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来宠妻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时值仲夏,连着数日不曾下雨,今日又是个艳阳天,长安城里一丝风也无。 国丧适逢这种天气,着实愁人。 太极宫太极殿,庭中墁地的莲花砖晒得滚烫,简直能把肉烫熟。 殿前阶下乌压压立着一大片白衣素冠的臣僚,在礼官的号令下齐声嚎哭。 他们哭一阵停一阵,哭声的间隙,庭中大青槐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要和哭丧的人群比比谁更聒噪。 臣子在阶下哭,后妃、王公和宗室在堂上哭。 朝也哭,夕也哭,从日出哭到日落,已经哭了整整三日,哭得大行皇帝尉迟越本人脑壳疼。 尉迟越在灵堂上飘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尸身,初时十分诡异,看了三天也就麻木了。 这么酷热的天气,纵使尸床下置的冰换得勤,尸身也起了变化,还有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悄悄弥漫。 十二只香炉同时点着降真、龙涎、沉水和白檀,也遮不住这股气味。 尉迟越已经明白,自己是没法返生了,再怎么不甘心也无力回天。 然而他还是不甘心。 他御极不过六年,才满三十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河未清,海未晏,西北边患未平,关中又发大水…… 朝政交到他手上时漏得像个筛子,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东拆西补,总算有了点起色,结果连着两晚通宵理政,一倒头就没能再起来。 大约连祖宗都怪他,故而他死了三日也没派个人来接引,放任他绕着自己的尸首飘了三天。 尉迟越正想得出神,大敛礼开始了。太祝诵读完祝文,新帝在礼官引导下再拜踊哭。 虽然规矩没什么大错,但新帝不过总角之年,还不知何谓生死,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懵懂。 新帝生母身份低微,尉迟越崩得突然,也没来得及托孤,权柄八成要落到太后的手上。 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望向跪坐于尸床西侧的太后——他曾经的正宫皇后沈氏。 沈氏坐姿端庄得体,纤细的腰肢到脊背直得像根弦。 她依制穿着青缣衣裳,钗钿全无,浓云般的青丝用素银簪子绾起,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饶是尉迟越一直不怎么待见正妻,也不得不承认,沈氏生得极美,便是此刻粉黛未施,脸色有些苍白,也依旧光艳照人,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 只是人一旦无趣,再惊人的美貌也变得没滋没味,如同一尊金镶玉雕,美则美矣,没有活气。 沈氏恰到好处的哀戚也像是雕在脸上的,尉迟越足足观察了三天,她这张脸压根就没变过。 礼官叫哭,她就微微垂下头,用袖子掩住脸干哭两声,一抬头又是那副神情,简直比他尸床下的冰块还冷。 礼官宣布「奉大行皇帝于梓宫」,便有内臣小心翼翼地把大行皇帝的尸身抬进棺木中。 尉迟越瞥了眼沈氏,只见她神色如初,只是眼眶隐约有些泛红。 尉迟越心里很是不爽利。 他们毕竟做了十二年结发夫妻,他都要入棺了,盖上棺盖便再也见不着了,她还是这般无动于衷,这女人的心肠莫非是铁铸的? 他忿然挪开了视线。 尉迟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淑妃身上,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这是他今生今世最宠爱的女子。 淑妃何婉蕙是他生母的外甥女,同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只是她命途坎坷,蹉跎了数年,好容易才入宫,没几年他又死了。 他死得突然,之前又忙于朝政,说起来是椒房独宠,真正能陪她的时间不多,更是没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傍身,甚至没来得及晋封她为贵妃。 尉迟越黯然地望着何婉蕙,只见她削薄的肩头剧烈颤动,几次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多亏旁边的人扶住她。 何婉蕙从小就娇气,爱哭,没事也要伤春悲秋哭一哭,眼下他死了,太皇太后郭氏闻知消息一病不起。 她在这宫里孤苦无依,大约要终日以泪洗面,不知有多可怜。 他瞟了眼端庄严肃的沈太后,暗暗叹息,没了他的庇护,也不知道沈氏会不会欺负她。 恰在这时,何婉蕙抬起头来。 尉迟越凝望着心爱的女子,只见那双漂亮的杏眼又红又肿,小脸却像被雨打得脱了色的海棠花瓣。 尉迟越心口宛如针扎,这辈子除了江山社稷之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何婉蕙了。 他不由自主地飘到心上人跟前,明知触碰不到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替她拭泪。 然而没等手指「碰」到她的脸颊,何婉蕙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径直从一脸愕然的尉迟越身体中穿了过去,身手矫健浑然不似饿了三天的人。 何婉蕙莲步轻移,身姿如弱柳扶风,脚下却很是不慢。 没等旁人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到了大行皇帝的棺柩前,拦着不让盖棺盖,一边拍打着棺沿,嘶声哭喊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丢下妾一个人在这世上!陛下……求求你把妾带走吧!」 尉迟越心里五味杂陈。 以他打小受的教养来看,阿蕙的举止有失体面,不过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拘俗礼,他喜爱的不正是她这份赤子之心么? 再说她哀毁过礼,说到底也是因为对他痴心一片,想到这里,尉迟越忍不住原谅了她的失礼。 不过何太妃得到了大行皇帝魂魄的谅解,旁人却有些为难。 尤其是那八个举着金丝楠木棺盖的大臣,盖又不能盖,撂又撂不下,憋得脸膛紫胀,目疵欲裂,眼瞅着要给大行皇帝陪葬,真真苦不堪言。 就在这时,沈太后开口了:「来人,扶太妃去偏殿歇息。」 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疲惫,甚至还有几分虚弱。 第2章 尉迟越不禁一怔,再仔细一看,只见她眼下有明显的青影,眼睛里也密布着血丝,显然没怎么睡觉。 一种说不清的涩意掠过尉迟越的心头。 未及细究,那边又传来何婉蕙撕心裂肺的哭声,叫人恻然:「你们别拦着我,就让我跟着陛下一起去罢!陛下……你丢下阿蕙一个人,叫我怎么活呐!」 她一行哭一行挣扎,死死扒着棺沿不肯放手。 谁都知道何婉蕙宠冠六宫,宫人们到底不敢使力拉她,只能巴巴地看向沈太后。 沈宜秋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棺木前,看了眼静静躺在棺木中的大行皇帝,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讽意。 她掸了掸衣襟,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婉蕙:「太妃请起罢,你对大行皇帝一片忠心,着实令本宫感佩,只不过本朝并无嫔妾殉葬的礼俗,大行皇帝走得又匆忙,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本宫做不了这个主。不过……若是太妃执意要陪着大行皇帝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轻轻按着心口,一脸诚挚:「本宫也不忍拂了你的心意。」 何婉蕙连哭都忘了,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灰败下来。 尉迟越看在眼里,不由心生怜惜。 他自然知道何婉蕙并非真想跟他下黄泉,这不过就是一说,当不得真,就如他情到浓时也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难不成他就乐意和她做一对死鸳鸯?自然不是。他恨不得千秋万代,再做个几百年皇帝。 所以沈氏揪着阿蕙一句话不放,纯粹是无理取闹,有意刻薄她。 宫里的个个都是人精,一听沈太后这意思,是全然不给太妃存脸面了,他们便也没了顾忌。 几个宫人一拥而上,连拖带拽地把何婉蕙「搀扶」到一边。 尉迟越看着宫人们狗仗人势,七手八脚地把何婉蕙拖开,既心酸又愤慨。 可怜他尸骨未寒,沈氏就挤兑他宠妾,可见这女人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念,真叫人心寒齿冷! 尉迟越想到此处,不禁狠狠地瞪了沈宜秋一眼。 可惜沈宜秋毫无知觉,还往前逼近了一步:「太妃决定了么?」 何婉蕙打起了冷战,紧咬着牙关不作声,怨忿不觉从眼中流露出来。 她自入宫便专宠,以前风光,如今就成了众矢之的,沈氏一向和她不对付,眼下没了皇帝庇护,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今日闹这一出实属无奈之举,为的就是让朝臣们做个见证,往后就算沈氏想对她不利,为了自己的贤名也得掂量掂量。 谁知她还是算错了,这毒妇压根不要脸! 灵堂里鸦雀无声,坐在对面的一干股肱之臣面面相觑,却不敢置喙,因为这几日他们见识了沈太后的手段。 皇帝年纪轻轻暴毙于书斋中,知情的几个重臣吵得不可开交,却是年轻的皇后拍板,先以宫宴为由将尉迟越的两个兄弟召进宫中软禁,再迅速控制住北衙六军,保障宫禁安全,同时立即下令向西北边境增派五万兵力,以防吐蕃人趁火打劫。 做完这些,她才将皇帝的讣告发往天下诸州,扶年幼的太子登基,让一场可能的风暴消弭于无形。 不过这些事尉迟越一无所知。 他不能离开自己的尸身五步以外,不知道他眼中规行矩步的无趣皇后背着他杀伐果决,只当太子能平稳登基都是宰辅们的功劳,加上祖宗在天有灵。 何婉蕙自然也不知道,否则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胁迫沈太后。 眼下沈太后步步紧逼,何婉蕙骑虎难下,只得耍赖把眼一闭,身体一软,假装晕了过去。 沈宜秋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让宫人把她抬到寝殿里去。 她对逼死尉迟越的心肝宝贝毫无兴趣,方才只是给她个教训。 不过她倒是不介意让何婉蕙去给尉迟越守灵,成全他们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己也图个眼里耳边清净。 何婉蕙被抬了出去,众人佯装无事发生,棺盖终于「轰」地落下。 随着棺钉一寸寸地敲进去,尉迟越忽然若有所感,仿佛人世间的羁绊和牵挂逐渐变成了水月镜花。 最后一根钉子敲进棺木中,他幡然醒悟,人世间的事已与他无关了。 他转过身,原本是太极殿正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耀目的白光,光里隐约能看见山川河流。 尉迟越仿佛生来知道怎么做,自然而然地朝那片明光走去。 就在一只脚踏进光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尉迟越蓦地回头,只见太后沈氏倒在地上,额角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衬着她新雪般的肤色,红得触目惊心。 一个黄门扯着尖利的嗓子,带着哭腔叫道:「太后……太后追随大行皇帝去了!」 尉迟越心中巨震,不由自主地收回脚,待他回过神来,那片光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不由分说把他卷了进去。 失去意识前,他满脑子充斥着一个念头,沈氏为他殉情了?沈氏竟然为他殉情了! 沈宜秋回到了十五岁。 前一刻她还在尉迟越的灵堂上挤兑何淑妃,不防一个脚滑,额角磕在棺材角上。 她只觉一阵剧痛袭来,两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她出阁前的闺房。 沈宜秋很快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此时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选为太子妃。 沈宜秋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帐顶上熟悉又陌生的小团花,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把她噎死。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好不容易熬出头成了太后,眼看着就能大权在握,临到头竟因为脚滑前功尽弃! 莫不是尉迟越英年早逝不甘心,变了厉鬼来害她吧? 第3章 沈宜暗暗思忖,随即又觉不至于,他们结发十年,虽说相看两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何况他死后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不眠不休好几日,帮他把太子扶上了御座。 不过是挤兑他心肝两句,尉迟越还不至于如此小心眼。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想到她本可以垂帘听政、坐拥江山,又是一阵胸闷气短,险些再死一次。 正懊恼着,只听门帘一阵轻响,她的婢女素娥绕过列女屏风,走到她床前禀道:「小娘子,海棠姊姊来传话,说老夫人请你过青槐院去。」 沈宜秋听说是祖母传唤,只得坐起身。 素娥把帐幔撩起,婢子们鱼贯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来个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毕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虽说只剩个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场却不能丢。 祖母出身旧姓华族,看不惯时下浮薄风气,沈宜秋便挑了件樱桃花色方胜缬的半旧春衫,下着青碧罗裙,双鬟髻上插一对素金折股钗,别的钗钿一概全无。 梳洗停当,沈宜秋披上素纱披帛,带着两个婢子出了门。 青槐院是个两进院落,有两重厅堂,四面围以回廊。 沈老夫人所居寝堂面阔五间、进深九架,庑殿顶上铺着碧绿琉璃瓦,朱柱粉壁,檐牙高啄,十分宏丽。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据说单这几间屋便花费了二十万贯。 即便在宫中,这样侈丽的屋宇也不多见。 这个时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边耳室的小佛堂里诵经。 沈宜秋一进屋,一股夹杂着些许朽木气息的沉檀香扑面而来。 氤氲香雾中,沈老夫人一身绛紫色小团窠织锦衣裳,跪于佛龛前诵经。 沈老夫人在她出阁六年后亡故,如今乍见久违的亲人,想起前世的种种,沈宜秋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岁上相继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 沈老夫人为人严苛,又不喜沈宜秋母亲,对她也是恨屋及乌。 上辈子的沈宜秋不明白,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出众,祖母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然而她为沈家鞠躬尽瘁多年,到头来只换得祖母一句冷冷的「无用」。 沈老夫人听到动静,却并不回头,半阖双目,将一卷《华严经》诵完,方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她转过头打量了孙女眼,见她装束素淡雅洁,眉头略松:「七娘来了,坐罢。」 祖孙俩相对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当儿,沈宜秋则静静地打量许久未见的祖母。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约是不苟言笑的缘故,显得比一般人年轻,只是内眼角下弯得越发厉害,仿佛猛禽的喙,给她冷峻的面容又添了几分刻深。 以前对上这双眼睛,沈宜秋总是不由自主地发怵,不过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经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老妇人罢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气定神闲,眼里没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汜,皇后在曲江行宫设宴,你随我同去。」 张皇后在曲江池畔设宴,名为赏花,其实是为太子尉迟越选妃。 上辈子她就是在宴会上被皇后相中,不久后便选为太子正妃,嫁入东宫。 经历过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她出身高门世族,家族却已式微,有门望,无实权,父亲还有个为国尽忠捐躯的好名声。 出身清贵,又没有势力,实在是上佳之选,皇后选中她一点也不奇怪。 只不过张皇后并非尉迟越生母,母子间不甚亲厚,尉迟越对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见皇后替他选的正妃。 重活一世,还要将老路再走一遍吗? 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种种,从心底生出股倦意来。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胆地熬上十年,万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沈宜秋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是离尉迟越远点,没准还能寿终正寝。 她看了眼后墙的直棂窗,窗外花影摇曳,春光正好。 她忽然生出种别样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迟越一别两宽,云也淡了,天也高了,阳光也更灿烂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话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门贵媛,你须得谨言慎行,切勿堕了父祖的声名。」 沈宜秋低下头:「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嘴角却不由一撇。 她大伯成日斗鸡走狗、放鹰游猎,二伯养了十八房小妾,舞女乐伎更是数不过来。 余下那些叔伯堂兄弟们一个个奢侈成性、不学无术。 沈老夫人拿这些不肖子孙没辙,却来为难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没意思。 沈宜秋心里如此想,面上却不显,这些年她在宫中与尉迟越打交道,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 沈老夫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劝,若是明火执仗地违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压下来,沈宜秋便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要逃避花宴,法子却有不少。 沈老夫人见孙女仍是往日那娴静驯顺的模样,方才缓颊道:「规矩不能错,不过也无须太板正,衣饰也可略鲜亮些,总要有些少年人的鲜活气方好。」 说罢她向婢女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捧了个金银平脱、嵌螺钿的紫檀木匣子来。 沈老夫人把接过匣子,打开搁在身前几案上。只见大光明织锦垫子上摆着一对女仙纹金插梳,并一对缠枝石榴花树金钗。 第4章 沈老夫人轻抚了一下匣中的钗子,眉目柔和了一瞬:「这是我当年的嫁妆,款式早已过时了,你拿去,着人重新打个时新花样,觐见中宫打扮不可太素净。」 沈宜秋拜辞:「这是祖母心爱之物,孙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声:「给你就收着罢,不过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儿,切莫学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 沈宜秋目光闪烁,这「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无疑是指她母亲。 她的母亲邵氏出身寒门,沈老夫人大约是觉得自家贵族血脉叫她玷污了,三不五时就要耳提面命一番,以免孙女血脉里的穷酸气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说,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长篇大论的训示,要旨不外乎妇德、女则那些陈词滥调。 沈宜秋当年将祖母的话奉为圭臬,如今听来只觉陈腐可笑,只听了两句便开始走神。 她看着垂眉敛目,一脸歉恭,实则正饶有兴致地望着青砖地上的影子。 影子里有一双雀儿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只落了下风的鼓劲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两只鸟也分出了胜负,沈宜秋那只果然反败为胜,她顿觉心里一阵雀跃。 「你以为如何?」沈老夫人问道。 沈宜秋压根没听见祖母问什么,不过此题只有一个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个呵欠:「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沈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罢,别忘了我的话。」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脚,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见墙角有一片绣白蝶的浅葱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这堂姊掐尖要强,自诩哪哪儿都出众,凡事都要和她比出个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转,立即心生一计。 她轻咳两声,故意对婢女素娥道:「这回皇后娘娘设宴,定是打着替太子殿下选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选入东宫,看这府里还有谁敢刁难我。」 素娥素来机灵,虽不明白主人用意,却也顺着附和:「是啊,往后四娘子、八娘子他们见了小娘子,还得跪下行礼呐!」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即又道:「这几日饮食上着紧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厨房叮嘱声,我一吃杏仁便满身起疹子,见不得风,误了大事便不好了。」 说完这番话,沈宜秋便带着素娥翩然离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头,以她对沈四娘的了解,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东宫长寿院书斋,尉迟越正望着窗前的丛竹发怔。 没几日就是上巳了,上辈子他初见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当时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却不喜她木讷呆板,回去后还郁闷了一场。 若不是重生前看见沈氏为他殉情,这辈子他一定不会娶她。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见了那一幕…… 这几日只要一闭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鲜血,还有沈宜秋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像个百折不挠的债主,时刻提醒着他背上的情债。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女子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其情可悯,他姑且大度些,还是将太子妃之位给她吧,横竖上辈子也是她的,换个人倒也横生枝节。 权当行善积德,成全她一片痴心了。 打定了主意,压在尉迟越头的巨石总算移开了。 他悠然呷了一口茶汤,拿起案头一卷《水经注》,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漾起一点笑意,真是没辙,谁叫他这么重情重义呢! 转眼到了上汜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朝食,着人搬了张竹榻到廊下茶花丛前,歪在榻上看棋谱。 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婢女素娥提了个食盒过来。 来了,沈宜秋心道,放下手中书卷:「谁送来的?」 素娥走近了,压低声音道:「小娘子料得真准,是八娘子。」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 四房这个八堂妹生来缺根筋,性子又偏狭,一挑一个准。沈四娘不至于傻到自己动手,最适合的人选自然是八堂妹。 素娥将食盒搁在小几上,掀开盒盖,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樱桃毕罗。 毕罗馅儿味道又甜又重,混进少许杏仁霜也不明显。 这樱桃毕罗是衣冠家名食,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煮过的樱桃馅仍旧色泽红艳,又带着鲜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辈子贵为皇后,也因为太过奢侈,不能敞开了吃个够。 也就是四房有钱,坑起姊妹来也这么下血本。 沈宜秋最好这一口,不由有些遗憾,酸溜溜地对素娥道:「啧,你倒是有口福。」 素娥从不和她见外,得意一笑:「谢小娘子赏。」 沈宜秋佯怒:「去去,别在我眼前吃,闹心。」 素娥笑着去分点心,她这几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图,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娘子为何不愿嫁给太子,但并不多问。 整个贞顺院,只有她是沈宜秋从西北带来沈府的,主仆间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 她知道小娘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离开后,沈宜秋从绣囊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挑出约莫一指甲盖的杏仁霜,倒进手边茶碗里,端起碗一饮而尽。 她自然不会碰那些下了药的樱桃毕罗,份量拿捏不好可是会死人的。 她只是想躲开尉迟越,并不想把命搭上。 第5章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着,吹着风等药效发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发起痒来,零星几颗红疹开始冒头。 她一直等到用完夕食,街鼓敲了数十遍,城中坊门纷纷关闭,这才遣了个婢子去禀告祖母。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灯下理账,听闻孙女生病,气得将手中算畴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间川字顿时又深了几分,把那传话的小婢子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待把来龙去脉问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得快要低下水来:「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海棠大着胆子道:「不知七娘子如何了,奴婢去贞顺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声冷笑,随即道:「也罢,你去看一眼吧。」 过了会儿,海棠折返回来,向沈老夫人禀道:「七娘子脸上脖颈上都起了红疹,还发着热,身上烫得厉害。 「偏生坊门已关了,坊内又没个医馆,只能明日一早去请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声:「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着道:「奴婢仔细打听了,七娘子这两日没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咱们这边也特意叮嘱过,这几日贞顺院的膳食都是小厨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这么说,的确是出在那碟毕罗上了?」 海棠垂下头:「奴婢不敢胡说。」 「你不必这么小心。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还怕人说?」沈老夫人搁下手中的青笔,接过婢女递来的湿帕子,揩了揩手,「不过八娘可没这个心眼子。」 海棠目光闪了闪,八娘子性子虽乖戾,但为人粗疏,在吃食里下药这种事,确实不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至于是谁出的主意,她心里早有猜测,自然也瞒不过沈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沈老夫人道:「被人当刀使的固然是蠢,二房那个也不见得聪明,至于真正聪明的那一个……」 沈老夫人讥嘲地勾了勾嘴角:「粪土之墙不可圬,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亲自教养了这些年,到底还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让她那能吏阿舅筹谋去吧。」 又吩咐道:「你去叫三娘来一趟。」 海棠暗暗叹了一口气,四娘子挑唆八娘子,让她给七娘子下药,结果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长房捡了个漏。 都说长房的三娘子是根木头,如今看来,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来,得知祖母带了长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这三姊满脑子的风花雪月,行事还有些不着调,按说不太适合入宫,但相对的也不容易给家里招祸。 解决了最大一桩心事,沈宜秋顿觉一身轻松,又仗着生病,理直气壮没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干的酪浆,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满意足地睡起了回笼觉。 曲江池,芙蓉园。 曲江一带地势高旷,绿树成荫,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时正是杏花满枝的时节,一片片如层云,如新雪。 楼台馆舍错落点缀于其中,仿佛笼罩着轻烟薄雾,恍然不似人间。 沈宜秋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惬意地睡着回笼觉的时候,尉迟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风。 这一年开春晚,三月初仍旧乍暖还寒,尉迟越站在齐云楼上,凭靠着朱栏,眺望池畔穿红着绿、绮罗满身的都人士、君子女。 齐云楼是整个曲江池芙蓉园行宫最高的地方,尉迟越算是体会到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挑了这身越罗衣服来穿,紫色春衫鲜亮轻薄,当风而立确实风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飘逸有余,厚实不足,实在不能抵御这料峭的春寒。 一阵风吹来,尉迟越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风里站了快半个时辰了,竟还不见沈宜秋露面。 上辈子她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随哪位长辈同来? 尉迟越冥思苦想,却是毫无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今日张皇后设寻芳宴,池畔结了许多锦庐供贵家女眷休憩。 皇后喜欢热闹,各色织锦画障把那曲江行宫装点得姹紫嫣红,好不绚烂。 尉迟越对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这种环境里找人,是极考验目力的一件差事。 何况那些女子不是用幂篱遮着脸,就是戴着帷帽,虽说纱縠一个比个轻薄,可也进一步增添了辨认难度。 尉迟越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却极少在妻子身上停驻,自表妹何婉惠进宫后,他们夫妻更是有名无实,以至于他连妻子的长短肥瘦都记不太清楚,遑论从百八十个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郎中认出她来。 尉迟越等得烦躁,屈起指节敲了敲阑干上的莲花柱头,想转身回阁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在他的认识中,沈氏是不用等的,从嫁给他第一天开始,她就一直在那里,如同一件司空见惯的摆设。 他还是太子时,她总在长春院,后来他登基了,她就挪到了凤仪宫,总而言之随时待命,从没有想见却见不着的时候——当然他没事也不会想见她就是了。 这么一想,尉迟越生出些许惭愧,这十年来,沈氏不知在等待中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又有多少次在失望中守着孤灯寒衾入眠…… 实在是可怜!尉迟越叹了一口气,姑且再等她一会儿吧。 正想到此处,却见张皇后身边的内侍冯某急步向他走来,是奉皇后之命来请他去春晖殿。 第6章 尉迟越这才回想起来,上辈子初见沈宜秋似乎就是在春晖殿。 他一边绞尽脑汁回想上辈子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一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一路分花拂柳,不一会儿便到了春晖殿。 殿中乌压压的都是人。 除了张皇后、尉迟越的生母郭贤妃,还有几个高位妃嫔和一群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此外还有几个看着有些面善的老夫人,下首坐着七八个头戴帷帽的少女。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大防只存在于腐儒的理想中,盲婚哑嫁更是罕有之事,皇子和公主也不例外。 在座这些少女便是经过张皇后的初选,家世和人材都适合的太子妃人选了。 尉迟越不动声色地往堂中一扫,发现其中一个身着绛红色寿字纹锦衣的老夫人生得与沈宜秋有几分相似,不由望了一眼她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隔着轻纱,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害羞地垂下头来,虽然隔着帷帽看不清神情,但那娇怯之态显露无疑。 尉迟越心头一跳,像是被纤纤素手拨弄了一下,泛起一阵涟漪。 原来沈氏竟是对他一见钟情!难怪后来发展到情根深种、生死相随! 上辈子他未曾留意,如今一看,原来处处都是蛛丝马迹!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盯着人家一个小娘子看个不停,只能收回心神,昂首阔步地走进堂中,向张皇后、郭贤妃行了礼,在嫡母身边落座。 张皇后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亲眷。」 说罢向他介绍,这是某家的夫人,幼时还曾抱过你,这是某家妹妹,小时候常进宫玩的……尉迟越一一见礼。 张皇后又指着那着绛红襦衫的老夫人道:「还记得沈老夫人么?」 尉迟越心道果然,这老夫人果然是沈氏的祖母,那她身边这个自然就是沈氏了。 张皇后见他多看了沈家小娘子两眼,不由笑道:「论起来你该叫一声表姑祖母呢,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本朝建国近两百年,世家大族就那么几个,彼此间盘根错节,认真算起来,和尉迟氏都能扯出点关系。 沈宜秋也能算他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只不过比起正经姨表妹何婉惠,亲疏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太子妃还得沈氏来做,尉迟越对待沈老夫人也比旁人更郑重些,上前揖道:「三郎见过表姑祖母。」 沈老夫人忙避让:「这如何敢当,太子殿下折煞老身了!」 张皇后又指沈老夫人身边的少女:「那是你沈家阿妹。」 少女袅袅娜娜地行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声音甜得起腻,像在蜜糖里浸过似的。 尉迟越怔了怔,那声音与他记忆中的似乎有些出入。 沈氏说话声调平板,虽然嗓音悦耳,但着实称不上婉转多情,甚至有几分生硬,听着跟朝会上奏似的。 看来是他上辈子万事不关心,自然也没有察觉妻子的妩媚多情。 尉迟越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在场众人俱都见过礼,张皇后看了一眼在场的年轻人:「你们兄弟姊妹幼时素日一起玩闹的,长大了倒生分了。」 德妃一向唯皇后马首是瞻,立即心领神会:「阿姊说得很是,都是亲眷,合该多走动,认认亲,不然闹得自家兄弟姊妹当面不识,岂不是要闹笑话。」 张皇后满意地颔首,沈老夫人等女眷便也从善如流,吩咐家中小辈摘下帷帽「认亲」。 少女们毕竟脸嫩,都有些迟疑。 尉迟越早等着这一刻,不由看向沈老夫人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扭扭捏捏地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羞得通红的芙蓉面。 尉迟越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不一会儿他心头微痒,目光又飘了回来。 偏巧沈氏也在偷眼觑他,两人目光一触,尉迟越忙又挪开了视线。 没想到沈氏素日一本正经,也有这般小女儿娇态,对他的恋慕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尉迟越握拳轻咳了一声,故作正经地板起面孔,挺直腰板。 大庭广众的,沈氏竟公然与他眉来眼去,纵然他们是夫妻,也着实不成体统! 虽是这么想,尉迟越的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张皇后的声音:「若是我没记错,沈家三娘子是四月里生的吧?」 沈家三娘子?尉迟越的笑意僵在嘴角,他记得沈氏似乎行七? 他定睛一瞧,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心里顿时一凉。 他认错人了!那压根不是沈宜秋! 尉迟越打眼一瞧,这才发现沈宜秋这三姊与她生得并不怎么相似,甚至都看不出是一家人。 沈宜秋生得明艳昳丽,下颌微尖,一双凤目青白分明,不笑时略显凌厉。 而这沈三娘却生着张一团和气的圆脸,跟白面团似的,也不知方才是怎么认错人的。 沈氏为何没来? 尉迟越不禁蹙眉,自重生以来,不管大事小情,都和上辈子如出一辙,没想到这件事上却陡然生变。 莫非沈氏出了什么事? 他想着沈宜秋,没察觉满屋子的小娘子都在偷偷打量他。 他们一早听说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今日一见,比之传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尉迟氏素来以美貌着称,尉迟越的生母郭贤妃年轻时宠冠六宫,姿色自是不必说。 尉迟越天生会长,博采父母的长处,生得修眉俊眼,朱唇皓齿,多一分则失之刚硬,减一分又过于阴柔,不知费了造化多少功夫,才造出这恰如其分的英挺和俊美。 第7章 尤其是那双比常人深邃些的眼睛,看过来时真叫人面红耳热。 尉迟越的芯子已近而立之年,又实打实地当过几年皇帝,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又不是少年储君可比。 别人还算好,沈三娘素日养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从未见过外男,受到的冲击又不是旁人可比,看得两眼都发直了。 沈老夫人瞥见孙女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掩口闷闷地咳了一声。 沈三娘这才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怯怯地低下头,双手不住搓着腰间佩的香囊,怀春之态尽显。 张皇后等人看在眼里,心里沉吟,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认亲」既毕,张皇后和众妃嫔各有赏赐,接着皇后便吩咐宫人设席开宴。 尉迟越记挂着沈宜秋,很是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去看别家小娘子生得是圆是扁。 他耐着性子看了一曲歌舞,饮了两杯酒,便寻了个由头离了席。 夕阳西斜,酒阑席散,众女眷纷纷趁着坊门还未关闭打道回府。 张皇后也领着众皇子公主和妃嫔,带着随从,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沿着专门筑造的驰道回蓬莱宫。 尉迟越并未径直回东宫,而是同皇后、郭贤妃一起回了蓬莱宫。 今日张皇后借着花宴替太子选妃,母子自然要商量一番。 回到蓬莱宫的寝殿,张皇后命宫人摆上夕食,特地请了郭贤妃来一起相商。 张皇后虽然不怎么看得上郭氏,但她毕竟是太子生母,尉迟越娶媳妇,于情于理也该问问她的意见。 郭贤妃的意见很是不小。 张皇后道:「依我看,曹侍郎家的五娘子很是端淑娴雅,生得也是花容月貌。」 郭贤妃秀眉微蹙:「阿姊说得很是,只不过妾见那女郎头生得不甚圆,额又窄,恐怕不是富贵之相。」 张皇后有些不悦,耐着性子问尉迟越:「庾尚书的女孙十七娘如何?我看她应对得体,是个兰心蕙质的好孩子。」 尉迟越尚且来不及说什么,郭贤妃又欲言又止:「阿姊看着好,自然是好的,那庾小娘子的人才没得说,只是……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张皇后睨她一眼:「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郭贤妃福了福,怯怯地道:「依妾之见,这小娘子肩小背薄,腰又太细,似非多子多福之相……」 张皇后又说了几个她看着好的,郭贤妃总能挑出些不足,这个两颧太高,中年运势不佳,那个手脚太大,不够文雅…… 张皇后都快气笑了,不由高声:」那你说说,究竟属意哪个?「 郭贤妃忙低下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但凭阿姊作主,妾不敢置喙。」 张皇后眼不见为净地转过头,对尉迟越道:「三郎你说,今日这些小娘子,哪个堪为东宫主母?若是实在选不出,便挑个头最圆的也成。」 郭贤妃臊得一张脸通红。 尉迟越见生母受如此奚落,不由有些不落忍。 但他明白皇后没什么坏心,只是出身将门,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往,与贤妃这种心思细腻、百转千回的,天生不怎么合得来。 不过当着儿子的面奚落母亲,张皇后也觉不太妥当,缓颊道:「说到底往后还是你们自己过日子,须得选个自己称心合意的。这事本该与你阿耶相商,只是……」 张皇后叹了口气,没往下说。 他们都心知肚明,皇帝醉心道术,成天梦想着平地飞升,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住在华清宫紫云观。 他平素对子女们不闻不问,当起了甩手掌柜,连太子娶妃这么大的事也全权交给嫡妻。 尉迟越见张皇后绝口不提沈三娘,知道嫡母对她不甚满意,不由感到意外。 上辈子他以为张皇后一眼相中沈宜秋是因为沈家有声望底蕴而无实权,威胁不到张家在朝中的地位,如今才知道张皇后会选择沈宜秋,看中的也不完全是家世。 想到上辈子嫡母临终前那番推心置腹的嘱咐,尉迟越五味杂陈,他先前一直对张皇后多有提防,却是他小人之心了。 尉迟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兹事体大,儿臣不敢武断。」 张皇后颔首:「你可是属意沈三娘?那女郎当正妃怕是力有不逮,不过若是你喜欢,可以指她为侧妃。」 尉迟越连忙摇头:「儿臣并无此意。」 张皇后有些意外,挑挑眉道:「如此便罢了,沈家三娘这性子,的确不适合入宫。」 她瞥了眼低眉顺眼的郭贤妃:「你意下如何?」 郭贤妃出身小官宦之家,对沈家这样世代簪缨的门阀望而生畏,更不想找个世族媳妇,自然是连连点头:「那沈家小娘子唇短齿露,是出纳官不成……」 饶是尉迟越这亲儿子也有些听不下去。 张皇后打断她道:「听说沈家七娘子秀外慧中,气度不凡,可惜今日来的却是三娘。」 尉迟越本来有心打听一下沈宜秋缺席的缘故,正苦于找不到机会,一听嫡母这话,立即上杆子往上爬,佯装不经意地抚了抚下巴:「母后说的可是沈使君之女?」 「正是,」张皇后惋惜道,「沈三郎以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科榜首,真真是风华绝代。沈夫人亦是气度高爽,颇有林下之风,可惜天妒英才,两人双双早逝……」 郭贤妃一听,这还了得,不禁瞪圆了眼睛,抚着胸口连道阿弥陀佛:「阿姊,这沈七娘怕不是个刑克六亲的命格罢!」 这话尉迟越上辈子听了不知多少遍,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往日他总是敷衍过去,今日不知怎么竟觉格外刺耳。 不等张皇后开口,他便正色道:「娘娘慎言,刑克之说不过无稽之谈,沈使君抵御吐蕃,为国捐躯,是我大燕江山的功臣。 第8章 「沈家小娘子痛失双亲已是十分可怜,若再传出此等流言,叫她如何自处?」 张皇后欣慰道:「三郎此言甚是。」 尉迟越又旁敲侧击:「儿臣久闻沈使君之名,虎父无犬女,想来其女也有过人之处。」 郭贤妃不知儿子怎么对那沈七娘如此兴趣盎然,急得暗自咬牙。 张皇后也纳罕,不过还是点点头:「有那样的父母,想来是个好孩子。」 她想了想道:「罢了,选妃之事也不急在这几日,既然没有满意的,不妨再看看。」 这话正中尉迟越的下怀,当务之急是尽快命人查清楚,沈宜秋到底为何缺席。 当晚回到东宫,尉迟越立即将两名最得力的亲卫叫来,这两名亲卫是一对贾姓双胞胎兄弟,一个行七,一个行八。 尉迟越绷着脸,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贾七和贾八领了命,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贾八道:「太子殿下为何要去打探一个闺阁小娘子的消息?那沈七娘何许人?莫非与咱们殿下有什么首尾……」 贾七在弟弟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俩日日陪伴殿下左右,何时见他与什么小娘子有首尾?」 他摸了摸下巴,肃容道:「殿下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那小娘子必定干系重大,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贾七和贾八训练有素,不出半日便将沈七娘错过花宴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禀报给了尉迟越。 尉迟越一听,头顶的阴云立马消散,就知道沈宜秋那边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书案,既然知道她安然无恙,那便好办了,只需寻个合适的时机,撺掇皇后宣她入宫觐见,便可水到渠成。 上辈子她能得皇后青睐,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之后的事,他只需顺其自然便可。 打定主意,尉迟越勾了勾嘴角,一点也不心急。 横竖人就在沈府里好好待着,还能跑了她的不成? 这几日,沈宜秋过得比神仙还逍遥。 她生着病,沈老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又着婢女送了两盒子药材来,叫她安心养病。 沈宜秋打开一看,都是灵芝、人参之类的贵重药材,显然是出自祖母私库的珍藏。 她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对她的安抚之意。 沈老夫人是不打算重责那两个堂姊妹了。 果然,第二日,她便听说八娘子和四娘子双双染上了风寒,据说还挺重,少说得闭门静养十天半个月。 素娥很是为自家小娘子抱不平,趁着房中只有两人的当儿,忍不住埋怨:「老夫人也真偏心,这么大的过错竟然就轻轻饶过了……」 虽说这事是沈宜秋诱导的,但他们俩使坏坑害自家姊妹可不是叫人逼的。 老夫人毫不追究,实在有失公允。 沈宜秋只是一笑:「这话你可别出去乱说。」 她早料到这个结果。 二叔是官身,虽说是个靠门荫的闲职,在沈家这辈人中也算难得,偌大个家族只有靠他撑撑场面。 四叔虽然不成器,妻族却是实打实的权贵。 而她呢?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本来若是能入东宫,对沈家来说还算有些用处,如今连这用处也没了,祖母又怎会为了替她主持公道,去追究二房和四房? 素娥本来怕自家小娘子心里不好受,不成想她倒是心宽似海。 她替沈宜秋揩了嘴,拈了颗紫苏蜂蜜酿梅子送到她嘴里:「奴婢只是为小娘子不平。」 沈宜秋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他们总不能在家中待一辈子,如今没有人管束,往后自有别人教训。」 上辈子她四堂姊嫁了个浮浪纨绔,宠妾灭妻不说,还动辄拳脚相加。 沈宜秋念在自家姊妹的份上,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没想到这堂姊打着入宫照顾她身孕的幌子,差点没照顾到尉迟越的床上。 尉迟越以为这事出自沈宜秋的授意,着实气得不轻。 沈宜秋白惹了一身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了前车之鉴,她自然对这些姊妹敬谢不敏了。 素娥一听这话,释然了些,用力点点头,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露出点生嫩的凶光:「没错,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那样坏,佛祖菩萨绝饶不了他们!」 沈宜秋忍不住扑哧一笑,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戳了一下:「佛祖菩萨哪有那么闲。」 她懒懒地摸了摸肚皮:「素娥姊姊快别气了,你家小娘子又想吃些甜口的,快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菓子,取两碟来。」 素娥的脸差点鼓成了蒸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小娘子这一病,越来越没个正经,不但懒,还变馋了! 沈宜秋心安理得地「卧床静养」,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药。 疹子时起时褪,总也不见痊愈,沈宜秋却是乐得窝在院子里。 她上辈子严于律己,每日鸡鸣三遍便起,如今忽然尝到甜头,就如穷人乍富,变本加厉,睡得昏天黑地,一发不可收拾,仿佛要把上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 躺了几日,婢女们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太对了。 沈七娘一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寒冬腊月也不例外,一年到头像根弦似的紧紧绷着,如今却像是脱胎换骨,从里到外透着股懒洋洋的松散,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 几个近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素娥以外,全都泛起了嘀咕。 下人们也有下人们的消息来源,很快就七拼八凑出了个「事实」——老夫人本来要把沈七娘嫁进东宫,可惜她命薄,临到头忽然发病,结果让长房的「三木头」捡了这个偏宜。 第9章 沈七娘一个孤女,入宫是没指望了,将来说亲也很难攀上什么高门。 那些心思活络又有门路的,便想方设法地另寻高枝,连她身边的大婢女青娥,也托了管事的门路,去了三娘子身边。 沈宜秋一概爽快地放行,丝毫没有为难他们。 她这辈子不入宫,也不指望嫁什么高门大族,那些心气高的留在她身边确实屈才了。 沈宜秋足足卧床半个月,身上的红疹总算是褪干净了,没再复发。 