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来宠妻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尉迟越居高临下看着沈宜秋的双眼,手滑到她颈侧,停留片刻,再顺势落到肩头。 手下的肌肤温软滑腻,仿佛蔷薇花最里层的花瓣,总有人将美人比美玉,但冷硬的玉又怎能比她。 手中的身体在轻轻打颤,如同风雨中纤细的柳枝。 但她的眼神却平静淡然,逆来顺受中带着冷意,仿佛他是雷霆,是暴雨,是某种无可奈何只能承受的东西。她的眼中没有羞怯,更没有爱意。 尉迟越心中的火已熄了大半,心口仿佛填着一抷灰。 两世为人,他从未强迫过谁,如今却要强迫一个女子与他欢好,一种全然陌生的无力和挫败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沈宜秋却忽然缩起身子。 这明显的抗拒姿态让尉迟越双目微微发红。 他沉沉地压住她的身体,一手按住沈宜秋肩头,一手握住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掰过来,冷声道:「看着孤。」 沈宜秋秀丽的柳眉蹙起,贝齿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眼角隐隐有泪光,几缕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侧,额头已经微微汗湿了。 这会儿尉迟越也看出不对来,就算心里藏着别人,至于这样么?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放开她的下颌:「怎么了?」 沈宜秋抽了一口冷气:「殿下恕罪,妾……腹中有些绞痛……」 她这副形容,显然不是作伪。 尉迟越一时间愧悔不已,赶紧从她身上下来,一握她的手,竟然没有一丝暖意。 沈宜秋声音虚弱:「殿下恕罪,妾今夜恐怕不能伺候殿下……还清殿下移驾淑景院。」 尉迟越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把他往别人院里推! 他不豫道:「你身子不适为何不早说?」 沈宜秋也冤得很,本来她只是小腹有些坠坠的,估摸着是葵水将至。她体质虚寒,月信一直不准,且十回里有八回痛得死去活来。 傍晚她略感不适,便早早躺到床上,谁知道尉迟越忽然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她这腹痛怕有一大半是叫他一吓催出来的。 然而同太子没有道理可讲,她只得道:「忽然发作起来,扫了殿下的兴,请殿下恕罪。」 尉迟越听她到了此时还一口一个恕罪,只恨自己方才那下咬得不够重。他沉着脸翻身坐起:「你忍耐片刻,孤即刻命人请医官。」 沈宜秋道:「是痼疾了,叫素娥他们去煎一副药来便是。」 尉迟越不理会,掀开帐幔对屏风外道:「来人。」 不一时便有守夜的黄门快步入内。 尉迟越道:「着人立即带孤的鱼符,去蓬莱宫尚药局请陶奉御。」 沈宜秋道:「不必叨扰,吃一剂药下去便不痛了。」 尉迟越见她面带赧色,知道多半是妇人独有的隐疾,便道:「陶奉御是带下圣手,正好让他替你诊诊脉。」 沈宜秋体质虚寒,不易有孕,上辈子子嗣上便很艰难,成婚两年后未能成孕,吃了两年汤药方才怀上第一胎,然而未足两月便即小产。 其时陶奉御已经告老还乡,替她诊视的是后来升上去的林奉御,比之陶奉御却是欠缺了些经验。 尉迟越本就有心寻个机会让陶奉御替她仔细诊视一番,眼下她正好腹痛发作,趁此机会看一看正好。 沈宜秋本来怕麻烦,她有上辈子的药方,重生以来便在吃着,无需多此一举。 不过转念一想,让医官瞧一瞧也好,如此一来尉迟越知道她不易成孕,便不用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也省去她许多痛楚。 这一世的尉迟越不知为何又多了些新的怪癖,上辈子只不过是横冲直撞,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这一回怎么还上嘴咬…… 沈宜秋趁他不注意抬手抚了抚颈侧,被他咬过的地方还有些热辣辣的疼,也不知有没有破皮。 太子妃有恙,内侍不敢耽搁,快马加鞭,飞驰到蓬莱宫,将白发苍苍的老奉御请了来。 陶奉御到得承恩殿,连气都没喘匀,便揩揩脑门上的汗,开始给太子妃诊脉。 尉迟越坐在一边看着,只见老奉御眼睛微眯,时而颔首,时而皱眉,心中不由忐忑。 上辈子林奉御信誓旦旦说太子妃调理了两年已无大碍,可以怀胎,后来果然很快便成孕,可胎却没坐住。 第二胎的时候沈宜秋便万分小心,前三个月几乎是躺在床上未下地,安胎汤药一日不辍,谁知到七个月时,她却忽然临盆,熬了一日夜,娩下的孩子却没了生气。 想到此处,尉迟越眸色一暗。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吐蕃大举进犯,安西节度使趁此机会扯起反旗,青州流民叛乱,两代人数十年的积弊一时间向他压来。 就在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他案头的时候,便有黄门来报,皇后临盆,娩下一个死去的男婴。 他默然良久,最后还是拿起战报,连夜召宰相至太极宫商议,只叫尚药局的所有奉御医官都去她宫中待命。 第二日他赶至她殿中,只见帘幕低垂,帷幔深深。 他走到她帐幄前,刚要伸手,她从帐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摇了摇。 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陛下恕罪,妾没能保住皇子。」 她没有哭,也没有诘问他何以来得这样迟,他准备的解释全都没了用武之地,只能握住这只冰凉苍白的手安慰她:「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沉默半晌,最后道:「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尉迟越抚了抚额角,那时候他固然难受,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于她的通情达理,庆幸于她的深明大义。 这段往事被他埋在心底,他不是个喜欢找不自在的人,边情紧急,他有无穷无尽的国事要忙,政务很快便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再后来,其他孩子的诞生逐渐冲淡了丧子的恸。 第2章 可沈宜秋呢? 陶奉御清了清嗓子,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尉迟越的目光落到沈宜秋伸出帐外的手上。 这只手纤细洁白,不像后来那样消瘦,手背上也没有那么冷的青色。 重来一世,他们还都年轻,很多事还未发生,很多错误还可以避免。 尉迟越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老医官却只是搭着太子妃的手腕,眯缝着眼睛,神情莫辨。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陶奉御,太子妃如何了?」 陶奉御收回手,作了个揖道:「娘娘脉动起伏,虚弱无力,深沉难辨,似有虚寒之症,需细细调养。」 沈宜秋道是。 这与林奉御当年的诊断一般无二,尉迟越正要点头,那老奉御捋捋白须,接着道:「敢问娘娘,近来是否在服药调养?」 沈宜秋的声音从织锦帐幔中传出来:「陶奉御医术神妙,我确在服药。」 陶奉御皱了皱眉:「娘娘的药方可否借老仆一观?」 沈宜秋便即吩咐素娥去取药方来。 陶奉御将那药方细细看了一回,摇摇头道:「此方虽能见效,却有操之过急之嫌,待老仆略改一改。」 尉迟越忙命宫人取笔墨来,陶奉御提起笔,删去两味药,又添上四五种,然后道:「老仆添了几位温补药材,娘娘先服上三个月,老仆再与娘娘诊脉,届时再行添减。」 他对沈宜秋道:「娘娘饮食起居上也需多留意,寒凉之物少用。此外闲来无事时可多走动走动,让血脉畅通。」 沈宜秋道:「有劳陶奉御。」 陶奉御行了个礼道:「不敢当,老仆这便告退了。」 说罢看了一眼尉迟越,一脸欲言又止。 尉迟越会意,跟着老医官出了承恩殿,走到廊下。 陶奉御道:「殿下恕罪,有些话,老仆不便当着娘娘讲……」 尉迟越方才便觉他藏着掖着,平静道:「陶奉御尽管直言。」 陶奉御白须抖了抖,脸上现出难色,不过还是一咬牙道:「娘娘体虚,年纪又小,不易成孕……」 这些尉迟越早就知道了,也不以为怪。 陶奉御又道:「一来是不易有孕,这便罢了,若是勉强怀胎,恐怕难以坐住,倒是容易反复滑胎,老仆斗胆一言,还望殿下莫怪,娘娘眼下的身子,恐怕不宜行房……」 尉迟越却是微微一怔,上辈子林奉御却是从未提过此节,他还特地询问过,林奉御向他确保无碍。 陶奉御见太子沉吟,以为他不快,不由冒出冷汗,但他为人耿直狷介,又见太子妃与家中最小的孙女年纪仿佛,便忍不住说出了实情。 正惶恐间,太子却道:「多谢陶奉御据实相告,敢问奉御,此脉象难诊么?」 陶奉御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一五一十道:「回禀殿下,娘娘的脉象清楚无误,便是出师三五年的新手,也能诊出。」 尉迟越脸色一沉,如此说来,当年那些医官便是刻意隐瞒,不告诉他行房会对沈宜秋的身体有妨碍,大约是怕他不悦。 当初太子妃两年没有怀上孩子,他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和四位直长都召来诊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实话。 宫中尚药局集合了举国上下最高明的医者,然而他贵为储君,却听不到一句实话。 沈宜秋两次勉强怀胎,都是林奉御负责安胎,孩子没保住,他也没迁怒医官,如今想来,却不知他们还有多少事隐瞒着。 若不是陶奉御医者仁心,恐怕他们夫妇这辈子也被蒙在鼓里。 尉迟越按捺住怒火,郑重地向陶奉御行礼道谢。 陶奉御仍旧不太放心,他方才一诊脉便知太子和太子妃还未圆房,太子血气方刚的年纪,要忍住恐怕有些难,他想了想,便将事情往严重里说:「殿下请恕老仆多一句嘴,宫中多有服用避子汤药,此方中多寒凉之物,对妇人伤害极大,长服更是贻害无穷,且此药并非万无一失,失效是常有之事……」 尉迟越颔首:「孤明白陶奉御的意思,有劳奉御替太子妃悉心调理身体,孤与太子妃的子嗣便托赖奉御了。」 陶奉御深深拜下:「不敢当,老仆定不负殿下所托。」 辞别了老医官,尉迟越回到殿中,沈宜秋正靠在床边,就着素娥的手喝参汤。 见太子回来,沈宜秋让素娥把汤端下去,屏退宫人,便要下床,被尉迟越按回床上,扯过衾被兜头罩住她,然后又扒开被子让她露出脸:「给孤好好躺着。」 沈宜秋道:「妾蒲柳之身,不能为殿下诞育皇嗣,请殿下恕罪。」 尉迟越见她一脸愧疚,但语气中分明是如释重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淡淡道:「太子妃多虑了,有陶奉御替你调养,假以时日定能为孤开枝散叶。」 他乜了一眼沈宜秋,动手解腰间带扣:「太子妃记得按时服药,孤等着你为孤生一群皇子皇女。」 沈宜秋听到「一群」,脸色一白。 尉迟越见她露出一丝慌张,心里舒坦了些,脱了外衫钻进被子里,把她往怀中一揽,温热的手掌按在她小腹上:「别动,孤手暖,给你揉揉。」 沈宜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小腹却传来阵阵暖意,尉迟越素日习武,手似乎也特别暖些。 饶是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认,腹中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不少。折腾了一晚上,她已经筋疲力尽,此时便如浸在华清宫的热泉中,不觉昏昏欲睡。 尉迟越察觉怀中人的身体慢慢松弛,呼吸变得微沉,便放轻了手下的力道,这样揉了半夜,方才罢手。 还未睡实,他忽地又惊醒,一看沈宜秋仍旧团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心下一松,又将她搂得紧些,这才终于沉入梦乡。 第3章 翌日清晨,尉迟越难得不用去太极宫,一大早便去校场练箭——这是他素来的习惯,只要没有朝会,每日清晨都要练武。 沈宜秋经过昨夜一番折腾,睡得迟了些,直到天光大亮,方才懒懒地叫素娥和湘娥伺候起身,这时候尉迟越已经从校场回来,去殿后沐浴更衣毕,在东轩一边看书一边等太子妃一起用早膳。 沈宜秋洗漱、更衣毕,正在对镜梳妆,便有宫人入内禀道:「启禀娘娘,宋良娣与王良娣求见。」 太子和太子妃大婚当日,良娣也一起入门,当时便拜见过,沈宜秋免了他们的晨昏定省,两人这段时日一直待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户,今日忽然前来,想是有些慌了。 素娥的脸便是一落。 沈宜秋在镜中看见,忍不住一笑,回身对那宫人道:「知道了,请两位良娣去东侧殿稍坐,上回殿下赏的阳羡茶呢?拿出来请他们用。」 她顿了顿又吩咐:「问问两位良娣可曾用过朝食,若是不曾用过,就请他们到堂中与我们一起用。」 素娥的脸色更难看了。 沈宜秋打趣道:「素娥姊姊,你的脸都快落到地上了。」 素娥撅撅嘴,小声嘟囔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那新茶咱们也没几两,娘子自己也舍不得日日喝……」 沈宜秋明白她不过是拿茶叶说事。她介意的是两个侧妃明知到太子在承恩殿,还赶早来请安。 昨晚尚药局的奉御替她诊脉,直言她未经调理不易怀胎,承恩殿众人心里不免打鼓,素娥最是替她着想,自然担心让两位良娣占得先机。 两位良娣一个是宋侍中的孙女,一个是王少傅的孙女,虽然都不算世族,且都是庶女,但父祖在朝中担任要职,自己也是才貌双全,无论哪个诞下长子,对沈宜秋这个太子妃而言都不是好事。 不过对宋六娘和王十娘,沈宜秋却非但没有恶感,甚至还存着感激。 上辈子刚入宫时,他们三人也曾暗暗较过劲——都是都中数得上的贵女,都是姿容出众,才学兼人,自是谁也不服谁。 然而后来几年宫中陆续有新人进来,他们三人都是无子又无宠,渐渐也熄了争竞的心,反倒因为一起入宫,时常走动,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 彼时沈宜秋因四堂姊的事惹了尉迟越不快,不久二伯贪腐案案发,朝野上下都在揣测皇帝会不会废后,扶立淑妃上位。 后宫众人趋利避害,都生怕与沈宜秋扯上关系,卢六娘和王十娘却甘愿冒着得罪何婉蕙的风险,日日去她宫中看望,陪她听琴赏花饮茶闲谈,开解宽慰她。 若不是有他们雪中送炭,沈宜秋不知道能不能撑过那段最暗无天日的日子。 到底是张皇后看中的人,品性自然不会差。 沈宜秋一早知道自己的体质不易有孕,上辈子调理了两年方才怀上第一胎,不出两月便小产,又经过两年才怀上第二胎,千辛万苦地坐住,最后也成了水中月——也许她就是子女缘薄。 尉迟越是太子,不可能一年两年地等下去,直到她生下嫡长子。 横竖都是要生,他们生总好过别人生。 她对素娥笑了笑:「我们三人一同入宫,自然要亲近些,将来作伴的日子多着呢,一会儿切不可失礼。」 她顿了顿又道:「往后这宫里远不止这几个人,你一一都去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 素娥经她这么一说,顿时怅然起来,才新婚便有两个贵妾已经够堵心的了,往后还要眼看着新人一个个进门,单是想想便觉得仿佛钝刀子割肉。 当年在灵州,她亲眼见过郎君和娘子如何恩爱,可怜小娘子自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苦,只盼她长大成人能嫁得知疼知热的如意郎君,最后却嫁入了天家——太子殿下算不算如意郎君不好说,但知疼知热是不必指望了。 素娥暗暗叹了口气,打开奁盒,随手取出一支缠枝石榴金钗,正要替沈宜秋插入发间,沈宜秋从镜中看见那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想起昨夜尉迟越说的「一群」,胳膊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忙道:「换一支吧。」 素娥又挑了一支瓜瓞绵绵金簪,沈宜秋一见便觉头疼,自己从奁盒里挑出一支荷塘小景簪子才算完。 不一会儿宫人又来回话,道两位良娣已经用过朝食,就在东侧殿等候太子妃。 素娥脸色稍霁,总算这两位还知道些进退。 沈宜秋便叫宫人去传膳,不一时早膳到了,她与太子一起用过早膳,食案撤下,换成茶床,两人相对饮了一杯茶,沈宜秋便道:「两位良娣来承恩殿请安,已经等候多时了,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召他们入内说话。」 尉迟越一听,撂下茶杯,越窑瓷磕在檀木案上,发出金石般的一声响。 他站起身,冷冷道:「孤要去太极宫,太子妃自己召他们说话吧。」 说罢便朝殿外走去。他昨夜憋了一肚子火,被沈宜秋腹痛一搅和,后来便不了了之。 谁知她此时竟又打起了保媒拉纤的主意,把他往别人院子里推,她便能清清静静思念宁彦昭么?想得倒美。 尉迟越心中冷笑,顿住脚步,回头道:「孤今日晚膳在承恩殿用,晚上也在此歇宿。」 沈宜秋微微睁大眼睛。 尉迟越见她这措手不及的模样,心里的郁闷纾解些许,嘴角一扬:「对了,分开用膳多有靡费,往后孤便在承恩殿用膳,若是哪天来不了,孤遣人来告诉太子妃。」 说罢心满意足地往门外走去。 沈宜秋只觉莫名其妙,昨晚医官就差直说她的身子怀不上皇嗣,尉迟越还来承恩殿做什么?他不知道这是无用功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尉迟越不像是会做此等多余之事的人,难道太子真的穷到连一顿饭也要省? 第4章 她揉了揉太阳穴,按捺下心中困惑,叫宫人去请两位良娣到堂中说话。 不一时,宫人领了两位良娣到殿中,两人垂眉敛目地下拜行礼:「妾请太子妃娘娘安。」 沈宜秋道:「不必多礼,以姊妹相称便是。」 说罢叙了年齿,宋六娘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比沈宜秋还小了两个月,王十娘则是十七。 不过沈宜秋是太子妃,即便年龄不是最大,两人也都称她为阿姊。 两位良娣都生得花容月貌,宋六娘温婉可人,柔顺秀丽,脸蛋微圆,一双眼睛分外动人,如江南二月的烟波春水,内眼角却是圆乎乎的,添了几分憨态。 王十娘则是清冷孤傲、微有棱角的长相,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如北地傲雪的寒梅。 两人装束差不多,都是窄袖褥衫石榴裙,外罩织锦半臂,宋六娘是藏报春色麒麟锦,王十娘则是水青色缠枝花纹锦。 两人都施了淡淡的脂粉,描了眉,点了绛唇,虽不是浓妆艳抹,但显见花了一番心思。 然而他们煞费苦心,鼓足了勇气,满怀忐忑和憧憬,却得不到太子一顾。 他们竭力掩饰,但失落还是从眼角眉梢渗出来,沈宜秋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她本来准备了一篇冠冕堂皇的勉励之语,对着这两张春花皎月般的脸庞,她忽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只是放下茶杯道:「早该请两位妹妹来坐坐,奈何前些时日庶务冗杂,如今倒是闲下来了,你们也别成日拘在院子里,多来走动走动才好。」 说罢叫湘娥取了些绫罗缎帛、香粉口脂、簪钗环佩之类的东西来,都是鲜亮的颜色,时新的花样。 沈宜秋上辈子与两人相识多年,自然深谙两人的喜好,两人忙下拜谢赏。 沈宜秋道:「正是豆蔻之年,爱穿什么爱戴什么尽管可着心意来,我这里也没那么多规矩,你们不必拘谨,闲时多走动。」 沈宜秋知道仅凭三言两语也不可能叫他们放下戒心,也没有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只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宫中长日寂寥,喜欢什么消遣,不用拘着自己,喜欢吃什么,若是典膳所没有的,叫人来承恩殿说一声,我让他们加上。」 宋六娘觑了王十娘一眼,大着胆子道:「多谢阿姊,妹妹直说了阿姊莫要见怪……典膳所几乎每日都是羊肉羊羹,还真有些吃不惯……」 沈宜秋一笑:「六娘是江南来的,确实会吃不惯,眼下快九月了,不久螃蟹便肥了,我叫人给你留两篓。」 宋六娘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沈宜秋看在眼里,不由弯了嘴角:「不过此物寒凉,不可多食,记得配着姜桂酒一起吃。」 宋六娘一向嘴馋,上辈子在东宫时领的俸金倒有一大半填了肚子,后来尉迟越登基,她封了德妃,成了一宫之主,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小厨房,每日变着法子弄好吃的,没几日便吃出了双下巴。 阖宫上下都知道,德妃的小厨房中藏龙卧虎,厨子手艺远胜尚食局。 王十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同伴,脸色又冷了一分,连人家品性都没摸清楚,一点小恩小惠便叫人拐了去,真真没出息。 沈宜秋看她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促狭,对她道:「我在闺中时便听说十娘琴艺超绝,东宫藏书楼中有一些汉魏古谱,你若是要看,我可以叫人替你誊抄一份。」 