绮丽。不是他能拥有的,他是如此清楚地知道看,但心却仍忍不住想亲近。 如果。他也可以回报她的心意,那该有多好? 长年习武的指长满了粗茧,他仅以指背轻抚她软腻的嫩颊,只有在此刻,他才敢让眸底的爱怜迸现,如此放肆地接近她……蓦地,余光瞥见她枕边的锦荷,他顿了下,拾起一看——惊见里头除了他多年前送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颗翠玉珠。 他轻呀了声,想要赶紧将翠玉珠拿出,耳边却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随即收手,确定她已入睡,想要离去,才发现袖子被她扣得死紧。 有些为难的他想要抽开她的手,她却哩吟了声,抓得更紧。 很是无奈的上官向阳只能呆站在床畔,直到门被推开的瞬间,小云儿还来不及出声,他便先出声制止。 小云儿一双黑溜溜的眼转了一圈,随即乖乖合上嘴,轻步走到他身旁。“上官公子,邢老有事找你,在前院偏厅里等看呢。” “是吗?”他微扬起眉,垂眼看着庞月恩紧拽的手,苦恼地闷笑。 唉,这该如何是好? 半刻之后,上官向阳快步踏进前院偏厅,里头有两人,正一坐一站等侯着。 “邢老,二少。”他恭敬问候。 “……你的袖子被我的狗咬了吗?”庞夭恩原本坐得墉懒,瞥见他的袖袍缺了一大口子,立刻坐正身子。 两人年岁接近,从以前就有不错的交情,瞧他的袖子裂了个口,他不由得担心是不是自己院落毕养的狗又偷偷溜出来咬人了。 “……不是。”上官向阳闷笑回答。 庞天恩粗犷浓眉微扬,黑白分明的大眼闪过一抹似懂非懂的戏谑。“原来是给猫抓的。”话落,又懒懒地窝进太师椅里。 听出他似有意促成的语气,上官向阳不禁微愕,让他联想起庞祖恩话里的玄奥,还有庞夫人的打量。 该不会庞月恩对他的好感,在庞府里是众人皆知的事吧? 闭了闭眼,他不再细想,拱拳问:“不知道邢老今天要我过来是——” “这是大少临去淮南时留下的账簿,今日起交给你。” 目光落在搁置桌面的数本账簿,上官向阳有些惊诧,疑惑地看向庞天恩。 “你收着吧,从前听世伯提过,上官家的金账房要是不在,总是由你掌账的,大哥现在不在,我也懒得管账,不如就交给你吧。”在他眼里,上官向阳早晚会成为他的妹婿,自然也没将他当外人看。 “可是……”上官向阳又看向邢老,总觉得这状况透着古怪。 “我爹呢,早就不管事了,邢老说他人老眼花,账簿上的数字看不清楚,所以我就推荐你,你千万别丢我的脸。”庞天恩开始把企图赖到他身上的烂摊子全都推到别人身上。“还有呢,邢老身子有些不适,想找个接班人,虽说你是月恩的贴侍,但再接个总管一职、,应该也还过得去吧。” “总管?” “对,由我授权,你没异议吧?” 事已至此,上官向阳也只能轻点头。“属下遵命。” “这是账房钥匙,若是账簿上的数字有误,你可以自行出入点算。”邢老掏出钥匙递给他。 “是。”账簿和账房钥匙,这些全都是庞府命脉,竟就这样送到他手中,是太相信他,还是在试探他? 面对庞天恩,他认为庞天恩是相信他,至于邢老,必定是在试探他,顺便想要抓他的问题,扯他后腿的吧?上官向阳如此揣测着,告诫自己务必小心。 “好了,没我的事了吧,我要上我的匠捕去了,货赶得紧呢。”庞天恩利落起身,正准备走人,却眼尖地瞥见上官向阳装束在发上的银饰束环,立即勾笑。“哟,真送给你了,手工还挺巧的嘛。”他绕着他走,欣赏着他的束环,啧啧赞叹。 “二少?”上官向阳被他古怪的行径弄得有点摸不着头绪。 “叫二哥吧,叫二少多生疏。”庞天恩热络地勾住他的肩,将他拉到偏厅口外,故意不让邢老那老古板听见他们的对话。“你跟月恩都已经八字一撇了,还叫什么二少,是瞧不起我吗?” “八字一撇?” “还装什么蒜?这束环是月恩绘图又亲手打造的,不知道被凿子锉刀在手上戳刺割伤多少个口子,就等着你领大嫂嫁进府时要送你的,这是定情物,你不会不知道吧。”庞天恩收紧了力道,跟他闹看玩。 “定情物?”上官向阳讶呼。 “这环身以日为主,光芒万丈,以月为穗相随,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上官向阳下意识地抚上那束环。确实,那形状是如二少形容的一般,他不是没拿下来,却从未仔细看过,如今细细摸索,才发现这雕工颇细,也想起庞月恩手上的伤口。“她的手不巧,就连针线功夫都不行,怎么会想要亲自打造这束环?” “这要问你啊,木头。”庞天恩好笑地放开他。“哪,我就这么一个妹子,你敢惹她哭,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但她要是惹恼了你,我代她在这儿跟你道歉,别跟她计较,你就知道她就那种性子,撒完泼,隔天就忘了。” 庞大恩连珠炮似的撂完话便走人了,留下还愣在当场的上官向阳。 取下束环,他仔细瞧着,抚过上头精细的雕工,心恍若成了一块铁,在她笨拙的雕工之下,慢慢塑了形,他的心在变幻,意志在松动,眼前皆是那人的喜笑嗔乐,还有她的泪。 如果可以,他多么想要将她紧拥人怀,多么想要告诉她,他也是喜欢她的,如果可以—— “奴才就是奴才,一辈子的奴才,你可千万别会错意了。”邢老的冷嗓陡地传来。顿时稳住他快要悖逆的心。 紧握住束环,他迅速把那份悸动,慢慢地,慢慢地再压入心坎深处。 “什么?总管?” 庞月恩这一睡,就睡过了晌午,一醒来得知上官向阳突然摇身变成庞府总管,气得跺脚,忙差小云儿赶紧将他找来。 “小姐醒了。”上官向阳踏进屋里时。有几片落叶在他身后扬起,看得出他急着来见她。“身子还好吗?” “我很好,只是要问你,谁要你当总管的?”她霍地起身,双手叉腰成茶壶状,尽管矮他一个头,还是用力地抬眼瞪他。 “是二少。”他淡道。 “喔——”她悻悻然地出声,撇了撇嘴。 “二少说,大少回淮南前留下账簿。再加上邢老身有不适,所以要我暂代总管一职。”他简略解释着,顺手端起她搁在花几上头的锦瓷茶盅。 “真是的,终身契是在我身上,又不属于庞府,二哥要借将,也不跟我说一声,回头非去骂骂他不可。”庞月恩理所当然地接过茶喝了口,随即又递到半空中,他立刻接过,搁回原位。 这动作如此契合,仿佛心有灵犀一点通,根本不需要言明,他知道何时该给什么,就不知道,她想要的,他什么时候才愿意给? “这没有冲突的。”他谨言慎行。 庞月恩拧起眉,突地发现一觉醒来,他好像变得更有距离了。怎会这样?难不成昨晚那个吻,不过是他酒后乱性? 可上回他喝醉时,怎地就没有乱性呢? 满头疑问的她,找不到问题症结,突地听见小云儿的声响。 “小姐,柳帖到。”远远的,小云儿小碎步地跑来。 闻言,她水眸发亮。 太好了,这柳帖来的真是时候! 瞥见她异样的欣喜,上官向阳不禁把视线调到外头,不着痕迹地偷觑着小云儿手上黑底漆金的帖子。 柳帖……他听过,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柳帖究竟是打哪发出的。 庞月恩接过了手帖,打开一瞧。粉喇菱唇顿时勾若弯月。 “小云儿,我要沐浴更衣,动作得快。” “是,小姐。” 就这样,一主一婢一前一后地走了,直接把他丢在原地,就连那张质地精致的手帖也丢在花几上头。 上官向阳忍不住好奇,抬起一瞧,赫然发觉是七王爷赵甫的王爷帖,才想起七王爷府以柳为敞,想要收到柳帖,若无官职在身,也得要富霸一方。但是收帖的人是她,而非庞府的其他人,这…… “上官公子,可否将柳帖还我,待会要上七王爷府,得要柳帖才能放行的。” 身后突地响起小云儿的声音,上官向阳惊了下,意外自己竞想得出神,就连她逼近都没发觉。 第九章 他有点尴尬地将柳帖递了出去。 “唉,这七王爷一直很想要纳小姐为妾呢,等了小姐好些年了。”小云儿笑吟吟地道,水眸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他的神情。“这事,老爷夫人都知道的,也相当看好这门亲事。” “……是吗?”他的心结实地震了下,尽管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是啊,小姐总说,若她在十八生辰后,真正心仪之人还不婴她的话,她愿意委身七王爷当妾呢。”她摇头晃脑地叹气,“上官公子,你和小姐也算旧识,可知道小姐喜欢谁?” 上官向阳敛眼瞅看她,又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唉,你也不知道啊……”她顿了顿,忍不住提醒他。“今儿个是小姐的生辰,所以七王爷才会特地挑今日要小姐过府的。” 是今日吗?他微愕。 不对吧,她的生辰不是在七月吗?当初他给地玉佩,正是因为她生辰,那时明明是七月,怎么会变成了今日?原想要再问个清楚,岂料小云儿已忙碌地跑开了。 因为这突来的柳帖,令他惴惴不安,想要问个明白,想要阻止她外出,可现在的他,凭什么? 上官府的血海深仇还等看他,邢老的话仍在他耳边,他不能深陷儿女情长,可是……他明明那么喜欢她,想要怜惜她……该死!他从未如此地痛恨过自己! 他就这么把自己给缚住了,一待,就待到了掌灯时分,完全忘了总管之责,眼前只看得见特地妆扮过的庞月恩。 瞧她秀颜粉雕玉琢,额着梅花锢,像是搪瓷美人,又像是水中妖精,一袭湖水蓝窄袖交领孺衫,浅蓝绣莺罗裙,丝软布料结成如意裙带曳地,月要带结以缓环金锁片,再披上镶银丝披帛。发梳花鬓,只缀以镶玉金步摇,再插上一朵先前小云儿刚去摘来的芍药。 他看傻了眼,从未见过她如此慎重打扮,更没瞧过她刻意展露风情的媚人姿态。 “瞧傻啦?”庞月恩满意地抿唇轻笑。 “小姐……”他顿了顿,收回有些微乱的思绪,沉声问,“小姐要上七王爷府?” “没错,就由你送我去吧。” “这时分?”掌灯时分过王爷府,难不成她真要去答允七王爷的亲事? “上官公子,这没什么的,小姐通常都是这时上王爷府。”小云儿在旁笑嘻嘻地应答。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他错愕。 “嗯,这京城人人都知道七王爷相当欣赏小姐手艺,更欣赏小姐像朵解语花的个性,总是会在办宴时邀小姐过府,运算不上什么。” 对于她去过王爷府多回,上官向阳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方才那帖上没提到办宴,不是吗?” “办宴不过是个说辞罢了。”庞月恩走在前头,走起路来金玉敲击,叮叮当当的,煞是悦耳。 见状,上官向阳再不愿,也得硬着头皮跟上。 就这样,庞府马车从州西瓦子驶向位于城南御街东方十字大街尾的七王爷府。朱红铜门上头悬着两盏大红灯笼,外头还镇了两头石兽,经小云儿递帖后,门房随即放行,马车直人王爷府。 “月恩,你来了。” 刚踏进正厅,便见赵甫亲自迎接。唤着她的闺名,上官向阳俊尔面容当下沉冷了几分,直打量着这看似三十出头的斯文俊白男子。 “月恩见过七王爷。”庞月恩一改在外的直率豪气,袅袅婷婷地欠了欠身。 走在她身后的上官向阳,听了浓眉都快要打结了。 “啧,不是说了,私底下,唤本王环之的吗?”七王爷,姓赵名甫字迁之。他轻将她扶起,目光淡扫过上官向阳,随即迎着她入席。 正厅里,雕以吉兽团绕,琢于奇妍花朵的八方桌上早已布满了美肴佳肴。 “那怎么好呢?”她娇笑着,看似放纵,却不着痕迹地与赵甫拉开些许距离。 “怎么不好?你该知道千金易得,知己难寻,那些捆手绑脚的礼俗在你这位红颇知己面前,全都是多余累赘。”说着,赵甫亲自替她夹菜斟酒,说他充满斯文书卷味,但说起话来却又有几分坚决威严。 庞月恩笑着,却没有动筷。 她在后悔。 非常非常地后悔,因为她的背后有两道非常炽烫的视线,像两团烧烫的炭火,直接压在她背上。 完了!向阳最气她不顾礼俗,最气她放纵不自持,而王爷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对她好得过头,害得她被困在这里欲进不前,欲退不能……她的原意不是这样的!本来是希望盛装打扮后,等着向阳开口挽留,谁知道他竟还亲自送她过府,真的是……气死她了。 “怎么不吃呢?”赵甫露出笑,等着她动筷,眼角余光又轻轻扫过她身后的男人。 “呱……”她吃吃干笑。好想哭啊!这真是自掘坟地哪! “啊,原来是在等本王喂你吗?”赵甫轻桃地笑着,立刻动筷,夹了口麻饮鸡皮。“本王记得你只要一入夏,胃口就不好,所以特地要大厨弄了这道凉菜。你尝尝昧儿。” 菜凑到她嘴边,她是吃还是不吃? 若真吃了,身后的男人肯定再也不理她了,可若是不吃,得罪的可是王爷,虽说王爷非常礼遇她,但皇族人性情难测,谁知道得罪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她无所谓,但要是连累庞府上下可就罪过了。 所以,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啊? 她拼命干笑,汗却薄覆在额际,正不知所措之际,余光瞥见有只手从左侧伸入她的视线之中,而后好像很不小心地碰翻了她眼前的酒杯,杯倒酒泼,湿了她一身,然后—— “小姐,抱歉,属下原本要喂酒的,却一时手拙打翻了,依属下看,不如先行回府换过衣裳再来吧。” 庞月恩向左睐去,对上心上人贴得极近的脸庞,那双沉若黑幕的眸恍若掉入湖心的月,闪动着涟漪啊!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她在多年前见过一次,至今记忆犹新,记得那回,是她故意弄脏了他家小姐送他的鞋…… “我~——”完了,他真的发火了! 她有些慌乱地撇了撇嘴,后悔自己玩闹过头,真把他惹火了。他不容易发火,品行修持得像是入定老僧,但真逼急他,他可是会翻脸不认人的。 “何须回府换?本王爷妻妾如云,衣裳如林,去差人取来几件不就得了?”赵甫在旁看戏看得正开心,岂会让他们提早离去?他使了个眼色,在厅外伺候的几名仆役随即领命而去。 “那怎么好意思……”庞月恩扬笑,可心底只想快快回府,求向阳不要生气。 “怎会?本王可是很期待今晚与你秉烛促膝长谈呢。”赵甫笑得很邪魅。 打她今日没着男装,反而盛装出席,他便觉得有异,再瞧见随行的陌生男子,想起她曾提过的木头心上人,心里大抵已知是怎么一回事,再瞧见那男子发上的束环……太明显了,他想不明白都难。 明知道他的仰慕之情,还特地引这男人前来,他若不小小回报一番,这王爷的颇面要搁到哪去? “这……”庞月恩睦圆了水眸。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是不?”赵甫依旧笑眯眯。 谁、说、的?庞月恩水眸盈着两泡泪,好想喊冤啊! “就叫他们都退下吧,今晚,本王是不会放你走的。” 够、了!不要再火上加油。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暖昧好不好!她到底是哪里得罪王爷了?她苦哈哈地看着七王爷,却见他挤眉弄眼,像是要告诉她什么似的。 转了转乌溜溜的眸瞳,她想了下,顺了他的意。“那么,月恩就大胆接受王爷的款待了。” 倏地,横在她眼前的大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颤跳,气息既沉又烈。“小姐确定?” 庞月恩倒抽口气,梗在喉头说不出话,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蓦地,那只大手就不见了,连手的主人也不见了。 粉肩一垮,她嘻泪瞪看赵甫。“王爷,你整我?” “不,是整他。”他呵呵笑答。 其实,上官向阳今晚本有要事在身,然而碰巧遇上庞月恩到七王爷府,让他打消原本和凛儿联系彼此情报的打算。但因为七王爷眸底的爱慕太明显,小云儿的话语犹在耳边,而庞月恩的不知好歹全惹恼了他,气得他半途拂袖而去。 他是和凛儿见过面了,但是计划如何进行,全都没听进耳里,没一会便被凛儿给打发走人。 而他,还能去哪? 明明喜欢的是他,她偏又上七王爷府,是打算如小云儿所说,在她生辰之前,他若不回应,便要委身为妾吗? 他不允! 她的情意套在他的发上,她的泪水还烫在他的指上,没他的允许,她哪儿也别想去!邢老的厉声警告现在已被他抛在脑后,上官家的血海深仇也暂放一旁,他决定立刻带她回府,不管她走或不走! 绕了一圈,他从容地溜进了七王爷府里。 站在朱红围墙上头,暑风拂动,自林间刮出凉意,吹起他束起的发。他眯着黑眸打量王爷府内院摆设,其格局和寻常富贵人家相差不了多少,小过占地更大了些,院落层叠而去,河流假山环绕,四周树林环绕,不下去走一走,难查庞月恩的落处。 他敛眼瞅看守在王府里里外外的侍卫,盘算交班时间快到了,于是等待片刻,待交班一到,随即闪身在暗处,身形像是敏捷的豹子,在王府里如入无人之境般寻找着。 路过中庭穿堂,听闻细微谈话声,他随即放慢了脚步,循声而去。 “月恩,本王真是爱极了你巧夺天工的手艺呢。” “是吗?” 讨好的男音对上意兴闹珊的女音,说有多突兀就有多突兀。上官向阳藏身在距离中庭偏厅最近的树上头,可以清楚看见里头的互动。 “怎么了?” “还说呢。 赵甫碰了软钉子,一点都不以为意。 庞月恩撇了撇滑润的唇,哀怨地瞅他一眼。 “你这模样真是俏。”赵甫笑眯眯的,想要轻触她的脸,外头却突地响起一阵骚动,像是群鸟出林,但拍翼的声响又不太寻常。“去瞧瞧。” 他神色警戒地命令守在厅口的侍卫,侍卫走到外头巡查,借看火源,瞥见满天蝙蝠振翅飞看。 “回王爷,外头蝙蝠满天飞门侍卫赶紧回去复命。 “怎会如此?”赵甫倏地起身,走到外头,果真瞧见蝙蝠群毫无秩序地满天胡飞着,甚至有几只还飞往厅口,被侍卫持剑斩落。 “王爷,这会是什么异象吗?”侍卫护在他身前,低声询问。 皇亲贵族多少迷信一些特殊异象,尤其当夜习性的蝙蝠仿佛受到惊吓而倾巢飞出时,也许就代表着某件大事正要发生,何况圣上近日龙体有恙,说不准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先离开这里,别扰了庞家千金休息。”赵甫寻思片刻,随即下令,回头看了庞月恩一眼。“月恩,今晚你就在这儿歇下,将门窗关紧,省得蝙蝠飞到里头。” “是。” 赵甫踏出厅口,侍卫随即利落地关上厅门,护送他离开。 待在偏厅里,庞月恩根本不睬蝙蝠满天飞,她现在就只担心着上官向阳会不会一气之下离开庞府。 第十章 “小姐,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歇下吧。”小云儿自偏厅后方的长廊走来,已经将后头的寝房打理好了。 “我哪睡得着?”先别说她今天睡得太饱,光是上官向阳拂油而去,就够她担心得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可是……” “唉,你去睡吧。”挥着手,她倚躺在临窗的贵妃椅上,两道好看的秀眉紧紧攒着,清透润妍的俏颜满是烦忧。 “那我回房等小姐了。”小云儿乖巧地先回偏房,窝在床下等。 庞月恩心思浮乱,以往要是玩过了头,大不了道歉就算了,但这回踩到上官向阳最厌恶之处,真让她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唉,自作孽,不可活。”她叹。 “你也知道?” 外头突然响起一声应话,吓得她整个人跳起,回头瞪着合上的窗,透着厅内的烛火,外头贴近的身影眼熟的很,她想也不想地将窗子拉开,看着站在窗外,脸色冷硬的上官向阳。 顿时,她像做错事的小孩垂了脸,却又突地想起有蝙蝠满天飞,赶紧揪着他的衣领喊,“快点进来,外头有蝙蝠呢。” 虽说没听闻蝙蝠咬死人,但还是防着点,小心为上。 “哪儿有蝙蝠?”他冷哼了声。 方才要转进中庭时,他正巧看见几丈高的假山里头有个蝙蝠洞,所以当他见到赵甫欲对她毛手毛脚,随即摘下翠玉珠弹向蝙蝠洞里,吓得蝙蝠倾巢而出。他猜想,这些皇亲国戚要是突见一些异象,八成会紧张得离开,而一切也真如他所料。 这些蝙蝠不过是受了点惊吓,胡乱飞了一会,便又一只只地躲回洞里去了。 “咦,怎会这样?刚才听说是满天飞的。”她看向外头,夜幕清朗,星辰闪烁,就连月光也透着银琼洒落满地,哪来的蝙蝠? 难道,蝙蝠也是他搞的鬼? 上官向阳垂眼看着她探出半个身子,嫩颊几乎要贴上他的胸口,玉琢似的秀颈沿着翻领襟口,几乎可见胸口大片雪脂凝肤,他原是又气又恼她的盛装打扮,可一听见她喃喃自语说着自作孽不可活,胸口涨满的火焰瞬间便消失得不见踪影。 但,要他立刻展笑,眼前也是办不到的。 “哎,你还在生我的气?”等了半晌,他半点反应都没有,连搭理都不肯,庞月恩只好缩回身子。努了努嘴,拉看他的袖口,讨好地笑。 “奴才不敢。”他似笑非笑地冷晒。 “又是奴才?” 都已经多久没听他自称奴才了,怎么今天又故意这么说?难不成是被她气的?忖着,抬眼对上他冷若冰霜的黑眸,她不禁低头。 “对不起嘛——”她扁紧了润嫩的唇,神情活像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 “小姐有何错呢?”他反讽,偏不让她好过,非要她自己认错,把自己的心思说清楚不可。 “我……” 她才不说自己是故意激他的,要真说出口,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到时候她要真说她喜欢他……他又不会接受她,她不是更难堪? 仍有些生气的上官向阳,垂眼瞅看她穿的衣裳,仍是原本的那件,上头一片酒渍,不甚明显,但想必她穿在身上一定不舒服,然而她还是没换上王府备上的衣裳……顿时,他心里所有的不快一扫而空。 “小姐,现在这时分,城东的夜市集正热闹。”一心只想把她带离七王爷身边,让他忘却一切顾忌,长腿微抬,难得没规矩地坐上窗台。 庞月恩疑惑地看向他。“热闹又怎么着,我又不能去。”虽说她可以自由出府,但家里人决不允许她在夜间自行出府逛逛的。 “想去吗?”他勾起浅浅的笑,只要她想,他愿意带她到各个地方。 俏颜抹上喜色,激动得很。“你要带我去吗?” “走啊。”他享受着她毫不掩饰的狂喜。 “好。”她喜笑,正打算要去开门,却发现他的大手搂上她的腰,在她还没意会过来的当头,便已经将她抱到窗外,还顺手合上了窗。 庞月恩俏颤嘻着羞色,突然觉得今天的他非常不寻常,像脱胎换骨似的,一点也不木头。 “走了。”他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等等,你不把我放下?”她的脸就贴在他的颈间,属于他的气息逼得太近,熏得她脸都红了。 “我抱着你跑比较快。”说穿了,上官向阳根本只是想逞点威风,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自王爷府带走,算是给赵甫一点点难看,让对方知道这王爷府,他可以来去自如,甚至带个人走都不会被发现。 “咦,那……小云儿怎么办?” “明天王爷应该会差人送她回府吧。”上官向阳将她搂得更紧。“走了。” 话落,他提气跃起,抱着她跟拎了袋米没两样,眨眼工夫便跃出了王爷府,把她吓得只敢把尖叫合在嘴里。 “等等,可以放我下来了吧……”已经出了府,他还在继续奔跑,又跳又疾奔,吓得她猛爆冷汗。 她知道他习过武,有一定的功夫底子,但从不知道他跑起来可以像阵风,抱着她跑得比天上的闪电还要快,她头都快晕了,一颗心也快从喉口跳出来。 “这样比较快。”他沉朗嗓音透着笑意。 “太快了!太、快、了——”在静寂的城南瓦子里,她终究忍不住惊叫出口,却仍阻止不了这股畅快的风。 直到转眼来到城东市集较有人烟之地,他才放下她,只见她两眼呆滞地瞪着前方。 “怎么了?吓着了?” “你会不会跑得太快了一点?”她觉得她快吐了。 “是吗?”前头大街市集正热闹着,人潮也不少,上官向阳牵起她的小手,暖声低喃,“跟紧点,别走散了。” 庞月恩瞪大眼,视线落在他的大手上,粉脸立刻羞红。 哇,他是怎么了?大街上这样握着她的手……她在做梦吗?想了下,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掐了掐自己脸颊,掐得太大力,痛得她险些飘泪,却扬唇笑得一脸傻样。 不痛耶,是真的! 虽不明白他的转变怎会这么大,一夜之间让她尝尽眷夏秋冬,但管他的,只要他肯对她好,怎样都好啊! 庞月恩由着上官向阳带领着她逛大街,尝着新鲜的热食和甜玩意儿,一会瞧他走到专卖首饰的摊子前,不由得也停下脚步,看了好一会,挑了块如意状,通体雪白的羊脂玉在掌心里把玩着。 玉算上乘,可惜雕工不够细腻,糟蹋了这块玉,不过,她还挺喜欢的。 上官向阳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低声问了老板价钱,随即付了钱。 “这玉送你。” “咦?”她眨眨眼,虽不懂他为何突地送她玉佩,但二话不说就赶紧收下,免得他反悔收回。“你为什么要送我玉佩?” 送玉佩,传闻有人是视作定情物的,他知不知道啊? 上官向阳拉着她缓缓往前走。“今日不是你的生辰?” “哪是?你忘了我生辰在七月?”她气嘟嘟的。 上官向阳愣了下。“我也觉得古怪,可小云儿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啥?”她不解地扬眉,不懂小云儿怎会这么说。“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真是的,小云儿到底是跟向阳悦了什么?也不先跟她串好,这下子露馅了吧。 上官向阳寻思片刻,突地闭眼,笑得无奈。 很好,他被人摆了一道,还是狠狠的一道,小云儿撒谎,她说的全都是假的。 何时那丫头机伶得这般可怕? 看来,月恩对他的心意,确实是庞府上下皆知,所以邢老才会一而再地警告他,她的家人们才会老是不断提点他,就连小云儿也…… 想不到,他按捺住的心意,就破功在小云儿的一席话上。 但倒也证实了,尽管他不去想,也不可磨灭月恩在他心底的重要性,那情意不断地滋长,就算他一再压抑,依旧存在。今日他无法忍受她委身为妾,若是要他领着她出阁,更是他绝对做不到的。 “你在笑什么?”瞧他捧额低低笑开,庞月恩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上官向阳笑睇着她。“还想不想到哪走走?” “咱们再到前头瞧瞧。”见他好心情,她笑逐颜开。 “好。”他凝视着她像孩子般的笑容,心头更加骚动。 过了今夜,他知道,自己再也掩饰不了情意,但是,得等他处理完上官府的事,再告诉她,他很喜欢她,愿意当她一辈子的侍从,守护她一辈子。 这股冷冷的风真的蜕变了,打从天气愈来愈热之后,他也跟着变成暖暖煦风,几乎每日都可见他脸上带着暖笑,融化那张终年阴霆冰冻的脸。 他不再锁眉板着脸,清俊的脸庞显得神采飞扬,浓眉鸿展,眸如朗星,尤其是唇角那抹迷死人的笑,莫名地令她脸红心跳得快要不能呼吸。 他变得异常耀眼,回眸勾笑,就够她恍神好几天。 完了,她知道她愈来愈严重了。 她的眼睛离不开他英挺威昂的背影,心神追逐着他笑若春风的眉眼,魂魄在夜里出窍也在寻找着他—— “我完了”庞月恩捧着脸,无奈地喃着。 小云儿端了午膳过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什么完了?” “我——”她没好气地嗔她一眼。 “我瞧小姐好好的呀。” “唉,你不懂。”打从逛完夜市集,得知小云儿跟向阳说了什么,她的心就很乱,不断揣测他为何要将她从七王爷府带走,猜想着他究竟是何心意。她好想知道,可他什么都没说—— “是啊,我真的很不懂小姐今儿个吃午膳怎么没待在琅筑阁,偏要在正厅旁的叙事亭里呢?”把菜布好,小云儿乖巧地退了一步。 正厅右侧几尺外正是叙事亭,庭外叠石成荫,绿叶掩映,花团锦簇,散发着馨宁香气,挑在这儿吃饭,有几分赏景悠闲的氛围。 但,庞月恩的用意并非如此,她在府里长大,再美的景色也早就看腻了,她之所以待在这里,不过是想要能够多看上官向阳几眼。 这不能怪她,原本他是专属她的贴侍,谁知道被二哥一搅和,他变成了庞府总管,有时一天还不能见他一面,逼不得已,她这堂堂的庞府千金,只好移驾到叙事亭,只为了一睹他的风采。 瞧,她都变成这样了,还能不完了吗? 以往,是久久见上一面便已满足,如今他进了庞府,看惯了他,害得她现在只要一天没见看他,便浑身没劲绘制首饰,害她被二哥催得紧,可脑袋还是空空一片,啥款式也想不出来。 只好前来一睹身影,解解相思之苦,期待灵感泉涌。 庞月恩叹口气,拿起筷子东拨一下,西拨一下。也许是天气太热,府里的菜色不合胃口,才会让她提不起半点劲。 菜没动到,凉茶倒是喝了好几口,她习惯性地看向前方广场前的大门。 门是敞开的,听门房说,向阳外出办事,约晌午回来,瞧瞧时间,他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吧——她眼巴巴地望着,可伊人不归就是不归,她只好戳菜泄愤。没一会儿,听见马蹄声,她立即看向门口,果真瞧见了他的身影。 第十一章 上官向阳一身交领深蓝衣衫搭丁件月牙白半臂,潇洒威武地下马,跟门房嘱咐了几句,才刚要进门,外头好似有人上门跟他说了什么,随即交了样东西给他,只见他踏进门内,瞧了眼四周,当下将手上的帖子撕个粉碎。 庞月恩之所以要待在叙事亭,还有一个主因,耶就是从大门方向过来是看不见她的,但她却可以从叠石缝中把外头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包括他撕帖子的动作。 好眼熟的帖子哪—— “向阳。”她等他快步经过叙事亭时,才缓声唤他。 上官向阳微怔了下,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想着他刚才撕了帖子,她不知道瞧见了没? “你握在手上的是什么?”庞月恩猜得八九不离十,笑得像是偷腥的猫,贼乎乎的。 “这是我特地到唐家食堂买的麻饮细粉,那日咱们逛夜市集,你说好吃的。”上官向阳将连盆系绳带回来的凉食搁到亭里的桌面。 近日署气逼人,他猜她的胃口肯定不好,所以趁着外出时,顺便替她买来。 “哇——”庞月恩顿时笑眯了水眸,赶紧解了绳,迫不及待尝上一口,满足得身心都舒畅,所有烦闷都不见了,不只因为这细粉滑嫩润口的滋味,更是因为他的贴心之举。但,不要以为她会忘了刚才看见什么——“你刚才撕了什么?” “没。”他笑脸以对,右手握得死紧,恨不得将掌中的纸屑掐成粉末。 “少来。拿来。”庞月恩对他勾指。 上官向阳露着笑,唇角却开始抽搐。 “上、官、向、阳——”那葱白玉指勾得缓慢,等看他自动呈上。 他闭了闭眼,伸出右手,缓缓张开。 “这是什么啊?”庞月恩看着他掌心糊得无法辨识的纸末。 “忘了。”他脸上依旧保持微笑。 庞月恩拾起他掌心的纸末,原本还以为自己猜错了,但仔细一闻——“柳帖?”纸末上头熏染着牡丹花香,正是柳帖上头必定有的气味。 上官向阳俊脸轻抽了下。 都成纸末了,她还认得出来? “你竟然真撕了柳帖?”庞月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惊喊,“这是王爷的帖子,你……” 她捂着嘴,好半晌说不出话。难怪那天她溜出王府,王爷没派人过府探问,她原就觉得古怪,接下来一连数天也都没半点问候或帖子上门,原来,是被他给拦截了。 “为什么?”她脱口问。 上官向阳垂下眼,随即扬眉轻笑。“为什么呢?” “是我在问你。”她没好气地道。 “你以为呢?” “我?”怎么又把问题推回她身上了? 庞月恩攒起秀眉,却听见正厅方向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探去,听见跑来的仆役喊,“上官总管,邢老有急事找你,要你赶紧到水房偏厅。 “账房少了一百两?” 一到水房偏厅,邢老一脸凝重严肃地说出要事,接着就以极度怀疑的视线打量上官向阳。上官向阳不以为意地垂眸思忖,反倒是跟着前来的庞月恩哇哇叫着。 “邢老,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喜欢邢老看向阳的眼光。 “小姐,事关重大,要是老爷查办下来,押解府衙是小事,坏了庞府门风事大。”邢老横眼探去,早已当上官向阳是窃贼。 “邢老,照你这么说,你根奉不须查办。就直接认定向阳是贼了?” “哪里需要查办?”邢老冷笑看,双眸矍栋。“账簿在他手上,账房的钥匙也在他手上,账房里的钱财,来来去去都得要经过他,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够动用账房的钱?” 说来也巧,他今天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要查查,谁知道竟真的短少了一百两,要说不是上官向阳拿的,难不成银两会凭空消失? “喔照邢老这么说,邢老又是怎么发现账房少了一百两?”庞月恩凉凉地问。 邢老黑眸一黯。“小姐是怀疑老奴动了手脚?” “账房钥匙,爹手上有一把,邢老手上也有一把,就算邢老把手上那一把交给了向阳,只要邢老想动用账房的银两,只消跟爹拿钥匙就成了。”事关心上人的清白。她头脑清楚,口齿分明,三两句话就堵得邢老说不出话来。 邢老一张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小姐是认定老奴恶意栽赃他?” “可不是吗?若要说有嫌疑,邢老和向阳都有嫌疑,不是吗?” “小姐,老奴愿以项上人头证明自己的清白。” 庞月恩努了努嘴,明知道邢老这种正直过了头的人,别说偷,连起念都不会,可问题是,他的眼神和举止,根本就已认定向阳是贼。 这想法,让她很不服气! “小姐,邢老不可能做这种事。”上官向阳叹口气,心喜她替他出头,但就怕她的做法会招来反效果。 “不需要你开口证明我的清白,瞧瞧,光是你腰间那串翠玉珠就不知道值上多少钱,凭你的晌银,岂可能买得起质亮色润的玉珠?” 邢老一开口,庞月恩看向他腰间的翠玉珠,不禁吓了一跳。咦,怎么这串玉珠愈来愈少颗了? 他怎么一点都不珍惜这玉珠?还是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庞月恩狐疑看着他,上官向阳却不吭一声。 