这半个月,贞顺院走了几个,又换了几个新面孔。 留下的都是与主人一般胸无大志的,倒是清净了不少。 身体痊愈了,沈老夫人那边自然立即得到了消息。 沈宜秋不好再躺着,只得起了个早,收拾起懒骨头,抖擞了精神,去青槐院给祖母请安。 沈宜秋往日总是最早去给祖母请安,今日却没有刻意赶早。 待她到得青槐院时,已有不少兄弟姊妹到了,其中就有不久前刚解了禁足的沈四娘。 这位四堂姊本打着取而代之的算盘,谁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非但没占到偏宜,还被禁足了十多日。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见了沈宜秋非但不觉心虚愧疚,反而幸灾乐祸:「七妹总算痊愈了?可惜错过了皇后娘娘的寻芳宴,连阿姊都替你抱憾。」 沈宜秋平日对这堂姊多有忍让,如今却是懒得维持面子情,淡淡道:「有劳阿姊挂心,都过去十天半个月了,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事,难为你还惦记着。」 堂中众人隔岸观火,不由窃笑,沈四娘仗着父亲是从五品,在家中嚣张惯了,许多人都乐得看她吃瘪。 沈四娘未曾料到堂妹会这么明火执仗地怼回来,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时间竟想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沈八娘到了。 她和沈四娘不见得多亲密无间,但是在对付沈宜秋时,两人绝对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沈八娘扫了一眼沈宜秋,只见她一身水红色的夏布衫子,圆髻上没有钗钿,只簪了一朵半开的浅红茶花,却衬得她细瓷般的肌肤莹白透亮,不见半点瑕疵,翦水双瞳更是神采飞扬。 最可气的是,她脸上丝毫不见病容,更没有留下瘢痕。 无纹无绣的寻常布衣穿在她身上,竟将满堂的绫罗绸缎比得失了色。 沈八娘自然不愿承认堂姊美貌,只觉那张脸越发扎眼。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生一计。 她走到沈三娘身边,亲昵地挽住堂姊的胳膊,往她身上打量了两眼:「三姊,你这身衣裳花样真新巧,可是皇后娘娘赏的料子?」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堂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都停下各自的谈话,望向沈三娘。 沈宜秋看了三姊一眼,只见她穿着一件绯色对鹿纹织锦半臂,一看便是川蜀的贡品,确实像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臣僚家眷去宫中赴宴,得些赏赐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沈三娘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低着头抚弄着衣摆,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点点头:「承蒙皇后娘娘青眼,得了这些赏赐……」 说罢又摸了摸发髻上的钿头钗。 沈四娘这时已回过神来,留意到她的动作,眼里满是嘲讽,嘴上却道:「这对金钗莫非也是皇后赏的么?可否借妹妹一观?」 沈三娘一脸红霞地点点头,拔下那对金钗递给四妹。 「好生精巧,不愧是宫中之物,」沈四娘暗暗掂了掂钗子,眼里鄙夷之色更浓,却故意对沈宜秋道,「七妹,你看看,是不是很秀巧雅致?」 沈宜秋称赞了几句,心里却微讶。 上辈子她去芙蓉苑赴宴,张皇后赐了她一对金凤钗并一对莲花纹金臂钏,做工、成色和分量都远胜于这对钿头钗。 如此看来,沈三娘和沈老夫人的希望大约要落空了。 沈四娘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闷闷不乐,不由大为快意,将钗子递还给沈三娘:「三姊,那日寻芳宴上有什么见闻,何不同我们说说?」 其他人也来了兴趣,七嘴八舌道:「皇后娘娘什么样?郭贤妃真有传说的那么好看么?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最后一个问题是众人最关心的。 虽说沈家是世族,但连着两代没有出什么高官重臣,小辈们自然也没机会入宫觐见,对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储君十分好奇。 沈三娘怯生生地觑一眼沈宜秋,声如蚊蚋:「太……太子殿下……是极好的……」 沈八娘扑哧一笑,用手肘撞了撞堂姊:「阿姊害羞了。」 沈三娘想起和太子四目相对的情形,双颊几乎要烧起来。 沈宜秋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叹息,又一个怀春少女沦陷了。 不得不说,尉迟越那张脸长得煞是勾人,配上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度,涉世未深的少女很难不动心。 可惜他们付出的心意注定得不到回应,因为此人的柔情十分有限,而且全都留给了他青梅竹马的何表妹。 沈宜秋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绪。 怎么不知不觉又想起尉迟越来了?这个毛病得改改。 好在关于太子的话题没有持续太久,沈老夫人做完早课,从佛堂里走了出来。 小辈们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祖母都有几分畏惧,一见她便噤若寒蝉。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堂中孙辈身上逡巡一圈,落在沈宜秋身上:「七娘大安了?」 沈宜秋答道:「劳祖母垂问,孙女已经痊愈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这几日落下的功课择日补上,切不可懈怠。」 所谓的功课不外乎《女则》、《女孝经》和女红之类。 第10章 在沈老夫人看来,女子若是像男子一般满腹经纶、才学出众,便想得太多,女子一旦想多了,便不安于室。 沈宜秋的母亲便是典型。 故此她对别的孙女还算睁只眼闭只眼,对沈宜秋却是严防死守,生怕她和一个「才」字沾边。 给祖母请了安,沈宜秋出了青槐院,正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身后有人唤她。 沈宜秋转头一看,却是满面红霞的沈三娘,不由心里发怵。 沈家这许多姊妹,她最怕的就是这三堂姊,因为与她说话从来都是鸡同鸭讲。 「堂姊有何事?」她问道。 沈三娘往四下里瞟了几眼,双手绞着腰间的五彩丝绦,欲言又止道:「七妹……你不会怨阿姊吧?」 沈宜秋本就没睡醒,听了这话一脸困惑。 沈三娘握住她的手:「阿妹,这本是你的机缘,却叫我抢了……阿姊很是过意不去……」 沈宜秋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阿姊不必介怀,这些赏赐本就是宫中娘娘给你的,与妹妹有何干系。」 青槐院外人来人往,已经有别的兄弟姊妹朝他们两人看过来。 沈宜秋不欲与她纠缠,可沈三娘从不知何为适可而止、就坡下驴,执拗地捏紧沈宜秋的手:「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若是你没病,入东宫的便是你……」 说到此处,沈三娘的脸烧得通红,目光越发灼灼。 沈宜秋哭笑不得,沈三娘有没有被相中还是两说,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她生怕沈三娘再说下去,只得道:「阿姊别多想,无论什么机缘都是阿姊该得的。」 沈宜秋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福了一福:「妹妹还要回去补上功课,失陪了。」 说完她不等沈三娘开口,转身便溜。 她急着回去会周公呢,谁在乎尉迟越娶谁不娶谁。 刚走出几步,身后又有人叫她,沈宜秋无奈转身,却是沈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海棠。 海棠道:「七娘子留步,舅夫人刚递了帖子进来。」 「舅母?」沈宜秋有些吃惊。 她五岁刚回长安时,舅母时常来沈府走动,但沈老夫人看不上她舅家,一来二去的,舅母也感觉到了,渐渐的便来得少了,这几年也就是逢年过节送些节礼来。 眼下非年非节的,舅母忽然登门拜访,定是有什么事。 两人经过中庭,海堂不经意看了眼庭中槐树:「今日树上喜鹊叫个不停,不知咱们府里有什么喜事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宜秋经这么一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舅母似乎曾上门说过媒。 只不过那时候她在花宴上入了张皇后的眼,舅母刚提起个话头就被祖母堵了回去,她都不知说的是哪家公子。 沈宜秋折回青槐院正堂。 不一会儿,便有仆妇领着个身着鹅黄衫子、石榴裙,身形高大健硕的年轻妇人走来。 沈宜秋一见那身影,鼻根便微微酸胀起来。 若说这世上有谁真心待她好,为她着想,除了从始至终一心护主的素娥以外,也就是舅舅一家了。 只是上辈子舅舅一直外任,她又身在深宫禁苑,始终聚少离多。 上一回见到舅母岳氏,还是在舅舅外放扬州之前,算上前世,分别已有五六年。 沈宜秋忙上前给舅母行礼。 岳氏一把将她拉住,握着她的胳膊端详了半晌,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与沈宜秋的母亲曾是闺中密友,自幼情同手足,对这外甥女也是当自家女儿般疼爱。 当初沈宜秋父母双亡,岳氏曾动过接她回去抚养的念头,奈何沈宜秋姓沈,舅家毕竟是外姓,如何争得过?便只好作罢了。 沈宜秋如今十五岁,活脱脱就是她母亲当年的模样。 岳氏想起早逝的挚友,如何能不伤感,可碍于沈老夫人在场不好多说,只能抚着外甥女的头发道:「小丸出落得越发好了,多亏了老夫人精心教养。」 沈老夫人笑得颇慈祥,阴骘纹根根分明:「舅夫人太客气了,七娘本就是我沈家人,何须言谢?舅夫人快请坐。」 岳氏出身不高,为人耿直而单纯,但并不愚钝,一下子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倒有些喧宾夺主得意思。 她脸上讪讪的,低头福了福,忙依言入坐,抚了抚鬓边的散发道:「阿岳不会说话,老夫人莫见怪。只是数月不见小丸,一时高兴,不小心失言了。」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命婢女奉茶上菓子,一番张罗后,这才悠悠地道:「舅夫人合该多来走动,七娘虽姓沈,舅家也是至亲,我这做祖母的也乐见她与你们常来常往。」 岳氏明白自己的话又叫沈老夫人寻出了纰漏,讷讷道:「老夫人莫见怪,晚辈并非此意。」 沈宜秋见舅母窘得耳根都红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世家最擅长含沙射影那一套,一边云淡风轻地笑着,一边将人刺得体无完肤,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难堪。 以往她见祖母讥刺舅家人,心里虽难受,却不敢说什么,如今却没了那么多顾忌。 她径直走到舅母身边,与她连榻而坐,伏在她胳膊上:「舅母若是能多来看看小丸就好了。阿舅可康泰?表兄和表姊可好?」 岳氏不由意外,随即露出喜忧参半之色,沈宜秋当着祖母毫不掩饰亲昵之态,她既欣慰又有些担忧,喜的是外甥女并未与舅家疏远,忧的是如此恐惹沈家人不快。 沈氏这样的膏粱之族,人事复杂,不比他们蓬门荜户,外甥女又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在严苛的祖母喉咙下取气,想也知道不容易。 第11章 若是为了她这舅母得罪了沈老夫人,那她岂不是罪过? 沈老夫人无论心里如何想,面上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半点异样,只笑着吩咐沈宜秋:「茶汤沸了,与你舅母分茶。」 沈宜秋道了声是,起身走到茶炉前跪坐下来,端起越瓷葵口茶碗,开始分茶。 岳氏看着外甥女沉静的侧脸,轻柔舒展的动作,不由怔了。 这样的姿容和举止,也只有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才能养出来,若是沈宜秋在她手底下长大,恐怕也像女儿阿芸那样又疯又野。 究竟如何为好,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涩涩的。 沈老夫人接过孙女端来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放下道:「舅夫人今日光降,不知所为何事?」 岳氏先前叫沈老夫人连连打击,有些晕头转向,这会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回老夫人的话,阿岳今日登门叨扰,确有一事要与老夫人相商。 「小丸已经及笄,她的婚事不知老夫人有何打算?」 沈老夫人愣了一愣,她以己度人,断然不会想到这妇人如此无礼然,就当着孙女本人的面,大剌剌地提她的婚事。 沈宜秋倒是不以为然。 祖母眼里规矩大过天,却不知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讲究,小娘子在自己婚事上时常能说得上话。 沈老夫人给孙女使了个眼色。 这种时候,体面人家的小娘子应该羞得抬不起头,赶紧寻个由头避开。 然而沈宜秋脸不红心不跳,八风不动地坐着,甚至还微微仰着头,听得兴味盎然。 沈老夫人眼里带上了怒容。 沈宜秋只当没看见,舅父舅母不会害她,替她说的亲事不会差,但沈老夫人却未必看得上,若是背着她一口回绝,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沈老夫人捏了捏眉心,摇摇头道:「七娘还小,她上头几个堂姊还未出阁,慢慢物色,不急于一时。」 岳氏松了一口气:「既然老夫人这里还不曾定下,晚辈这里倒有一门好亲事。」 沈老夫人正盘算着怎么找个借口支开孙女,不想岳氏却搂着外甥女的肩膀道:「小丸也来参详参详,往后日子是你自己过,若是不称意,尽管同舅母说,别碍着情面轻易应下。」 她这么一说,沈老夫人倒不好把人赶走了,只得捏着鼻子忍下:「不知舅夫人说的是哪家公子?」 岳氏道:「是宁尚书家二房嫡出的公子,族中行十一,年方弱冠,相貌人品都无话可说。」 沈宜秋正吃着茶,一听这话,一口茶差点没呛进鼻子里。 万万没想到,舅母替她说的竟然是宁家十一郎! 岳氏连忙拍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怎么了?可是这宁公子有何不妥?」 沈宜秋咳得泪眼婆娑,宁公子倒是没什么不妥,是太妥了。 他明年就会高中进士科榜首,接着入翰林院、中书省,成为尉迟越最亲信的心腹之臣。 沈老夫人蹙了蹙眉,嗔怪道:「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如此莽撞。」 待沈宜秋止了咳,岳氏问道:「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沈老夫人答非所问:「舅夫人家的芸娘与我们七娘是同岁罢?不知老身是否记岔了……」 岳氏一时没转过弯来,老实回答:「回老夫人的话,他们表姊妹是同岁,芸娘还大了两个月。」 沈老夫人道:「不知可曾定下亲事?」 岳氏这才回过味来,沈老夫人这是在质疑那亲事有问题,若真是好亲,为何不留给自家女儿。 她忙不迭地解释:「不瞒老夫人,阿芸这孩子叫我们养得没规没矩,高些的门楣我们是不敢高攀的。将来找个小门小户嫁了,往后淘气了也好说话。 「不比小丸大方娴雅又知进退,又是贵府这样的出身,若是嫁个寻常人家,才是辱没了她。」 沈老夫人这才道:「舅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芸娘这孩子老身喜欢得很,下回带她一起过府来。」 她顿了顿又道:「那宁家公子,如今还是白身?」 岳氏忙道:「宁老尚书是郎君座师,平日是时常来往的。宁二夫人是个好性儿,二房的几位少妇人也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将来妯娌间定不会有什么龃龉。 「且宁家家风严正,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小丸若是嫁过去,定然不会受委屈。宁家公子虽然还是白身,但才貌出众,做的诗文连圣人都赞不绝口的。」 可惜这些并不能打动沈老夫人,岳氏费了许多口舌,沈老夫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沈宜秋知道祖母是有些看不上这门亲事的,孙女过得是否舒心,在她绝不是最重要的考量。 宁老尚书已经九十高龄,眼看着就要致仕,晚辈中没有穿紫着绯的,且宁家根基算不得深,虽是书香门第,到底和沈家不能比。 最重要的是,宁老尚书当初站错了队,一早被架空了权力,这二十年来几乎长年在东都养老,子孙虽然才学出众,却始终得不到重用。 当然后来宁十一郎成了尉迟越的左膀右臂,这是谁也没预料到的。 若是尉迟越没死,宁十一不出意外肯定会官至宰辅。 沈宜秋曾在大朝会上远远见过宁十一郎一次,彼时他已有玉郎之称,是长安城中无数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要不是宁家如今不上不下,地位尴尬,也轮不到她这个只有面子、毫无里子的破落户捡个大漏。 不过沈宜秋对这桩婚事也不算满意,只是理由与祖母大相径庭。 沈宜秋是嫌他太出息了。 宁十一年纪轻轻便是天子近臣,他的夫人自然也轻松不了。 送往迎来是免不了的,三不五时还要与官家女眷甚至宫中的太后妃嫔周旋,与她守着一亩三分地悠闲度日的理想相去甚远。 第12章 不过舅舅和舅母一心为她打算,宁家的家风也正,若是回绝了这门亲事,恐怕舅家也不敢再替她说亲了。 到时候由着沈家人作主,还不知会把她嫁到什么样的人家。 何况,她不肯上进,难道旁人还能拿刀架她脖子上? 沈宜秋略一思量,心下便有了计较。 岳氏见沈老夫人沉吟,心里有些着急,大着胆子道:「七娘怎么想?可愿意和宁公子见上一面?说到底还是你过日子,我们做长辈的,只是一心盼着你好罢了。」 沈老夫人紧抿着唇,皱着眉盯着孙女,法令纹像两条深深的沟壑。 沈宜秋以往一见祖母这神情便心惊胆战,如今却是无动于衷,垂下眼帘,略带羞涩却又坚决地道:「有劳舅母安排。」 岳氏心满意足地告辞,沈老夫人盯着孙女看了半晌,忽然厉声道:「跪下!」 沈宜秋乖乖退到廊下跪倒在地。 沈老夫人眼风如刀,在她脸颊上狠狠地刮了两下,到底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内室去了。 沈宜秋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直跪到正午,海棠方才扶她起来。 沈宜秋跪得双膝红肿,连敷了好几日药方才消了肿。她自己还没什么,倒害得素娥哭了好几场。 此后多日,祖母再没有同她说一句话。 沈宜秋知道她是彻底将沈老夫人得罪了,但她并不后悔,若是眼下服了软,那她只有任由祖母摆布的份了。 可沈老夫人看重脸面,绝不会在舅母跟前落下话柄,叫外头人说她苛待孙女。 几日后,岳氏便叫仆人来传话,她与宁二夫人已经商定好,下个月初八佛诞日,两家去城南圣寿寺进香,趁此机会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当天夜里,沈宜秋佛诞日要随舅家去进香的消息,便传到了尉迟越的耳朵里。 消息传来时,尉迟越正在东宫内书房中批奏折,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声道:「孤看起来很闲么?这些细微末节就不必来禀报了。」 贾七和贾八两人巴巴地来禀报,自然是存了邀功的心思,可还没来得及将宁、沈两家议亲之事禀报给太子,先就吃了个挂落。 两人只得怏怏地退了出去。 走到廊上,贾八回头张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书房,压低声音道:「阿兄,沈家小娘子和宁十一说亲的事,要不要禀告殿下?」 贾七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要说你去说,自讨没趣还没讨够么?」 贾八缩了缩脖子,嘟囔道:「还是算了吧……」 尉迟越气定神闲地批完一堆奏折,将朱笔一扔,暗自哂笑。 嘁,就算知道沈氏去寺里进香又如何,难不成他还会上赶着去见她?绝无可能! 四月初八佛诞,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邵家的马车一早便到了沈府门前。 沈老夫人虽然还是对孙女不理不睬,却派了青槐院里主事的孙嬷嬷随她同往。 沈宜秋向车上的舅母岳氏行了礼,上了为她准备的马车。 车帷一掀开,里面却已坐了个红衣少女。 那少女身量高挑,面容俏丽,圆圆的鼻头微微往上翘,两颊还点缀着几颗细小的雀斑,反倒增添了她的娇俏可人,却是她表姊邵芸。 沈宜秋不由笑起来:「阿姊也来啦!」一边说一边探身。 邵芸把她一把拖进车里,没等她坐稳,就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好你个没良心的,给你下了多少封帖子,总是推脱搪塞!」 沈宜秋告罪求饶:「好阿姊,我知错了……」 邵芸又掐又揉,把她折腾得鬓乱钗斜,总算消了气,在她鼻尖上摁了一下,埋怨道:「你家老夫人也是,一个烧火丫头,也当个金疙瘩似的藏着掖着。」 沈宜秋拢拢头发:「阿兄呢?怎么不见他?」 邵芸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他呀,可别提了!上回登你们沈家的门,差点被你家老夫人生吞了,哪敢再进来,在坊门外等着呢。」 表姊说起来轻描淡写,沈宜秋却很是过意不去。 对那生得一表人才的邵家表兄,沈老夫人一向视若洪水猛兽。 他们表兄妹多说一句话,老太太就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生怕他们邵家把沈宜秋拐回去「亲上加亲」。 沈老夫人见不得沈宜秋和邵家多来往,这位适龄的表兄是主因之一。 出了坊门,表兄邵泽果然已经等着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手脚长得无处安放,高高坐在黑色突厥马上,英朗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阴霾。 沈宜秋掀开车帷探出头去,脆生生地叫了声「表兄」。 邵泽倒叫这声「表兄」唬了一跳,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愣愣笑道:「阿……阿妹……这向可好?」 孙嬷嬷在车后走着,见状如临大敌,憋着嗓子拼命咳嗽。 沈宜秋只当没听见,若无其事地和表兄聊了几句,待马车缓缓地行至金光-春明门大街,这才放下车帷。 邵芸叹了口气:「如今可好了,你赶紧把亲事定下来,也省得你们老夫人防贼似地防着我们家,咱们姊妹也好多见几回……」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沈宜秋攒住表姊的手:「阿姊放心,往后你给我下帖子,我就是爬墙也要来赴会。」 邵芸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倒不好意思再感伤了:「啊呀,头发都乱了,我替你梳一梳。」 她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把银背黄杨木梳子,替沈宜秋重新梳了发髻。 一边道:「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你们老夫人也是,花一样的年纪,成日叫你穿得像个烧火丫头,十分的样貌也叫她折腾得只剩……九分半了。啊呀呀,那宁家小郎怕不是要把眼珠子掉出来!」 第13章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那可怪不得我。」 邵芸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这是哪家的小女郎,好厚的脸皮!」 姊妹俩有程子未见,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邵芸尤其能说,叽叽喳喳说了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圣寿寺的门口。 时人崇尚释道,四月初八,城中士庶几乎倾巢而出,万人空巷。街上人摩肩、车挂轊。 城内的兴善、慈恩等大寺人山人海,别说相看,恐怕一掉进人堆就找不见了,因此两家人特地选了城南郭外十多里的圣寿寺,图的就是个清静。 邵家和沈宜秋一行人到得圣寿寺山门外,宁家的车马刚巧也到了。 宁老尚书毕竟是正三品,宁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沈宜秋的舅父邵安任从六品的户部度支员外郎,虽说在冠盖如云的京都不算什么,他却是实打实的进士科出身,前途不可限量。 寺主不敢怠慢,一早便屏退了闲杂人等,亲自带领一队知客僧出来迎接。 宁家人在外从来谨言慎行,加上眼下这境况,行事越发慎重。 沈宜秋将车帷挑开一条缝朝外望。 宁家总共也就四五辆马车,十来匹马,并十数仆役随从。 马车罩着青油布,十分不起眼,以他们的门第而言,可以算得上朴素了。 其中有三四个骑马的少年郎,都穿着式样差不多的白色缭绫春衫,其中一个骑青骢马的最为引人注目。 此人眉目隽秀,肌肤白皙,且举止闲雅而洒脱,果真是君子如玉,无愧「玉郎」两字。 美人谁都喜欢,沈宜秋也不能免俗,当即生出几分好感。对着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吃睡大约都能香一些。 她随即转念一想,又觉未必,好不好相处还得看性情。 尉迟越生得不比宁十一差,单论相貌说不定还略胜一筹,但沈宜秋对着那张脸只觉糟心。 一想到尉迟越,她顿时没了看美人的兴致,悻悻地放下车帷。 马上的宁十一郎若有所感,不经意地望过来,只见青锦车帷一动,什么也没看真切,可惊鸿一瞥之下,他的呼吸却微微一窒。 「如何如何?」邵芸兴奋地搓着沈宜秋的袖子,「可曾看到你将来的夫婿?」 沈宜秋扶额:「阿姊别乱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邵芸只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掩嘴吃吃地笑。 两家约好了相看,众人俱是心知肚明,但也不能直奔主题,须得按部就班。 仆人张起行障,两家的主母下车相互见礼,叙了寒温。 接着小辈们下车行礼,又叙过年齿,这才有说有笑地一同往寺里走去。 圣寿寺并非什么名蓝大刹,地方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带一个后花园,回廊两旁附建两排僧院。 正殿五间七架,不甚轩敞。 两家主仆和一众僧人往那儿一站,几乎就没有插脚的地方。 众人分男女在两边站定,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沈宜秋隔着帷帽打量宁十一,却见他目不斜视,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待行香完毕,男女宾客分别在两个禅院中休息。 一进屋,岳氏便向沈宜秋招手:「七娘快过来,给宁家二夫人见礼。」 沈宜秋依言上前行礼。 宁二夫人四十来岁的年纪,体态微丰,眉眼与宁十一郎十分相似,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宁二夫人说话细声细气,温柔似水,对沈宜秋显是十分满意,拉着她的手絮絮地问了好些话,却注意着分寸,并不叫人心生厌烦。 沈宜秋一一答了,宁二夫人叫婢女取了见面礼来,是一些时新的衣裳料子,并一盒子宁府的合香,这是邵芸和沈宜秋都有份的。 此外,她又从腰间解下一枚螭虎穿花白玉佩给沈宜秋。 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块玉质地温润无暇,雕工精湛,显然价值不菲。 沈宜秋赶忙辞谢,宁二夫人坚决将玉佩塞进她手里:「这玉佩是祖上传下的,伴了我许多年。物件不值当什么,不过是个意头,你别嫌弃是旧物才好。」 她说得诚挚恳切,沈宜秋只得收下。 吃了杯茶,宁二夫人又对岳氏道:「园后的小径通到山麓,沿途有一片桃林,倒还可观。咱们姊妹在这里吃吃茶,说会儿话,不必把孩子们拘在这里,让他们去玩罢。」 说罢又对婢女吩咐道:「十一郎呢?叫他陪着女公子们一起去。」 这就是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了。 孙嬷嬷一看,这还得了,正要跟出去,却被岳氏叫住:「嬷嬷也去前边吃碗茶,山路崎岖,你年事高,腿脚不便,让素娥他们跟着便是了。」 孙嬷嬷只得作罢,岳氏虽不是她主人,但毕竟尊卑有别,她在外不能叫人说沈家的奴仆没规矩。 小辈们道了失陪,结伴往后山行去。 宁十一奉了母亲之命,缀在后头,尽心尽责地充当护花使者。 沈宜秋一边走一边欣赏山间的景致。 此处的气候比城中多一分寒意,城中的桃花早谢了,这里的桃林仍旧云蒸霞蔚,落英随溪涧而下,烂漫如锦,隔岸云白峰青,层层掩映。 虽不是什么胜景,却也悦目怡心。 沈宜秋两世为人,不是在深宅就是在深宫。虽说禁苑也有泉石可观,但毕竟少了这分闲适悠然的心境。 这一片无名的山野桃林,却叫她看得出了神。 回过神时,其他人走得只剩远处的背影,只有她和宁十一郎被远远抛在后面。 沈宜秋第一次与尉迟越之外的外男独处,虽说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还是有些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第14章 她随即自嘲地一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地相看,有什么好心虚的! 尉迟越已是上辈子的事,而这一世,不论从前、如今,还是往后,他们都不会有半点瓜葛。 想到这里,沈宜秋不由挺了挺腰板,大大方方地伸手摘下帷帽,对宁十一郎浅浅一笑,福了一福。 宁十一郎不由一怔。 隔着轻纱虽也看得出沈七娘容色出众,他还是被她明艳的相貌灼了一下眼。 他曾读过许多写美人的诗句,此时似乎都有了着落,但又都不足以描摹出这近在咫尺,又如隔云端的美。 比之吹弹可破的肌肤,宜喜宜嗔的樱唇,灵动清澈的凤目,修长眼角浅浅的红晕,更令他纳罕的却是沈七娘那莫可名状的神情。 她的面容出奇平静,并非强装出的镇定,也不是故作通透世故,更不是自恃身份的端庄矜持,就像这山间悄悄开、静静谢的桃花,与山风流云一般,无情而动人。 倒也不是出尘脱俗,却与山下的滚滚红尘若即若离,似乎隔着一层薄雾。 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有这样一副神情呢? 宁十一郎暗自沉吟时,沈宜秋也在大大方方地看他。 有的美人宜远观,有的美人宜近赏,宁十一却是远近皆宜,五官姿容无可挑剔,真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两人忙着凝神打量彼此,谁也不曾留意,一水之隔的小树林里,有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尉迟越起初怀疑自己眼花了。 对面那双男女,一个是他的发妻,另一个是他的心腹之臣。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会! 溪涧并不宽阔,尉迟越目力又极佳,将对岸之人的神情举止尽收眼底。 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间,他看见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惊艳之色全然不加掩饰——他与宁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成想那厮看着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败坏,公然引诱不谙世事的少女,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 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恶,竟然在一个不相干的男子面前露首,非但不知羞,竟还嫣然巧笑! 那一笑隔花隔水,却愈发灿然,如六月的骄阳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觑了觑眼。 沈氏在他跟前总是不苟言笑的。 她一言一行堪为楷模,恨不能在头上顶个「母仪天下」的匾额,何尝这样自在地笑过。 然而这样的如花笑靥,却是对着另一个男子。 尉迟越的胸腔里仿佛烧着一团火,这火迅速蔓延,吞没了他的五脏六腑。 偏偏这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沈宜秋尚未嫁与他为妻,他们这一世甚至还没见过面;而宁十一不曾考中进士,与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弃义。 他的怒火师出无名,可正因其师出无名,才越发炽烈。 尉迟越五内俱焚,面上却出奇沉静。 贾七和贾八两人原本是随侍左右的,此时早已悄然退到五步开外,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贾八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殿下与那沈小娘子又无甚瓜葛,为何气得这样狠?」 贾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侍奉太子多年,对他的神情举止极为熟悉,他打小受的是储君的教养,喜愠不形于色,只有亲近之人才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他的情绪。 此时尉迟越虽然一脸平静,但脸色煞白,周身如同结了层寒霜,显是盛怒已极。 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宁小郎君,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有点什么,与东宫有何干系? 且他们连日来暗中盯着沈七娘,见那小娘子只是特别爱睡回笼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异状。 太子殿下心悦何家九娘子多年,这事他们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 说句失敬的话,太子殿下在这事上有些一根筋,不是那等轻易移情别恋之人。 贾七摸着下巴,低声忖道:「可要说没什么吧,今日又巴巴地赶到这儿来……」 贾八道:「殿下不是说闲来无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宫遛个弯么?」 贾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里城外几十上百个寺庙,什么弯能恰好遛到这儿?」 贾八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呢,只是出门遛个弯,咱们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换了十八身衣裳还不称心……」 贾七用眼刀子剐了弟弟一眼,并指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贾八吓得一缩脖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 尉迟越那身玉色轻罗衫子轻薄飘逸,实在不适合在草莽间行走,衣裾已经沾了不少尘土草叶,左腋下还被树枝挂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看着竟有几分萧瑟落魄。 对岸的两人却是浑然不觉。 沈宜秋和宁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宁十一发现,这沈家小娘子比他预料的要活泼健谈许多,见地更胜许多同龄男子。 沈宜秋也暗自点头,宁十一郎果然是学富五车,更难得的是毫不卖弄,单这一点就胜过世上九成九的男子。 若是换了尉迟越那厮,怕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两人向桃林深处走去,枝叶逐渐繁密。 沈宜秋一个不慎,不曾留意头顶横枝,眼看着就要撞上去,宁十一郎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她的额头:「小心!」 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温热干燥的手心覆在她额头上。 肌肤相触,沈宜秋并未生出什么旖旎之情,心里却是一暖,这情急之下的呵护是做不得假的。 第15章 宁十一却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迅速缩回手,少女肌肤柔腻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识地轻轻握拳,像是要把什么珍藏起来。 尉迟越的目光紧紧追着对岸的一双身影。 虽然被枝叶挡着看不真切,但两人肌肤相触却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里,刺得他两眼生疼。 他不自觉地握紧腰间的犀角刀柄,直捏得指节发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双脚却像是钉在地上,寸步也挪不开。 对岸的两人却还得寸进尺。 沈宜秋看了眼宁十一郎的手:「宁公子受伤了。」 宁十一低头一看,却是方才被桃树蹭破了一层皮,一用力便往外渗血珠。 他此时方才察觉痛,忙道无妨,却见沈宜秋从怀中抽出一条素绢帕子:「公子先将就着包扎一下吧,回了寺里再上药。」 宁十一看了看雪白的帕子,只见一角绣着株小小的紫色菖蒲。 他面露迟疑。 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递了一递。 他们都明白这举动意味着什么。 宁十一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接过帕子收入怀中,揖了一揖:「多谢沈家娘子,宁某定不相负。」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她两世为人,又吃了个大堑,眼力总比上辈子强些。 宁十一是个端方君子,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一世举案齐眉总是不难的。 至于尉迟越……她正要把这人从脑海里彻底甩出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河对岸的林子里,有个影子一晃而过。 沈宜秋心头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影,却是一头幼鹿从树丛间钻出来,踱步到涧边,低下头喝水。 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迟越的余威真是不小,闹得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尉迟越一言不发地在林间疾行,贾七贾八身为侍卫,身手自不必说,却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 贾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声道:「阿兄,咱们跟了殿下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呢。说句不虔敬的,跟咱们坊南曲那个卖胡饼的王四郎挺像。」 贾七在弟弟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瞪起眼睛:「作死!王四那是媳妇跟胡人跑了,如何与咱们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并论?叫殿下听见非削了你脑袋不可!」 贾八缩了缩脖子,犟嘴道:「太子殿下贤明,从不因言治罪的!」他们殿下悲愤又委屈的神情,活脱脱就是那跑了媳妇的王四郎,他绝不会看错。 尉迟越疾行出约莫两里,叫山风吹了一路,逐渐冷静下来。 满腔的怒火熄灭了,他的五脏六腑成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胸膛里,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出了山,尉迟越带着两名侍卫,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东宫。 换下衣裳,饮了两杯苦得发涩的酽茶,尉迟越胸中块垒依旧未消,反而夯得更实了。 桃林中看见的种种在他心里挥之不去,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枝无形的笔,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气人的一幕涂得浓墨重彩。 在今日之前,他已记不得沈氏年少时的模样。 原来那时的她脸颊微圆,嘴角边稍稍鼓起,阳光一照,秀气的耳朵略微透光,像是暖玉雕成一般。 深长的眼尾似乎也没有后来那么凌厉,连带着目光也软和许多,如初春掠过柳梢的轻风。 此时她还没有被层层叠叠的锦绣和钗钿压得步履沉重,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衫子,秀发用一根青玉簪子绾起,与宁十一郎并肩穿行于山水间,好看得像幅画…… 不能细想,一想心里便发堵。 他自问对沈氏并无什么别样心思,今日也就是闲来无事,无处可去,这才一时兴起去了圣寿寺,与走亲访友并无二致。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将手里的书卷随意一拢,扔进案边青瓷大瓮里,站起身,在房中漫无目的地来回转圈踱步。 转到第八圈,他忽然茅塞顿开。 非是他对沈氏有什么男女之情,只不过他们毕竟做了十二年夫妻,早已习以为常的那个人。 如今乍然见她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是个男人都不会舒坦——他只是不能免俗罢了。 可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并不能缓解他心头的郁闷。 尉迟越正兀自生着闷气,忽然有宫人入内禀报,飞霜殿的黄门来传话,道郭贤妃的头风病犯了。 郭贤妃罹患头风病多年,隔三岔五要犯一犯。 至于究竟有什么症状,发作起来有何征兆和规律,连尚医局的医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总而言之,这病症没给郭贤妃造成多少痛苦,倒是与了她许多方便,故而宫人黄门私下里称之为「便宜病」。 尉迟越自从三月三寻芳宴之后,就知生母的便宜病要择个良辰吉日犯一犯。 果不其然,又叫他料准了。 尉迟越今日没什么闲心去听生母絮叨,正想叫人送棵人参灵芝敷衍一二,第二个传话的黄门到了,与前一个刚好前后脚。 尉迟越心知今日躲不过这一遭,只得打点起精神,命人备车马。 从东宫到后妃所居的蓬莱宫,差不多要穿过小半个长安城。 尉迟越出门时是薄暮时分,到得郭贤妃的飞霜殿时,天色已经擦黑。 宫室中灯火通明,宫人、内侍、尚医局的医官、药童进进出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众人见了太子殿下纷纷驻足行礼,尉迟越一副忧心忡忡的孝子模样,脸色凝重地询问郭贤妃的病情,实则并不担心。 郭贤妃哪次「便宜病」发作都是这么劳师动众,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尉迟越拾级而上,举步向生母寝殿走去。 第16章 宫人打起帘栊,一股混合着药味的浓郁薰香扑鼻而来。 尉迟越被薰得不自觉偏了偏头,尽量屏住呼吸,大步流星地朝着生母的卧榻走去。 郭贤妃病病歪歪地靠在隐囊上,隔着云母屏风看见儿子的影子越来越近,慌忙扶一扶蓬松的鬓发,捧着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也不知她犯的是哪门子头风,总是与咳疾一并发作。 尉迟越腹诽,面上却不显,绕过屏风,向生母行了个礼,满面忧色道:「不知母妃抱恙,儿子来得迟了。」 郭贤妃屏退宫人,捏紧手中的帕子,微微蹙起柳眉,未及开口,眼眶先已红了:「三郎,阿娘怕是看顾不了你多久了。」 尉迟越对生母的危言耸听早就习以为常,他今日心烦意乱,实在没什么心情给生母捧场,不过还是按捺住烦闷,耐着性子道:「母妃吉人天相,定能长命百岁,切勿多思多虑,免得劳心伤神。」 郭贤妃扶着太阳穴,幽幽地探了口气:「叫我如何能不多思,如何不多虑!自己怀胎十月,拼死拼活生出的孩儿,如今要娶妇了,我这做母亲的却连半句话也说不上……」 她边说边揪紧衣襟,痛心疾首道:「全怪我自己不争气,骨肉分离也不敢置一词!」 尉迟越耐着性子道:「儿子全须全尾地在此,何来骨肉分离之说?」 当年尉迟越五岁,正是最闹人的年纪。郭贤妃刚产下七皇子,又要赶紧恢复身子固宠,压根没空搭理她。 而张皇后无子,储君之位虚悬,郭贤妃便绞尽脑汁,在皇帝跟前吹了无数枕边风,这才把儿子塞进中宫,由皇后亲手抚养。 如今到她嘴里,却成了皇后拆散他们母子。 把当年真正的前因后果抛诸脑后,当真是十分「便宜」。 子不言母非,尉迟越虽说心知肚明,却也不好当面驳了亲娘的面子。 可要他顺着生母说嫡母的不是,他却也做不出来。 平心而论,张皇后与他虽不亲,对他的教养却是尽心尽责。 郭贤妃暗恨儿子不能与她同仇敌忾,不过她今日提及往事只是起个兴,重点还着落在选妃一事上。 她拉起儿子的手:「三郎,立妃不是儿戏,你可千万要把在自己手里,别叫人摆布了去……」 尉迟越听她说得不像话,皱了皱眉,随即宽慰道:「儿子知晓,母妃请放宽心。」 郭贤妃凑近了点,神神秘秘地道:「三郎你同阿娘说句真话,究竟属意哪家的女郎?」 尉迟越心中无端浮现出沈宜秋在桃林中笑靥如花的模样,又一阵烦闷涌上来,几乎没心思敷衍生母,只冠冕堂皇道:「儿子心中并无人选,立妃一事关系社稷,不敢草率。」 郭贤妃听了这话,七上八下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努了努嘴道:「这娶妇不能全看门第,那些世家女郎看着光鲜,秉性如何谁又看得出来?」 她觑了一眼儿子脸色:「依阿娘看来,实在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唉,可惜阿蕙自小订了亲事,这孩子纯孝,性子温婉,知书达理,能亲上作亲多好……」 她一边说一边暗暗觑着儿子的脸色。何婉蕙是她胞姊之女,自幼与祁家嫡次子订下婚约。 谁知那祁公子年岁渐长,身体却每况愈下。 何家萌生退婚之意,却又不好开口,便动起心思,想走郭贤妃的门路,将她送入东宫。 何家门第差点,做太子正妃怕是不成,但有贤妃那层关系,一个侧妃还是没跑的。 尉迟越冷不丁听见前世宠妾的闺名,不禁晃了一下神,随即有些心虚。 大约是沈宜秋殉情那幕过于惊天动地,他重生至今一直惦记着沈氏,倒没想过如何安置何婉蕙。 何婉蕙上辈子与祁公子定亲,因祁公子体弱,婚事一直拖着,后来祁公子病逝,何婉蕙便守了望门寡。 她幼时常入宫陪伴姨母,与尉迟越也是总角的交情,此时入宫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惜她运气不佳,偏生在这节骨眼上死了娘,不得不守孝三年。 直到孝期结束,生生拖到了二十四,这才入了宫——此时尉迟越已经登基为帝了。 如今何婉蕙虽有婚的在身,但毕竟还未过门,若是尉迟越有心,强行从祁家把她抢来也未尝不可。 何表妹的心胸见识不足以母仪天下,但一个侧妃之位还是能许的。 让何婉蕙提前六年入宫…… 这念头在尉迟越的心里浮起,随即便被他下意识地摁了下去。 他义正辞严地对生母道:「何表妹已与祁六公子定亲,祁家曾为我大燕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我身为储君,怎可因一己之私欲,与臣子争妻?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此话母妃不必再提。」 对了,他何尝不想与何婉蕙早成眷属、双宿双栖? 奈何义不容情,这就怪不得他了。 郭贤妃听儿子说得大义凛然,不敢再提这茬,尉迟越也觉自己深明大义,此事就此揭过。 上辈子他日夜为了朝政焦头烂额,还得匀出空来安抚多愁善感的表妹,实在是心力交瘁、不堪回首…… 横竖他与何婉蕙早晚有情人终成眷属,又何必急这一时半刻? 尉迟越心下释然,不觉长出了一口气。 话分两头。那日在圣寿寺相看,沈宜秋和宁十一郎都对彼此颇为满意。 不出三日,舅母岳氏再次登门拜访,带来了宁家的回音。 沈老夫人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寻了个借口,没让孙女来见。 好在岳氏在相看当日便问了外甥女的意见,心里有了数。 岳氏在堂中坐定,连茶都顾不上吃一口,便急急忙忙道:「宁二夫人第二日便特特地降临寒舍,对小丸赞不绝口,直夸她知书识礼、样貌出众。」 第17章 沈老夫人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心里冷笑,也就是子孙不成器,否则他们沈家的女儿,何时轮得到宁家那样的门第评头论足? 宁老尚书虽是正三品大员,但宁家祖上不过是高祖的一个裨将,凭着从龙之功发迹的,与崔、沈这样钟鸣鼎食的阀阅比不得。 岳氏见沈老夫人并未如她料想的那样欣悦,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忐忑道:「宁家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若依沈老夫人的本心,她自是希望沈宜秋入东宫为妃,即便只是个侧妃,也能为沈家出分力。 而宁十一郎非但自己是白身,其父也只是个太常寺丞,便是老尚书致仕,他上头有叔伯父亲和兄长,有什么好处也轮不到他。 岳氏却还在喋喋不休着「妯娌和睦」、「舅姑仁厚」。 沈老夫人一哂,这些都是看不见影儿的东西,纵然是真,也不过让嫁过去的孙女过得舒心些,她自己是舒心了,与家族却是毫无裨益。 可惜上回错过了皇后的寻芳宴,这会儿宫里怕是已经定下太子妃和侧妃人选了。 孙女这出身,说起来清贵,可她父母双亡,妆奁又不甚丰足,门第相当的人家怕是不愿娶她,若是不能入宫,也只有下嫁。 沈老夫人心知孙女是高不成低不就,除非把孙女远嫁,否则宁家已然是上选。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放孙女去相看。 她心里虽已有七八分允了,但该端的架子还得端足,沉吟片刻道:「七娘她父母不在了,此事还需与她两位伯父相商。」 岳氏是直性子,哪知道沈老夫人肚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绕,一听便当了真。 外甥女那两个伯父是什么人品,京中无人不晓,婚事让他们来做主,非把小丸卖了不可。 她心里焦急,面上带了出来:「老夫人是小丸的祖母,只要老夫人首肯,想来她伯父们也没有二话。」 沈老夫人却只是悠然地啜饮茶汤,听她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松口:「既然舅夫人极力促成,老身自是信得过的。」 岳氏大喜,又小心翼翼地道:「还有一事,宁家老夫人近来病笃,已卧床多日,宁二夫人的意思是让两个孩子早日过定完婚……」 沈老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撂下茶碗,轻薄的越州瓷在紫檀上一磕,声似金玉。 岳氏的心也跟着一颤。 「我这做祖母的虽不算尽心,七娘到底是我自小看大的,」沈老夫人道,「这么去给人家冲喜,恐怕她父母在泉下也要怪我。」 这话说得十分重了,岳氏忙不迭地赔罪:「宁家绝无这个意思,不过是怕事情生变,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婚期。 「宁二夫人也十分过意不去,特地叫阿岳先来说一声,若是老夫人不见怪,她择日再登门致歉。」 沈老夫人这才略微缓颊,慢慢道:「想来宁家也不至如此不知礼数。」 岳氏松了一口气,又替宁家、宁二夫人说了一席好话,这才起身告辞。 不出几日,宁二夫人与她婆母江氏果真携了重礼登门拜访,沈老夫人赚足了脸面,宁家人又许以重聘,她这才对孙女的婚事点了头。 尘埃落定,沈宜秋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自从她和宁十一郎的亲事议定,沈老夫人便不怎么管她。 既然不能光宗耀祖,那她在祖母眼中便与一着废棋无异。 沈老夫人连《女则》、《女孝经》和《列女传》也不叫她勤加温习了。 祖母的放任自流带着点讴气的意味,谁知却正中了孙女的下怀。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以外,沈宜秋便窝在小院里,或者翻翻棋谱,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些足衣、 帕子、香囊之类的小件绣活。 她的女红稀松平常,但纹样配色上总能独出心裁。 比如寻常的对鹿纹,偏在角上绣一篷细碎的野花,在一色的连珠纹里嵌一颗反色,或者将叶变作红色、将花变作绿色,甚或在好好的宝相花中间绣一张猫脸。 大约大事上谨小慎微、墨守陈规的人,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找补一下。 上辈子郭贤妃常挑剔她的女红不合式样,张皇后却爱煞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还请托她画了不少花样子。 想到张皇后,沈宜秋有些淡淡的遗憾,宫里虽有尉迟越、郭贤妃与何婉蕙这等讨嫌的,却也不乏可亲可爱之人。 比如张皇后,他们与其说是姑媳,倒更像是知交,这一世却是无缘再会了。 更多时候,沈宜秋干脆什么都不做,往廊下竹榻上一躺,看着婢女们忙里忙外,甚或只是伴着鸟声虫鸣,看看天边流云,便可适意地度过半日。 上辈子营蝇狗苟过了头,这浮生半日闲便显得难能可贵。 这一日,沈宜秋闲来无事,歪在东轩的黑檀木小榻上,见婢女湘娥正研香粉、打香篆,忽地来了兴致,坐起身挽起衣袖道:「我来打。」 打香篆是桩巧活,填香不可太实,亦不可太松,把项香模翻覆倒扣时不可有半分犹豫,须得眼明手快、一气呵成。 没有成百上千回的练习,打出的香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糊成一团。 小婢子们一听小娘子要打香篆,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围上来看热闹。 沈宜秋从盒子里挑了个寿字模,素娥疾呼:「小娘子莫要托大,这字最是难打。」 沈宜秋冲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挽起袖子,执起香匙,舀起香粉往篆模里填,填一层用指腹轻轻压平,直至填满。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皓腕果断又灵巧地一翻,将香模往银鎏金莲瓣纹的盘炉上迅速一扣。 