王十娘清冷的脸颊立时浮出两片红云:「多谢阿姊,妹妹感激不尽。」 沈宜秋知道她最是外冷内热,又爱琴如痴,交情浅时显得冷淡又狷介,若是将人引为知己,便会掏心掏肺。 一听见古琴谱,她已经把方才对宋六娘的腹诽忘得一干二净。 肥螃蟹和古琴谱的功效立竿见影,两人一时忘了最初的来意,对太子妃的戒备也少了许多,三人一边饮茶一边谈天说地,不知不觉便到了午膳时分。 沈宜秋往外一望,见外面长空蔚蓝,秋气高爽,索性提议将午膳摆到后园亭子里。 都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便是心里知道自己要争夺同一个男子的宠爱,可真的笑闹起来,又不知不觉将这些抛诸脑后。 他们生在差不多的门庭,打小受着差不多的教养,看差不多的书,学差不多的艺,自然也有聊不完的话题。 用完午膳,王十娘叫宫人去淑景院去取了自己习用的琴,乘兴抚琴。 沈宜秋和宋六娘摆起棋局,一边听琴一边对弈,消磨了一下午。 夕阳西斜,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还是王十娘见天色晚了,知道太子要来承恩殿,悄悄拉了拉乐不思蜀的宋六娘,起身向太子妃告退。 沈宜秋拿不准尉迟越的态度,也不敢贸然留他们用晚膳,只叫人去典膳所传几样精巧的菓子送去淑景院。 宋六娘和王十娘辞别太子妃,出了承恩殿,让宫人远远跟在后头,并肩往西边淑景院行去。 宋六娘轻轻叹了口气:「太子妃娘娘真好。」 王十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六娘的声音轻轻涩涩的,像清水里撒了一把沙:「若我是太子殿下,我也喜欢她。」 王十娘没回答,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是日黄昏,尉迟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走到阶下相迎。 尉迟越望了一眼自己的太子妃,只见她神色恬然,虽然脸色还有些发白,眼角眉梢却带着些许欣悦之色。 他下午便听到黄门来报,道太子妃与两位良娣饮茶抚琴赏花对弈,玩乐了一日,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底下的女子岂有不善妒的,她与良娣们一见如故,毫无芥蒂,显然是没把他这夫君放在心上。 果然,沈宜秋一见到他,那抹温暖的笑意便如日落时海天之际的霞色,一点点褪成冷白。 第5章 若是换了以前,再给尉迟越脸上安十对眼睛也看不出来,然而如今他已知道太子妃真实的心意,只要稍加留意,便处处都是蛛丝马迹。 尉迟越不觉想起东侧殿第三只书架上宁彦昭的行卷,心里仿佛有一群蚂蚁在啮咬。 他面上不显,若无其事道:「太子妃的腹痛可有缓解?」 沈宜秋道:「谢殿下垂问,昼间服了两帖药,现下已好多了。」 尉迟越点点头:「那就好,记得准时服药。」 他走上前去:「傍晚风寒,你身体欠安,往后就不必出来迎接了。」说着故意上前执起她的手。 沈宜秋不习惯他的触碰,尉迟越心知肚明,感觉到她的僵硬,他心里便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慰:便是心里有人又如何,这只手还不是只有他能牵。 随即又觉心头似有一阵秋风掠过,自己身为太子竟沦落至此,着实凄凉。 沈宜秋不知他喜怒无常是为哪般,早晨还黑着脸拂袖而去,傍晚又温言款语故作亲昵。要不是对他的神情姿态太过熟悉,她简直怀疑太子躯壳里换了个人。 不明就里地太子迎入殿中,沈宜秋一边命黄门去典膳所传膳,一边吩咐宫人煮茶。 尉迟越盯着那红泥小茶炉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上辈子他去沈宜秋殿中,她总是亲手为他煮茶,起初她煮的茶总是不合他口味,茶不是放多便是放少了,盐不是加多了便是加少了,茶汤不是沸过头便是每煮到出味。 他嘴上虽不说,但心里觉得她多此一举,总是皱皱眉道:「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太子妃何必亲力亲为。」 沈宜秋总是恭顺地道是,下一次却依然如故,煮茶的手艺一次比一次高明,那杯茶汤也越来越合他的心意,终于有一天分毫不差,他也只是点点头,随口赞一声:「太子妃好茶艺。」 她便会垂下眼睫,低低道:「殿下谬赞,这是妾的份内事。」 他在生活起居上说俭省也俭省,但吹毛求疵起来也是无人能及,唯有在这承恩殿,才有一杯无可挑剔的茶。 可他那时却视为理所当然,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在他看来既笨拙又多余,全不在点子上。 尉迟越回过神来,看了眼对面的太子妃,只见她气定神闲地袖着手,别说替他煮茶,恐怕连茶杯都懒得递一下。 若是对面坐着宁彦昭,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心里涌起股酸涩,凉凉地道:「不知太子妃可会煮茶?」 沈宜秋欠了欠身,面不改色道:「说来惭愧,妾不擅此道。」 尉迟越心里冷笑,面上不显,微笑道:「太子妃兰心蕙质,不必过谦,孤倒想尝一尝。」 沈宜秋只觉此人莫名其妙,上辈子她为了让他开心,悉心揣摩他的喜好——天晓得此人有多吹毛求疵——将一手煮茶功夫锻炼得炉火纯青,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好茶艺」。 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一世她自然懒得再做,可他又不知哪里不顺意,闲着没事要来折腾她。 重活一世,此人不知怎的越发难伺候了。 不过太子殿下既然有令,她也只能照办。沈家这样的人家,小娘子出阁前自然学过煮茶分茶,故而她只说「不擅此道」,若说全然不会,任谁都不相信,更不可能把尉迟越糊弄过去。 沈宜秋示意煮茶的宫人把煮到一半的茶撤下,换上新的茶釜,自己坐到茶炉前,拿起银火,拨了拨风炉中的银丝碳,接着拿起梨木杓,往茶釜中舀了两瓢山泉水,端起茶釜架在炉上。 等水沸的时候她也没闲着,拈起鎏金银茶则,从纸囊里舀了炙好的茶叶,倒入茶碾,细细碾磨。 尉迟越看了眼那茶叶,见是寻常的南漳茶,纳闷道:「上回孤叫人送来的阳羡新茶呢?」 沈宜秋噎了一下,总不能说好茶要留着招待你良娣,只得道:「上回拿出来煮,茶罐里进了潮气,失了风味,不敢给殿下用。」 尉迟越怀疑她没说实话,狐疑地盯着她的眼睛。 沈宜秋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挺胸,一脸坦荡。 尉迟越又不好叫她拿出茶叶来检视,终究只能揭过不提:「孤那里还有几两,稍后叫人送来。」 沈宜秋来者不拒:「妾谢过殿下。」 说话间她将茶碾成细末,釜中水已一沸,她便拿起鸟羽拂末,将碾好的茶叶粉末扫进釜中。 沈宜秋的动作行云流水,神情专注,但尉迟越疑人偷斧,只觉处处透着股敷衍的劲头,与上辈子那郑重其事小心翼翼的态度判若两人。 顷刻间釜中茶汤如涌泉连珠,已是二沸。沈宜秋拿起竹筴,牵起衣袖,搅动茶汤,尉迟越看着她玉一般的皓腕轻轻转动,十分赏心悦目。 可上辈子同样的动作落在眼里,他却视而不见。 他抬起眼,望向沈宜秋的脸,氤氲的水汽中,她低垂着眉眼,掩住了眸光。尉迟越只见长翘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漂亮的影子,仿佛一对被雾水濡湿而垂下的羽翼。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鼻梁往下,经过秀气的鼻尖,落到樱桃花色的唇珠上。 尉迟越的喉结不由轻轻一动。 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抬眼,一双眼眸如剪秋水,眼神里带着些许困惑和警惕,尉迟越仿佛做坏事被抓了现行,迅速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道:「太子妃好茶艺。」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谬赞。」说着将一缕落下的额发别到耳后,执起茶杓,将沫饽分到两只玉般温润的越州瓷碗中。 尉迟越看了一眼碗底,违心夸道:「茶花很漂亮,孤已经迫不及待想尝一尝太子妃的手艺了。」 茶汤三沸,沈宜秋又舀了茶汤分入碗中,问尉迟越:「殿下可要加盐?」 第6章 得到肯定答案,她拿起竹揭,从鹾簋中随意舀了点盐投入茶汤里搅了搅,她对尉迟越的喜好怕是比他自己还清楚,若是她愿意,能将分量拿捏得分毫不差。 可沈宜秋并不想叫他满意,做得差一点,往后这活才不会落到她头上。 尉迟越转动茶碗欣赏了一下茶花,然后端起碗抿了一口,只觉味道涩而咸,他一早料到风味不佳,入口时心里便有了准备,但这茶仍旧难喝得出乎他意料。 上辈子沈宜秋不曾摸透他的喜好之前,煮的茶也比这强多了。 此事只有一个解释,她一颗心全在别人身上,不情愿侍奉自己夫君。 她越是如此,尉迟越便越是不肯遂她的意,面不改色,微微颔首:「太子妃果然好手艺,甚合孤的意。」说完又饮了一口。 沈宜秋只知道他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至于他为什么捏着鼻子喝,就不得而知了。 尉迟越优雅地将一碗茶喝完,暗暗长出一口气,把空碗搁在案上,凉凉地看了妻子一眼:「孤从未喝过这么可心的茶,只觉神清气爽,若是可以每日品尝,真是一大赏心乐事。」 沈宜秋这会儿也看出他是存心刁难自己,扯了扯嘴角:「能日日为殿下煮茶,妾荣幸之至。」 尉迟越哪里看不出她眼里的不情愿,顿感畅快:「能者多劳,幸苦太子妃。」 「殿下不必见外,这是妾分内事,」沈宜秋边说边拿起另一只茶碗,加了盐端到他面前,「殿下既然喜欢,不妨再饮一碗。」 尉迟越喝完一碗,沈宜秋又替他续上,直喝了三碗,典膳所的宫人来送晚膳,这才救了太子殿下的舌头。 尉迟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连喝了两碗甘露羹,总算把嘴里的涩味冲淡了些。 用完晚膳,沈宜秋装模作样地拿出帐簿,尉迟越状似不经意道:「上回孤叫人送来的行卷,太子妃审读好了么?」 沈宜秋心头一跳,难怪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原来应在这上了——宁十一郎的行卷,果然是他故意送来试探她的。 她目光微动,若无其事道:「请殿下恕罪,妾愚钝,内务还未理清,倒把这事搁置了。」 尉迟越道:「内务慢慢厘清便是,不急于一时,倒是进士科省试将近,锁院在即,不能再拖下去。」 沈宜秋心中一哂,今年进士科省试在十二月,还有整整三个月,哪里就火烧眉毛了,这分明是借口,她只得道:「殿下所言甚是,妾不知轻重,还请殿下恕罪。明日妾便将剩余的文卷批阅出来。」能拖一晚是一晚,眼下刚吃饱肚子,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睡饱了才有力力气想对策。 尉迟越却不肯放过她:「不必等明日,时候还早,太子妃不如将帐簿暂放一放,趁着孤在这里,若有疑问还可商讨商讨。」 沈宜秋情知今晚是逃不过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即命宫人去侧殿取文卷来,又叫人准备笔墨。 她也不去辨认,随手抽了一卷展开,手执青笔,一边细细审读,一边用笔勾出佳句,以簪花小楷写上批语,约莫两刻钟后,她将第一卷 审完,判了中等,交给太子过目。 尉迟越快速浏览了一遍道:「太子妃判得极是公允,继续。」 沈宜秋又抽出一轴,不巧却正是宁十一郎那卷。 尉迟越早已将那文卷的裱绫花色和木轴质地都记得清楚分明,立即从邵安给他的砥柱山图上抬起眼,眼神直往沈宜秋的脸上瞟。 沈宜秋的目光落在卷首的名字上,微露惊讶之色,尉迟越看在眼里,本来七分的怀疑变作十分——她分明早已看过宁彦昭的文卷,却还在此佯装讶然,若非心虚又怎会如此。 沈宜秋将卷首的赋文看完,对尉迟越道:「太子殿下,妾以为此卷无疑是上等,后面的诗作不必看了。」 尉迟越往那卷子上扫了一眼,故意道:「太子妃为何不加评语?」 沈宜秋道:「此子大才,妾之所学不足以裁判。」 沈宜秋权衡了一下,太子既然怀疑她对宁彦昭存着恋慕之心,不管她怎么判,他都不会满意,倒不如照实说,只能寄望于尉迟越爱才心切、公私分明了。 尉迟越脸上果然闪过一丝不豫之色,也没有去接她递过来的文卷,站起身,绷着脸道:「孤乏了,有劳太子妃伺候孤沐浴吧。」 尉迟越话一出口便已后悔,他娶太子妃,不是为了要她像下人一样伺候自己,便是对嫔妾,他也从未提过这样的要求。 可他是一言九鼎的君主,说出口的话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何况这时出尔反尔,不知沈氏心里会如何笑话他。 沈宜秋也觉意外,上辈子尉迟越待她虽冷淡,却也不曾为难过她,说起来妻子伺候夫君天经地义,她常做的也就是替他更衣而已。 然而太子既提了这样的要求,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她最擅长的便是逆来顺受,只是福了福,平静地应是。 尉迟越看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有点难过,想解释一句自己并非有意折辱于她,又说不出口,憋在心里,脸色倒是越发不好看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去了承恩殿后的浴堂。 太子生活简朴,东宫的浴池比蓬莱宫小了许多,不过八尺见方,南北各砌三层石阶,池底铺着莲花砖。 此时几个宫人正在往池子里灌注热水,见太子妃跟着太子一起来,还道他们要共浴,都吃了一惊。 可细观两人神色,并无什么旖旎的氛围,尤其是太子,活似有人欠了他五百吊钱。 宫人们也闹不明白状况,不敢多看一眼,恨不得把脸埋到胸口。 太子妃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平静地吩咐宫人准备澡豆、巾栉和寝衣等物,备齐后,便叫他们去门外等候。多些人盯着,只是徒增尴尬。 第7章 屏退了宫人,沈宜秋便对尉迟越道:「妾为殿下宽衣。」 尉迟越本来心怀愧疚,见她这公事公办的模样,气性上来,转过身面朝她,一言不发地托起双臂。 沈宜秋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解开他腰间的玉带扣,取下腰带,脱下外衫,挂在旁边衣桁上,接着解开他中衣上的带子,替他宽下中衣,尉迟越匀称的胸膛便显露在眼前。 沈宜秋上辈子也常替尉迟越更衣,但仅限外衣和鞋袜。 尉迟越不喜欢与人肌肤相贴,便是行周公之礼,也很少除下中衣。 且寝殿中烛火昏暗,不比眼下浴堂中灯火通明,每一寸皮肉都纤毫毕现。 饶是夫妻多年,沈宜秋也有些羞赧,不由垂下眼帘,双颊染上霞色。 尉迟越看在眼里,心里微感得意,故意道:「太子妃很热么?双颊这般红。」 沈宜秋咬了咬下唇:「谢殿下垂问,是有些热。」她双眼被水汽侵染,越发显得婉转,她本是冶艳的长相,露出羞态便格外妩媚。 尉迟越的嗓音不觉变得低沉:「太子妃小心些,别热坏了。」 沈宜秋道:「多谢殿下关心。」一边替他解下裳。 不一会儿,尉迟越身上衣物几乎除尽,只剩下一条绲裆裤,围在劲瘦的腰间。 他知道太子妃在看自己,心里有些得意,他这身形多一分则太魁梧,少一分则太清瘦,端的是万里挑一。 宁彦昭一个只知道埋头读书的文士,有他这样的身板么? 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生得腰是腰腿是腿,身姿峭拔,算得赏心悦目。她不曾见过其他男子的身体,无从比较,但尉迟越者生得大抵是不错的。 只可惜她此时恨得牙根发痒,实在没什么心情欣赏。 尉迟越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等着她替自己解裤子。 沈宜秋不知如何下手,这么私密的事情,尉迟越一向是自己做的。 尉迟越却不打算放过她,催促道:「太子妃在等什么?」 沈宜秋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解带子,可裤子上的带子又细又多,她手一抖,不小心把个活结抽成了死结。 她一急,加上堂中燠热,额头上立即冒出一层细汗。 尉迟越声音里满是笑意:「太子妃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沈宜秋磨了磨后槽牙,可那裤带结成了死结,越是急越是解不开。 尉迟越轻笑了一声:「孤来。」说罢长臂一舒,从方才解下的蹀躞带上摘下一柄小胡刀,利索地将裤带割断。 沈宜秋非礼勿视地垂下眼,脸颊滚烫,红得好似熟透的虾子。 尉迟越本是作弄于她,这时却有些不好意思,没再显摆,转身踏入池中。 在热汤中浸了片刻,他重整旗鼓,转头对立在池边的沈宜秋道:「太子妃不来伺候孤沐浴么?」 沈宜秋已经懒得计较,走上前去,拿起布巾,开始替他擦身。 沈宜秋自小被人伺候,哪里会伺候人,下手没什么轻重,心里憋着火,又想他皮厚,便用了八成的力气。 尉迟越感觉皮快被她蹭下一层,也不知道她这是搓背还是谋杀亲夫。但他坚决不服输,咬咬牙笑道:「太子妃的力道拿捏得很好,甚合孤的心意。」 沈宜秋心里冷笑,手上又加重了一些,直把尉迟越搓得后背发红,自己两条胳膊又酸又麻。 尉迟越咬牙忍了半晌,也实在吃受不住了:「可以了。」 沈宜秋热出了一头汗,不由长出一口气:「妾伺候得不好,望殿下见谅。」 尉迟越后背火辣辣生疼,但仍旧泰然自若:「太子妃过谦,第一回 便伺候得孤这样舒坦,往后还要多劳动太子妃。」 沈宜秋手一抖,巾布掉进了水池里。这还没完了? 尉迟越不过是逗她玩,他也没有那么多层皮给她磋磨。 只是见她慌张,他便浑身舒坦,心满意足地从池子里站起身:「有劳太子妃把孤身上的水擦干。」 沈宜秋被他折腾得够呛,待把这太岁送出去,叫来宫人重新换水,伺候自己沐浴完毕,只觉腰酸背痛,浑身的骨头几乎散架。 刚躺到床上,尉迟越便贴了上来,毫不见外地把她团一团裹进怀里,对着她耳后道:「今日真是辛苦太子妃了。」 沈宜秋默默从一数到十,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道:「这是妾的本分。」 尉迟越到底有些歉意,心里打定主意,下回去华清池,投桃报李伺候她一回便是,想到此处不免血气上涌,赶紧往后退开几寸。 自打这日起,太子仿佛得了趣,连着五六日都宿在承恩殿,虽然没再叫太子妃伺候洗澡,晚上同床共枕也没做什么,但沈宜秋还是浑身不自在——有个上峰在侧,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更烦人的是,他似乎已经养成了抱她睡的习惯,哪怕她等他睡熟后悄悄从他怀里钻出去,他不一会儿便能闭着眼睛摸索过来,熟练地把她捞进怀里。 久而久之,沈宜秋也就懒得挣扎了。 好在过了几日,沈宜秋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葵水忽然而至,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当晚,尉迟越照例来承恩殿用了夕食,正要叫宫人备热水,沈宜秋便道:「请殿下恕罪,妾这几日不便伺候殿下……」 尉迟越半晌明白过来「不便伺候」是什么意思,心道你什么时候便过了。 「无妨,」他若无其事道,「这承恩殿孤也住惯了,今晚还是宿在此处。」反正月信又不妨碍他抱着睡,沈宜秋看着瘦,该有肉的地方倒是不含糊,抱在怀里还怪舒服的。 沈宜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恐怕有损于殿下……」 第8章 尉迟越嗤笑了一声:「不过村夫野老的无稽之谈罢了,太子妃见多识广,怎么也信这些。」 沈宜秋只好干笑:「殿下教训得是。」 尉迟越见她脸色不好便觉受用,当下催她就寝,从背后搂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处吸了一口:「太子妃用的是什么香?」 沈宜秋干巴巴道:「寻常熏衣香罢了,殿下若是喜欢,妾明日把香方呈给殿下。」 尉迟越又凑到她衣领上嗅了嗅,方才那股甜香分明不是香料的气味,想来是她身上自带的体香,今日似乎更浓郁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一些,低声道:「宜秋……」 怀中人的脊背立即绷紧,尉迟越觉得煞是有趣,把她搓揉了两下,又低低叫了一声,逗得差不多了,这才道:「这几日朝中可能有些事,你若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别着急,也别放在心上,孤自有计较。」 沈宜秋闻言有些意外,前朝之事能影响到她的有限,一想便知道,尉迟越是打算动她二伯了。 能防患于未然将这祸国殃民的蠹虫早些剪除,于社稷是好事,于她也不是坏事——现在让人非议几句,总好过上辈子那样被拖入泥沼。 不过尉迟越竟会担心她为流言蜚语难过,不惜隐晦地提醒她,这倒是一桩新鲜事。 他一向把前朝和后宫分得很清楚,便是上辈子宠爱何婉蕙,也没有提拔何家人,何淑妃的同胞弟弟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走进士科举,考到第五年方才及第。 即便沈宜秋不情愿承认,她心里也明白,这一世尉迟越对她有些上心了。 大约因她和别人订过亲,他心有不甘,便非要让她俯首贴耳、死心塌地不可——尉迟氏自马背上得天下,太子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谦恭有礼,骨子里其实有一股狠劲。 