若是以往,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这是凝小姐赠与的,问题是,先前他对待凝小姐太过,已惹来蜚短流长,若是再把她赠玉珠的事说出来,岂不是又要添上一则闲话?思及此,他便决定保持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你说不出出处,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默认什么?那是我送他的。”庞月思想也不想地抢话。 邢老瞪大眼,看着她,再看向神色不变的上官向阳。“小姐,玉珠岂能胡乱赠人?”玉石环饰是定情物,岂能随便送?一旦送了,就算是私订终身了。 “为何不能?邢老,你看仔细了,这玉珠他多不珍惜,总数二十一颗,瞧瞧,现在居然只剩十七颗……唉。”庞月恩摇头晃脑叹着气,眸子却贼溜溜地瞟向身边人。 呵呵,她想通了!这翠玉珠真是好用,不但可以辟邪养气,偶尔还可以童来弹弹人、打打蝙蝠,真是妙用无穷,佩服佩服! 上官向阳经她这么一说,想起她锦荷里的翠玉珠,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就知道他暗中拿翠玉珠做了些什么“好事”。 那么,他那些雕虫小技,她全都看穿了? 上官向阳咧嘴笑开一口白牙,庞月恩见状也跟着笑弯了水眸,所有情感尽在不言中,一个笑便解了彼此心中的愁绪。 两人暗自眉目交流,完全忘了一旁邢老的存在,直到邢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老脸从猪肝色转成铁黑,忍无可忍地开口暴吼,“你胆敢将小姐送给你的翠玉珠给遗失了四颗,你将小姐的心意当成什么了?” 这一怒吼,两人先对视一眼,然后傻愣愣地看向气到怒发冲冠的老人。 “我家小姐是哪里配不上你了?就算你曾是上官府的总管又如何?就算你不曾入奴籍又如何?终究只是个下人,你无名无权,无宅无产,我家小姐愿意屈就,是你祖上积的阴德,你居然敢摆架子” “邢、邢老?”庞月恩被他吓到了。“你不是说我们两个不适合?怎么现在又……” “小姐,那是两码子事,老奴认为你们两人有如云泥之差是事实,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不但不接受小姐的好意,甚至轻忽小姐的赠与,这根本是罪加一等!” 她闻言怔愣,随即忍俊不住地笑出声。 哎呀,早知道用反激法有效,她早在两年前就这么做了,说不准邢老还愿意里应外合地帮她把人给拐回来呢。 别说庞月恩吃惊,就连上官向阳也错愕良久,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打从小时候便对他谆谆告诫的庞府长者,说尽道德,撂尽狠话,就盼他能够高庞月恩远一点,然而眼前这席话,倒又像是在责怪他不懂珍惜。 他到底要他怎么着? 原先他只敢闷笑。可在听见身边人如铃般脆亮的笑声后,不禁也跟着笑出声。 邢老看了傻眼,不懂这两人到底是在笑哪桩事,他骂得义愤填膺、声色俱厉,怎么他们还笑得出来? “嘿,笑什么?说来听听。”庞天恩凑巧路过,被两人的笑声吸引了过来。 “没事。二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跟爹调了头寸,刚刚才拿银两回账房销账呢。” “啊?” 此话一出口,三双眼全直盯着他,盯得他浑身不自在极了。“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 “二哥,你跟爹调了多少?”庞月思逼近他。 “昨儿个跟他调了一百两,说好今天补回账房,我已经拿回账房了。”庞天恩指了指账房的方向。 三双眼同时看向账房,然后其中两双落在邢老的脸上。 “……老爷没跟我说。”邢老满脸愧色,羞得恨不得挖地洞钻进去。 上官向阳和庞月恩对看一眼,实在对这正直又刚强的老奴气不起来。 “等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庞天恩闷声喊问,却没有人理他。 夏日朗朗,余晖在河面上随看波浪掀起点点金光,澈艳涟漪随着河上数艘画舫而闪动亮泽。 “大嫂要是看见她送的翠玉珠变成这德行,肯定心疼死。”庞月恩连啧三声,然而表情一点都不觉可惜,反倒像是在酸人。 “准要我现在有个专惹事的小姐?”上官向阳不置可否地接道。 “喂,你在说谁呀?”谁惹事啊?她又是为谁惹事?天地良心,她可都是为了他呀!“刚才第一个跳出来帮你的人到底是谁?”她当然得为自己辩驳。她才不是一无是处呢! “所以,我现在不是邀小姐游河谢恩了吗?” 搭着庞府的画舫,船身描金漆银,二楼空亭打造,彩帆朱幅顺风飞扬,两人就坐在船边品茗对饮。 “怎么不上二楼的空亭,偏要在这儿晒日头?”她饮着凉茶,小云儿在一旁替她打伞遮去了大半的烈日,可自己则直接曝晒在日头底下。 “在这儿,可以~——”高大的身形略弯过船身,掬起水泼向她。“泼水。” 没有防备的庞月恩被他泼得正着,从没看过他这么没规没矩又热情洋溢的举动,反被他给吓傻了。 “吓看你了?”上官向阳没等到她的反击,不禁伸出手,原本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水滴,岂料,她却像见鬼似的猛地往后退,退出了软垫之外,结结实实跌在梨木打造的甲板上。 “小姐”小云儿见状惊呼了声,赶紧蹲到她身旁,边替她遮阳,又想要扶她起身,但主子却别开脸,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庞月恩面若清透绯玉,狐媚的水眸羞得长睫打颤,心跳快得几乎让她停了呼吸。 自从七王爷府那一晚之后,他的态度就变得不同,而现在的表现,是不是表示他喜欢她了?他终于喜欢了?要不,怎会突然出现对从前的他而言是逾矩的举措?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告诉他,她也好喜欢他? 上官向阳看不出她的羞怯,手僵在半空中,以为她拒绝了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他太唐突了? 可她的性子原本就外放热情,他这么做,错了吗? 第十二章 尴尬地收回手,他原想要再说些道歉的话,突地一道阴影袭来,他抬眼望去,是其他的画舫,驶得非常靠近,几乎是并行。其船形与一般画肪差不了多少,但内舱加了窗,透过窗缝可见人都待在舱内,丝竹笙歌自窗缝倾泄而出。 见状,上官向阳凝神等待,很快瞧见上头的窗被推开,露出一张他极为熟悉但却浓妆艳抹的脸,他面无喜意,神色变得锐利。 窗内的人儿轻扬起手,随即抛落了一样东西,落在河面上。 上官向阳静止不动,目光锁定河面,等画舫驶远了些,随即探出身子拾了起来,可还来不及解开上头的结,一双纤手已一把抢过。 “这是什么?”庞月恩板着脸,扬着手上不易浸水的硬绸,刚才的害羞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小姐,别闹了。”他冷肃着俊脸,魅眸直瞅着她手上扬着的硬绸,小心地睇向她身后,就怕那艘画肪驶得不够远,会让人看穿了什么。 “不说,我就丢下去。”庞月恩将手移到河面上。他的表情是很冷,但她的可是夹霜带雪,恨不得当场就将硬绸丢到河里。 说什么邀她游河谢恩,鬼扯,全都是鬼扯! 游河谢恩是假,硬绸传情才是真! 他以为她什么都没看见吗? 两艘画舫驶得那般近,船身并排时,那艘船的窗口便推开,还丢了硬绸下来,而窗口内那人的装扮,分明是个青楼花娘! 这算什么?她成了他与别人调情的挡箭牌? 他若真是不要她,就别对她温柔,别让她像个傻子期盼着他的情爱! “小姐,别闹了。” 他严厉的目光如刀,横刺入她的心窝,他沉冷的嗓音似箭,如雨般深扎入她的魂魄,让庞月恩宛如从天堂直坠地狱,气得将硬绸丢进河面。 “你,无理取闹则上官向阳暴喝,想要立刻跃入河中,可那艘插满夏侯府旗帜的画舫未远离,不能轻举妄动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硬绸在河面载浮载沉,祈求着硬绸别沉得太快。 “我无理取闹?你利用我,还敢说我无理取闹?”庞月恩澈艳水眸喷溅着愤惫又恼怒的火光。“邀我游河?上官向阳,你到底打算要怎么羞辱我才够?” 她事事为他,事事在乎他,只要事关于他,她几乎没了理智,难道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推心置腹,情爱思念都给他一个人,他是瞎了还是聋了,怎么可以漠视到这种地步?怎可以当着她的面,接过其他女子递出的情物? 上官向阳死瞪看半沉的硬绸,担心它消失不见会断了讯息,怒气在胸口翻滚着,可咬牙一抬眼,对上她的控诉模样时,不由得一怔。 “小姐……”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已经退让到这种地步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庞月恩气得浑身打颤,一出口竟是破裂的哭音。“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如果阻档在两人之间的是她庞家三千金的头衔,她随时可以不要,只要他要她,她可以放下一切跟他走! 可是他呢? 她笑得苦涩。她不是早已经知道答案,却仍不愿也不敢面对。 “……我知道。” 闻言,庞月恩倒抽一口气,只觉得耳边有雷声自天际轰然袭来,震得她险些站不住脚。 他知道?他知道?她眯起盈满泪水的眸,伤心地哭吼。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视而不见,甚至拿我当幌子收其他姑娘的定情物,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明知道她的感情,他却连响应爱与不爱都不愿,若是不爱,至少也给她一个痛快,不要拖拖拉拉,让她彻底死心吧! 不!他没有对她的喜欢视而不见,也没有拿她当幌子,她误会了! 上官向阳心疼地将她扯进怀里,大胆地搂着她。“我也喜欢你……”声音极轻地向她告白。 然而他的嗓音再轻盈,仍落在她的心窝里,一并搅进她的盛怒。简单五个字,瞬间安抚了她痛到快发狂的魂魄。 画舫上的时间恍若静止,两人立在沉落的夕阳绚霞之间,庞月恩睁圆水眸,急促呼吸,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明明想开口,却不敢问,怕只是梦一场。 但他的怀抱是热的,他的心跳沉重急促,就连拥着她的力道也大得快要让她不能呼吸,可她却爱上如此紧窒的拥抱。 若能以不呼吸换得他舍礼忘俗的拥抱,这一生已足够。 她要的不多,也不过卑微的期盼他回眸扬笑,要的只是一份真诚同等的爱,如今,她真的拥有了吗? “月恩,我喜欢你。”过了良久,那听似叹息的轻音再次从她耳边响起。 她心尖抖跳,莫名激动着,泪水如珠滚落,终于……她放任自己的情绪,伏在他肩上哭得像个泪人儿。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那沉若川河流转的朗嗓,竟令她如此感动,忘了身份,忘了礼教,在这重要的一刻,她只想要赖在他怀里哭,就算哭瞎了眼,若能赖他一生一世,她也满足了。 两人回到庞府,早已过了掌灯时分。 庞月恩一改以往爽飒的作风,在上官向阳面前羞涩得像是个小媳妇,连一道用膳时也显得秀气文雅许多,还不时自眼睫底下偷觑着他。 有一口没两口地吃了一会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都湿透了吗?” 上官向阳看向她,点头,“都湿得差不多了。” “……对不起,都怪我没先问清楚。”她垂下脸,羞愧得想死。 看她娇憨又羞搬欲死的姿态,他不由得露出浅浅的笑。 打在画舫上相拥到日头西沉之后,在小云儿提醒之下,他们才打着灯笼在河面上寻找那块硬绸。 上官向阳说,坐在那艘画舫上的姑娘正是上官府的金账房上官凛,不易浸水的硬细里头包的是她拟定的复仇大计。 “没关系,烘干就好。”他好笑地安抚。 她撇了撇唇看向他。烘干有用吗?上头的字都糊成一片了,就算烘干了,一样糊得难辨字体,不是吗?应是他好心不舍责难她才这么说的,这么一想,不禁感动于他的宽容,但一想到船舱窗口上那张浓1女艳抹的脸,她立即皱起秀眉。 “那个打扮得像是花娘的姑娘真是上官凛?”尽管他已向她说明一切,但她还是忍不住狐疑。 记忆中的上官凛堪称清秀,总是笑而不语,但有些懒,也似乎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初知她是上官府统筹所有产业的金账房时,她真吓了一跳。 毕竟知晓上官府金账房身份的人不多,就连上官府名下的商号掌柜,尽管见过她,电不见得知道她就是金账房。 而她是在爹与世伯交谈时无意中听见的。 “嗯。”上官向阳轻声应看,掏出早已湿透且糊成一片的上等宣纸,隔着些许距离,以烛火烘烤。 “她扮成花娘怎么报仇?世伯去世时,她到底是上哪去了?” “当初她察觉事情有异,不忍心老爷两地奔波,于是自动请缨南下,发现事情太过诡异,便留下调查,却没料到老爷的身体等不到她赶回来。”上官向阳烘烤着纸,分出心神瞅着她回答。 “是吗?” “她就是查出对方是谁,才留在江南调派事宜,如今回到京城,她已经顺利地混到夏侯懿的身旁了。” “她卖身人府?” “嗯,凛儿卖身人府,顺利混到夏侯懿身边,我现在只担心若出任何差池会要了她的命。”他小心地翻转看纸烘烤,动作轻柔,像在呵护着什么宝贝。 凛儿?她撇了撇唇,对于他的亲密用语有点不太舒服。“她不是聪明得很,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嘟着脸别开脸,吃起闷醋。 上官向阳微扬起眉,笑睇着她。“这菜里怎么加了醋?” “哪有醋?”入暑后,她的食欲颇差,府里的厨子总喜欢弄点清淡的凉食,哪有加什么醋? “要不,哪来这么浓的酸味?”他贴近她,在她颈肩处嗅闻。“凛儿就像亲妹妹,在凝小姐出生后没多久,老爷便捡到了她,那时她还在襁褓中,瘦得像根萝卜,我一看她那模样……” “好了,够了。”她才不想听他那些伤感的过往记忆。 向阳看似无情,其实重情,每个女孩子看在他眼里,一个个都是宝,反观她……呢,怎么算,当娘子还是比当妹子好,那她就大人大量不计较了。 “说到夏侯彭,那日不是在报慈寺贩济吗?”她赶忙转了话题。 “那八成是凛儿的主意。”他想也不想地道,完全不认为那样的男人会有善心。 “可是依我看来,夏侯懿在京城也没弄出什么新的买卖,手里承接的几乎都是上官家旧有的,若只有那么一点能耐,凭我庞府的势力,用压的就把他给压死了,哪里需要你家凛儿在他家为奴为婢,为上官家报仇?” “不,这是上官家的私仇,不能将庞府牵扯进来。”他顿了下,忍不住话说从头。“我一直不跟你表露心意,正是因为上官家的大仇未报,我是无法成亲的。况且听凛儿提起,夏侯懿在边城一带私下经营的是军火买卖的杀头生意,跟在身边的都是一些绿林山贼,若是真撂不倒他,我已经决定拿命换他一命” 话落,斯文的他,目光闪过一抹狠厉。 “你在胡说什么?明明就还有其他方法,干吗非得拿命赌命?”庞月恩倏地站起身,怒瞪着他。“你赌赌看,你敢赌,就顺便拿我这条命也一并赌进去!”他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若失去他,她怎么办? 面对一脸认真的她,上官向阳笑逐颜开,把半干的纸放到一旁,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让她安坐在他腿上。 “我现在没这么想了。”她是如此在意自己,甚至愿意重命相随,要他怎能不感动?“你瞧,凛儿的信上写了漕运两个字。” 庞月恩撇着嘴,悻悻然地瞪向桌面那张未干的纸,却突地发现,上头的墨渍早已糊了,却浮现蜡状的两个字,龙飞风舞地写着“漕运”。 “蜡?” “对,就算这书信我没拿到手,也不怕被人看出端倪。”黄蜡加上树液,透明无色地落在纸上,只会显得有些薄硬,上头再随意写上字掩盖,就难以看出里头到底透露什么玄机。 “还真是聪明呢”庞月恩嚼了嚼嘴,很不喜欢自己比不上他口中的凛儿。“那么,就算浸湿了,应该也无所谓呀。”既是如此,他那时干吗那么着急啊?还对她那么凶。 “泡得太湿,纸会烂。” “……”他那什么眼神?她没那么蠢,只是一时没想透彻罢了。轻咳一声,她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头。“漕运两个字,是她想要拿到漕运的通令牌?” “应该是。”他大略猜出上官凛的心思。 上官家经营的本就是南北货物,漕运是重要渠道,如今夏侯蒸肯定有笔货急着要从南方入城吧。 “那简单,交给我,我知道找谁要。”