一个清晰可辨的篆书寿字便宛然出现在盘中,一分不多,一分不缺。 第18章 围观的小婢女们忍不住拍手叫好,湘娥和素娥目瞪口呆,他们小娘子何时学会这一手的? 沈宜秋笑着放下篆模,在婢女递来的银盆里浣了浣手。 尉迟越喜欢篆香,她上辈子为了投其所好暗暗苦练此道,打的篆字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可惜刚练得一手绝活,便赶上何婉蕙入宫,到底也没用上一次。 如今时过境迁,再回想起来只觉有些好笑。眼下施展出来博婢女们一番瞠目结舌,倒也不算全无用处。 沈宜秋接过帕子揩了揩手,正要叫湘娥燃香,便听门口有人道:「七妹好手艺,凭着这手绝活,专给人打香篆怕也能发家了。」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看向来人:「四姊说得是,技多不压身。」 沈四娘原本要看她恼羞成怒,谁成想她混不在意,顿觉没趣。 沈宜秋懒懒地起身,叫婢女看座奉茶:「不知四姊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沈四娘道:「我来贺七妹觅得佳婿,七妹小小年纪懂得为自己筹谋,阿姊自愧弗如。」 沈宜秋不把她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阿姊过谦了,论运筹帷幄,谁也无法与阿姊相较。」 沈四娘叫她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挤出个微笑:「七妹喜得良缘,阿姊一是来道贺,二是来与你添妆。」 说罢吩咐婢女将几段绫锦并一只木匣奉上。 沈宜秋道:「倒叫阿姊破费。」说罢叫素鹅收了。 沈四娘没有便走的意思,饮了一杯茶,放下碗,突然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脸:「阿姊素来爱说玩笑话,不讲究分寸,往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七妹见谅。」 沈宜秋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绝不相信她会真心悔过,故而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沈四娘没料到她是这样油盐不进,微露尴尬之色。 不过只是一刹那,她便重整旗鼓,接着道:「原以为妹妹必定会选入东宫,谁知偏巧发起疹子来,三姊倒是个有福的。」 沈宜秋一听,便知她这次来究竟所为何事。 如今她的亲事已经定下,宁老尚书虽是正三品,但眼看着要致仕。 宁家在朝中青黄不接,宁十一郎没有功名在身,这门亲事算不得多值得艳羡。 因此她四堂姊的矛头转向了沈三娘。 果然,沈四娘幽幽地叹了口气:「我道三姊是个持重谦退之人,可自那寻芳宴后,她却时露骄矜之色,自家姊妹自不会与她计较这些,可若真入了东宫,她这性子怕是要吃亏。」 沈宜秋暗自哂笑,她这四姊是玩合纵连横呢,如今她嫁得不高,她便转而嫉妒起沈三娘。 看似向她示好,实则以话相激,就是要挑唆她去寻三堂姊的麻烦。 可她上辈子在尉迟越的后宫中什么手段没见过?这点伎俩于她而言不过是孩童嬉闹。 何况她对这些女孩儿家的明争暗斗毫无兴趣,要她说,这四堂姊就是吃太饱,闲得慌。 沈宜秋笑道:「人各有命,阿姊方才说三姊是有福之人,想来不必多虑。」 沈四娘又叫她噎了一下,半开玩笑道:「这人的际遇真是没法说,本来都是一样的姊妹,三姊若是入了东宫,往后就是天家之人了,姊妹相见还要跪拜叩首,阿姊真是替七妹觉得委屈。」 说罢便紧紧盯着沈宜秋的脸,妄图找出不忿之色。 沈宜秋却不以为然,笑道:「横竖也是四姊先拜,四姊不觉委屈,我又有何委屈。」 说罢掩袖打了个呵欠:「实在抱歉,本想多陪阿姊坐一会儿,可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就犯起困来了……阿姊且宽坐,妹妹少陪了。」说着欠了欠身,便起身往内室走。 沈四娘呆若木鸡,这是连借口都懒得找了? 沈宜秋小日子过得怡然自得,却苦了尉迟越。 自打那日在圣寿寺后山,看到妻子与宁十一郎私会,尉迟越便没睡过一个好觉。 日间忙于朝政便罢了,一到夜里躺在榻上,沈氏那张光彩照人的脸便搅得他辗转反侧。 尉迟越难以成眠,索性不睡了,跑去书房阅览奏疏。 女子是靠不住的,只有政务永不会辜负他——日日如期而至,排山倒海般堆将过来,十分可靠,令人安心。 太子殿下龙精虎猛,却苦了他身边伺候笔墨的小黄门。 一夜两夜还罢了,连着一旬夜夜如此,谁消受得了? 本来伺候笔墨是个好差事,既轻省,又能在太子跟前混个脸熟,可如今却成了头一等的苦差。 这日刚巧贾七贾八两兄弟当值,连夜守在门外。 一个小黄门打帘子出来,贾七忙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殿下又不成眠了?」 小黄门蔫头巴脑的,活像是霜打的茄子,苦着张脸:「看这光景,又得折腾到天明才能睡下。殿下还等着奴取书,失陪。」说罢提着灯快步走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良久,贾八压低了声音道:「阿兄,殿下莫不是还惦记着那沈小娘……宁沈两家议亲的事,咱们要不要禀告殿下?」 自打那日从圣寿寺回来,太子殿下便没再打听过沈七娘的消息,要不要继续盯着沈府,尉迟越没个准话,他们也不敢问。 为免他突然问起,兄弟俩还是留心着宁沈两家的风吹草动。 宁家人谨慎,虽已议定了婚事,仍守口如瓶;而沈家人不觉这亲事值得夸耀,也未曾四处宣扬。 故而两家议亲之事,尉迟越至今一无所知。 贾七在弟弟后脑勺上削了一下:「你是不是傻?一早说也就罢了,这时候再提,不是上赶着讨骂么…… 「这事早晚能传到殿下耳朵里,咱们就装作一无所知,若是事发后追究起来,便告罪称当初疏忽,不曾打探到。殿下驭下宽仁,不会因此事重责,大不了再刷两回马厩。」 第19章 贾八连连称是:「还是阿兄想得周到。」 两人正交头接耳,忽听帘内太子道:「贾七,贾八,可在外头?」 两人心里有鬼,悚然一惊,稳了稳心神,急趋入内:「殿下唤仆等何事?」一边偷觑尉迟越脸色,见他嘴角微弯,眉头松弛,连日来的阴霾终于散去,心下稍安。 尉迟越捻了捻手中笔管:「这几日你们可曾留意着沈……咳咳,沈府?」 贾七连忙将沈七娘的近况禀报了一遍,只略去两家议亲之事。 尉迟越听说沈宜秋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里舒坦了些许。 他屈指在一份奏折上点了点,对贾七道:「你去备车马,天一亮孤便要入宫。」 吩咐完毕,他撂下笔,起身往寝堂踱去。 他这几日却是一叶障目了。 沈氏这一世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一时叫小白脸迷惑也不足为奇。 她上辈子对他一往情深,又以身相殉,他自不能求全责备,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事苛责于她。 不曾见过皎月的光辉,才会叫星辰的微芒迷了眼。 只消让沈氏见上自己一眼,她就会知道,什么十一郎、十二郎、十三四五六七郎,全都是浮云。 至于怎么见,他心里已有了章程。 要与沈宜秋见上面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怎么容易。 沈七娘是大家闺秀,家中规矩重,无事不会出门冶游。 沈家虽不是铜墙铁壁,但人多眼杂,要避人耳目却也不易。 即便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沈府,又如何对沈氏解释? 恐怕她不是将他当作疯子,就是将他视为登徒子。 再说即便他们前世是夫妻,潜入小娘子闺房中也非君子所为。 尉迟越略假思索便知此路不通,他不能找上门去,便只有想法子让沈宜秋出门。 让张皇后出面召沈宜秋入宫觐见最是稳妥,可嫡母必定会问因由,他不能将重生之事合盘托出,实在难以解释。 后世史书称崇安帝足智多谋,这点小事自难不倒他。 一封河西来的捷报令他灵机一动。 当年吐蕃大举寇边,河西节度使耿勇率兵弃城而逃,凉州失守。 沈宜秋的父亲沈景玄时任灵州刺史,果断发兵援救,与军民浴血死守,在粮草匮乏、无险可守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支撑了整整两个月,一直等到援军到来,自己却死在最后一役中。 当初尉迟越尚年幼,朝中一干老臣惧怕河西节度使耿勇拥重兵而反,不曾立即清算,对沈家虽有抚恤,与沈景玄的不世之功却极不相称。 后来耿勇被夺职问罪,沈景玄却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嘉赏。 如今王师在大斗拔谷大破吐蕃大将悉诺逻军,正是重提此事的绝佳时机。 只是尉迟越如今虽以储君之身监国,毕竟还不是君主,此事须得与张皇后及朝臣商议过,再禀明身在华清宫的皇帝,由他下旨追封。 事不宜迟,尉迟越打定主意,顾不得一夜未合眼,用冷水洗了把脸,略整衣冠,跨上他的玉骢马,只带了五六个仆从,披着熹微的晨光,踏着露水濡湿的御道,穿过晨雾弥漫的长安城,一路快马加鞭来到蓬莱宫。 张皇后一睁开眼便听说太子求见,已经在寝殿外候了小半个时辰。 她不由唬了一跳,还以为边关出了什么紧急军情,连脸都来不及洗,急急忙忙披上件外衫,便叫他入内。 尉迟越进殿向嫡母行礼问安,接着禀明来意。 张皇后听罢,神色古怪地乜了儿子一眼:「你大清早火烧火燎地入宫来见我,就是为了追封沈使君之事?」 尉迟越早已备好说辞,脸不红心不跳,冠冕堂皇道:「昨日黄昏接到河西发来的捷报,因天色已晚,儿子不敢打扰母后歇息,故此今日拂晓入宫,以便早些将这好消息禀告母后。 「至于追封沈使君,儿子早有此意,此次大斗拔谷之役告捷,便想到了此事。」 这理由倒也说得通,张皇后虽还存有几分疑惑,还是点点头:「沈三郎当日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以身殉国,确实该大加褒扬。至于如何追封,你与群臣商议便是。」 她顿了顿,目露欣慰之色:「此次多亏你力排众议,一力主战。不过你毕竟年轻,还需多听取吴尚书等一干老臣的忠言。」 尉迟越应是:「谨遵母后教诲。」 吐蕃寇边多年,陇右不堪其扰,朝中议和之声不断,尉迟越一心主战,可惜上辈子因自己是储君,想着韬光养晦,便采纳群臣之见,与吐蕃议和,错失了战机。 重生后他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做派,命将领出关交战,这才得已重创敌军。 不过他毕竟是以储君的身份监国,还未登上帝位,锋芒太露难免惹来非议。 张皇后有此训诫,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皇后又就朝中之事嘱咐了几句,话说完了尉迟越却仍不告退,她不由纳闷:「三郎还有他事?」 尉迟越原本指望张皇后主动提及沈宜秋,谁知她浑似忘了这一茬,尉迟越不好直说,便只好东拉西扯地寻些话头,将张皇后的饮食、睡眠都细细询问了一遍。 张皇后想要更衣洗漱,奈何儿子磨蹭着不走,她也只好陪着耐心与他说话,兜兜转转绕了半天,不知怎么又绕回了追封一事。 张皇后这回终于想起沈七娘这个忠臣遗孤:「可怜沈家七娘,父亲去世时还不满五岁……说起来,我忽然想起桩事来……」 她顿了一顿,回忆道:「那时候沈七娘刚回京城不久,她祖母曾带她入宫谒见。我是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小娘子,真个是粉雕玉琢,只是瘦得厉害。别的孩子难得入宫总是四处张望瞧新鲜,她却只顾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一声也不吭。」 第20章 张皇后摇摇头:「真是叫人心疼。对了,当日你也在,我与她祖母说话,便叫你带她去后边园子里玩,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尉迟越露出茫然之色,那时候时常有命妇带着自家孩子入宫谒见皇后,他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张皇后又道:「你还要将最钟爱的那柄小胡刀送给沈家小娘子。」 经她这么一说,他倒有点印象了。 张皇后接着道:「倒叫我吃了一惊,那柄小金刀你夜里睡觉都要放在枕下,连你何家表妹也不让摸的,竟这么拿来送人。」 尉迟越依稀记得那把胡刀,确实是他的爱物,但赠刀的前因后果却毫无印象。 张皇后又道:「不过沈老夫人谨小慎微,一得知此事,立即勒令沈小娘子将刀还了你。」 尉迟越心头掠过一丝遗憾。 张皇后见他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怎么,三郎似乎对那沈家小娘子颇为上心。」 尉迟越正色道:「母后说笑了,儿子与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识,不过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罢了。」 张皇后一想,确实不曾听说他俩有什么交集,便点点头道:「沈三郎就这点血脉存于世间,合该好好抚恤,以告慰国士在天之灵。追封之外,也该厚赐其女。」 尉迟越磨蹭着不走,等的就是张皇后这句话,闻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赏赐,自然要入宫向皇后、太后谢恩,届时便有的是相见的机会,只消一相见,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迟越得偿所愿,便即向嫡母告辞。 刚出了皇后寝殿,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赴紫宸殿,即命黄门传召一干重臣入内议政。 议完陇右的军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辈子沈景玄追封从三品开府县侯,不过此事是在尉迟越登基之后。 当时沈宜秋已是皇后,众臣只当尉迟越抬举皇后母家,自然没什么异议。 可如今尉迟越还是太子,无端抬举沈家,还要追封沈三郎为县侯,有人便不乐意了。 御史大夫杨坦道:「沈使君守住凉州城,自是有功于社稷,然他一力死战,致使军民伤亡惨重,亦有过焉。且他援兵凉州,致使灵州兵力空虚,若是敌军进犯灵州,便是顾首不顾尾……」 杨坦是主和派的中坚,明里暗里指责太子穷兵黩武,这回河西大捷不啻于打了他的脸。 尉迟越早知他要借题发挥,只是掀了掀眼皮:「那么依杨大夫之见,凉州城该当如何保下?」 杨坦是迂儒,于边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劳民伤财,增加税赋。 他花白胡子一抖:「亚圣有言,‘仁者无敌’,我大燕乃天命所归,德风所被,百夷臣服。《诗》言‘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众,方是大道。」 尉迟越淡淡一笑,颔首道:「若当日换了杨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门上诵一篇诗书,便叫吐蕃兵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杨大夫这般舌灿莲花,只有一副忠肝义胆,便只能血洒边关,死了还叫人求全责备。」 杨坦叫他说得老脸一红、哑口无言,不敢再置一词。 尉迟越扫了臣僚们一眼:「孤以为可追封沈使君为开国县侯,诸位可有异议?」 这一眼已隐隐有人君的威仪。 有杨坦的前车之鉴,群臣哪会上赶着讨没趣,都道:「沈使君实至名归。」 大事就此定下,但细节还需从长计议。 中书门下和礼部、吏部都有话说,文臣最爱逮着这些事争论不休,尉迟越听他们喋喋不休半日,总算议出个大致的章程。 眼见日头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马回了东宫。 这一夜,东宫长寿院一众内侍总算睡了个整觉。 尉迟越躺在床上心满意足,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如今万事俱备,只须等着沈氏对他一见倾心便是。 不知沈氏见了自己会露出怎样的情态?那日桃林中沈氏水灵的凤目、灿若桃花的笑脸又浮现在他眼前。 尉迟越嘴角不自觉溢出笑意,随即绷住嘴角,翻过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断不会像某些浮浪子弟般与小娘子眉来眼去…… 尉迟越在心里编排着,不知不觉走了困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虽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却大不相同。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会上令百官群议,接着禀明皇帝,着中书省草拟诏书,由门下省复核,再交由皇帝批示,颁布正式诏书。 一套流程走下来,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 尉迟越情知此事急不来,倒也不慌不忙,横竖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会凭空生了双翼飞出去。 他做梦也不曾料到,就在这二十来日中,宁沈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找山阳观的观主云归道长合了八字。 云归道长用山阳观的信誉作保,宁家十一公子与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辅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鸣,子孙绕膝。 宁二夫人十分高兴,当即许诺出资一百缗,给观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对金童玉女。 观主笑逐颜开,又额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日便是难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纳吉礼。 宁家想早日将婚事定下,听了心中大悦。 沈老夫人虽仍遗憾,但入宫无门,眼见着木已成舟,也只得绝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亲事以来,偶尔想到太子妃人选至今未定,心头不免掠过一丝不安,生怕上辈子的孽缘余毒未清。听说此事,一数日子不过月余,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纳吉礼,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第21章 世家最重脸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毁诺之事。 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给祖母请安。 正与一众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于后堂中,昏昏欲睡地听祖母训诫,忽听门帘哗啦一声响,一道暖金色的晨光斜斜地照进昏暗的堂中,众人精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话头,朝门口望去,却是她院里的海棠。 这婢子一向稳重,如今脸上却有张皇之色。 沈老夫人拧眉,冷声道:「出了何事?至于如此冒失?」 海棠稳稳气息,声音仍旧有些颤抖:「回老夫人的话,宫里来了几位中官……」 一听这话,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着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便是一开始不清楚的,日日见她穿着宫锦宫缎裁的衣裳招摇过市,也都知道长房三娘子得了皇后与太子的青眼,将要飞黄腾达了。 这会儿一听说宫里来人,自然都以为是为着三娘子来的。 沈三娘一张粉面飞起红霞,低垂着头,却伸手扶了扶鬓边一对钿头金钗——自打从芙蓉园回来,她这对钗子便似长在头上,一日也摘不下来。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却想深了一层。 天家行事,最讲究个稳妥体面,若是皇后有意让沈三娘入东宫,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个风,确保没什么变故,然后再降旨赐婚,断不会突然上门传旨。 沈老夫人道:「中贵人现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将他们迎入正堂,说请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诏。」 此言一出,旁人还来不及说什么,沈三娘失声道:「什么?七娘?是不是弄错了?」 满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堂中顿时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沈四娘和沈八娘交头接耳,一脸幸灾乐祸,近来三堂姊已成了他们最嫌恶之人,连沈宜秋都要靠边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声,孙辈们立即噤声。 沈三娘脸涨得通红,不敢再吱声,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沈宜秋,活似她七堂妹欠了她五百贯钱。 沈宜秋比她更莫名其妙,这与她有何相干? 她心中困惑,面上却不显,横竖不可能下诏赐婚,她也不曾作奸犯科,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沈老夫人吩咐道:「七娘速去更衣。」 沈宜秋道声是,行过礼退了出去。 堂中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追了过去,艳羡者有之,玩味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 沈老夫人把孙辈们的神情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大抵一家一姓也有气数,盛衰荣辱都是上天注定的。 有时看着这些儿孙,她便觉得自己是逆势而行,妄图力挽狂澜,实在是徒劳无益之事。 大约三郎已将沈家最后一丝精气耗尽,余下这些便都是庸质陋材。 沈宜秋回房换了一身见客穿的绫罗衣裳,又叫湘娥替她重新梳了发髻,簪上一对满池娇荷叶金簪,这才去青槐院与祖母会合,一同往前院去了。 到得正堂,只见帘幕高卷,堂中坐着两个中年黄门,她大伯沈景逸陪于末座。 两个黄门中,一个是沈宜秋前世的老熟人,尉迟越身边的大黄门来逢春,另一个年纪稍长,略有些面善,看服色是四品宦官,当是皇帝的人。 沈宜秋观两人神色和煦,再看来人身份,便猜到是封赏的旨意,特特将她一个闺中小娘子叫来,定是因她父亲的缘故。 她心念电转,便知是由最近的河西大捷而起。 知道了原因,她放下心来,敛衽行礼:「小女子见过两位中官。」 两个黄门也在打量这位国士之后。 在宫中当差,他们自是见惯了富贵,也看多了绝色,但眼前这个少女的容色仍叫他们大为惊诧。 单是那柔细白腻,仿佛漾着水光的肌肤,便已羡煞六宫粉黛;鸦羽般的黑发在日光下微微泛青,更是丹青难摹的颜色。 五官再是寻常,有这雪肤黑发也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偏偏沈七娘的五官生得比肤发更出色。 尤其是那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目,眼尾深长微挑,眼神也似藏了钩子,叫人不敢细瞧。 来逢春暗自思忖,都说郭贤妃年轻时容貌冠绝六宫,其女甥郭九娘是京都第一美人,依他看来,比眼前这少女却都差得远了。 也就是沈家自重身份,将女儿藏在深闺,否则郭九娘这第一美怕要退位让贤。 难得这小娘子生得光艳照人,却又态度天然,没有半分扭捏之气。 来逢春心道,这才真个叫做秋水为神玉为骨。 两个黄门看得有些发怔,好在他们还记得自己肩负重任。 那陌生中官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请诸位接诏。」 沈老夫人、沈宜秋和沈大郎齐齐跪下。 那黄门展开诏书,朗声念道:「《赠沈景玄谥爵诏》。沈景玄鼎足高门,天功世胄。才学着世,任兼文武。镇守边要,驭控遐荒。怀忠抱义,轻生殉国。宜从褒饰,以慰泉壤。可追赠上开府临河县侯,谥忠靖。特赐其母与其女各大练两百匹,彩缎百端,京畿良田二十顷,余者称是。」 沈老夫人大喜,忙领着长子和孙女拜谢圣恩。 沈大郎方才听着黄门宣读诏书,心若擂鼓,血液几近沸腾,期盼着轮到自己,可惜直至那中官收起诏书,也没提他半个字。 眼见沈宜秋一个女儿家得了这么多赏赐,他却什么也没落着,不禁由喜转怒。 母亲也就罢了,沈七娘眼看着要出嫁,这些财帛田地不都成了外人的! 他身为沈家嫡长,如今只在太常寺领个从六品的闲职,皇帝封一个死人,赏两个妇人,却吝于赐他一官半职,倒不如没有这封赏。 第22章 正愤懑,忽听那来姓黄门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感佩忠靖侯高义,另有赏赐若干,是中宫与东宫一点心意,请老夫人、女公子笑纳。」 沈大郎刚燃起些许希望,这话又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沈宜秋一听皇后和太子也有赏赐,心头突地一跳。 当下按捺住忐忑,跟着祖母跪拜接诏、谢恩。 礼毕之后,一群小黄门鱼贯将赏赐抬入院中。 单是几百匹绢帛就抬了半日,此外又有数十箱上好香料药材、文房茶具和金玉器玩,小山似地堆在堂中。 沈大郎在一旁干看着,双眼热得直要冒火。 两名中官一走,消息长了翅膀似地飞遍了整个沈府。 沈四娘等人听说七娘子交了这样的好运,心中一边暗恨,一边又庆幸。 得再多赏赐又如何,嫁资丰足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嫁进不上不下的宁家,连个官夫人都算不上。 而沈三娘正躲在房中偷偷抹眼泪,闻听此讯,顾不得揩一揩肿成胡桃的眼睛,立马破涕为笑。刚刚收进盒子里的一对钿头钗又得以重见天日。 沈家祖孙得了这么多的赏赐,自然要去宫中谢恩。 翌日大清早,沈宜秋便随祖母前往蓬莱宫谒见。 沈家车马在宫城西南的兴安门前停下,便有皇后宫中的内侍前来见礼,道皇后念沈老夫人年事已高,特赐步辇一抬。 祖孙俩谢了恩,登上步辇。 沈老夫人生怕孙女多年来第一次入宫行差踏错,见她气定神闲,殊无怯意,心中又是大憾。 姿容气度心机样样不缺,偏生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性子,随了她那个母亲。 祖孙俩各怀心思,乘着步辇穿过长长的夹道,自右银台门入,经过右藏库,便转入分隔前朝后宫的永巷。 自永巷以北,便是沈宜秋熟悉的世界。 她在这后宫中住了六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如故人般熟稔。 步辇轻轻地一摇一晃,沈宜秋也似游历梦乡一般,熟悉的宫殿、台阁和回廊从她身边掠过,勾起许多往事,叫人顿生今夕之感。 就在沈宜秋出神之际,步辇忽然停了下来。 她抬眼望去,只见左边巷子中,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这里行来。 为首是十多名腰佩刀剑的侍卫,隐约能看见后面八人抬的步辇,后头还跟着一大队随从。 只消一瞥,沈宜秋就知道,这种阵仗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个皇宫,偏偏狭路相逢。 沈宜秋一边腹诽,一边下辇,利索地往道旁一跪,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只盼着尉迟越赶紧过去。 谁知天不遂人愿,只听步辇低垂的紫锦帷幔中,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前方何人?」 沈宜秋上回与尉迟越分别时,他还是棺木中的一具尸体,如今乍然听他开口说话,嗓音也没有后来那般低沉,带着些少年人的清越,这感觉实在莫可名状。 皇后宫中的宫人忙下拜道:「回禀殿下,是京兆沈氏老夫人与小娘子,入宫谒见皇后娘娘。」 沈宜秋心一凉,这下不见也得见了。 祖孙俩正要跪拜,尉迟越却道:「姑祖母不必多礼。」 一边说一边下了辇车,反倒向着沈老夫人作揖。 沈宜秋叫他一声姑祖母吓了一跳,她不曾随祖母赴宴,自然不知道沈老夫人新认一门偏宜亲戚。 沈老夫人忙避让,连道不敢当:「太子殿下折煞老身。」 顿了顿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赐,天恩浩荡,沈氏没齿难忘。」 尉迟越回过神来,冠冕堂皇道:「忠靖侯蹈义轻生,救万民于倒悬,是我大燕的国士,如何封赏都不为过,孤不过聊表心意。」 沈老夫人谢了恩,吩咐孙女向太子行礼。 沈宜秋不情不愿地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行过礼便退至祖母身后,低垂螓首。 尉迟越略感棘手。 他故意与沈老夫人攀亲戚,便是为了顺理成章从肩舆上下来,否则他在高处,又有帷幔遮着,着实不便观瞻。 他计划得颇为缜密,奈何沈氏丝毫不能领会他的苦心,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始终不曾抬一抬眼皮。 尉迟越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难题。 他相貌俊美,又是天皇贵胄,走到哪里都能引发女子争相观睹,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孩童,见了他总不免多看几眼,便是害羞或胆小,不敢逾礼盯着看,也必要偷偷瞟上几眼。 偏这沈氏是个例外。 尉迟越寻思着,从她那里望过来,恐怕只能看到他袍裾——她总不能看着袍裾便对他一见倾心吧。 而此时沈宜秋正瞅着他的袍脚。 这是一件紫色的樗蒲绫襕衫,下摆上用银泥绘出群山,再以金绿线相交,绣出苍松翠柏,襕衫以外,又罩了层如云似雾的烟色纱縠袍子,广袖一直垂至膝下。 沈宜秋略微掀起眼皮,便见男人修长手指间还捏了一把玉骨折扇。 她不禁暗自称奇,上辈子尉迟越衣饰上向来漫不经心,除了朝会或郊祭之类的场合会穿公服、朝服,其余时候几乎总是穿深色窄袖骑装,足蹬乌皮靴,腰围蹀躞带,怎么方便怎么来,一年四季都差不多。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么风,这厮竟也学那些五陵少年、贵游纨绔,打扮得像只开屏孔雀。 她心念一转,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何婉蕙那几年时常入宫陪伴郭贤妃,他穿得如此风骚来后宫,多半是去会他表妹。 尉迟越哪知她心里所想,他昨日特地宿在紫宸宫侧殿,为的便是今晨的「偶遇」,计划得万无一失,谁知在最后一步上折戟。 第23章 他大费周章,自不甘心就此离开,对沈老夫人道:「孤正要去向母后问安,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沈宜秋头皮一麻,这还没完了?不禁深恨出门前没占上一卦。 不过她先时还有些疑虑,生怕尉迟越与她一样是死而复生,听了这话倒是放下心来。 上辈子最后那几年,他们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是尉迟越记得前尘往事,恐怕远远见了她就会绕道走,哪里会邀他们同行。 太子殿下发了话,沈家祖孙自不能违拗,三人重新坐上肩舆和步辇,带着一干随从,向着皇后所居的甘露殿行去。 张皇后已知沈家祖孙要来拜谒,已等候在殿中,谁知太子也一起来了。 张皇后狐疑地看了看玉树临风的儿子,按捺下心中疑问,叫宫人请沈家祖孙入内。 行礼毕,皇后命宫人给沈老夫人赐座,又向沈宜秋招招手:「七娘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上辈子姑媳两人相处得颇为融洽,两人也有些同病相怜,同为帝王发妻,同样无法诞育子嗣,也同样不受待见。 只是张皇后早逝,没等到尉迟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觉遗憾,如今乍见故人,又是年轻康健的模样,心中感慨与欢喜自不必说。 她敛衽福了福,走到张皇后身边,皇后握着她的手称赞:「多年未见,出落得越发端静娴雅了,你母亲已是风华绝代,你更是青出于蓝。」 沈老夫人闻言脸色有些尴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亲,哪知皇后对她如此盛赞,她心中暗哂,张太尉到底是一届武夫,女儿的教养可见一斑。 张皇后又道:「七娘不必拘谨,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没有女孩儿,一见你便觉十分喜欢。」 沈宜秋从方才开始便垂着头,脖子早酸了,听皇后这么一说,便从善如流地抬起头,挺直了身子。 尉迟越坐在皇后下首,沈宜秋一抬头,自然就瞧见了他。 尉迟越终于等到沈宜秋抬头,忙正襟危坐,沉下脸色,一脸端肃持重。 他料想沈氏见了他这般「岩岩若孤松独立」的气度,必定惊为天人,倾慕不已。 沈宜秋的目光从尉迟越脸上扫过,只见他面沉似水地看着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们大约天生八字犯克,即便这一世并无瓜葛,只是萍水相逢,他俩也是互相看不顺眼。 尉迟越暗暗觑瞧,却见沈氏面无表情,目光从他脸上划过,片刻也没停留。 她的双颊白里透红,却是肌肤正常的红晕,并不像他预料的那般双目盈盈、粉面含春、红霞满腮。 他本来一心踌躇满志,沈氏的冷淡就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失望之余,他不禁又想起那日桃林中,沈氏与宁十一言笑晏晏的模样,与眼下不啻天壤之别。 莫非这一世,沈氏真的移情别恋了? 这念头一萌芽,便被尉迟越连根拔去。 不可能,上一世她对自己用情至深,超越生死的界限,如此深情厚谊,又岂是可以随随便便换人的? 他思索了一番,大约还是因为沈老夫人的缘故。 是了,沈宜秋的祖母待她甚严,想必是因祖母在场,她必须循规蹈矩,便是怦然心动也要装出这无动于衷的模样。 沈氏生性内敛,一向七情不上面,装得以假乱真也是有的。 就是因为她装得冷若冰霜,上辈子到死他也不知道她的情意。 张皇后拉着沈宜秋说了一会儿话,总算放开了她的手。 沈宜秋坐回榻上,不一时便有宫人入内奉茶,又捧来各色鲜果和糕饼菓子。 张皇后见着什么时鲜新巧的便叫人往沈宜秋面前食案上堆,金盘玉碗几乎要堆叠起来。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各色都叫他们备了点,」张皇后指着一碟红玉珠颗般的樱桃道,「这是华清宫热泉旁的园子里种出来的,那边地气暖,格外甜,你尝尝。」 又道:「这金乳酥和玉露团是我宫中小厨房自己做的,别处没有这个味道。」 沈宜秋拈了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尉迟越看在眼里,心道原来她喜欢这个。上辈子他难得在沈氏殿中用膳,偶尔为之,也不曾加以留意,如今才发现,自己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 尉迟越暗暗将她吃过的东西记在心里。 沈宜秋不经意抬眼,就见男人眉头微蹙,目光沉郁地看着自己。 她莫名其妙,看了眼盘中的樱桃,心道不就是吃你家几颗樱桃,虽然是稀罕物事,但也不至于这么苦大仇深地瞪着我吧。 张皇后笑道:「我这宫里还有两筐,一会儿七娘带回去。」 沈宜秋甜甜一笑,露出一对梨涡:「谢皇后娘娘赏赐。」 「不过一些吃食,你若喜欢,往后每年华清宫的樱桃熟了,我都叫人给你送两筐过去,不用和我见外。」 若是换了上辈子,沈宜秋必要诚惶诚恐地推辞,如今却没那么多顾忌了,华清宫的樱桃皮薄味甜多汁,厚厚脸皮年年都能敞开肚皮饱餐个够,何乐而不为呢,当即谢恩。 沈老夫人忙道:「孙女没规矩,见笑了。」 张皇后却很高兴:「难得七娘不与我见外,可见是与我有缘。」 尉迟越一直留意着沈宜秋的一举一动,方才那一眼蜻蜓点水,也不知她看清楚自己样貌不曾,虽说他有令人一见而为之倾倒的风姿,究竟还是多看几眼稳妥些。 可沈氏却不再朝他看,倒是一直眼含笑意地望着他嫡母。 尉迟越心中困惑,沈氏不趁此良机多打量打量自己,盯着皇后看个不住是何道理? 他设身处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茅塞顿开。 是了,小娘子嫁人,婆母是否好相处是头一等大事,自要仔细斟酌。 第24章 张皇后见儿子满腹心事的样子,心中疑团越滚越大,往日尉迟越来请安,总是寒暄两句便急着走,坐榻都坐不暖,今日却像生了根似的,一坐便坐了小半个时辰。 还打扮得这样玉树临风,真是有些耐人寻味。 她心中狐疑,面上若无其事,对尉迟越道:「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倒像是约好的一般。」 尉迟越道:「回禀母后,儿子刚巧入宫向母后问安,恰在鹿宫院外邂逅姑祖母与沈家小娘子,便即相携而至。」 张皇后笑道:「七娘是你姑祖母孙女,你该称她一声七妹才是。」 沈宜秋光是想象这两个字从尉迟越口中吐出,胳膊上便直起鸡皮疙瘩,忙道:「太子殿下天皇贵胄,与民女有天渊之隔,不敢逾矩以兄妹相称。」 尉迟越一个七字卡在喉咙口,听她这么说,连忙咽了下去,正了正脸色。 见了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便阿兄阿妹地攀扯,是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才会做的事。 沈宜秋瞥见他微蹙着眉,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心中一哂,谁乐意要个便宜表兄似的。 尉迟越又坐了一会儿,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走出皇后寝宫,他沐浴着孟夏和煦温暖的阳光,浑身一阵松快。 今日虽与他料想的有些许不同,但进展十分顺利,沈氏上辈子对他一往情深,这辈子又没换个人,心意自也不会变。 何况他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在昨日的赏赐中表明了心迹,若是她见到那物,便知道他意欲娶她为妃。 而嫡母显然对沈氏青睐有加,待她重提娶妃之事,他便提一提沈氏,皇后自然乐见其成。 太子在场有的话不便出口,待他一走,张皇后便笑着问沈老夫人:「七娘及笄了罢?我依稀记得她与五公主同岁,五公主是去岁三月及笄,不知是否记岔了。」 沈老夫人答道:「皇后娘娘好记性,孙女确是元贞十八年十月里生的。 「那就是比五娘子小了半年。」 张皇后与身旁的中年女官对视一眼,又转头对沈老夫人道:「五公主及笄后便出宫建府,去岁冬月与附马成婚。如今女孩儿一个个出阁,这宫里是越来越冷清了。」 这话自非无的放矢,她每说一句,沈宜秋便心惊一分。 张皇后接着道:「我今日一见七娘便觉投缘,可惜不能长留身边作伴。」 那中年女官笑着给沈老夫人续茶:「老夫人别怪奴婢多嘴,奴婢侍奉娘娘多年,难得见她如此开怀,若是小娘子能常来宫中陪伴娘娘就好了。」 不等沈老夫人答话,张皇后先道:「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如珠如宝的女孩儿,入宫陪我这么个老妇,人家祖母哪里舍得。」 沈老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张皇后有意让孙女嫁给太子,心里不禁喜忧参半。 若是当初顺顺利利带着七娘子赴花宴,恐怕大事已成了,或是晚些替她说亲事,也无所妨碍。 如今与宁家议定了亲事,却不知如何是好。不由深怨邵家多管闲事。 她忙拜谢:「孙女不识大体,媸颜陋质,承蒙娘娘不弃,实是她三生有幸,岂敢推辞。」 张皇后道:「老夫人过谦了。七娘也在家中待不了多少时日了,我怎生忍心抢人。」 女官以袖掩口,吃吃一笑:「奴婢倒有个两全之策……」却不往下说。 张皇后笑着剜她一眼:「好个刁滑妇人,偏你话多,在客人面前搬弄口舌,是生怕我不治你的罪?」 那女官一脸有恃无恐,笑道:「奴婢死罪,不该妄自揣测皇后娘娘心意。」 张皇后笑骂:「果真死罪。」 两人一递一说,就差把话挑明了。 沈宜秋偷觑祖母脸色,只见她若有所思,微露沉吟之色,不由心焦。 祖母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如今与宁家还未过定,尚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背信食言究竟于名声有损,沈老夫人一向以门阀自矜,多半是在举棋不定。 她不能将自己的后半生悬在祖母的一念之间。 沈宜秋心如电转,便即低下头来,双手拉扯绞动着腰间的丝绦,娇羞之色溢于言表。 宫中女子目光何其敏锐,见她这模样,心下便有了计较。 张皇后沉吟片刻,对沈老夫人道:「七娘如此品貌,贵府的门槛怕不是已经被踏平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般福气。」 沈宜秋将头埋得更低,沈老夫人看在眼里,心头火起,但却毫无办法。 皇后既已看出端倪,刻意隐瞒便成了欺君。 且宁沈两家议亲之事虽未传扬出去,到底不是什么秘密,皇后既起了疑心,着人一打听就能知道。 她只得道:「回禀皇后娘娘,孙女许了宁家二房十一公子,现下还未过定。」 张皇后虽已猜到,仍不免遗憾,对女官摇头叹道:「就知晚了一步。」 又将沈宜秋叫到跟前,拉着她看了又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张皇后与沈家祖孙说了会儿话,又留他们在宫中用了午膳,赐下若干赏赐不提。 从宫中辞出,沈家祖孙同坐一乘马车回府。 刚一上车,沈老夫人便沉下脸来,目光如刀地盯着孙女,仿佛要在她花般娇艳的脸庞上盯出两个窟窿:「我悉心教导你十年,你学的便是自行其是,悖逆长辈?」 沈宜秋泰然自若地迎着祖母的目光:「孙女不知何错之有,望祖母明示。」 沈老夫人不曾料到她这么大胆,一时无言以对。 她为何勃然大怒,两人都心知肚明,但理由不能摆到明面上说。 世家的体面就在这一层捅不穿、扎不烂、水火不侵的遮羞布上。 第25章 半晌,沈老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你且好自为之。」 说罢靠在车厢木壁上,阖上双目,再也不发一言。 若是换了以前,沈宜秋见祖母不豫,必定十分自责,哪怕委屈自己一辈子也要换祖母展颜,可上辈子一二再再而三,让她将沈家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心里只是波澜不惊。 沈老夫人也知无力回天,这回干脆懒得罚她。 到了沈府,沈宜秋吩咐奴仆将皇后赏赐的宫锦彩缎、金玉器玩、衣裳珠翠等搬回院中。 湘娥细心,那两筐金尊玉贵的热泉樱桃托付给了她。 一行人往后院走,一路上各院的下人看见,纷纷回去禀报自家主人。 片刻之间,阖府上下都知道七娘子入宫谒见得了许多赏赐。 旁人犹可,不过有几分眼热,一向与沈七娘暗暗较劲的四娘子等人,却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沈八娘最是沉不住气,听到消息便即去找四堂姊,酸道:「不知七姊是什么仙子下凡,谁见了她都不免倾倒。昨日才得了宫中赏赐,听说今日又是十几箱东西往院里搬。三叔封了爵位,如今她是公侯之女,夫家又是三品大员,真是羡煞人了。」 沈四娘浅浅一笑:「三叔封的是虚爵,你外祖家正经有食邑的一等开国公,亲舅又是世子,有何好羡慕的。门第如何,也不能单看官品。」 沈八娘一向以母族门第为傲,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不少。 四娘子暗哂,谁不知道四婶当年哭着喊着要嫁给三叔,闹得全京都街知巷闻。奈何三叔看不上她,这才退而求其次嫁了四叔。 她面上不显,继续道:「七妹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原担心她这身世不好说亲,幸而宁家书香门第,不介意这些。」 沈八娘附和道:「不错,三叔三婶双双早逝,三房只剩她一个孤女,讲究些的人家怕是要多想。」 沈四娘以团扇掩嘴,轻轻一笑:「要我说,这封赏原也不值得羡慕,比起官爵名位、金珠财帛,我只盼耶娘康健,手足和睦。」 沈八娘连声附和:「阿姊所言极是,谁愿拿父母的性命换一身荣华。」 心里却道,你阿耶官位高,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再一想自己阿耶,不禁泄气。 她父亲门荫了一个从七品闲官,便似在这起家官位上扎了根,镇日不务正业、眠花宿柳,一月中倒有半个月宿在平康坊,将她阿娘的嫁妆都挥霍殆尽,对他们这些子女更是不上心。 若是能拿去换成爵位、田地和钱财,倒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宜秋回到院中,素娥一见那流水般往里抬的朱漆大木箱,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带着哭腔道:「昨日宫里赏的那些还未收拾完……贺喜小娘子……」 那么多财物要清点造册,再分门别类收入库中,以便让小娘子回来过目,哪些该放进妆奁带入宁家,哪些又该丢下。 为了这个,素娥今日没有跟随沈宜秋入宫,带着满院婢子奴仆收拾了半日,眼下还剩了一小半。 沈宜秋上前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她:「慢慢理便是,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张皇后一向手面阔,又真心喜欢沈宜秋,便以添妆之名又赐了许多财帛。 沈宜秋回到房中,换回家常衣裳,摘下发上钗钿,正打算上床补个觉,素娥抱了个狭长的雕花沉香木盒子进来:「小娘子,奴婢见这盒子华美,里头的东西想必十分要紧,奴婢不敢擅自收起来,还请小娘子看一眼。」 沈宜秋打眼一瞧,那盒子果然华美无匹,通身描金彩绘,嵌着许多宝石真珠螺钿,又是以上好沉香木雕成,芬芳扑鼻。 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好东西。 她不由被勾起了兴致,坐直身子:「这是谁赏的?」 「是与东宫赏赐一起送来的。」素娥一边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巧夺天工的黄金小锁。 盒子里却是用蜀锦包裹的一幅卷轴。 沈宜秋不由一喜,这样郑重其事地包起来,定然是名家的墨宝了。 她这上头随了父母,虽也爱金玉器玩,真正叫她痴迷的却是书画。 她知道东宫藏书楼和尉迟越的书房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的真迹,只是尉迟越不待见她,她便也不好意思开口去借。 尉迟越舍得将这些宝贝赏一幅与她,倒也算大方,不枉她忍他多年。 她一边盯着素娥解开锦囊,抽开丝绳,一边猜测,会是哪个宝贝呢? 是陆探微的《维摩诘居士》,还是卫协的《上林苑图》,莫非是王右军的《孔侍中帖》? 不,那是尉迟越心爱之物,断然不会拿来赏人……那么退而求其次,《鸭头丸帖》也是很好的了。 沈宜秋心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看着素娥小心翼翼一寸寸把卷轴展开,露出右侧墨迹。 她定睛一看,傻了眼。 这笔字她上辈子见过无数回,就是化成灰也认得,明明白白是尉迟越自己的笔迹。 沈宜秋大失所望,尉迟越的字也算不错,但拿来赏人,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上辈子他颇也知道藏拙,沈宜秋不曾听说他拿自己的书迹赏过人。 她不免又想起今日尉迟越的行径,心说重来一次,此人倒是添了不少新的毛病。 她潦草地扫了一眼绢帛上的字,待看清写的是什么,她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写的竟然是《列女传》,赏人一卷列女传,这算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最喜欢叫她诵读《列女传》、《女诫》等书,上辈子她对祖母言听计从,即便入了宫也日日不离身侧,如今却是见了便起腻,多看一眼都糟心。 素娥又将画卷展开寸许,沈宜秋一瞅,啧,每段小传旁竟还配了画。 第26章 若说尉迟越的字尚可,那他的画技只能说惨不忍睹了。 好好的周宣姜后,叫他画得头大身小脖子长,又兼神情呆滞、两眼无神,活像只呆头鹅。 素娥还待展开,沈宜秋挥挥手:「收起来罢。」 素娥也觉这画不怎么样,还没有小娘子平时画着玩的竹笋、瘦驴和胖婆子好看,但是看这盒子的架势,又觉不能轻忽:「小娘子,这该收到哪里?」 沈宜秋道:「盒子留着,字画……」 她本想说扔了,转念一想毕竟是太子墨迹,随意毁弃万一叫人知道罪责不小,便道:「字画另外放着吧。」 她想想又补上一句:「切记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此时尉迟越也已回到了东宫,正在内书房中召见几位翰林学士,竟破天荒地走起了神。 不知沈氏这会儿有没有见着他送的礼,若是见了,应当已经明白他的心意。 想起其中蕴含的巧思,他微感得意。他记得上辈子沈氏案头总放着两卷列女传,想必是她所钟爱,再见落款是他亲笔所作,定然更加欢喜。 此外他还暗藏了玄机,只选了《贤明传》中的王后和公夫人,以示嘉勉与希冀之意,若一时不能明白,那么待她看见画中女子个个肖似她时,必定心领神会…… 尉迟越嘴角一扬,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嫡母重提立妃一事即可。 张皇后却似并不着急,这一等就是十多日。 尉迟越等得都有些心焦了,这才等来甘露殿的内侍,道张皇后叫他进宫议事。 尉迟越精神一振,吩咐侍从道:「备驾!」 尉迟越策马疾驰,扬起滚滚烟尘。 他的马是突厥进贡的大宛良驹,奔腾时有如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将侍卫们抛在了身后。 尉迟越犹嫌马不够快,恨不能两肋生翼,飞到蓬莱宫去。 是日和风清穆,五月的阳光撒在空阔的御道上,两旁青槐枝繁叶茂,苍翠枝叶间雀鸟啁啾,仿佛知他好事将近,纷纷向他恭祝道喜。 一墙之隔的鼎沸人声、喧嚣车马也似充溢着生机。 储君大婚是普天同庆之事,尉迟越一边策马,一边打定主意,这一世除了大赦天下以外,还要在太极宫承天门外张宴,令臣民大酺三日,让百姓也沾沾喜气。 到了蓬莱宫前,他也顾不得下马乘辇,一路长驱,直奔甘露殿。 到了皇后寝宫前,他不等肩舆来抬,三步两步上了台阶,昂首阔步走进殿中。 张皇后见儿子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透着笑意,不由纳闷:「可是有什么喜事」? 尉迟越这才察觉自己喜形于色了,忙压了压嘴角,沉声道:「儿子一路从东宫驰来,见生民繁庶、风物畅美,不禁心生喜悦。」 张皇后心说我信你就有鬼了,面上却笑意盈盈,微微颔首:赞许道:「你身为储君知道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我心甚慰。」说罢请儿子入座,叫宫人奉茶。 母子俩各怀心思地寒暄,张皇后兜着圈子,半晌不入正题,尉迟越接连饮了三杯茶汤,心中已有些烦躁,脸上却仍是泰然自若。 张皇后绕了半天,终于道:「算算自上回芙蓉园花宴已经两个月了,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尉迟越闻言脸色依旧沉静,但执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张皇后又解释道:「这几日贤妃头风犯了,不能劳神,便没有叫她一同前来,待你选定,再去与她知会一声。想来你看上的人,她也不会有何异见。」 尉迟越心知头风病不过是托辞,皇后多半是生怕贤妃又头圆头扁地搅缠不清,这才没叫她来。 想到上次生母说沈氏刑克六亲,尉迟越心头掠过一丝不悦,她不来也好。 上辈子她便不喜沈氏,总揪着她身世不放,若是知道他属意沈氏,不知又要哭出几升眼泪。 张皇后道:「不知三郎考虑得如何了?」 尉迟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淡淡道:「但凭母后作主。」张皇后对沈氏青睐有加,他都看在眼里。上辈子她与众女一齐赴宴,皇后都能慧眼识珠,从那么多人中将她挑中,这回她入宫觐见,两人面对面聊了这么久,自然更是非他莫属了。 尉迟越获丝毫不担心,只等着嫡母先提。 张皇后忖道:「依我之见,曹侍郎家的五娘子、虞尚书家的十七娘、吴祭酒家的十二娘,还有王少傅家的十娘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几位都是清淑娴雅、端丽韵秀,堪为良娣,若有合意的,可以再选几名封为良媛、承徽,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尉迟越一心等着张皇后提沈氏,对这些不甚在意:「但凭母后定夺,不必再封良媛诸等,务从俭省便是。」 本朝皇太子大婚,都是正妃侧室一道加封,两名侧室是最少之数。 张皇后嫁给当今时,除了两名良娣,还一气封了两位良媛、四位承徽,又升了好几位昭训和奉仪,至于东宫中原本没有品级位份的侍妾宫姬,更是数不胜数。 尉迟越九岁封太子,十二岁便开始听讼于东宫,十六岁上便奉旨监国,一直励精图治,至今没有半个侍妾,与其父却是大相径庭。 他十三岁时,生母郭贤妃选了几名貌美宫人,想塞给他为妾,却叫他义正词严制止:「母妃希望让儿子做陈后主么?」一句话便叫贤妃犯了两个月头风。 张皇后己所不欲,不施于人,并不像有的婆母,自己糟心了半辈子,转头又给媳妇添堵。 看到儿子对声色犬马视同洪水猛兽,她欣慰地点点头:「那我便替你选两个家世人品都合宜的良娣,再俭省却是有违祖制了。」 她想了想,微露难色:「太子妃的人选却有些难以定夺,卢侍中家的六娘子出身清望,听说才学也是极好的,只是性子太过软和,当正妃怕是差了一点。」 第27章 皇后又提了两人,都是为良娣绰绰有余,当正妃却总缺了些什么,似乎不足以母仪天下。 尉迟越本以为嫡母第一个便会提沈宜秋,谁知她浑似忘了这个人,不由诧异。 张皇后见他有些魂不守舍,清了清嗓子问道:「三郎怎么想?我反复思量,也只有从这三人中选一位了。」 这就完了?不是还有沈氏么?尉迟越狐疑地看着嫡母,莫非是那日她窥见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引他自己说出来?多半是如此了,嫡母一向是有些促狭的。 都到了这一步,明知道会让张皇后在心里看笑话,也只得就范了。 尉迟越抿了一口茶,指尖轻敲两下杯壁,放下杯盏,状似不经意地道:「那日在母后宫中所见那位沈氏女公子,倒是气度闲雅,颇为稳重。」 张皇后满脸遗憾,扼腕道:「我也觉沈家七娘子甚好,只可惜她已许了人家。」 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落在尉迟越耳中,却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沈氏许了人家?这不可能! 他纵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听说自己发妻与别人订亲,不免也露出了错愕之色。 张皇后将儿子神色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三郎缘何如此惊愕?七娘这般品貌,自然是百家争求,许了人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尉迟越意识到自己失态,竭力平复心绪,露出洒脱的微笑:「母后所言甚是。