上辈子他这么宠何婉蕙,除了偏爱那一类女子之外,恐怕也有多年求而不得的缘故。 现今他们才新婚,她生得尚算得平头正脸,他觉着新鲜也正常。 沈宜秋有些困扰,倒是不怎么担心,别看他眼下兴兴头头的,不过是招猫逗狗似地逗一逗,等找到更有意思的消遣就不会再来招她,她只要耐着性子忍过这一阵便好。 两日后,沈宜秋便知道尉迟越说的是什么事了。 御史中丞柳翝上书弹劾祠部郎中沈青玄玩忽职守,奢侈逾度,去岁主持郊祭前本应斋沐七日,却夜宿平康坊秦楼楚馆中。一应罪责经查证属实,予以革职查办。 柳中丞原是东宫崇文馆直学士,谁都知道他是太子亲信,他亲自上疏弹劾,明明白白就是太子的意思。 当日沈家大张旗鼓地接驾,朝野上下都道沈家要借着太子妃的势起来,谁知道太子只过了一夜便拂袖而去,这会儿又要革沈二郎的职。 众人都在揣测沈家怎么得罪了太子,以至于他竟连新婚妻子的颜面都不顾,便要收拾她伯父。 恰在此时,尉迟越接连三夜宿在长寿院,也不来承恩殿用晚膳,东宫的人心也浮动起来。 第四日清晨,尉迟越练完剑回到院中,沐浴更衣毕,叫黄门来遇喜过来伺候他用早膳。 来遇喜心比比干多一窍,哪里不知道太子的意思,不过尉迟越不问,他便装作不知,只是躬身替太子摆膳。 尉迟越用了一个玉露团,终于按捺不住,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孤叫你留意着承恩殿,这几日如何?」 来遇喜道:「娘娘无事,只是昨日罚了两个宫人,打发走了一个内侍。」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才几日功夫,这些人便沉不住气了。」他这几日故意不去承恩殿,也是为了试一试承恩殿的下人是否忠诚可靠。 他在里面安插了自己的人,特意命他注意下人们这几日可有轻慢,本是想帮沈宜秋清理一下身边人,谁知她不等他帮忙,自己便动手了,他的安排倒没了用武之地。 沈宜秋上辈子便是如此,遇事总是自己想办法,受了委屈也不来同他说。 他起初也念她的好,省心成了习惯,便理所当然不去关心了。 尉迟越忽然觉得口中的菓子味同嚼蜡,他又问道:「太子妃这几日可还好?」 来遇喜目光闪烁。 尉迟越见他欲言又止,想当然以为太子妃这几日过得不好,嘴角不由自主扬起。 之前他日日宿在承恩殿,想来她已习以为常,他三日不露面,她难免失落,这一失落,被冷衾寒、长夜漫漫,方才知道他的好处。 来遇喜知道他想岔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还是如实道:「昨日两位良娣去承恩殿请安,陪娘娘用了午膳,之后便一起描花样子、染指甲、剪金箔花胜。」 尉迟越点点头,宋、王二人倒是有几分义气,知道去开解太子妃。 上辈子他们三人也处得不错,值得嘉许。 他想了想道:「一会儿你去库里选两百端时新的绫罗,一半送到承恩殿,剩下一半给两位良娣分了。」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呢?太子妃又在忙什么?」 来遇喜垂下眼皮道:「今日娘娘一早便召了两位良娣用早膳,又从教坊传了两个乐人入宫,说是要去园中持螯把酒、听琵琶赏菊花……」 尉迟越「啪」一声撂下银箸,是淑景院没饭吃么?还是承恩殿的饭食特别香?成天价地往那儿跑,怎么不见他们来长寿院请安! 他沉下脸道:「他们身为良娣,明知道太子妃身体欠安,还成日招着她往园子里跑,着实不成体统。」 来遇喜只得道是。 尉迟越拿起茶碗饮了一大口,气还是顺不过来,站起身道:「备辇,去承恩殿。」 来遇喜领了命,正要退出去,尉迟越忽然道:「且慢。」 这会儿他估摸着三个女子正在用早膳,乐人和螃蟹还未到,他眼下火急火燎地赶过去,顶多让他们散局,却不能叫太子妃肉痛。 第9章 尉迟越以指尖敲敲汤碗,嘴角蓦地扬起:「先不去承恩殿,你遣人去典膳所,待承恩殿的螃蟹上笼,立即回来禀报。」 来遇喜哪里猜不出他打的什么主意,嘴上应是,心里叹息,太子殿下政事上那么精明,怎么儿女之事上就闹不明白,明明是想人家在意自己,却非得拧巴着去捣乱。 观他少年时与何九娘相处,也知道什么事都让着点人家小娘子,怎么到了太子妃这里,就浑似换了个人。 不过看到太子每日兴致勃勃变着法子地去招太子妃厌烦,来遇喜也生出了一点促狭之心,说到底这些事旁人帮不上手,只能靠太子殿下自己钻研领悟了。 这几日太子不来,沈宜秋既清闲又松快,又有两位良娣作伴,过得比神仙还逍遥自在。 这会儿她与两位良娣刚用完早膳,叫宫人撤下食案换了茶床,姊妹三人饮了杯阳羡茶,闲来无事,沈宜秋便叫宫人去开库房,对两人道:「眼看着就是重阳了,我前日叫人收拾了一些应景的衣料、簪环出来,眼下无事,你们正好挑一挑,这两日便着绣坊裁制新衣,重阳宫宴上好穿。」 宋六娘和王十娘道:「每回来都偏阿姊的好东西,着实惭愧。」 沈宜秋道:「这些东西收在库里也是不见天日,穿戴在你们身上,我还能时时欣赏。再说我偏你们的东西还少么?几时同你们见外过了?」 她顿了顿道:「十娘上回合的梅花香我快用完了,正想着怎么哄你再给我合一匣子。」 王十娘素日不苟言笑,这会儿也飞红了脸:「阿姊不嫌弃粗陋就好。」 宋六娘叹了口气:「我又没有王姊姊这般兰心蕙质,手又笨得很,什么都不会做。」 沈宜秋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金乳酥:「你年小,只管好吃好喝就够了。」 宋六娘用袖子掩着鼓囊囊的腮帮子,直道够了:「留点肚子,一会儿多吃两个螃蟹。」 沈宜秋乜她一眼:「就是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才要多塞你几块饼,此物最是寒凉,女子切不可多食的,一日最多吃两个,你们明日再来吃。」 宋六娘只得道:「知道啦好阿姊。」 说来也怪,太子妃明明只比她大两个月,有时说话却像极了她家中长姊,仿佛比她年长十来岁。王家姊姊明明最年长,太子妃有时候也把她当小孩似地逗玩。 说到螃蟹,三人的脸庞都亮了,这还是今年第一批螃蟹,昨晚刚从蓬莱宫送来,这种稀罕物事良娣的份例中是没有的,太子和太子妃一人分得两篓。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嗜这个,便迫不及待地将他们请来同享,也好看着点宋六娘,免得她年纪小贪嘴吃多了,她自己吃够了体寒的苦,可不愿她也遭这份罪。 不一时,宫人们把衣料、簪环、脂粉取来了。 沈宜秋命人将料子展开,把簪环、脂粉都堆在大案上,叫两人挑选。 衣料多是菊花、蜀葵、玉兰之类的秋花纹样,有蜀锦,有织成,还有泥金泥银的纱绫,各种颜色都有,烂漫地铺了一地,宋六娘和王十娘不一会儿便挑花了眼,直到不知如何选。 沈宜秋便替他们参详,拎起一端褪红色的丛菊瑞锦,披在宋六娘身上比了比:「这端如何?」 王十娘拊掌道:「先前还觉这颜色太浮,倒是格外衬六娘,娇嫩又俏丽。」 宋六娘也觉好。 沈宜秋又替王十娘挑了一端少府监绫锦坊出的杏黄色水波纹绫,上面绣着大朵的玉兰。 王十娘从未穿过这颜色,执起铜镜一照,却意外合适,由衷道:「阿姊真好眼光。」 沈宜秋又替两人选了几端,衣衫、裙裳、腰带和披帛一一配好,两人连声赞叹,旋即道:「阿姊还未挑呢。」 沈宜秋指了一端檀色绣黄蜀葵的:「这花色如何?」 两人直摇头:「不好不好,太老气。」 宋六娘拎了一段嫣红的:「阿姊生得好,肌肤又白,这样鲜亮的颜色才衬你。」 王十娘也笑道:「阿姊给别人挑倒是一挑一个准,怎么给自己挑的这般老气。」 拿起一段朱槿色的放她身上比划:「这个也好。」 沈宜秋对着铜镜照了照,有些拿不准:「似乎过于鲜亮了……」 两人不住摇头:「哪里,是阿姊平日穿得太素淡了。」 一时选定了料子,沈宜秋叫宫人送去绣坊,又打开奁盒叫他们挑簪钗环佩,三人对镜插戴,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宋六娘选了一对菊叶形錾刻菊花纹的金簪、一对红宝石茱萸钗,王十娘选了一支羊脂白玉雕玉兰花头簪,并一对菊花纹宝钿金插梳。 恰在这时,有宫人进来禀报,丛教坊召来的两名乐人到了。 沈宜秋便即宣他们入内,那两名乐人一男一女,都生得眉清目秀,特别是那男子,生得长眉秀目,身姿飘逸,容止闲雅,不像个乐人,倒像是哪个膏粱之族的公子。 沈宜秋心中暗暗称奇,宋六娘和王十娘极少见到外男,当即垂下头,双颊微微泛红。 沈宜秋知道两人不自在,便叫宫人搬了一架木屏风来,让两个乐人在屏风外奏乐,宋六娘和王十娘这才恢复如常。 沈宜秋便对两位良娣道:「前日皇后娘娘叫人送了内坊新调的脂粉和眉黛来,你们想试试么?」 宋六娘跃跃欲试,挽起衣袖塞进金臂钏里:「我来给阿姊画眉。」 王十娘乜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省省吧,我这张脸成日让你糟践也就罢了,还来祸害娘娘。」 边说边轻轻搓手:「我来伺候阿姊。」 不等沈宜秋抗议,两人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按在妆镜前,王十娘调胭脂的时候,宋六娘便去解拆沈宜秋的发髻:「阿姊,妹妹替你梳个闹扫髻。」 第10章 王十娘道:「又来了,你小心些,别把阿姊的头发揪下来。」 宋六娘撇撇嘴:「阿姊的头发又光又滑,又不像你似的都是结。」 王十娘指尖蘸了胭脂,在宋六娘脸颊上掐了一把,宋六娘的圆脸蛋上顿时出现几条红杠子,她兀自不知,一边给沈宜秋篦头发,一边唠唠叨叨数落王十娘的头发又细又干。 宫人们在一旁见了也不由好笑,这两位良娣时常来承恩殿与太子妃作伴,便是沈家出事也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反而对太子妃更体贴。 素娥等人看在眼里,不觉放下了戒备和成见,偶尔感叹,这两位良娣虽是太子的妾室,倒比沈家那些小娘子更像是娘子的亲姊妹。 王十娘调匀胭脂,在沈宜秋脸颊上一层层细致地染开,又扑上干茉莉与真珠研成的细粉,接着打开黑檀螺钿盒子,用小楷蘸了螺子黛,让沈宜秋闭上眼睛、仰起脸,一手轻轻扶住她的下颌,细细地替她描眉:「阿姊的眉生得好,我都不知道往哪里下笔,倒是画蛇添足了……」 话音未落,屏风外的琵琶声忽然戛然而止,只听外面宫人道:「奴婢请殿下安。」 三人这才知道是尉迟越来了。 王十娘还没来得及放下笔,尉迟越已经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尉迟越往殿中扫了一眼,只见绫罗绸缎、胭脂香粉铺了一地,他的太子妃正披头散发坐在妆镜前,他的两个良娣,一个给她梳头,一个托着她的脸替她画眉,外面乐人奏着琵琶,三个女子其乐融融,竟然连他进来都没察觉。 三人这会儿已回过神来,王十娘和宋六娘忙放下手中的笔和梳篦,起身行礼,沈宜秋见尉迟越神色不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把两个良娣护在身后:「妾拜见殿下,妾行事无状,不曾出殿相迎,还请殿下责罚。」 尉迟越看在眼里,说不上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按理说妻妾和睦是全天下男子求之不得的事,可他这一妻二妾和睦得过了头,三个女子亲密无间,他这个做夫君的倒像是外人。 他嘴里发苦:「平身吧。」 沈宜秋和两位良娣也冤,平日这时候太子不是在太极宫就是在前院书房,若是早知道他会来后宫,他们也不敢玩得这么忘乎所以。 三人起身坐下,尉迟越瞥了他们一眼,只见太子妃脸上涂抹得红红白白,两腮贴了面靥,眉毛只画了一半,一深一淡,不用换装就可以去唱踏摇娘。 宋德妃脸上顶着几道红杠,似乎还不自知。宋氏上辈子便胆小,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这会儿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而王贤妃虽垂着头,脖子却不屈地梗着。这王氏眉眼神情都像极了她祖父,恨不能把「犯颜直谏」四个字顶在脑门上,尉迟越每次见到她,总觉得她一言不合就要拔剑抹脖子。 三个女子各有各的糟心,尉迟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对沈宜秋道:「太子妃这几日可有按时服药?身子好些了么?」 沈宜秋道:「谢殿下垂问,已好多了。」 尉迟越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太子妃不可掉以轻心,深秋天寒,水边风凉,还是少去园中为宜。」 沈宜秋目光微动,欠身道:「妾遵命。」 就在这时,有宫人在屏风外道:「启禀殿下、娘娘,典膳所送了蒸蟹、姜桂酒和菓子来。」 沈宜秋没来得及说什么,尉迟越脸一沉,挑挑眉道:「太子妃血虚体寒,怎可食此物?」 他扫了一眼两位良娣:「你们侍奉娘娘,怎么也不劝谏?」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下拜谢罪。 沈宜秋哭笑不得,这压根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忙道:「与两位良娣无涉,是妾自己贪嘴。」 尉迟越对屏风外的宫人道:「去典膳所说一声,从今往后,寒凉之物一概不得往承恩殿送。」 他顿了顿道:「既然已经蒸好,这回便算了,孤替你吃。」 宋六娘的肩膀立即垮了下来,低垂着头,眼里已经鼓了两包泪。 沈宜秋瞥见,心疼得紧,知道尉迟越这通发作全是冲着自己,便道:「殿下虽然阳盛,但多食终究伤脾胃,妾虽体虚,两位妹妹配着姜桂酒用一两只却是无妨的。」 尉迟越明知道她是为了两个良娣打算,这番温言款语仍叫他受用,他点点头道:「那便送三对到淑景院。」 宋六娘轻轻吸了吸鼻子,和王十娘一起道:「谢殿下赏赐。」两人心里却不服气,明明是太子妃的螃蟹,倒要他们承太子的情,这太子殿下可真是惠而不费。 沈宜秋趁着尉迟越不注意冲他们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便即告退。 尉迟越却道:「且慢,孤有一事要劳动两位良娣。」 两人明知不是好事,也只能道:「殿下尽管吩咐。」 尉迟越道:「入秋以来,郭贤妃的旧疾发作,孤朝务繁忙,不能前去侍奉,两位良娣既然无事,便有劳两位在院中持斋诵佛、抄写经文,为贤妃祈福,替孤尽一尽孝。」 说是祈福,其实就是变相禁足了,宋六娘和王十娘也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太子不快,心里不忿,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领旨谢恩。 两人回到淑景院,屏退宫人,关起门来,宋六娘便撅起嘴:「本来说好了明日要和娘娘投壶的,这下子玩不成了。」 王十娘也叹了口气:「别埋怨了,老老实实抄经吧,早些抄完早些出去。」 宋六娘往地衣上一摊:「这九十九遍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她打了个滚托着腮道:「太子殿下方才那脸色真是骇人,眼下想起来我心里还砰砰直跳,娘娘真是不容易……」 王十娘深以为然,太子竟然如此喜怒无常,真是叫她始料未及,也亏得太子妃好性子,若是换了她,恐怕不出三日就要憋出病来。 第11章 承恩殿中,尉迟越乜了沈宜秋一眼:「今日孤正巧有半日闲暇,太子妃想赏花么?孤陪你去。」 沈宜秋想和两位良娣一起赏花,同伴换成太子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不过她心里清楚,尉迟越这是成心找茬,就是要让她动气,若是叫他得了趣,他往后便会变本加厉地折腾。 折腾她一个人也罢了,就怕他折腾两位良娣——今日他们被罚禁足抄经,便是代她受过,她已是十分过意不去。 只有沉住气,顺着他的意思,他见不着她恼羞成怒的样子,不出几日便会觉着无趣。 沈宜秋沉吟片刻,心下有了主意,攒出个欣悦的微笑:「多谢殿下赏光,妾不胜荣幸之至。」 她这笑容无懈可击,连尉迟越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她真想和自己去赏花。 他顿觉这花赏不赏都无甚乐趣,不过既然话已出口,他还是道:「那便请太子妃梳妆更衣吧。」 沈宜秋便叫来宫人替自己梳妆,又命人将画障、榻几、食床、茶炉等物搬去后园水榭中。 尉迟越坐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想起方才王氏托着太子妃的下颌替她描眉的情形,不由有些气闷,站起来道:「孤倒是不曾为太子妃画过眉。」 太子不解风情,画眉这种闺房之趣,他一向嗤之以鼻,不耐烦体会——他身为储君,岂有伺候女子的道理。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宫人们都很识趣,听太子这么说,当即行礼,默默退到一边,低垂着头非礼勿视。 尉迟越无法,只得挽起衣袖,拈起湘竹笔管,他从未在女子脸上描画过,好在他雅善丹青,太子妃的脸腻滑如丝,大抵和在丝帛上作画差不了多少。 他学着王十娘方才的样子,托起沈宜秋的下颌,让她仰起脸,她秀美纤长的脖颈便弯出好看的弧度。 尉迟越喉结动了动,低声道:「闭上双眼。」 沈宜秋实在不太放心太子的手艺,那《列女传》图她虽只扫了一眼,列女们的惨状至今还历历在目。然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子殿下要在她脸上挥毫泼墨,她也只有舍脸陪君子。 她依言闭上眼睛,却不由屏息,睫毛轻轻颤动。 阳光滤过窗棂间的金丝绿纱,轻柔地落在她脸庞上,窗前竹影摇曳,光点便在她眉心、眼睑和鼻梁间来回跳动,她兀自仰着脸,樱唇微微翘起,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多诱人。 尉迟越不觉低下头去,蓦地回过神来,双唇离她只有一寸来许。 他悚然一惊,他自小爱洁,连敦伦时都不脱衣,只因厌恶女子汗湿的肌肤蹭到自己,与另一个人唇齿相接,他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 可是方才他分明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渴望,想要将那丰润又俏丽的双唇含住。 尉迟越忙坐直身体,偏过脸去轻咳两声,然后提起笔,胸有成竹地落在沈宜秋的眉头上,顿了顿,一笔拖到眉峰。 就在这时,沈宜秋的睫毛一颤,尉迟越的手腕也跟着一抖,笔锋偏出少许,本来恰到好处的眉峰高出了些许——太子这才发现,在人脸上作画,尤其是在美貌女子的脸上作画,与在帛和纸上还是有很大不同。 他随手拿起一块丝绵去擦,谁知没能将画错的地方擦除,反倒将螺子黛晕得更开了。 尉迟越只得放下丝绵布,端详了一下,现在太子妃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一边浓一边淡,一边粗一边细。 然而经天纬地的太子殿下怎会被区区两条眉毛难住,他不屈不挠,满蘸了螺子黛,凝神屏息,在另一边眉毛上勾了一笔,然后拿起丝绵如法炮制,这里蹭蹭,那里抹抹。 搁下笔一端详,尉迟越不禁默然,这回倒是另一边太低太细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添添画画,如是反复五六回,总算将两条眉毛捣鼓得差不多,这才撂下笔,暗暗长出一口气,放开沈宜秋的下颌:「好了。」 沈宜秋方才只觉他在自己脸上涂抹了半日,料想着也不会美观到哪里,但是揽镜一照,还是差点手一抖把镜子摔了。 镜中的她面目全非,额头上仿佛挺着两只大蛾子,饶是她打定了主意要奉承太子的手艺,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夸赞之语。 尉迟越蹭蹭鼻梁,睁着眼睛说瞎话:「太子妃天生丽质,寻常眉妆略显乏味,孤便戏为拟古,不知太子妃可喜欢?」 沈宜秋只得道:「殿下独出心裁,妾感激不尽。」 尉迟越也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便即让宫人替她梳发更衣。 沈宜秋放下镜子,来个眼不见为净。 不一时,收拾停当,太子和太子妃夫妇相携移步后园。 园中秋花开得正好,夹岸的桂花金粟满枝,树下兰草、蜀葵丛生,各色菊花吐蕊争艳,放眼望去,便如一匹绚烂的锦缎。 池畔水榭中已经铺好席簟、地衣,张挂好罗帷,支起画障,博山炉里燃了沉水香,升起袅袅香雾,因为太子妃畏寒怯冷,宫人还加了两个炭盆。 沈宜秋步入水榭中便觉温暖如阳春,倒比殿中还舒服。她暗暗叹了口气,若是和宋六娘、王十娘一起听琵琶吃螃蟹,不知有多开心。 两人解了氅衣,依次入座,宫人便捧了食案进来,摆上酒食、瓜果和菓子,自然还有热气腾腾的蒸螃蟹——方才尉迟越替沈宜秋画眉,宫人们便小心地隔水小火煨着。 沈宜秋瞥了一眼盘中的螃蟹,一共六只,每只足有四五两,整整齐齐码在鎏金莲花纹大银盘上,蟹足用红丝线扎起,蟹壳上贴着金箔剪出的鹦鹉牡丹花样,镂空处透出彤色,加上弥漫的蟹香,真是说不出的诱人。 尉迟越脸上闪过笑意,眯了眯眼道:「今秋的蟹看着不错,可惜太子妃没有口福了。」 沈宜秋不为所动,脸上看不出丝毫恼意,恭顺地欠欠身:「殿下的口福便是妾的口福。」 第12章 说罢撩起衣袖,挽进宝钿金臂钏里,从案上拿起小银剪,微笑道:「妾替殿下拆蟹。」 尉迟越本来想逗她气恼,她这么柔顺,顿觉没意思,从她手里拿过银剪刀交给一旁的宫人:「这些事让宫人做就是了,你不能食蟹,便用些菓子吧。」 沈宜秋从善如流地坐回榻上,安心地吃菓子饮茶,观景赏花,倒也自得其乐。 尉迟越就着姜桂酒吃了半个宫人拆好的螃蟹,他虽不好口腹之欲,对此物还算喜欢,可此时有沈宜秋看着,他却有些食不甘味,便即投箸,用菊花茶漱了漱口,含了片鸡舌香,在宫人端来的香汤中浣了手,对沈宜秋道:「太子妃方才不是从教坊召了两名乐人么?左右无事,不如让他们来弹奏一曲。」 