说到嘈运,不就握在七王爷手上?找他借渡一下,他一定肯。 第十三章 京城多条河横亘斜张,举凡南来北往的货物,甚至是朝贡税赋,都是走水路而来,但要进出皆得要通令牌,还得经过不少琐碎的手续,且每种船只走的路线皆有不同,停泊的渡口也会不同,再加上冬季河面冰冻停运,其余季节,船只往来都得要照序手!!列进城。 而通令牌就好用在可以通行无阻,简略数道手续,而这件事包在她身上,绝对搞定。 “不用。”上官向阳却想也不想地打断她。 “咦?为什么?” “不准去找七王爷。”他立刻摸清她的想法。 “为什么?王爷对我很好,他一定会通融我的,这件事只有我出马——”她话到一半,瞧他眯起冷肃的黑啤,顿时她的声量慢慢变小,到最后终究不见。 “不准再去找七王爷。”他一字一句,轻!掠过,但神色慑人。 庞月恩不满地撇起红润的唇,像突地想起什么,嘿嘿笑得很贼。“咦,哪来的醋昧?”她马上现学现卖,拿他的话堵他。 呵呵,她现在完全明白那晚在七王爷府,他为何会回头把她带出王府了,分明是信了小云儿胡诌的谎言,逼得他当下决定绑也要将她绑走,这代表他心里根本就有她嘛! “你还真敢说。”害得凝小姐送给他的翠玉珠只剩十七颗,为的是谁?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她聪明地打断他,笑得娇柔可人,甜腻腻地贴在他的肩头上,葱白纤指轻勾着他的发尾。 “自然是要你负责。”他垂敛凤眼,趁机转移话题。 “我负责?”她纤指一勾,扯住他漆黑乌亮的发。 “先是假装清白被毁,后又转收我的卖身契,既然庞家千金如此恶势逼人,我这小小贴侍如何能不从呢?”他贴近她,勾魂摄魄的魅眸闪动精光,温热气息不断拂过她敏感的面颊。 庞月恩被他说得心跳加速,脸皮也非常不争气地在他的注视之下染红。“你、你干吗把我说得像个小人?好似、好似我强欺你似的。” “不是吗?打一开始不就是你算尽心机将我留下?”上官向阳扬笑,眸似湖间玉石般闪动异彩。 “谁、谁要你食古不化?你这木头,还不都是因为你,不然我哪里需要使出下下策?况且,我打一开始也不是要拐你上床,只是想让你吃点东西,喝点酒好好睡一觉罢了,你干吗把我说成色胚?” 她一个黄花大姑娘,清白声誉全都因为他这席话给败得连渣都没有了啦! “……你还真的把我拐上床?”他微愕。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她还真的招了。 她那时一句“骗你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不过想想,那阵子他的确是蜡烛两头烧,她不过是想强迫他吃一顿温饱后,好好歇息。她的心意,让他心头暖和了起来。 “我……”她嘴角一垮,张口咬他的肩头。 “你欺负我、欺负我——” 太过分了,害她间接招供,把自己的底都给掀了,她还要不要做人啊? “别咬了。”他笑叹。 “偏要!”她像只要狠的猫,咬咬咬,在他肩头咬得不过瘾,转咬上他的手臂,反正胡乱咬一通就对了,纯属发泄。 直到她满意住口之后,才发现一道阴影离她很近,她才抬脸,阴影便如黑幕般倏地将她覆盖,她的唇亦覆上一阵温热,鼻息间全都是他清新好闻的气味,阴影里头,她只看得见那双灿若星子的眸瞳,瞬间晕眩在他刻意展现的温柔风情里。 她痴傻地睇着他,黑眸笑灿抖落月华,还来不及欣赏他不同往常的美色,唇腔里竟爆起阵阵麻票,她惊呼着,他却更加得寸进尺。 这是在干吗?这是在干吗! 亲她? 他在亲她? 正诧异着,上官向阳不舍地缓缓结束了这个吻,手指轻掌她的唇,哑声喃道;“不过是逗你的,别气了,好吗?” 庞月恩根本还没回魂,愣愣地瞅着他,根本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哪一桩。 她只知道,她要的还不够,哪有她刚意会到,他便止住了吻的道理?于是,她自动凑上前,亲上他的唇,只见他微讶,随即瞳眸沉若夜色,不再只是点到为止的吻,而是以舌撬开她的唇齿,堂而皇之地探人她的唇腔之间,!取她的甜蜜。 她瞪大眼,惊诧羞窘,浑身止不住轻颤,她感到心跳如擂鼓,就连魂魄都快要弹出体外。 如此亲密的接触,令她不知所措、心神慌乱,当他的吻益发深尝缠吮,就连胸口都爆出麻栗感,顺着血液遍及全身,她既羞又惧,可偏又想更亲近他,思绪在停滞的脑袋里乱成一团,只能半掩着星眸由着他。 轻飘飘的她,浑身无力地贴在他肩上,美眸垂敛……突地她睁圆双眸,只因他的唇移到她的颈,滑至她的襟口…… “向、向阳……”等等,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只是要一个亲吻而已,可没想一次要得这么多,他可不可以继续当木头?不要突然变成这么积极,她会承受不起啊! “这不是你要的?”他粗嘎地问,魅眸沉蕴氰氦欲念,胸口亦发烫着。 她傻愣愣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在心里呀呀叫着——她看起来有那么放浪吗?好歹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好不好!况且,他们两个是在偏厅用膳,门窗全开耶,要是有奴仆从外头走过,她还要不要做人啊? 正当她这么想时,蓦地,上官向阳全身一震,略微回身,接着只见门窗像是收扇子似的,刷刷刷地从左到右一扇扇地自动合上,让她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她原本滑落的衣襟刷的一声,被他瞬间收拢得不露一丝春光。 下一刻,便听见窗外传来汕笑声,“哟,怎么了?里头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而后窗户被人推了开来,露出庞天恩笑得戏谑的嘴脸。 “二哥……”庞月恩慢半拍地喊着,顿时明白这看似闹鬼的状况,原来是出自上官向阳的手。 她耳力不好,什么也没听见,但他一定是听见二哥的脚步声了。 “嘿,别一脸被人捉奸在床的模样,我不过是来替爹传个口讯。”庞天恩很识相地快快说:“妹子,爹问你的绘本进行得如何了?不需要告诉我,你待会儿有空自个儿去跟爹说,我走了。” 交代完毕,他便潇洒离去,但仍忍不住掩嘴偷笑。就说了,这两个绝对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上官向阳待庞天恩走后,回头还没开口,便结实地获得一巴掌。 “不理你了。”羞死人了!庞月恩俏颜绯若艳霞,拉整衣衫,一跺脚转身离去。 明明她只是想要亲吻而已,谁要他、他……都是他啦! 上官向阳捧着发烫的颊,不怒反笑地追上她。“小姐,我做错了什么?”他故意逗着她。 “色木头,离我远一点则她眯眼瞪他。 “我也不过是奉小姐命令,怎么如今却挨了巴掌?”他脚下轻盈,边跟边笑逗着她,瞧她嫩颊染上绯红,他喉口微微紧缩,差点真要玩火上身。 “那是、那是……哎呀!不理你了”说不过他,她娇羞得跺脚直奔回房。 “小姐。” 上官向阳跃上触板,一身月牙白在炙烈日头底下显得闪闪发光。他神采飞扬,手伸在半空中,等待她的回握。 庞月恩眯眼瞪他,佯装恼怒,以掩饰连日来不受使唤的狂乱心跳,还有动不动就发烫的粉颊。还不都是他,望着她的眸色那么温柔,就连手也被他牵得那么自然,搞得庞府上下无人不知两人已达成非!即不娶、非君莫嫁的默契。 他的举措依旧谦恭有礼,文雅中缠绕着她才懂的热情,表面上他绝对是个称职的总管,却总在私底下对她用上她渴望已久的温柔。 这样的他,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只是,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呆木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的小手段不少,真想耍起心机的话,只怕连她也比不上他。许是因为她的关系,他的心思一转,念头一变,行事作风不再如往常冷调,处处与人保持距离,反倒总是笑脸迎人,轻而易举地收服庞府上上下下。 唯有邢老偶尔还会摇旗抗议,但她爹、她娘已经默默答应两人的事。 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她也只能说,这男人实在是狠角色!难怪早在多年前便收服了她不容易臣服的心。 一回神,庞月恩羞报地握上他探出的手,由着他轻柔地牵她上渡口。 “不晓得今天的日头这么烈,要不,就替你打把伞了。” “你以为我是冰雕,见光就融化吗?”她不喜欢被他当成娇娇女。“况且,到匠铺送绘本,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根本没必要特地送我过来。”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他,累得她绘图的事一延再延,延到二哥都快要翻脸了,她才纹尽脑汁拼命赶工的,总算让她绘出了几件得以交差。 这阵子她根本无心绘图,因为她的脑袋里,直翻飞着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偶尔放荡造次,除了他,脑子里根本存不下其他东西,难怪老是画不出新样式,唉! “那怎么成?你一个人在外,又是看女装。”他放心不下。 “早说嘛,我可以扮男装啊。”那还不简单?而且她驾轻就熟。 “扮什么都一样,我不爱你独自在外头走动。” 她本该怒的,但听到后头,她的唇已经勾得弯若弦月,哪里来的恼啊怒的?她很好哄的。 只要是他说的,她都很受用。 于是在他的紧迫盯人之下,她温驯得像只被剪了爪的猫儿,乖得像什么似的,先上渡口,转入十字大街,两旁食堂茶肆林立,旗帜遮天,再向右拐进城东旧曹门街尾的胡同里,路口第一家浦子,便是她二哥设立的匠捕,负责打造她所绘制的首饰。 上官向阳正打算陪她进屋,余光却瞥见对街有抹熟悉的身影,随即抽回视线,笑睇着庞月恩,道:“你进去吧,我在附近走走绕绕。” “就说了,我还得跟雕匠们讲解,这样一来,要耗上不少时间。”庞月恩娇嗔着,随即摆摆手。“但不许走太远,要是我。出来没见到你,我就自己回庞府了。” “知道了。”他冷惜地轻握了她柔嫩的手,目送她进了捕子后,才走往街角巷子,瞅着对街,昔日为上官家,如今沦为夏侯家的药材行。 放眼整条街,十之八九昔日皆是上官家的产业,如今却沦落在不知底细的夏侯懿手上……要不是凛儿飞书要他沉住气,打在对方头一次拿着房契上门时,他就想动手宰了他。 但一旦杀了他,上官家被吞掉的所有产业就得要全数充公了,所以凛儿要他稍安勿躁,等她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究竟还要他等多久? 夏侯戴不除,无法替老爷报仇,他就无法安心和月恩长相厮守…… 他对月恩的情早在多年之前便已深种。但他总是视而不见,漠然以对,可现在不同了,他知道她的心意,什么奴卑主从的该死规矩,全数自他的脑袋里抽离拔除。 因为她,他要一份安心,一份平静,谁都不能档在他面前,就算是夏侯懿也不行! 深吸口气,他垂眸忍遏杀意,却瞥见一抹身影袅袅来到面前。 第十四章 “往巷里走。”开口的人是上官凛,巴掌大的脸几乎被头上的软巾给遮掩了大半,身穿交领青衫,男子装扮,娇小的身形走在前头。 上官向阳随即跟上,始终保持两步远的距离,状似闲灵。 在没什么人的巷子里,上官凛轻声开口,“漕运的事,处理得如何?”她的嗓音润亮,此刻却故意压沉。 “还在着手。” “得快。” “知道。”上官向阳顿了下,问:“别待得太久,时机一到,快快脱身。” “放心吧。”她闷笑。“就算玉石俱焚,我也会讨回老爷的产业。” “说什么玉石俱焚?”他微恼地攒起眉头。 上官凛回头,菱唇勾扬。“你心里头不也是如此想?之前是,但现在不同了,有庞家千金在身旁,你舍得抛下她不管吗?” “你……怎会知道?” “庞家千金喜欢你,你一直没发现吗?”她微露贝齿。 她到过庞府的次数多得数不清,每回上门,因为向阳的关系,庞家千金从不给她好脸色看,如今他俩朝朝暮暮相处,要说没半点进展,谁信? 上官向阳呆住,不解他没发觉的事,她怎会知道? “你这呆头鹅,没瞧见每每要回府,庞家千金都会在那儿十八相送吗?”上官凛好笑道。这是上官老爷亡故后,两人头一回如此轻松笑谈。 上官向阳清俊的脸颊难得飘上淡淡红晕。“是吗?” “唉,明明你是哥哥,可为何有时候,我总觉得我像是多了个弟弟呢?”上官凛好笑地伸手轻拨他发上的银雕束环。哎呀,日环为主,月穗相随,这束环的合义也太明显了吧? 庞家千金果真是不同于寻常姑娘呢。上官凛暗笑,自叹不如。 “胡闹”上官向阳佯怒抓下她的手,骂的是她的言语,而非她的举措。这一丁点小事,不须言语,只要一个视线,彼此都心知肚明。 两人对视一眼,笑意在彼此眼中漫开,直到一个声音杀出,凝住两人唇角的笑。 “上官向阳,你在搞什么?”庞月恩气呼呼地大吼,喷火的美眸直瞪着他抓住那姑娘的手。 混蛋家伙,说要走走晃晃,结果晃到美人窝去! “小姐?”上官向阳瞧她拐进巷子里,随即松开手,眼角余光却看见另一抹高大身影跟着转进街角,黑眸抽搐了下,随即从容地快步走向庞月恩。 “她是谁?”庞月恩直盯着那男装打扮的姑娘。 扮男装,她熟得很,瞧那身形根本是个姑娘家。对他可热情得很,还敢伸手摸他发上的束环,而他也可恶,竟没阻止她! 那束环,可是她为他精心打造的,谁都不准碰! 上官向阳不语,加快脚下步伐。 见他不搭腔,庞月恩更加气闷,瞪着后头扮男装的姑娘,瞧她懒懒的站姿,不由得脱口而出,“上官凛?” 就在眨间工夫间,后头男子朝他们看了一眼。 上官向阳见状,心里一急,喊道:“小姐”几个箭步向前,拉着庞月恩就朝后头走去。 而站在几尺外的男人,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 “向阳、向阳,我在跟你说话,你为什么都不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庞府,扯的是,走在前头的竟是上官向阳,在后头扯着喉咙喊的,竟是庞家千金庞月恩。 上官向阳状似充耳不闻,直到踏进琅筑阁,才一个回身怒瞪着她。 那眸色森冷嘻怒,吓得庞月恩倒退一步,却又不甘心地撇起嘴。明明是他理亏,她想发泄怒气,偏又少了几分威风。 “生什么气?该生气的人应该是我吧。”她这个该兴师问罪的人都还没开案问亩,他倒是先怒了,这算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害死凛儿?”上官向阳怒咬着牙,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挤出。 “我?哪有?”她立刻喊冤。“我到底做了什么?” 想将她论罪,至少该给个罪名好让她画押吧。 “你居然当街喊她的名字”上官向阳怒不可遏地低吼。 “那又怎么着?她的名字是镶金嵌玉吗?喊不得的吗?”瞧他一心护着上官凛,还喊她的名字喊得那么亲密,庞月恩不禁气极,胸口那把火要是幻化为实火,早就足够烧光了占地颇大的庞府。 “你有没有想过,凛儿是化名混进夏侯懿身边的,而那当头夏侯懿那混账东西就从对街拐进巷子,你当街喊出凛儿的名,会让夏侯懿起疑,你到底知不知道?” 当时,他吓得手心直冒汗,但为了要保安复仇大业,他得忍,怕凛儿因此出事,偏偏她又在那当头闹脾气,还直接喊出凛儿的名字,引来夏侯懿的注目,骇得他心口拽得死紧,怕夏侯懿像个疯子对她痛下毒手,而傻傻的她又不知道要回避,他才会开口喊她,拉着她就跑,就怕她因此惹祸上身。 庞月恩闻言,怔愣住,顿时明白轻重,可面对他的无明火,又觉得自己委屈极了。“……那又怎样?我没看到夏侯懿,你也没跟我提起过上官凛是化名入府,我又不是故意的——” “一句不是故意的,可能得要用一条人命去赔。你知不知道。”他视凛儿如亲妹妹,若是因为自己而让她出了任何差池,他就算以死赎罪也无法原谅自己。 “你干吗这样说话?好像我是个不懂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似的。”她最恼他用这种口气对她,好像她是个无所事事,只会嬉闹玩乐的刁钻千金! “我不是那个意思。”上官向阳闭了闭眼。 “可听起来就像那个意思。” “好了。”张开眼,他伸手制止两人继续这个话题。“现在我要到城东去探探,确定凛儿是否安全无虞。”此刻他很在意凛儿的安危。 泪水在庞月恩眸底打转。“在你眼里,上官凛比我还重要?” “你”他不禁揉着发疼的额“别闹了,好吗?” “我是在闹吗?我知道我错了,但我有那么该死吗?”她深吸口气,努力不让泪水滑落。 “小姐……” “听,你到现在还叫我小姐。”心更寒了,庞月恩抿紧了唇,侧过身,挺起背脊,走入后方的庭园。 上官向阳垂睫握紧了拳头,一番犹豫后,仍决定举步朝外而去。 伫立在纷红骇绿中的纤影轻颤了下,无声落泪。 夜五月,就连星光也萧瑟。 