儿子非是惊愕,不过略有几分诧异罢了。」 他镇定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觉一股咸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掌茶的宫人惊呼一声;「太子殿下,这是盐碗!奴婢死罪……」一边告罪,一边叩头如捣蒜,心里暗暗叫冤。 皇后喝茶不喜欢加盐,太子却是每饮茶必要放盐,且他舌头刁钻,宫人调的味道不是嫌太淡便是嫌太咸,因而每次奉茶,宫人都会在他食案上放一碗浓盐水,供他自行取用。 这是经年来的习惯,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怎么了,竟把盐碗当了茶杯,分明一个葵口,一个平口,器型大小都不一样! 尉迟越硬是将那口盐水咽下,咸涩的味道令他灵魂激荡,他愣是没有皱一皱眉,镇定自若道:「不必大惊小怪,孤只是觉得口里有些淡。」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这才撂下盐碗:「不知沈氏与哪家结亲?」 他不说沈七娘而说沈氏,便是关心世家联姻之事,师出有名,非常得体。 张皇后简直有些不忍心看,太子样样都好,就是不知为何,从小死要面子,都这样了还在装。 尉迟越两口盐水灌下去,倒是被激得灵醒了些。嫡母身在深宫中,弄错了也未可知。说不定是以讹传讹,他们沈家姊妹众多,说亲的或许是旁人。 张皇后道:「是宁家二房的十一公子。」 她这句话却叫他如坠冰窟,刚燃起的一星希望就如火星遇水,「呲啦」一声,只留下一股青烟。 尉迟越沉默半晌,一开口,声音有点哑:「原来是宁家,倒是不曾料到。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皇后道:「听说是不久前议下的,不久便要过定了。」 方才那两口盐水似乎流到了他脏腑中,又从他的笑容中流溢出来。 原来两人在桃林中相会,的确是情投意合,已经许下终身。 张皇后点点头:「宁家如今在朝中虽有些尴尬,但门风清正,听说那宁小公子气质清华,虽无功名,但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颇得师长的嘉许,还有诗集行于世,想来早晚也能崭露头角。七娘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边说边觑儿子的脸色,眼里闪过促狭之意。 尉迟越苦笑,上辈子宁十一考进士科,被礼部侍郎压着,还是他在复核时发现他才学胸襟过人,力排众议点了他为状元。 宁十一有经世济国之才,这辈子只要不出意外,这状元定然还是替他留着。 张皇后又道:「本来我也想着,七娘那孩子合眼缘,又大方端雅,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也不是没起过念头,趁着他们还没过定,降旨将她娶进宫来……」 尉迟越不由凝神屏息。 张皇后话锋一转:「可与臣子争妻,说出去毕竟不体面,三郎你说是不是?」 她含笑看着儿子。 尉迟越只觉脸上如被掴了一掌,火辣辣的,这正是他亲口说出的话。 张皇后接着道:「横竖日后想见,宣她入宫陪我说说话便是。再说这姻缘也着实不错,旁的也就罢了,宁家四十无子才可纳妾,这一条便比什么显赫的官爵、门第都实在了。」 一众宫婢同为女子,这些年又眼见张皇后与宫妃们斗智斗勇,以至于心力交瘁,尽皆点头。 尉迟越再也听不下去,匆匆行礼道:「儿子忽然想起宫中还有些冗务,母后请恕儿子失陪。」 张皇后冲着儿子的背影道:「太子妃的人选好生斟酌一下。」 待尉迟越离去,张皇后屏退了其他宫人和内侍,只留了最亲近的女官在侧。 那女官替皇后一下下打着扇子:「恕奴婢愚钝,娘娘既知殿下有意,又喜爱那沈家娘子,为何不请圣人降旨赐婚?殿下方才那模样……啧……奴婢看了都心疼。」 张皇后老神在在地笑道:「是他娶妇,他都不急,我何必越俎代庖。」 女官低低一笑:「奴婢看着,太子殿下似乎挺急。」 张皇后道:「他的性子你不知道?若是真想要,他自会去争,什么不能与臣子争妻,都是借口罢了。他们尉迟家的人,身上流的可是狼血。」 尉迟越不知怎么回的东宫。 沈氏定亲的消息如同一闷棍砸在他后脑勺上,也不见得有多疼,剜心剔骨谈不上,就是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黑了一黑。 第28章 宁沈两家结亲,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的了。 可是尉迟越不明白,上辈子他不情愿娶她,两人毫无波折地成了夫妻,如今他愿意娶她,甚至还费了不少心神,她却与旁人定了亲?这是何道理? 难道就因她吃错了东西,错过了花宴,此生便与他失之交臂了? 他不由又想起沈氏与宁十一谈笑风生的样子,再比照那日在甘露殿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模样,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沈氏大约并未对他一见倾心。 恰恰相反,她与那小白脸倒是倾盖如故。 尉迟越感到口中又咸又涩又苦。 却原来,沈氏的深情也会随时而易,上一世能给他,这一世叫宁十一捷足先登,便付与了那小白脸。 诚然,宁十一郎生得不错,才学也差强人意,但若论文韬武略,与他比还是差些,尤其是骑射,更是不如他远矣。 家世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天潢贵胄,当朝储贰,沈氏嫁与他为妻,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底下除了太后,还有比皇后更尊贵的女子么? 这简直就像举子不愿当状元,不可理喻。 尉迟越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有些怒其不争,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一时叫皮相迷了眼。 也罢,他心道,本来就是顾念她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世才想着娶她为妻,待她好些。 既然她已移情别恋,那便由她去与宁十一琴瑟和鸣、长厢厮守去吧。 她既不是非他莫属,那他也不必非她不娶。 难道他还真去与臣子争妻?此事绝非人君所为。 尉迟越一向是个当机立断的果决性子,当下决计将此事抛诸脑后,叫内侍将今日送到的奏疏搬来。 他吩咐内侍研墨,随意翻开一本奏章,却是礼部侍郎刘韶德所上的《请建皇太子妃疏》。 太子迟迟不娶妃,朝臣们比尉迟越自己还心急,隔三岔五地上疏要求他立妃。 尉迟越往常不觉什么,如今却觉那一行行工整的小楷仿佛排着队在讥笑他自作多情。 尉迟越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掀波澜。 他撂下这糟心的奏书,又打开另一封,却是御史大夫杨坦的乞休表。 上回为了追封沈宜秋父亲的事,杨坦叫他当着一干重臣的面教训了几句,自觉失了颜面,称病不朝,如今又闹着乞骸骨,分明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尉迟越本就不豫,见此奏表,不免想起沈氏,又想起当日自己为了制造巧遇之机,煞费苦心,犹在沾沾自喜,沈氏与宁十一却已暗度陈仓…… 尉迟越捏捏眉心,提起朱笔便批下「准奏」二字。 这世上能要挟他的人还没生出来,既然这尸位素餐的老匹夫愿意将官位腾出来,成全他便是。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总不免走神,看到琼州进贡沈水香,沈氏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鼻端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好不容易将她的笑颜从脑海中摒除,又看到「边关不宁,十有一年」。 他放下奏章,想起张皇后的话,心道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便很了不起么? 非是他喜欢三宫六院,上辈子他从不沉湎声色,后宫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在历朝历代的君主中已属罕见。 他是人君,自不能与臣子一概而论。 莫非沈氏在意的是这个?尉迟越思忖,大抵世间女子都是爱喝醋的,沈氏对自己一往情深,心里自然也暗暗醋着,只是深明大义,端庄识大体,这才未曾流露分毫,若是这一世…… 尉迟越回过神来,哪里还有这一世,此女业已琵琶别抱,与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了。 想到此处,他便觉如鲠在喉。 罢了,多想无益。 尉迟越捏了捏额角,继续埋头案牍,可沈氏就像在他脑海中安了营扎了寨,只等他稍一松懈,她便乘隙来攻城略地。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只觉心神不宁,不堪其扰,只得撂下笔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长寿院后头的园子里。 时值仲夏,转眼就是端阳,海池中芙蕖拱璧,花色白里透红,犹如少女含春的粉面。 池子上有一座水榭,四周施设了纱幔,尉迟越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刚在水榭中坐下,便想起当年沈氏常在此地读书消夏。 他立即站起身,步出园子。 可这东宫后院是他们当年婚后所居,哪里没有沈氏的影子? 尉迟越只得去了前院,至少她从不踏足此地。 他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来遇喜叫到跟前:「你可记得我幼时常带在身边的那柄小胡刀?」 来遇喜皱着眉一脸困惑。 尉迟越一边回忆一边道:「六寸来长,玳瑁刀柄,金刀鞘,上面还嵌着红宝石和玉虫子……」 来遇喜这才记起来:「可是圣人所赠的西域贡物?」 尉迟越点点头:「不知现今何在?」 来遇喜努力回忆了一番,躬身道;「奴年老糊涂,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但宫中物事皆有造册,请殿下容奴去查一查。」 尉迟越端起茶杯,将整杯酽茶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你现在去查,孤在这里等着。」 来遇喜哪里还敢耽搁,忙一路小跑着,支使小黄门们去翻各个库里的册子。 东宫的库藏不知凡几,这刀又是多年前的旧物,找起来谈何容易。 来遇喜使出浑身解数,满东宫的宫人、内侍齐心协力翻箱倒柜,找出那柄刀也费了一个多时辰。 尉迟越打开沉香木盒子,曾经日日摩挲的爱物躺在宝蓝织锦上,时隔多年,刀鞘上的宝石真珠依旧熠熠生辉。 第29章 他伸手摸了摸刀鞘上錾刻的葡萄纹,指尖传来熟悉的感觉。 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赠送东西给沈氏。 上辈子每逢节日,他都会循着宫中的成例赏赐些东西,有时是锦缎,有时是器玩,但唯有这把小胡刀不是赏不是赐,是赠与她的。 却连这把小金刀也没送出去。 尉迟越沉默有时,收回手,阖上盖子,对常遇喜道:「收起来吧。」 来遇喜应了声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了,劳师动众地将孩提时的玩物找出来,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用处,谁知只看了一眼,摸了两下,便又叫他收起来。 不觉五日过去,东宫风平浪静。 贾七贾八见事情败露,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问责,特地编排好一套说辞。 兄弟俩对了七八十遍,确保万无一失,谁知太子殿下闷声回了东宫,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与群臣议政,与往日并无不同,好似已将沈七娘抛诸脑后。 兄弟俩战战兢兢地等了数日,见太子非但没有发落他们的意思,连问都没问一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一日夜里,又是两人在太子房门外当值守夜。 贾八故态复萌,恢复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样:「殿下不愧是伟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贾七心思比弟弟细得多,仍有些心有余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从延平门排到延兴门。殿下什么身份,岂会为了个女子黯然神伤?」 贾八不能赞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无匹,比何九娘还美上好几分,怕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寻个差不多的出来……」 贾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脑门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几个?几个不行,那就娶上十个百个,三千佳丽听说过么?三千个加起来还打不过一个?」 「这怎么比……」贾八捂着脑袋嘟囔了一声,又纳闷道:「上回殿下见那沈小娘子与宁十一郎私会,回来好几日没睡个整觉,那些黄门都折腾得够呛,这回倒是没见他如此。」 贾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说,殿下那是勤于政事,夙兴夜寐,岂是为了女子,莫要毁谤殿下清誉。宁尚书是朝中大员,咱们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能跟人抢媳妇呢?这把脸面往哪儿搁?」 刚说到此处,便听门帘「哗啦」一声响,眼圈乌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们面前:「替我备马。」 贾七看了眼天色,是夜无星五月,宫灯照不到之处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殿下何往?」 尉迟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云观。」 华清宫紫云观在蓝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贾七和贾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当今请示,不敢有片刻耽搁,忙命下属急去备车马。 不一时,一切安排停当,尉迟越上了马,勒住缰绳,回头扫了贾七和贾八一眼:「你们隐瞒太子妃之事,罪无可赦。」 贾七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贾八还想按着串好的供词申辩,被贾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贾七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他一听「太子妃」三个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为惧,可太子妃就兹事体大了。 贾八既惊惧又纳闷,不是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么,不是说不会抢人媳妇么?他悲愤地乜了兄长一眼,枉我这么相信你! 尉迟越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才发落道:「罚俸一年,自去领四十笞杖,往后半年宫中所有马厩厕房都由你们清扫。」 顿了顿又道:「妄议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两人心里凉了半截,八十杖下去,还不知有没有命去扫茅厕。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宽和,东宫近侍又都是贵家子弟充任,贾氏兄弟便是长乐长公主的庶孙,两人受过最重的惩罚便是扫马厩,哪里想到这次的事竟触了太子殿下的逆鳞。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饶。 尉迟越接着道:」孤有差事着你们去办,若是办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记着,以观后效。」 两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殿下有命,仆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好。」 尉迟越睨了他们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传个消息。」 如此这般吩咐完毕,尉迟越轻轻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经地义的太子妃,凭什么拱手让人? 骊山华清宫位于长安城东的昭应县,去城六十余里。 尉迟越轻骑简从,只带了十余名侍卫,星夜启程,从京城东面北端第一门通化门出,一路快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达骊山北麓。 山间云雾弥漫,一行人从西边的望京门入华清宫宫城,沿途街衢洞达,百官廨舍和王公邸宅鳞次栉比,虽名为离宫,却俨然是座城池。 先时太子年幼,尚不能监国理政,皇帝便将整个朝廷一起搬到这骊山脚下,从十月一直住到来年春月。 那时候百官羽卫,商贾繁会,如今太子监国,皇帝当起了甩手掌柜,这车马阗咽、烟云相连的盛况便看不见了。 骄阳下的宫城,侈丽奢靡已极,却又冷清寂寥。 尉迟越看在眼里,煞是肉痛,一言不发地骑马穿过宫城,向山上宫殿行去。 离宫因地制宜,朱阙楼阁星罗棋布于青山绿水间,彼此间以廊道相连,人行其间,便如走在云上,四周绮楼绣户令人目不暇接。 时不时有身披轻纱罗衣,头戴银莲花冠,作女道打扮的宫人在阁道中穿行,远望有如神仙中人。 可惜太子殿下生来不谙风情,玉宇琼楼和婀娜美人看在他眼里,全都是虚掷浪费的税赋。 第30章 到得紫云观前,便有道士打扮的小黄门出来迎接。 尉迟越命侍卫在外等候,自己下了马入内觐见。 到得正殿中,小黄门入内通禀,出来的却是一个内侍和一个道士。 那内侍是皇帝身边亲信内臣,道士是极受皇帝宠幸的「大德」净虚真人。 尉迟越缺乏慧根,哪怕死而复生一次也没有大彻大悟,一见这些神神叨叨的高道大德,一身凡尘俗骨便不舒爽。 他扫了眼干瘦的紫衣道人,挑了挑眉,殊无恭敬之意,转头问那内侍:「圣人何在?」 内侍面露难色:「圣人昨日起闭关修行,七日后方能出关,有劳殿下稍待几日,不知殿下欲下榻何处?若是嫌少阳院来往不便,这紫云观中便有清净的院舍,奴即刻命人扫榻……」 「不必了,」尉迟越打断他道,「孤有要事禀告圣人,等不了七日。」 那内侍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德」却笑道:「圣人将有所成,此次闭关干系重大,圣人特地嘱咐,若非紧急军情,一概事宜皆等他出关后再行定夺,望殿下见谅。」 说罢气定神闲地作了个揖,他是当今天子亲封的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皇帝本人以「阿师」相称,长安城中的王公贵族、股肱之臣都对他礼遇有加,只盼着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太子再怎么尊贵也还不是皇帝,能不能登上帝位还是两说。他日日与帝王相伴,料想太子必定忌惮他三分。 尉迟越点点头:「既然真人这么说,孤只能等了。」 净虚真人微露笑意,心道果然。 谁知尉迟越话锋一转:「尝闻真人迄今已三百余岁,道术精深,出神入化,想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对真人而言不过雕虫小技。」 他按了按腰间佩剑,半开玩笑道;「眼下圣人闭关,孤闲来无事,真人不如施展几分与孤瞧瞧。」 他说得十分轻巧,语气似是玩笑,但凌厉的眼风扫过,净虚真人当下冷汗直冒、双股战栗。 一旁的老内侍唬了一跳,抬手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忙打圆场:「殿下说笑了,刀剑无眼,若有个闪失,伤到真人……」 尉迟越道:「只有妖谗惑主的赝品才会叫凡铁所伤,连街头耍百戏的都能刀枪不入,真人乃是真仙下界,自不在话下,你这是杞人之忧。」 说罢「锵」一声,把佩剑拔出五寸来许。 那净虚真人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出家人无需跪拜俗世帝王的规矩,仙风道骨全抛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道:「殿下九天真龙血脉,凡铁到了殿下手上也成神兵利器……小道修为浅薄,若贸然领受,身首异处事小,污了殿下神兵宝剑,小道便是散尽修为也不能赎罪。」 尉迟越将剑推回鞘中,沉下脸冷声道:「孤能见圣人了么?」 净虚真人忙不迭道:「殿下并非凡夫俗子,想来却是无碍的,小道方才一时疏忽。」 尉迟越不屑再看他一眼,正了正衣襟,对那不住揩汗的老内侍道:「领路。」 室内烟雾缭绕,一股浓郁的降真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掩盖住若有似无的腐臭味。 重重帐幔中,分明传出女子的调笑声。 尉迟越不禁皱了皱眉,当今早年游乐无度亏了身子,如今年事渐高,力不从心,便开始信奉黄老之术,妄想靠药石益寿延年甚至长生不老,却仍不知节制。 他在屏风前站定,由那老内侍入御帐中通禀,片刻后,皇帝穿着中衣,身披明黄道袍,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 那宽袍广袖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可惜走近了一瞧,只见他眼白浑浊,气色虚浮,形容枯槁,显然是闭关与女冠们彻夜研习道术的缘故。 尉迟越抿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皇帝行礼:「儿臣参见圣人。」 他顿了顿,捏着鼻子道:「打扰圣人清修,儿臣惭愧之至。」 皇帝塌腰坐在榻上,打了个呵欠,乜了儿子一眼:「何事如此紧急?」 尉迟越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皇帝脸色越发不豫,不过还是点点头道:「你年纪不小了,是该娶妻了。既然你和皇后看着合适,朕也就放心了。不过此事关乎国运,不可轻忽……」 说到此处,他掀起堆满褶子的眼皮,浑浊黯淡的眼睛里有了点光:「正好你也来了这里,不如让清虚真人合一合八字。」 尉迟越心中不屑,但却不好在这些事上违拗父亲,只得道:「儿臣遵命。」 皇帝便着内侍去请净虚真人。 片刻后,真人到了,皇帝忙起身相迎,口称阿师,恭谨作揖,又对尉迟越道:「三郎,快与真人见礼。」 净虚道人心虚地偷觑太子,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哪里还敢摆谱,忙躬腰道:「岂敢岂敢。」 皇帝将事情与净虚道人说了一遍。 尉迟越淡淡道:「有劳道长。」 净虚暗暗松了一口气,忙道:「小道荣幸之至,敢不效犬马之劳。」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请殿下将那位女公子的生辰八字说与小道知晓。」 尉迟越一噎,沈氏的生辰八字是什么?还真把他问住了。她比自己小三岁,那便是元贞十八年,生辰似乎是在冬季,十月还是十一月?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还是不太肯定,索性道:「元贞十八年冬月,真人道术通神,想来不必孤赘言了。」 皇帝狐疑地看看儿子,哪有这样连八字都不知道就能凭空合出来的。 净虚道人也知道凭空合八字太过离谱,可又不能不替太子圆场,好在他术业有专攻,多年来靠着哄骗帝王加官进爵,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老道士眼珠子一转,作个揖道:「太子殿下娶妃关乎国之气运,合八字是民间之俗,未免粗疏,八字同而命运殊者比比皆是。」 第31章 皇帝连连点头:「还是真人虑事周到,那依真人之见,该当如何?」 净虚真人道:「不如让小道开坛设法,问一问神明。」 皇帝大喜:「有劳真人。」 净虚真人忙道:「举手之劳耳。」 又转向尉迟越:「还请殿下沐浴焚香,斋戒三日……」 尉迟越一听还要再拖三日,脸色不由一沉,他这次连夜赶来便是要求皇帝一封手谕,有了手谕他才能名正言顺命翰林学士拟旨,然后还得将三省得一道道繁琐手续走完,又是十天半个月。 如今还要耽搁三日,他自是不情愿,对那道士道:「斋戒三日?」 净虚真人最擅察言观色,一见他脸色便道:「太子殿下至诚,一日……不必斋戒也是可以的……小道这就命人设坛……」 尉迟越道:「设坛?」 净虚真人立马会意:「诚能感天,只要心意够诚,不必借助外物。」 他边说边从衣襟中摸出三枚铜钱:「小道占上一卦也是一样的,请殿下凝神屏息,心中默想所求之事。」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三枚铜钱往香案上一撒。 噬嗑卦,喉中有物之象,主夫妻怨怒。 净虚真人后心一凉,背上汗如雨下,心中连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尉迟越脸色黑得像锅底,寒声道:「不准,再算。」 净虚真人叫他激得一个哆嗦,三魂六魄又回到躯壳中,颤抖着手收起案上铜钱:「……殿下所言极是,小道学艺不精,请圣人、太子殿下恕罪。」 他正要再卜,余光瞥见太子正冷冷地盯着他的手腕,突然心有灵犀地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再算出凶卦,你这双手就别要了。 他只觉手腕一疼,不觉缩了缩,忽然福至心灵,将铜钱端端正正地放回案上,恭恭敬敬地揖让道:「常言道贱不逾贵,小道贫贱,如何能越俎代庖,替殿下卜卦?」 要扔你自己扔,再卜出凶卦可怨不得我,砍自己的手去吧! 尉迟越没动,只是扫了那三枚铜钱一眼。 老道会意,连忙上前用袍袖仔细楷抹干净。 尉迟越这才抬了抬下颌,面沉似水地拈起那三枚铜钱。 还算这老妖道有几分眼色,他心道。 虽然他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不以为然,不过丝毫不怀疑自己一定能卜出个一等一的好卦。 如此想着,他轻轻一挥袖子,将三枚铜钱撒落案上。 讼卦,背道而驰之象,无端起讼,两败俱伤。 尉迟越眉头一拧:「没算对。」说着将铜钱一抄。 净虚真人从没见过这么和老天耍赖的,不禁看得呆了去,心道阿弥陀佛,不愧是真龙血脉,也不怕遭雷劈。 正思忖着,只见太子又已出手。 老道伸长脖子一看,瞬间又缩了回来。 否卦,闭塞不通之象,主上下不和。 尉迟越脸色沉得快滴下水了。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皇帝终于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两声,皱起眉头,微露愠色:「三郎,你方才说那女子是沈三郎之女,卦象屡屡卜出不祥,想是那女子福泽太薄。其父母双亡,许是天煞孤星,此等不祥之人断不能为妃。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违拗。」 说到最后已经有些疾言厉色:「你娶妃不是一门一家之事,事关国祚,不可儿戏!」 尉迟越感觉心被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将那三枚铜钱一枚一枚地在案上摆好。 泰卦,象阴阳交感,地天通泰,大吉大利。 尉迟越向皇帝行个礼,沉声道:「事在人为。」 他爱娶谁便娶谁,岂能受制于三枚铜钱? 皇帝沉下脸,鼻孔翕张,满脸愠色,蜡黄脸孔便如变形的蜡塑一般扭曲。 他往案上重重一拍,将三枚铜钱震得跳了跳:「你这是逆天而行!」 殿内的宫人和内侍尽皆跪倒,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净虚道人身为方外之人不必跪拜,便悄悄向着墙角退了两步,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尉迟越道:「儿臣惶恐。」可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惶恐。 皇帝气急败坏,将案旁立着的秦王子驾鹤博山香炉一脚踹翻,冷声道:」怎么,你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炉碳香灰洒了一地,炉盖上的秦王子拦腰断成了两截。 尉迟越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皮也没掀一掀:」儿臣不敢。恳请圣人赐谕。「 既已下定决心,遇上点阻碍就退缩,实在不是他的作为。 皇帝勃然大怒,心说我可不止你这一个儿子! 他心里想着,险些将这话脱口而出,幸而头脑中还留有半分清明,让他将这话咽了回去。 太子监国数年,在朝中根深蒂固,最近办的几桩事更是沉稳老练,手腕高超,俨然有先帝当年风采。 最重要的是,北门禁军的兵符在张氏手里捏着,皇后待自己有几分情意,他心知肚明。 若是真的下诏废太子,说不定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帝心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末了化作一声暗暗的叹息。 他垂拱多年,这太子岂是说废就能废的? 皇帝方才发作一通,邪火去了大半,此时只觉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尉迟越膝行两步,起身搀扶皇帝坐下:」阿耶保重。「 这声「阿耶」将皇帝剩下的那点余火也浇熄了。 他仍旧绷着脸:「你就算违拗朕也要娶那沈氏女?」 他倒也不是咬定了沈氏女不祥,只不过见不得儿子忤逆自己。 第32章 尉迟越对皇帝秉性了如指掌,心知他不过是借机逞一逞为人父的威风,此时见他神色语气趋于和缓,便向净虚真人乜了一眼。 净虚真人先前见他们天家父子失和,恨不能把自己缩成蝼蚁大小从门缝里溜出去,此时见皇帝缓颊,心知他心里已经松动,只欠一个台阶下。 这便是他的用武之地了。 老道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甩了一下拂尘,向皇帝行了一礼:「启禀圣人,小道有一言斗胆启奏。」 皇帝对净虚真人一向敬重,虽然刚才见他有些失态,也只当是太子咄咄逼人所致,便颔首道:「阿师尽管直言。」 净虚真人抖了一下拂尘道:「方才小道不慎听见圣人所言,那沈氏女公子父母已亡故?」 皇帝点点头。 净虚真人高深莫测地掐了掐手指,掀动嘴唇,念念有词,忽然双眼一亮,喜道:「殿下凤子龙孙,命格贵不可言,一般命格不堪为其敌体,倒是像沈氏女公子这般的,寻常人家福薄,娶回去兴许有损无益,与殿下却是天作之合。」 皇帝将信将疑,乜了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又看向净虚真人:「此言不虚?」 净虚真人道:「天道玄远,小道修行浅薄,不敢妄言窥破天机。不过若有半句虚言,便让天降雷火,令小道粉骨碎身。」 皇帝抚了抚须,沉吟道:「真人言重。」 净虚真人又道:「小道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虽儒家之言,小道亦深以为然,周幽失道,天欲亡之,故有压弧箕箙之祸,若说周亡于褒姒,却是本末倒置了。圣人仁德爱民,太子至纯至孝,我大燕必定福祚绵长,千秋万代。」 皇帝沉吟片刻,颔首道:「阿师此言甚是。」 转头对儿子道:「尔当时时反躬自身,常思己非。」 尉迟越再拜:「谨遵阿耶教诲。」 皇帝站起身,亲自扶了儿子起来。 两人一番父慈子孝,又是其乐融融。太子更是执起袖子,亲自替父亲展纸研墨,待墨迹稍干,便迫不及待将那道来之不易的手谕揣入怀中。 皇帝留他宿在华清宫中,见他执意要立即回宫,便也没有强求。 尉迟越辞出,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东宫时也已是月上中天之时了。 他顾不得饥肠辘辘,饮了一杯茶汤,便将贾七和贾八叫进书房,屏退了左右。 贾七知道是为了那桩四十杖的差事,不待太子发问,便主动道:「启禀殿下,仆等已将殿下交代的话传了出去,想必不日便能传遍闾里。」 尉迟越微微颔首:「那便留四十杖,余下四十杖明日去领了。」 两兄弟松了一口气,想到明日不免吃一顿皮肉之苦,又是心惊胆战。 贾七又道:「仆另有一事禀告殿下。」 尉迟越抬起眼皮。 贾七道:「仆等今日在市井间听说一桩奇闻异事。因这事出在崇义坊,仆等不敢隐瞒。」 尉迟越本来兴致缺缺,一听是沈府所在的「崇义坊」,便即抬起头来。 贾七接着道:「那崇义坊西南隅有一座善寿寺,中庭种了一棵三百年的老梧桐树,前几日不知怎么,生出一片五色斑斓的叶子,那叶子上的花纹隐隐看得出是凤形。如今街巷间都在传,道崇义坊要出凤凰了。」 尉迟越不由一笑,这传言倒是不假。 贾七见他微露笑意,挠了挠腮帮子,上杆子奉承道:「可见咱们太子妃娘娘是真凤降世,上天都有符应的。」 尉迟越一哂:「巧言令色。哪来什么符应谶纬,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是有人想造势罢了。」 他略一思忖,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当日花宴,沈老夫人带了个孙女赴宴,也不记得排行第几,似乎是长房的。 此事多半是她家人自作聪明,若非他本来要娶沈氏,岂不是让沈家沦为全京都有识者的笑柄? 他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了之。 两兄弟退出书房,穿过回廊,出了长寿院,贾八终于按捺不住,将肚子里憋了一天的疑问倒出来:「阿兄,殿下方才说符应之说都是无稽之谈,又说京中的有识之士都不会相信,却为何又命我们去传那种谣谚?」 贾七横了兄弟一眼:「你懂什么,殿下不过是借此透个风出去,叫全京都的人知道,东宫要娶沈家七娘子,叫宁沈两家看着办。」 贾八抓了抓后脑勺,大惑不解:「这说不通呐,沈小娘子和宁家定了亲事,若是两家听说了,先下手为强,这几日就过了定,或者那宁公子干脆拐了咱们太子妃私奔,那岂不成了打草惊蛇?」 贾七弹了弟弟一个脑瓜嘣:「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叫你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传奇故事,把脑瓜都看焦糊了吧!说破不道破,这是全两家的体面。殿下吩咐咱们去办,自然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你何曾见过太子殿下失手?」 贾八仍旧有些困惑,摸摸头:「倒是不曾……」 尉迟越打发走了两名侍卫,将皇帝的手谕从木函中取出,展开看了看,然后命内侍研墨。 天家娶妇也要三媒六证,不是降个旨就能将事定下的,上一世他娶妃,诸般事宜都是由朝臣拟定的,大媒请的是宗正寺卿,他叔祖父晋陵王,虽说是德高望重的郡王,但毕竟是他尉迟家人。 这一回,他心中的人选是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卢思茂,他身为宰相,又出身世家,无论年资还是家世都是不二的人选,而且与夫人多年来伉俪情深,在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尉迟越写完帖子,交给黄门封缄好,撂下笔,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敲了敲书案。 他压根不担心宁家会先下手为强。 他了解宁家,更了解宁彦昭。 第33章 他知道他会怎么做。 宁府正院后堂,宁彦昭一脸沉静地看着祖父烹茶。 仲夏气候闷热,晌午下过一场雨,却没有带来凉意,反倒将天地变成了一个大蒸笼,把人困在其中,四处都寻不见出路。 袅袅茶烟中,宁十一郎看着祖父布满寿斑的手,心道阿翁的手已经不如年前稳了。 他依稀记得去岁秋日,祖父还与他们一起登终南山,甚至嘲笑他们这些儿孙小小年纪却四体不勤。 才不到一年时间,祖父已不是那个趿着谢公屐、健步如飞的矍铄老人了。 老迈好像总在一朝一夕之间。 宁老尚书抬了一半眼皮看孙儿,只见他额上起了层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层水雾,越发显得清俊出尘。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还是硬硬心肠道:「知道阿翁为何叫你来么?」 宁彦昭点点头:「孙儿知道。」 不知从哪一日起,长安城街巷、里坊中的小儿突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儿来的童谣。 沉水香,雕凤凰,漆金画,玉匮藏。 宁老尚书道:「明白那童谣的意思么?」 沉通沈,漆同七,玉音似越,旁人或许一时不能参透,他与沈七娘结亲,怎么会不明白? 「东宫属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谣第一次传到宁彦昭的耳朵里,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场谈话。 不过他心中尚存一分侥幸,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几日,最终还是避无可避了。 宁老尚书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这时,茶汤沸了,咕嘟咕嘟翻着鱼眼般的水泡。 宁老尚书打住话头,将炉火熄灭。 宁十一正要去拿碗,宁老尚书抢在他前头,舀了碗茶汤推到孙子面前:「来,尝尝祖父煮茶的手艺。」 宁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涩的滋味在口中漫延开来,韵味悠长,令人齿颊留芬,他如实道:「阿翁技艺出神入化,可与竟陵子比肩。」 宁老尚书笑着摇头:「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么?」 复又叹道:「祖父这一生,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有乐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宁十一心中一动,「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八个字道尽了他们宁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孙儿知晓,谨遵阿翁教诲。」 宁老尚书站起身,按了按孙子的肩头:「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总要有取舍。你有抱负,有才干,早晚能一展宏图。你自小聪敏灵慧,阿翁相信你,不会为了一时儿女情长抛却前程。」 宁十一感到肩头如有千钧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满腔抱负。 一时间,祖孙俩都不说话,只有檐头积雨一滴滴打落在阶前廊下。 宁彦昭不禁想起那日在圣寿寺后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双颊微红,递过一方绣着菖蒲花的绢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来美得如梦似幻,果然也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怅然,仿佛一幅画卷刚刚展开些许,惊鸿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开细瞧,那画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谢阿翁提点。」 宁老尚书眼中流露嘉许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书乞骸骨,届时与圣人求一求,让你入崇贤馆。」 本朝惯例,王公及三品朝臣子孙可入崇贤馆,然而崇贤馆一共只得二三十个名额,粥少僧多,像宁老尚书这样有官无职、并无权柄的大员,也只有长子嫡孙方有这待遇。 宁老尚书这是想趁着致仕给儿孙换一个前程,但宁家孙辈不少,这前程着落在谁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间。 宁彦昭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仿佛一道光,将他年轻的脸庞点亮了。 本朝进士科不糊名,礼部侍郎身为考官,手中权力极大,而当朝礼部侍郎偏与他祖父有龃龉。 这些年因他刻意的弹压,宁家子孙空有一身才学而不能崭露头角。 若是可以入崇贤馆,馆中学士便是其师长,有这些天子近臣的举荐,礼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济私,一举及第指日可待。 宁十一的目光坚定起来,再拜叩谢:「孙儿定当悬梁刺骨、囊萤雪案,不负阿翁栽培。」 沉香凤凰之谣迅速传遍整个长安城,几乎是街知巷闻。 奈何沈宜秋镇日在院子里懒懒躺着,婢女们都随了主人,也是万事不关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谣传入沈宜秋耳中时,已经是两三日之后了。 彼时她正无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个给她打扇,一个剥了冰镇的葡萄往她嘴里喂。 沈宜秋打小容易苦夏,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便吃睡不香,这几日也是,一见饭食荤腥便腻味,只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鲜果。 不出几日,前阵子养出的肉便又消了下去,下颌尖下来,便显得有些楚楚。 湘娥一边剥葡萄一边道:「早知小娘子一下子瘦下来,前些时日裁衣裳,便裁得小一些了。」 素娥道:「罢了,小娘子来年就出门子了,到时候这些衣裳便不合式了。横竖就穿这一夏,到时候都要丢在这里。」 湘娥遗憾道:「都是上好的纱谷和花纱罗,倒不如一起带过去,日后有了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改几身小衣裳,又轻软又舒服。」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想得远。」深宜秋笑道。 湘娥认真道:「哪里远了,六月初下定,最晚岁末也该成礼了,到明年秋天就该有小小郎君小娘子了。」 第34章 沈宜秋还来不及说什么,素娥也来了兴致,掰着手指道:「第一个最好是小小郎君,第二个是小小娘子,第三个……」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过听他们七嘴八舌聒噪着,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憧憬来。 上辈子她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诞下自己的孩子,若是有个孩子,她定要亲手替他缝许多小衫子、小袍子、小皮靴、小足衣、小帽子…… 还有冬天的小狐裘,要用最细最软的白狐腋…… 她想着想着,不免出了神,素娥看在眼里,对湘娥使了个眼色:「小娘子定是在数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到时候从高到矮,从大到小那么一溜儿跟在身后,个个都像咱们小娘子一样好看,啧……小娘子多吃几颗葡萄,多福多子。」 沈宜秋红了脸,翻身坐起,抽过她手中团扇,倒提着,用斑竹扇柄敲她的脑门:「越发没规矩了!将我编了一半的长命缕取来。」 湘娥忙道:「小娘子身子不舒坦,何苦做那些费神的东西,让奴婢们代劳便是。」 素娥掩嘴扑哧一笑:「旁的你能代劳,有一条却是万万代劳不得,你道是哪一条?」 湘娥也笑,眨眨眼:「奴婢知道是哪一条。」 沈宜秋懒得与他们说话,兀自拿过编了一半的五色丝,她每年端午都会编些长命缕送去舅舅家,如今又多了一条…… 她将各色丝线凑在一起比,心里构想着图案,心中溢出一点浅浅淡淡的柔情。 渐渐的,婢子们的调笑声远了,不觉又下起雨来,檐雨滴落在石阶上,让她想起长夜深宫中的更漏,不觉把她的思绪带到了不知哪里。 她不觉又犯起困来,手腕发沉,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恍惚间听素娥对湘娥道:「对了,昨日听了两桩新文儿,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湘娥道:「是说善寿寺梧桐树的怪事么?」 梧桐树的事沈宜秋有所耳闻,一听便猜到是她大伯不知受了什么「高人」点拨,妄图替三堂姊造势。 也不想想尉迟越是什么人,岂会因这种拙劣的手段就范,沈老夫人知道了怕也要将大伯斥责一番。 她听过便抛在了脑后,虽说丢的是整个沈家的脸,但她早已将这些虚名看淡了,左不过叫全京都看个笑话,笑笑也就过了。 素娥接着道:「这是其中一桩,另一桩呢?」 湘娥道:「另一桩倒是没听过。」 素娥得意地一笑:「不知道了吧,这两桩事其实是同一桩,都应在咱们长房三娘子身上了。」 沈宜秋听到此处,睡意去了大半,心中隐隐不安,难道她大伯做蠢事还成双捉对的? 正纳闷着,素娥又道:「你不知道,最近外头到处都在唱一首歌谣,是这么唱的,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唱起来:「沉水香,雕凤凰,漆金画,玉匮藏……」 沈宜秋心头一凛,腾地坐起身。 沈宜秋突然起身,将两个婢子唬了一跳。 素娥忙从衣桁上取下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胸口有些发闷:「方才你唱的是什么,再唱一遍。」 素娥不明就里,又把那首歌谣唱了一遍。 她每唱一句,沈宜秋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待四句唱完,她的脸颊已经煞白。 这唱的哪里是沈三娘,分明是她! 两个婢子叫她这模样吓住,湘娥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小娘子怎么了?可是方才半梦半醒魇着了?」 她转头忿忿看了素娥一眼,埋怨道:「小娘子正睡觉呢,你唱这些邪门邪路的东西做什么?」 沈宜秋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事,拿杯茶来。」她急需压压惊。 喝了半杯热茶汤,她终于缓过一口气,冷静下来,条分缕析地将前因后果理清楚。 首先是这童谣的出处。 她与宁氏结了亲,沈家人已不再对她寄予希望,便是沈老夫人也已死了心,这谣谚绝不会是从沈家出去的,那么来源只有宫里了。 沈宜秋眉头一蹙,是尉迟越?莫非他记得前世的事? 她略一思索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尉迟越记得前世,必定与她分道扬镳,绝不会费这么多心机来娶她。 他一定不记得前尘往事。 难道上回入宫,一不小心入了他的眼?这就更是无稽之谈。 尉迟越钟爱表妹何婉蕙,她又不是什么祸国妖姬,叫人见之神魂颠倒——若是有这能耐,那她上辈子也无需那样汲汲营营了。 沈宜秋暗暗叹了口气,多半还是因为入宫觐见,叫张皇后一眼相中了。 虽说她心中隐隐有些困惑,凭她上辈子对张皇后的了解,她似乎不是这等强人所难的人。 可除此以外的其它理由,就更说不通了。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与其深究原因,倒不如想想对策。 这谣言是近日才流传出来的,可见宫中动这个念头,不过是最近的事。 皇太子册立太子妃不是小事,又要向皇帝请旨,又要着翰林学士拟诏,接着要在三省六部里走一遍,繁文缛节一大堆,一应程序走下来,最快也要一旬开外。 在此期间,只要和宁家过了定…… 想到宁家,她的眼神黯了黯,前世她与宁家没什么往来,但也知道,宁老尚书出了名的谨小慎微,大约是因为当年差点牵扯进齐王的谋逆案中,这些年越发审慎。 这谣谚一出,宁家多半会萌生退意,趋利避害。 可沈宜秋很清楚,尉迟越其人公私分明,唯才是举,绝不会公报私仇。 便是他想娶她,也绝不会因此事记恨宁家人——何况他压根不想娶她,宁家将她娶了去,说到底还帮了他一个大忙。 可惜宁家人并不知道,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叫他们相信。 第35章 为今之计,只有先与宁十一郎见上一面。 尚有一线生机时,总要争一争。 何况那日在桃林中,她和宁十一郎算是约定了终身。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更是两个人的事。 便是姻缘终究不成,也该有个交代。 沈宜秋心如电转,片刻便有了主意。 两日后便是端午,她本就与表姊邵芸约好了在城西瑶光寺见面,她难得可以出沈府一趟,正可约宁十一见上一面。 她一个闺阁女子,偷偷写信约男子私会,便是说起来也觉难以启齿,然而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宜秋两世为人,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颗心不住乱跳。 便是上辈子尉迟越死了,她软禁两位亲王,与群臣争锋相对,也没有此刻这般为难。 她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打定了主意,当下叫婢子取来信笺笔墨,正要提笔修书,一个婢女打帘子进来禀告:「小娘子,邵家小郎君递了帖子进来,眼下在前院过厅里等着。」 邵家只有一个小郎君,便是她表兄邵泽。 表兄打小最怕沈老夫人,无事绝不会登门造访。 两日后她便要去舅舅家,届时自然能见到,他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是什么缘故? 沈宜秋搁下笔,将写了一半的信笺交给素娥收起来,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重新梳了发髻,满腹狐疑地往前院去了。 若是换了从前,沈老夫人必定会叫她院中的冯嬷嬷紧紧盯着,如今知道邵家并无亲上加亲的意思,便不再那样严防死守了。 到得过厅中,只见邵泽束手束脚地端坐在榻上,沈家二房的五堂兄在旁相陪。 邵泽的个子比一般少年人高大许多,坐在榻上,像一座瘦而峭拔的山峰。他和沈家五郎差不多年纪,却比他高了一个头还不止。 沈宜秋入内向两位兄长行礼。 邵泽见表妹来了,显然松了一口气。 沈宜秋对沈五郎道:「有劳五堂兄相陪。」 沈五郎本就与那木讷的寒门小子话不投机,他一不擅长诗词歌赋,二不懂得走马放鹰,一说到平康坊,脸便似烧红的烙铁,实在无趣得紧。 他早就不耐烦了,起身告了失陪,便转身走了。 邵泽长出了一口气,他不善言辞,只有说到排兵布阵、舞刀弄棒这些感兴趣的事,他才能侃侃而谈。 而沈家公子们的喜好与他大相径庭,他与他们见面,从来都是只能干瞪着眼枯坐。 沈宜秋一见邵泽那劫后余生似的神情,便忍不住笑了,一时倒把糟心事抛到了一边:「阿兄怎么来了?阿舅、舅母和芸表姊可好?」 寒暄了两句,邵泽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说沈宜秋身边的素娥。 沈宜秋顿时会意:「无妨,阿兄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邵泽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黑漆螺钿匣子,匣子用蜡封缄,似是藏了什么秘密。 邵泽把那小匣子放在身前茶床上:「这是宁十一郎托国子监的同窗转交于我的。他叮嘱我亲自交到你手里,我连阿芸和阿娘都没敢告诉。」 「有劳阿兄。」沈宜秋笑了笑。 她已猜到匣子里装着什么,不过还是从发上拔下一支花丝鹦鹉金簪,挑开封蜡,轻轻地取下盖子。 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绢帕子,一角绣着朵蓝色的菖蒲。 素娥一眼认出这是她家小娘子的物件,怎么到了宁十一那里不难想见,可为什么退回来,她却是怎么想都不明白了。 邵泽便是再迟钝也猜到了,这定是两人之间的信物。 他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无措地觑着表妹的脸色:「阿……阿妹……」 想劝上两句,可又不知这种事该怎么劝。 小时候不管遇上什么事,只消摸摸头,说一句「小丸莫哭,阿兄去阿娘屋里偷糖给你吃」便万事大吉。 可如今丸子似的表妹长大了,他这一招便不好使了。 沈宜秋看出表兄窘迫,浅浅地笑了笑:「阿兄别担心,我没什么事。」 她把那方帕子取出来,把匣子往回推了推:「有劳阿兄将这匣子还给宁公子。只是寻常物件,不值当用这么贵重的匣子装。」 这么好的匣子,不该用来装条旧帕子。 这么好的小郎君,也不该给她做渡河的舟楫。 邵泽只知表妹和宁家的亲事大约不成了,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他听人说,人若伤了心,越是装得若无其事,那事情便越是棘手,须得及时开解。 因而见表妹这模样,越发慌了手脚。 他为难地挠了挠耳朵:「阿妹,常言道那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沈宜秋心道哪里是去旧迎新,分明是新的去了,旧的阴魂不散、卷土重来。 见表兄抓耳挠腮的样子,她不由笑了:「阿兄,我真的不打紧。」 她浅浅一笑:「阿兄明年下科场么?」 邵泽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摇摇头道:「我这榆木脑袋,便是下科场也贻笑大方。阿耶也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前些日子家中请了个教骑射武艺的先生,多半还是走武举的路子。」 沈宜秋道:「也好,待阿兄成了大将军,雄镇三边,纤尘不动。什么吐蕃、突厥,一听邵大将军威名,个个闻风丧胆。」 邵泽越发羞窘:「阿妹说笑,哪有那么容易的……」 本朝边将多为胡人,且都出生于行伍之间,便是得了武举状元,也不过得个出身,离真的带兵打仗还有十万八千里。 但是舅舅舅母只这一个儿子,舅舅也罢了,舅母如何舍得他去边关吃风沙。 第36章 一说这些,邵泽便将方才的事忘了。 表兄妹又聊了一会儿,邵泽站起身,将案上的空匣子揣入怀中:「阿兄先回去了,免得久坐惹得沈老夫人不快。」 沈宜秋明白表兄这是为她着想,说到底,沈老夫人怎么恼火也管不到邵家人,只能为难她。 「小丸送送阿兄。」她站起身将他送到屏门,再往外便是沈府大门了。 邵泽道:「阿妹留步。」 沈宜秋点点头,眉眼一弯:「阿兄替我向戚家七姊问好。」 邵泽脸刷得一红,嗫嚅了一句什么,低着头走了。 沈宜秋目送邵泽离去,然后带着素娥回了自己院子。 素娥什么也不敢问,只是一路偷偷觑她脸色,但见她神色平静,还时不时与她说笑两句。 回到院中,沈宜秋将那条意义不凡的帕子交给湘娥:「收到衣箱里去吧。」 