沈宜秋微觉诧异,今上擅音律,喜歌舞,尉迟越似乎生怕自己步上父亲骄奢淫逸的后尘,对这些靡靡之音一直有些排斥,只对琴网开一面。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沈宜秋便即吩咐宫人去唤人。 不一时,两名乐人抱着琵琶到了水榭中,尉迟越打眼一瞧,只见那男子生得夭夭调调,眉心还生了颗色如朱砂的美人痣,不由气结。 太子妃趁他不在与两位良娣寻欢作乐也罢了,竟然还召个这样的乐师陪席,简直令人发指——他方才进殿时没细瞧,若是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召此人来侍奉。 这却是冤枉了沈宜秋,她只命黄门去教坊传召乐师,又没指名道姓要谁,更不曾指定美丑妍媸,何况这乐人美则美矣,相貌过于阴柔,不是她喜欢的那一类长相。 尉迟越不发一言,两名乐师行了礼,便即在席上坐下,转轴拨弦,一时间乐音如急雨落在湖面上,泠泠淙淙,清越激扬。 沈宜秋本就喜欢音律,一时间听得怔了,茶也顾不上喝,菓子也顾不上吃,不由自主停杯投箸。 那男子技艺尤其高妙,只见修长手指在琴弦间飞快拨动,几乎成了残影。 沈宜秋心里不虚,也没有刻意避嫌,大大方方地盯着那乐师的双手。 尉迟越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她,见她一直凝望着那乐师出神,胸口便如堵了一口绵絮,只觉那琵琶声喧杂闹人。 偏那乐人不经意抬头,不慎瞥见太子妃的玉颜,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这实在怨不得他失礼,太子殿下画的眉堪称鬼斧神工,任谁见了都要忍不住看第二眼的。 那乐人想笑,又知道不能笑,低下头,使劲憋住,雪白的脸颊涨得通红,一分心,手下弹错了一个音。 他技艺高超,立即遮掩过去,尉迟越的耳朵却端的灵敏,心里冷笑,这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呢! 他耐着性子等一曲奏完,对那女乐师道:「你弹得不错,赏。」 便有宫人捧了绢帛来,尉迟越赏了那女子十匹绢,对那男子却不置一词。 那男子分明弹得更好,却没得赏,不免有些气馁。 沈宜秋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有这手技艺,想来是天赋上佳又下了多年苦功,心里有些不忍。 尉迟越打发走了两名乐人,越发觉得索然无味,稍坐了一会儿便道:「水边风凉,不宜久坐,还是回殿中去吧。」 沈宜秋应是,命宫人撤席。 回到殿中,沈宜秋屏退了宫人,亲手煮了一炉茶,对尉迟越道:「殿下,方才那乐师可是惹得殿下不悦了?」 尉迟越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心里越发憋闷,凉凉地道:「他弹得太差,还弹错了音。」 沈宜秋不由好笑,分明是那人生得好,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心弦,叫他不爽利了。 她温言道:「殿下果然妙擅音律,妾耳拙,倒是没听出来。不过殿下说不好,想必是真的差,此人来东宫一趟,空手而归,想来再无颜面污君王的耳目,说不定就此弃了此艺,于他倒也是好事。」 尉迟越哪里听不出她是在讽谏,但被她这么一点,自己也觉不成话,叫来个黄门吩咐道:「方才那奏琵琶的男子何在?」 黄门答曰还在殿外。 尉迟越道:「赏他二十端帛,五端宫锦,带孤的口谕,他技艺拔群,孤很欣赏。」 沈宜秋眼里露出笑意,太子虽然一身怪毛病,但一向听得进劝,他上辈子执政多年,朝野政治清明,与他广开言路密不可分。 尉迟越见她眼波中流出笑意,胸中连日来积压的块垒顿时为之消散,就像河冰遇上春日暖阳,原来令她由衷流露出笑意,远胜于惹她气恼。 他忍不住道:「你不必担心,宁十一郎才华横溢,孤会委以重任。」 沈宜秋不知他缘何突然提起宁彦昭,微微一怔,不过还是道:「殿下明察秋毫,殿下觉着好,自然是好的。」 尉迟越避过脸清了清嗓子,旋即皱起眉:「太子妃不妨去洗一洗脸。」 他顿了顿又对黄门道:「方才的蟹冷了,晚膳时叫典膳所再蒸一盘,孤与太子妃同食。」 当天夜里,尉迟越心满意足地将太子妃搂在怀里,嗅着她身上馨香,只觉浑身筋骨酥软,舒坦得仿佛泡在华清池的莲花汤一般。 他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自己不来她这儿睡,被冷衾寒的是自己,孤枕难眠的是自己,沈宜秋无动于衷,他这纯粹是难为自己。 自打这日起,太子又开始夜夜宿在承恩殿,殿中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东宫那些暗暗观望的宫人、内侍,恢复了往日的殷勤,脸上的笑容也真挚起来。 过了两日,尉迟越又称两位良娣孝心感天,经由他们斋戒祈福,郭贤妃的病情已有好转,便将抄经减为九遍,斋戒改至七日,又赏了几箱宫锦、器玩到淑景院,以彰其诚。 东宫里可算是皆大欢喜,苦恼的大约只有太子妃,太子这阵子消停了些,不再以作弄她为乐,但是往承恩殿跑得更勤了,夜夜留宿不说,白昼也不放过她。 第13章 只要他不去太极宫召见臣下,便似在承恩殿扎了根,连前院的书房都不去了,叫黄门将奏疏搬到承恩殿,索性把沈宜秋平日消暇看书的东轩当了自己书房。 太子霸着承恩殿,两位良娣即便解了禁足也不敢来,上回的事还叫他们心有余悸,生怕一不小心叫他看不顺眼,郭贤妃的病势再生什么变化。 沈宜秋装模作样地看了两日帐簿,也装不下去了,转而替尉迟越批行卷,好在每日都有新的行卷送到东宫,不愁没有事做。 两人相安无事过了几日,转眼便到重阳。 这一日皇帝要在蓬莱宫麟德殿大宴群臣,登高赋诗,太子自然要出席。 皇后也要设宴款待命妇,沈宜秋和两位良娣都在受邀之列。宋六娘和王十娘在淑景院中拘了几日,能和太子妃一起外出,自是求之不得。 重阳当日,三人穿上新裁的衣裳,敷粉施朱,插戴上前日选的金钗簪环,登上了马车。 沈宜秋仍旧坐着自己的雁翟车,宋六娘与王十娘同乘一车,他们只在芙蓉苑的花宴上见过张皇后、郭贤妃等人一面,也没说上几句话,出嫁后却是不曾入宫觐见过,坐在车上,不免有些忐忑,王十娘尚可,宋六娘胆小,不时用帕子擦手心的汗:「姊姊,我今早起来右眼皮便跳个不停,我有些害怕……」 王十娘安慰她:「皇后娘娘待人宽和,不会难为你我的,莫怕。」 宋六娘「嗳」了一声,凑过去小声道:「皇后娘娘最是和蔼可亲,我倒是不怕……」 王十娘明白过来,都说殿下生母郭贤妃不好相与,上回在芙蓉苑花宴上她虽不发一言,可脸色却不太好看。 宋六娘性子软,胆子小,也难怪要发怵。 她只得拍拍她的手:「一会儿小心谨慎些,别做什么出格惹眼的事,想来也不会有谁为难咱们。」 宋六娘大眼睛忽闪两下,乖巧地点点头。 她揉了揉犹在跳个不住的眼皮,与王十娘一起,将车帷撩开一条缝往外觑看。 太子和太子妃嫔出行,自有金吾卫清道,望出去也见不到行人,只有路旁整整齐齐的大青槐,枝叶间露出黄色土墙,偶尔有佛塔、佛阁的宝顶从树梢掠过,可他们居于深宫,便是这景象也难得一见,两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却是没什么心思看风景,昨夜被尉迟越揉来搓去,夜枭叫了才迷迷糊糊睡着,今日为了入宫又起了个大早,此时双眼困得睁不开,蔫蔫地靠在车厢软垫上打瞌睡。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车厢忽地一抖,沈宜秋蓦地惊醒,撩开车帷一看,车马已到了蓬莱宫西南的兴安门前。 她揉揉眼皮,打迭起十二分精神。 上回她顶撞了郭贤妃,这阵子飞霜殿风平浪静、寂然无声,实在有些蹊跷。她这位婆母没什么大才,大奸大恶之事做不出来,但绝不是吃了亏能善罢甘休的性子,今日保不齐有什么等着她。 正思忖着,马车又动起来,通过兴安门,沿着坡道往上,地势不断升高,不一时便到了右银台门,沈宜秋和两位良娣在此换乘步辇,转入永巷,已经可以听到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管弦声,越过宫墙随风飘来。 步辇终于停在甘露殿前。沈宜秋和两位良娣由宫人搀扶着下了辇。 此时日头已升得很高,碧蓝的秋空中飘着几缕纱毂般的云翳,崔嵬的宫殿如巨兽盘踞在高台上,脊上鸱吻高张,檐角飞翘,明黄琉璃瓦上一道碧绿剪边,映衬着赤红的宫墙、侍卫的金甲、寒光闪闪的列戟,直叫人目眩神迷。 比之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皇后的甘露殿却是巍峨多了。 王十娘不由凝神屏息,宋六娘本就有些忐忑,此时一见这阵势,心里越发没底,肚腹中抽搐翻搅起来。 沈宜秋瞥见她脸色发白,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小声道:「别怕,第一回 都是这样的,一会儿紧紧跟着我就是。」 宋六娘感激地回握了她一下,太子妃虽然也只有十五岁,只比她大了两个月,但只要有她在,她便好似找着了主心骨,无端觉着安心。 看着沈宜秋镇定自若的模样,她心里越发钦佩。 沈宜秋带着两位良娣走进甘露殿中,殿内已坐满了内外女眷,满目的绫罗锦缎、金珠宝玉,香风与笑语扑面而来。 张皇后踞于主位,一见他们便笑着招手:「你们总算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宋六娘偷偷一瞧,认出上回在芙蓉苑见过的林德妃、曹淑妃、陈昭仪等人,却独独不见郭贤妃,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活泛起来。 张皇后见自己挑的两位良娣一个娇憨可人,一个气度高华,也是喜欢得紧,温言问了他们在东宫可好,两人都道太子妃仁厚宽和,待他们情同手足,在场的命妇都是人精,一看便知此言发自肺腑,绝非场面话,对这太子妃越发刮目相看。 郭贤妃不在,别人不提,沈宜秋却是不能不问的,她便道:「如何不见贤妃娘娘?」 张皇后目光一闪,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不快,只道:「贤妃今日有些不适,在殿中休息。」 她顿了顿道:「一会儿用过午膳,你们三个去飞霜殿问个安。」 沈宜秋知道皇后不欲多言,应了个是便揭过不提。 林德妃和曹淑妃等人都露出讥诮的笑来。其他人不明就里,他们却是知道内情的。 前几日皇帝从华清宫回来,当夜本来是宿在蒋充容那里,还未来得及宽衣上床,飞霜殿便来人,道郭贤妃犯起心疾来。 郭贤妃年轻时宠冠后宫,如今虽然比不得风头最盛时,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还是比旁人重几铢。 这明晃晃的争宠手段也叫年过半百的皇帝颇为受用,一受用,就在飞霜殿接连宿了三晚。 今日皇后叫人去请贤妃赴宴,她便作张作致称病不来。 第14章 后宫众人虽鄙薄郭贤妃的作派,却也不得不佩服她几十年如一日的恒心,与她同时入宫的德妃、淑妃等人,早已经熄了争宠的心,只有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都已娶了妇,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与一群娇艳如花的二八少女争宠,竟然还争赢了。 林德妃和曹淑妃暗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叹了口气,再蠢又如何,谁叫人家生了个好儿子,连张皇后都让她三分。 张皇后拉着三人说了会儿话,便让他们与一众长公主、王妃、公主以及外命妇见礼,几位长公主和王妃各有礼物相赠。 见完礼,张皇后让沈宜秋与自己连榻而坐,又给两位良娣赐了座,笑道:「早该请你们来认认亲的,奈何总也聚不齐人,好在今日重阳,他们总要卖我个面子。」 有几位命妇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妃,只知她出身五姓世家,未曾料到她生得如此光艳照人,又见两位良娣都是明眸皓齿,如春花秋月,各有各的美态,心里都暗道太子好艳福。 平阳长公主笑道:「阿姊说的什么话,你一声令下,我们谁敢不来。」 大公主靠到张皇后身上,指着五公主道:「还有谁,阿娘说的不就是小五么,自打嫁了人,镇日窝在府里不出门。」 五公主去岁冬日才和驸马成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闻言羞得低下头,搓着衣带不语。 张皇后笑着在大公主胳膊上掐了一把:「我说的分明是你,你倒好,贼喊捉贼祈福五娘。」 沈宜秋明白张皇后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念及她与太子新婚,想让他们多相处,遂一直未曾召她入宫陪伴。 然而她这一片苦心注定是要白费了,沈宜秋暗暗叹息,对皇后道:「媳妇不孝,早该向阿姑请安的。」 张皇后嗔怪道:「你与三郎好好的,便是最大的孝顺了。」 长沙长公主掩嘴一笑:「阿姊等不及抱孙儿了。」 张皇后乜她一眼:「看看,这妇人又在显摆她的孙儿。」 转头对沈宜秋解释道:「你三姑母不久前刚当上祖母,走到哪儿都是三句话不离孙儿。」 沈宜秋上辈子与长沙长公主交好,早已将礼物备下,便即从素娥手中接过一个一尺见方的描金檀木匣,亲手交给长沙长公主:「贺喜三姑母,这是我和两位良娣的一点心意,望姑母笑纳。」 这显是一早便准备好的,长沙长公主颇感意外,又有些动容:「太子妃真是有心。」 说罢打开盒子,只见盒子里卧着一对金麒麟,一对白玉璧,还有两双绣着狮子球路纹的小软鞋。 金玉倒罢了,那双小鞋子纹样新巧,玲珑可爱,长沙长公主将鞋子托在掌心,只见两只鞋子上各绣着一只头大身小的小狮子,鬃毛纤毫毕现,歪着脑袋,睁着懵懂天真的大眼睛,一只足下踏着祥云,另一只抱着绣球,云和球都絮了丝绵,鼓鼓地坠在鞋头,系了小金铃,一晃便轻轻发出叮铃铃的声响,一看就不是绣坊出来的东西。 长沙长公主连道有心,越看越喜欢,诸女眷也啧啧称奇:「绣工也还罢了,这方寸之间的心思却是难得。」 张皇后道:「是我们宜秋自己做的。」 说着从裙带上解下沈宜秋亲手绣的香囊显摆,「你们瞧,这也是她做了送我的,一套有十二只呢,我等闲舍不得戴。」 众人都赞太子妃心思巧。 他们先时听说沈家得罪太子,沈二郎被削职夺官,心里不免沉吟,这太子妃位子还未坐热,伯父便丢了官,任谁都会以为她失了太子的欢心。 但此时见张皇后如此看重这儿媳妇,不由得暗暗感慨,这沈氏女果真厉害,便是沈家失势,只要有皇后替她撑腰,她这太子妃便当得稳稳当当,何况两个良娣还对她服服帖帖、唯命是从。 当下笑容里又多了三分真诚。 众人在殿中一边饮茶,一边闲聊,说了会儿话,张皇后便命宫人摆宴,叫众人移步后苑太和殿。 沈宜秋与张皇后、德妃、淑妃、平阳、长沙两位长公主并几位王妃、公主同席,宋六娘和王十娘与其他内命妇一席,彼此隔着屏风和重帷。 沈宜秋无端有些不放心,拉过王十娘,悄悄叮嘱道:「瞧着些六娘,别叫她吃多了顶着,回头吹了风又难受。若是有什么事,便差宫人进来传话。」 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叫湘娥陪着两位良娣。 不一时开筵,丝竹大作,舞乐盛陈,众命妇把酒谈笑,席间一片欢声。 张皇后兴致颇佳,拉着沈宜秋说了好一会儿话,酒过三巡,便即叫人取来壶箭,叫了众人行令投壶。 沈宜秋饮了两杯菊花酒,双颊泛出酡红,刚放下杯盏,便见湘娥低着头匆匆走过来。 沈宜秋向众人告失陪,起身走过去,小声道:「出什么事了?」 湘娥压低声音道:「宋良娣被叫去飞霜殿了。」 沈宜秋有些纳闷,宋家与何家素无瓜葛,宋六娘也没惹着郭贤妃,叫她去做什么? 「什么时候去的?」她问道。 湘娥道:「开席不久飞霜殿的宫人便来传话。」 沈宜秋一估算,少说也有两刻钟了,贤妃才开席便把人叫走,是算准了她要陪皇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即刻离去。 她微微蹙眉:「只叫了她一个?王良娣呢?」 湘娥道:「王良娣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 沈宜秋心头一跳,若是宋六娘一个人去还罢了,王十娘孤傲狷介,若是脾气上来,保管会顶撞郭贤妃。 飞霜殿的宫人在前面带路,宋六娘和王十娘挽着手走在后头。 宋六娘低垂着头,紧紧贴着王十娘,方才饮下的半杯菊花酒在腹中翻涌。王十娘感觉她身体轻轻打颤,想安慰她两句,可他们距那宫人只有一步之遥,她只得暗暗拍拍她的手背。 第15章 两人走得很慢,那飞霜殿的宫人也不催促,可飞霜殿距太和殿就那么点路,再怎么磨蹭,不一会儿也到了。 那带路的宫人在殿门口立定,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地道:「有请两位良娣。」 宋六娘情知太子妃正陪皇后、长公主们饮宴,这会儿赶不过来,只得硬硬头皮往里走,好在有王十娘陪着她,否则这会儿怕是脚都软了。 飞霜殿里帷幔低垂,灯火摇曳,香雾飘渺,甜腻中带着股淡淡的腥味,两人一走进去,差点没被熏出眼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王十娘擅合香,一闻便认出是炀帝宣华夫人帐中香作底,还混了几味别的东西,似香非香,似药非药,她却是辨不出来。 帷幔深处传来一个慵懒而略显尖锐的嗓音:「人带来了?怎么还不进来?」似有不豫之意。 宋六娘心头一跳,本就不适,此时只觉小腿转筋,肚肠都搅作了一团。 王十娘捏捏她的手,拉着她快步走上前去。 郭贤妃叫了人来,自己却还躺在床上。 两位良娣隔着云母屏风向她行礼:「妾拜见贤妃娘娘,请娘娘安。」 郭贤妃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没叫起,却对宫人道:「扶我坐起吧。」 屏风里人影晃动,片刻后,贤妃道:「你们进来。」 两位良娣起身绕过屏风,便见贤妃娇慵无力地靠在榻上,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一串香珠,浑身仿佛没有骨头。 身穿朱槿红的广袖罗衣,下着翠绿金丝鸟毛裙,云鬓散乱,眼皮微肿,两腮潮红,眼里艳色风流。虽已四十来岁,却不显老态。她只比张皇后小了三年,却仿佛两辈人。 太子的眉眼与她不算相似,若不说是母子,怕也没人看得出来。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曾承宠,不晓男女之事,否则一看便知端的。两人虽有些不明就里,却也莫名羞红了脸,不敢细瞧。 王十娘从未见过人躺着能扭成这般九转十八弯的模样,心中暗暗纳罕,宋六娘则把头低低埋在胸口,只盼着能早些出去。 贤妃扫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王十娘身上:「你们俩倒是形影不离。」 王十娘淡淡道:「妾不曾向娘娘问安,便不请自来了,还望娘娘见谅。」 郭贤妃冷哼了一声:「你们伺候太子,可还尽心?」 王十娘道:「回禀娘娘,妾等侍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不敢有一日懈怠。」 宋六娘也低声道:「不敢懈怠。」 郭贤妃又问:「你们不曾与太子妃啕气吧?」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哪里听得出她弦外之音,只道郭贤妃怕他们妻妾不和,特地敲打他们,忙道:「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妾等亦当以诚相报,勤谨侍奉。」 郭贤妃撇了撇嘴,她在东宫有自己的耳目,早听说两人成日往承恩殿跑,不知道伺候太子,倒是一个劲地奉承太子妃,她只觉不可思议。 在她看来,共侍一夫之人,就算说不上不共戴天,却也不可能毫无嫌隙,便如她和张皇后,面上抹得过去,背地里却是彼此看不顺眼,争完夫君的宠爱,又争儿子的孝心。 大妇与妾室亲如手足,简直闻所未闻。 她今日将宋良娣叫到飞霜殿来,便是要瞧瞧底细,若真像下人说的那样,她便要杀鸡儆猴——她不能拿太子妃如何,难道还不能惩戒一个小小的良娣? 郭贤妃拉下脸道:「你们是太子殿下的嫔妾,第一要紧的便是为殿下开枝散叶。」 两位良娣这才明白过来,郭贤妃不喜欢他们与太子妃亲近。 两人心里不服气,却也只得道:「谨遵娘娘教诲。」 郭贤妃又对宋六娘道:「知道我为何独独叫你来么?」语气颇为不善。 宋六娘身子一晃,不由跪倒在地,双膝紧紧并在一起,虚虚地道:「请娘娘明示。」 郭贤妃冷笑了一声,向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便将一个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 郭贤妃道:「宋良娣,你看看这是什么。」 宋六娘定睛一看,却是她替郭贤妃抄的经书,她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娘娘,是妾为娘娘祈福……抄的经。」 郭贤妃忽然坐直身子,将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顿时拍裂了几颗。 宋六娘一张小脸脱了色,嗫嚅道:「娘娘……妾不知……」 郭贤妃对那宫人道:「拿出来给她瞧瞧。」 宫人打开木函,取出一轴经卷,展开递到宋六娘面前。 宋六娘接过来,可她惊慌失措,哪里定得下心,目光在经卷上打转,泪眼婆娑间什么也看不清。 王十娘凑过去一瞧,不由啼笑皆非,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粗枝大叶,抄经时又有些急,这经卷里便抄漏了一小段。