入署的夜,有几分热意,但也夹着几丝异样的凉风,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上官公子,小姐关在房里,连饭都不吃,也不准我靠近。”一见上官向阳踏进琅筑阁,小云儿立即拉着他往后方的楼台走。 “都这寸分了,还没吃饭?”闻言,他拧起浓眉。 “嗯,我把饭菜搁在这里,你端进去给小姐吃,好吗?”踏进偏厅,摆在中间的实木圆桌上搁了个木盘,上头摆着几样菜色。 “好,这儿交给我吧。” 待小云儿退下,上官向阳端看木盘绕过偏厅后方的廊,转进她的房前,贴看镶贴看锦纱的门,喊看,“小姐,该吃饭了。” “……我不饿。”一开门,浓浓的鼻音显露她哭了一晚。 他心疼地看着门板。“小姐,我也还没吃,陪我一道吃,好吗?” “你去看你的凛儿就饱了,干吗吃?”她撇着嘴,语气酸得很。 “你开门,我跟你道歉。” “你又没错,干吗道歉?”她嘴硬地轻斥。 “……我错在不该对你说重话。”上官向阳沉声喃道,缓而柔的语调裹着浓浓的歉意,闻者皆能明白他的心意。 趴在床上,用丝被把自己裹成一团的庞月恩探出头,坐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见自己发都乱了,眼肿鼻红的狼狈模样,更是不肯开门。 “不要,你走开。”她坐在梳妆台前,死也不要让他看到她这副模样。 “你再不开门,我要踹门了。”他语调一转,宛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她惊呼,转身瞪向门板,怀疑他真的会踹门而人,快手拔掉发上的首饰,解开编结散乱的发。 千万慢点踹门!她的头发打结了! “为什么不能?” “你不是最守主仆分际吗?怎么可以踹门?”庞月恩紧张地看看门板,好不容易才扯开打结的发丝。 “你真视我为奴吗?无妨,我只是一个爱你的男人,若你要我为奴,我就是你一辈子的贴侍。”他低喃着,话中夹杂微乎其微的叹息。 闻言,庞月恩泪水决堤,隔着水气瞪着门板,气自己轻而易举被他挑动芳心,一举一动全都为了他,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他,再气再恼,只要他一句话,她就生不了气……她真的被他磨得半点牌气都没有了。 门外的上官向阳等了一会,没听见屋内有任何动静,于是单手托看木盘,腾出另一手,以手刀轻松地斩开门门,半点声响都没有,唯有在他缓缓推开门之际,断掉的木门应声落地。 “你怎么进来的?”庞月恩宛如惊兔,跳起身望向他。 “推门。” “我上了闩——”一想到自己的说谎,她连忙回身躲上床榻,抓起丝被往头一蒙,死都不肯见他。 “总是弄得开的。”把木盘搁在床榻前的小圆桌上,他走到榻前,在床沿坐下,轻扯丝被。”小姐。” “你出去”感觉丝被被扯动,庞月恩赶忙抓得更紧。 不敢贸然扯开丝被,他只好连人带被地搂进怀里。“还在生我的气?” “不敢。”她已心软,可嘴巴仍硬得很。 “对不起。”他的脸贴着她的,尽管隔着丝被,依然感觉得到一抹湿热,忙将丝被扯开,对上她泪湿的脸。“怎么哭成这样?” 看她哭肿的眼,红通通的眼和鼻,那泪水带着咸涩痛进他心底,让他不舍又懊恼。 “还不都是你害的……”她嘴一撇,泪水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想揪回丝被,可力气比不过人,既然扯不回来,她干脆丢开被。 很狼狈,很丑陋吧?想看就看,反正她已经无所谓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凛儿。” “你没有责怪我就可以凶成那样,要是有责怪的意思,那不是要亲手杀了我?”他从没有那样凶过她,真的伤透了她的心。 “凛儿像妹子,为了上官府,她不顾自身安危接近夏侯戴,我担心她是自然,瞧你哭成这样,不是要我心疼死吗?”他以指揩去她的热泪,可她的泪就像是绵绵的六月雨,怎么抹也抹不尽。 “你也会心疼呢?”她撇着嘴。 “会。” “那你以后不准再那样骂我了。” “好。”他笑着承诺。 “绝对不准再那样凶我。”她像个娃儿,拗着要承诺,一样讨过一样,他样样皆允,宠她疼她,举措眸色已溢于言表。 “好。” “不准再叫上官凛凛儿”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很在意。 上官向阳不由得笑开白牙。“好。” “还有,不准让我以外的姑娘家碰你发上的束环。”她一字一句说得很重,大有一触犯,她立刻翻脸的狠样。 “遵命。”他莞尔笑着,这才恍然大悟,她到底是气凛儿哪一点。 “还有,不要再叫我小姐。叫我的名字。”说这话时,她粉颊微红。 “月恩。” 第十五章 他喊得太自然,庞月恩一时没防备,仿佛被下了咒,眼就直直定在他身上,似乎连魂魄都烙下他的影,注定这一世,喜怒哀乐都随着他起起伏伏。 瞧她止了泪,上官向阳轻拢了拢她散乱的发,以指轻梳,梳顺了她浓密乌亮的檀发。“吃点东西好吗?” “你喂我。” “好。”转过身取来木盘,顺手搁在床榻边上,他一口饭一口菜地喂着。 “你今天又拿我当幌子,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实际上,你根本只是想利用跟我出门,跟她碰头。”如今心情一宽,再尝到自己最爱的菜色,顿时她胃口大开,但嘴上还是不肯轻易晓过他。 她气的就是这个,总觉得自己在他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 “那是巧遇。”上官向阳边喂看菜,边据实以告,“我若要跟她碰头,我要出门还不简单吗?” “呢,那你今夭到底是跟上官凛聊什么?”她吃着饭菜,佯装漫不经心地问。 “老问题。” “漕运?” “嗯。”上官向阳欣赏地看着她。他就爱她的聪慧,一点即通。 “你有没有问她,她到底要做什么?” “没。” “你问都不用问的?”就这么放心交给上官凛决定一切? “凛……凛办事,我向来很放心。”想起承诺,他立刻改了习惯。“你想,她可以在及算那年统管上官家南北近百家的铺子,本事还不大吗?” “可不是吗?她本事大到上官府被人连根铲除都没发觉呢。”庞月恩撇撇嘴,语气酸得很。 “那状况不一样,况且,事情发生的当头,她人在南方打通管道,新设浦子。”面对她的酸言酸语,他倒是不以为意,笑笑,继续喂菜。“况且,有些事是老爷不愿让她担心,一直隐瞒,就连我,也是到了最后才发觉情况不对。” “是喔。”庞月恩噘起嘴,暗忖漕运向来是京城收税赋的主要流通干道,一般商贾想要利用漕运运输商货,若不是与官有交结,就得要富霸一方。如今上官凛想要这条线,必定是为了夏侯懿,可她记忆中,应该可以沿用原上官家的特权才是,何苦还要再另请令牌? 不管怎样,上官凛一定有她的用意,向阳不过问,她自然也摸不着头绪。不过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得要拿到通令牌才行。 除了七王爷外,还能殿谁请调? 她垂眼细思,由着上官向阳喂食,直到吃了快七分饱,才突地想起,“你不是也还没吃吗?你先吃一些。” “你多吃点。”他夹了口菜凑到她唇边,她却紧闭着唇。“月恩?” “你吃,你吃了我才要吃。”这点她非常坚持。 “要我吃?”就以这副筷子? “嗯。”庞月恩哪想到这层面上,只顾着要填饱他的肚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上官向阳以筷就口,甚至以口轻咬过筷端。而后神色自然地再夹口菜,送到她嘴边。 庞月恩突然发觉有异。“等等、等等。” “你不是说我吃了,你才要吃?我都已经吃了,你怎么可以不吃?”他笑得狡默,看她面露惊慌,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这恶丫头以往老喜欢逗他了,原来这滋味竟如此快意。 “可是、可是……”她原本苍白的脸被他这么一逗,急速染红,又羞又恼地瞪看他。“明明还有一双筷子。” 她的原意是,既有两双筷子,那就她一双、他一双,可谁知道他竟然拿同一副筷子,想要她一口、他一口……这样很羞人耶! “这样比较快。”上官向阳硬把筷子再度凑向前。 “我、我吃饱了。” “再吃一口。” “可……” 没有可是,她已经被强迫喂了菜,粉颊红润到快要酿出血来了。 只见她撇看嘴,羞恼娇嗔看,“你可恶。” “是你要我这么做的。”他得意地笑眯了黑眸。 “坏蛋。”她小声咕哝,偏又贪看他的笑。 若是他能一直陪在她身边这样笑着,该有多好! 要他心无挂念,也唯有帮助上官凛夺回上官家产业吧!那么,她能做什么呢? 庞月思想来想去,还是难有七王爷最容易掌控,于是决定登门拜访。然而,上官向阳早已对她撂过狠话,不准她前去找七王爷,所以—— “你确定漕运的通令牌是向水门亲事官请调?” “是啊,你带我的发钗去水门找个柳姓亲事官,他就会帮你办妥。”庞月恩说时,立刻从发上拔下一根金钗。“他的夫人很喜欢我设计的首饰,带着去,他会对你特别礼遇。” 上官向阳沉吟了会儿,才接过金钗。问:“可就我所知,以往听凛提过。通令牌应该是要向守漕门的皇城官请调吧。” 庞月恩面不改色道:“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规矩早就改了。” “是吗?”上官向阳垂眸寻思片刻,极不得已地说:“好吧,我就走一趟水门官衙好了。” “柳亲事官政务繁忙,你可能得要稍等一会,记得,稍安勿躁,耐心地等就对了。”临走前,庞月恩不忘嘱咐。 待上官向阳的脚刚踏离,她随即轻喊,“小云儿,动作快,立刻为我梳妆打扮,我要去一趟七王爷府。” 要请调通令牌,确实是要找皇城官,可问题是这事已经迫在眉睫,等到皇城官愿意给通令牌,不知得过多久,倒不如由她出马,亲自跟七王爷请调还来得快一点。 “小姐外出?” 上官向阳到内诸司等候柳姓亲事官,为了见到他,得要层层享报,再层层回报,一来一去就耗上了一个时辰,而后得知柳亲事官正在外头巡视,所以又在水门官衙等了一个时辰,直到夕沉月升,才得知柳亲事官根本出城去了,于是他决定先回庞府。 然而才踏进庞府,转进后院的途中,远远的就发现琅筑阁竟没有半点灯火,随即他转回正厅,问门房。 “是啊,已经出去很久了。”门房照实回答。 “何时外出?” “约莫晌午,小云儿也跟在身边。” 知道小云儿也在她身边,他稍稍宽心了点,但还是觉得古怪,不禁又问:“可知上哪?” “听小厮说,应该是七王爷府。” 一听到七王爷府,上官向阳俊脸霎时风云变色,吹起霜风落起冰雹,冷冽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握了握拳头,寒锐冷光自长睫底下迸出。 这丫头! 七王爷府。 今儿个不知道怎么搞的,七王爷府里一反常态,既没笙歌,亦无舞伶,整座府邸静无声,就连灯火也灭了好几盏,月亮拱门的灯全熄了,唯有四周高墙和前后门才有灯火照耀,侍卫进驻上百,看似重重戒备。 “王爷,何必强人所难呢?” 三道央墙拱门外的幽雅水榭里,周围竹林掩蔽,花团锦簇,微风吹拂,浓郁香气缭绕着整座水榭,伴随着庞月恩微恼的低吟。 “本王这样就算是强人所难了吗?”赵甫哼笑,倚坐在水榭正厅里临窗的竹榻上,慢条斯理地尝着京城近来正时兴的旋炒银杏,配着沁凉镇署的酞梅茶,压根不看身旁如坐针毡的庞月恩一眼。 “王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努了努嘴,一副苦脸。 早猜到此番拜访必会受到他的刁难,但她没想到他竟会连翻旧账。 “还说呢,上回明明留你在这里过夜,一大清早的,你家奴婢就跑来找本王要人,好似本王将你藏起来。”他尝着尝着,顺便将银杏丢往窗外喂养池里的锦鱼。“本王怒极,掀了整座王府也找不到你的人,谁知道你在府上睡得可香甜,真是,要走,也没告知本王一声。” 庞月恩内心连连叹气,表面上仍微笑面对。“王爷,这事说来真是我的错。” “可不是?仗着本王疼宠,几次发帖,连半点口讯都没捎来,真伤透本王的心。” 闻言,她脸色不禁发青,显然向阳暗中撕毁的柳帖次数比她以为的多很多。 心里虽窃喜自己被如此在意着,可现实里,七王爷因此想恶意刁难,真就有点糟了。 “你那贴侍真是了得,竟然可以带着你离开王府而无人发现。”赵甫一顿,笑眯了黑眸,却让人看不透他真正的情绪。“你说,究竟是他身手了得还是本王府上的侍卫窝囊?” 庞月恩勉为其难地挤出笑。“王爷,向阳打小习武,学的是江湖招数,怎能跟王爷府上正规军出身的侍卫相比呢?”虽说她和赵甫向来交好,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说翻脸就翻脸?还是低调些较妥当。 “喔,你的意思是说,他走的是旁门走道,却偏中了你的心?”赵甫凑近她,手里举着杯凑到她唇边。 庞月恩微拢眉心。“王爷,若说他走的是旁门走道,那么我使的就是茅山道术了,只要能让他喜欢上我,我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王爷为人公正,心若悬镜,应该受不了我这邪门道术吧。” 管他赐的是茶还是酒,她不喝就是不喝。 “那可不,先皇崇尚道派,本王对邪门歪道也颇有兴趣。”薄若蛋壳的白玉瓷杯,还是硬生生凑到她唇边。 庞月恩身看彩绣孺衫,满头金钗富贵样,美眸不斜视,神色端庄,恍若盛夏中的一朵青莲,神圣不可欺。 “王爷若真想要试试歪道,说不准得先替我收尸呢。”她微笑轻叹。 “哦?”赵甫看着她好半晌,看得她有些心慌,突地掀唇大笑几声,搁下了玉瓷杯。“好,本王也不为难你,咱们就照原本的计划赌,看谁会赌赢。” “王爷是个诚信为上的人,相信王爷定是言出必行。”暗自屏息的庞月恩,终于能安下心。 “那是当然。只是,本王特地从侍卫步军司遣来一支武肃精兵,很想看看他要怎样踏进我七王爷府一步。 上官向阳身穿黑色劲装,大步流星,身若疾翎,在暗黑的胡同里行步跃足,不走七王爷府正门,而是从东侧翻上数丈高的围墙。 高瘦的身影迎风而立,他沉着眼,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气息,浓眉微拢的瞬间,突地听见底下有人喊—— “有刺客。” 不过眨眼工夫,围墙底下竟聚集了火把,就连天际也染上了一片艳红。 他心尖微动,立即点地跃起,一身黑装融入五月的夜色之中,顿时消失不见。 上一回到七王爷府时,他早已摸清了王府的方位和格局,院落由南往北层迭而去,穿堂中庭的假山流水,月牙拱门后的亭台楼阁,四合偏院的林熟花簇,拱曲弯流边的垂柳颤桃…… 不管他身点何处,便立刻响起阵阵抓拿声,他不敢顿步,调匀气息,提步再跃,树梢檐顶飞掠如影,但不管他如何寻找,竟没有庞月恩的踪迹。 整个王府上下,他几乎寻遍了,居然没看见她! 后头追兵迫近,上官向阳随即隐身藏在一座几丈高的假山洞穴里,调匀气息,沉着暗忖。 可恶的赵甫,不知道打哪调派如此多的侍卫,摆明了不放人。奇怪,外头喧闹不休,赵甫怎可能没到外头走动,探看情况? 难不成——他使硬对月恩胡来? 第十六章 思及此,上官向阳的胸腔倏燃一股肃然杀气,握紧的拳头青筋抖颤,巨大的愤怒如排山倒海袭来。 若真是如此……他非杀了赵甫不可!管他杀了皇亲国戚会如何,他敢强欺民女,罪该万死! 心念微动,待整齐脚步声扬去,他随即退出山洞外,决意将整个王府都掀过来不可! 月恩是为他而来,定是为了漕运之事而来,若她真因此而遭遇不测,依她的性子,八成不肯活了,而他…… 不敢再细思后果,上官向阳决定绕着围墙再寻一遍。尽管整个墙围内皆有重兵镇守,就算要他重命相抵,就算事后会累及庞府上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身若柳叶,在夜色里飘忽不定,遇上重兵处,他能闪则闪,能避则避,却发觉近后门的竹林外竟编派整队侍卫,令他不由得起疑。 不过是片竹林,为何竟安排了一队重兵? 有鬼! 上官向阳像头优雅的豹子,自树梢跃落在竹林前的碎石小径,黑色劲装衬着他高瘦挺拔的英姿,厉眸散放着危险而冰冷的气息,堂而皇之地与敌人正面对上。 “有刺客” “王爷有令,拿下。” 重兵咄喝着,刀枪叠起,上官向阳怒红黑眸,在灿灿火把之下,扬手顿气发劲,一列侍卫竟倒退数步,他趁隙钻入竹林间,才发现茂密竹林后头竟还有水榭别苑,他提气飞奔,一脚瑞开了水榭竹门,怒眸嘻着浓浓杀气,却瞥见赵甫和庞月恩端坐在正厅两旁。 赵南一见到他,唱叹一声,丢了手中的银杏,反倒是庞月恩立即起身,婷袅弯身在赵甫面前。 “王爷。君子一言,马四马难追,请交出通令牌。” 赵甫看向笑脸吟吟的她,戏谑掀唇。“本王可是很想为你当个小人,可惜,知己难得,良才更少哪。”为了他眼中的良才上官向阳,他再不愿,也只能从中择一,放弃红颤知己了。 “庞月恩在此谢过王爷。”一抬头,她眉开眼笑。 她入王府,本就是为了通令牌而来,可赵甫有意刁难,于是邀她打赌,若是上官向阳可以突破重围找到她。他便无条件赐她令牌,可若在天亮之前他还找不到她,从此以后,她便得在王府待下。 一来,若上官向阳真找得到她,便是他要的良才,若不能,他也多了个不与人分亨的红颜知己,这个赌,怎么赌,他都划算。 “本手还要多谢你这个红颤知己,替本王觅来良才。”赵甫勾着笑说。 庞月恩也回以得逞微笑, 本书由大嘟嘟与小嘟嘟 唯有心中一把火烧得正烈的上官向阳完全在状况外,听不懂对话就算了,光看他俩眉来眼去,就够他发狂的。 “你在胡闹,根本就是在胡闹。” 一回到庞府琅筑阁,上官向阳无处发泄的怒火慢天飞舞着。 “……可我终究把令牌弄到手了。”庞月恩垂着脸,像个小媳妇似的小声咕哝,感觉上好像两人的立场对换,真是主从不分了。 “你还敢说!弄了个幌子把我骗出府外,你再私访七王爷,跟他对赌,你……难道就没想过,要是我没赶上呢?” “你一定会赶上的嘛。”虽说她瞒着他出府,还刻意调开他,可赵甫一提赌约,她便猜,她若在王府待晚了,向阳一回庞府肯定会察觉有异,立刻赶到王府的。 只是她没料到,赵甫竟派了一支精兵入府,实在卑鄙,幸好向阳的武艺过人,总算化险为夷。 其实,她也捏了把冷汗呢。 “若没赶上呢?”上官向阳大步走向她,周身燃着怒焰。 “反正你赶上了啊。”她怯怯地一退再退,退到背后都贴上了花架,被迫对上他盛怒的脸。 “你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甘愿!你以为我为什么警告你不得独身上街?不就是在防七王爷?他的柳帖天天派人送来,肯定会心生不满,我就是怕你在街上被他堵着,你怎么就没细思过这一点?” 上官向阳逼近她,气息相抵,炙辣的视线像是能够烧毁天下万物般。 庞月恩自知理亏,原本处处退让,但当他一提到柳帖,也提起她心里的那把火。“你还敢凶我!王爷的柳帖是你暗自撕毁的,我哪知道你竟撕毁过那么多次?你私下毁坏皇族帖子,是有罪的,说到底,这祸是你惹出来的。” “是谁没事爱去招惹一些玉公贵族的?”他撇嘴冷讽。 “哪是招惹?这是交际。”她为自己辩驳。 “你一个妇道人家跟人交际什么?你爱风流作诗,狂放饮酒,这根本就是你的性子太桀骜不驯、败德失礼” 庞月恩倒抽口气,杏眸睦圆,喷溅火辣怒气。“你是今日才认识我吗?风流作诗、狂放饮酒又是犯了哪条罪?这还不是怪你!你愈是要守礼,我偏是不!你老爱讲主从之道,我偏是不!你老学究却又假道学,故作君子,其心虚伪。” 就因为他满嘴道德,她才会不屑礼教,因为如果礼教是横亘在他俩之间的障碍,那些迁腐之物,还不如不要。 “是!我若是伪君子,你就是个真小人!不听我的劝告私访七王爷,甚至与他对赌,把我当成傻子般耍弄。”知不知道他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寻找着她的身影,简直快要把自己逼疯了,岂料,她竟是凉凉坐在水榭正厅里等着他到来。 “真小人总比你伪君子的好!我明人从不使暗招,喜欢就说喜欢,哪像你,明知道人家心意还故作不知。”想翻旧账?来呀,一条条搬出来,这次好好聊个痛快! 上官向阳顿时语塞,“……只是时候未到。” “怎么?因果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庞月恩戏谑哼笑,完全没了半点小媳妇逆来顺受的软态。 “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因为复仇大业未成,在没有确切结果之前,不想将你搅入这趟浑水里。”如果可以,他想将自己能够给的全数给她,但这里头不该包合任何危险。 她不会明白,当他以为她可能受辱,他的心有多痛、有多恨,甚至可以为了她把整个王府闹得天翻地覆。 “你早已经将我揽人了,不是吗?我早就已经踏进你这方浑水里了,不是吗?”听他语气渐软,庞月恩也跟着软了姿态,粉面微贴在他僵硬的肩上。 “对不起,我不是要你担心,只是王爷临时起意,我也只能配合,在我心里,我认为你一定会赶到,如此一来,就可以助你拿到通令牌,我这么做……错了吗?” 她在王府瞎耗着,一时兴起的赌约,她自认十拿九稳,就怕王爷翻旧账,最后听见王爷提起派了一支精兵进驻,她脸都绿了,多怕王爷说变脸就变脸,随意勾动一根手指便要了他的命。 她不知多怕自己率性的决定会落得无法收拾的下场,其实她张皇失措,却又不敢表露在脸上,直到确定他安好,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上官向阳双手合抱在她身后,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人体内。“我不该让你为了我而上王府,不该让你为了我深涉任何危险。” 复仇大业,竟要她出面帮他,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好窝囊。 听着他粗哑的低喃。她不禁热泪盈眶。“可我想帮你啊,我也帮得上忙,为何不让我帮?王爷虽说有点喜怒无常,但他是讲道理的人,不可能强欺我的,否则何须等到现在?” “但我不愿意看你出现在其他男人的身边。”这是出自于他的私欲,也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一点。 庞月恩轻呀了声,顿时恍然大惜。“原来你是在吃醋” “你连凛儿的a都能吃了,我不能吃七王爷的醋?”他对于出身不自卑,但不代表他不会因此而生妒。 若今天的他能够掌权握势,哪里需要她为他抛头露面? “口亨,那是因为你对你家凛儿太好,又对你的凝主子太忠心,那根本是不能比较的。”知道他在乎自己,她嘴上怨得很甜,眉眼笑得更甜。 “可在我心里,能让我丧失理智的,也唯有你了。” 她秀眉微挑,水眸闪过狡黔光痕。“喔,是吗?那么我问你,若是有日,我与她俩一块遇险,你只有双手,能救的只有两人,你会先救谁?” “我不会让你们一道遇险,决不则 “我是说假设,你只有一个选择,能够救两人,你会先救谁?” 上官向阳叹了口气,几乎没有犹豫地道:“我会先救她们两个。” 庞月恩闻言,意会地点点头,对于他的答案,她一点都不意外,毕竟他奴性坚强,又是个忠心为主、心疼家人的人,如此选择,只让她更加欣赏他的忠肝义胆,只是伤感难免,泪水悄悄地蕴满美眸。 “可是,若我回头真救不了你……我会陪你一起死。”沉嗓低哑,他艰涩地吐出肺腑之言。 她猛地抬眼,对上他缠绕情意的魅眸,嫩唇一扁,竟哇的一声哭出来。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不起。”上官向阳搂着她怜惜哄着。 “你不用对不起、不用对不起……”这是她自个儿要的答案,一个愿意随她同生共死的男人,倾尽一切爱她怜她的男人,这就是她要的。“向阳、向阳,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了?” 只要他心里有她,只要有她,就已足够。 “……委屈你了。”就怕辜负她,就怕委屈她,他身为上官家的人,这一辈子忠义孝梯给的是上官家,而命……就给她吧。 “才不委屈、才不委屈。”她捧起他的脸,用力啄着他的唇。 上官向阳清俊脸庞闪过搬然淡绯,想要避开她的吻,可偏又舍不得她轻点的柔软,但承受太多,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别、别亲了。” “我要亲,不准拒绝我”庞月恩亲到撒野,又是啃又是咬的,活像只撒娇的猫,啃得轻轻柔柔,咬得他配酥麻麻,害他闪也不是,避也避不开,最后索性张口封了她使坏的嫩唇。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发烫的肌肤隔着薄料劲装熨烫着庞月恩,烧得她意乱情迷,粉颊染绯。 他的心急躁着,浑身毛孔债张着,吻得益发深入而狂野,双手早已不安分地滑进她的孺衫底下。 “等、等等……”庞月思虚软无力地阻止着,整个人早已站不住脚,大半倚着他。 “我要你。”上官向阳粗喘着气息,随即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进珠帘后的长廊,珠帘响起了急躁的叮当脆响,犹若他无法再忍抑的情欲。 拐进了她的雅房里头,他顺脚带上了门,随即将她压上床,扯下霞峭帐,吻得放肆而不再是浅温如水,他像团火,烧得正炽热,想要沉入她这池清宁泉水里。 恍若失去理智,没了向来自豪的冷静,上官向阳迅速褪去她冶艳打扮的锦绣孺衫披帛,面对凝香似的娇躯,上官向阳仅剩的理智如丝般被抽逝了,他不再忍耐,彻底放纵,像是脱缓的野马,忘却了礼教,追求他望之若渴的归属。 她是他的女人,深爱的女人,一辈子不离不弃的爱妻,永不分离的娘子…… 第十七章 当点点光束透过叶缘窗缝投进了霞峭帐内,在小云儿端着洗脸水入门发现异状之后,立刻回头享报庞老爷,此刻庞府上下早已全体动了起来,唯有依旧熟寐的两人还在状况外。 他们如交颈鸳鸯,丝软缎被底下的身躯弯成了契合彼此的圆,温热的气息包覆着彼此,温暖着对方,两束乌亮长发在枕间结了结。 睡得正甜的庞月恩菱唇弯若弦月,略挪了挪身,却感觉头上传来一阵刺痛,叫她咕啾了声,眨了眨蝶翼似的眼睫,半张着惺松睡眸回头探去,正好对上一双初醒却显得沉隽而漆亮的眸。 她傻愣愣地瞅着,先是不以为意地想要再闭眼小憩半晌,后又倏地瞪大眼,只见那双黑亮的眼竟泛着点点笑意。 昨晚的旖旎春色唯的一下奔进她的脑海里,羞得她满脸通红,抓起丝被兜头盖住,恨不得把自己给藏起来。 “放心,我会负责的。”上官向阳低低笑开,扯开被。 庞月恩合羞带怯地瞪着他,朝他拉开丝被的手咬了一口。 真是的,竟然在这当头嘲笑她当初假装与他同床的事,“你敢欺负我?” “淮欺负你了?”他脯懒地反问,以长年习武长着粗茧的指,轻抚她似花办柔嫩的唇。 “你还真敢说。”她再咬一口,娇嗔瞪着。 上官向阳见状,猛地将她搂进怀里,明知天早已大亮,却依旧舍不得立刻离开她柔滑的身躯。 “喂,天亮了。”她羞报地垂下脸,对干如此赤裸的肌肤之亲,晓是她仍不免害羞。 “嗯。”他沉喃着,亲吻着她的发。 “该起来了。”她轻推着他,然而一触及他厚实的胸膛,随即又羞得收回手,浑身僵硬若石。 一想起昨晚的被翻狂浪,她就羞得很想死。 “嗯。”他的吻,从发顶转往她饱满的额、轻颤的长睫、秀挺的鼻,最后落在欲启口轻斤的红唇上,吻得您地霸气而不容置喙,没有轻吻轻吮,而是打一开始就浓烈得让她招架不住。 “等、等等,天亮了”瞧他吻得益发放肆,庞月恩不禁咬了咬他的唇,清灵水眸都急得泛上一层薄雾了。 可恶的木头,不知分寸,现在都什么时候,还、还……羞不羞啊? “你不是咱们京城最放浪形雕的庞家千金吗?”他低低笑看,虽说吻的意犹未尽,但他并不打算再折腾她。 昨晚他理智尽失,要得太过火,就怕伤看她的身子。 “谁放浪形骸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她羞若艳盛的桃李,水凝的眸像是随时都能掐出一把水来。 “这两只。”他指着自己的双眼。 “戳瞎你”她抡起拳头挥发。 “你想要谋杀亲夫?”他笑得墉懒,轻松接下她的拳,顺势再将她拉进怀里,紧密地搂看不放。 “戳瞎你,本小姐养你。”她豪放夸口,不羁得很。 “那怎成?你把我当豢养的面首了?”他抬眼直瞅着她,沉浑的低嗓自啮着她玉指的缝中逸出,长发斜掩慵邪的魅眸,那张玉白俊颜竟显得几分惑人妖冶。 “哪有面首像你这么放肆的?你昨儿个、昨儿个……”指尖传来像蚁蚀股又酥又麻的滋昧,令她况起话来断断续续,结巴得不成句。 “怎么?” “你——” 他的吻放肆地落在她颈间,大手滑入丝被底下,欺上那软腻如缎的肌肤。 她倒抽口气,只能眼睁睁看看可恶的男人在她身上煽风点火,兴风作浪,却又不得挣扎。 “嗯?”那自胸腔闷出的沉嗓,异常诱惑。 庞月恩涨红的颊恍若快要酿出火来,想撇嘴,却被冲上心口的激悸逼出了娇吟,她忙捂住嘴,同一时间,瞧他沉了双眸。眸底布满了毫不掩藏的情欲,是您地灼烫激扬,赤裸裸地将爱恋化为视线,缠绕在她心底。 在这样的眸色注视之下,她还能反抗吗? 她的心不能,就连身体也不能…… 他暖热的肌肤包覆着她,她的心跳得好快,眼前的男人妖美得让她目眩神迷,让她无法自持,甘愿沉沦。 蓦地,吻停住,那揪人心腑的难耐热气正烫灼着,他却挪开了身子。 半掩星眸,被挑诱得浑身乏力的庞月恩不解地瞅着他,潮红湿润的眸满是疑惑,却见他已下床着衣。 “怎么了?” “有人来了。”穿上长衫,他在地上抬起她的抹胸裹裤,回头要替她穿上。 “谁?”庞月恩羞涩地接过手,不想假他之手。 “……不少。” “啥?”她整个人呆住。 嗯……真的不多也不少。 除了大哥那家子在淮南外,其余的全都到场了。 爹与娘就坐在琅筑阁偏厅主位,二哥坏心眼地笑着坐在次位,邢老则义愤填膺地站在爹身旁,数了数,不过四个人,但这四个人皆是在庞府地位权力最高的四人哪。 更诡异的是,他们一大早就特地移驾到她的琅筑阁…… 庞月恩垂着脸,从长睫下偷觑着所有人的反应,除了二哥正笑着,邢老看似怒极外,爹娘则是面无表情。 嗯……不好猜哪,但她想,肯定是东窗事发,两人的事曝光了。 思及此,她不禁羞报地把俏颜垂得更低,双手在身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扭绞着。虽说她对名节清白不甚在意,对于礼教更是不屑一顾,但如今被逮着她和向阳的私情,还真是令她羞得失措。 然,发凉的指尖却突地被温热的大手包覆,她微回头,对上浅露笑意的上官向阳,从指尖感受到来自于他源源不绝的热能和强而有力的支持。 上官向阳向前几步,将她拉到身后,随即掀袍跪下,庞月恩当然也跟着温婉跪在他身旁。“老爷,夫人,属下……” “好、好”庞老爷突地抚须赞好,庞夫人也立刻附和。 霎时,好字满天飞,从东飞到西,又从西灵到东,有种看杂耍拍手叫好的激动氛围,顿时让“做坏事”的两人傻了眼。 捉奸在床……真的有这么好? 两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一样疑惑。 还暗忖着,便已经听到庞氏夫妻俩和庞天恩开始在策划着婚事,像是嫁衣的衣料、发钗、玉冠,甚至是房内的摆设,婚礼的进行等事宜,一直到—— “这样吧,虽说向阳是暂代府上总管一职,可能在外亦无产业,依老夫看……你不如就入赘吧。”话落,庞老爷笑眯了黑眸,仿佛大事已定,了结了他一桩心事。 上官向阳蓦地抬眼,俊眸闪过一丝错愕。“不,老爷,属下不能入赘。”未细想,他脱口拒绝。 这一推拒,霎时让满天飞的好消失打住。 厅上四双眼,包括身后的庞月恩都瞪着他不放,仿佛他说出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犯了多么该杀的大罪,一双双眼变得非常不能饶恕他。 “老爷,虽说属下并非上官老爷的亲子,但是他的养子,他已故,若属下入赘,上官这个姓氏……真要绝了。”光是月恩派人代他守坟三年,就已经够让他感到内疚了,若是连上官这个姓都因他而绝,待下黄泉,他会无脸见老爷的。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逼得原本不甚满意的众人不但释怀,对他更是赞赏有加。只是他身无产业,更无可能购屋在外,若不入赘,难不成要庞家的千金跟着他到外头吃苦受罪? 庞老爷想了下,还是忍不住替宝贝女儿做决定。“不然这样好了,老夫在城北瓦子里有幢小舍,婚后,你和月恩就搬到那儿去吧。” “不。”上官向阳再次坚决婉拒。 没道理他迎房妻子,还得要丈人替他打点一切的道理吧? 他不想立即成亲,是因为复仇大业未成,只要他赶紧将通令牌交给凛,一切就会拨云见日,到时再成亲,不等于双喜临门? 可他不说,谁知道他的想法? 霎时,厅内抽气声四起,一道声音杀出—— “你这也不,那也不,那么你打算要玩弄老夫的千金了?”庞老爷勃然大怒。 “向阳绝无此意,只是——”上官向阳顿了顿,说不出口,不想将庞府牵扯在内,可若不说清楚,就怕庞老爷对他不谅解。 “只是什么?老夫不计较你的出身,只要月恩想要的,老夫皆乐观其成,可是瞧瞧你,推三阻四的,难不成你根本无意跟月恩共结连理?”话到末几个字。愈咬愈重,一口老牙都快要咬碎了。 上官向阳闻言,想要赶紧解释。“不,属下只是认为——”话未完,一双纤手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先闭嘴。 “爹,向阳心里有牵挂,所以我觉得还不用急,待他将心中挂念之事处置好再谈婚事,没什么不妥。”庞月恩神色自若地说,完全没了刚才的羞涩 上官向阳回头瞅着她,轻柔地包覆着她的小手。她懂他的难处,适时替他解围,真是难为她了。 “他心里有什么牵挂?” “爹,等他处理完了,不就得了?”庞月恩翻动眼皮子,一副懒得多说的嘴脸。 庞老爷猛地站起身,伸出去的指头发颤得很严重。“等?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你的肚子要是一天天大起来,再瞧瞧外边的人会怎么说” 庞月恩听亲爹说话那么露骨,羞得脸发烫,却自持冷静,像没事人似的说:“爹,你瞧我何时管别人怎么说了?” 只是……肚子大起来?有……有这么快吗?她很疑惑。 “可是——” 庞月恩瞧爹还想再说,二话不说就截断他,懒得再哆唆下去。