说罢散了发髻,换上寝衣,躺回床上,对忧心忡忡的素娥道:「去前院走了一遭又有些乏了,正好将方才的一觉续上。」说罢伸出细白的胳膊,放下了纱帐。 天大的事,睡一场就过去了。 邵泽走出沈府大门,跨上马,正要回家,突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四下张望,只见坊外街衢中人来车往,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心道大约是错觉,便骑着马走了。 贾七和贾八两兄弟从路旁一棵大青槐背后探出头来。 贾八道:「此人我识得,姓邵,是太子妃的舅家表兄。他来沈府做什么?莫不是找咱们太子妃?」 贾七乜了弟弟一眼,这憨货倒是不认生,一口一个太子妃,叫得挺娴熟。他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大约是端午快到了,上沈家来送节礼吧。」 贾八又道:「咱们太子妃这舅家表兄好生奇怪,个子那么长大,脸那么红,倒似个关公。」 贾七叫弟弟这么一提醒,想起方才那邵家小郎君羞赧的神色,心头一跳,这神情一看便是少年郎怀春。 他心里叫苦不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只怪太子妃生得闭月羞花,人见人爱。 正想着,贾八忽然「啊」的一声叫起来:「这舅家表兄怕不是也……唉,自古表兄表妹的最是难防……」 贾七在弟弟小腿后踹了一脚:「少胡说!」 不防牵动了自己伤口,两人都痛得嘶了一声,他们那日领了四十笞杖,哪怕行刑的兄弟留了手,还是在床上躺了几日,昨日才下地,又被派了这差事。 贾八痛得龇牙咧嘴:「阿……阿兄,这事咱们得赶紧禀报太子殿下吧?能禀报么?」 贾七斜弟弟一眼:「上回的苦头没吃够么?殿下明察秋毫,瞒而不报有好果子吃么?说你傻你还就是傻!」 贾八心道上次说要瞒的也是你,什么话都叫你说完了,仗着早一时半刻从娘胎里出来,见天欺负我。 不过他只敢腹诽,说出口是决计不敢的。 兄弟俩回了东宫,待太子办完一天的公事,便即将邵家表兄如何去沈家,又如何满面通红地出来,一五一十地禀告给太子。 尉迟越初时还不甚在意,沈氏前世便与舅家亲近,年节总不忘宣她舅母和表姊入宫。眼下时近端午,她舅家表兄上沈府送节礼,顺便见一见表妹,也不算什么逾礼越分的事情。 他一向大度,又贵为人君,岂能如那起市井闲汉,每日吃饱了撑的无事可干,乱吃干醋。 待贾七说到邵小郎从沈府出来时似乎神色有异,尉迟越不觉从书卷上抬起眼:「如何有异?」 贾七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说谁倒霉,向弟弟使了个眼色。 贾八老实,上前禀道:「那邵小郎出来时满脸通红,眼睛水汪汪的,还不住傻笑。」 尉迟越脸一沉,「啪」一声将手中书卷撂在案上。 宁家小白脸的事还没了结,怎么又来个表兄,这还有完没完了? 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逐渐冷静下来。 不至于,沈氏不是那种人,她既然与宁十一情投意合,与那表兄便不会有什么瓜葛。 多半是那表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可这么一想,他的五脏六腑便如泡在酸水中,非但没释然,反而更酸了——他的发妻与旁人情投意合不说,一边还有个表兄虎视眈眈! 尉迟越看了眼大气不敢出的侍卫:「此人相貌如何?」 他上辈子只在成婚那日的筵席上见过此人一眼,早已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贾七忙道:「回禀殿下,此人生得眉歪眼斜,厚唇塌鼻,着实是个歪瓜裂枣。」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邵公子是太子妃舅家表兄,你说他生得歪瓜裂枣,可是诋毁太子妃其貌不扬的意思?」 他顿了顿:「看来上次的笞杖没叫你长记性。」 贾七忙磕头谢罪:「殿下饶命,太子妃是九天玄女下凡,倾国倾城,举世无俦。」 尉迟越道:「再三妄议太子妃,四十杖怕是不够。」 贾七心里叫苦不迭,知道此时多说多错,他家殿下心里不爽利,说什么都要吃挂落,索性住了嘴。 尉迟越眼风扫向贾八:「你说。」 贾八眼见兄长没讨着好,便如实道:「回禀殿下,那邵公子丰神俊朗,相貌堂堂,眉目与太子妃有六七成相似,实是一表人才……尤其是身形魁伟长大,在众人间便如鹤立鸡群。」 尉迟越凉凉道:「多长大?」他自己便生得十分高挑颀长,比一般男子高了不少。 贾八抬手比划:「约莫比仆还高上半个头。」 尉迟越估算了一下,这么说比他还要高两寸来许,眉头一皱,随即又是一松。 第37章 过犹不及,太长大便不雅相了,如他这般才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多半分不少,正合式。 他心里舒坦了不少,转念一想,也不必计较这些,只消早些将沈氏娶过门,有几重宫墙拦着,那些魑魅魍魉、狂蜂浪蝶横竖无计可施。 上辈子她既然能对他一往情深,这辈子自然也可以,他这辈子再待她好上一些,她一定十分感佩,对他越发死心塌地。 沈宜秋一觉睡到黄昏,起来若无其事地将那条编了一半的长命缕编好,然后找了个盒子收了起来。 虽然明知送不出去,也算是有始有终。 素娥心里藏不住事,将前院的事悄悄告诉了湘娥,两人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叫旁人知晓,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沈宜秋,仿佛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他们战战兢兢地留心着,小娘子却一切如常,照旧悠闲度日,没事画画花鸟,摆摆棋子,与他们说笑也与往日一般无二,甚至连胃口都回来了一些。 三日后,宁家来人退还了沈宜秋的庚帖,翌日,沈老夫人便被皇后宣召入宫说话。 沈老夫人从宫中回来,立即将孙女叫到青槐院,将宁家退婚的消息告诉了她,末了道:「幸而两家议亲之事旁人并不知晓,也算全了两家的体面。宁家主动退回庚帖,虽有些失礼,倒也省却了许多难堪。」 沈宜秋丝毫不觉意外,淡淡地看了眼祖母,只见她每条皱纹中都盛满了笑意,不觉心里起腻。 上辈子她被张皇后选中,祖母也是这般喜不自胜,她看在眼里,却还自欺欺人,道是祖母疼爱自己才为自己高兴。 沈老夫人又道:「宫里放了消息出来,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沈宜秋点点头:「孙女知晓。」 沈老夫人满意地颔首:「很好,宠辱不惊,方是我沈家女儿。待你入了宫,也需谨言慎行,侍奉圣人、皇后和太子殿下,悉心抚育皇嗣,切不可得意忘形。」 若是往常,沈宜秋心里再不以为然,嘴上也能敷衍几句,可今日她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 沈老夫人又道:「你身为沈氏女,与我沈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切不可忘本。你伯父叔父仕途坎坷,你当尽力帮扶。」 上辈子沈老夫人也有一番差不多的叮嘱,沈宜秋当作了金科玉律,然而伯父叔父们打着她的旗号大肆敛财时,却没想过什么一损俱损。 后来二伯在刺史任上贪赃枉法,被御史弹劾,丢官卸职,身陷囹圄,她为了救二伯一命脱簪待罪,自请废后,在紫宸殿前跪了一日,换来尉迟越一生中唯一一次破例,保下二伯一条性命。 可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只得到祖母一句「无用」。 沈老夫人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在悉心听教,又道:「你两位伯父才干过人,可惜抱经济之器而有志无时,不能为社稷效力,如明珠蒙尘,如今太子监国,吏制清明,唯才是举,你当举荐贤明,不必因亲缘而有所避忌。」 沈宜秋一笑,淡淡道:「祖母教诲,孙女不敢稍违,不过大伯庸碌无识,二伯贪鄙无厌,若身居显位,蠹政害民,是害人害己,孙女能为有限,自顾且不暇,恕难从命。」 沈老夫人难以置信,只疑心自己年老耳背,半晌才回过味来,重重一拍案几:「你……你!孽障!」 一时急怒攻心,揪住衣襟大口喘着粗气。 一旁伺候的海棠赶紧过来替她拍胸抚背,也顾不得尊卑,对沈宜秋道:「七娘子!老夫人素有心疾,你怎可如此激怒她!」 上辈子二伯下狱,沈老夫人也未见有个好歹,可见祖母的心是扛得住风浪的。 沈宜秋下拜,以额触地:「孙女不孝,还请祖母保重身体。」 沈老夫人气急反笑,指着孙女鼻子道:「你很好!你以为嫁入东宫便白日飞升了么?没有沈氏依仗,你什么也不是!别忘了,你还没嫁过去!」 沈宜秋道:「祖母若能说服帝后收回成命,对孙女不啻于再造。」 她顿了顿又道:「孙女得祖母抚育成人,祖母要打要杀,孙女不敢有半分怨言。」 沈老夫人差点背过气去,宫里旨意虽未下来,但她今日入宫,张皇后已将话挑明,若是孙女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沈家都难辞其咎。 还真是打不得罚不得,只能好吃好喝供着她。 她只能外强中干地瞪着她,一遍一遍咬牙切齿地说着「你很好」,却拿不出什么实际的手段治她,最后只能叫她抄百遍女戒,草草打发她出了院子,来个眼不见为净。 沈宜秋走出青槐院,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长出了一口气。 入宫便入宫吧,至少沈家是再不能让她出半分力了。 把老路走一遍也不全是坏处,至少哪儿有坎,哪儿有坑,全都一清二楚。 到时候找个看着顺眼的坑,跳进去躺平了,便可颐养天年。 不出一旬,太子的大媒登门了。 上辈子的大媒是宗正寺卿,竟陵王尉迟旷,这一世却换成了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卢思茂。 单看品级虽是前世更高,但竟陵王是个闲散宗室郡王,卢思茂却是实权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见大媒换了人,越发确定这个尉迟越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绝不会是上辈子那一个。看来重活一世,也并非所有事都一成不变。 沈老夫人却是喜不自胜,连孙女顶撞迕逆于她的事都暂且放到了一边,满面红光地道:「卢公出身名门,官居宰辅,德高望重,太子殿下请卢公为婚使,可见对我沈氏的看重。」 沈宜秋不敢苟同,尉迟越是捏着鼻子娶她,对沈家也未见得有什么好感,哪会操心这种事,多半还是出自张皇后的授意。 一想到张皇后,沈宜秋便啼笑皆非,按说她该怨张皇后拆散她好端端的姻缘,然而想起皇后上辈子对她的回护,又实在生不出什么怨怼来,只能苦笑——他们姑媳大约真是宿世的缘分。 第38章 卢尚书登门后不久,赐婚的旨意也到了,这婚事便成了定局。 婚期定在八月,竟比上辈子还早了一个月。 本来她和宁十一定亲,妆奁已在准备着,可如今突然不嫁宁家嫁东宫,许多东西便不合礼数了,须得重新备过。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只作壁上观,心里想着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从未经历过这等大事,不出几日便会左右支绌,只能向她服软,恳求帮助。 可沈老夫人却打错了算盘。 上辈子这些事宜虽未经过沈宜秋的手,但她本就是处处留心、时时留意的性子,看过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执掌后宫多年,千头万绪都捏在手心里,这些小事自是游刃有余。 也不见她怎么奔忙,镇日在榻上躺着,偶尔动一动嘴皮子,却将一应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贞顺院的一众婢子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陀螺般转个不停,但却忙中不乱。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里,越发对他们家小娘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宜秋要嫁给太子为妃,最高兴的大约就是贞顺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他们在府中不知受了多少闲气,吃了多少暗亏,连去厨房领几样饭食,都得跟在后头捡人家挑剩下得。 忽然天降大运,仆婢们顿觉扬眉吐气,一时间个个挺直了腰板,走路带风。沈宜秋本想约束一二,转念一想,他们憋屈了这么多年,难得高兴一回,她又何苦败兴,便由他们去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挥着小婢子们翻晒冬季的皮裘和氅衣。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来,我只道咱们小娘子是有成算的,谁知她竟有这等能为,也难怪圣人和皇后娘娘要选她做太子妃了。」 她回头往廊庑上看了看,只见她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团扇搭在肚子上,半阖着眼皮,头轻轻地一点一点,看样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不由叹了口气:「只可惜了宁家小郎君……小娘子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不好受的。」 湘娥也有些唏嘘,咬了咬下唇道:「姻缘天定,小娘子与宁公子,就是差了那么点缘分。」 两人都觉意兴阑珊、索然无味,素娥转了话锋:「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昨日去库房领香丸,你猜我遇见谁了」 湘娥道:「什么都不说清楚,我如何能猜得出来。」 素娥笑着指指晴蓝无云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顿时会意,她说的是原先与他们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她笑道:「是她呀。」 素娥嫌恶地撇了撇嘴角:「这会儿来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让她回贞顺院来。」 湘娥道:「你答应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当初没去成皇后娘娘的宴席,她看着没前程了,第一个拍拍翅膀另寻高枝,妄我们这些年当她是姊妹,现在见小娘子飞黄腾达了又来吃回头草,叫我叉着腰狠狠骂了一通,抹着眼泪跑了。」 湘娥性子沉稳,心肠又软,闻言道:「你这又是何必,不答应便是了。」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素娥柳眉一拧,满脸不耐烦:「又来了又来了!一早不知道烧香,事到临头来抱佛脚。见天地往咱们院里跑,跟四月初八赶庙会似的。小娘子说这叫什么来着?」 湘娥笑道:「门庭若市,车马阗咽。」 「对,对,就是这词儿,早上五房、七房才来过,这会儿又不得清净,今日也不知要来几拨人。」素娥嘟着嘴埋怨。 湘娥也觉甚是烦扰,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褶子:「我去前头看看是谁,你去叫醒小娘子,记得轻缓些,别唬着她。」 沈宜秋半睡半醒间听见素娥轻轻的唤声,便即醒转过来,无奈道:「又是谁来了?」 刚问出口,便有婢子来禀:「四房萧夫人来给七娘子添妆。」 沈宜秋坐起身理了理蓬乱的鬓发,吩咐湘娥:「请夫人到东厢坐,我换身衣裳便来。」 到得东厢,房中除了四房的婶婶萧氏,还有五个婢子,一个是祖母身边伺候的婢女芙蓉,另外四个是容貌娇媚、身段婀娜的豆蔻少女,都是沈宜秋的熟面孔。 芙蓉是沈老夫人身边除了海棠之外最得用的人,而那四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则是她祖母精心替她准备的侍婢,名为跟去东宫伺候她,实则是帮她争宠固宠用的媵妾。 这类女子,江南豪族多有蓄养,挑选相貌姣好的幼女,自小锦衣玉食地养着,请专人教授乐舞琴书,长成后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乐、侍妾,一部分当作礼物馈赠同僚,剩下一些则陪着小娘子出阁,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时伺候郎君,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可沈家这样自重身份的世族,少有如此露骨的。 沈宜秋前世只道祖母替她着想,将这些人照单全收,可尉迟越连她这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见,对这些女子更是不屑一顾。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张,大着胆子去自荐枕席,触怒了尉迟越,自己被逐出宫去,连带着沈宜秋也没落着好。 至于这个芙蓉,看着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却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背主求荣,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献策献计,恨不能将她拉下后位。 沈宜秋一见这些熟面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却拉不下脸来,找了长媳做说客。 她不动声色地向萧氏行个礼,叫了声「阿婶」。 萧氏站起身,亲昵地拉住她的手:「阿婶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帮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纪这么能干,这些事便是历练多年的主母也要焦头烂额,难为你安排得妥妥贴贴。」 沈宜秋道:「有劳阿婶费心了。」 第39章 萧氏又寒暄了几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纪大了,不免有些急躁,兴许待晚辈严厉些,可常言道,百善孝为先,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又怎么能与她计较呢?」 她顿了顿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绊,可说到底同气连枝,这世上没有比自家人更亲的了。你年纪小,有的事还不明白。母家是女子的倚仗,尤其是后妃,不管哪朝那代,与家族总是共生共荣、相辅相成的。说句不恭敬的,譬如当今皇后娘娘,若没有张太尉,她在宫中的日子有这么舒心自在么?」 她说得苦口婆心,口干舌燥,但沈宜秋仍旧无动于衷,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萧氏被迫从中斡旋,本就不甚情愿,见沈宜秋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越发觉得自讨没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不过既然受命,她也只得继续劝道:「别看阿姑待你严厉些,说实话,你这许多堂姊妹中,她最……器重的就是你了。」 她本想说疼爱,但是连自己都不信,便临时改了口。 沈宜秋依旧笑而不答。 萧氏硬着头皮继续道:「你看,阿姑心里还是疼你的。」 她一指芙蓉:「芙蓉是她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平日起居都离不了的,她也与了你,换了别人她哪里舍得?还有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精心替你挑的,我见着好,想替八娘要一个来,阿姑说你一个人在东宫不易,身边不能没几个得力的人,叫我们谁也不许抢。」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婶这么说,我就私自作主,将其中二人送给阿婶。」 萧氏吓了一跳,忙摆手:「这如何使得?」 沈宜秋道:「祖母将人赏了我,这些人便是我的,我愿意给阿婶,祖母一定没有二话。阿婶不必客气,咱们都是沈家人,同气连枝,日后八妹出阁,有祖母挑的人帮衬着,我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萧氏叫她噎得不轻,可又挑不出她的理,的确,沈老夫人将这些人给了她,她便做得了这个主。 可作母亲的,谁乐意给自己新婚的女儿塞几个妖妖调调、色艺双绝,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沈宜秋虎着脸,佯装生气:「若是阿婶再与我见外,便是看不上我。」 萧氏可不敢担这藐视太子妃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强颜欢笑道:「那阿婶就替你八妹谢谢你了。」心里将婆母又骂了几十上百倍,不过人再她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们作主,大不了养几天送人。 沈宜秋又道;「这些人是祖母精心挑的,色艺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让八妹如虎添翼,阿婶切莫用作他事,辜负了祖母一片苦心。」 萧氏眼前一黑,她不说便罢了,偏这么叮嘱一句,也只好给女儿作陪嫁了,否则将来问起来不好交代。 沈宜秋又道:「阿婶别见怪,我与八妹、四姊三人情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少了四姊的分。阿婶先挑两个,剩下的两个便有劳阿婶送去给二婶,四姊刚议定了亲事,想来最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与她作陪嫁。」 萧氏一听不止膈应她,二房也有份,心里立时好受了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婶也说了,芙蓉是老夫人身边第一得意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离不得的。这却是不能随便送与阿婶了,还请阿婶替我还给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领了。」 萧氏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唯唯诺诺,晕晕乎乎地带着五个婢子出了贞顺院,这才愕然发现,方才自己一直被个十五岁的小娘子牵着鼻子走,毫无招架之力。 眼下想来只觉莫名其妙,她出身一等国公府,虽是庶女,但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对而坐,她却丝毫拿不出反驳的勇气。 萧氏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这七娘子真是凤凰命?要不小小年纪怎有这样的气势? 当下在四个美婢中挑挑拣拣,费尽心机挑了两个姿色稍逊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将另外两个送去了二房。 沈四娘前阵子刚定下一门好亲事,说的是安平伯府长房嫡次孙,本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沈宜秋忽然飞上枝头成了真凤,登时将她的风头抢尽,与东宫一比,伯府便黯然失色了。 这几日她正气闷,谁知沈宜秋得寸进尺,竟还送了美婢膈应她,饶是她平日智计百出,自诩女诸葛,此时也一筹莫展,只能气急败坏地摔了两只杯子三个碗,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哭。 青槐院却是另一番光景,沈老夫人本以为自己主动示好,孙女定然感激涕淋,必然会来负荆请罪,谁知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沈七娘,却等来了灰头土脸的芙蓉。 芙蓉将方才七娘子与四夫人的话学了一遍,沈老夫人听得双眼发直,连声骂着「孽障」不休:「当初就该将她扔在西北,叫她自生自灭!」 沈宜秋送走了四婶,打了个哈欠,正要回房继续会周公,才出东厢走到廊庑上,忽地又听有人叩门。 她叹了一口气,只得停住脚步。 虽然她不乐意嫁给尉迟越,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旁人眼中是块惹人觊觎的大肥肉。 国朝储位之争司空见惯,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叫人拉下马,可尉迟越几个年纪相当的兄弟无论手腕还是资历都无法与他抗衡,他又监国数年,羽翼已丰,将储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自本朝立国以来绝无仅有。 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寻常,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将来的皇后。 沈家众人固然艳羡沈七娘的好运气,却也庆幸选中的是沈宜秋这个孤女——她没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只能靠着叔伯和堂兄弟了么? 因此心思活的便闻风而动,想赶着她还未出阁先结个善缘。 沈宜秋来者不拒,但若有财帛礼物,无论多少轻重,她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请她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或是暗示她帮忙谋个一官半职,她便直言爱莫能助。 第40章 尽管她摆出车马不肯想帮,可还是有许多人存了侥幸之心,因此临时抱佛脚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也不知这回是谁,她正思忖着,素娥已将人带进来了。 沈三娘僵着一张脸走进来,她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本就圆而平的脸越发像个发面团。只见她嘴唇干涸起皮,眼皮肿起,鼻尖发红,显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场。 这三堂姊最是难应付,沈宜秋一见她这模样头皮便阵阵发麻,上前行礼叫了声「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面无表情道:「不必叨扰,我来与七妹添妆,稍坐片刻便要走。」 她嘴里说的是添妆,可眼神活像要取人性命。 沈宜秋叫她看得心里发毛。 沈三娘让婢女把礼物呈上,却是当日她赴花宴,皇后赏赐的若干匹宫锦彩段,此外还有一个木盒子。 沈宜秋一看这光景,便知道盒子里装的必是那对钿头钗。 沈三娘扯了扯嘴角:「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入宫,便送与你添妆吧。」 沈宜秋淡淡道了声谢。 沈三娘默不作声地僵坐了一会儿,忽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沈宜秋,你没有话同我说么?」 沈宜秋只觉莫名其妙:「阿姊以为妹妹该同你说什么?」 沈三娘冷笑了一声:「你别装傻充楞。以前四娘他们说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们说你克亲,我还打心底里可怜你……」 沈宜秋脸色一变,冷声打断她:「我无需三堂姊可怜,你有这份闲心,不如操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么?善寿寺的梧桐看来是不灵验了,下回换荐福寺的文柏试试。」 沈三娘叫她戳中心事,嘴唇直打哆嗦,脸涨得通红,铅粉也遮不住。 沈宜秋不等她哭出来,冷冷对素娥道:「送客。」 素娥是从西北跟着沈宜秋来沈府的,与土生土长的湘娥还不同,她眼中只有自家小娘子,听见沈三娘那样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她的心也像刀绞一样。 那时候沈宜秋刚回沈家,从西北带来的下人,沈老夫人只留下她一个,连自小带大沈宜秋的乳母也因「行止无礼」、「言语粗俗」、「音声不雅」,被遣出了府。 那段时日,他们主仆几乎是相依为命。 沈宜秋第一次听说是自己克死了双亲,缩成一团一边抖一边哭的样子,素娥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她眼眶一红,当即拉长脸道:「三娘子请。」几乎是将她轰出了院子。 这样的纷扰持续了月余,沈家人碰了无数个软钉子,渐渐明白过来,沈七娘是只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顾一人得道成仙,并不愿意携带鸡犬,只能望洋兴叹,在背后唾骂几句,却也不敢当面开罪于她。 贞顺院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转眼到了七月里,眼看着大婚在即,宫里遣了若干女史、傅姆和师姆至沈府,教导册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礼仪,沈宜秋的清闲日子便到头了。 好在她上辈子都经历过,一回生二回熟,礼仪虽繁冗,她学起来却也游刃有余、驾轻就熟,让那女史等人连连点头,心道皇后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选出的太子妃端庄娴雅,行止仪态竟胜过许多入宫多年的嫔妃。 沈宜秋知道他们是张皇后信重的人,待他们也是礼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时,这些人与她已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不觉到了大婚当日。 黄昏皇太子便要来亲迎,沈家众人如临大敌。 沈大郎夫妇尤其紧张,他们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职责,一应礼仪都不能出分毫差错,否则便是不敬天子,侮慢东宫。 可怜他们一心想将自己女儿嫁进东宫,终究替别人做了嫁衣裳。最可气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叶,如今好似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同僚故友见了,都要笑着调侃一句:「沈郎,那梧桐叶可否借某一观?」 沈家其他人尽管叫无情无义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毕竟是颜面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马夫杂役,全都与有荣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太子如何与他攀谈,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鸣惊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云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头观礼,心中遗憾自不必说,婢仆们只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来偷奸耍滑的,如今争着抢着去前头干活。 阖府上下群情激昂,只有沈宜秋平静如常,仿佛置身事外。 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此时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联翩,对那只见过一面,连样貌都没看清的夫君心怀憧憬,对未来的生活抱着希冀。 可重来一遭,她只觉得早起很困,褕翟衣和满头的花钗比记忆中还沉,压得她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进,她只盼着能早点将这一天熬过去。 尉迟越却也丝毫不比她轻松。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换上沉重得衮冕服,乘着金辂车到承天门,接受群官朝拜,然后拜见皇帝,繁冗的仪式和祭礼要从日出持续到黄昏。 尉迟越上辈子不满于张皇后越俎代庖替他选了沈氏女,对婚礼也没什么憧憬,只当这是寻常的庙祭、郊祭,便是繁琐些,跟着司礼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这辈子是他自己选的沈氏,又颇费了一番周折,只想快些看到他千辛万苦娶来的妻室。 到了这一步,便如登山时距离峰顶一步之遥,最是焦急又难熬。 他只觉充当礼官的侍中大约是成心与他作对,故意将每个字都拖长。好不容易等老头说出「礼毕」两字,又嫌皇帝起身离座太慢。 眼巴巴地将皇帝盼走,尉迟越只觉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愿耽搁,抄起礼烛,登上金辂车,带着卤簿,向沈府行去。 第41章 皇太子出宫亲迎太子妃,整个长安城有如鼎沸,真个是万人空巷,士庶争睹,尽管有金吾静路,却止不住长安百姓的高昂兴致。 尉迟越肃容端坐在金辂车上,端的是威仪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听得鼓吹与车马声渐近,知道是亲迎的队伍快到了。 她便站起身,由着宫人替她将重重叠叠的褕翟衣穿好,领着婢子,缓缓出了院子。 司礼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时不时示意指引,师姆和保姆一左一右护持着她,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前院走去。 与此同时,尉迟越的金辂车终于停在沈府大门外。 尉迟越下了车,心里早已不耐烦至极,却不得不按照礼制与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现一二,在礼数之外就自行发挥,加了许多无谓的浮词,果然一番苦心没白费,叫尉迟越在心里牢牢记上了一笔。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发挥,展现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见好就收。 尉迟越迫不及待地从掌畜者手中接过一对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体壮,悍勇不凡,虽然被五花大绑,仍旧不肯坐以待毙,就在尉迟越伸手去抓的当儿,其中一只突然爆起,扑腾着翅膀,照着尉迟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迟越只觉手背像被锤子砸了一下,轻嘶一声缩回手,低头一看,只见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见血,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 尉迟越瞪了那胆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这只却是只不畏强权的雁中豪杰,冲他大叫一声:「嘎!」 尉迟越无法,心说难道我还和一只鸟计较?便问那掌畜人:「这只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问这个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迟越点点头道:「那便不打紧。」 掌畜人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不打紧,只稀里糊涂地知道,脑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迟越从怀里抽出条帕子,叫身边黄门替他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两只大雁。 在场众人无不钦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风度和雅量。 尉迟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样一只悍妇,想来也是雁生多艰。 他提着对雁,跟着礼官,领着随从,昂首阔步地绕过屏门,穿过过厅,来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见头戴花钗、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众宫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拥下,款步从东房走出来。 待她站定,尉迟越打眼一瞧,不由皱了皱眉头,沈氏今日涂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远岫。 偏生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脸,叫人涂得五彩斑斓,两条柳眉被涂得又粗又浓,活像两条卧蚕,脸上不知敷了几斤胡粉,偏偏双颊画了两坨赤红,额头又涂了黄粉,再是天生丽质,也经不住这般糟蹋。 尉迟越此时的心情,就像是历经重关寻来一块美玉,却发现美玉上叫人用朱漆涂了只王八。 他腹诽沈宜秋妆容的时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迟越身着衮衣,头戴冕冠,他素来人五人六,此时人靠衣装,更是十分像样,说一句人中龙凤真不为过。 沈宜秋暗暗叹息,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尉迟越这副皮囊真是无可挑剔,换了任何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难免动一动心。 可惜他们做过一世夫妻,对着这张脸生不出半点憧憬和幻想。 见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这一世不知张皇后做了什么,他似乎更加嫌恶自己。 她记得上辈子尉迟越来亲迎时,虽然脸上也没什么喜色,但至少没有这样不加掩饰地露出厌弃之色。 沈宜秋暗自庆幸,如此甚好,本来她以为要让尉迟越彻底厌恶她,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哪知道开局便如此顺利,她不由对未来的日子生出了一点向往之情。 尉迟越对自己的嫔妃向来宽容,不会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宠的嫔妃,也不会动辄将人打入冷宫——东宫也有僻静的宫院,但是因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迟越压根不舍得费这个钱去修缮。 便是妃嫔犯了错,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罚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见到你,不再来你的宫里,那便等同于打入冷宫了。 别人唯恐不得君王宠眷,沈宜秋却是求之不得。 宫中有美酒佳肴,有琼楼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欢读书的,藏书楼中汗牛充栋,一辈子也看不完,要说这样的日子难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后宫女子的不幸,多来自于求不得,无论是名位还是君王的宠幸,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挂碍,一喜一悲都被别人牵动着,再没有自在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弯路,直到一头撞在尉迟越的棺材上,才明白这个道理。 好在这辈子才刚开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满怀希望地上了厌翟车。 尉迟越看在眼里,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给自己果然还是欢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衮衣上的纹章,料想今日自己这端重英伟的风姿,定然已深深镌刻在了沈氏的心里。 两人各自乘了辂往东宫行去,沈氏族人在后面跟从相送。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广衢,一路行至东宫,天色已经黑透了。 东宫中灯火通明,沿途张灯结彩,纱幔飘浮,灯台错落,千枝万盏,如火树银花,将崔巍宫殿照得煌煌赫赫。 从沈家带来的仆从婢女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素娥等人仿佛走进了天宫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对眼睛,却又不敢四处张望。 第42章 沈宜秋却早已见过此情此景。 尉迟越和沈宜秋先后下了辂车,进入内殿行同牢礼。 沈宜秋从早饿到晚,早已饥肠辘辘,便是同牢的饭食十分难吃,她也忍不住吃了个饱——上辈子她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只浅浅尝了一小口,饿了一天一夜。 司礼官主持了两代好几位皇子、公主的婚礼,还从未见过新嫁娘行同牢礼时吃这么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迟越已然不记得上辈子的情形,心说她定是心中欢喜,这才胃口大开。 至于为何欢喜,这还用问么! 两人各怀心思,一起饮了合卺酒,礼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则被傅姆、宫人们簇拥着入了内殿。 殿中早已设下御帐,一应陈设与沈宜秋记忆中一般无二。尉迟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讲究,东宫远不如蓬莱宫侈丽,不过也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沈宜秋扫了眼殿中列队跪迎的宫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辈子侍奉过她的人,有的忠诚,有的却暗藏了别的心思,这些不急于一时,一个一个清理干净便是。 此时她累了一天,只想赶紧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这么想着,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众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后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惫,散了发髻,换上寝衣,沈宜秋便叫宫人们退至屏风外,只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开床帐,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竟是要睡觉。 宫人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这大婚之夜,岂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阁时也就罢了,怎么嫁给太子了还这样。 正待要劝,屏风外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娘娘,奴婢斗胆,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寝,似乎于礼不合……」 沈宜秋睁开眼睛:「进来说话。」 那宫人起身绕过屏风,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人行了一礼道:「回禀娘娘,奴婢贱名眉妩。」 沈宜秋点点头:「眉妩,你明日一早领了俸钱出宫吧。」 那宫人一听大骇,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奴婢知罪,还请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饶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贤妃娘娘……」 沈宜秋凉凉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眉妩心惊胆战:「奴婢知罪,谢娘娘责罚。」 她知道太子妃这是杀鸡儆猴拿她立威,再无转圜的余地。她是郭贤妃放在太子身边的,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姿容出众,所有人都默认,太子大婚后便会将她收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纪小,又是个新妇,必定多有顾忌,便想着给她一个下马威,谁知这女子好生厉害,一来便拿太子身边的旧人祭旗。 眉妩无法,只好噙着泪退了出去。 沈宜秋扫了眼屏风外跪着的众宫人,淡声道:「我这里没什么别的规矩,只有两条,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扰我睡觉。」 说完她翻了个身,将被子一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上辈子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尉迟越,又困又倦,却不敢合一合眼,强打精神撑到三更天,却等来一个传话的宫人,道太子殿下饮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沈宜秋拥紧绵软的衾被,重来一次,她是不会这么傻了。 东宫弘教殿中灯火辉煌,管弦盛陈,舞袖低回,筵席一直排到廊下、院中。 今日太子大婚,三省六部和京兆官员皆来赴宴;各地节度、都督、州牧刺史府都派了专员前来道贺;更有八方藩属国派遣贺婚使远道而来。 端的是绯紫耀目,玉觞金筵,众人觥筹交错,乐不思蜀。 本朝风气开放,时人喜好歌舞,酒过三巡,众人面红耳热,便开始技痒难耐,纷纷起身一展舞姿歌喉,醉眼朦胧间,逮着个人便称兄道弟、把臂言欢,也不管昨日在朝会上吵得差点厮打起来。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畅乐之至。 只有太子本人老大不高兴。 他握着酒觞,冷眼看着高官们群魔乱舞,一张脸快耷拉到食案上了。 他乜了一眼大媒卢思茂,德高望重的卢公正兴致勃勃地跳胡旋舞。 亏他大腹便便,身姿却这般矫健灵巧,转得像只中间大两头尖的陀螺,一双袖子舞得如同两道紫电,赢来堂中阵阵喝彩。 尉迟越心道酒这东西真不是东西,堂中这些都是大燕的股肱栋梁,三杯黄汤下肚便浑然忘我,连体统都不要了。 酿酒又糟践粮食,今岁山东大旱连着蝗灾,秋季定然欠收,减免赋税是必须的,保不齐还要开仓放粮赈灾,明年国库肯定吃紧。 就该把这有百害而无一用的东西禁了,尉迟越凉凉地看了一眼觞中残酒,用指尖敲敲杯壁,心道明日便叫御史中丞上书。 正想着,就见御史中丞周宣举杯长笑:「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 说罢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袖揩揩嘴:「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倾耳听……嗝……」 尉迟越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大媒卢思茂跳了两支曲子,略感力不从心,只得停下喘口气。 他正了正头顶上歪斜的蝉冠,目光往席中一扫,不知怎么发现了尉迟越这条漏网之鱼。 他甩甩袖子,二话不说又舞了起来,如一阵紫色的旋风,片刻便舞到了太子的席前,边舞边下拜:「今日殿下大喜之日,何故枯坐席中,不妨与臣等同乐。」 说着也不见外,笑眯眯地来拉扯尉迟越:「来来来,殿下,娶妇是人生第一等乐事,莫要这么苦大仇深的……咱们今日定要通宵达旦,载歌载舞,不醉不归!」 第43章 尉迟越嘴上推辞:「某不擅歌舞,还请卢公见谅。」 心里冷笑,娶妇连新妇的面都见不到,陪你们这些老头子饮酒,这是哪门子的乐事。 卢思茂歪缠了一会儿,尉迟越只是不肯就范,他只得作罢,灌了他两杯酒,和御史中丞抱在一起载歌载舞去了。 尉迟越拿起清水漱了漱口,皱皱眉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入喉辛辣,还令人丧失神智,令人做出种种蠢行来,着实误事。他向来量浅,平日几乎是滴酒不沾,宴饮上便总是吃苦头。 上辈子大婚,他叫群臣几杯便灌得不省人事,被横着抬到东侧殿,直到三更胸闷气短醒转过来,只来得及叫黄门去后面传句话,便吐得天昏地暗,第二日头疼欲裂,在床上躺了一日。 那时候他对沈氏有些抱歉,虽然不满意张皇后替他选的太子妃,但他也不至于故意在大婚当日下她脸面。 然而他身为储君,断然没有向妻室赔礼道歉的道理,事后赏了她两箱锦缎就算囫囵过去了。 后来见她没什么异状,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来,她那时候初来乍到,第一夜便独守空房,想必滋味不好受。 好在这一世他早有防备,一早便叫黄门在自己的酒壶中兑了大半的清水,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堂中已有不少官员醉倒,便佯装不支,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群臣作揖,称醉道失陪。 臣僚们大多已经醉得五迷三道,哪里还顾得上他,摇头晃脑地嘟囔几句,便叫他成功溜了出来。 尉迟越由两个黄门搀扶着出了弘教殿,沿着回廊绕到殿后,从后门出了院子。 一走到僻静无人处,尉迟越的醉态便当然无存,正要举步赶往寝殿,忽地闻到自己衣服上酒气熏人,改了主意道:「先去浴堂殿,伺候我沐浴更衣洗漱。」 想了想又道:「再煮一炉椒桂汤。」他的酒里虽然掺了水,但兑稀的酒也是酒,口中难免有酒气,他自己尚且觉得熏人,更别说沈氏了。 这是他们大婚第一夜,须得慎重些。 尉迟越一边盘算着,一边去了长寿院西侧的浴堂殿,将自己里里外外捯饬得如兰似麝喷香喷香,换上薰了龙涎香的新衣,这才踌躇满志地出了浴堂殿。 刚走出两步,他又折返回去,从香盒中取了一片鸡舌香含在口中,确保自己吐气如兰。 这下是万无一失了。 尉迟越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将近子时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从酒筵上脱身便已有些晚,沐浴更衣耽搁了一会儿,想必沈氏这时候,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 这么一想,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今日东宫灯火璀璨,映照得星月无光,也用不着提灯照路,尉迟越疾步在回廊中穿行,腰间佩剑、金丝香囊与玉腰带相撞,时不时发出丁零当啷的欢快响声。 不一会儿他便觉额头沁出薄汗,已是仲秋,但气候依旧有些热,晚风带着燥意。 风一吹,方才饮下去的酒发散出来,直往尉迟越头顶蒸腾,闹得他又些熏然。 他不禁想起方才行合卺之礼,沈氏大约是不擅饮酒,一口下去辣着了,眼里沁出薄薄一层水光,哪怕一张脸涂得五颜六色,也颇为动人。 若是洗去铅华,略饮一点薄酒,双颊晕红,星眼迷离,还不知有多好看呢。 这么一想,酒这东西也并非全无是处。 尉迟越不由又想到那日桃林中她一身素淡衣裳、脂粉未施的样子。 她此刻想必已经沐浴洗濯一新,换上了寝衣,正坐在帐幄中等他一起行……敦伦之礼。 尉迟越想到此处,腹中便像点了一把火,方才的酒意借着火势窜遍他全身。 他只觉头重脚轻,脚底下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笑意不由自主地从嘴角荡漾开去。 尉迟越心头一凛,掖了掖衣襟,正了正金冠,此乃人伦大事,不可存有狎戏之心。 常言道酒为色之媒,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一会儿心旌摇荡,一会儿克己复礼,终于揣着一腔矛盾来到了长寿院。 寝殿中烛火吹熄了大半,加上帷幔重重,比别处显得深幽些,尉迟越有些纳闷,不过还是理了理衣袍,举步往里走去。 外殿内侍见太子来了,连忙齐刷刷地跪下行礼。 内殿的宫人听见动静,都慌了神。 大婚之夜太子妃自己先睡了,太子若是发怒,他们这些下人多半也要遭殃。 可是此时去叫醒太子妃…… 他们想起眉妩的遭遇,又默默退缩了。 殿下发作一顿,大不了就是罚他们去扫茅厕,而打搅了太子妃清梦,可是会被逐出宫去的。 两害相权,还是太子妃更可怕一些。 素娥和湘娥也很着急,他们与沈宜秋亲近,不怕被她发落,但是他们家小娘子刚刚立了威,他们自己人怎么能去拆台? 他们到底也才十几岁,虽算机敏,可历练有限,遇上这种事也慌了手脚。 一个迟疑,太子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屏风前。 这时候再要去叫醒小娘子也来不及了,素娥和湘娥心如擂鼓,面色煞白,只好拜倒行礼:「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素娥机灵,有意将那声「太子殿下」叫得特别响亮,然而沈宜秋睡功了得,只要睡熟了,便是有人将屋拆了她也未必会醒。 素娥悄悄往纱帐中一看,里面的被子卷半点没动弹,后背顿时一凉,心道完了。 这时,尉迟越也已到了帐前,纵然隔着一层朱色的纱帐,他也看能看出来,沈氏并未如他所料端坐帐中,等待与他行那……敦伦之礼。 第44章 看到帐中的景象,他怔然立在当地,疑心自己是醉了。 尉迟越觑了觑眼睛,再睁大,帐中的被子卷还在原地,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他醉意上头,脑筋转得有些慢,只觉迷茫。 大婚之夜,沈氏一个人睡着了?就这么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尉迟越好容易回过味来,心中五味杂陈,愤慨有之,恼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看看,这就是你千方百计娶来的新妇! 暑气未消的八月初,他却仿佛置身草木黄落的深秋。 