谁知道郭贤妃这么仔细,连祈福的经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检查过去。 他们却是低估了郭贤妃其人,她便是收到皇后赏赐的锦缎、命妇送的节礼,都要叫宫人一寸寸检查过去,若有瑕疵,便在心里暗暗记上一笔。 王十娘指了漏字的地方,宋六娘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却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是漏抄一段经文,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忙道:「妾大意,请娘娘恕罪。」 郭贤妃绷着脸不说话,她身旁的中年宫人道:「两位良娣有所不知,前日这经卷送到殿中,当晚娘娘便发起心疾……」 郭贤妃冷笑道:「若没有这份心,何必多此一举,倒惹得佛祖怪罪,也不知道这是替我祈福还是咒我。」 宋六娘脸上刚有些血色,闻言又褪了个干净,嘴唇哆嗦,话也说不出来,宫禁中巫蛊咒诅最是沾不得,郭贤妃这话实在诛心,显是在小事化大成心找茬。 第16章 王十娘方才见这妇人做张做致便窝了一肚子火,此时血气上头,一挑眉道:「娘娘慎言,抄漏经文乃是无心之失,宋良娣绝无不轨之心,妾可以对天起誓,以命担保。」 郭贤妃本来也是危言耸听,不过是见宋良娣胆子小,想吓她一下,打的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主意,没想到这王良娣竟顶撞于她,顿时动了真火:「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惹得佛祖不快,致我心疾,莫非还有假?」 王十娘脸若冰霜:「依妾愚见,佛祖断不会那么小心眼。」 郭贤妃知道她这是指桑骂槐说自己小心眼,越发恼羞成怒:「太子妃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不敬我倒罢了,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我却不能轻轻饶过。」 她尖声道:「给我去佛堂里跪着,直到佛祖原谅你们的过错为止!」 她不能发作太子妃,罚两个良娣跪上两三个时辰却无人能置喙,便是太子来了,也不能驳她的脸面。 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难逃,正要认罚,忽听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宫人齐齐拜倒:「拜见太子妃娘娘。」 两人眼睛一亮,旋即又担心起来,生怕连累了太子妃。 正为难着,沈宜秋已经绕过屏风,向两人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宋六娘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无声地叫了声「阿姊」,王十娘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沈宜秋不再看两人,向郭贤妃行了个礼:「拜见贤妃娘娘,娘娘近来可安康?」 郭贤妃柳眉一竖:「我正要叫人去请太子妃,既然你来了,我倒要问问,这两位良娣是怎么回事?」便将宋六娘抄错经文、王十娘出言顶撞的「罪状」历数一番。 沈宜秋道:「是媳妇管教无方,待回到东宫,我必定好好约束两位良娣。」 说罢转向两人:「你们还不快向贤妃娘娘赔罪。」 郭贤妃抬手道:「不必同我赔罪,要赔罪去同佛祖赔。」 沈宜秋目光微动:「他们有过,说到底是我的不是,娘娘要他们跪多久?我替他们跪。」 两位良娣一怔,心里又暖又酸,眼泪夺眶而出。 郭贤妃一噎,她可以发落太子良娣,却不能叫太子妃罚跪,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瘪瘪嘴道:「太子妃身份尊贵,我哪里受得起。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也只能生受了。」 沈宜秋道:「贤妃娘娘吉人天相,佛祖定会保佑娘娘长命百岁。」她这话倒也不假,上辈子张皇后死了,皇帝死了,尉迟越死了,她也死了,郭贤妃还活得好好的。 郭贤妃道:「太子妃不必虚言安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过是捱一日算一日罢了。」 她瞄了一眼沈宜秋的小腹:「也不知有没有那个福分,熬到孙儿降世。」 那中年宫人行个礼道:「启禀太子妃娘娘,贤妃娘娘自入秋以来旧疾频频发作,并非事出无因。」 沈宜秋对郭贤妃道:「不知娘娘旧疾发作,不曾入宫侍奉,还请见谅。」 郭贤妃冷笑:「岂敢劳动太子妃的大驾?」 说罢对那宫人叹息道:「天家不比寻常人家,我又不过是个嫔妾,哪敢叫太子妃侍奉汤药,便是嘘寒问暖也当不起。」 沈宜秋耐着性子与她说了半天,便是要等这句话。 她勾起嘴角道:「娘娘是太子殿下生母,媳妇理当侍疾,替殿下尽孝。」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皆感意外,王十娘想说话,沈宜秋向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她立即会意,将话咽了回去。 郭贤妃也委实意外,怔了怔道:「你肯留下侍疾?」 沈宜秋道:「这是媳妇分内之事。」 郭贤妃转念一想,太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便是张皇后,也无法叫太子不认她这个阿娘,太子妃身份高又如何,侍奉婆母岂非天经地义? 她顿觉腰板直了些:「太子妃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 沈宜秋对宋六娘和王十娘道:「娘娘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你们谢恩告退吧。」 郭贤妃为难两位良娣本就是杀鸡儆猴,究根结底,她看不过眼的是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绸缪,她留下侍疾,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太子不能宠幸妻子,便顺了她的意——太子千方百计娶这沈氏女,又为她破天荒地顶撞自己,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当下懒得与两个良娣计较,三言两语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沈宜秋浅浅一笑,上辈子她因了尉迟越的缘故,真心将郭贤妃当作自家长辈,只要她便宜病一犯,她便入宫请安,侍奉汤药,不敢有一丝懈怠,郭贤妃见她软弱可欺,便作威作福起来,料她不会向太子诉苦,便成心为难她,又当着宫人的面冷言冷语讥刺她。 沈宜秋本不欲与她计较,若只是为难她一人,她大不了当场针锋相对顶回去便罢了。 可她偏偏要拿她身边的人开刀,那她就不能这么轻轻放过了。 而且留下侍疾于她而言是一举两得,她终于可以独占整张床,睡几夜安稳觉,待她回到东宫,说不定尉迟越能把抱她入睡的习惯改了。 她也不担心郭贤妃在起居上难为她,毕竟她占着身份,郭贤妃无论如何不会在这上头落人口实。 尉迟越在麟德殿与皇帝、王公、臣僚们饮宴,免不得多饮了几杯,待夜阑席散,他被内侍搀扶着走到殿外,只觉头重脚轻,抬头一看月亮,竟有四个之多。 来遇喜道:「殿下可要歇在蓬莱宫中?」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还是摇摇头道:「不必,摆驾回承恩殿。」 这会儿已过亥时,命妇的筵席散得早,他料想这会儿沈宜秋早已回到东宫,便也没着人去问。 他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回到东宫,酒意散了些许。 第17章 尉迟越下了车,只觉酒气熏人,先去浴堂殿沐浴洗漱,又含了香片,这才往承恩殿去,到得殿外,只见寝堂里黑灯瞎火,他直觉有些不对,沈宜秋睡觉时总会留一两盏灯火,眼下这光景,倒似殿中无人。 他快步走到院中,便有宫人上前行礼。 尉迟越问道:「太子妃已经就寝了?」 那宫人微露诧异:「回殿下的话,娘子不曾归来。」 话音刚落,便有黄门入内传话:「启禀殿下,娘子命奴回来禀告殿下,贤妃娘娘旧疾发作,娘子留在飞霜殿侍疾。」 太子的脸色当即一沉。 尉迟越立即对来遇喜道:「备车马,去蓬莱宫。」 来遇喜却道:「殿下,眼下已经二更天,到得蓬莱宫都要子时了,贤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想来都已歇下了……」 尉迟越方才酒意上头,一心想着去把沈宜秋带回来,未及思虑,经他一提醒,这才回过神来,郭贤妃为了驻颜,一向睡得很早,这时候想必早就寝了,他即便赶过去也不能叫醒生母管她要人。 他渐渐冷静下来,又觉此事蹊跷得很。 郭贤妃的头风病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哪里是真有病,不过是借题发挥要逞一逞婆母的威风罢了。 可今日是皇后设重阳宴,一众内外命妇都在,大节下的,她怎么会挑这种日子发难? 他沉吟片刻,又问那前来传话的黄门:「太子妃何时去飞霜殿的?」 黄门答道:「回禀殿下,午宴时飞霜殿来人请宋良娣,两位良娣先去,随后娘子便跟着去了。」 尉迟越抿了抿唇,昼间的事,她直到夜深才遣人来传话,莫非是怕他一时不忿去飞霜殿要人?这里面又有两个良娣什么事? 他又问:「太子妃可有别的话?」 那黄门道:「娘子说,两位良娣不小心惹得贤妃娘娘不快,还望殿下看在她的份上网开一面,原谅他们的无心之过。」 「可有别的话?」尉迟越又问。 小黄门见太子脸色不佳,缩着脖子摇摇头:「回禀殿下,没有了。」 尉迟越脸色更冷,自顾且不暇,倒有闲心管旁人。 他随手指了一个黄门道:「去请两位良娣。」 来遇喜待那人离去,小心道:「殿下今夜可要回长寿院安置?」 尉迟越回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承恩殿,心里越发不爽利,早知太子妃在蓬莱宫,他也不用穿过半个长安城赶回东宫来。 他想了想道:「就宿承恩殿吧。」 清了清嗓子,似向来遇喜解释,又似对自己说:「横竖也住惯了。」 来遇喜目光闪了闪:「奴这就着人准备。」 宋六娘和王十娘白日里在飞霜殿受了惊吓,这会儿仍旧有些惴惴的,一时担心贤妃为难太子妃,一时又担心太子回宫后要追责,两人都不敢就寝。 黄门来请,两人起身略理了理衣裳,便即跟着去了承恩殿。 尉迟越边等人边争分夺秒地批奏书,待人到了,叫黄门将他们径直引到东轩。 两位良娣行过礼,见太子沉着脸,心便提了起来。 尉迟越放下书卷扫了他们一眼,只见宋六娘眼皮还肿着,想起太子妃的叮嘱,捏了捏眉心,缓颊道:「赐坐。」 待两人坐定,尉迟越方才对宋六娘道:「今日郭贤妃召你去,究竟所为何事?」 宋六娘的嘴唇立即打起了哆嗦,鼻尖发红,眼里包着泪,却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哭,使劲憋着:「殿……殿下恕罪……」 尉迟越一见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样便心烦意乱又束手无策,不由抚了抚额头,这副模样若是叫沈宜秋看见,不知当他怎么难为人了。 他看向王十娘:「王氏你说。」 王十娘镇定多了,将飞霜殿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她记性绝佳,几能过耳不忘,将郭贤妃、宫人和沈宜秋的话复述一遍,几乎一字不差。 尉迟越的脸色越来越差,听闻生母言涉咒诅,更是沉得要滴下水来。 他知道王氏为人正直,绝不会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他知道生母蛮不讲理、睚眦必报,却不想她为了上回一点小龃龉,竟然荒唐到这等地步。 王十娘见他面色不豫,不敢接着往下说,尉迟越道:「太子妃又为何留下侍疾?」 王十娘便将那中年宫人如何搬弄口舌学了一遍。 尉迟越道:「可是生得像鱼那个?」 王十娘几乎忍不住笑出来,那宫人脸大而扁,两眼之间几能再摆下一对眼睛,不成想太子殿下看着一本正经,刻薄起人来倒是入木三分。 她敛容道:「回禀殿下,正是此人。」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接着说。」 王十娘又将郭贤妃和沈宜秋的话学了一遍。 尉迟越不觉捏住腰间的紫玉摩羯佩,直捏得指节发白。 待王十娘说完,他沉吟半晌,这才点点头道:「孤知道了。」 宋六娘本以为太子要发落她,不成想他从头到尾也没追究抄错经文之事,心弦一松,只觉整个人虚飘飘的,手脚软得如同面搓成一般。 尉迟越见她这不争气的模样便头疼,也只有沈宜秋耐烦宠着,他挥挥手道:「往后做事仔细些便是,你们退下吧。」 待两人离去,尉迟越坐着生了会儿闷气,这叫宫人伺候沐浴更衣。 不觉已近三更,他熄了烛火,独自躺在他和太子妃两个人的床上,酒意已散得差不多,睡意却迟迟不来。 衾被里似乎还残留着沈宜秋发肤上那股独特的香气,待他凝神去细嗅,却又忽地飘渺无踪,无迹可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第18章 辗转反侧间,他不觉想起上辈子的事。 那时他们新婚不久,便是一开始不满意张皇后选的妻子,可他们少年夫妻,沈宜秋又是那般温婉恬静,要说没有一点心动,也是自欺欺人。 他们也曾有过一小段绸缪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变化的?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就像一坛清酒慢慢变浊,变酸,谁也不知是几时开始的。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他们新婚未满一月,郭贤妃的头风病便频频发作,沈宜秋总是一听闻消息便入宫问安,亲自侍奉汤药,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 每次从飞霜殿回来,她总是比平日更沉默寡言,对着他时却没有半句怨言。 那时候他只道她遵从孝道,克己守礼,却不曾想过,她是因为他才甘愿忍受一个陌生妇人的刁难和无礼——那时候郭贤妃当着他的面也忍不住含沙射影地刺她几句,遑论背着他时。 而他却对她的委曲求全视而不见,欣慰于她的懂事和省心。 如今想起这些事,他心里像是灌了铅,沉沉地往下坠。 好在来者犹可追,这辈子,决计不能再重蹈覆辙,叫她受委屈。 太子辗转难眠,沈宜秋却是难得睡了个畅快的囫囵觉。 她以前有些认床,重生以来却将这毛病彻底改了,练就了一身随时随地闭眼就睡的本事——如今一想,并非她天生眠浅,却是上辈子心太重的缘故。 她坐起身,推开床屏,便有宫人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看了看更漏,已经过了辰时,她昨夜睡前便嘱咐带来的宫人守好门,若有贤妃的人来催,务必将他们拦在外头,她占着太子妃的名分,正经算起来,她的婆母只有张皇后,地位仅次于帝后和太子,正一品的贤妃还得往后排。 上辈子她不过看在尉迟越的份上敬她几分,如今却不必看她脸色。 慢条斯理地用罢早膳,便有宫人来禀,太子到了,正在贤妃娘娘的寝堂中。 沈宜秋料到尉迟越会来,不过她还不曾给郭贤妃点颜色瞧,不能叫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打定了主意,便即披上织锦半袖,带着宫人出了下榻的西侧殿。 到得贤妃寝堂,只见贤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尉迟越坐在榻边,虽面色如常,但沈宜秋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不豫。 她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行礼:「妾请太子殿下、贤妃娘娘安。」 尉迟越不动声色,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面色白里透粉,并无半点受委屈的迹象,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温言道:「不必多礼。」 郭贤妃将儿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咬了咬腮帮子,似笑非笑地对尉迟越道:「太子殿下亲眼见着太子妃全须全尾,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尉迟越深谙生母的性子,不去理会她,对沈宜秋道:「孤今日去紫宸殿向圣人禀事,你在此陪伴母妃,用罢晚膳同孤一起回东宫。」 贤妃嗤笑了一声:「贱妾哪里敢劳动太子妃大驾。」 沈宜秋低下头,脸上现出为难之色,下拜道:「为娘娘侍疾,代殿下尽孝,乃是妾分内事。」 她又对尉迟越道:「请殿下成全妾一片孝心。」 郭贤妃笑道:「三郎你听到了,是不是阿娘逼你新妇留下侍疾?」 尉迟越道:「母妃说笑了,母妃要媳妇侍疾,三郎怎敢置喙,只是沈氏体弱多病,又粗枝大叶,恐怕侍奉不周,反倒给母妃添乱。」 说罢便一个劲地朝沈宜秋使眼色,他都已经替她搭好了梯子,她只需顺着下来便是。 可沈宜秋却浑似听不懂,也不看他,却对郭贤妃道:「殿下所言极是,妾粗手笨脚,承蒙贤妃娘娘不弃。」 郭贤妃心下得意,还算这沈氏有几分眼色,知道讨好她这个婆母,她也缓颊道:「太子妃亲自侍奉汤药,我只有惶恐荣幸的份,岂敢嫌弃。」 两人一递一说,俨然是一对孝慈和睦的姑媳,尉迟越白般暗示,沈宜秋只作不知,他也不能强行将她绑走。 他早已看出来了,沈宜秋是真的想留下替贤妃侍疾。 要说沈宜秋心甘情愿侍奉他生母,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不会信——这辈子她满心满眼只有宁彦昭,连他这个夫君都不愿奉承,怎会愿意服侍他生母? 多半是为了宋氏和王氏着想。 尉迟越嘴里发苦,在太子妃心里,两个良娣的分量怕是比他这夫君还重些。 就在这时,那长相似鱼的宫人捧了一碗药汤进来,沈宜秋挽起袖子,接过药碗道:「我来。」 那宫人顿时眉花眼笑:「有劳太子妃娘娘。」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金尊玉贵的太子妃,到了他们贤妃娘娘跟前,还不得伏低做小,同他们这些宫婢一样端汤喂药? 尉迟越看在眼里,隐忍不发,这宫人名唤余珠儿,是郭贤妃乳母的女儿,仗着这层关系成了贤妃的左膀右臂,最喜为主人出谋划策,撺掇她如惹是生非。 昨日拿抄错的经书做文章,多半就是此人的主意——尉迟越了解自己生母,凭她自己是想不出这等计策的。 他昨晚便打定主意要将这妇人逐出宫去,也给贤妃一个教训,可眼下沈宜秋要留下,倒是不便即刻发落,否则生母定要迁怒于她。 尉迟越看着沈宜秋谦卑恭谨地侍奉生母喝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身道:「那太子妃便在此陪伴母妃,若有什么事,遣内侍来传话。」 说罢向郭贤妃行了个礼,辞出飞霜殿。 尉迟越前脚走,沈宜秋一改方才殷勤恭顺的模样,柳眉一蹙,满脸寒霜,冷冷问道:「此药是谁煎的?」 郭贤妃叫她这变脸的功夫惊了一下,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恼怒道:「这药有何不妥?」 第19章 宫人余珠儿道:「启禀太子妃娘娘,此药是老奴亲自按方煎的。」 郭贤妃以为沈宜秋要找借口动她宫人,腾地坐起身道:「余嬷嬷打小伺候本宫,难不成还会害我?」 沈宜秋放下药碗,汤匙落进碗里,发出一声脆响,众人心头都跳了跳。 她略微缓颊:「贤妃娘娘别误会,娘娘身边的人,自是信得过的。」 余珠儿松了一口气,郭贤妃脸色稍霁,便听沈宜秋接着道:「不知这药方是何人所开?能否与我一观?」 郭贤妃不由心虚,她装病的事人尽皆知,这药自然也不是疗治头风之药,却是养颜汤方罢了,如何能给她瞧?她便拉下脸道:「这是尚药局林奉御亲笔写的方子,林供奉医术高明,难不成还有错的?」 沈宜秋冷笑道:「既然医术高明,那便是有意为之。」 她顿了顿道:「不瞒贤妃娘娘,家中重慈罹患风疾多年,我自小侍奉汤药,一闻便知,此药断然不是疗风疾方。不知那奉御为何故意用别的药方充作风疾方,以至娘娘多年饱受痼疾之苦,真真其心可诛!」沈老夫人自然没有头风病,但她说有,此时又有谁会去查证? 郭贤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身为宠妃,在尚药局自然要有自己的亲信,有自己人在,装个病、安个胎,都便宜许多。林奉御从刚入尚药局起便替她诊病,是她最信赖的医官。 她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太子妃要做什么,却已经晚了。 若是要保林奉御,她便要承认自己多年来都是装病——她如何丢得起这个人?有的事可以心照不宣,却绝不能说穿。 可若是不认,便是林奉御失职,他不至于因此获罪,尚药局是一定呆不下去了。 沈宜秋转向自己带来的宫人,对一人道:「兹事体大,非我所能决断,你速去禀告皇后娘娘,请娘娘圣裁。」 郭贤妃脸一白,软软地躺回了床榻上。 沈宜秋气定神闲地拂了拂衣襟,端起药碗,执起玉勺:「娘娘,养颜汤快凉了。」 