“爹,向阳是我要的,这一辈子我是跟定他了,从此之后,有罪有苦全由我自个儿承担,决不会坏了庞府的门风,至于婚事,就请爹先暂时搁下吧。” 闻言,庞老爷乏力地跌回座位上,庞夫人赶紧普他拍胸口顺口气,邢老忙着递茶,免得主子气到岔气,庞天恩倒是从头到尾在旁陪笑兼看戏。 两人跪在堂上好半晌,等看庞老爷回神做结论,而在他喝下第二杯凉茶后,终于开口了,“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婚事可以暂时搁下,却一定得办。”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搬出大老爷威风,又说:“两个月,最晚两个月内一定要成亲,至于要不要入赘,或要另地购屋,我都不管,我只要你们确实成亲。而月恩——” “爹?” “你得要开始着手准备你的绣被了。” “……啥?” “还有,未成亲,你们不可再同房。” “痛” “小姐,吸个两口就没事了。”小云儿的软嗓淡淡响起。 过了一会,哀嚎声再起。 “啊,又来了!这该死的针——”庞月恩火大地把针一丢,捧着正渗出血珠的指尖,可怜兮兮地看着身旁一脸爱莫能助的男人。“好痛喔。” 她撇嘴撇得好委届,小脸纠结得惹人怜。 “乖,不疼了。”上官向阳忍住笑,吮去她指尖上鲜艳的红,不忘顺便帮她吹吹气。 打从两人亲事定下,上官向阳卸了代理总管一职后,就负责随侍在庞月恩身旁。 “是谁说成亲就一定要绣这种玩意儿的?”她撇着嘴装可怜,俏颤贴在上官向阳的胸膛上,借机休息。 第十八章 “夫妻是交颈鸳鸯,小姐,你以往设计鸳鸯对钗时是这么说的,那时贵妃娘娘简直将鸳鸯对钗当成了宝贝收藏呢。”小云儿收抬着绣架上的凌乱,顺便整理绣面上的错针。 庞月恩蓦地横眼瞪去。“我只负责绘图,又不需要亲手打造。”如果她知道打造鸳鸯对钗是那么繁琐的工程……她还是会设计,反正又不需要她动手做。 但眼前不一样啊!图是别人定绘的,要绣的人是她,更可恶的是,被子好大呀——她心里哀哀叫,却突地发现指尖裹上了异样湿热,回头就见上官向阳正含着她的指轻吮着。 “……你这口子到底是怎么刺的,血还在流。”他皱眉吸了最后一口血,却发现她的指尖侧面还是不断渗出血珠。 “我从下头穿上来时,就往指头扎进去了。”而且还扎得很大力,依她目测,大约扎了近半指深呢。难怪她会痛得哇哇叫。 “小心一点,你的手不巧,慢慢绣不就得了?”瞧她胡穿猛刺,扎得十根指头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孔,才几天光景,就把自己的手给糟踢成这样……让他不由得想起,她为了替他打造束环,十根手指亦是伤得休无完肤的事。 这傻丫头,要他怎能不心疼? “你又知道我手不巧了?你瞧过我的绘本没?瞧过我的书法没?”她板起脸,想替自己扳回一城,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挑了本绘本丢到他面前,又绕回绣架前,瞪着让她头痛的绣被。“自己翻,免得显得我太自大。” 上官向阳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后,随手翻开绘本,原本打算随便看看,赞美她几句,然而这一翻,倒让他翻出兴致。 庞月恩看着绣被兀自发愁,好一会听见后头传来低低的笑声,才回头探去,“你在笑什么?” “杰作。”上官向阳翻开一页,立在自己身前,让她可以清楚看见上头画了什么。 愣了下,她用力再眨了眨眼,小脸爆红的瞬间,她已经冲到他面前要抢过绘本。 “还给我,那是我的”可恶的小云儿,怎会将她偷画的绘本藏在这里,害得她随手一抽就自掀底牌了! 上官向阳却故意站起身,单手抓高绘本,不管她怎么跳,连边都摸不着。 绘本上头画的是那日她要他宽衣解带的图,一张张皆是他淡漠慑人却又性感妖冶的画,而画的当然不只他的脸,还有他的身体,那半裸的精实体魄壮而不硕,精而不瘦的阳刚味…… “你不是说,你是看着我激发新首饰想法的?”他笑声连连。 “你不知道想法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凝聚的吗?再翻过去就有绘图了,你干吗一直停在这一页?”地恼羞成怒,跳起来抓不到,干脆瑞他。 他身形更快,轻松一跃,她连个影子都没睬到,再一个闪身,他绕到她身后,将她紧密地搂进怀里。 “先歇会儿吧,我可不希望你像上回普我打造束环那样将手伤得体无完肤。” 庞月恩蓦地呆住,乌润的水眸转了一围,缥向小云儿,见她头摇得有若波浪鼓,随即攒起眉。“谁跟你说我为你打造束环?” “二哥。” 多事的男人!她恨恨地骂着,又问:“怎么,知道我为你打造束环,所以你就打算把命都给我?”她回头瞪他,黑白分明的大眼若两色琉璃润动着。 “不,是你已经把束环套进我的魂魄里。”他被困在这里,甘心不离。 她努了努嘴,明眸羞涩垂下,却突地听到身后有人咳嗽咳得很刻意,令她不由得回头瞪去。 “小云儿,我平常待你不薄,你不用这么催我吧。”休息一下会怎样?她的手正疼着呢。 “要不,我帮小姐绣好了。” “是你要嫁还是我要嫁呀?”悴,没大没小。 小云儿耸了耸肩,余光瞥见窗外邢老走来,忙使眼色,发现小姐没看她,于是又用力地咳着。 “小云儿——”她一回头,便瞧见邢老恶目瞪着上官向阳环抱她的双手,她赶忙退开这温暖的怀抱,陪着笑脸。“邢老。” 邢老踏进屋内,怒目始终停留在上官向阳身上,然后将手中的帖子交给庞月恩。“七王爷府派人送来的柳帖。” “柳帖?”瞥见上官向阳有了动作,庞月恩急忙抓着柳帖跑到邢老后头,拆开一看,意外地说:“向阳,王爷要你陪我过府呢。” 上官向阳不置可否地挑眉冷哼,谁怕谁? 尽管千百个不愿意,上官向阳最后还是陪看庞月恩上王爷府共享午膳。 王府穿庭外的石头亭里,飞云花石桌上一早巳布满了夏日凉食及冰镇的杏酒。 “庞月恩见过王爷。”庞月恩向前一步,欠身行礼。 坐在亭内的赵甫笑眯了眼没说话,视线落在完全没有行礼,甚至还瞪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身上。 庞月恩察觉,立刻扯了扯身边人。 上官向阳轻叹口气,收回视线,垂眸,“见过王爷。”声音不卑不亢,不愠不火,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赵甫离座,走到他面前。“何须如此大礼?” 上官向阳视线落在一步外的青石地上,心里忖着,不就是他正等着他行礼的吗?他不是经商之材,并不是因为他不懂账房,而是他受不了商场那种尔 虞我诈,如今更讨厌打官腔。 “进来吧。” 庞月恩赶紧扯着他踏进亭内,她落坐,但上官向阳却是站在她身后,戒备地看着赵甫。 “怎么不坐?”赵甫笑睇着他。 “一介草民,如何与王爷平起平坐?” “怎会是草民?从今天起,你就是本王的义弟,当然可以与本王平起平坐。” 话一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他,庞月恩面有错愕,上官向阳则是神情戒备。 “怎么?本王说的话,没人相信?”赵甫摇头失笑。“听说你们就快要成亲了,若你能成为本王义弟,本王赐宅授地,从此以后——” “请王爷恕罪,无功不受禄。”上官向阳淡淡打断他。 庞月恩鼓起嫩颊,回头示意他不要太冲,圆滑一点,随和一点。 赵甫倒也不恼,依旧笑容可掬。“本王就是欣赏你的为人处世,你的忠心耿耿,你的重情重义,若能将你收为心腹,本王等于多了一只臂膀。”那日,他单枪匹马夜闯王府,未伤半人,却能踏进水榭,让他更加欣赏。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无心将自己搅入更复杂的境地里,他要的是一份子稳和幸福。 “别这么说,也许他日你会发现,多个权势,好办许多事。” 微挑起眉,上官向阳不否认他的说法。那日拿到令牌,他已经趁夜交到凛手中,若不是有七王爷相助,计划断然不会如此顺畅。不过,这份令牌,倒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也费了他不少心力和恼火。 “你可以好好考虑,就算不当义弟,不愿当本王的心腹,本王也真心诚意要交你这个朋友。”赵甫举起了青瓷酒杯敬他。 庞月恩见状,赶紧塞了一杯酒给上官向阳。 看着手中的酒杯,他问:“为什么?”尽管他未曾从赵甫眼中读出敌意,但想交他这个朋友,也未免太突然了。 “还不简单?若你成了本王的发人,往后本王想要再见月恩一面,也不会太困难,是不?”他呵呵笑着。 红粉佳人配良才,他翻手一把抓,还不痛快? 闻言,上官向阳失控地捏碎了青瓷杯,拉起庞月恩就走,身后立即传来赵甫爽朗痛快的大笑。 离开了七王爷府,上官向阳带着庞月恩从御街出了朱雀门,直挺挺地往南过了龙津桥,再拐向西边十字街上的一家茶楼。 清风楼四层楼高,以亭台半镂建筑,一楼的茶堂是两层式,每个席上皆以竹帘分隔,而正中央有曲信扬琴唱曲,里头几乎高朋满座,一曲方歇,便有人砸着碎银打赏。 “我好饿。”一进清风楼,瞧里头坐无虚席。 庞月恩红润的唇嘟得高高的。“都是你啦,干吗这么冲动?王爷不过是逗逗你罢了。” 她看得出来赵甫确实是极为欣赏他,可他不领情,她也没辙。 上官向阳省略她的问话,只想赶紧填饱她的肚子,朝柜台里的掌柜招了招手,掌柜随即眸色一亮,快步上前。 庞月恩看掌柜喜形于色,不知道上官向阳跟他说了什么,只见掌柜忙不迭点着头,立刻招来跑堂,招呼他们入座,随即忙得像陀螺似的,不知道在张罗些什么。 “……那掌柜的,对你好客气哪。”被跑堂的送上二楼悬台式的雅座上,两面薄面竹帘雕着祥兽锦花,位置极为隐密,却又能够一探窗外蔡河河面粼粼,画舫如画的风光。 “嗯。”上官向阳替她添着凉茶。 “嗯是什么意思?”她接过凉茶,浅嵘一口,依旧抓着问题不放,“我可不认为你是这家店的常客。” 他是个忠心护主的人,以往要不是待在上官府,就是帮忙巡视铺子,哪可能在外头随意逗留,甚至成了常客? 上官向阳视线落在窗外。“这家清风楼,是我和凛开设的。” “咦?” “凛喜欢吃不同的美食,钟情糕讲,又善厨技,于是便凑合两人的t向银弄了家店,几年下来,成了今日的风貌。”说穿了,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她负责打点店内一切,而我负责统筹,所以这家茶楼,我和她一人一半。” “……既然你有自营的茶楼,为什么不跟爹说?”庞月恩鼓起腮帮子。 “若说了,不就得要立即成亲?”他懒懒地挪回视线。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成亲?” “若不想跟你成亲,我又岂会碰你?”他支手托腮瞅着她羞赦娇态,缓缓扯出笑,“你明知道我挂心什么,不是吗?” “知道,到时候事情全部摆平,我就成了这家茶楼的老板娘。”她呵呵笑开,随即又眯起水眸耍狠。“可千万别跟我说,老板娘是上官凛呢。” 敢这么说,她立刻翻脸。 他笑得墉懒,轻掐她软嫩的桃颊。“你不当我的老板娘,谁当?” “口亨,算你识相。”她笑得得意,瞧跑堂的动作飞快,送来一道又一道的当季限量糕饼和冰镇乌梅汁,待跑堂下楼去后,她才看向他。“……你以为我喜欢吃这些玩意儿?” “你不喜欢?”上官向阳顿了下。“可我以往瞧你挺喜欢抢凛的糕拼啊。” 庞月恩翻了翻白眼,有点难以启齿,支吾了半晌,才说:“那是我在欺负她,你看不出来吗?” “欺负她?” “因为她老粘在你身边呀!我讨厌她可以那么光明正大地跟在你身边,向阳、向阳地叫个没完没了,听了就厌,看更讨厌。”不否认当年那么做实在是可笑得紧,只是如今要她承认,她也真不想承认自己曾经那么幼稚过。 “……”上官向阳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为何凛后来再也不去庞府,也才明白为何凛看得出月恩喜欢他。“你的心眼真多。” “都是为了谁?”她嘟着嘴。“还不是因为你都不理我。” “谁要你老是逗我。” “那是喜欢你才逗你。” “那七王爷逗我也是喜欢我?”他冷晒。 “嗯。”她用力点头。 第十九章 上官向阳抽动眼皮子,浑身爆起鸡皮疙瘩,完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想到哪去了?王爷是欣赏你,真的欣赏你是个人才。”她笑觑他发沉的眉眼,又喝了口凉茶,“这茶真是清醉回昧呢,打哪来的?” 她看看杯中黄带绿的晶透茶泽,凑近一闻,茶香不绝。 “江南碧螺春,这条线是凛接上的,听说京城的达官贵人都颇喜爱。” “哇,那你摆在茶楼里,一壶要卖多少钱?”她不是经商的料子,只觉得上等茶实在不是一般寻常百姓喝得起的。 “这不是放在茶楼买卖的茶,是我和凛来店巡视时喝的。不过我已经有一阵子没到这儿,听掌柜的说,凛更是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踏进过。” 庞月恩扬起眉,嘿嘿笑。“所以说,从此以后,这也是我能喝的?” “当然,只要你跟掌柜的盼咐一声即可。”刚才他已经跟掌柜的嘱咐过了。 “你在宠我吗?”她爱娇地贴在他肩上。 “这样就算是宠吗?”他笑意若春水,柔润忙人。 “嗯——”她嘟起嘴,琉璃阵瞳转啊转的,用很任性的口吻,很撒娇的语气喃着,“既然想宠我,那么……我要吃麻饮细粉。” “我去帮你买。”他在她唇上偷香了下,随即起身。 “咦?这茶楼里没这道菜吗?”她眨眨眼。 “这茶楼单卖的凉食,全都是凛爱吃的,里头没有麻饮细粉,我到两条巷外的唐家食堂去帮你买,很快就回来,等我一下。”瞧她对桌面的糕饼动也不动,他忍不住想要买点她喜欢吃的宠宠她。 “啊——”来不及阻止,他身影一飘,已闪出竹帘,她不禁撇起嘴。“动作这么快干吗呢?我又不是非吃不可。” 不过,他动作那么快,急着想要买点她爱吃的讨好她,嗯……就给他讨好吧,就让他宠溺吧,把她用丝线紧密缠上,让她哪儿也去不了,一辈子赖定他。 庞月恩喜滋滋地想着,余光瞥见有人掀开了竹帘,以为他的动作快到这种地步,笑逐颜开地探去,“向阳……”蓦地,笑意却僵在唇角,冷汗从背脊爆出,她几乎是狠抽口气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上官向阳才刚踏进唐家食堂,点了道麻饮细粉,回头瞅着河面风光,却突地瞧见西街那边有人快步跑着喊着,他眯眼定睛一瞧,发觉竟是清风楼的掌柜,心一紧,几个箭步冲向前。 “富贵,发生什么事了?”他一把掐住掌柜的肩头。 “爷儿,庞姑娘被人给带走了门富贵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再转青,只因眼前的上官向阳眸色冷肃,狠戾杀气。 “是谁带走的?”他沉声喝问。 “不知道,是两张生面孔,不知底细。” “人往哪走?”他急声问。 “往东边走,已经搭上船了。” “船?”心弦紧抽,他松开双手,快步朝几步外的拱桥而去,回头急问,“是哪一艘?” 富贵赶紧跟上前,眯起眼睛在河面上寻找,瞧见一艘急行的商舶,高喊着,“爷儿,是那艘!船身插有旗帜的那艘!” 上官向阳微眯黑眸,扬手掩去刺烈的阳光,将船身的特征和旗帜记得一清二楚,随即抛下富贵,动作迅捷地跳下青石路面,沿着河面追逐着,岂料那船迅速出了东边水门,扬长而去。 “该死”他紧握的拳头重击在桥墩上头,硬生生碎了一角,他跑得再快,也无法在河面上轻点,只能眼睁睁看着船在河面滚开白浪,急速离开他的视线。 可恶,为什么要带走月恩? 他神色仓皇,六神无主,却努力自持,稳定心神。 印象中,庞家上下并无与人交恶,有谁会有此恶心,光天化日之下掳人? 他皱眉细思每个可能,高大身形蓦地一顿,魅眸狠眯,难道是赵甫? 不对,那是艘商舶,并非皇室红底漆金的旗帜……那么,到底会是谁?在这情况底下,他要怎么救得出月恩? 他无势无权,一身武力也派不上用场,就连对手的底细都摸不清楚,连要上哪去找人都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回头享告庞老爷?这怎么成!人是他带出府的,怎能回头再请庞老爷处置此事? 但若要他靠己力追人,是绝无可能的,如今有谁能帮他? 有谁?他沉吟看,握紧的拳头微松开,心里浮现一个人选。 只要他肯帮他,不管要他怎么跪求他,都无所谓。 上官向阳不敢多作停留地赶到七王爷府,守门侍卫未加通报,立刻放行,此举让上官向阳虽感古怪,但也未加多想的直接踏进大厅。 “发生什么事了?弟妹呢?” 大厅里,除了七王爷赵甫以外,尚有几位穿着官服的男子,一见上官向阳疾步而来,他挂在脸上的懒懒笑意随即敛下,起身拂退一众官员,回身要上官向阳先进大厅里头。 “草民求七王爷相助。” 才刚坐定,便瞧上官向阳单膝跪地,垂首沉言,赵南虽不知始末,但也猜得到事情绝对和庞月恩有关。“先起来吧,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上官向阳快速将两刻钟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插着沉香色鱼饰的商舶?”