若是换了从前,尉迟越一定毫不犹豫地拂袖离去,可一想到沈氏上辈子为了他自戕,他又踌躇起来。 不能走,若是此时离去,宫人们都看在眼里,她这个主母便不好做了。 尉迟越打定了主意,对素娥、湘娥还有一众宫人、内侍道:「你们退至殿外吧。」 众人方才都吓得噤若寒蝉,此时见太子殿下语气平静,不似发怒,心放回了肚子里。 尉迟越待人走了,便想去叫醒沈宜秋,撩开帐子,却见少女紧紧裹在衾被中,只一张莹润的小脸和几绺头发露在外面。 晕黄的烛光中,她看上去少了几分美艳和锋锐,多了几分娟秀,眼皮上的褶痕此时看来是浅浅的两道,淡淡地扫进微微上翘的眼梢里。大约是被子裹得太紧,她微微出了点汗,濡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还有小扇子似密密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冷青色的影子。 尉迟越欣赏了一会儿,心道沈氏睡着的模样倒是别有一种好看,不禁又好奇,自己睡着时不知是什么样,想必也是极好看的。 上辈子沈氏痴恋自己,醒时没见她怎么盯着自己看,说不定就是在他睡了以后,用眼神仔细描摹心上人的眉眼。 着实叫人心酸。 想到这里,尉迟越的心软了下来。 也许沈氏以为宴席要到半夜方散,便想着先小憩一会儿,却一不小心睡实了,说到底也是为了养足精神与他…… 尉迟越喉结动了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随即又缩了回来。 罢了罢了,她都睡熟了,倒显得他多急色似的。 尉迟越从早到晚忙了一天,又饮了不少酒,也已十分困倦,疲敝之军焉能久战?还是养精蓄锐,重整旗鼓,以待来日。 打定了主意,他便开始自己动手宽衣解带,按说沈氏是他妻子,伺候他更衣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看了一眼睡得无比香甜的沈氏,不太忍心叫醒她。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自己换过一次衣裳,光是解带扣、拆发髻,便花了不少时间,草草将寝衣换上,外头夜枭已经开始叫了。 尉迟越撩开帐子上了床,在沈氏身边躺下,又遇上另一桩难事——床上只有一条衾被,此时被沈氏牢牢裹在身上。 尉迟越坐起身,正想唤人取一床被子来,转念一想,新婚之夜便分被而眠,一来不是吉兆,二来太子妃面上不好看。 想到此处,他又躺了回去,试着拽了拽沈宜秋身上的被子,谁知还没使力,方才还睡得一脸恬静的沈氏忽然打了个滚,脸朝里,背躬起,把被角紧紧抱在怀里。 尉迟越无法,心道难不成他一个伟丈夫还与小女子争一条衾被?让让她罢了。 他想着,拿起外衫盖在身上,好在这几日气候暖,也不觉着冷。 尉迟越方才觉着乏,可躺到床上却又没了睡意。 他自己睡不着百无聊赖,便按捺不住要去搅扰沈氏的好梦。 恰好这时沈宜秋睡梦中翻了个身,又把脸朝向他。 尉迟越见她一绺长发落在被外,忍不住伸手捻了捻,只觉又细又滑,心道睡相这么差,若不是头发滑,明日起床不知要打多少个结。 他又凑近了些,沈氏匀净的鼻息喷在他脸上,温温热热,微带甜香,他的心尖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子。 沈氏鼻子不能呼吸,睡梦中不自觉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小呼噜。 尉迟越甚是得趣,又捏了两下,正要捏第三下,刚伸出手,只见沈氏睫毛一颤,忽然睁开了眼睛。 尉迟越忙放下手,咳嗽了一声,皱起眉,仿佛是自己的鼻子反叫她捏了。 君子慎独,悄悄做这种无聊的勾当实在有失颜面,偏偏还叫人抓了现行,此时一定要理直气壮,切不可心虚。 他正想着该和沈氏说什么,便见她又阖上眼睛,转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多半是睡迷糊了,幸好幸好,不然叫她发现自己行径,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本来迷糊着,这时也清醒了。 她睡梦中只觉呼吸不畅,一睁开眼却看到了尉迟越,这一吓非同小可,亏得她上辈子见过大风大浪,才没叫出声来。 他为何会来?何时来的?为何不叫醒她?为何不愤然离去? 看清楚尉迟越的刹那,沈宜秋下意识地想起身告罪,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是歪打正着么?最好一劳永逸将他得罪狠了,叫他再也不想与她同床共枕。 于是她当机立断闭上眼,转过身背对他。 她料想着尉迟越会发怒,再不济也该拂袖而去,谁知等了半晌,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沉重,那厮竟然睡着了。 沈宜秋翻身仰天躺着,转过脸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目舒展,确乎是睡着了。 她往床里侧挪了挪,尽量远离尉迟越。 他们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同床共枕并不是头一遭,但上辈子最后几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如今要和旁人分享一张床,心里难免有些别扭。 方才那一眼令她受了不小的惊吓,睡意也一去不复返。 第45章 既然睡不着,正好将眼前的状况理一理。 尉迟越今日肯定恼了,沈宜秋万分肯定,他之所以不曾当即拂袖而去,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的体面——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便失和的消息传出去,于他的名誉也有损害。 他定是忍辱负重,只等天明。 沈宜秋眼角余光瞥见他身上盖着件衣裳,心里的六分准头变成了八分。他宁愿盖件衣裳也不肯与她同衾,显然是愤怒已极,方才他皱着眉头瞪着自己,眼中暗含威吓之意,大约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沈宜秋想通了关节,顿时心中大定。 第一夜就旗开得胜,实在比她料想的更顺利。 尉迟越厌弃了她,必定不会与她同房,她便不用遭那份罪了。 这种事于她而言痛楚远多过愉悦,每回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令人苦不堪言。 上辈子她为了得个孩子,咬牙忍着,忍了两年仍旧没动静,让尚医局的老医正细细诊了脉,这才发觉她体质不易成孕,又用药调养了两年方才怀上第一胎——先前两年的罪便白受了。 如今尉迟越不愿与她同房,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按照本朝礼制,大昏之后三日内,太子妃宿于太子的寝殿,三日后便可以搬回自己的寝殿中。 上辈子她的寝殿是承恩殿,与长寿院隔着两个院落,等闲不会碰面,到时候她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得已时露个脸,不是自得其乐? 沈宜秋如此思忖着,方才紧绷的心弦便松了下来,困意再次袭来,她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明日还要去蓬莱宫拜见舅姑,须得养足精神。 翌日清晨,沈宜秋醒转过来,想起昨晚的事,转过头看向身侧,尉迟越果然已经不在了。 沈宜秋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帐外传来宫人的声音:「奴婢请太子殿下安。」 她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他不是因昨晚的事愤怒至极么?怎么去而复返了? 正想着,纱帐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 一身紫色公服、头戴进贤冠的尉迟越探身进来,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太子妃昨夜睡得可好?」 看见他这身装束,沈宜秋顿时明白过来。 对了,今日要拜见舅姑,他们得一同入宫,昨晚的事自然暂且压下不提——一来时间不充裕,二来若是撕破了脸,一会儿恐怕会叫帝后看出端倪。 他这样皮笑肉不笑地问她「睡得可好」,可不就是暗示? 沈宜秋心中释然,行个礼,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粲然一笑:「劳殿下垂问,妾睡得十分酣畅。」 尉迟越腹诽,一直睡到这个时辰,眼看着就要错过入宫的吉时了,能不酣畅么?他已经练了半个时辰剑,又去后面沐浴更衣,她这会儿才醒。 他记得上辈子沈氏一向比他起得早,每次朔望朝前一日他总是宿在沈宜秋宫中,常常是天未明,他一睁眼,便见她跪坐床前,将他的公服、腰带、鞋袜、梁冠备得妥妥贴贴,只等他醒来,便能立即伺候他更衣。 他还从未见她睡过懒觉。 虽然心中微讶,不过见她笑得那样喜悦,尉迟越还是颇感欣慰,她嫁给自己果然还是欢喜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后来已经查究得清清楚楚,沈氏与宁十一那日在圣寿寺并非私会,不过是两家相看而已。 她与宁十一不过见了一面,又怎会一往情深? 如此一想,昨夜的那点不快顿时一笔勾销,又见她刚睡醒,长发凌乱地披拂在肩头,眼神有些直直的,左脸颊上还印着半枚宝相花状的红痕,显是衾被上的刺绣压出来的,与他记忆中那一丝不苟的端庄模样大相径庭,但又分外爱人,心里便像是生了层细细的绒毛,忍不住也报之以微笑。 沈宜秋心中一哂,以为他这样冷笑不语,就能叫她自乱阵脚么? 若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五岁小娘子,说不定还真叫他吓得心里发毛,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笑了一会儿,尉迟越败下阵来,避过脸去,清了清嗓子道:「如此甚好,起来用膳吧,一会儿还要去西内拜见阿耶和母后。」 沈宜秋心道太子还是有几分城府的,心中火焰多半已经三丈高了,面上倒是不显。 沉吟片刻,便即叫婢女和宫人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盥洗停当,沈宜秋出了寝殿,到得堂中,与尉迟越相对坐定,便有典膳所的宫人上来摆膳。 以尉迟越平素的做派而言,今日的朝食算得丰盛,大约是大婚翌日的缘故。 沈宜秋前世记着祖母的谆谆教诲,初来乍到不敢逾礼越分,太子不动箸,她便也不动,太子用了什么,她也跟着用什么。 便是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多吃一口,否则便是坠了沈家的家声。 这辈子沈宜秋对沈家的家声毫不在乎,更不怕惹得尉迟越不快——她还巴不得惹他不快。 她便不再约束自己,只挑自己喜欢的吃个够,偶尔抬起头瞥见对面的男人,就见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便知他定是在腹诽自己吃得多。 沈宜秋一哂,昨日一整天几乎粒米未进,只在同牢礼上吃了些滋味怪异,难以下咽的饭食,一会儿入宫又是许多繁文缛节,还不知何时才能吃下一顿,自得未雨绸缪多吃点。 管他怎么想,横竖不能委屈了自己。 尉迟越暗中留意她吃的东西,默默记下。见她樱桃毕罗吃了两个,知道是极喜欢的。 他皱了皱眉,虽说宫中的毕罗做得比市坊食肆的小巧,可两个吃下去,不会腻得慌么?一会儿坐车颠簸别难受才好。 沈宜秋见他脸色不豫,不知她吃两个樱桃毕罗又触动了他哪根心弦,不过见他不高兴,她便高兴,忍着腻又吃了一个。 第46章 尉迟越却盘算着,上回华清宫的樱桃还存了几筐在凌室中,冻过的鲜食风味不佳,用来做菓子馅儿倒是正好,明日叫人与典膳所嘱咐一声。 沈氏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吃了这许多东西,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他的缘故了——上一世他鲜少陪她用膳,哪怕宿在她宫中,也是用完夕食才过去。 沈氏吃东西也很有意思,看着慢条斯理十分文雅,却很是不慢,嘴不见怎么动,就看到腮帮子鼓囊囊的。 看她吃得香甜,尉迟越自己也不由食指大动。 他向来不重口腹之欲,这一顿朝食却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打定了主意,待沈氏搬去承恩殿,他便日日前去陪她用膳。 她待自己情深意重,原来些须小事便能叫她欢喜至此,他上辈子却连这等简单微小的欢喜都未给与她,想来着实有些愧疚。 沈宜秋察觉他一直盯着自己用膳,便是不以为意,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吃到七成饱便没了兴致,心道再忍一忍吧。 左不过忍够三日,往后除了四时八节和每个月朔望,都不必与他同席,到时候自能畅意。 两人打定了主意,各自放下玉箸,捧起茶杯。 用罢早膳,沈宜秋回到房中,宫人替她换上入宫谒见穿的钿钗襢衣,戴上金花九树钗,出门登上厌翟车,跟上太子的金辂车,一起往蓬莱宫去了。 到得蓬莱宫紫宸殿,帝后已在殿中等候,巍峨宫殿前仪卫赫赫,入得殿中,只见帝后端坐于御帐中,宗室、命妇、内官和分列左右。 一般人见了这阵仗,难免要生出几分畏怯。 上辈子沈宜秋一夜未成眠,一边担心自己是否惹了太子不快,一边又生怕行差踏错叫人看低了去,紧张得手足无措。 礼毕回到东宫时,中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十分狼狈。 一回生,二回熟,她为后数年,自己也在高处坐惯了,自然殊无怯意。 她跟着礼官指示,按部就班地上前拜见,然后将准备好的彩缎绢帛献给帝后,帝后按制各有赏赐不提。 沈宜秋兴致廖廖,皇帝却对这个让太子不惜忤逆于他的女子有几分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见她容貌昳丽,更胜贤妃绮年时,与这太子妃一比,他的六宫粉黛倒成了庸脂俗粉,难怪太子不惜顶撞于他也要将这女子娶回来。 皇帝不禁思忖,自己后宫这两年未进新人,也该叫人去各地采选搜罗一番了。 张皇后看着太子妃容光熠熠的年轻脸庞,回首自己当初,心中感慨万千,对两人道:「夫妻本为敌体,尔等当以诚相待,相互扶持。」 说罢看了儿子一眼,自己费尽心思娶来的,总不至叫人受了委屈吧? 礼成后,皇帝移驾,预备启程回华清宫。 张皇后则带着太子和太子妃两人回到自己的寝殿,拉着沈宜秋的手,对身旁女官笑道:「上回也是在这里,还道我们没有姑媳之缘,你看,终于还是叫我抢过来了。」 尉迟越皱了皱眉,他知道皇后这是怕沈氏心存芥蒂,自己将责任揽了下来,他知道嫡母是好心,自然只能承她的情,但心中却觉大可不必。 女官明白皇后用意,附和道:「娘娘上回一见太子妃便念念不忘,这下总算如愿以偿了。」 沈宜秋闻言,却正坐实了自己心中猜测,这桩婚事果然是张皇后的意思。 她心中涩然,可见婆母眉花眼笑、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只有无奈叹息。 皇后虽待她好,到底身在高位多年,行事专断也是应有之义,她大约真心以为让她嫁给太子是疼爱她。 不经意往尉迟越脸上一瞥,便见男人眉头微蹙。 是了,皇后乱点鸳鸯谱,糟心的不止她一人,如此想来,尉迟越也有几分可怜,心上人自小与别人订了亲事,自己只能娶个不喜欢的将就。 张皇后好心办了坏事,然而木已成舟,她也只得笑道:「可见媳妇与阿姑有缘。」说罢奉上自己亲手做的绣活,是一套十二件的香囊。 绣文不是常见的龙凤、花鸟,却是山海经中的山精水怪。 她深谙张皇后的喜好,东西自然送到了她心坎里。 张皇后一见之下,果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个不住,一高兴,又塞了她一堆锦缎和器玩。 尉迟越伸长脖子一看,那些香囊显见是用了心的,沈氏送了张皇后十二个,却没有他的份,不禁面露不豫之色。 沈宜秋看在眼里,心想尉迟越凡事一板一眼,多半是嫌自己赠与皇后的女红不合式样,失了体统。 看一个人不顺眼,连物件也是错的。厌屋及乌本是人之常情。 说了一会儿话,张皇后对两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去贤妃那儿,我便不留你们了,七娘便把这宫中当作自己家,无事便来坐坐。」 沈宜秋谢恩不提。 除出了张皇后寝殿,两人各自乘了步辇前往郭贤妃所在的仙居殿。 一想到生母,尉迟越便有些头疼,郭贤妃向来口无遮拦,说话又有些没着没落的。 上辈子她便不喜欢沈宜秋,这一世知他费了一番功夫将她争来,前日便颇有微词,一会儿见了面怕是要给她冷脸。 沈宜秋却是胸有成竹,昨晚她将郭贤妃放在儿子身边的宫女逐出宫去,不啻于打婆母的脸,她估摸着消息这会儿也该传到仙居殿了。 上辈子她侍奉郭贤妃十分勤谨,可还是处处叫她挑出刺来,后来方知她就是看不惯张皇后选的人,自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那时候沈宜秋不明白,在贤妃宫里受了委屈,回去也不敢与太子倾吐,生怕叫人说她挑唆母子情分,只能默默憋在心里,日积月累。 如今她却没有这些顾忌了,尉迟越护短,见新婚的妻室对母亲不敬,自然越发嫌恶。 第47章 正盘算着,辇车已在仙居殿前停下。 两人到得殿中,只见贤妃绷着一张脸,仿佛上了一层浆。 尉迟越见生母这模样,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心道幸好他陪沈氏同来,不得已时还能从中斡旋一二。 沈宜秋若无其事地上前拜见,又奉上女红——这自然是吩咐婢子们做的,普普通通的寿字香囊,横竖都要被嫌弃,何苦费那功夫。 果然,郭贤妃接过来便交给宫人,不置一词,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便算收下了。 她叫宫人奉茶,吩咐完便又一言不发,只是沉着脸坐着。 按说这时候该是做媳妇的陪着笑脸奉承一二,然而沈宜秋全无这个自觉,对贤妃的冷脸视而不见。 尉迟越只得道:「母妃近来可康泰?」 不问还好,这一问,郭贤妃当机立断地泛起了头风,一手扶额,一手捧心:「阿娘这身子骨如何,你还不知道?」 尉迟越耐着性子道:「请母妃保重。」 郭贤妃乜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媳妇,对儿子道:「如今你娶了新妇,阿娘心事已了,在这尘世已了无牵挂,只盼你们夫妻和睦,阿娘便是即刻归天,也无憾了。」 太子新婚,贤妃便语出不祥,一旁宫人都听不过去,劝解道:「娘娘莫要如此说,殿下娶妃,如今又多了一人孝顺娘娘,娘娘必定仙福永享。」 郭贤妃冷笑了一声:「孝顺我是不敢当的,我只是太子殿下庶母,也不是人家正经阿姑,哪里当得人家侍奉孝敬。」 尉迟越有些纳闷,前世生母虽不喜沈氏,但也只是态度冷淡,不至于初见就这样夹枪带棒的,倒像是两人有什么龃龉似的。 正想着如何周旋,便听郭贤妃道:「三郎,阿娘与你的人,若是不合你心意,与我退回来便是,何必做得那样绝。」 尉迟越昨晚心思全在新妇身上,哪记得昨日哪些宫人当值,便是没见到眉妩,也不以为意。 宫人们叫太子妃那一手震慑得俯首帖耳,太子不问,他们也不敢上前搬弄是非,因此直到此刻,尉迟越还不知道沈宜秋发落宫人的事。 他正兀自莫名其妙,便听沈氏道:「娘娘说的可是殿下身边的宫人眉妩?」 郭贤妃一听「娘娘」两字,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是太子生母,太子妃自当称她一声「阿姑」,可方才也是自己说了不要当人婆母,这时候揪着个称呼不放倒像是打自己的脸。 她冷哼一声道:「原来这事太子妃也知道,本来太子殿下要发落谁,我也不好置喙,不过新妇才进门便往外逐人,知道的道是下人有过,不知道的难免误会太子妃没有容人之量。」 尉迟越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沈氏昨夜发落了一个宫人。 在前伺候的宫人有二十来个,他平时又对这些不太上心,一时倒想不起是哪个。 他使劲想了一会儿,终于把名字和脸对上了号,那宫人似乎生得略平头正脸些。 莫非沈氏是叫她惹得不高兴,所以才先睡了? 这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毕竟是贤妃的人,就这么发落了难免要落人口实。 尉迟越抿了一口茶,正想替她揽下,却听沈氏道:「启禀娘娘,此事与太子殿下无涉,那人是媳妇替娘娘发落的,此人出言不逊,不敬主母,留在宫中恐怕于娘娘名誉有损,倒叫旁人说娘娘宫里出来的人没规矩。」 尉迟越差点叫茶汤噎住,他记忆中的沈氏一向谦恭谨慎,甚至有些过于拘谨,没想到竟也有几分烈性,大约是那宫人将她气狠了。 是了,生母似乎提过几次,待他娶了正妃,便要他提拔几个人做媵妾。 想来是那个眉妩仗着贤妃做靠山,怀有非分之想,在太子妃面前显露了出来,也难怪沈氏沉不住气了。 贤妃料想自己发难,媳妇即便不是诚惶诚恐,也该赔罪告饶,谁知她却反过来给自己甩脸子! 一股邪火在她身体里乱窜,烧得她心肝脾肺肾一起疼,她一时之间都不知该捧哪儿,揪着自己衣襟,看看油盐不进的媳妇,又看看儿子:「三郎,你娶了新妇就是如此孝顺阿娘的么?」 尉迟越能怎么办?只好替太子妃担待着:「儿子不敢。是东宫规矩松弛,那宫人在东宫多年,耳濡目染,故而作出越礼犯分之事,太子妃依例惩处,整饬纪纲,原也出自儿子的授意。」 沈宜秋一怔,尉迟越竟然在替自己说话?是吃错了东西么? 她心中隐隐生起些不安,转念一想,是了,尉迟越前世也不喜欢生母插手东宫的事,她身为太子妃,发落东宫里的人,本就是名正言顺。便是不满意自己,他也要维护东宫的体统。 郭贤妃正待要发作,尉迟越便道:「母妃身体不适,儿子和阿沈便先告退了。」说罢带着沈宜秋行礼辞出。 出了仙居殿,尉迟越便沉下脸来,他知道生母不喜欢沈氏,可没想到她连面上敷衍一二都不肯。 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过发落自己宫中一个下人,生母便在见礼时当着一众宫人给她没脸,着实蛮不讲理。 他看了看沈宜秋,心道虽然沈氏性子沉稳,但如今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自是有些气性的——若是没有气性,上辈子也不会做出自戕这等事了。回去少不得多陪陪她。 沈宜秋眼角余光瞥见尉迟越一脸郁闷,不由幸灾乐祸,妻室和婆母不和,夹在中间的男子最是里外不是人。 待他们回去之后,郭贤妃的便宜病想必又要大肆发作一番,到时候保不齐能用眼泪把尉迟越淹死。 有了今日这一遭,他必定看见自己就心烦,说不定今晚就去前院睡,来个眼不见为净。 两人各怀心思,坐上了回东宫的车。 第48章 两人乘车到得东宫门口,尉迟越命舆人停下,自己下了车,走到太子妃的厌翟车前,撩开车帷道:「你先回宫,孤还有些政务要处理,需前往太极宫一趟。」 沈宜秋一怔,尉迟越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为何要向她交代行踪? 且他脸色虽郁郁,却并无恼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准了,她按捺住心中的惊疑,平静淡然地行个礼:「妾恭送殿下。」 礼数周到,可他们既成夫妻,如此未免生分疏离,尉迟越脸上郁色更重。 沈宜秋心里一松,果然还是恼的。不过他素来以国事为重,有政务要处理,自然会将私怨放一放。 这么一想,她便将那点不安抛诸脑后了。 与太子妃道别后,尉迟越径直前往太极宫殿的安仁殿——此处是他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离三省六部官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远,召见朝臣议政也方便。 前几日他忙于大婚的斋醮、典仪,分身乏术,朝政难以兼顾,积压了许多奏报要过目,还要召宰相们议一议山东旱、蝗灾情。 到得殿中,积压的奏表已分门别类放好。尉迟越先吩咐内侍去召朝臣来议政,自己先将山东来的奏报快速浏览了一遍。 重活一世,并非所有事都与上辈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灾,便是上辈子未曾有的。 不过大燕幅员辽阔,水旱灾害时有发生,也不足为怪。 只是他如今以储君之身监国,大事还需他阿耶首肯,他当了六年皇帝,再回头做太子,难免有处处掣肘之感。 他皱了皱眉,随手捞起一分奏疏,却是将作监呈上来的万年宫舆图,心里越发烦躁了。 皇帝嫌终南山的翠微宫又小又旧,要重修前朝的仁寿宫,改称万年宫,当作避暑行宫。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伸手要钱,上下嘴皮子一碰,户部和太府寺的钱便流水似地哗哗往外淌。 正烦心着,朝臣们陆陆续续到了,一番见礼后,众人坐定。 尉迟越往群臣中扫了一眼,没见卢思茂,诧异道:「卢公何在?」 户部侍郎郭平微露难色:「回禀殿下,卢公昨夜不慎闪了腰……」 尉迟越心道老胳膊老腿的跳胡旋舞,这下可好了。 又扫一眼,发现御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这回不用他问,郭平主动道:「周御史昨夜多饮了几杯……」 尉迟越一听便知道了,这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后遗症。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脸皮浮肿、神思恍惚,脸色不由一沉。 群臣纷纷暗暗叫屈,谁都以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妇,如今新婚燕尔、夫妇绸缪,少说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尽情欢歌畅饮。 谁知道小年轻龙精虎猛,第二日便召他们议政,真是猝不及防。 臣僚们纷纷道:「太子殿下心怀万民,大婚翌日便忙于朝政,仆等钦佩之至。」钦佩是钦佩,也不知皇嗣有没有着落了。 尉迟越疲惫不堪,捏了捏眉心,开门见山道:「山东诸州大旱,今岁必定欠收,须得未雨绸缪,不知诸公有何高见?」 长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成了权贵的庄园,粮食供应需要仰仗山东诸州,如今山东大旱,长安就有断粮的危险。 群臣开始七嘴八舌,有说按往年的成例,将朝廷并百官迁去洛阳,度过粮荒再迁回来,有说疏浚漕路,从江南运粮。 尉迟越听他们争了半晌,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他只得道:「迁往洛阳劳民伤财,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见,河东诸州连岁丰稔,谷贱伤农,不如出含嘉仓中粮食,运至京都,再于河东诸州行和籴之法。」 所谓和籴,便是要朝廷出钱帛,从农户手中买余粮。 户部侍郎一听便开始哭穷,有人提议增收税赋,尉迟越一口否决:「税赋繁重,民户已无担石之储,只可减,不可增。山东诸州至少给复一年。」 户部侍郎继续哭穷,又要买粮,山东又要免税一年,还要给皇帝造离宫,他又不是耍百戏的,能凭空变出钱来么? 尉迟越也知道户部的难处,沉吟片刻道:「玉华离宫之事,孤去与圣人商量,再从东宫内库中出帛五十万端,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从自己囊中掏钱,众臣自然称颂不止。 尉迟越哪里有心思听他们歌功颂德,才娶了媳妇,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过几日把账册拿给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不过他还是一脸端肃,冠冕堂皇道:「孤受万民给养,这是分所应当。」 众臣都道太子殿下贤德。 尉迟越不经意瞥了一眼帘外,只见有宫人在廊下点灯,他这才发现天色已向晚,再一看更漏,已近戌时,心道糟糕,一忙起来便忘了时辰,也没遣个黄门去东宫说一声。 沈氏多半还在等他回去用夕食,她那么能吃,想必这会儿已经很饿了。 尉迟越匆匆与群臣道了声失陪,也不耐烦乘舆,叫内侍牵了匹马来,便翻身上马,急急忙忙往回赶。 还好太极宫离东宫近,他的马又快,片刻便到了长寿院。 尉迟越大步流星地走进院中,便见几个典膳所的宫人捧着食案、提着食盒、端着残羹冷炙,从屋里鱼贯而出。 他不由怔立当地,原来太子妃并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没有遣人来问一声。 微凉的晚风灌满他的袍袖,吹入他的衣襟,令他心口发凉。 宫人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安,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从蓬莱宫中回来,错过了午膳,一直到此时粒米未进,已经饥肠辘辘。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见沈宜秋从回廊后侧绕出来。 第49章 沈宜秋以为尉迟越憋着火,想必不会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她乐得逍遥自在,从蓬莱宫回来便沐浴更衣,与女史摆了两局棋,然后叫人去典膳所传了几样爱吃的菜肴,就着甜酒吃了。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撑,此刻正在廊上走动消食,谁知一个拐弯,正好对上尉迟越,倒把她唬了一跳。 这行径她有些看不懂,不过她还是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妾拜见殿下。」 尉迟越扶了她一下道;「不用多礼。太子妃用过夕食了么?」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着盘碗往外走的宫人,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过她还是答道:「有劳殿下垂问,妾已用过了。」 想了想又投桃报李地问了一句:「殿下用过了么?」 尉迟越本想据实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说不曾用过,倒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难保她不会多想,便点点头道:「孤在安仁殿与群臣用过了。」 罢了罢了,少吃两顿也不会死,就当体验民生疾苦了。他总将民生多艰挂在嘴上,可日日锦衣玉食,何曾尝过饥馁的滋味? 这回定要好好将这滋味牢记在心,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时时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太子妃此举虽不是有意,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宜秋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半分愠怒,甚至微有些许自得,心下越发狐疑。 既不是来找她算账,难不成今夜要留宿?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尉迟越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接口道:「晚来风凉,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得早些安置,睡着了便不会觉着饿了。 沈宜秋脸色一白,看了看天色,这么早便要就寝,今晚看来是逃不过一场劫难了。 罢了罢了,躲得一时,躲不过一世。一咬牙,一闭眼,忍一忍也就过了。 两人各自盘算着,一前一后回到殿中。 尉迟越去殿后沐浴更衣,沈宜秋坐在妆镜前,由宫人和婢女替她解发髻。她从镜中看见素娥和湘娥眉眼间尽是喜色,不由苦笑。 素娥和湘娥却是喜滋滋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无事发生,心里暗暗焦急,方才见太子早早归来,与太子妃相携入室,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太子娶妃,同时封了两位良娣,按照祖制,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过了这三日,除了每月朔望,其余日子便由着太子选了。 他们娘子又没有家里仰仗,若是一开始没站稳脚跟,往后这宫里人越来越多,日子便不好过了。 已经白白浪费一夜,剩下两夜,能一举成孕便好了。 沈宜秋由着他们替自己梳顺头发,接着脱下衣衫,换上轻软的薄绢寝衣,然后叫宫人们熄了灯烛退至殿外,只留了墙边几盏铜雁灯。 帐幄中一片幽暗,只有些微光从织物的纹理中透入。 换完衣裳,尉迟越恰好也从殿后走出来,他刚沐浴完,换了宽大的寝衣,微湿的头发披散下来,赤足踩着厚厚的丝绸地衣走过来,低下头道:「太子妃也安置吧。」声音比平日软一些轻一些,许是因着周遭的幽暗,越发显得暧昧不明。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设法让自己舒坦些了,越是紧张,一会儿吃的苦头越大,倒是让自己松弛下来,还容易捱一些。 尉迟越却是饿得头晕眼花,方才在热汤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时仍旧胸闷气短,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两人先后上了床,并排躺下,盖好衾被。 沈宜秋把双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尽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然而上辈子最后三四年两人便没有同过房,便是朔望日他来她寝殿,也是在侧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松谈何容易。 尉迟越却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与他并排躺在床上,两人离得很近,他几乎能透过两层薄绢感觉到她的体温。 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状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萦绕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却让他想起清晨带露采下的梨子,咬一口细嫩的果肉,清甜汁液在唇舌间迸溅…… 尉迟越喉结一动,可耻地咽了一口唾沫,越发饿了。 更可耻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饿得腹中抽搐,身上有一处却还不甚安分,连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却只是仰面躺着,并无进一步的动作,她不禁有些恼火,自己洗干净脖子,伸长了给他砍,那刀却迟迟不落下来,实是莫大的折磨。 此刻尉迟越也在挣扎——他明媒正娶的新妇就在身旁躺着,他本来无需多问,只要将她腰间带子一抽便可。 可是刚抬起手,他便迟疑了,今日她在仙居殿受了委屈,眼下正满腔哀怨,他拉她行此事,纵然她只能依礼顺从,却也太不体谅人。 想到此处,尉迟越的手轻轻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顺着她的手腕摸索到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时就是……今日委屈你。」 这话若是换了平日,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此时黑灯瞎火,免去了几分尴尬,倒是脱口而出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感到沈宜秋的身体一僵。 想来她不曾料到他如此体贴,定然十分动容,也不知会不会背过身去,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泪。 尉迟越心里溢出些许柔情,拍拍她的手:「睡吧。」那种事不急于一时,不妨忍上几日,待她安顿下来再说。 沈宜秋仿佛被雷劈了,怔怔地望着黑黢黢的帐顶,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郭贤妃针锋相对,尉迟越非但没有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第50章 她的一只手还在男人手里捏着,手心已经汗涔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能自乱阵脚。 她心绪稍平,默默将这两日的经历逐一分析,总算恍然大悟,是她自作聪明,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她驱逐郭贤妃的人,将她得罪狠了,导致今日郭贤妃一再难为她。 尉迟越一向厌恶人家恃强凌弱、仗势欺人,见她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怜起她来,连昨夜的事都不与她计较了。 真是弄巧成拙了。不过沈宜秋并不气馁,讨他喜欢不易,让他厌弃却是易如反掌。 如此过了两夜,两人相安无事。 翌日早晨,两人坐在堂中相对用朝食,尉迟越忽然道:「孤听闻民间有三朝回门之礼,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并无沈宜秋牵挂之人,她正想摇头,蓦地改了主意,上辈子尉迟越这么不待见她,沈家人可谓功不可没。 他既然提起,正好顺水推舟,让他见识一下她亲人们的嘴脸。 说的是三朝回门,但太子妃省亲,不可能套上车马便走,先得卜算良辰吉日,接着遣内侍前往沈家,晓谕其家人,安排接驾事宜。 虽然太子再三嘱咐「务求俭省,切勿靡费」,但也得给太子妃家人留出充裕的时间作准备。 卜算之后,省亲的日子便定在了一旬之后。 在此之前,沈宜秋先要熟悉东宫的环境、人事和制度,肩负起太子正妃的职责。 在长寿院的太子寝殿住满三夜,翌日白昼她便移去了自己的寝殿。 这一世她的寝殿仍是承恩殿,位于长寿院后头,中间隔着两个宫院。 这是她前世住惯了的地方,便是时隔数年依旧非常熟悉。如今故地重游,与记忆中的样子也没有多大出入。 室内重幔深深,帐幄前是一道十二牒螭龙屏风,帐中一张阔大的文柏眠床,缘墙摆着一排带锁的橱子,小案、香炉、花瓶错落点缀其间。 一应陈设都符合太子正妻的地位,但椒泥涂壁、明珠嵌柱这等奢华是不必想的。 沈宜秋命人将出嫁时带来的妆奁、箱笼搬入院中,该摆出来的摆出来,该造册入库的造册入库,单是这件事便让一众宫人和黄门忙了半日。 沈宜秋四下里转了转,指着赤金色的对雉纹织锦帐幔道:「灯烛一照晃得人眼晕,换成我们带来的秋香色的花罗,柿蒂纹的那种,待天冷了在外面加一层细罽,又暖和又挡光。」 吩咐完又对湘娥道:「这细颈花瓶,还有这只博山炉,收到库房里,换成我带来的青瓷圆肚瓶和狻猊香炉,还有这屏风……」 她抚了抚下巴,皱着眉头打量屏风上张牙舞爪瞪着两只大眼的螭龙,只觉无可奈何,把这种东西摆在床前,也只有尉迟越想得出来了。 「换成那套辋川十二景吧。」她对湘娥道。 湘娥不禁有些担心,趁着其他宫人不注意,小声道:「娘子,这些是太子殿下叫人准备的,一来便换掉许多……」小件的摆设也就罢了,这大件的屏风也换掉,太子殿下见了也不知会不会着恼。 沈宜秋道:「无事,殿下日理万机,这些细务不能劳他费心。」这是她住的地方,自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在沈家时,贞顺院从名字到陈设都是沈老夫人包揽的,一味的要素雅端重。 她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眼前也没有什么鲜亮的颜色,后来入了宫,她事事以尉迟越为先,把他的喜好当作了自己的喜好。 尉迟越的眼光说不上差,但老气横秋,偏爱深沉的颜色,古朴的纹样,她又这么过了十来年。回首一生,所居之处几乎没留下什么她自己的痕迹,说起来是家,却像是寄居逆旅。 她回过神来,对湘娥笑笑:「去换吧。」 一切收拾停当,她又带着两个婢子去后园里逛了逛,仲秋时节百卉凋零,只有桂花盛放,但她嫌那香气太甜腻浓郁,最后还是折了几枝挂了青果的橘叶,与两个婢子一起捧了满怀。 正要回殿中,刚穿过回廊一侧的小门,便看见太子迎面走来。 有了昨日的前车之鉴,尉迟越今日未雨绸缪,早晨去太极宫召集朝臣议政,晌午便叫人将奏疏搬回东宫批复,一下午都在前院书房,看看天色差不多,早早便来了承恩殿。 一走进院中便看到沈氏与两个婢女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捧乱七八糟的橘叶,一边说笑一边低下头,在那半青不黄的果子上轻轻一嗅,腮边现出个浅浅的笑窝。 以前他见到的沈氏总是有些拘谨木讷,这一世倒是没那么拘束了,可在他面前也鲜少露出这样自在的神色。 眼下这一低首一浅笑,情态却与桃林中的记忆重合起来,如同一幅精心描摹的美人图忽然活了起来,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沈宜秋一抬头,见尉迟越望着自己发怔,只觉莫名其妙,将怀中的枝叶交给素娥,理了理衣襟,走上前去敛衽行礼。 尉迟越只觉一股若有似无的柑橘气息随着她飘近,煞是好闻,他定了定神道:「你今日迁到这殿中,孤无事便来看看,可有什么烦难?」 沈宜秋恭谨地答道:「劳殿下垂问,已经收拾妥当了。」 尉迟越点点头:「孤进去看看。」说罢兀自上了台阶。 一走进殿内,他便留意到室内陈设换了不少。 承恩殿的陈设虽不是他亲力亲为,但这一回他却委派了从小在他身边伺候,他最信重的黄门来遇喜,总揽诸般事宜,来遇喜深谙他的喜好,自是投其所好,一切都照着他喜欢的来。 尉迟越还从自己的私库中拿出了几样珍藏,别的也还罢了,那十二牒的螭龙屏风气势恢弘,出自名家手笔,颇有汉魏神韵,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竟然也不见了。 第51章 自己忍痛割爱,收到的人却不知珍惜,难免有些失落。 他打量了一下那新换上的屏风,见那山水小景甚是别致,颔首道:「此画甚有意趣,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笔?倒是有几分史道硕的神韵。」他自己画艺不佳,但是好东西见多了,颇精于赏鉴,只是看自己的画作不太准。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闪,淡淡道:「不是什么名家,只是个无名画匠,家人从市坊中搜罗来的。」 尉迟越见画上没有落款,只是每一幅的角落里用朱砂画了个铜钱大小的圆圈,想那画匠是个目不识丁的,也不再深究下去。 他四下里环顾,见房内张挂着若干画轴、画幛,独独不见他亲笔画的列女图,心中诧异,却也不好问出口,略假思索,明白过来,那是他送与她的定情信物,列女的形貌神韵与沈氏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自然羞于拿出来示人。 如此一想,尉迟越便释然了。 沈宜秋吩咐素娥把橘叶插入花瓶中,然后命人去典膳所传膳。 两人一起用了夕食,已到了掌灯时分。 太子今夜何去何从,这会儿该见个分晓了。 尉迟越看了眼沈宜秋,她今日穿了一件朱红色的重莲绫襦裙,泥银薄纱披帛中隐隐绰绰显出匀称的双肩,一条翠蓝色的丝带将裙腰高系,勒出玲珑的曲线,一抹莹白如雪山横卧,在烛火映照下,简直叫人目眩。 这本是后宫女子常见的装束,尉迟越却有些心猿意马,不由想起昨夜他们同衾共枕,自她身上传来的体温,她胳膊上温软滑腻的肌肤,喉咙一阵发紧。 他饮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对沈宜秋道:「太子妃早些安置。」她今日一番折腾,想必已经十分疲惫,合该让她歇息两日,既然不行那事,与她同被而眠便是折磨自己。 沈宜秋也起身行礼:「妾恭送殿下。」将他送出门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今日移宫,虽说不用她动手,但错过了午后的小憩,已有些困乏,实在没什么精神应付他。 尉迟越出了太子妃的寝殿,腹中的邪火并未熄灭,却越烧越旺,颇有燎原之势。 黄门来遇喜见他踟蹰不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殿下欲往何处?」一边往太子妃寝殿的西侧望去。 尉迟越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宫室亮着灯火,他这才想起那是两个良娣所居的院落。 东宫地方有限,不像太极宫和蓬莱宫那般重门连栋,尉迟越又不喜糜费,便是有空着的宫室,修缮陈设要花钱,多出来的宫人内侍更是要多花钱粮,因此两人虽说是正经的正三品侧妃,却只能受点委屈,分享一座院落。 张皇后的眼光未变,两位良娣还是上辈子那两个,一个是卢侍中的孙女卢六娘,一个是太子少傅王萼的孙女王十娘。他御极后,两人一个封为德妃,一个封为贤妃。 来遇喜见他望着那处宫室举足不前,便问道:「殿下今夜可要临幸良娣?」 太子临幸妃嫔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尉迟越却迟疑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一缕若有似无的柑橘清香。 他不觉想起方才在承恩殿中,沈宜秋抱着橘叶低头轻嗅的模样,不知怎的失了兴致,摇摇头道:「回长寿院。」 走出两步,他又对来遇喜道:「一会儿叫人折几支带果的橘叶,送到我房中来。」 书房中还堆了不少奏疏,山东的灾情还未缓解,不是纵欲的时候。 况且有些事也不必非得仰仗旁人。 太子走后,沈宜秋很快也歇下了。 素娥和湘娥今晚不当值,服侍太子妃睡下后,两人走出承恩殿,整个院落里灯火熄了大半,只有檐角和廊下留了几盏风灯,晕黄火光辉映着清冷月色。 下了台阶,走到中庭,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西边望去,只见两位太子良娣所居的淑景院还亮着灯火。 他们侧耳听了一阵,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太子一行似乎已经往前院去了。 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露出侥幸又无奈的笑容。 回到房中,素娥长出一口气,小声道:「娘子一点也不着急,倒是我们成天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今日算是安然度过,也不知明日如何。」 她双手合十望天拜了拜:「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娘子,别叫那两位占了先机。」 湘娥劝慰道:「莫着急,娘子一定有自己的主意。」 想起这阵子他们娘子没心没肺的样子,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话,两人默然半晌,相对叹了一口气。 湘娥道:「方才那屏风,殿下极口地夸赞,小娘子为何不认是她自己画的,推说是市坊里买的?」 素娥从提灯里取了火点燃案上油灯,一边道:「娘子不愿用这邀宠吧。你不知道,小娘子的丹青,是小时候我们娘子手把手教的。」 她说起以前的事,不觉又把沈宜秋叫成了小娘子,湘娥也没纠正她,她口中的娘子,自然就是沈宜秋的母亲了。 素娥又道:「那时候娘子病已经很重了,小娘子小时候活泼闹人得紧,娘子要陪女儿,又没力气,就骗她坐下来画画,小娘子还小,笔也拿不来,娘子就握着她的手画,小娘子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娘子教她在角落里画一个红圈,说‘这就是小丸’。画了三十六张画,娘子就过身了,一直到……前一日,你说小娘子怎么能用这邀宠呢。」 素娥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佯装去挑灯芯,背过身去揩了揩眼泪:「你没见过我们娘子吧?」 湘娥摇了摇头,她被买进府时,沈三郎已经出任刺史,携妻带女去灵州了。 素娥道:「我们娘子极出色的,郎君总是说,我们娘子不愿嫁她,是他千求万求才求娶来的。」 湘娥讶然,她一直听人说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沈三郎不到二十岁就高中进士科状头,三房娘子的阿耶不过是宫中图画院的一个小小侍诏,家中很是贫寒。 第52章 众人都说,三房娘子那时费尽心机勾引沈三郎,差点将沈老夫人气出好歹来。 一直到如今,下人中还有人传,三房娘子是狐狸托生,所以才将三郎迷得神魂颠倒,闹得母子失和、家宅不宁,死了还作祟,拐了郎君去陪她。 素娥一哂:「说出来你大概不信,那时候郎君请媒人求娶娘子,娘子不愿嫁,邵家阿翁也不愿娘子嫁他,郎君不知求了多少次,足足熬了三年,后来邵家阿翁见郎君志志诚诚,这才松了口的。」 湘娥奇道:「这却是为何?」沈三郎那时候中了状元,生得又俊朗,多少高官公侯要捉他回去当女婿,怎么还有人不愿嫁的? 素娥道:「门不当户不对,邵家老翁生怕女儿嫁进来受磋磨,娘子喜欢自在,也不愿在宅门里束手束脚。 「不过我们郎君对娘子没的说,你看如今大房二房四房,哪一房不是许多小妾外室,我们郎君房里干干净净,一只母苍蝇都飞不进。都说我们娘子厉害,娘子哪里管过这些,男子真要娶妾,谁又拦得住?」 她叹了口气道:「当初宁家……算了,不提也罢。」 宁家有四十无子方能娶妇的家规,太子却是一国储君,三宫六院是一定的了。 素娥又道:「有的话以前不好同你说,如今不在沈家了,倒是能大胆说一句。 「那时候娘子和郎君过身,小娘子回京城,邵家郎君和娘子想将她接回去养,可惜老夫人没答应。若是在舅家长大,小娘子不知能少吃多少苦。」 湘娥默然,虽然离开了沈家,她到底做了多年沈家奴仆,也不好说主人家的是非。 素娥却是毫无顾忌:「要我说,沈老夫人的心肠也太硬了些,小娘子刚失了双亲,她就要将自己看不顺眼的地方硬掰过来。 「小娘子小时候和我们娘子一样,是左利手,老夫人看不惯,要纠她,叫嬷嬷拿了戒尺,一见她伸左手便啪地打下去,小娘子小时候多倔啊,越打越要伸,疼了就咬牙忍着,一声也不吭,就只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她说不下去了,抽了抽鼻子:「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了,只盼殿下少让小娘子受些委屈吧……」 湘娥搂了搂她的肩:「咱们娘子那么聪明,一定会顺遂的。」 素娥抬袖子抹了把脸:「早些睡吧,明日起娘子要接手宫里的内务,且有得忙。」 翌日,果然一大早便有内官来承恩殿求见太子妃。 沈宜秋昨夜睡得晚,这时候已经醒了,洗漱完毕,正靠在床头看时下风靡京都的传奇故事。 这些故事大多是士子们的行卷,被有心人搜罗到一处,辑成故事集,无不天马行空,文采斐然。 她看得津津有味,连肚子都不饿了,看到有趣处,便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 就在这时,有宫人进来道:「启禀娘子,内坊典内汤世广、家令寺丞冯和求见。」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请他们去东侧殿等着。」 说罢也没有起来的意思,仍旧悠然自得地靠在床上看书。 宫人面露迟疑,内坊典内和家令寺丞虽然是内官,但都是有品级的,一个从五品,一个从七品,平日在东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太子妃这样干晾着他们,不知是何意思。 沈宜秋见她不走,问道:「还有何事?」 宫人见识过太子妃的厉害,不敢置喙,连忙领命退出殿外。 沈宜秋不以为意,看完手中一卷,又叫湘娥取来下一卷。 这会儿宫人中几个较机敏的已经看出来了,太子妃这是有意要给两位内官一个下马威,心中暗道这世家女果然好生厉害。 沈宜秋却是吃一堑长一智。 尉迟越又要忙朝政,又要管内务,本来就分身乏术,娶了太子妃,便将宫内事务一股脑地扔给她,只派了几个内官、女史协助她。 彼时沈宜秋才十五岁,虽跟着沈老夫人学过理家,可东宫的规矩和人事之复杂,远非一家可比。 她害怕叫宫人们看轻,遇事也不敢开口便问,只靠着自己摸索,熬了不知多少夜,才将那千头万绪弄明白,一边还要担心自己不得太子喜欢,有负祖母的殷殷期盼。 然而在宫中能冒尖的人哪个不是人尖,一个小娘子的虚张声势,又如何骗得过他们?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虚和没底。 他们也知道太子对这个皇后选中的正妻并不喜爱,更知道她虽为世家贵女,沈家却是个空架子,不过凭着祖坟里几根枯骨骄人,实权是没有的,因而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纵然太子驭下谨严,下人不敢造次,但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轻慢之色,或是扯着「祖制」、「成例」的大旗来给她软钉子碰,却也够她难受的了。 沈宜秋那时本就最在意旁人的目光,既因自己的无能而惭愧,又如何会向太子吐露分毫,便是他问起来,她也是报喜不报忧,默默将难处都忍了。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看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她初来乍到,下人也在暗暗称量这个主母的斤两。 若是起初不能将威信立起来,往后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当回事,再怎么厚赏,人家也只是一发看轻你。 走过几年弯路,沈宜秋这一世自不会重蹈覆辙,她连皇后都做过,太子妃更不在话下。 素娥和湘娥在一旁看着,暗暗着急,他们知道娘子要立威,却担心她操之过急,将内官得罪狠了。 下面人暗地里使绊子,到时候太子怪罪下来,不免夫妻之间有龃龉。 沈宜秋却是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书卷看完,又命人去传早膳。 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她这才叫人替她更衣梳妆,待一切收拾停当,方才移步东侧殿,这会儿那两个内官已经被干晾了近一个时辰。 第53章 两人面上不显,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茶,可心中都有些忐忑。 太子成婚,要将内务移交给妻子全权处理,下面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犯嘀咕,太子妃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且虽出身世家,沈家如今朝中无人,也就是「五姓女」的名头好听罢了。 他们心中都存了轻忽之意,太子明察秋毫,下面的人不敢上下其手,如今换了个才及笄的小娘子,又是才嫁进来的新妇,脸皮薄,想必手腕也有限,多半有空子可钻。 谁知他们一大早来承恩宫求见,太子妃却迟迟不出现。 他们起初是愤懑,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生出忐忑,不安越来越浓,至于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只听帘外宫人纷纷道:「请太子妃安。」 两人忙放下茶杯,起身避席,整理衣冠,就见宫人打起帘栊,一个宫装丽人迤迤然走进来。 