上辈子替她调理身体、安胎保胎的便是这位林奉御,她先后两胎都未保住,也不曾迁怒、怀疑过医官,直到前阵子陶奉御替她诊视。 他看完药方后虽未多说,但沈宜秋心思细腻,一听他语气便知那方子有问题。 她了解郭贤妃,知道她没胆子真刀真枪地谋害皇嗣,但那医官既然欺上瞒下、推诿塞责,那她就让他再无前程可指望。 宫人来禀报时,张皇后正靠在榻上,耷拉着眼皮,由宫人替她轻轻按着头上穴位。昨日重阳宴亲朋齐聚一堂,她兴致一高,便多饮了几杯菊花酒,眼下宿醉未消,还有些头昏脑胀。 昨日郭贤妃召见太子良娣,留下太子妃侍疾之事,张皇后自是一清二楚——她执掌六宫,千头万绪都捏在手心,各宫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没去替沈宜秋解围——若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那她这双眼睛也可以不要了。 不过听那宫人说完,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与随侍的女官面面相觑,这沈七娘太出人意料了! 贤妃的确糊涂,但毕竟是太子生母,连她这个皇后都要容让她三分,没想到她一个出嫁月余的新妇说收拾便收拾,且手段干脆利落,直叫她有苦说不出。 张皇后也看不惯贤妃,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乐见其成,但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担心太子和太子妃因此反目。 尉迟越在她膝下长大,贤妃待他并不尽心,但人对血脉相连的生身母亲,总是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且子不言母过,便是知道贤妃有错,一个孝字压下来,也只有叫妻子受委屈。 张皇后沉吟片刻,叫来个黄门吩咐道:「你去尚药局请陶奉御过飞霜殿,替贤妃诊视,并核查林奉御的药方,若林奉御真如太子妃所言玩忽职守,致使贤妃多年来饱受风疾困扰,你速来回禀,我定不轻饶。」 那黄门领命离去,太子妃遣来的宫人也退出殿外等候,张皇后这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女官端起放凉的醒酒汤,一边喂她一边笑道:「飞霜殿那位怕是要吃点苦头了。太子妃真是个妙人。」 张皇后捏了捏额角,苦笑道:「我这名义上的母亲镇日替他们操心,人家正经阿娘还来裹乱。」 女官道:「娘子视殿下如己出,假以时日,殿下定会明白娘子的苦心。」 张皇后豁达地笑了笑:「我也不求他明白,只盼着他们小夫妻少叫我操点心。」 女官奇道:「上回殿下和太子妃来请安,奴婢在一旁悄悄看着,殿下待太子妃可着紧得很。」 张皇后乜她一眼:「你明知我操心的不是这个。」 又叹了口气:「今日看她与两个良娣亲密无间,姊妹似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劲……」 女官道:「太子妃贤惠识大体,娘子不该欣慰么,怎么反倒担心起来。」 「你啊你,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我说破,」张皇后斜睨她一眼,「便是再贤惠的女子,哪有喜欢与人共侍一夫的?你看德妃和淑妃对我言听计从吧?那也是这几年没了心气,当年在东宫是什么光景,莫非你不记得了?」 那女官忆起往事,也生出感慨:「娘子且放宽心,当初殿下为了娶太子妃,连夜骑马去华清宫求圣人降旨,老奴也算看着殿下长大,从不曾见他如此,便是有些波澜,也不过是好事多磨。」 张皇后也不禁莞尔:「你说的倒也是,三郎就是过得太顺遂,有人磨一磨他的性子,倒也不是坏事。」 女官接口道:「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子大可放心,最要紧是仔细自己的身子……」 张皇后笑容淡去:「我这身子骨如何,你还不知道?」 第20章 女官横眉道:「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当年也真是……都说虎毒不食子,连自己的孩儿……」 「不毒能手刃同胞兄长?」张皇后冷笑道,随即挥挥手:「过去的事还提他做什么,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如今也只能在华清宫醉生梦死,旧账这辈子算不清楚了。」 顿了顿又叮嘱道:「这些旧事切不可叫三郎知晓,毕竟是他阿耶,他知道了恐怕不好受。」 女官道:「是,奴婢知道轻重。」 张皇后沉默片刻又道:「说起来,今日听吴家阿姊说起,与何九娘订亲的那位祁公子,这程子病得越发厉害,恐怕延捱不了几日。」 女官撇撇嘴:「不是说婚期定在今岁秋天么?眼看着快入冬了,怎么不见她过门。」 张皇后道:「你别这么说,这倒也怪不得何家,这光景,任谁都舍不得自家女儿嫁过去。」 女官只得道:「娘子宅心仁厚。只是飞霜殿那位太也不讲究,外甥女自小与人订了亲,还成日召她入宫,叫她与殿下相见,年幼时便罢了,都及笄了还不知道防闲,这瓜田李下的……」 「我也知道贤妃打的什么主意,」张皇后一笑,随即摇摇头,「她这外甥女心眼可比她多多了,她还真以为人家甘心当她马前卒呢……」 正说着,方才去飞霜殿的黄门回来了。 张皇后打住话头问他:「陶奉御替贤妃诊过脉了?如何?」 黄门道:「回禀娘子,陶奉御诊过脉,贤妃娘娘的确罹患风疾,先前林奉御写的药方全不对症。」 「果然如此,多亏太子妃明察秋毫,」张皇后道,「传我口谕,林奉御身为医官疏忽职守,未能尽责,着停职查办,待殿中监查清始末,再行黜陟。」 说罢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对身旁女官道:「阿婉,劳你去一趟飞霜殿,替我慰问贤妃。」 女官含笑应是,皇后叫她去飞霜殿,分明是要自己替她瞧好戏,一会儿回来好详细说与她听。 飞霜殿中,郭贤妃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时不时发出一声低泣,宫人余珠儿跪在床前,时不时拿起帕子替她拭泪。 而沈宜秋则在屏风外,看着陶奉御写风疾药方。 待老医官写完最后一味药,沈宜秋道:「有一事请教奉御。」 陶奉御忙道:「不敢当,娘娘请指教。」 沈宜秋道:「重慈所服的风疾方中,似有一味黄连,奉御所写的方子里却少了此药,不知何故?」 陶奉御一乐,他这方子里自不必加黄连,但还是捋须道:「不想娘娘精通医理,黄连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之效,对风疾亦有极佳疗效,是仆疏忽了。」一边说一边把黄连写上。 老医官对贤妃的便宜病早有耳闻,他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装病折腾医官的宫妃,既然皇后和太子妃有意叫她吃点苦头,他也乐得顺水推舟。 沈宜秋取得药方,便即交给湘娥:「你照方去煎,务必盯着药炉,不可有半分差池。」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入内禀道:「秦尚宫求见。」 郭贤妃一听是皇后的心腹女官来了,越发气闷,差点将牙咬碎,却也不敢将人拒之门外,咬着牙道:「有请。」 秦尚宫走进殿中,向太子妃行了礼,两人一起绕过屏风走到郭贤妃床前。 行罢礼,秦婉道:「启禀贤妃娘娘,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勃然大怒,立即将那失职的奉御革职查办。」 郭贤妃早知保不住林奉御,可亲耳听到这话从皇后的女官嘴里说出来,还是忍不住落下两串泪来,她本是多愁善感之人,那林奉御生得斯文白净,又善于体情察意,素来奉承得她十分舒坦,如今没了这可意的人,怎叫她不伤感。 沈宜秋忍住笑意,温言道:「娘娘不必忧心,陶奉御方才说了,娘娘的病情虽叫人耽误多年,好在病根不深,并非束手无策。」 秦尚宫又道:「皇后娘娘说了,这回多亏太子妃娘娘明察秋毫,否则年深日久,若是病根难除,便追悔莫及了。娘娘还说,有此佳媳,可见贤妃娘娘是有福之人。」 她顿了顿,看向郭贤妃:「娘娘说,是也不是?」 郭贤妃差点将腮帮子咬出血来,勉强轻哼出一声,算是回答。 她哪里不知道这老妇是瞧她好看来的,只盼着她瞧一眼便走,谁知她站在床边袖着手,全无要走的意思。 郭贤妃只得吩咐宫人赐坐。 约莫半个时辰后,宫人端着药碗进来,却是个大汤碗,足有七八寸大。 郭贤妃一见那碗,耳边便是轰地一声响。 沈宜秋微笑道:「娘娘多年宿疾,又不曾对症服药,如今难免要多服些。」 她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亲手接过药碗和汤匙,轻轻搅了搅药汤,舀起小半勺尝了一口,便是心里早有准备,也不禁打了个激灵,苦得几乎灵魂出窍。 她满意地放下汤匙,换了一只,对宫人余珠儿道:「还不快搀扶娘娘起床喝药。」 余珠儿只得扶贤妃坐起,在她腰后垫了个隐囊。 沈宜秋舀起满满一勺药汤递到贤妃嘴边:「娘娘请服药。」 郭贤妃无法,只得张开嘴将药吞下,整张脸立即皱成一团:「苦……」 沈宜秋哄孩童似地道:「良药苦口,方才我尝过,虽不太好喝,倒也说不上苦极,还请娘娘以身体为重,稍加忍耐。」 秦尚宫道:「太子妃娘娘孝感天地,贤妃娘娘切莫辜负娘娘一片孝心。」 沈宜秋一勺接一勺地喂到贤妃嘴边。 郭贤妃一边吞咽,泪水不断夺眶而出,涕泪糊了满脸,余珠儿不忍心瞧,干脆避过脸去。 沈宜秋却不为所动,稳稳当当地将一大碗药尽数喂完,这才撂下碗。 第21章 贤妃一碗苦药下去,五脏六腑里都是苦味,靠在床上奄奄一息,目光都有些涣散,嘴里喃喃道:「珠儿,给我调碗蜜糖水……」 余珠儿正要应是,沈宜秋道:「不可,奉御方才特地嘱咐,此药不可与蜜糖兼服,服药后半个时辰内不可饮水,不然失了药效,还得重新再服。」 说罢,沈宜秋从湘娥手中接过帕子,在贤妃嘴角上按了按,又替她掖了掖衾被,这才道:「娘娘服了药好生歇息。媳妇先告退了,晚膳后再来伺候娘娘服药。」 她顿了顿,一弯嘴角:「只要每日三次服药不辍,不出半年定能将病根拔除。」 太子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侍疾便侍疾,每日三回汤药,回回挽着袖子端着碗,亲手一勺勺喂到郭贤妃的嘴里,贤妃大约是感其孝诚,回回涕泪滂沱、泣不成声。 太子妃的孝行传遍了蓬莱宫,阖宫上下交口称赞,都道郭贤妃好福气,有太子妃出力,困扰她多年的顽疾看来终于能连根拔除了。 尉迟越自然也听闻了沈宜秋的所作所为,不由啼笑皆非。 生母罹患头风多年,他也深受其苦——自打皇帝去了华清宫,她的便宜病有一大半是冲着儿子发作。 奈何他同胞弟弟心硬如铁,在王府中稳如磐石,郭贤妃区区一阵头风压根吹他不动,郭贤妃无法,几次一来便也不去自讨没趣,只冲着大儿子一个使力。 这回生母把手伸得这样长,也实在该受点教训。如今她在太子妃手上吃了个大亏,一年半载怕是不会再发病了。 不过沈宜秋这般毫不留情,他也未免有些涩然——不看僧面看佛面,郭贤妃无论怎么不是,究竟是他生母,沈宜秋这辈子无所顾忌,自是因为不在意他的缘故,她也不怕因此与他生出嫌隙,非但不怕,大约还求之不得。 尉迟越不能真叫生母连喝半年苦药,何况太子妃在飞霜殿乐不思蜀,东宫仿佛突然空落落的,他夜夜孤枕寒衾,滋味也着实不太好受。 他耐着性子等了三日,翌日清晨,便命黄门备车马,前往蓬莱宫。 沈宜秋在飞霜殿过得十分惬意,殿中宫人、内侍都明白这位不好惹,都小心翼翼侍奉着,比伺候郭贤妃还无微不至。 她除了每日三顿雷打不动地「侍奉汤药」,其他时候便在西侧殿中,读读书,喝喝茶,吃吃菓子,不用在太子跟前装模作样,比在承恩殿时还清闲逍遥。 这一日早晨,她照例叫湘娥盯着飞霜殿的宫人煎药——为免落人话柄,汤药东宫的人一概不沾手,只在一旁监督,药材绝不能短斤缺两,尤其是黄连,更是一铢也不能少。 待药煎完,她便叫宫人送去郭贤妃的寝堂。 郭贤妃正靠在床上做绣活,远远听见泠泠的环佩声,心头一跳,针没拿稳,一个不小心戳了手指,嫩葱似的指尖上顿时涌出一颗血珠,宫人余珠儿忙替她用绢帕包扎起来。 沈宜秋绕过屏风,便看见榻边搁着一只做了一半的云纹绫足衣,边缘绣了竹节纹,显是年轻男子的物事。 她一见便知此物是替五皇子做的。尉迟越从小到大几乎不曾穿过生母亲手缝的衣物。 他刚出生那会儿,贤妃年纪小,又一心想着早些养好身子固宠,哪里耐烦照顾孩子,故而尉迟越出生后便是由乳母、宫人带大的。 长到两三岁时,他渐渐晓事,想和母亲亲近,可贤妃忙着与新人争宠,每日变着法子讨好皇帝,哪里顾得上他。 后来尉迟越去了甘露殿,养在张皇后膝下,贤妃虽一力促成此事,可眼见太子孺慕嫡母,又觉这儿子不再属于她。 五皇子却是在她身边长大,眉眼又肖似她,比起偶尔见面的长子,孰轻孰重、孰亲孰疏,自是不言而喻。 张皇后自也不会多此一举,所以尉迟越从小到大的衣物,不是绣坊便是身边宫人做的。 沈宜秋不禁想起上辈子,她第一次捧出自己亲手缝制的贴身衣物,尉迟越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为了这点光,她不知多少次熬红双眼,彻夜替他缝衣裳。 她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尉迟越怎会缺这几件衣裳,她那时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去怜惜他,殊不知她自己才是傻得可怜。 沈宜秋摒除杂念,上前向贤妃施了一礼:「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郭贤妃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昨夜服完药,不能喝水不能吃蜜,直苦得她辗转难眠,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 此时没有别人在,她也懒得与太子妃虚与委蛇,并不搭腔,只是冷哼了一声。 沈宜秋丝毫不着恼,若无其事端起碗,舀了汤药喂过去。 郭贤妃喝了两勺,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接连灌了三天苦药,她已经受够了。 沈宜秋无动于衷,又舀起第三勺递到她嘴边:「娘娘请喝药。」 贤妃再也忍受不下去,竟像个孩童一样摇头撒泼:「不喝,我不喝!」 沈宜秋淡淡道:「娘娘不喝药,风疾怎会好?」 郭贤妃瞪视她片刻,忽然气性上来,不管不顾地一扬手,只听哗啦一声响,越窑瓷碗摔在金砖地上,碎成了七八瓣,一碗汤药全洒在沈宜秋身上,碎瓷片迸溅起来,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刮了一下,划出道一寸来长的口子,顿时渗出殷红的血来。 郭贤妃本是要挥开沈宜秋,不想她没拿稳摔了碗,此时见她手上流血,她又气又怕,索性伏倒在余珠儿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老天何不将我收了去,为何降下天煞孤星来折磨我……」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谁是天煞孤星?」 随即便是宫人齐刷刷跪倒的声音:「请太子殿下安。」 郭贤妃大惊失色,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平日虽然在儿子面前撒娇卖痴,但心里有根弦绷着,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不敢越雷池一步——对这个儿子,她还是有些发怵的。 第22章 尉迟越看了一眼沈宜秋,只见她身上洒满药汤,衣襟被染成棕褐色,说不出的狼狈。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见皓白手腕上,一道伤口正往外渗血,雪白肌肤衬着殷红鲜血,让他又想起上辈子灵堂里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避开视线,走过去扶她站起,对宫人道:「去尚药局请医官。」 沈宜秋道:「不必劳动医官,伤口很浅,上点药包扎一下便是。」 尉迟越默不作声地拉起她的手腕一看,冷声道:「这还叫浅?」 他当即从怀中取出洁净的绢帕,替她简单包扎了一下。 郭贤妃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酸楚,生母在这里受人磋磨,他却只知心疼新妇,她嚅了嚅嘴,正要说话,尉迟越一眼扫过来,让她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尉迟越道:「母妃方才说谁是天煞孤星?」 他的语气微凉,波澜不兴,可听在郭贤妃耳朵里,却如一道惊雷。 她心惊肉跳,嗫嚅道:「不是……」 尉迟越不听她辩解,看向余珠儿:「娘娘糊涂,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知劝谏,任由她胡言乱语。来人,将这两人打二十笞杖,逐出宫去。」 两名宫人面如死灰,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告罪。 他指的两人都是郭贤妃的心腹,尤其是余珠儿,更是与她一起长大,情同姊妹。 太子一声令下,便即有黄门上前拉人。 郭贤妃见儿子动了真格,顿时花容失色,不管不顾地掀开衾被爬下床,一把抱住余珠儿,不让黄门将她带走。 余珠儿紧握着贤妃的手,泪水涟涟道:「娘娘保重,珠儿先走一步了。」 郭贤妃转头对儿子道:「三郎,太子殿下,阿娘失言,向太子妃赔不是,求你放过珠儿这一回,阿娘身边就这么两个得用的人……」 尉迟越冷冷道:「母妃请自重。」 顿了顿又道:「母妃不必担心无人可用,你放在东宫的十四人,儿子明日便替你送回来。」 郭贤妃脸一白,她这些年陆陆续续往东宫安插人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太子一清二楚,连数目都纹丝不错。 尉迟越本以为生母没什么恶意,往东宫安插耳目,不过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装不知,由她去折腾,谁知她得寸进尺,将他的忍让视为理所当然。 他扫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见一只绣到一半的足衣,不必去看大小和纹样,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缝的。 生母最爱惜美貌,很少做女红,生怕手指变得粗糙,除了偶尔向皇帝邀宠之外,能让她心甘情愿拿起针线的,只有她的幼子。 尉迟越看着生母,只觉无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这妇人所生,可她并不将他当作儿子,他也不能将她当作阿娘。 张皇后是他的嫡母,却也不是他阿娘——她更像是一位师长,尽心尽责地教导他,将他培育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郭贤妃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尉迟越却不再看她一眼,行了个礼,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牵着她的这只手修长有力,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此刻却像不安的孩童一般轻轻颤抖。 出了飞霜殿,尉迟越放开沈宜秋的手,平静地道:「太子妃先回宫,孤要去太极宫一趟。」 转头又对来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东宫,一到立即去药藏局传医官。」 说罢看了一眼沈宜秋包着绢帕的手腕:「仔细些,别沾水。」便上了步辇。 沈宜秋行个礼道:「妾恭送殿下。」 尉迟越没看她,仍旧直视前方,只是微微颔首。 沈宜秋不以为意。夫妻十多年,她了解尉迟越,心绪不佳时他不喜别人陪伴,上辈子他只在朝中太平无事时才来后宫,朝政棘手时,十天半个月不来后宫也是常事。 他似乎只在游刃有余时才愿意见他的后妃,方才在她面前流露出片刻的软弱,已是极不寻常,事后想起多半要后悔的。 来遇喜目送太子离开,躬身对沈宜秋道:「娘娘请。」 沈宜秋点点头,道一声「有劳」,登上了步辇。 出了飞霜殿的宫门,来遇喜闲聊一般道:「这几日殿下也不按时用膳,夜里也睡不安稳,这才三四日便清减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却佯装不懂,只道:「殿下为国尽瘁,可钦可敬,不过为社稷与万民计,殿下还当保重身体,有劳中官多劝谏着些。」 她说得冠冕堂皇,来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当,伺候殿下与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当下再不提太子,只将这几日东宫中的人事一一禀报。 