赵甫沉吟着,睇向外头。“来人,立即跟上几位大人,传本王旨意,要他们立刻追查插着沉香色鱼饰的商舶究竟出自何家,一查知出处,马上前往查探到底有无庞家千金的下落。” “是门厅前侍卫随即领命而去。 “坐会吧,马上就会有消息的。”赵甫身后的贴身丫环伶俐地转去厨房,换了壶凉茶,替上官向阳斟上一杯。 上官向阳手捧着冰镇的凉茶,心底却若沸腾的滚水。 他从未如此惴惴不安,从未如此恐惧难遏,得知上官府剧变时,他依旧沉着,老爷亡故,他谨守遗愿,不曾茫无头绪,但眼前……他垂下长睫,看向空无一人的身旁,仿佛那老腻在自己身边的倩影还在,她闹着笑着、气着羞着,还揪着他的袖角不放,跺着脚撒娇…… 不过才两刻钟没见到她,为什么他会感觉如此惶恐慌张? 她不会有事的,不是吗? 她无害而甜美,谁狠得了心对她下毒手?又会有谁恶意要伤害她? 肯定是哪里出了误会,只是误抓错人罢了,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的…… 他不要思考,不要往糟处想!可是心念却难以忍遏,不断失控,逼得他心渐烦躁,血液在体内逆冲着,滚烫的焦虑催促他必须行动,此刻跟前一片猩红,脚下开始倾斜,他不该只是站在这里,应该要做些什么、做点什么…… “义弟,坐下吧。”赵甫沉暖的嗓音在他耳际响起,边轻拍看他的肩。 失控的念头被这个声音抓回,上官向阳缓缓抬眼,无神黑眸好半晌才凝了焦。“多谢王爷不计前嫌,愿意伸手援助。”此时。他没了淡漠,却也没了与生俱来的内敛沉潜,反倒像是被抽走魂魄的无主娃娃。 看他一眼,赵甫戏谑勾笑。“怎么弟妹不在,你就成了迷路的娃儿了?” 上官向阳露出苦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尝到张皇失措的滋味。 “别担心,本工是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弟妹出事的。”赵甫硬是将他拉到身旁的位置坐下。“在消息传回之前,先陪本王喝凉茶吧。” 被迫静心等候,然而他尝不出凉茶是什么滋味,只尝到漫长难耐的苦涩,直到天色整个披上夜幕,成为深沉而无星无月的纯黑,才总算有了消息。 “属下经几位大人指示,确定那沉香色鱼饰商舶是南方的商船,商船在东水门停泊,在水门登记了的是扬州茶商陆正,投宿在城东喜招客栈。我等领人前往客栈,得知与他同船臣掳人之人,乃是城东夏侯懿,而被夏侯懿掳走的庞家千金,早已被带回夏侯府。” 上官向阳猛地瞪大魅眸,拳头紧握得关节泛白,指端几乎要掐入掌心。 “夏侯戴?”赵甫沉吟了下,看向他。“义弟可知道这夏侯懿到底是哪号人物,究竟与弟妹有何过节?” “不,是他与上官府有过节则他沉眉将上官府和夏侯懿之间的莫名牵连说了一遍,却皱起眉,“若说他要赶尽杀绝,找的也该是我,抓月恩做什么?” 他无法理解,完全没有想到凶手可能会是夏侯懿! 赵甫支手托腮,懒坐在枣木雕兽团椅上,寻思片刻。“依本王看,也许他不过是想要利用弟妹来伤害你,又或许……他误会了什么,抓错了人。” “他岂可能会误会什么,他——”上官向阳蓦地顿住,回想起那日在街上,他曾脱口喊出小姐……难不成他误以为月恩是凝主子?以为他只会守在凝主子身边? 夏侯懿不曾见过凝主子,却对凝主子怀有非分之想,曾有几次闯进上官府,都被他挡在外头,才未让他得逞。 思及此,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仕,他惊愕地垂下眼。 难道说,这一切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让夏侯懿误以为月恩是凝主子,所以才会让月恩陷入无法预料的危险之中。 从她被掳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天晓得在这两个时辰之内,她会遇见什么歹事? “冷静一点。” 上官向阳蓦地起身,却被一个力道扯住,他顺势回头瞪去。“事到如今,要我怎么冷静?那混蛋害得我上官府家破人亡还不够,如今竟敢对月恩下手,我不会晓过他,决不。” 新仇旧恨,就在今夜做个解决! 瞅看上官向阳怒红的眸,赵甫心知已经劝不动他,索性松开手,对看身后的侍卫盼咐,“取来本王的剑。” “是。” “你要取他人性命,可想到会殃及庞府?就算你不在乎庞府上下,也要替弟妹想一下,是不?”赵甫淡吟。 上官向阳举步艰难,考虑到现实,不得不停顿脚步。 就因为如此,当初才不愿与她攀上太多关系,就怕万一有天他出了事,就连她也跟看遭殃,可他现在仍是把事情搞砸了! 少顷,侍卫取来王爷佩剑。 赵甫接过之后,递出。“这样吧,你取本王的剑前往,若是闹出什么乱子,有本王压着,谅是府衙也要给本王几分薄面。” 上官向阳脑袋乱哄哄,一心只想着赶去救人,无心细想他这举措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心思,伸手握住剑,却发觉他不放手,不解探去,对上他蕴合戏谑笑意的眉眼。 “但,想要拿本王的剑,没名没分,你怎么拿得动?” “王爷……” “本王唤了一个下午的弟妹,你到现在还没回神吗?”赵甫苦笑。 上官向阳这才明白,原来他执意要收他这个义弟,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推托的?他立即单膝跪下。“求义兄相助。” “去吧,闹得他天翻地覆,都还有义兄担着。”赵甫这才开心地松开了手。 目送着上官向阳绝然的背影,他不由摇头轻叹。“望你顺遂如意,本王还想要你这个义弟呢。” 昔日的上官宅院,今日的夏侯府邸,引沛河入院,汇河于院中,一样的桃李环绕,杏枣团簇,不变的四合院落,独幢林立,石廊环衔,底下河面青莲悠然,鱼群嬉戏。 第二十章 这个宅院,他就算闭上眼也不会忘却方位,自然知道主院落在何方,但今日重回旧宅,他不打算偷偷摸摸潜进,他要大方地自大门入内。 上官向阳一脚瑞开朱红大门,守门小厮惊吓之余扯喉呐喊,并抽出腹间佩剑应敌。 见状,上官向阳撇唇冷哼,一般府邸小厮竟有佩剑在身,要说这是什么大善人之家,怕是无人会信。 他不知道夏侯蒸的底细,也不打算知道,横竖他双目所及,没有相识的上官府旧奴,而会跟在夏侯蒸身旁的人,非奸即盗,他何须留情? 怒火蒙了他的心眼,抽出佩剑,横过见血,纵落见骨。 他不再留情,忍遏多时的怒焰在心里幻化为修罗,迷乱了心思的他,只想在今夜杀个痛快!这些人不像善类,留在世间也只会为恶,就让他以恶制恶用他的命相抵。 “救命啊。” 夏侯府的家仆一个个上阵,却被上官向阳狠绝冷冽的目色吓得四处逃窜,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哀嚎,惊动了主院的夏侯懿。 “发生什么事了?”他冲出长廊,抓住一个正欲逃跑的家仆。 “大当家,有人杀上门来了” “几个人?” “一个人。” 眯起沉郁孤绝的狭长美目,夏侯懿甩开家仆,朝着哀嚎声而去。他有张斯文俊白的脸,然眸色微露邪气,身穿交领玄衫,腰束墨黑玉带,几乎要融进未燃灯的黑暗石廊里,才刚转过廊道转折,一道青冷光影闪人视线,他利落地退开。 “夏侯懿!”上官向阳面怒若魅,身上衣袍沾上点点血迹,扬高的长剑直抵向他的颈窝。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夏侯懿笑得阴恻恻。“来救你家小姐了?” 上官向阳心口如遭鞭答,他果真是把月恩错当成凝主子!抿紧了唇,他低咆,“把人交出来!” “我若不肯,你又能如何?” “杀了你。”他一个纵步飞前,冷剑在夜色中闪动索魂青光。 夏侯懿身无武器,却身手了得,身若轻燕的他,退出石廊,跃上了檐顶,上官向阳随即跟上,剑影叠飞,杀气腾腾,几招之后,早已在夏侯懿身上划出几道口子。 若在平常,两人的武艺约莫在伯仲之间,但今日因上官向阳已经豁出去了,再加上他手持长剑,自然更胜夏侯懿几分。 见情况不利自己,夏侯懿先跃下了楼,想要找件武器护身,岂料上官向阳早已杀红了眼,半点机会都不给,直追在后,挑剑倒勾,自他背后左腰处斜挑而上,立即鲜血喷溅。 夏侯懿踉跄了下,回头瞬间,长剑已逼近喉,下一刻却有一道纤瘦身影扑到他怀里。 “不要——” 上官向阳瞧不清眼前女子,却已认出了声音,硬是缩肘,收回剑势,定睛一看,偎在夏侯懿怀里的女子果真是上官凛。 “向阳!” 还来不及思忖她为何要扑身救夏侯懿,一旁就传来庞月恩虚弱的声响,他呆愣了一会,横眼探去,瞧她正一拐一拐而来,随即快步冲向她,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到甚至让她双脚离了地。 “你没事吧。”他埋在她颈窝粗喃看,真实地感受她的体温。她真切的在他怀里! “……你要是再不将我放下,我就快要不能呼吸了。”她娇嗔。 上官向阳闻言赶紧松开手,嘻怒失焦的黑眸总算如池水般平静下来,在对上她的巧笑容颜之后,立即抱起她,遁入夜色中。 庞府后院,春满池。 五月夜,没着灯的冷泉池里,两抹身影交叠掀浪,轻吟暖哦不休。 “等等、等等。”庞月恩求饶地喊。 “……我身上还有血腥昧?” 暗间,庞月恩只看得见他那双耀若灿星的黑眸黯沉了几分,不禁嘟起嘴。“你都已经洗净了,哪还有血腥味”她贴上他厚实的胸膛,听看他沉匀却有些急促的心跳,纤手心疼地轻抚他的背。 “怕我吗?”吻着她的发,他哑喃问。 “不怕。” 说不怕,实在是违心之论,毕竟她要离开夏侯府时,那扑鼻而来的满院血腥味道令她欲呕,倒卧地上的伤患和满地鲜血更是吓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从没想过,向来沉敛的男人竟也有如此狂暴的一面。 不过他是为了她,所以,不怕。 “他真没伤你?”他的吻逐步落下,唯有吻着她,他的心才能安定,他才能够跳脱怎么也拂不开的可怕梦魔。 他多么想要亲手杀了夏侯懿,让自己所爱的人往后不用再承受恐俱和不安,让他的心可以真正安定下来。 发现他拥抱的力道再度失控,她连忙喊看。“没、没,他真的没伤看我,我一点事都没有。” “那为何你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说看,大手滑落水底,抚着她妓美的腿。 “……那时,上官凛正要放我走,却听见外头乱成一团,她快跑想要趋前探知状况,我怕迷路,所以跟看跑,没想到……跌倒了。”她吐了吐舌头,弓起膝盖,拉着他的手抚上。“我疼的是这里。” 上官向阳俯身亲吻她跌得淤青又破皮的膝头,神色恍惚了起来。 瞧他动也不动,庞月恩随即搂着他的肩头。“向阳,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 “往后呢?”他低喃。 她心头一颤。“你懂得失去是多么可怕的感受,你舍得让我也尝到同样的滋昧吗?” 上宫向阳缓缓抬起眼,清俊脸庞漾着未退的肃杀之气。“那么,你要我无视上官家的仇?你要我当个无法护主的丧犬?” “不!不是的,我说过了,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且——”她顿了顿,想了下才道:“有一点很奇怪。” “怎么说?” “我一直以为夏侯懿是个很可怕的人,可是他不但没伤我,甚至一路礼遇我,最古怪的是——” “什么?” 庞月恩定定地看着他。“夏侯懿对我说,谢谢,然后又跟我说对不起。” 上官向阳不解地攒起浓眉。“那人心思太深沉,这么说,必定有其用意。” “可是上官凛也说,上官府和夏侯懿之间存在着误会,这一切都是因为误会而起。”她轻抚他绷紧的脸部线条。“我不知道上官凛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既然她潜伏在夏侯懿身边,代表她一定掌握了一些事情,否则她不会这么说的,是不?” “就算是误会,也不该用如此歹毒的手段毁了上官家。”就算是天大的误会,都不能当做理由。 “那如果是他以为上官老爷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呢?”上官凛没把话说清楚,她只能猜测。 上官向阳不由得愣住。 “如果今天,因为你误会夏侯懿对我胡来,在尚未证实之下,就将他一剑砍死,若碰巧他有个孩子,你想,他的孩子会不会来找你报仇?” 面对她的质问,上官向阳说不出半句话来。 “向阳,误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若没有误解,也许就没有今日歹毒的夏侯懿,若没有误解,也许夏侯懿的本质也不坏。” “……你在为他说情?”上官向阳简直不敢相信,她竟在一个下午之间转换了立场。 庞月恩气眯了水眸,纤手直掐向他的脸颊。“你听不懂啊?我在说你!你想要变成跟夏侯戴一样吗?背负着血海深仇,让自己变成麻木不仁的杀手吗?我不要你变得跟他一样!”从前到现在,她在乎的,一直都是他。 “我不会跟他一样” “那好,你就别再想些复仇大事,一切都交给上官凛,你不准再插手。” “我——” 她打断他,“你知道吗?你跟我说夏侯懿出身绿林,可是他今日掳我,却将我奉为上宾,举措斯文,用字儒雅,他——” “不准在我面前提起其他男人。”他极恼地直接封了她的口,他不爱听她称赞别的男人的好。 一吻方休,庞月恩娇喘地抿唇低笑。“我只是想跟你说,他的本性——”她再开口,他再次封口,唇舌相濡,吻得她浑身发烫。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完全没有伤我的打算。”好半晌,重获自由的她才气喘吁吁地低喃,浑身无力地趴在他肩上。 “别再提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他紧拥看她。 他不想管夏侯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光是他一个举动就搞得他六神无主,不管他有怎样的过去,他都很难原谅他。 “唉,不都过去了吗?”庞月恩笑叹,动情地吻上他丰润的耳垂。 他蓦地震了下,有些羞赧地离开她些许,轻掌着有些发烫的耳垂。 “你害羞了?”虽说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反应就像是他偷亲她时她的反应。“呵呵,原来你也是会——” 消遣凉话未落,之后的已经全数被他吞下肚。 他的吻又深又重,浓烈的情爱毫不掩饰,是惫地真情炙爱,像六月的烈焰,烧得她浑身发烫,又麻又软。 漆黑之中,她羞得不知所措,却蓦地听见—— “够了喔,洗个澡洗到天都快亮了还在洗,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凉凉的嗓音透着倦意在竹门外响起。“好歹也体谅一下你二哥嘛,天天窝在匠铺子已经很可怜了,腰酸背痛想要泡泉还得要排队……排队也就算了,还让我等这么久。”话到最后,竟变成抱怨。 那一声声控诉,在庞月恩脸上爆起点点红晕,最后翻绯整片,她羞恼地捶着上官向阳的胸膛。 “都是你啦。”这下她怎么出去见人哪! “决定了,我们先搬到城南的小宅住。”上官向阳隐忍着欲念,起身为她更衣。 “哪有小宅?”她被他用干软的纱巾包覆看,手察拭全身。 “我的。” “你的?你什么时候有的?”她傻愣愣地由着他把衣衫穿搭在身上。 “几年前,凛帮我买的。”他决手替自己穿套衣衫。 “怎么又是她?清风楼也是她弄的,屋宅也是她买的,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厚,虽说她被夏侯戴掳走,上官凛对她关心照顾有加,可是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兄妹。” “哪有兄妹那么好的?你看我亲寻哥对我那么坏,你们没血没缘的干兄妹就这么好?”这世间有这种道理吗? 上官向阳拉开竹门,庞天恩随即横眉竖目迎向前来。“我对你不够好?我替你守门还不够好?要不要我去叫爹来?”撂下话,他悻悻然地来回瞪着不知感恩的两人。 “多谢二哥。”上官向阳感恩道,让道给庞天恩进春满池,随即打横将庞月恩抱起,往她唇上啄了下。“兄妹是不能如此的。”话落,随即扬步纵跃。 庞月恩闻言,乐陶陶地笑开,“这还差不多——喂,你不用跑这么快吧,我头都晕了。” “再不快一点,就换我晕了。”他寓意深远地道。 她俏颜红透润亮,羞得埋进他的胸膛。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她相信,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和她保持距离,而是把她摆在心坎上,也许还是很爱管她,可她心甘情愿受他的情爱管束一辈子!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