只见她着茶红色小袖衣,十二破青碧色织锦裙,身披泥银红绡披帛,青丝绾作双鬟望仙髻,脸上粉黛未施,除了容貌生得格外冶艳之外,似乎也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看着甚至还有些稚气未脱。 两人俱都松了一口气,方才未必是她有意如此,便是真给他们下马威,看这模样也不足为惧,当即下拜行礼。 沈宜秋受了两人的礼,笑道:「有劳汤典内与冯寺丞久候。」 这两位都是她的老熟人了,他们不认得她,她却与他们打过好几年交道。 又矮又胖、长着两层下巴的是太子内坊典内汤世广;另一个脸长似马的则是太子家令寺丞冯和。 两人都道不敢当,是他们来太早,打搅了太子妃娘娘清觉。 沈宜秋浅浅一笑,请他们入座,自己也升座坐定。 不一时便有宫人奉茶,太子妃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只不发一言。 两个内官对视一眼,内坊典内汤世广官品高,率先上前一步,揖道:「启禀娘娘,太子殿下有令,将东宫内务移交娘娘总理,仆等今日一是来拜见娘娘,给娘娘请安,二是将内坊与家令寺的情况呈交娘娘御览。」 沈宜秋放下茶杯:「我才入宫,什么都不懂,有劳两位与我分说分说。」 两人一听,心中都是一喜,他们还没给下马威,她自己倒急不可耐地从马背上爬下来了,连藏拙都不晓得。 太子妃自己认了什么都不懂,自然只能由着他们说了,便是找出什么纰漏,也能轻而易举地搪塞、弥缝过去。 汤世广精神一振,滔滔不绝道:「启禀娘娘,太子内坊设典内二人,丞二人,典直又四人,内坊掌东宫合内的禁令,宫人粮廪出入等诸般事宜。门户、各宫院的出入、繖扇、车辇、内外命妇的车驾,也都是由内坊负责。 「另有太子内官,自然也由娘娘统管。司闺掌管妃嫔及宫人名簿,知三司出纳,掌正管着文书出入,记录存档,闺阁管钥、纠察推罚也由其掌管,掌筵管着帷幄、床褥、几案、举繖扇、洒扫等事宜,此外还有司则、掌严、掌缝、掌藏、司馔、掌食、掌医、掌园……」 沈宜秋轻笑了一声,端起茶杯。 汤世广的话声戛然而止。 太子妃弯眉笑眼道:「汤典内一下子说这么一大篇,你觉得我记得住么?」 汤世广后背微汗,这话还真不好回答,他道:「娘娘兰心蕙质,仆……仆斗胆以为……」 「汤典内真是抬举我了,若能在顷刻之间记下这一大篇,我何不去考进士呢,」沈宜秋半开玩笑道,「不过想必两位是太过高看我,不是有意要将我绕晕,是不是?」 她说得轻巧,两人却是汗如出浆,下面人禀事,若还要上峰绞尽脑汁,自然是下属大大的失职。 汤世广连忙跪下,顿首谢罪:「奴虑事不周,冲撞了娘娘,请娘娘赐罪。」 沈宜秋莞尔一笑,大度道:「冲撞我事小,汤典内执掌内坊,还需劳你多思多虑,务求周全,切莫辜负殿下的信重。」 汤世广哪里还敢造次,只顾口称唯唯。 沈宜秋又看向家令寺丞冯和:「冯寺丞要与我分说分说家令寺的情况么?」 有汤世广的前车之鉴,冯和不敢托大:「启禀娘娘,奴准备不周,还请娘娘恩准奴明日具书上呈,禀明详情。」 沈宜秋点点头。 冯和心里一松,便听太子妃接着道:「我听宫人说,你们叫人抬了好几口大箱子到宫门口,不知是何物?」 两人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 冯和硬着头皮道:「回禀娘娘,那些是内坊和家令寺的名簿和出纳帐簿。」 汤冯二人偷偷对视一眼,他们抬了这么多账簿,便是要给新主母一个下马威。 东宫事务庞杂,账簿不计其数,单是一年的帐就装了好几箱,太子妃想必不曾见过这种阵仗,见了必定慌了阵脚。 然而这一番敲打下来,两人默契地决定,对此事绝口不提,怎么抬来的,一会儿怎么抬回去便罢了。 偏偏她不依不饶地问起来,也只能据实回答了。 沈宜秋道:「既然已经到了门口,何不叫他们抬进来。」 太子妃这么吩咐,他们也只得从命。 不一会儿,所有大木箱都抬进了屋里,沈宜秋扫了一眼,一共有七箱。 两个内官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低垂着头不敢看太子妃。 沈宜秋却是神色如常,叫小黄门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卷轴,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卷。 太子妃问道:「这些是多久的账?」 汤典内回答:「启禀娘娘,是上一年的细账。」 沈宜秋认真地点点头:「不错,待我不眠不休将去年的帐看完,又可以接着看今年的了。」 第54章 两人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连道恕罪。 沈宜秋只想敲打他们一二,并非真想治他们的罪,看着差不多了,便缓颊道:「这些细帐我也不耐烦看,两位是殿下信重的人,难道还信不过?既然都有成例,那就萧规曹随,诸般事宜都按旧章来办,细账也不必交我过目。」 她顿了顿道:「我只看一年总账,进项比往年多,出项比往年少,我这里自然有赏,如若不然……」 见两人脸色一变,她又笑道:「岁有丰欠,这我当然知道。若是进项少出项多,两位便要备细述来,只要情有可原,我自不会苛责两位。若是出入大过一成,便交由殿下定夺。 「殿下监国,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哪里丰哪里欠,他都了然于胸,我一个后宫妇人不懂,殿下却是洞若观火的。」 两人汗流浃背,连称从命,叩头谢恩。 沈宜秋起初不明白尉迟越为何要用这两个人,后来才明白,他们心细而胆小,纵然人品不值一提,但也只敢贪些小利,水至清则无鱼,他们是不可能事事躬亲的。 敲打了两人一番,沈宜秋便道:「两位还有何事?」 两人便即告退,沈宜秋扫了一眼堂中的七口大木箱:「这些也一并带走吧。」 汤冯两人连忙命小黄门抬箱子,沈宜秋忽然改了主意,摸了摸下巴道:「且慢,留一箱下来。」 当天黄昏,尉迟越从太极宫回来得有些晚,生怕又错过承恩殿的晚膳,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便骑着马径直到了宫门前,走进去一看,却发现自己多虑了。 正殿里黑黢黢静悄悄的,东侧殿内却是灯火通明,宫人内侍时不时出入其中,见了他都行礼问安。 尉迟越好奇地走到侧殿中,只见沈宜秋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支笔,面前摊着好几卷书和一卷空白的绢帛,正在灯下奋笔疾书,察觉他来了,这才撂下笔上前来行礼。 尉迟越扫了一眼案上书卷,却原来是账簿,不由恍然大悟:「今日内府和家令寺来人了吧?」 沈宜秋点头:「汤典内和冯寺丞今早来过了。」 尉迟越道:「内务冗杂,可遇到什么难处?」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上辈子沈宜秋一嫁进来便接掌了内务,没多少时日便能上手,从头至尾无需他过问,十分省心。 不料沈宜秋却道:「臣妾愚钝,只觉千头万绪手足无措,没有数月之功,恐怕难以胜任。」 在尉迟越的记忆中,这还是沈氏第一次说自己有难处,讶异之余,尉迟越有些歉疚,他自小受储君的教养,不满时岁便上朝听政,一点东宫内务自然信手拈来,却不曾考虑,沈氏一个闺阁女子,一时间要理清楚恐怕不容易。 上辈子沈氏什么都不说,这回却坦言自己有难处,大约是自己这几日的体贴,让她放下了几分心防。 他心头蓦地一软,再怎么要强,到底只有十五岁,便即温言道:「不必急于一时,哪里不明白,给孤瞧瞧。」 沈宜秋身子一僵,她不过是装装样子,只是为了得几日清闲,哪里看过这些帐。 尉迟越不是最嫌弃别人愚笨么?怎么突然转了性? 她忙推辞:「殿下日理万机,怎么好劳烦殿下,不懂的我已记下了,明日再召汤典内他们问问便是。」 尉迟越道:「也好,他们若是敢偷奸耍滑,你尽管敲打。」 沈宜秋越发不解。 尉迟越又道:「天色不早了,先用夕食。」 沈宜秋方才吃过菓子,不过这会儿又想吃点咸口的,也不想为难自己的舌头和肚腹,便即叫人去典膳所传膳。 两人在堂中用了晚膳,沈宜秋便道:「殿下,趁着时候还早,妾去理一会儿帐,请恕失陪。」 尉迟越今夜过来,本是打着歇宿的主意。在他看来,沈宜秋上回入宫受了委屈,这几日他体贴温存,已经过了三日,想必有什么不高兴也该淡忘了。 今夜月朗风清,正是良宵佳夕。 不过太子妃这么上进,还真有些不太好启齿,他沉吟片刻道:「这些事先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时,太子妃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 沈宜秋大义凛然道:「谢殿下体恤,妾是东宫主母,这是妾职责所在,若是不能早些理清楚,妾实在寝食难安。」 尉迟越拗不过她,又不能直说要与她行周公之礼,只得忍痛应允。 沈宜秋连衽行了一礼:「谢殿下关怀。」 太子妃忙于内务,尉迟越在一旁看了会儿,有些惭愧。 沈氏身居后宫,也这样勤谨,他还有许多奏疏未及细览,却流连后院,消磨时光,实在很不应该。 太子顿时起了见贤思齐之心,起身道:「孤先回书房,太子妃早些安置,」 沈宜秋搁下笔,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账簿上挪开,起身送尉迟越到殿外:「妾恭送殿下。」 听得尉迟越的辇车声渐远,沈宜秋将笔一撂,从堆积成山的帐簿底下抽出一卷传奇,叫素娥取两碟淋了酪浆的鲜果来,歪躺在榻上,有滋有味地看起来。 太子受了太子妃的激励,这几日越发变本加厉地勤勉起来。 这次山东大旱,京都粮廪捉襟见肘,和籴只能解燃眉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幸而去岁风调雨顺,还支应得过来,天灾发生在此时,却是与他示警,江南至京都的漕运该好好整顿一番。 他前日着工部和户部商议献策,至今也没有可行的方案。 此外还有遣使与吐蕃议和的事宜;江南盗铸钱币、假币恶滥的问题。 由此又想到,钱荒愈演愈烈,钱贵物贱,百姓纳税以钱计,这样一来,实际缴纳的粮帛比应天年间高出一倍不止,可更改税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第55章 对了,差点忘了他还有个不省心的阿耶,吵着闹着要建避暑行宫,不知怎的突然又要派遣花鸟使去各地采选美人充实后宫。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少不得还得亲自去一趟华清宫,当面劝谏一二。 正盘算着,有内侍捧了一摞书卷进来:「启禀殿下,这是昨日收到的行卷。」 是了,又到了一年一度进士明经科举的时候。 本朝科举试卷不糊名,公侯高官可向主试官举荐,往往还未下科场,状元便已定下。 各地的举子一入夏便陆陆续续入京,将自己的得意诗文制成卷轴,上京都各路达官贵人门前投献,以便得到贵人赏识,一朝平步青云。 径直上东宫门前行卷的虽然不多,可太子总揽朝政,自然有人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门路将文卷塞到他眼前。 平日他再忙也要抽空看上几眼,不过最近实是分身乏术。 正要命黄门暂且收起来,忽然想起前日听来遇喜提过一嘴,承恩殿的黄门这几日似乎从市坊搜罗了一些往年的旧行卷,供太子妃闲暇时观览。 他完全懂得,理账是极枯燥乏味的事,很需要调剂一二,这些举子为了引人瞩目,在行卷中花样百出,不但有诗赋,还有许多荒诞不经的传奇故事,堪可娱目娱心。 他想了想,沈氏虽无出众才情,毕竟知书识礼,想来好坏还是能分清的,倒不如把这些卷子交予她阅览筛选一遍,将好的挑出来。 他打定了主意便道:「将这些送到承恩殿去,让太子妃替孤筛选一遍。」 内侍微露迟疑之色,尉迟越一哂:「无妨。」 科举是国之大事,虽然只是替他审阅行卷,却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过尉迟越向来不以为然,自己庸懦无能没有主见,才会格外敏感,成天担心后宫女子干政。 他是由巾帼不让须眉的张皇后手把手教出来的,上辈子他对张后心存提防,说到底忌惮的还是张家手中的北门禁军。 对嫡母本人,他既敬且佩,张皇后出身将门,于军国事上多有见解。便是监国多年,边事防务上他还是习惯与嫡母商讨,有时得她点拨一二,真有醍醐灌顶之感。 上辈子死时,他也是深憾嫡母已不在世,若有她掌舵,定然可保社稷平安、万民无虞。 沈氏的才干打理后宫算得游刃有余,可前朝之事却不能放心托付于她。 太子殿下宵衣旰食,忙得焦头烂额,太子妃也是废寝忘食,忙得不亦乐乎。 前日搜罗来的传奇集子都叫她看了个遍。 好在又到一年进士明经科举之时,每日有许多新的行卷被达官贵人的门房、奴婢卖到书肆。 隔几日她便遣个识文墨的黄门前去搜罗一番,每次都能有所斩获。 不过她也不是镇日不务正业,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看尉迟越的家底,田产不少,仓廪却空了一大半,她不用看帐簿,便知太子又拿私产去补贴国用了。 饶是她与尉迟越两看相厌,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难得的贤明君主。 这一日,她囤积的书卷又将告罄,正要叫黄门再去一趟市坊,便有两名长寿院的内侍,各抱了一大摞书卷来。 得知是尉迟越的吩咐,她不由诧异,举贤任能事关国祚,后宫干政不是最犯忌讳的事么?难不成因为沈家不行,所以没了这重顾虑? 她不明白尉迟越此举何意,但既然太子有令,那她也只好奉命行事,横竖还省下一笔买卷子的钱。 待那两个传话的内侍一走,她便饶有兴味地看起来。 连看了几个卷子,水平参差不齐,她一边看,一边将卷子分作上、中、下三摞,以青笔勾出佳句,略作点评,一晌午便判了五六卷。 用过午膳,她小憩了一会儿,起来用了点茶汤和菓子,回到案前,又抽出一卷,刚一展开,差点没叫菓子噎了个半死。 卷头上赫然写着「河阳宁彦昭」,正是宁十一郎的郡望和名讳。 沈宜秋连忙喝了一口枣茶,把梗在喉咙口的面食压下去。 她捧着茶杯,指尖敲敲杯壁,莫非尉迟越是在试探她? 可根据她对尉迟越的了解,他不像是这么无聊又小肚鸡肠的人啊。 沈宜秋蹙着眉冥思苦想一番,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尉迟越此时才十八岁,勉强算个少年人,心性与前世那秉政多年的深沉帝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血气方刚的年纪,知道自己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曾经与人议过亲,心有芥蒂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此事倒是叫人为难。 她低下头,看着秀雅而不失遒劲的字迹,不禁犯难起来。 宁十一上辈子便是进士科榜首,文采自不必言,起首便是一篇大赋,真是字字珠玑、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她都忍不住想用青笔将全篇都勾出来。后面的几首律诗、绝句、乐府,也都是可圈可点。 要她违心地判个中下,实是做不出来,但判了上等,不知太子会如何。 她倒不介意得罪尉迟越,但万一因此连累宁十一仕途坎坷,却是她的罪过。 她虽觉尉迟越公私分明,但此事关乎尊严,便有些拿不准了。 沈宜秋盘算了片刻,决定来个拖字诀,先按兵不动拖上几日,待摸清楚太子的意图再作计较。 当天傍晚,尉迟越从大堆的奏疏中抬起头,忽然想起自己连日来忙于朝政,已有四五日不曾去陪太子妃用晚膳,不禁心生惭愧,打定了主意这一世要对她好一些,可一忙起来仍旧顾首不顾尾。 想到此处,他放下手头的奏书,对内侍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料想尉迟越用行卷试探她,不出两日定然要来看她反应,便将判好的卷子放在案头,其余的叫宫人收起来,却把账簿摊得到处都是,以备尉迟越突然驾到。 第56章 果然,当日黄昏他便急不可耐地来了。 沈宜秋定了定神,将太子迎入殿内,一边命人传膳,一边叫宫人奉茶。 她一边若无其事地喝茶,一边从杯沿上悄悄打量太子的神色,只见他一脸疲惫,眼下有淡淡青影,可见这几日政务繁重。 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前来,看来对此事颇为在意。 太子饮了两口茶,环顾四周,只见四处都是摊开的账簿,心中不禁一暖,顿觉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在他为了朝政夜以继日的时候,太子妃也在孜孜不倦,常言道夫妇同心,其利断金,真是诚不我欺。 他不由温声道:「太子妃这几日还在忙着理帐么?身体为重,不必一蹴而就。」 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叫人拿来的行卷,你看完了么?」 沈宜秋心道果然,这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了,好在她早有准备,理直气壮道:「判了六卷,内宫事务还未理清头绪,余下的只能留待日后慢慢看来。」 尉迟越见晚膳还未送来,闲着也是闲着,便道:「你判完的与我瞧瞧。」 沈宜秋便遣宫人去取。 片刻后取了来,卷轴上已挂好了不同颜色的木签,朱色的是上等,绿色的是中等,白色的则是下等。 尉迟越依次展开看了几眼,只见判定公允,点评一阵见血,切中要害,不禁大为惊讶。 他料想太子妃可以胜任,却不想她做得如此出色,上辈子他总以为沈氏寡言又木讷,竟从未发觉她有此等内秀之才。仔细想来,他们上一世虽为夫妻,却是相敬如宾,连一次促膝长谈都不曾有过,自己对她又有多少了解呢。 他忍不住赞叹:「太子妃心中有丘壑。」心里打定了主意,日后再收到行卷,便让内侍直接送到承恩殿来,她眼光独到,此事可以放心交予她。 沈宜秋被他夸得莫名其妙,只得道:「殿下谬赞。」 这时典膳所的宫人到了,沈宜秋命人将卷子收起,和太子一起用了晚膳。 尉迟越本来就是硬挤出时间来陪太子妃用膳,用完膳便起身道:「孤还要回太极宫,太子妃切莫辛劳,早些歇息。」今日工部侍郎呈了漕运方案上来,他还未及细看。 太子妃起身相送。走到宫门口,尉迟越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道:「这几日朝中事务繁多,再过两日孤陪你省亲,届时可以住上两日。」 沈宜秋回到殿中,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尉迟越从头至尾神色如常,末了还提省亲的事,她非但没能弄清楚尉迟越的意图,反而更迷茫了。 相安无事地过了两日,便到了回沈家省亲的日子。 太子妃省亲自有制度,尉迟越务求省俭,大刀阔斧地砍去了许多无谓的繁文缛节,只是太子夫妇驾幸,金吾静路,沈府诸人迎接,该有的排场、礼数亦是省无可省。 太子妃的懒觉也睡不成了,大清早便得起床梳妆更衣。 按制度太子妃省亲该着钿钗襢衣,太子行事低调,改成常服,但也不能太寒酸,梳妆打扮颇费了宫人们一番功夫。 沈宜秋有大婚之日的前车之鉴,再不愿将一张脸涂得浓墨重彩。 于是手巧的宫人只用眉墨将她柳眉略勾深一些,唇上薄薄施一层胭脂,又在脸颊上轻扫了一些真珠加山花研成的细粉,额间贴上宝钿,两腮点上小小的面靥。 她平日因着随时要上榻躺一会儿,懒得施朱涂粉,总是素着一张脸,此刻淡扫蛾眉,轻红着脸,便觉分外明艳照人,连承恩殿的宫人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几眼。 尉迟越见了暗暗长出一口气,虽不如平日净头净面的好看,至少不像大婚那日,涂抹得连人都认不出来。 他见沈宜秋神采奕奕,嘴角含笑,心中有些愧意。 太子妃和母家极为亲密,尤其是对祖母言听计从。 上一世,他有心抬举沈家,见沈二郎颇有干才,便将他调入户部。 沈二郎也果然勤谨,七年中考绩优异,他便放心委任他为益州刺史,谁知他在任上大肆敛财,欺上瞒下,以至于胆敢隐瞒灾情不报。 事发后按律该治他死罪,然而沈氏脱簪自请下堂,在他殿外跪了两个时辰,只求换她二伯一命。 那是他一辈子最难熬的两个时辰。 沈宜秋那时候才小产不满三个月,他于心不忍,可又不愿违背自己的原则,饱受煎熬,最终还是网开一面留了沈二郎一命。 明知道沈氏也为难,明知他自己该负识人不明的责任,他还是不免迁怒于她,后来着实冷落了她一段时日。 想起这些往事,他心里便有些发堵,好在重活一世,他可以修正上辈子的错误。 沈二郎这样的蠹虫,他是不会再给半点机会的,也省得太子妃左右为难。 沈宜秋不知太子心中所想,却与他不谋而合。 她这回顺水推舟带尉迟越回沈家省亲,只盼他明察秋毫,早日识清沈家人的嘴脸,别再提拔她二伯这种蠹政害民之辈。 若是她二伯隐藏得好,这回哪怕顶着后宫干政的罪名,她也要劝住尉迟越。 两人各自怀揣着满腹心事,分别坐上金辂车与厌翟车,带上侍从,浩浩荡荡往沈府去了。 连日来,沈家众人为了接驾事宜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沈七娘是个白眼狼,但才出嫁几日便由太子陪着省亲,于沈家是莫大的荣耀,朝野中都在暗暗传着,沈家怕是要靠女儿起来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沈府的男子便已做起了权戚的美梦,各自盘算着,如何才能借此机会崭露头角,博得太子的赏识。 接驾前一天夜里,沈老夫人将三个儿子叫到青槐院中——前头四个儿子是沈老夫人生的,五房、六房、七房都是庶出,这等大事自然没资格参与。 第57章 沈老夫人看了儿子们一眼:「明日太子光降,切记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切莫失了我沈氏的体统。」 这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几个儿子从小听到大,耳朵里早已生了茧子,心中笑母亲迂阔,口中只是唯唯。 沈老夫人又看向最器重的二子,四个嫡出的儿子中,她私心里最偏爱二子。 三子虽出息,却是天生反骨,大事上全都与她对着干。长子庸懦,四子荒唐,唯有这个二子,才气胆识都不缺,只是少个一展宏图的机会。 如今便是个好机会。 孙女不愿帮扶母家,可她依旧姓沈,此次省亲,便是太子要抬举沈家的表示。 她欣慰地看了一眼最钟爱的儿子:「二郎,诸般事宜,还需你多费些心思。」 沈二郎道:「儿子知晓。」 兄弟三人出了青槐院,沈四郎道:「阿娘说来说去便是那一套,什么礼数、体面,早就不中用了。」 沈大郎轻斥道:「不可出言不逊!」 顿了顿又道,「不过四弟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阿娘囿于内宅,年事也高了,时迁事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若还是高标自持,难免曲高和寡。」 沈二郎道:「阿兄此言差矣,无论时世如何变迁,礼与道,仍是我等安生立命之本。」 话是这么说,他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派人搜罗了珍宝与美人,明日但看太子喜欢什么,便可见机行事,投其所好。 虽然朝野上下都说太子克己复礼、洁身自好,但这种谀词是当不得真的,又不是圣人,怎会无癖,他三弟号称君子,还不是一见绝色的邵氏便神魂颠倒,不惜与家里闹翻,求了三年五载,非弄上手不可。 人同此心,事同此理。 翌日,沈家男子早早分列于屏门外,翘首盼望太子的车驾到来。 巳牌时分,只听隆隆车马之声由远及近,忽见街衢尽头扬尘滚滚,太子的卤簿总算被他们盼来了。 为首的是一队披甲执锐的侍卫,接着是十数名俊俏黄门骑马引导,后面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随从的车驾,总有五六十人——这已经是省得不能再省了。 不一时,车驾到了沈府门前,沈家人纷纷下拜行礼,将太子和太子妃的车驾迎入屏门内。 车一停稳,便有十数名宫人上前,打繖扇的,举步障的,捧几案的,执瓶炉的,不一而足。沈宜秋扶着素娥的手下了车,又坐上步辇,在众人的簇拥下,向院内行去。 行至二门内,便见沈老夫人为首的一众女眷跪拜于庭中,沈宜秋依礼下辇搀扶了一下祖母,动作是十足的敷衍,沈老夫人积怒未消,又添新怨。 可原先的祖孙,如今已成君臣,想想她给沈氏一门带来的切实好处,便咬牙忍了。 沈宜秋只扶起了祖母一人,气定神闲地受了其他人的大礼,然后才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 其他人便罢了,几个与她素来不合的堂姊妹却是叫一口气憋得脸色铁青。 礼毕后,众人打量沈七娘,只见她一头浓云般的乌发绾作宝髻,上插金梳,簪花树金钗,明珠宝钿如繁星点缀其间。 她上着朱色蹙金绣孔雀纹广绣襦衫,下系松针绿十二破蜀锦裙,披帛结绶,真珠腰衱系出不堪一握的纤腰。 脚下一双重台履镶珠嵌宝,随着她款款而行,满身的珠翠、金绣熠熠生辉。 最令人艳羡的还不是盛装华服,却是她身旁的男子。 尉迟越身着绛纱袍,腰系玉梁珠宝钿带,头戴远游冠,他身量颀长,气度端重,姿容俊雅,端坐辇上,煌煌不似凡尘间人。 与沈家众人见过礼,尉迟越被延入外院正堂,沈宜秋则被女眷簇拥着入了内院。 沈四娘跟在队伍后面,抬眼往人群中一扫,一下子便认出三堂姊,单看背影,便知道她有多落寞了。 沈四娘一勾嘴角,走到沈三娘身边,抚了抚她的胳膊,轻叹一声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七妹入宫这几日,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这通身的气度。」 沈三娘不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沈四娘又道:「真是像做梦一样,前几日还是平起平坐的姊妹,如今却有天渊之别,都说七妹命格不好,依我看,这哪是不好,这是将全家的好都集于一身了。」 沈三娘依旧不吭声,沈四娘倾身过去,小声在她耳边道:「阿姊,那日你从曲江池回来,说太子殿下俊美无俦,我原以为你夸大其词,今日见了才知不是虚言。」 沈三娘脸涨得通红,眼眶中已经隐隐有泪珠打转,沈四娘瞥她一眼,嘴角隐隐现出笑意。 尉迟越在沈家人的簇拥下去了前院,与沈家兄弟在堂中坐了一会儿,沈大郎便起身请太子移步山池院用午膳。 山池院在后园中,尉迟越一路行去,只见只见府中亭台馆阁不计其数,无不雕栏玉砌、丹粉涂饰,点缀以名花异草、奇禽珍兽,令人目不暇接。 楼阁之精丽,比之东宫多有过之,便是放在太极宫、蓬莱宫中也不显突兀。 上回大婚亲迎,尉迟越全副心神都在新妇身上,不曾留意周遭,这会儿才发现沈家的奢靡令人叹为观止。 这些世家子弟不思进取,镇日衣锦馔玉,耽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以至于变卖祖产田地,将祖宗的基业都快败完了,仍旧不知收敛。 沈大郎陪侍一旁,见太子若有所思,以为他在暗暗赞叹楼阁泉池之丽,心下得意。 这园宅虽是祖上的产业,但传到他手中,又筑山浚池,构建了许多楼观,他虽没什么为宦的才能,于此道却颇有心得。 他有意引太子沿这条道走,便是想伺机表现一下自己的能为,以期得到太子赏识。 第58章 本朝将作监将作大匠一职多任宗室贵族子弟,平日清闲,若有宫殿、御苑营建,油水自是丰足可观。 沈大郎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三省六部自己是不用想的,便将目光盯着将作大匠一职。 这不是什么清贵官职,许多朝臣都瞧不上,但比起他这个清汤寡水的从六品祠部员外郎,还是多了不少实惠。 他上前作个揖道:「寒舍简陋,殿下见笑了。」 尉迟越道:「沈员外不必过谦,贵府雕饰绮焕,令孤叹为观止。」 沈大郎不曾听出太子话语中的弦外之音,还道他这是赏识自己的意思,再接再厉道:「承蒙殿下谬赞,仆不胜荣幸,奈何敝舍狭小,不能极尽林壑之美。」 沈府占了崇义坊四分之其一,虽比不上宫苑,但在长安城中也是难得,不逊于许多公侯的宅邸,这还算狭小,莫非你要住到皇宫去? 尉迟越虽知这是沈大郎的谦辞,心中却也很是不豫。 他素来七情不上面,便是有十分的不悦,脸上也看不出分毫。 一行人穿过回廊上的侧门,便到了后花园山池院。 只见其中林园洞起,亭壑幽深。园中构石为山,中央穿一曲池,有奇石护岸。池中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另有许多画楼飞阁掩于竹木丛草之间。 沈大郎指着树木丛生之处,得意洋洋道:「好叫殿下知晓,这林子看似平平无奇,其中的树木却是从各地搜罗来的异种,有天台的金松、琪树,稽山的海棠、榧树、桧木,剡溪的红桂、厚朴……林林总总约有四五十种,草木本身倒不算什么,只是南北气候有异,要种活却是不易,当初运来的树木,十中不能活一。」 不等太子接话,他又道:「这些护岸石都来自日观、震泽、巫岭、罗浮等地,每一块都有来历。」 尉迟越点点头:「果真不同凡响。」 沈大郎大受鼓舞:「只是地方偏狭,仆只能竭力穿池叠石,总不免穿凿雕琢之感,少了几分天趣。」 尉迟越神色依旧如常:「沈员外不必妄自菲薄,贵府屋宇宏丽,远胜东宫,叫孤大开眼界。」 沈大郎再迟钝,一听他将沈府与东宫比较,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忙告罪:「仆僭越,不敢与东宫相提并论,请殿下恕罪。」 尉迟越只是淡淡一笑,沈大郎不敢再多说,退到后面,不觉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不禁暗暗咋舌,这少年太子好大的威仪! 他父亲在世时,沈家也曾接过一次圣驾,那时来的是当今天子,可比这位太子平易近人多了。 沈二郎方才看着兄长出乖露丑,又不好出言提醒,只能暗暗大骂蠢材,眼下见他吃了挂落终于噤声,心中冷笑,连太子的喜好、脾性都不曾摸清,便急着逢迎,碰一鼻子灰也是活该。 他样样都比长兄强,却叫那蠢物占了个「长」字,这样的场合,只能由他抢在前头。 沈四郎一向瞧不起长兄,见他吃瘪,心中暗笑。 兄弟几人各怀心思,将太子延入堂中。 虽然尉迟越在口谕中反复申明,不得铺张靡费,但沈家人哪里会当真,短短十日中,他们将这山池院正堂大肆修葺一番。 檐柱、枋楣等处请人重新施以彩画,贴上金箔,屋内顶上平闇涂以朱漆,用金漆描出忍冬纹,又和椒泥涂壁,一迈入堂中,便觉芬芳扑鼻。 山池院正对园池,庭中遍植牡丹绿竹,奇禽珍兽漫步其间,水边以大幅织锦、轻纱罗縠搭出巨大帐幄,以供太子赏景之用。 与沈家的做派一比,东宫的生活简直可称清寒。 便是尉迟越心里早有准备,世家之穷奢极欲,仍旧出乎意料,便是与石崇、王恺之辈相比,沈家也不遑多让。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堂中,与沈家兄弟分宾主坐定,便有身着绮罗的狡童美婢手捧食案、盘碗、酒觞、杯盏鱼贯而入。 又有歌童舞女、伎乐管弦,在堂中奏乐起舞,好不热闹。 沈大郎亲执银鎏金酒壶,往太子身前杯盏中斟酒,一边道:「粗茶淡酒,望太子殿下见谅。」 尉迟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虽不嗜酒,可自小在宫中长大,好坏自能分得出,这酒乃是上好的郢州富水,比他大昏当晚宴饮群臣的酒还好上一些。 他放下杯盏道:「好酒,真如琼浆玉液。」他陪太子妃省亲,虽然对沈家人没什么好感,却也不是专程来打他们的脸。 见太子缓颊,兄弟几人松了一口气,沈大郎满面红光:「殿下谬赞。」一边给他续酒。 沈四郎却有些不快,这回迎驾,多亏他岳丈送了许多钱帛来,便是这几坛郢州富水,也是他岳丈的窖藏,功劳却叫长兄抢了去,实在不忿,便也举杯去敬太子:「此酒出自忠勇侯府,舍下还有几坛,若是殿下喜欢,仆遣人给殿下送去,对了,此酒须得用海南沉檀香炭来温方能出味,仆着人一起送去。」 温个酒竟要用沉檀作炭,昔日石崇以蜡烛炊饭,也不过如此。 尉迟越按捺住不悦,不置可否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一时间乐舞大作,觥筹交错,兄弟几个轮番敬酒奉承,珍馐美馔流水似地呈上来,列于方丈之间。 虽然没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却也穷极海陆之珍。 尉迟越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样的食材,席间菜肴远胜东宫,与之一比,典膳所的膳食只能果腹而已。 沈四郎见太子连用了两片烤鹅,忍不住显摆:「不瞒殿下,今日这庖厨是仆特地从临川长公主府上借来的,最拿手的便是这道烤鹅,治法独出新裁,是将鹅关进铁笼重中,笼里置一铜盆,盆中盛放五味汁,再于笼下生炭火,鹅受火炙,渴热难耐,便去饮那五味汁,如是反复,直至烤熟。」 第59章 尉迟越一听,神色微变,当即撂下牙箸,再也没动那烤鹅一下。 沈二郎看在眼里,也放下箸,摇头叹道:「为了口腹之欲虐杀生灵,实在有违天和,幼弟无知,请殿下见谅。」 又轻斥兄弟:「立即命人将这厨子送还长公主府,往后不许再胡闹。」 沈四郎甚是不忿,但当着太子的面不敢造次,只得道:「知晓了。」 尉迟越脸色如常,片刻之后,这一点小小的不快便被众人抛诸脑后。 酒过三巡,沈二郎起身请太子移驾室外帐中。 尉迟越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去拂他的意,与沈氏兄弟移至织锦帷幄之中。 刚坐定,庭中丝竹声戛然而止,就在这时,只听远处洞箫声起,一声清歌宛如破空而来,只见一艘画舫从池对岸远远驶来。 舫中站着两个身着白色骈罗衣,头戴轻金冠,胸佩七宝金璎珞的女子,一人吹箫,一人清歌曼舞。 箫声哀怨,歌喉婉转,舞姿柔媚,众人都忍不住叫好。 画舫驶到近前,只见舫上铺着宣州红丝舞茵,女子赤足而舞,踝系金铃,洁白双足便如一对幼鸽。 待将那两名舞姬的容貌看清,却是一对绝色的双生子。 两女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完全一样,身长也一分不差,恐怕连其父母都分不出谁是谁。 尉迟越从未见过相貌如此相像的双生子,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道贾七和贾八虽是双生,容貌却不甚相似,与寻常兄弟无异,想来双生子与双生子也不尽相同。 沈二郎一直在旁悄悄留意,此时见太子看着那对舞姬出神,心里有了底。 这两个女子是他前日花重金买来的高丽舞姬,一名飞鸾,一名轻凤,妙擅歌舞音律,又是双生子,颠鸾倒凤之际别有一番风味,且还是处子,他自己都没来得及收用,正巧遇上太子驾幸,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太子殿下真是艳福不浅。 他有些不舍,不过还是前程要紧,便对太子道:「此二女乃是高丽人,一名飞鸾,一名轻凤。」 尉迟越心思早不在席上,正觉无趣得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与我何干。 沈二郎当下不再多言,男子之间这种事总是心照不宣,点得太透便不美了。 尉迟越对歌舞一窍不通,剑舞、胡旋、柘枝这样的劲舞还有几分可观,这种慢舞摇来晃去的有什么好看。 那两个女子的装束也怪得很,特别是头顶上的金冠,用细金丝结成鸾鹤之形,足有一尺多高,跳舞的时候颤颤巍巍、摇摇欲坠,非但不好看,还有些可笑,实在可以算得服妖之列。 他陪太子妃省亲,不过是想她刚刚嫁为人妇,必定想念家人,让她回来与家人团聚,没想到沈家人弄出这许多花样,实是本末倒置。 饮宴一直持续到天黑,园子各处亮起灯烛,照得四下宛如白昼,那两名高丽舞姬跳了几支舞,便在席间捧壶奉酒,笙歌丝竹仍旧不绝于耳。 尉迟越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实在有些不耐烦,又饮了不少酒,有些头晕脑胀的,便对沈家兄弟道:「孤不胜酒力,请恕少陪。」 沈家兄弟自然恳言相留一番,挽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 沈二郎心中得意,太子到底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郎,美人在侧,哪里按捺得住,这会儿怕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面带笑意道:「殿下既已困乏,仆便即命人带殿下去馆中沐浴安置。」 尉迟越向沈家兄弟作个揖,便跟着沈府的奴仆走了。他带来的大部分随从和侍卫大多宿在外院,因是在太子妃母家,他只带了两个近身伺候的黄门。 沈家安排的下榻之处就在园中,是一处三进院落,院中灯火辉煌,陈设靡丽,尉迟越走进内室一看,却不见沈宜秋,他叫来一名沈家的婢女问道:「太子妃何在?」 那婢女答道:「启禀殿下,太子妃在后院与老夫人、夫人和各位小娘子用膳。」 尉迟越料想她定有许多话要与亲人叙说,便也不急着催她过来,只问了净室的所在,叫内侍伺候他沐浴更衣。 沐浴完毕,他换上寝衣,散了发髻,回到房中,正打算将工部呈上的漕运图细细研究一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床帐中似有人影。 他以为是沈宜秋回来了,走到帐前一看,红绡中赫然是方才那对舞姬。 两人穿了难以蔽体的薄衫,柔弱无骨的身体蛇一般纠缠在一处,见他过来,仰起一模一样的脸,冲着他媚笑:「妾身请太子殿下安。」煞是撩人。 尉迟越不禁血脉贲张,却是惊的。 太子殿下不解风情,只觉这一幕又恶心又诡异,腹中酒意上涌,一个没忍住,扶着床柱吐了出来。 内侍忙斟茶与他漱口,取来洁净的衣裳替他换上。 飞鸾轻凤两姊妹唬了一跳,顿时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下来,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直道饶命。 尉迟越吐掉了一些酒,不适感觉略微缓解。 他知道这是沈二郎的馊主意,也不去追究两个女子,挥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姊妹俩忙不迭地叩头谢恩,披上衣裳,麻溜地退了出去。 尉迟越这会儿也明白了,沈二郎既然叫这两个舞姬来伺候自己,沈宜秋今晚肯定宿在别处了。 他和沈宜秋新婚才不到半月,这回还是陪着她省亲,她的伯父叔父竟然就急不可耐地往他房里塞美婢,这是将侄女置于何地?他一时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怜惜。 想到她上辈子不顾身体,为了这样一个伯父,在他殿前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尉迟越心里便如针刺一般,此刻他只想快点去她身边,也不用做什么,只是陪着她便好。 第60章 他忍着恶心,将自己从里到外清理干净,披上外裳,快步走出院子,问守门的沈家奴仆:「太子妃今夜宿在何处?」 那奴仆见他语气中透着怒意,吓得直哆嗦:「启……启禀殿下,小小……小奴不知,请……请容小奴去后头问……问一问。」 尉迟越不会平白去为难一个下人,只是点点头:「好,你速速去问。」 待那奴仆离开,尉迟越在院外慢慢踱着步,沁凉如水的夜风将他的怒意吹散了几分,本来恨不得立即将沈二郎叫来申斥一顿,这会儿冷静下来,改了主意。 他想起上辈子沈宜秋怀孕时,因为怀相不佳,十分辛苦。偏偏那时吐蕃在西北猖獗,他忙得焦头烂额,十日里有九日宿在太极宫。 沈宜秋说要让堂姊入宫陪伴,他自然一口答应,谁知她那堂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他回宫便来引诱,还说是出自皇后授意。 他大失所望,当即去问沈氏,她不曾辩驳一句,默认了所有过错,如今想来,却多半是那堂姊自己的主意。 尉迟越叹了口气,沈宜秋父母离世早,她在沈家长大,想必将这些人都当作最重要的亲人,却不知他们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丝毫不为她着想。 若是她知道真相,不知要怎么难过,倒不如别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给她留个温情的假象。 正想着,只见远处有个婢女打扮的人提着灯走过来,尉迟越一瞥之下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一回想,却是上辈子太子妃从沈家带进东宫的婢女,似乎是叫青娥还是碧娥的。 这一世沈氏不知因为何故,没有带她入宫,而是将她留在了沈家。 那婢女到了跟前,向尉迟越行了个礼,声音有些颤抖:「启禀殿下,小娘子叫奴来请殿下去花园一叙。」 尉迟越听到那声「小娘子」觉得有些奇怪,自从沈宜秋出嫁,婢女们便已改口称娘子,大约是这婢女太过慌张,一时忘了改口,他也不以为意,只是道:「你带路。」 听说沈氏约他去园中,尉迟越心中又是一软,回头对那两个内侍道:「你们不必跟随。」 边说边理了理衣衫,沈氏心细,一会儿见了她,千万别叫她看出异状。 青娥提灯照路,尉迟越在后面跟随,一路七拐八弯,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座僻静的小园,只见灯火幽暗,花木扶疏,园中一座流杯亭里坐着个人,低眉垂首,似乎在想心事。 青娥在园门外停住脚步,对尉迟越道:「殿下请进。」 尉迟越心说沈氏将他叫他这僻静处,莫非有什么私语要说?他心中微微疑惑,一边举步朝着亭中走去。 离亭子三步远,那女子忽地抬起头来,盈盈下拜:「太子殿下。」 尉迟越脚步一顿,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但绝不是太子妃。 尉迟越立即停住脚步,回忆了一下那个声音,想起是沈宜秋的堂姊,跟着沈老夫人出席寻芳宴的那个。 这种情形他见得多了,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沈三娘好容易瞒过母亲和一众姊妹,大着胆子将太子成功引到这里,哪里甘心就此功亏一篑。 情急之中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奔上去扯住尉迟越的袖子:「殿下留步,妾身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尉迟越为了那对高丽舞姬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还一而再,再而三。他尽力压抑怒火:「放开。」 沈三娘听他声音冷厉,不觉松了手,不过还是追在他身后哀求:「殿下,求求殿下听妾身说几句话,说完妾身便死心了。」 尉迟越再也忍不住,转身道:「你这样对得起你堂妹么?」 沈三娘不防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怔,眼泪立即夺眶而出:「明明是妾先与殿下相识的,那日在曲江池畔……」 尉迟越差点气笑了,他是道旁的一文铜钱么?谁先见着谁先捡? 沈三娘又道:「那日殿下明明……明明……」 尉迟越默然,他想起来了,那一日他误以为来的是沈宜秋,不小心多看了两眼,想来祸端就在那里。 沈三娘见他神色不似方才那样严峻,以为他态度松动,便退开两步,垂下头,摆弄着腰间的玉佩,怯生生道:「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话,妾身愿效娥皇女英……只求每日远远望着殿下……」 尉迟越打断她:「不必,孤介意。」 沈三娘未曾料到他拒绝得这样干脆,眼泪又聚集起来,哽咽道:「殿下,妾身哪里比不上七妹?妾身是长房嫡出,又对殿下一片真心,凭什么……」 尉迟越冷冷道:「凭她不会这么对你,你就不配和她比。」 硬梆梆地扔下这句话,他转过身,正要举步离开,忽听身后沈三娘厉声道:「殿下如此绝情,三娘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尉迟越一回头,却见沈三娘跳进了园中的小曲池里。 沈三娘这一跳十分决然,当真是抱了赴死的决心,奈何那池子浅,她跳下去方才发现,池水还不到她腰际。 且那池子荒置多年,池水污浊,底下积了厚厚的淤泥,她脚底一滑,整个人坐在了泥水里,实在与她料想中的凄怆悲凉相去甚远,越想越悲伤,嚎啕大哭起来。 尉迟越看了她一眼,捏了捏眉心,快步走出西园。 他单刀赴会,连随从也没带,沈府中房舍繁多,道路曲折,他往灯火盛的地方走,路上随便叫住个沈家婢女,吩咐道:「带孤去太子妃下榻处。」 好在那婢女倒是知道太子妃今夜下榻何处,便即奉命。 沈宜秋这一日见到的笑脸,比她两辈子加起来的还多。 她高踞上座,所有人都冲着她仰起脸笑。 阿谀谄媚的,曲意逢迎的,故作亲昵的,忍辱负重的,上至祖母,各房的夫人,娘子,小娘子,下至婢仆,每个人都笑得两腮僵硬,笑纹像是镌刻在脸上的沟壑,每一道沟壑里都灌注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第61章 沈宜秋不禁纳罕,上辈子她是有多眼盲心瞎,这才没看出来呢? 上辈子她也省过亲,不过是在嫁进东宫两年后,那时候的沈家人的笑却没有那般灿烂,她成婚两年肚子毫无动静,谁都知道她不得太子欢心。 他们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休戚与共的愁苦忧虑,还有几分隐秘的幸灾乐祸。 沈宜秋彼时不懂,如今全懂了。 按说她该感到扬眉吐气,可是没有,她看着他们举杯谄笑,争先恐后地与她斟酒倒茶,她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人既已不能叫她伤怀,将他们踩在脚底下也不能叫她快慰,唯有一股浓浓的倦意从心底升起。 她竟有些想念承恩殿的夜晚,尉迟越不来的时候,她是何其自在。 画几笔画,写几笔字,剪剪花枝,合几味新香,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会儿绣活,甚至只是歪躺在榻上,一边吃鲜果一边给小宫人们讲狐狸和老狸作怪的故事,他们那又怕又想听,双眼圆睁的模样实在有趣极了。 便是看账簿都比坐在这里强。 沈宜秋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饮了三四杯酒,看了几支舞,蓦地想起来,她如今压根不必迁就谁,不由暗自苦笑,真是积习难改。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站起身,刹那间欢声笑语、丝竹笙歌戛然而止,下面那些笑脸裂开一条缝,渗出惶惑和无措。 沈宜秋浅浅一笑,对众人道:「我有些乏了,请恕失陪。」 席间女眷纷纷起身挽留,沈老夫人把着她的手臂,忍气吞声道:「娘娘出嫁后,骨肉难得相见,婶母、姊妹们都念着你,不再稍坐一会儿么?」 沈宜秋将胳膊从祖母手中抽出来,福了一福,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扬长而去,披帛被风扬起,从沈老夫人的眼前拂过。 堂中鸦雀无声,只有太子妃和一众随侍宫人身上的环佩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众人片刻后回过神来,纷纷下拜行礼:「恭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苦笑,到底还是仗了尉迟越的势。 今夜沈家人替尉迟越准备了单独的馆舍,她乐得清静,回到出阁前住的贞顺院,走到院门前,便见门楣上挂着一块朱底填金漆的匾额,两串明晃晃的红灯将字照亮:「凤仪馆」。 沈宜秋终于忍俊不禁,也不知这是谁的主意,沈家上下从来不缺这样的人才。 素娥和湘娥见了对视一眼,也是一乐。 走进院中,四处张灯结彩,廊庑上挂满了风灯,仲秋草木凋零,沈家人便别出心裁地用绫罗绸缎剪出树叶、扎出花朵,缀了满枝满树,费了这许多钱帛和功夫,热闹倒是热闹,但着实可笑。 沈宜秋四下一环顾,只见院落修整一新,阑干上了朱红的新漆,门楣、檐柱上描金着彩,门口的普通竹帘换成了上好的锦额湘帘。 走进屋里,帐幔帷幄、床榻几案全都已经更换一新,她以前读过的书,抄写的女则、女戒和经文,倒都还在原位。 贞顺院不大,沈宜秋便叫宫人们去别处安置,只留了素娥、湘娥和两名宫人在旁伺候。 沈老夫人管得严,她这里本来也没什么有趣的书,便是有也在出嫁时带走了。沈宜秋在紫檀架子上翻了翻,抽了卷佛经看了会儿,甚觉无趣,便打算起身沐浴。 就在这时,素娥进来禀道:「娘子,沈家二房四娘在外头求见。」 沈宜秋听这称呼,不觉发笑:「才离开几日,你就把自己当外人啦。」 素娥嘟囔道:「横竖奴婢本来也不是这里的。娘子,要不奴婢叫她走,就说你睡了。「 「若是那么好打发便不是她了。」 话音未落,门帘已叫人掀开,两个守在门外的宫人一脸为难地告罪:「娘子,这位沈家小娘子……」毕竟是太子妃家人,他们只敢言语劝阻,却不敢动手阻拦。 沈四娘行礼:「小女子拜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对她视而不见,只对两名宫人道:「我叫你们值守门外,便是无论谁来都不能擅入的意思,没有守好便是失职,回宫自去掌正处领罚。」 承恩宫的人都知道太子妃赏罚分明,有功则大方行赏,有过罚起来也不含糊,一应都有规矩,当下拜谢,退至门外,心中亦不敢有怨怼。 发落完宫人,她这才看向沈四娘:「四堂姊起来说话,找我何事?」 沈四娘叫她在下人面前晾着,心里十分不忿,但一想到片刻后便能叫她气急败坏,便忍下了不快,站起身道:「小女子搅扰娘娘歇息,实是事急从权。」 沈宜秋仍旧半靠着,手里握着经卷,眼皮也没抬一下,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 沈四娘无可奈何,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往下说:「娘娘,方才我见三姊悄悄离席,生怕她出什么事,便叫婢女跟着她……」 沈宜秋掀起眼皮乜她一眼。 沈四娘咬了咬下嘴唇:「非是我多心,三姊从早晨起神色便有些不对,我便留了个心眼……方才我叫婢女跟上去瞧瞧,三姊没回自己院子,却去了西园。」 西园在沈府的西北角,是个独立的小园子,在沈宜秋曾祖父那一代,原本住着个宠妾,后来宠妾不知何故横死。 不久之后,那园子便传出闹鬼的流言,很快即废弃了。平日里总是锁着,几乎没有人往那边去。 沈宜秋幼时最害怕的便是那个地方。 每回她屡教不改或者犯倔的时候,沈老夫人就会叫嬷嬷将她关在那里反省。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关上半日,最长的一次关到天黑,总之必须让她哀求告饶,保证下次不再犯才罢休。 每次门一开,她总是一边抽噎一边用尽全力奔跑,仿佛身后真的有个厉鬼在追赶。 而祖母总是在不远处等着她,待她扑到自己怀里,便摸摸她的头,笑着道:「怕么?下次别再犯了,祖母不是为了罚你,是为了教你守礼。」 第62章 一直到如今,沈宜秋还清楚地记得,风穿过院墙上的孔洞发出的呜咽声,还有园门落锁时那一声叫人心惊肉跳的「咔哒」。偶尔梦见,她还是会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沈宜秋眸光暗了暗,不置可否地一笑:「三堂姊倒是胆大。不过这种事你来同我说有何用?」 沈四娘一咬牙道:「本来小女子也不敢来叨扰娘娘,只是那婢女回来禀报的途中看见……看见……」 沈宜秋抬起眼:「看见太子往西园去了?四姊,你能一次把话说完么?」 沈四娘低垂眉眼:」遵命。那婢女见三姊房中的青娥引着太子殿下往西园去了。「 「哦,」沈宜秋的视线重新回到佛经上,「有劳四姊赶来告诉我。」 沈四娘心中冷笑,这种时候还在强撑场面,心里多半已经火烧火燎了,她从小看着自己阿娘与父亲的姬妾、美婢、外室交锋,知道世间女子无不善妒,而世间男子无不嫌恶妒妇。 沈七娘和太子新婚不出一月,太子又是这般丰神俊朗,若是知道自己姊妹觊觎夫婿,定然火冒三丈,无论沈三娘能否成事都是一场好戏——自然她不信沈三娘能成事,三堂姊姿色平平,太子殿下眼高于顶,大约看不上她。 不过只要能让他们夫妻失和,便是十足的乐子。 她想了想,跪下道:「三姊一时糊涂,还请娘娘念在姊妹情分,饶过她这一回。若是娘娘不介意,小女子这便陪娘娘一起去西园劝阻三堂姊。」 沈宜秋一哂,她这四姊谋事总喜欢一箭双雕,这时候还不忘在尉迟越面前露个脸,不过却是打错了主意。 她引以为傲的姿容,在尉迟越眼里却不算什么,后宫何时缺过美人?不说何婉蕙那等绝世美人,便是两个太子良娣,也是一等一的容色,还不是至今未被临幸。 她懒懒道:「这一日累得很,恕难奉陪,四姊想做什么请便。」 沈四娘这会儿看出她的镇定不像是装出来的,不由踌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么来……」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圣裁。」 沈四娘还想说什么,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让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隐秘的心事叫她一语道破,脸颊烧得滚烫。她倒不是要与太子有什么,毕竟她已定下一门理想的亲事,嫁过去便是正妻,好过在后宫争宠,被沈宜秋压一头。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顾,也够她藏在心底暗暗欢喜好久。与她定亲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扬,还有些矮胖,实在叫人生不起什么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只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放下佛经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着了,一听自家娘子发话,当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请吧。」 沈四娘无法,只得行礼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时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毕,她穿着寝衣走出净房,却见屋子里多了个人——尉迟越不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沈宜秋见他脸色不豫,心说莫非是二伯他们和沈三娘做得太过,他连天亮都等不得,这会儿就来兴师问罪了? 她面上不显,照常行礼,接着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尉迟越见她脸颊上带着热气薰出的红晕,双眼湿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郁之气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这里。」 沈宜秋的住处在沈家后院,按说便是他们夫妇要同宿,也该沈宜秋去他那儿,不过太子要住,她总不能将他赶出去,只得道:「此处偏狭简陋,床榻局促,还请殿下担待。」 尉迟越扫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东宫中的床榻要狭窄许多,两个人睡的确局促了些,不过还是道:「无妨,我们挤一挤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愿,他有大床不睡,非要来挤她的小床小榻,真是无妄之灾。 尉迟越环顾四周,屋子算不上轩敞,看得出帷幔、屏风等物都是新换上的,料想原先要朴素许多。想起她在这间屋子里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到及筓少女,再从这里出阁,嫁作人妇,心中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时沈宜秋已经开始张罗,吩咐宫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袜、澡豆巾布等物。 待东西取来,尉迟越去净室又沐浴了一回,两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连衾被也有些窄,两人只好挨近彼此。 尉迟越躺在床上,眼角余光瞥见沈宜秋,只见她已阖上双目,但呼吸很清浅。 太子妃睡觉时有个卷被子的坏毛病,这会儿她双叠放在腹上,一脸宁谧恬静,一看便是没睡着。 尉迟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将方才的事告诉她,那两个高丽舞姬便罢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瞒不住,与其让她从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来说。 