沈宜秋本想在飞霜殿再躲几日清静,不想尉迟越来得这样快,不过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贤妃那儿受了惊吓,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东宫,来遇喜遣人请来医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药、包扎、开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时,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请两位良娣过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宫人来禀,两位良娣来请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听说太子妃回东宫,俱都满心雀跃,他们这几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户,对飞霜殿的事虽略有耳闻,详细情形却不清楚。 而且东宫这阵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阔斧地发落了十几个人,宫人内侍便罢了,还有几个有品级的内官,淑景院也逐出去两个宫人一个黄门。 两位良娣不敢多问,却都提心吊胆,太子妃因他们的缘故得罪了郭贤妃,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触怒太子。 沈宜秋听说他们求见,回寝堂换了件小袖襦衫,将受伤的手腕藏起,然后折回堂中与两人相见。 第23章 宋六娘一见沈宜秋眼眶便红起来,讷讷地叫了声「娘娘」。 沈宜秋屏退宫人,将两人叫到身边,宋六娘再也忍不住,倒进她怀里,嘴一瘪哭了出来:「阿姊,都是我不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我又没事,再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事,便是你不曾抄错经也一样。」 她顿了顿道:「贤妃娘娘宫里小厨房肴馔丰盛,膳食精美,我还后悔没叫你一起留下呢。」 宋六娘叫她一逗,不由破啼为笑,连连摇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贤妃娘娘那样凶,便是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给我吃,我也吃不下呀。」 沈宜秋也笑起来,捏捏她的腮帮子:「噫,脸都瘦了。」 宋六娘伸出肉肉的手背给她瞧:「可不是,阿姊你看,窝都浅了。」 沈宜秋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 宋六娘心思浅,见太子妃全须全尾,又听她亲口说没事,她便放下心来。 王十娘想得却多些,她警觉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见她神色如常,非但气色上佳,脸颊甚至还略微丰润了一些,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还是旁敲侧击道:「怎么不见殿下与阿姊一起回来,可是朝中有事?」 沈宜秋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与尉迟越有嫌隙,心头微暖,温言道:「殿下去太极宫召见臣僚,遂未同我一起回来。」 王十娘将信将疑,从她脸上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将疑虑按捺下来。 宋六娘欲言又止地问道:「阿姊,贤妃娘娘的风疾痊了么?」 她说起「贤妃」两字小心翼翼,显是心有余悸。 沈宜秋不由弯了嘴角:「沉疴宿疾,没那么快痊愈,不过服了这几日药,想来近日是不会再犯了。」 三人叙了一会儿话,王十娘将淑景院宫人被逐的事说了一遍,沈宜秋道:「别担心,此事与你们无关,一会儿我让司闺带几个宫人内侍与你们挑选。」 不一时,午膳到了,三人把酒言欢,经过飞霜殿的患难与共,他们之间的默契又不是往日可比。 有两位良娣作伴,时光流逝也似快了许多,一眨眼功夫便到了薄暮时分。 沈宜秋正打算遣人去太极宫问问尉迟越何时归来,便有黄门来禀,道殿下今夜宿在太极宫。 沈宜秋并不意外,今日她在飞霜殿见着他的窘迫,想来这阵子他是不会想见她了。 她只是点点头,便即命宫人传膳,用完晚膳,就着茶看了半个时辰闲书,沐浴更衣毕,仍旧没什么困意,索性叫素娥取了绣架来——再过一个月便是表姊邵芸的生辰,绫罗绸缎、金玉器玩平日也能送,总觉得不够特别,还是亲手做点东西更见心意。 沈宜秋一旦认真做起事来便容易忘我,埋头绣了好一会儿,抬头一看更漏,已近二更,她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脖颈僵硬,肩背酸疼,揉了揉脖颈,正要起身,一转头,却听见屏风外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咳声。 沈宜秋一听便认出是尉迟越的声音,忙起身出去迎接:「妾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仍旧是恭敬而淡漠的声音,一句话便如一条大河,将两人远远分隔两端。 尉迟越嘴里有些发苦,扫了一眼绣架上的轻容纱:「绣的是什么?」 沈宜秋道:「回禀殿下,是披帛。」 尉迟越挑了挑眉:「这些活计叫下人做便是。」 沈宜秋如实道:「邵家表姊生辰,妾想亲手做点东西赠她,无法令人代劳。」 尉迟越记得上辈子他们也曾有过差不多的问答,只不过那时候她是替自己缝制中衣。 上辈子自从他们成婚后,他身上的贴身衣物便全是沈宜秋亲手所缝,其他妃嫔用女红讨他欢心,总是务求新巧精致,做些香囊、扇袋之类的东西,便是贴身衣物,也要在绣纹上花心思,总要叫他见到巧思。 而沈宜秋做的衣裳,全都中规中矩、无纹无饰,却总是特别轻软舒服,他不曾细想过,穿着舒服,便多穿几回,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他好洁,每日必要沐浴更衣,软薄的衣料不耐洗,一年四季不知要穿旧多少身,他也不曾算过。这么穿了几年,忽然有一日,他换上中衣,忽觉料子冷硬,后脖颈有如针刺,脱下一看,却见领子上用金线绣了一株蕙兰。 从那日起,他再也没穿过沈宜秋替他缝的衣裳。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再要穿一次,却是不能够了。 尉迟越默然片刻,看了看她微红的双眼:「烛火摇曳伤眼睛,昼间再绣吧。」 沈宜秋应了声是,见他已散了发髻,发梢微湿,知道他已沐浴过,便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躺在床上,尉迟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理直气壮地把沈宜秋搂进怀里,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孤又让你受委屈了。」 沈宜秋哪里知道他说的是上辈子,只道他指的是郭贤妃两次刁难,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妾不曾受什么委屈,倒是妾屡次顶撞贤妃娘娘,殿下不怪罪妾,便是开恩了。」 尉迟越抿了抿唇,转过身把她虚虚地拢在怀中,有些固执地道:「是孤让你受委屈了。」 第二日,沈宜秋终于知道她这委屈受得有多大了。 尉迟越照例早起去太极宫与臣工议政,沈宜秋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起来洗漱梳妆完毕,来遇喜便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二十多个小黄门,将十多口朱漆柏木大箱子抬进院中,阳光一照,箱子上的仙鹤祥云和牡丹银平脱花纹熠熠生辉,晃得人眼花。 承恩殿的宫人都叫这阵仗镇住,素娥、湘娥等跟着沈宜秋来的尚可,在东宫服侍多年的宫人都知道太子一向俭省,甚至有些矫枉过正,何曾见他如此铺张过。 第24章 来遇喜向沈宜秋恭谨地行了一礼,仍旧是平日那谦恭温和的模样,眉眼间略带喜色:」启禀娘子,殿下命老奴送些衣料器玩过来。「话音刚落,便有小黄门捧了几个卷轴上来,却是赏赐的清单。 沈宜秋道:「谢殿下赏赐,也有劳中官费心。」说罢叫湘娥赐坐看茶。 她接过清单展开一看,第一卷 全是绫罗绸缎,但是珍异贡品便有百来端,有蜀中锦彩、吴越异样纹绫纱罗、河南北纱绫、襄邑织成,以及薄如蝉翼的轻容、鲛绡纱,看得人眼花缭乱。 香料也是两大箱,上品海南沉水便有数十斤,鹧鸪斑、笺香、白檀、降真、龙脑、乳香更是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一匣子价值连城的真龙涎。其余簪钗环佩、金玉器玩,数不胜数。 沈宜秋放下单子,有些哭笑不得。 做了两辈子夫妻,尉迟越还是这么直来直往,觉着亏欠了谁,便立即赏些锦缎珠玉器玩,不过这么大手笔却也罕见。 只有上辈子何婉蕙入宫那次,他给的「补偿」可堪与之媲美,但那时他已登基为帝,整个内府都是他的私库。如此算来,还是这一回更叫人瞠目结舌。 没想到郭贤妃一句「天煞孤星」竟有如此奇效,早知如此,上辈子她含沙射影暗示她命硬克亲的时候,就该叫尉迟越知晓,发两笔横财岂不胜过白捱骂。 来遇喜道:「另外还有帛八百端,金百斤,银两百斤,老奴就不着人搬来了,娘子要用时随意遣人支取即可。」 沈宜秋谢过他,老黄门叫人捧了一只黑漆嵌宝钿金平脱盒子过来,对太子妃道:「启禀娘子,殿下特地叮嘱,要奴将这件东西交到娘子手中。」 那盒子看着有些眼熟,沈宜秋想起来,这盒子的大小、形制、纹饰,都和上回装《列女传》图的盒子差不多,她不由有些胆寒,莫非太子又亲笔画了什么送她? 来遇喜亲手掀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个狭长锦囊。 沈宜秋硬着头皮将锦囊里的卷轴取出来,展开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竟然是王右军的《兰亭序》。 此帖尉迟越的爱物,也是东宫藏书楼中最珍贵的藏品,他轻易不肯示人。 据她所知,何婉蕙上辈子曾打过这书帖的主意——她号称京都第一才女,最擅书画,倒未必真是觊觎那书帖,只不过想将一身荣宠昭告天下罢了。 只可惜她百般暗示,尉迟越也不过是赐了她一卷摹本。 便是摹本,也出自今世名家之手,用的是六朝故纸陈墨,几可乱真。 沈宜秋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会以为自己在太子心里的分量可与何婉蕙一较,她也不曾见过《兰亭序》的真迹,只当尉迟越故技重施,眼前这卷也是今人摩写的。 即便如此,太子肯费这番功夫,也已叫人纳罕了。 沈宜秋小心翼翼地收起书帖,放回盒子里,命湘娥小心收到画橱里,对来遇喜道:「殿下实在有心。」 来遇喜不禁意外,这太子妃真是宠辱不惊。 太子不重外物,金珠宝玉在他眼里无异于粪土,这些书画大约是他唯一看重的身外之物,其中又以王羲之的《兰亭序》最为珍贵,他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多碰,如今忍痛割爱,却只换来一句「有心」。 来遇喜自诩有几分识人的眼光,眼前这十五岁的小娘子,却实在叫他看不透。 他办完差事,在承恩殿稍坐了一会儿,便即告退——太子还在太极宫等着他前去复命。 出了承恩殿,他便骑马前往太极宫。 尉迟越才召见完翰林学士,一见来遇喜,按捺不住眉宇间的笑意:「太子妃怎么说?」 来遇喜心中叫苦不迭,想弥缝一二,也不好过于夸大其词,否则黄昏两夫妻一见面,他的谎话便不攻自破了。 他斟酌着道:「娘子十分欢喜,对那书帖爱不释手。」 尉迟越打出生就由来遇喜伺候,同样对他的神情举止了若指掌,一看便知太子妃必定没有他料想的那样动容。 他不禁有些失望:「娘子可有话?」 来遇喜脑门上沁出汗来,也不好胡编乱造,只得赔着小心道:「娘子说……多谢殿下费心。」 尉迟越嘴唇动了动,竟不知说什么好。他放下手中玉笔,从坐榻上站起,背着手踱了两步。 早知道沈宜秋眼高,寻常的绫罗绸缎、金珠宝玉不看在眼里,他这才忍痛将自己的宝贝捧了出来——这和剜他心头肉也相差无几了。 他料想天底下没人见了如此珍宝还能无动于衷,本想着太子妃即便不是感激涕零,至少也会热泪盈眶,说不定投桃报李替他做一身衣裳,那就再好不过了。 谁知只有这么一句话,尉迟越简直能想见她那不咸不淡的语气。 他嘴角浮起苦笑。上辈子他不曾想过取悦沈宜秋,谁知道要博她一笑如此之难。便是挑剔如何婉蕙,只要给她最珍异最贵重的,便能叫她展颜。 尉迟越做梦也没想到,恭谨顺驯的沈宜秋,竟会成为他最棘手的难题,他以前总觉周幽王荒谬愚蠢至极,如今倒有些同情他了。 他捏了捏眉心,心道罢了,上辈子她痴心错付,为他误了一生,又岂是区区身外之物可以抵偿的? 究竟是他欠她的多。 尉迟越坐回书案前,重新提起笔,正要叫来遇喜退下,却见老黄门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他问道。 来遇喜道:「启禀殿下,老奴想起一事,娘子的生辰眼看快到了……」 尉迟越手腕一颤,朱笔拖出长长一道。他只记得沈宜秋生辰是在冬月里,却不记得究竟是哪一日,若非来遇喜提醒,仅凭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回事。 他佯装镇定,清了清嗓子:「孤知道。」 第25章 来遇喜暗暗叹息:「老奴是想请示殿下,娘子的生辰如何操办?眼下离十月廿二只有月余,殿下定个章程,奴好赶紧去办。」 尉迟越沉吟片刻:「筵席比着往年皇后娘娘在东宫时的成例来办,宾客名单让太子妃定。」 来遇喜应是,便即告退。 尉迟越捏了捏额角,蹙起眉头。 宴席倒是好说,可他该送她什么生辰礼?早知道便将《兰亭序》留到下个月再送,如今他已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送了出去,再送什么都相形失色。 他以指尖敲敲桌案,沈宜秋舅父的任命快下来了,但那是他凭自己才干和能为取得的,与太子妃无关。 何况她毕竟姓沈,论起来被革职的沈二郎才是她依靠,提拔邵安并不能弥补。 后宫女子最需要的是什么? 财帛和珍宝,他给了,她也不缺——宫中一应饮食起居都有分例,那些东西除了赏玩解闷,便只能拿来赏赏人。 财帛没什么用处,沈宜秋又是太子妃,位份也不能再往上升。 尉迟越冥思苦想半晌,蓦然发现自己坐拥江山、富有四海,却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给她。 不,还有一样他可以给,她上辈子求之不得,这一世也必定需要——嫡长子。 母族不能依靠,夫君不是她心宜之人,唯有孩子与她血脉相连,也是她毕生的依靠。 尉迟越至今不曾临幸两个良娣,可从未细想过怎么处置这两位良娣——他们是他的妾室,嫁入东宫便是为了替皇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临幸他们是理所当然的事。 沈宜秋心里有别人,恐怕也不在乎他临幸谁——看她与宋氏、王氏那么亲密无间便可知晓。 可明明是理所当然、毫无障碍的事,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提不起兴致。 如今却不用多想了,他既决定让沈宜秋生下嫡长子,在此之前自然不能临幸别人。 陶奉御上回说得一清二楚,避子汤药对女子身体伤害极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既不舍得让太子妃服,也不能让两位良娣服。 何况那药未必有效,若是失效,难道他还能害自己的孩儿? 只有不去临幸,方能万无一失。 想通此节,尉迟越心中无端松快起来,他不知不觉地轻声哼起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一支江南小调。 然而高兴不过片刻,他重又苦恼起来,孩子不是说要就有的,何况沈宜秋这身子骨,还不知何时才能同房。 他总不能送她个许诺当作生辰礼。绕了半日,又回到了原点。 沈宜秋不知太子苦恼,送走了来遇喜,她忙着叫承恩殿的宫人内侍将尉迟越的赏赐清点入库——尉迟越此举实在有些多余,说到底连她这个人都是太子的,这些东西从他库里搬到承恩殿,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罢了。 忙了半日,忽有宫人来禀,道邵夫人递了帖子进来,请求谒见太子妃。 沈宜秋先是一喜,随即察觉不对,她了解舅母为人,她最是替她着想,生怕外人说太子妃骄狂,很少主动谒见,且她新婚不久,若非有事,她绝不会递帖子进来。 可舅父在朝为官,邵家若是有事,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沈宜秋略假思索便猜到,舅母多半是为了沈家人来的。 沈家出事后,沈老夫人和几个伯母、叔母递了好几次帖子进来,请求见她,沈宜秋一概不见——这就是身为宫妃的好处,便是沈老夫人要见她,也不能找上门来,只能等她召见。 沈宜秋以为她摆明态度,他们碰了几次钉子便也只能消停,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她心里冷笑,叫来一个内侍吩咐道:「去内坊传我的令,召邵夫人明日入宫相见。」 当日黄昏,尉迟越回到承恩殿,见东轩亮着灯火,走进去一看,只见沈宜秋正坐在书案前,对着他的宝贝《兰亭序》摹写。 尉迟越看看近在咫尺的灯烛、墨池,只觉心惊胆战。 沈宜秋刚好写完最后一笔,见太子进来,忙搁下笔,起身敛衽行礼道:「妾请殿下安,谢殿下赏赐,妾无功受禄,着实惶恐。」 尉迟越若无其事道:「些须小事,太子妃不必放在心上。」 沈宜秋去吩咐宫人传膳,尉迟越趁着她不注意,忙将烛台、墨池往旁边推了两寸。 这时沈宜秋忽然转过身,尉迟越赶紧缩回手,清了清嗓子,佯装低头看她摹写的帖子。 这一看倒真的有些讶然,沈宜秋的手书形神皆备,飘逸中见骨力,只是手腕的力道略微不足。即便如此,翰林学士中能出其右者也不多了。 何淑妃号称善书,甚至被捧为当世卫夫人,但她的字婉媚有余,气韵不足。 上辈子他曾见过她摩写兰亭,却是雕琢其形,神气局促,他知道表妹以此为平生得意事,自然不会去泼她冷水,心里却只当她闹着玩。 他不由道:「却不知太子妃擅书。」 沈宜秋不疑有他,只道:「妾班门弄斧,叫殿下见笑。」 尉迟越道:「太子妃不必妄自菲薄,不知太子妃可愿割爱,将此摹本赠与孤?」 只不过是自己摹写的书帖,沈宜秋自不会敝帚自珍,然而她只是摹着玩,写得随意,纸也是练字用的藤纸,送人有些寒碜。 即便对方是尉迟越,她也觉送不出手,便道:「承蒙殿下不弃,只是此乃戏作,不堪赠君,待妾来日重写一篇奉上。」 尉迟越心道嘴上说来日,还不知有无来日,他执意道:「不必重写,孤看这就很好。」 沈宜秋无法,只得命内侍晾干后卷起装入函中。 两人一起用了晚膳,又在东轩各自看了会儿书,便即沐浴更衣就寝。 第26章 沈宜秋早已对太子习以为常,秋夜里被他搂在怀里,那热度倒比被炉均匀持久些,于是很快便枕着尉迟越的手臂沉入了梦想。 尉迟越却睡不着了,先时还好,如今打定了主意要等沈宜秋调理好身子生嫡长子,一想到要忍过两三年,怀中的柔肌腻体、袭人馨香便成了莫大的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沈宜秋的脑袋,将胳膊抽出来,试着转过身背对她,然而骨头里的痒意更甚,片刻后便忍不住转回去,重新将人搂住。 他就像一个渴极的人,面对着一大碗蜜糖水,偏偏能看能嗅不能喝。 忍了半晌,他还是轻轻掀开被子,披了衣裳,蹑手蹑脚地去了净室,屏退宫人,在里面待了足足半个时辰。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隅中,更衣梳妆毕,便有内坊的黄门来禀,道邵夫人已至命妇院。 沈宜秋便即叫人去请。 不一时,岳氏到了,她今日为了谒见太子妃,特地着意妆扮了一番,穿了新裁的五彩撮晕锦上襦和石榴裙,头发梳作大髻,施了薄薄的胡粉,唇上点了朱色。 沈宜秋见惯岳氏素面朝天的模样,不由笑道:「舅母妆扮一下越发好看了。」 岳氏立时羞红了脸,见过礼,沈宜秋拉着舅母与她同榻二坐,屏退了宫人内侍,只留素娥、湘娥在旁煮茶奉点心。 两人叙过温凉,沈宜秋又问了舅父、表兄表姊的近况,这才道:「外甥女在宫中长日无聊,舅母与表姊不妨常来与我作伴。」 岳氏道:「岂敢搅扰娘娘。」脸上现出难色。 沈宜秋知她为何欲言又止,索性道破:「舅母此来,可是为了旁人的事?」 岳氏无奈道:「前日沈二夫人与四夫人折节造访……」 沈宜秋一笑,他们倒也能屈能伸。 她的二伯母与四叔母都出身名门,平日眼高于顶,一向鄙夷她母亲的出身,自然也看不上邵家。 往日岳氏去沈府探望外甥女,他们以己度人,只道她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便把发黄的绢缎、虫蛀的香药,施舍似地扔给她。 岳氏自己厚道,总愿意将人想得良善些,不以为他们是故意羞辱她,便是心里不舒坦,也照单收下,回去还节衣缩食地省下钱置办回礼。 沈宜秋那时候虽然年小,却已有些知晓人情世故,虽然思念舅母和表姊,见他们逐渐来得少了,却也松了一口气。 她愧疚道:「是我思虑不周,带累舅母受打扰。」 岳氏嗔怪道:「娘娘说的什么话,哪里就打扰了……只是没什么招待贵客,难免失礼。」 沈宜秋道:「他们可是请舅母做说客,要我召见他们?」 岳氏点点头:「小丸,舅母不知上回省亲出了什么事,那两位夫人也未细说,但舅母心里明白,你最是重情义,若非他们做得太过,绝不会拒而不见……舅母也不会慷他人之慨叫你原谅,不过既然答应他们把话带到,舅母也只好来叨扰。」 沈宜秋以为岳氏会劝她与沈家人化干戈为玉帛,不想舅母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一心为她着想,她不由动容,眼眶微微酸胀:「外甥女知晓。」 