可见了面,看见沈宜秋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又踌躇起来。 若是今晚告诉她,恐怕她会彻夜难眠,好不容易回家省亲,家里人却将她当作晋身之阶,一个个想踏着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难受。 他打定了主意,转过身朝着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怀里。 沈宜秋蓦地一僵,莫非他要在这里做什么? 太子却只是把她圈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烦躁,却又不能把他挣开,只好僵着身子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呼吸声放沉,沈宜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拉起尉迟越的胳膊,从他怀里钻出去,贴着墙壁进入了梦乡。 尉迟越有早起的习惯,不过昨夜多饮了几杯酒,又受了两回惊吓,第二日便睡晚了,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人,叫来宫人一问,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请去了。 第63章 尉迟越只道他们祖孙难得一叙有说不完的话,不曾往别处想,便叫宫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来,闲着无事,便走进东轩。这是一间小小的书室,沿墙一排矮架,中间放着书案、坐榻和笔墨等物。 他见书架上堆着不少书卷,便拿起卷轴上的签子看,架子上除了《论语》、《孝经》和几部佛经以外,便是《女则》、《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欢的《烈女传》。 想起她在行卷上写的那些批注,他不禁纳闷,她的点评很有见地,虽不曾旁征博引,却也给他博览群书的感觉,想来平日她看的也不只这些。 正思忖着,书架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锦缎书囊包裹着的一卷书,那紫色小团窠宫锦怎么看怎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仿佛有一道电光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不是他用来装《列女传》图的书囊么?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轴,却发现它死死卡在书架和墙壁之间,他用了点力抽出来,打开锦囊,一看裱绫和紫檀木轴,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迟越心一沉,抽开丝绳,展开卷轴,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因为长时间挤在墙与书架之间,画上已经多了几道印痕。 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两夜画出来的,寄寓着他对这桩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这样弃之如敝帚地对待他的画,那她对他这个人呢? 尉迟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迹,这念头一旦在他心底生了根,便像野草一般疯长,回想今世以来的种种,一切都在印证他此时的猜测。 她大婚第一夜不等他,不是为了养精蓄锐,只是不愿等他——也不在乎他是否会不悦, 她不等他用膳,也不是因为在贤妃宫里受了气,只是不在意他。 她不舍昼夜地埋头账簿,不是因为急于接手内务,而是以此为借口,逃避与他亲近。 尉迟越的心不断往下沉,他不由想起沈宜秋和宁十一在桃林中谈笑的模样,她带着薄红的双颊,水波漾漾的眼睛,腮边浅浅的笑窝,全都历历在目。 她与宁彦昭才是两情相悦…… 窗外一声清脆的鸟鸣忽然唤回他的心神。 尉迟越松开握紧的手心,将那卷笑话似的《列女传》图重新卷好,缚住,放回锦囊中,然后按原样塞入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里。 这些只不过是他的猜测,便是她一开始不情愿嫁他,如今成婚业已半月,他待她也算得体贴,说不定她已改了初衷也未可知。 究竟如何,还需见了沈氏多加留意,悉心求证。 尉迟越打定主意,便按捺住失望,静等沈氏归来,不成想等了约莫两刻钟,仍不见沈氏回凤仪馆。 他叫来一名宫人问道:「娘子何时出去的?」 那宫人答:「启禀殿下,娘子走了约莫有一个多时辰了。」 尉迟越觉察出不对来,不由想起昨夜的事,莫非还有后续? 他走出院子,对院外的沈家奴仆道:「带孤去你们老夫人的住处。」 此时沈宜秋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青槐院正堂里,一边啜饮上好的阳羡茶,一边看着大伯母和三堂姊呼天抢地。 沈老夫人面色铁青地坐在一旁,时不时摇头叹气,自言自语:「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二房和四房两位夫人一坐一右,一个小声宽慰劝解,一个给她端茶顺气。 沈大郎垂首立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伯母袁氏搂着女儿哭了一阵,拿帕子揩揩眼泪,膝行至婆母跟前,抱着她的双足道:「阿姑,看在阿袁这些年侍奉舅姑还算勤谨的份上,帮阿袁劝劝太子妃娘娘吧……阿袁只得这么一个女儿……」 长房两个年长的女儿都是庶出,袁氏嫁过来三年方才生下沈三娘,因而从小到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养出了如今这副性子。 沈老夫人没好气地乜了她一眼:「就这一个女儿,叫你教成这样子,你有何颜面相求?」 沈三娘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抽噎着道:「……你……你们不必拦我……我……我没有……没有脸活下去……你们为何不……不让我死……」 沈宜秋放下茶杯,一手支颐。她这三堂姊上辈子嫁得早,倒是没什么机会领教。不成想闹将起来倒也豁得出去。 沈老夫人气得将手里的杯子朝孙女头上摔去:「死了倒好!让她去死,死了清净!我沈家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那杯子来势迅猛,沈三娘唬得身子一缩,堪堪躲开,瓷杯砸在她身边地上,碎瓷片溅起,不巧划伤了她的手。 沈三娘看着伤口里洇出的鲜血怔了怔,眼里忽然闪过厉色,捡起块较大的瓷片,便要往自己手腕上摁,袁氏见了,立即飞身扑上去抢夺,两人扭成一团。 沈宜秋仍旧冷眼看着,神色恹恹,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百戏。 袁氏好容易抢下碎瓷片,沈三娘的手腕上还是被瓷片尖角戳了个针尖大小的口子。 袁氏心疼得差点哭晕过去,对着沈大郎哭道:「郎君,三娘也是你女儿,你就忍心由她去死么?你去求求太子妃……」 沈大郎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脸一落:「我能如何?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袁氏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好好的人家出身,自从嫁到你沈家,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一日不辍,你一房一房地纳妾,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地生,我贴嫁妆替你养,何曾有过一句怨言?」 沈大郎见妻子当着其它几房的面揭自己的老底,一时间恼羞成怒:「将女儿教成这样,亏你还有脸说!我不管了!管不了你们!」说罢竟然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袁氏搂着女儿哭得昏天黑地:「我命苦的女儿,阿娘无用,怪只怪你托生时未擦亮眼睛,投到这样的人家……」一时间将几十年的冤屈和苦水尽数往外倒。 第64章 沈老夫人越听脸色越差,重重一拍案几:「莫再说了!」 她积威甚重,袁氏性子又软弱,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沈宜秋饶有兴致地看着祖母,方才长房母女一番唱作,不过是起个兴,这会儿终于要入正题了。 沈老夫人一脸怒容地看向袁氏母女:「三娘,去给娘娘磕头认错。」 沈三娘怔怔地看向祖母,眼里满是不甘,上头虽有两个庶出的姊姊,但她是第一个嫡孙女,祖母虽然严厉,待她也颇为关怀,方才用杯子掷自己,眼下又叫她磕头,如何能不委屈。 袁氏却明白,这是婆母松口的意思,忙将女儿一推:「去!你做下这等荒唐事,多亏娘娘襟怀宽广,又顾念姊妹情分,若是换了旁人,哪个能容你!」一边拼命朝女儿使眼色,这点气都受不了,真入了宫怎么办? 沈宜秋懒懒道:「大伯母别这么说,都是自家姊妹,不必多这些虚礼。」 袁氏暗喜:「娘娘不怪你,还不快拜谢娘娘!」 沈宜秋道:「三堂姊想入宫与我作伴,我非但不怪她,反而要谢她一番美意。再说了,三堂姊冲撞的是太子殿下,便是治罪也轮不到我,你们求我恕罪也没用。」 袁氏脸色一白:「娘娘,三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便是不能成你的助力,她也妨碍不着你什么。大伯母知道对不住你,可也无可奈何,三娘那副模样叫太子殿下看见,实是没法再嫁旁人……她做了糊涂事,合该一头碰死,可谁叫大伯母就这一个女儿,也只能撕掉脸面来求娘娘……」 「大伯母也知道,娘娘才成婚便往宫里带姊妹说不过去,一年半载三娘也等得,只求娘娘给一句话,若是娘娘肯救她这一条贱命,大伯母往后每日吃斋念经,祈求娘娘福寿万年……」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还挺体贴周到。 沈老夫人皱着眉叹了一口气:「娘娘,你堂姊糊涂,但心眼不坏,你在深宫禁苑孤立无援,有个姊妹在身边,不说帮扶,至少多个人说说体己话……」 沈宜秋笑道:「祖母所言极是,姊妹之间合该有福同享。不如这样,二伯母,四叔母,还有五房、六房、七房的叔母们,把想入宫的姊妹造个册,我一起呈给殿下,若是他准了,往后东宫全是自家姊妹,肥水不流外人田,真真再好不过。」 此言一出,堂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沈老夫人压抑着怒气道:「娘娘是要老身下跪向你磕头才罢休么?好,好,老身这便跪下求你。」 说罢推开搀扶她的两个儿媳,重重地跪了下来,「娘娘,老身求娘娘了。」说着便要磕头。 众人跟着跪了下来,二房夫人范氏仗着自己夫君官位高,自认在妯娌中最说得上话,当即拦住婆母,对沈宜秋道:「娘娘,百善孝为先,圣人以孝道治国,娘娘让祖母下跪叩首,御史知道了是要上书的,若是太子殿下听闻,也难免要与娘娘生出嫌隙来,恳请娘娘三思啊!」 话音未落,便听帘外传来众仆的声音:「请太子殿下安。」 不等堂中众人回过神,尉迟越已经摔开帘子走进堂中。 虽只听见只言片语,但见堂中沈家女眷跪了一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家女儿做出蠢事,他们不去管束、教训,竟还有脸用孝道胁迫太子妃就范。 范氏心头一跳,不知方才的话有没有太子听了去,她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一番「孝道」之言说得深明大义,应当挑不出理,心下稍安。 众人纷纷向太子行礼,沈宜秋不慌不忙,也站起身行礼问安,尉迟越扶住她,扫了一眼堂中众人,目光落在范氏身上,面沉似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在先。是谁说孤的太子妃受不起这一跪?孤倒要看看,哪个御史敢上书。」 范氏吓得面无人色,连忙拜倒告罪。 尉迟越看她装束年纪,便知她是二房主母,冷冷道:「便是要上书,也该弹劾沈少监怀禄贪势,服舆奢靡,逾礼违制,纵容家人忤逆君主。」 这些罪名,每一项都够夺官去职了,最后那一条要深究起来更是大罪,范氏匍匐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连一句告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宜秋听见这句话,便知此行大功告成,尉迟越对她二伯的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这一世肯定不会再重用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倒不怎么担心太子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尉迟越又看向沈老夫人:「沈家就是这样侍奉太子妃的?」 沈老夫人颤声连连告罪:「老身知罪,不敢有半分不敬,请殿下、太子妃娘娘降罪。」 尉迟越不愿就这么善罢甘休,但这些都是沈宜秋的家人,他若是疾言厉色地发落他们,恐怕也是她最难堪。沈家的帐他一定要算,但不是此刻。 他不由望向沈宜秋,只见她站在一旁,神色淡淡的,无悲亦无喜,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这些本该是她最亲的人,她迫不及待地回来与他们团聚,不知他们可曾记得问她一句,在东宫过得好不好,他又待她好不好。 尉迟越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知为何比看见她痛哭流涕还难受。 他忍不住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宜秋,我们回家。」 尉迟越一说「回家」,堂中众人脸色大变,太子陪太子妃省亲三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只过了一夜便要离开,恐怕不消半日,全长安都会知道沈家触怒了太子,惹得他中途拂袖而去。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出言挽留,他们只能看着太子和太子妃相携而去,心中兀自焦急不已。 沈宜秋也是一怔,这还是第一次从尉迟越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上辈子嫁给他十多年,他不是叫她「太子妃」、「皇后」,便是称她「阿沈」。 那一句「回家」更是让她啼笑皆非,沈家固然算不得她的家,东宫又何尝是她归处? 第6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的手被尉迟越攒在手里,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没有抽出去。 尉迟越牵着沈宜秋大步往外走,他紧紧攒着的这只手,手指长而纤细,手背有些单薄,手心却是软软的,此时这手就如一只受惊的雏鸟,在他的手心里不敢动弹,却逐渐变得冰凉,手心里微微沁出冷汗。 被他握着手,她感觉到的不是安心,而是紧张。 尉迟越心一沉,不由松开手,低头一瞥,只见沈宜秋脸上立即掠过如释重负的神色,尉迟越不知怎么有些烦躁,又握住她的手,攒得更紧。 太子这双手可以拉开七石弓,此时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沈宜秋便被他捏得生疼,眼见他心绪不佳,她不敢这时候拂他逆鳞,咬着牙忍了。 出了院子,尉迟越低头看了她一眼:「你已嫁给我,便是我尉迟家的人。」 这是要她和沈家划清界限的意思?沈宜秋早在上一世便对这些亲人死了心,倒也不介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尉迟越的脸色仍是沉沉的,未见稍霁,不过好歹放开了她的手。 沈宜秋不露声色地把遭罪的手揣进袖子里,轻轻揉了揉。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回到昨夜下榻的「凤仪馆」,沈宜秋便即命宫人收拾箱笼和器具,预备摆驾回东宫。 宫人和内侍们见太子不发一言,脸色不豫,太子妃虽然神色如常,但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这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来,虽说算不上蜜里调油,却也相敬如宾。 想来是方才在沈老夫人的院子里出了什么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连带着太子妃也被迁怒。 下人们不敢多问,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埋头收拾,手脚比平日还快了几分,不一会儿便准备停当。 太子和太子妃一前一后往外走。 尉迟越走到院门口,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对沈宜秋道:「东西都带了?别遗落了什么。」 沈宜秋听他问得古怪,心下狐疑,谨慎答道:「一应物品都有宫人照管,应当没有遗落。」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细枝末节来了,便是落下什么,派个黄门来取便是。 尉迟越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车马已经在外院等候,此时沈家兄弟诸人已经知道青槐院中发生的事,沈大郎垂头丧气,沈二郎脸色铁青,恨不能将长房除之而后快,心里又骂母亲糊涂,昨夜太子将那两名舞姬逐出,他便知道弄巧成拙,未料长房侄女又做出这般蠢事,沈老夫人也跟着他们瞎胡闹,还将他蒙在鼓里自行其是。 还有范氏那个蠢妇,卖弄口舌,连累他被太子迁怒,青云直上是不用想了,但愿太子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别对他赶尽杀绝才是。 沈家众人各怀心事,将太子和太子妃恭送到屏门外,望着太子的卤簿渐行渐远,这才回到家中,关起门来,一家人你怨我,我怨你,吵得天翻地覆。 尉迟越靠坐在絮了丝绵的织锦垫子上,厚厚的车帷将喧嚣隔在外头,嘈杂的车马人声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 方才一时冲动离开了沈家,朝野上下很快便会知道沈家得罪了东宫。尽管他并未将太子妃与沈家视为一体,但旁人不会这么看,哪里都不缺趋炎附势、拔高踩低之人,若是径直回宫,沈宜秋这个太子妃定会叫人看轻。 他正思忖着,辂车已驶出坊门,正要往北行,他撩开车帷,命舆人停下车。 这会儿沈宜秋也在暗自思量,如她所愿,尉迟越已经对沈家人深恶痛绝,二伯便是不被追究弹劾,贬官降职,至少是升迁无门了。 可尉迟越对她的态度却有些出人意料,方才他忽冷忽热,说不上来到底是厌弃还是怜悯,或许兼而有之。 正盘算着,厌翟车忽然停下来。一个黄门在车外道:「启禀娘娘,太子殿下请娘娘移驾辂车。」 沈宜秋不明就里地扶着宫人的手下了厌翟车,登上辂车,对尉迟越道:「殿下有何吩咐?」 她说话一向是这么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礼,尉迟越习以为常,一直不曾多想,如今方才蓦然发觉,新婚夫妇之间岂有如此说话的,简直就像下属禀事一般。 不过此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尉迟越定了定神,若无其事道:「孤记得太子妃的舅父家在城南嘉会坊?」 沈宜秋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微露诧异,尉迟越从来不关心这些事,上辈子做了十多年夫妻,恐怕他也不知道她阿舅家是在长安县还是万年县,遑论哪个里坊了。 尉迟越有些心虚,他之所以知道太子妃舅家在何处,是因为上回听了贾七贾八两兄弟的报告,这才去查了她表兄的底细。 此事不光彩,自不能叫人知晓。 沈宜秋虽感纳闷,面上不显,只是道:「殿下没记错,确是嘉会坊。」 尉迟越点点头,撩开车帷对骑马跟随在车边的大黄门来遇喜道:「去嘉会坊。」 沈宜秋吓了一跳:「殿下……」 尉迟越道:「孤既答应陪你省亲三日,没有此时回宫的道理。」他记得上辈子沈宜秋与舅家很亲近,时不时召舅母和表姊入宫,直到他舅父外任,他们举家迁往江南,她还着实失落了一阵。 她在沈家受了委屈,说不定见一见舅家人,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如此一来,旁人也知道,得罪他的是沈家,与太子妃无涉。 沈宜秋明白这是尉迟越替自己做脸,心中暗暗叹息,看来他对自己还是怜悯居多。 大约是二伯母说的话叫他听了去,激起了他的义愤——尉迟越这人最是护短,一旦他将你划入自己人的范畴,诸事便会宽容许多。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也的确思念阿舅一家人,行个礼道:「妾拜谢殿下恩典,只是舅父家院落狭小,恐怕无法容纳这些车马从人。」 尉迟越略感意外,他自小长在皇宫,便是偶尔出宫,驾幸的也都是高门华族的府邸庄园,无一不是崇门丰室、洞户连房。沈宜秋的舅父邵安时任从六品户部度支员外郎,他料想着家中也不会太贫寒,倒是不曾料到他家园宅如此狭小,连上百人、几十匹马都容纳不下。 他颔首道:「倒是孤思虑不周。」 又对来遇喜道:「分出一半人马,先回东宫,余下的随孤去嘉会坊。」 沈宜秋无可奈何,要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自行领悟「狭小」的真意,怕是不能够。 她只得如实道:「启禀殿下,妾舅父家只有两进小院,四五间房舍,恐怕只能容纳十数人。」 尉迟越始料未及,清了清嗓子对来遇喜道:「让卤簿回东宫,留四个侍卫,两个黄门,两个宫人伺候便是。」 又对沈宜秋道:「太子妃便与孤共乘一车吧。」太子和太子妃的座驾都不小,想来那邵家也没有多少地方停放车马。 来遇喜领了命,便即去安排各种事宜,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要改道去城南,他们下面人却多出许多事来,要告知金吾卫净路,又要派人快马加鞭去邵家报信,安排接驾事宜。 他们巳牌时分从沈府出来,到得邵家时已近午时。 邵家夫妇连同一双儿女已在门外跪迎。沈宜秋的舅父邵安在户部上班,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回来,马还是向上峰借的——他家只有一头骡子一头驴。 金辂车停在邵家宅门外,太子妃夫妇不得不下车步行。 尉迟越先时还担心院子里停不下自己的金辂车,却是多虑了,因为他的车压根进不了院子,除非把门连同半堵墙都拆了。 他只得吩咐舆人将辂车驾回东宫,明日晌午再来接。 邵安向太子夫妇行礼,满脸歉意:「不知殿下与娘娘驾幸,有失远迎,寒舍偏狭简陋,还请殿下与娘娘恕罪。」 尉迟越扫了眼连瓦都没覆的素土矮墙,窄小的窄门,素平无瓦的影壁,低矮的房舍,实在也说不出「过谦」两字。 虽然已从太子妃口中得知邵家的屋宅如何狭小,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这「狭小」两字绝非虚言和谦辞。 他只好道:「是我们临时起意,多有叨扰。」 又看了一眼邵夫人岳氏及其一双儿女,目光落在沈宜秋的表兄邵泽身上。 他目光一闪,握住太子妃的手道:「诸位请起,宜秋的家人也是孤的家人,不必多礼。」 邵家人哪里敢把太子的客套当真,连道不敢当,不过太子能说这话,也是对太子妃的看重之意,邵安和岳氏都松了一口气,忙将太子妃夫妇迎入屏门内。 尉迟越又看了邵泽一眼,心道,此人果然生得相貌堂堂,魁伟非常,只是比他还高出两寸来许,实在长大得过分,便显得粗蠢。 最可恨的是此人全不知避嫌,目光老在沈宜秋脸上打转,里面是不加掩饰的关切和担心。 尉迟越对邵家人也没什么好感,沈宜秋当初和宁彦昭议亲,便是邵家牵的线。若不是沈宜秋再无别的亲人,他也不乐意上这儿来。 路过马厩,尉迟越不经意瞟了一眼,里面有一头骡子和一匹马,马倒是上好的大宛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他随口赞道:「好马。」 邵安微露赧色:「此马是仆向郭侍郎借的。」 岳氏赶紧在后面扯他衣摆,邵安为人落拓不羁,颇有几分名士做派,想什么便说什么,也不以贫寒为耻。 他们家也实在算不得多穷,至少这园宅还是自己的,许多与他差不多品级的朝官在长安买不起宅子,还得赁宅而居呢。 此时经夫人一提醒,这才察觉自己大约是给外甥女丢脸了,赶紧亡羊补牢:「殿下莫要见怪,左近便有骡马行,赁马租车都十分便捷,故此不曾蓄马。」 尉迟越忍不住扬起嘴角,上辈子他只知沈宜秋的舅父是进士科出身,画得一手好丹青,为官很踏实,却不知他是这样的性子。 岳氏扶了扶额角,差点没晕过去。 邵安将尉迟越延入前堂,沈宜秋随着舅母、表姊去了后院,邵泽则负责招呼和安置东宫来的内侍、随从等人。 一进屋里,岳氏便拉起沈宜秋的手:「小……娘娘在东宫可好?太子殿下待你……」 沈宜秋笑道:「舅母莫担心,太子殿下待外甥女很好,舅母别见外,还同以前一样叫我小丸便是。」 邵芸大大咧咧道:「阿娘,我就说你镇日杞人忧天,我们小丸这么好,谁见了能不喜欢。你看小丸嫁出去几日,越发好看了。」说着便去拉沈宜秋的胳膊。 岳氏忙拍开她的手:「去!没个尊卑!」她虽也觉外甥女哪里都出挑,但天家不比别的人家,太子又岂是寻常夫婿。 邵芸却是毫不见外,抱着沈宜秋的胳膊道:「东宫什么样?好不好玩?」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算小,过几日请阿姊来玩一回,阿姊便知好不好玩了。」 邵芸道:「好啊好啊,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跟着你回去。」 岳氏气不打一处来,往女儿身上拍了一下:「亏你也是做阿姊的,成日就知道玩,娘娘才入宫几日,你就去闹她!有什么好玩,无非屋子多几间,墙高些……曲江池、乐游原还不够你玩!」 转头对沈宜秋道:「娘娘莫听她胡乱撺掇。」 舅母不曾明说,但沈宜秋明白,这是替她考虑,免得她惹来物议,叫人说她得意忘形。 邵芸吐了吐舌头:「我说笑呢,阿娘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呢。」 岳氏不胜其扰,起身把她往外哄:「去厨下给我盯着去,少在这儿胡吣!」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支走了女儿,岳氏放下门帘,方才执起沈宜秋的手,眉间现出忧色:「娘娘,原本说的好好的回沈家省亲,怎么只住了一夜便往这儿来了?」 沈宜秋知道舅母定然有此一问,报喜不报忧道:「是我想舅父舅母和表兄表姊了。」 岳氏叹了一口气,帮她把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你阿舅和舅母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什么忙,但若是娘娘受了委屈想诉一诉,尽管告诉舅母。」 沈宜秋明媚地一笑:「舅母别担心,小丸很好,殿下也待我很好。」 岳氏点点头:「看见太子殿下待你好,你阿舅和我总算能放心了,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过世的阿耶阿娘……」说到挚友,她的眼眶又红起来。 自从宁沈两家婚事告吹,她一直暗暗惋惜,生怕沈宜秋嫁进东宫受委屈,方才亲眼见到太子温言款语,又当众牵她的手,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邵家只有两个仆役,岳氏、邵芸和邵泽都去帮忙,亏得岳氏能干,不到一个时辰便置办出一席像样的饭食。 本来邵家人将正堂用屏风隔成两半,将男女分作内外两席,可宾主总共才六个人,这么一分,每席才三人,着实没必要,最后尉迟越道;「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分什么内外,将屏风撤了吧。」这才并作一席。 邵家平日都是全家人围着一张七尺见方的大食案用膳,一时之间变不出许多独用的小食案来,仓促间连借也来不及。 太子倒是毫不介怀,入乡随俗地在案边坐下。 不一会儿,两个仆妇端了食器、酒肴上来。 邵安替太子斟酒:「殿下尝尝仆自酿的烧春。」 尉迟越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这酒与沈家招待他的郢州富水自不能比,不过他还是捧场道:「好酒,不想邵度外有此绝技。」 邵安得意地对妻子道:「你听听,太子殿下都说好,往后别再说我糟蹋粮食了。」 岳氏一脸不服气。 邵安连忙道:「殿下尝尝这羊炙,是拙荆的拿手菜。」说罢用刀从整只羊腿上割下一片最好的肉,放到尉迟越的盘中。 尉迟越一尝,笑道:「邵夫人炙羊的功夫,却比邵度外酿酒强多了。」 众人都笑起来。 尉迟越从未见过寻常夫妇如何相处,只觉十分新鲜,邵安生得仪表堂堂,又是进士科出身,算得上才貌双全,不成想竟有几分惧内,想来那邵夫人是个厉害彪悍的人物。 饮了两杯酒,邵安道:「殿下,仆少年时游学四方,曾在三门砥柱山一带停留,方才殿下所说的漕路险隘处,仆倒有个设想……」 尉迟越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邵安以筷尾蘸酒,竟在案上画起运路图,边画边与尉迟越分说自己的想法,尉迟越时而颔首,时而蹙眉,不时提出质疑,邵安毫不见外地反驳他。 到后来两人连吃饭都顾不上,就在席间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把其他人都看呆了。 邵安起身道:「殿下稍待片刻,仆尝绘有砥柱山图一卷,待仆取来与殿下观览。」 尉迟越也跟着起身:「孤也随阿舅去书房。」 说罢对其他人作个揖,道声失陪,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待他们走出厅堂,邵芸忍不住扯扯沈宜秋的袖子:「这太子殿下……怎么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尉迟越和邵安在书房里讨论了一下午,回过神来已近黄昏。 两人走出书房,来到院中,尉迟越见廊下墙根靠着一把硬弓,有些好奇:「阿舅平日也习骑射么?」虽说本朝重武功,但邵安生得儒雅俊逸,颀长消瘦,实在不像是娴习弓马的样子。 邵安笑道:「回禀殿下,是犬子闹着玩,见笑。」 尉迟越自小习武,看看树在对面墙根的箭垛,不由技痒:「此弓可否借孤一观?」 邵安忙道:「殿下请便。」 尉迟越拿起弓,试着拉了拉弓弦,倒是吃了一惊,他至多能拉开七石弓,平日用的多为四五石,这把弓却有六七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邵小郎神力。」不过射箭光有蛮力也不行,准头才最重要。 他对着邵安一口一个阿舅,却不管邵泽叫表兄,邵安这些事上一向粗枝大叶,也没觉察出不对,只道:「殿下谬赞,不敢当。犬子成日不务正业,怠惰荒废,着实惭愧。」 尉迟越道:「武艺精湛却也难得,翌日驰骋沙场、开疆拓土,亦是栋梁之材,倒未必要走进士、明经一途。」 国朝立国之初,股肱之臣多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之辈,不过承平日久,如今重文轻武之风渐盛,朝臣都已进士科出身为傲,虽有武举,但武举状元与进士科状元不啻天渊。 邵安以为太子这不过是安慰他,未料他又道:「如今边将、节度使多为外族,虽骁勇善战,却有诸多隐患,奈何文士易得,良将难求。」 邵安本来常为了独子不务正业而头疼不已,听太子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感慨:「殿下雄韬伟略,远见卓识,襟怀宽广,却不是仆等鼠目寸光之辈可比。」 尉迟越道:「阿舅谬赞,不过是一些牢骚话,贻笑大方。」 他顿了顿又道:「邵小郎何在?左右无事,何不请他露一手?」 邵安忙道不敢当,叫来个老仆一问,答曰小郎君正在厨下与娘子打下手。 尉迟越又是吃了一惊,君子远庖厨,岂有大丈夫出入厨房的道理。 邵安面露赧色:「叫殿下见笑了,穷家小户没那么多讲究,不瞒殿下,不只是犬子,仆逢休沐日,也要与拙荆帮手的。」 尉迟越不由心生同情,邵安进士出身,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却仍是匹夫匹妇,还要被悍妻驭使,做这些君子不耻的事情,着实可怜。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看邵安一个妾室也无,想来那邵夫人也是个一等一的妒妇。 邵安不知太子片刻之间已转过那么多心思,兀自乐呵呵地对仆役道:「叫小郎君过来。」 沈宜秋午后闲着无事,搬了张小胡床坐在后院里,看表姊邵芸描花样子,他们外祖曾是宫中画院的侍诏,子女、孙辈都雅擅丹青,便是成天舞刀弄棒的邵泽,下笔也是有模有样。 邵芸平日猴子似的坐不住,只有静下心来画画时像个闺秀。岳氏从厨房中走出来,在围裙上揩揩湿漉漉的手,凑过头来看。 邵芸拈着笔管仰起头道:「阿娘看我画的丹花好不好?」 岳氏嗤笑了一声:「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显摆。」 邵芸歪着头,对着纸欣赏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我觉着很好,不比阿耶画的差多少么。」 岳氏乜她一眼:「因为你阿耶也是三脚猫功夫。」 「噫!」邵芸感慨,「这话可不能叫阿耶听见。」 岳氏道:「不怕他听见,咱们家若论画技,还数你祖父和你姑母。」 邵芸的姑母便是沈宜秋的母亲了,她不由竖起了耳朵。 岳氏接着道:「祖父就不说了,你姑母那时还没你大呢,已经替名蓝大刹画经变画了,那大慈恩寺的维摩诘变,就是你姑母的手笔。」 沈宜秋记事早,依稀还记得幼时曾听父亲说过,那时候他进士科及第,与同科一起去大慈恩寺登雁塔题名,恰巧见到她母亲在寺中画经变,这才有了后来的缘分。 想起父母,她总是有种淡淡的不真实感,灵州的记忆被她埋在心底,哪怕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也只敢浅尝辄止地想一想,似乎想得多了,那些记忆也会像大慈恩寺西墙上母亲的手迹一般,很快褪色斑驳,失去鲜妍的颜色。 岳氏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咱们住的这园宅,倒有一大半是你姑母画画攒下的。」她说着眼睛又红了。 邵芸搁下笔,走过去搂住母亲肩头:「阿娘别难过,今日大好的日子,姑母在天有灵,看见小丸过得好,也会高兴的。」 沈宜秋也劝道:「舅母莫伤怀。」 岳氏抽了抽鼻子:「舅母不好,开开心心的日子偏要哭哭啼啼。」 邵芸回到竹案前,重新提起笔:「横竖有阿兄垫底,我还不是最差的。」 岳氏不由破涕为笑。 邵芸又问:「阿兄还在厨房?叫他给我们切一盘香瓜来。」 岳氏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要吃自己去切,成日支使你阿兄,出嫁了怎么办?谁家的小郎君受得了这样的懒婆娘?」 邵芸嬉皮笑脸:「阿耶不是甘之如饴么。」 岳氏不免又要动气:「去!你阿兄被阿耶叫到前头去了,与太子殿下射箭呢。」 邵芸「啊呀」一声扔下笔,拉起沈宜秋:「小丸,咱们也去瞧瞧!」 沈宜秋也有些好奇,便与表姊携手往外院走去,岳氏在他们身后叫道:「站远些,别叫箭伤了!」 姊妹俩刚跨出内院小门,便听见「嗖」一声羽箭破空的声音,一支箭穿过整个院落,深深钉入箭垛正中,再一看持弓之人,却是尉迟越。 邵安和邵泽忍不住叫好。 尉迟越听到身后环佩声,知道是沈宜秋来了,却并未回头,又从箭袋中抽出两支,弯弓搭箭,屏息凝神,弓弦「砰」一声震响,一箭飞出,他立即再次拉动弓弦,搭箭再射,第二支箭追着第一支箭而去,竟从箭尾穿入,两箭一起钉入箭垛红心。 这一招神乎其技,邵泽看得两眼发直,半晌方道:「殿下绝技……」 尉迟越松了松肩头和手臂,把弓递还给邵泽,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沈宜秋,云淡风轻道:「什么时候来的?孤方才专注射箭,倒是不曾察觉。」 沈宜秋哪里看不出他的得色,尾巴都快翘上天了,还装模作样。 许是舅父家的气氛太过轻松融洽,她也忍不住松弛下来,笑道:「方才来的,正巧见识殿下绝技,殿下射艺精湛。」 她这样直截了当地奉承他,尉迟越倒有些不好意思,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不过尔尔,全赖名师指导罢了。」 又假惺惺地拍了拍邵泽的胳膊:「邵小郎天赋极佳,假以时日,必能超过孤。」邵泽的手下功夫也算难得,不过要与他比肩,没个三五年的勤学苦练不必想。 众人有说有笑地互相吹捧一番,岳氏从后院走出来请他们用晚膳。 与邵家人用完晚膳,尉迟越又去书房和邵安长谈,沈宜秋也不等他,先去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看外祖父亲笔绘的画谱,一边等太子回房。 为了他们来住,邵安夫妇将自己的正房让出来,换上全新的席簟、床褥和衾被,虽然比不得沈家那般奢靡,但新晒过的被褥蓬松绵软,像裹着云朵一般。 沈宜秋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起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宫人问安的声音,尉迟越回来了。 沈宜秋立即起身行礼,尉迟越手里抱着一堆卷轴,兴兴头头的,像是孩童刚得了什么新奇的宝贝。 他走进屋里,把那些卷轴放在案上:「阿舅将昔年画的三门峡图都送与了孤,与工部呈上的堪舆图应证发明,却是清楚多了。 沈宜秋听他一口一个阿舅,不知说什么好。 尉迟越展开一卷,面露遗憾:「可惜孤不能离京,无法亲眼看见这些大好河山……」、 他自顾自说了一通,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陪太子妃看望家人,便叫内侍将画轴卷好收入箱笼,自己去后面净室沐浴。 收拾停当,两人躺在床上,尉迟越仍然有些兴奋,又将今日邵安提的方案在心里过了一遍,等不及想与众臣详议。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此次陪太子妃省亲,虽然在沈家遇到许多糟心事,却在邵家得到意外之喜,邵安虽然惧内,但为人疏朗,颇有见地,在度支员外郎任上却是有些屈才,亏他上辈子自诩举贤任能,野无遗才,放着个现成的贤才也没发现。 尉迟越转过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沈宜秋,她与舅家如此亲密,却不曾为她舅父争取过什么,他上辈子怎么会以为她与沈家沆瀣一气呢? 想到自己的诸多误解,尉迟越心里生出许多愧意,连早晨那卷《列女传》图带来的不快,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她又不记得上辈子对他一往情深,这一世他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又有宁十一的亲事在先,她不乐意嫁他也情有可原。 想起沈家发生的种种,他心生怜意,就是因为没有家人的爱护,才让她把仅有一面之缘的宁十一当作寄托吧。 沈宜秋平躺在床上,听着身侧男人沉沉的呼吸,忽然没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起风了,不一时又下起雨来,屋内骤然生凉。她素来体寒,每到深秋便要用薰笼将衾被薰暖,否则睡一夜还是手脚冰凉。 近日气候晴暖,舅母准备的衾被也不算厚,沈宜秋身上发寒,转过身背对尉迟越,抱着被角缩成一团。 就在这时,床榻一动,一个暖热的胸膛贴上她的背,不等她回过神,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尉迟越将沈宜秋紧紧揽在怀中,便是感觉到她身子僵硬,他也没有在意,更没有放开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下颌在她发顶上蹭了蹭,似埋怨又似嗔怪:「身上这么冷……」边说边将长腿一屈,沈宜秋冰凉的双脚便抵在了他腿上。 尉迟越又摸索到她的手,覆在手心里搓了搓。 沈宜秋不敢轻举妄动,缩成一团装睡。 尉迟越没得到回应,明知道她装睡也不着恼,就这样将她拥在怀中,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她顺滑微凉的头发。 他不是柳下惠,温香软玉在怀,腹中便如有一把火在烧着,烧得他心中焦渴,奈何外宿不便,也只好忍耐一二。 沈宜秋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尉迟越怀里,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雨滴敲打在屋瓦上,听着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另一个深秋的长夜。 那时候她也是浑身冰凉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风雨大作。 医官告诉她娩下的是个死胎,她往后再也不能有孩子。血流不止,洇湿了床褥和席簟,但她不觉得疼,只感到冷。 沈宜秋闭上眼睛,男人的怀抱真的很暖,她曾经愿意倾尽所有去换一个这样的怀抱,然而她等了一夜,直到风雨停歇,窗纸微明,也没有等来。 祖母至少教会了她一点,若是你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它就会成为你的软肋。 沈宜秋将圈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挪开,从尉迟越怀里挣了出去。 尉迟越久久凝视背对他的女子,床不大,她已经几乎贴到墙上,只是为了远离他。 雨下了一夜,沈宜秋记不起自己何时睡过去的,醒来天已微明,她睁开双眼,便发现帐外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尉迟越背对她站着,已经换上公服,戴上玉冠,正在扣腰间的玉带,不知为何他没有叫宫人进来伺候他更衣。 沈宜秋一动,丝缎摩擦,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尉迟越听到动静,转过身淡淡道:「孤吵醒你了?」 沈宜秋道:「妾自己醒的,殿下要出去?」 尉迟越的语气仍旧淡淡的:「孤要去太极宫召臣僚议政,先走一步。」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隔着青纱帐更是看不真切,沈宜秋起身披衣:「妾替殿下更衣。」 尉迟越道:「不必,孤自己来便是。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待孤回宫再遣人来接你。」 这辈子沈宜秋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从未做过早起伺候他更衣,恭送他上朝的事,眼下也没觉出不对劲,只道:「外面下雨,殿下怎么去太极宫?」 尉迟越目光微动:「不必担心,雨势已收了。」 他这么说,沈宜秋当真就不担心了,只是道:「妾恭送殿下。」 尉迟越启了启唇,最终什么也没说,默然走到门口,撩起竹帘,立即有内侍追上来替他打伞,尉迟越也不管,走到前院,与邵家人告辞,便即叫人将马牵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冲进了雨幕中。 内侍和随从们不明就里,只道太子等不及宫中派车来,这么火烧火燎地冒雨骑马回宫,必定是朝中有什么要紧事,连忙拍马跟了上去。 雨比昨夜小了许多,然而雨丝细密,如千万条的细丝,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天地仿佛笼罩在无边的纱幕中。 街衢泥泞不堪,尉迟越策马疾驰,泥水飞溅,青锦障泥挡不住,尉迟越的衣袍被雨水洇湿,又沾了许多泥点,当真狼狈不堪。 可更狼狈的却是他的心绪。 他两世为人,从不曾在女子身上放过多少心思,便是上辈子宠爱何淑妃,也不过是在理政之余抽点时间去看看她,多赏她些珠宝器玩和锦缎,在她哭的时候耐着性子好言宽慰几句——他是君王,体情察意是妃嫔的本分,何尝需要他去揣摩一个女子的心思? 重生以来,他为沈氏做的事,付出的心血,已经大大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以为这些事足以打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可昨夜沈宜秋的举动却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令他猝不及防。 一个女子如此抗拒自己的夫君,若非心中有别人,他想不出任何解释。 而沈宜秋心里的那个人,除宁彦昭以外不作他想。 尉迟越从小到大事事出类拔萃,他有卓绝的天资,又肯下死工夫,便是再难的事,他也能想方设法做成,还从未尝过无能为力的滋味。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没想到在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里碰了壁——还是上辈子对他痴心一片,不惜殉情的妻子。 只不过见了宁彦昭一面,至于如此念念不忘么? 尉迟越胸中仿佛堵着一团绵絮,直到太极宫承天门巍峨的门楼出现在眼前,他的郁闷仍旧无法纾解。 片刻到永安门前,尉迟越勒缰驻马,守门的侍卫都认得太子,立即避让行礼。尉迟越微一点头,便策马长驱直入,径直到了千秋殿。 下了马,他去净室草草洗濯一番,换上干净衣裳,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便即命内侍去中书、门下以及各部官廨,请众臣来议事。 想不通的事情,不去想便罢了。他肩上担着江山社稷,本就不该在女子身上花什么心力。 不一时朝臣们陆陆续续冒雨前来,有的还打着伞或披着蓑衣。 尉迟越请群臣入座,将昨日与邵安商讨的漕运方案提出来,让群臣集思广益,众人便认真参详讨论起来。 尉迟越一心专注政务,倒把不快暂且抛诸脑后。 不觉半日过去,雨势收歇,天色放晴,尉迟越一看更漏已近午时,便对朝臣们道失陪:「兹事体大,非一时可决,有劳诸位多费心。」 说罢辞出,刚走到廊庑上,秘书监魏言追上来:「殿下请留步。」 尉迟越停住脚步,回头道:「魏公有何见教?」 魏言道:「不敢当,仆只是想起一事,前日仆遣人送了两卷举子文卷到殿下宫中,其中有一卷乃是宁尚书之孙所作,小有文采,还望殿下拨冗一观。」 尉迟越目光一闪:「近日冗务缠身,未及阅览。不知魏公说的是宁家哪位公子?」 魏言道:「是二房行十一的小公子。」 尉迟越不动声色地颔首:「孤知道了,有劳魏公举荐贤才。」 魏言忙道:「当不得殿下谬赞。不瞒殿下,宁老尚书对仆有知遇之恩,不过仆举荐宁小公子,却是出自一片公心,天地可鉴。」 魏公一心为社稷举荐贤能,孤感激不尽。「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一清二楚,顾念师恩和一心为公都是幌子,魏言与礼部侍郎不对付才是真的。 而礼部侍郎与宁老尚书的龃龉众所周知,魏言此举一来向世人显示自己尊师重道、知恩图报,二来能给政敌添个不大不小的堵,三来宁十一郎确实惊才艳绝,眼下蒙他举荐,日后便要承他的情,真是一举三得。 不过人有私心无可厚非,尉迟越用人只论迹不论心,当下答应定会仔细读一读宁彦昭的行卷。 回到东宫,他径直去了书房,便即命黄门找出宁十一郎的文卷。 不管他的太子妃是否心许宁十一郎,然而公是公,私是私,尉迟越心里再怎么不豫,也不会将公私混为一谈,宁彦昭有才能,有器局,他为何不用? 上辈子他是一年后才举进士科,这回却是提前了一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但是他能早出仕一年,他身边便可多一个得力之人,他自是乐见其成。 尉迟越一边思忖,一边等黄门翻找行卷,谁知几人将书架上的卷轴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宁彦昭的行卷。 尉迟越这才想起来,当日自己叫人送了一批行卷到承恩殿,想来宁十一的文卷也在其中。 想到此处,他的心不由一沉,沈宜秋可曾发现? 他立即站起来:「去承恩殿。」 这会儿太子妃还没从邵家回来,几个黄门都是莫名其妙,不过太子要去哪儿,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当即备辇。 到得承恩殿,尉迟越径直走进东侧殿,屏退宫人和内侍,然后走到书架前。 沿墙一排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尉迟越随便翻了几个签子看,架子上除了史书之外,大多是汉魏六朝诗赋和文集,他料想的没错,沈宜秋果然涉猎广泛,不止爱看《列女传》——他至今也不明白沈氏为何对列女传爱不释手。 书中女子的嘉言懿行堪可垂范,但若论文采见地,自是不能算一流,她既读过《左传》、《史记》,怎么还能将一部《列女传》当宝贝? 莫非她并不喜欢《列女传》?前世摆在案头,莫非只是装装样子?这一世她移情别恋,便懒得装下去了? 尉迟越越想越觉得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 难怪他精心描绘的《列女传》图,被她弃如敝履,却也不全是因了他的缘故。 这个念头叫他心里一松。 他继续挨个在书架上搜寻,找到第四个架子,只见上面堆放着许多传奇文集和举子行卷——想来便是她近日叫人搜罗来的,而他叫人送来的那批行卷便堆在架子第三层。 尉迟越将十几轴文卷抱到书案上,一卷卷展开看,展到第四卷,宁彦昭的大名赫然出现在卷首。 宁十一郎的诗赋他前世见过许多,每次宫中宴饮群臣,宁彦昭总是挥笔立就,拔得头筹,这精心挑选出的诗赋自是文质相炳焕,饶是他存了别样的心思,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将起首一篇《江海赋》从头至尾品读一番,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或许沈氏并未发现其中混着宁十一的文卷,他身为人君,实在不该这般杯弓蛇影。 他正要将文卷卷起收好,忽然瞥见两个字之间有个青色的小点。 这一点十分细小,又夹在笔画之间,非常不起眼。 可这青色绝非本来所有——这翡翠般的颜色,分明是宫中独有的青墨,他记得沈宜秋批注行卷时,用的便是这种墨。 他找出一卷沈宜秋批过的行卷,两相一对照,颜色果然分毫不差。 尉迟越的心不断往下坠,她看过宁十一的文卷,若非心虚,又怎会装作不曾看过? 他枯坐了片刻,将文卷收拾好,按原样放回架子上,然后步出承恩殿。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费尽心思娶来的太子妃心有所属,她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心腹之臣。 尉迟越出了承恩殿,登上步辇,回到书房。他陪沈宜秋省亲几日,书房中又堆了许多奏书亟待处理,他定了定神,饮了半杯酽茶,然后拿起一封奏书,可看了半晌,也没看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以往随时都能沉下心,今日却烦闷不堪。 他尽力批了两封,终是扔下笔,对身边黄门道:「你带人去邵府,将太子妃接回来。」 看着黄门奉命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里舒坦了一些,随即又是一坠,把人接回来之后又待如何? 拿着宁十一的文卷当面质问她么?这样的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仰头灌下一杯苦茶,涩味直蔓延到他的心窝。 又批了几道奏疏,便有黄门来禀,道太子妃的车驾已经回到承恩殿,又问:「殿下今日可是去承恩殿用夕食?」 尉迟越便欲起身,回过神来,又坐了回去,对那黄门道:「不必,就在长寿院用。」 他想了想又道:「遣人去承恩殿说一声,让太子妃不必等孤。」 随即一笑,她哪里会等他,他不去,恐怕她是求之不得。 用罢晚膳,尉迟越竭力摒除杂念,又批了会儿奏疏,到戌时三刻,他已觉筋疲力竭,便搁下笔走出书房。 时近中秋,一轮皎洁秋月高悬空中,洒下一院清晖,连带着廊上的灯火,似乎都比平日冷了两分。 尉迟越不想回书房批奏书,却也不想回寝殿,沿着回廊徘徊了一会儿,不觉走出了院子。 黄门来遇喜赶紧提起盏风灯跟上去:「殿下要去哪个院子?」 尉迟越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还有两个良娣。 他沉吟片刻,对来遇喜道:「伺候我沐浴更衣,备辇去淑景院。」 来遇喜眉头微动,太子今日大清早冒雨骑马回宫,他便觉有蹊跷,看这光景,似乎是与新妇闹别扭了。他从太子出生便侍奉左右,对他的了解无人能及。 太子长到那么大,他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上心,近来却接二连三为太子妃做了许多事,实在是桩稀罕事。 不过太子要做什么,轮不到下面人置喙,来遇喜只道了声是,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便去叫人备辇。 辇车行至淑景院门外,来遇喜上前扶太子下辇,尉迟越却坐着没动。 他虽不重女色,但上辈子自娶了妻,从未在这事上委屈过自己,可这一世为了太子妃,他已经生生忍了半个月。 尉迟越心里一拧,忽然不想去淑景院了,他往东边看了一眼,只见灯火熄了大半,沈宜秋一定已经歇下了,他沉声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刚躺下不久,这时候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便听见外面宫人问安的声音,不由诧异。 尉迟越要来承恩殿歇宿,从来都会提前遣人来说一声,今晚不知怎么突然驾到。 她忙命宫人点灯,掀开衾被起身,下床趿上丝履,由宫人替她披上氅衣,这时候太子已到了近前。 沈宜秋下拜行礼:「妾请殿下安。」 尉迟越本来心中便压着一团火,见她这样谦恭而疏离的样子,那火烧得越发旺了。 他扫了眼宫人,冷冷道:「你们退下。」 宫人们立即低头退至殿外。 沈宜秋见他来者不善,不知是哪里触怒了他,只作不晓:「妾伺候殿下更衣。」 话音未落,床边铜鹤灯火苗被风卷得一偏,沈宜秋还未回过神来,已经被尉迟越打横抱起扔在了床上。 沈宜秋跌在床上,被褥厚实绵软,倒也不疼,但她惊疑不定,心砰砰直跳,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上辈子与尉迟越做了十二年夫妻,他一直算得温文尔雅,便是情动时,也从未有过这般举动。 沈宜秋受了惊,胸膛起伏,薄薄的寝衣下山峦般的线条呼之欲出,尉迟越的脸映着灯火,双眼中也似有两团火。 他没再犹豫,将沈宜秋单薄的寝衣一扯,满目春色竟让他情不自禁地觑了觑眼。 尉迟越还戴着紫金冠,衣衫一丝不苟,沈宜秋却是衣不蔽体,两相对比之下,更觉羞耻不已,双颊似着了火般嫣红,艳色一直蔓延到眼角。 尉迟越端详她一会儿,喉结一动,用指腹抚了抚她滚烫的脸颊:「你是孤的人。」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重生来宠妻》卷一 作者:瑶瑟 02、《重生来宠妻》卷二 作者:瑶瑟 03、《重生来宠妻》卷三 作者:瑶瑟 04、《重生来宠妻》卷四 作者:瑶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