岳氏叹了口气,执起沈宜秋的手道:「听说你祖母这阵子染了风寒,已经卧床多日……」 她左右为难,眉头拧成一团:「……舅母也不知该怎么说,但你是沈老夫人一手带大的,我只怕老夫人百年后,这龃龉成了你的心结。」 沈宜秋与祖母的恩怨上辈子便已勾销,自然不会有什么心结,然而岳氏并不知道,只是担心来日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会悔不当初。 她明白舅母的心意,对她道:「舅母放心吧,小丸有分寸。」 顿了顿又道:「我这几日便召见祖母和伯母,听听他们有何话说,定不叫舅母为难。」 岳氏眉头一松,随即又道:「舅母说句不中听的,你别见怪。无论如何,那总是你的母家,若是与他们不相往来,你在宫中难免孤立无援,而且……」 她不喜欢在背后道人是非,踟蹰片刻还是道:「若是叫外人知道,总不免有些风言风语。」 沈宜秋微微一笑:「舅母不必担心,他们不会往外说的。」 二伯父去官,沈家唯一的倚仗便是她这个太子妃,若是外人知道沈家将她得罪了,那他们才真是孤立无援。 因而他们宁愿忍气吞声、纡尊降贵去求岳氏代为转圜,也要让沈宜秋召见他们一次,为的便是叫全京都的人知道,太子妃与母家并无嫌隙。 岳氏为人耿直,哪里猜得透那些人心中的弯弯绕绕,但听见沈宜秋言之凿凿,便也放下心来。 两人一起用了午膳,岳氏便即告辞,沈宜秋挽留她用晚膳,她却执意不肯。 沈宜秋只好吩咐黄门备车马送舅母回家,将昨日备下的锦彩、器玩等礼物装了一车,一起送去,岳氏再三推却不过,只得满心忐忑地领受了。 两日后,沈家人终于等来了太子妃的召见。 沈老夫人的风寒立即痊愈,昧旦便起床,与二儿媳一起出了门,到得东宫外,宫门还未开,他们只好在外头等了两刻钟。 终于等到门开,一名内侍将他们延入命妇院,又将他们晾了一个多时辰。 沈老夫人已有几分恼怒,想昔日在沈府时,一向只有孙女大早在廊下等候她起床,如今却颠了个个儿,偏偏这婚事是她一力促成,一想到儿子因此丢了官,她心中便如万虫啮咬。 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得低声下气来求这贻祸家族的煞星。 沈宜秋却照旧睡到艳阳高照,这才不疾不徐地起床,用罢早膳又饮了一杯茶,又去后园中走了两刻钟消食,估摸着祖母这会儿估计已经气得肠子打结,这才吩咐内侍去传他们入内。 第27章 沈老夫人恨得牙根发痒,沈二夫人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见了沈宜秋,两人仍旧只能堆起笑,规规矩矩地行礼。 沈宜秋气定神闲地受了他们的礼,吩咐赐坐奉茶,接着屏退了宫人,抬起眼皮扫了两人一眼:「不知祖母和二伯母有何见教?」 沈老夫人本来准备了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说辞,预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见到孙女这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那些话都堵在胸膛里,憋得她几欲窒息。 沈二夫人范氏见婆母不中用,只得上前赔着笑脸道:「此次我与阿姑求见娘娘,是为了向娘娘赔罪的。」 沈宜秋垂下眼看了一眼越窑茶碗里碧绿的茶汤,嫣然一笑:「不敢当,本是一家人,何必说这见外的话。」 范氏觑了一眼婆母,又道:「好叫娘娘知晓,三娘不知礼,大胆冲撞殿下与娘娘,阿姑已将她送去终南山的尼寺里清修反省,直至娘娘消气为止。」 沈宜秋恍然大悟:「难怪,我方才还道大伯母为何不来,原是为了三堂姊的事。」 她顿了顿道:「若是我不消气呢?难不成三堂姊要清修一辈子?」 沈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撇,两条法令纹便如刀刻:「本就是她做错了事,便是罚她反省一辈子也是应当的。」 沈宜秋浅浅一笑:「三堂姊冲撞的是太子殿下,既然殿下并未降罪,我又怎能怪罪她?祖母若是以为她该罚,怎么罚,罚多久,都由祖母定夺,我怎能处置自家姊妹。」 沈老夫人本以为按孙女的性子,听说堂姊被送去山中尼寺,定会心软,只要她发话不追究,便可将三娘子接回来,尽快说个人家将她嫁出去,这事便可揭过。 若是她气不过执意要罚,那也是太子妃有令,她也好向长子长媳交代。 谁知沈宜秋只是轻飘飘两句话,便将责任推回她身上。 沈老夫人还想替孙女求求情,范氏却有些不耐烦,沈三娘自己犯蠢还带累全家,便是落发为尼都算便宜她了。 她抢先道:「娘娘所言极是,阿姑和我回去定会好好惩戒三娘子。伯母此次求见,另有一事,还请娘娘见谅……」 沈宜秋好奇道:「伯母请直言。」 范氏叹了口气:「是四娘的婚事,安平伯府欺人太甚恩……」 说罢忽然下拜叩首,声音里带了哭腔:「妾恳请娘娘做主。」 沈宜秋道:「二伯母这是做什么,倒唬了侄女一跳,有话不妨好好说。」她说着「唬了一跳」,语气却是不咸不淡,脸上也一派泰然自若,连装模作样伸手扶一扶都懒得做。 范氏心中默念几遍佛号,总算将恼意强压下去:「娘娘也知晓,四娘与安平伯府长房的公子议定了婚事,八月里都已行了纳吉礼,可前些时日郎君仕途……遭遇坎坷,安平伯府便似有出尔反尔的意思……」 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从袖中抽出丝帕来拭眼睛,抹泪的间隙抬眼觑瞧太子妃,却见她一脸无动于衷。 沈二夫人的危言耸听并未叫沈宜秋惊诧,倒是这唱念功夫叫她刮目相看,就这么光看着有点不过瘾,她冲着素娥招招手,吩咐道:「再煮一炉茶,叫人去典膳所传些菓子,再来点松子、榛子、蜜裹胡桃仁……脯腊也可来两碟。」 范氏差点没气得七窍生烟,连哭都忘了。 沈宜秋歉然道:「还请二伯母接着说。」 范氏脖子里青筋若隐若现,也不知在心里唱了多少遍佛号,这才接着道:「方才说到安平伯府言而无信……」 沈宜秋道:「莫非他们是要悔婚?」 范氏咬咬牙道:「似有此意。」 若沈宜秋真是十五岁,这会儿说不定真信了,然而此时的她却不会轻易叫人蒙蔽。 沈二郎虽然被革职,但沈家仍是旧五姓,她这太子妃也活得好好的,安平伯府长房嫡次子其貌不扬,又没什么真才实学,靠着祖上的功业荫了个闲职,他能娶五姓女为妻,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哪里会轻易退婚。 沈宜秋记得上辈子安平伯府下的聘礼颇为丰厚,如今二伯父丢了官职,安平伯府想退婚是假,趁机讨价还价才是真的。 她明白这个道理,沈老夫人和范氏怎会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拿退亲说事,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心如电转,一下子便将这些关窍想通,佯装讶然:「不想堂堂伯府,竟也会如此行事。」 沈老夫人面露嘲讽:「老安平伯起自行伍间,因从龙之功而封伯爵,至今也不过三代的基业,倒也怪不得他们。」 范氏道:「郎君去职,安平伯府若是因此看低四娘,婚约解了便也解了,可此事非关四娘一人,也不只干系到我们一房,他们如此行事,又将娘娘置于何地?」 沈宜秋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前日在宫中重阳宴上,我还遇见安平伯府肖老夫人和长房张夫人,倒是不曾看出什么异样。」 沈老夫人和范氏脸色微变。 沈宜秋接着说道:「不如我将伯府两位夫人召进宫问问。」 范氏支支吾吾半晌,方才讪讪道:「安平伯府只是话里话外透露出这意思罢了,毕竟不曾明说,我们先道破,倒成了我们的失礼。」 沈宜秋点点头:「二伯母说得是。」 她拨弄了一下腕上的金条脱:「那祖母和二伯母想让我做什么?」 沈老夫人和范氏对视了一眼,两人俱都不曾料到,太子妃竟就这样大剌剌地问了出来。 沈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欠了欠身道:「娘娘,上回我们行事无状,惹得太子殿下震怒,事后阖府上下都已反省过,你三堂姊也叫我送去尼寺,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放你二伯父一条生路。」 范氏膝行两步,再拜叩首:「娘娘,四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我这做阿娘的替她向娘娘赔罪。」 第28章 沈宜秋对范氏道:「二伯母言重了,便是她给我送加了杏仁的毕罗,至少也没令我一命呜呼,可见不过是姊妹间玩闹罢了。」 范氏脸上越发挂不住,直到:「求娘娘恕罪。」 沈宜秋不理会她,又对沈老夫人道:「祖母这话我又听不懂了,二伯父不是好好的么?」 沈老夫人气得身体轻轻打颤,她紧紧咬住牙关,免得一松口恶言恶语便要冲出去。 良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请娘娘看老身薄面,在殿下面前转圜一二,若是这样下去,你二伯父一辈子便毁了。」 范氏这回不用再装相,眼泪夺眶而出:「求娘娘高抬贵手,念在你二伯父不曾亏待你……娘娘可还记得,那时候娘娘刚回长安,思念父亲,你二伯父时常将你抱在膝上,还带你一同骑马……」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更是触了沈宜秋的逆鳞,沈家几个伯父叔父,就属沈二郎的相貌与她阿耶最为相似,彼时她痛失双亲,乍然见到眉目与父亲相似的二伯父,心里其实暗暗将他当作了父亲。 上辈子她在亲情与道义之间挣扎的时候,沈老夫人正是利用这一点叫她下定决心去向尉迟越求情。 沈老夫人的话,她至今原原本本记着:「你二伯父便如你阿耶,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你阿耶再死一次么?」 便是如今想起,沈宜秋仍觉心上仿佛被铁杵重重地击了一下,胸中闷闷生疼。 她冷冷一笑:「不瞒二伯母,那些事我还真忘了。」 范氏瞠目结舌。 沈宜秋又道;「不过另一些事我倒还记着。」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时候我从灵州回长安,将我阿耶阿娘的财帛、地契一并带入府中,阿耶数年的官俸加上圣人赏赐的田宅、身故后的抚恤,加上我阿娘的嫁妆,少说也有数百万钱。」 她看向沈老夫人:「我记得那时候祖母说那些钱财由二伯父替我管着,这些年你们都不曾提过,我竟忘了此事,多亏二伯母提醒我。」 沈宜秋上辈子自小受的世家教养,以谈钱为耻,如今将阿堵物挂在嘴上,丝毫不以为耻。 沈老夫人气得肠子绞成一团,手把手教出来的孙女不知羞耻一口一个钱,竟还讨要起父母的钱财,她还在世,子孙没有别居异财的道理,按理说沈三郎的财帛田地归公中所有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候三儿子以身殉国,立下不世之功,朝廷自有厚赐,那些财帛与他为官数年的积蓄,加上沈宜秋母亲的嫁资,都交给沈二郎「代为打理」。 沈宜秋上辈子将他们视为家人,从未与他们计较过——左右她入了宫也不会缺衣少食。 这辈子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连本带利拿回来,正愁没机会提,没想到他们便将机会送到她手上。 沈老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五脏六腑都投入了烈火中,良久她才道:「恳请娘娘宽限数日,待老身回去着人将账目理一理,便即呈给娘娘。」 沈宜秋道:「那就有劳祖母将当年的旧账也一并送来,我好看看这些年生出了多少孳息。」 她看了一眼二伯母,莞尔一笑:「二伯父精明强干、足智善谋,十年里至少翻了一番吧?」 范氏毕竟不如婆母见惯风浪,吓得面如土色,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这些年沈二郎挥霍无度,连本都还不出,哪里还能拿出一倍的利来,少不得要变卖几个田庄——他们的田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沈宜秋却浑似看不见,微微垂下眼皮,对两人笑道:「今日起得早,这就有些乏了,我就不留祖母与二伯母了,什么时候帐理好了,遣人将账册送来便是。」 沈老夫人和范氏只好道「遵命」,打落牙齿和血吞。 出了东宫,姑媳俩上了沈府的马车,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范氏已是几近虚脱,恹恹地靠在车厢上,带着哭腔道:「阿姑,这可怎么是好,媳妇这下全没了主意……」 沈老夫人铁青着脸道:「能如何,她既开口要,你能不给么?」 范氏也顾不得失态,忍不住痛哭流涕:「便是将家底掏空,一时间也凑不出那许多财帛与她……当年那些钱财也不是我们一方花用的,长房和四房难道不曾沾光么?如今却要我们一力承担……」 沈老夫人怒诃道:「莫再多言,回去先查账目,缺的我出梯己补上!」 范氏等的便是这句话,虽然头顶仍旧一片愁云惨雾,但至少有婆母兜着,他们不至于倾家荡产。 送走了祖母和二伯母,沈宜秋有些提不起劲,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每回见完沈家人,她总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抽走,与曾经最重要的亲人反目,真正无动于衷谈何容易。 她屏退了宫人,在侧殿中怔怔地坐了会儿,不觉间半碗茶已经放凉。 沈宜秋回过神来,将冷茶一饮而尽,冰凉苦涩的茶汤滑入她喉间,像是一股冷泉浇在她心头。 她放下茶碗站起身,想去东轩看会儿书,平日看来妙趣横生的传奇,眼下却是索然无味。她只得撂下书,披上氅衣,一个人去后园中走了一会儿。 也不知是饮了冷茶还是吹了冷风,到了傍晚,喉咙便开始发涩发痒。 尉迟越从太极宫回来,便发觉沈宜秋的声音瓮瓮的。 沈宜秋掩嘴咳嗽两声,敛衽向他行礼:「请殿下恕罪,妾似是染了风寒,不便伺候殿下。」 尉迟越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身边,不等她回过神来,一个温暖的手掌已经扣到了她额头上。 太子蹙着眉摸了一会儿,也说不上来她有没有发热,便即叫人去请陶奉御,又张罗人去传膳,全无要走的意思。 沈宜秋只得道:「还请殿下移驾,以免过了病气。」 第29章 尉迟越「啧」了一声:「你这点病气能过给谁。」 他顿了顿道:「你就是身子骨太弱了,这才容易染上风寒,孤每日习武不辍,何曾染过风寒。待你病好了,也别睡懒觉了,跟着孤一起习武。」 沈宜秋重生以来算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遇上什么坎都能云淡风轻地面对,闻听此言,第一回 从心底生出恐惧来。 她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勉强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殿下说笑了……」 尉迟越说这话丝毫不存促狭之心,他是真心以为沈宜秋的身子骨太弱了。 本朝崇尚丰健,许多贵家女子也时常穿着胡服,戴着浑脱帽,抛头露脸策马冶游。然而沈宜秋生在旧姓世家,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养得四体不勤、身娇体弱。 尉迟越并非成心逗太子妃,但此时见她张皇失措,仿佛搔到了心头痒处,越发来了兴致,一本正经板起脸来:「孤岂会说笑,正好快入冬了,你跟着孤练上一冬,定有收获。」 沈宜秋想起每日昧旦便要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去外头吹冷风,吓得脸都脱色了:「殿下要习武,妾跟着去只会妨碍殿下……其实妾也未必就染上了风寒,许是甜的吃多了,嗓子有些不适……」 尉迟越微微眯了眯眼,脸上闪过一丝促狭:「不曾染上风寒就更好了,明日便可随孤去校场。」 沈宜秋差点没哭出来,赶紧以帕子掩嘴轻咳两声:「大约还是有些风寒……不过些须小病,卧床静养几日,服几帖药便好了。」比起大清早去校场吹风,她宁愿喝苦药。 尉迟越撩了撩眼皮:「孤看也是,太子妃脸色不好,这几日自然要服药静养,哪一日养好了便随孤习武,孤亲自教你骑射。」 沈宜秋欲哭无泪,还想挣扎一下,尉迟越摸摸她的后脑勺:「就这么定了。」 说罢转头对来遇喜道:「你去内坊说一声,替太子妃赶制几套胡服,再准备女子用的刀剑、弓矢等物。」 他说一句,沈宜秋的脸便白一分。 尉迟越想了想又吩咐道:「叫他们做得精巧好看些,绣些花儿鸟儿,嵌点真珠宝钿之类的物事。」 沈宜秋哑口无言,她是在意好不好看么! 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做得精巧些的确能略微缓解痛苦。 太子殿下一锤定音,此事便没了转圜的余地,沈宜秋心灰意冷,一顿晚膳吃得食不甘味。 尉迟越见了又有话说:「太子妃今日胃口不佳,看来真是病了。」 便即吩咐宫人道:「去典膳所说一声,这几日膳食清淡些,尤其是甜腻的菓子别往承恩殿送。」 沈宜秋磨了磨后槽牙,干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妾无以为报。」 尉迟越嘴角一弯:「太子妃不必见外,你早日康复,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用罢晚膳,宫人刚撤下食案,陶奉御也到了。 老医官替沈宜秋诊了脉,点点头道:「娘娘确实有些风寒入体之征,还需好生静养。」 说罢便提笔写药方,边写边道:「殿内的炭盆莫生得太热,否则一寒一热,便容易风寒侵体,娘娘本有些虚寒之症,还需小心。」 沈宜秋顿时燃起微渺希望:「奉御的意思,可是不宜外出?」 老医官抖了抖胡子,摇摇头,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不然,娘娘倒是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只要穿暖和些便无碍。不瞒殿下与娘娘,娘娘体质偏弱,与足不出户也有些关系,田间地头劳作的妇人,倒是罕有此症。」 沈宜秋傻了眼,尉迟越哪里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此刻见她蔫头耷脑,不由一笑:「受教了,奉御此言甚是。」 陶奉御写完方子便即告辞,尉迟越与他一同走到廊下。 他一早便想让陶奉御再来替太子妃诊诊脉,可又怕叫人看破他心思,这回沈宜秋染了风寒,本不必舍近求远、小题大作去蓬莱宫请人。 陶奉御也心知肚明,此时见太子跟出来,心下更是了然。 尉迟越欲言又止片刻,终于还是道:「敢问奉御,太子妃服药已有一段时日,不知可有效验?」 老医官心中一哂,不过面上不敢露出来,只得斟词酌句地道:「回禀殿下,此药是温补之方,起效要慢一些,若要看出疗效,少说也得服上一年半载。」 尉迟越早知是这么个结果,也说不上失望,点点头道:「有劳奉御。」 同为男子,陶奉御不由有些同情太子,他方才一把脉,便知太子这些时日遵照医嘱不曾与太子妃同房,太子夫妇新婚燕尔,太子又是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能体谅妻子,实属不易。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据实说道:「闺阁女子体虚是常有的事,不过如娘娘这般严重的却并不多见。若是老仆猜得没错,应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倒像是幼时常受饥寒之苦,亏了底子……」 尉迟越不禁蹙眉:「奉御此话当真?」沈家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再怎么也不可能缺衣少食,怎会受饥寒之苦? 陶奉御叹了一口气:「莫说殿下不信,老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故而上回老仆不敢妄言,然而脉象确实如此。」 老医官点到即止,不敢再往下说。尚药局的御医不当值时可随意接诊,陶奉御善妇人科,常为高门大户的女眷诊病,深宅大院里的腌臜事屡见不鲜,深知捱饿受冻未必是因为贫苦。 尉迟越也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暗。 送走陶奉御,尉迟越折回殿中,又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例与沈宜秋在东轩看了会儿书,沈宜秋去后殿沐浴,他便将素娥叫到跟前,屏退其余宫人,问道:「你是自小在娘子身边服侍的?」 素娥小心道:「回禀殿下,奴婢在灵州时便服侍娘子了。」她不知道太子为何突然叫她去问话,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说错话给太子妃添乱。 第30章 太子却似看透她所想:「孤只是找你问几件事,你据实回答便是。」 素娥七上八下的心略微放下。 尉迟越问道:「娘子可是沈老夫人亲自教养的?」 素娥答是。 尉迟越点点头,又问:「老夫人可曾苛待过娘子?」 素娥面露难色,这些事她在心里憋了多年,早想一吐为快,但是又怕说出来有搬弄是非之嫌,连累太子妃叫人责怪驭下不严。 尉迟越看出她犹疑,便道:「你照实说,孤不会怪罪于你,更不会苛责太子妃。」 素娥咬了咬唇,破釜沉舟道:「回禀殿下,老夫人待娘子十分严苛。娘子四五岁上从灵州回到长安,老夫人嫌她规矩不好、雅言说得不好,便将灵州随来的奴仆全都遣走,只留了奴婢一个。老夫人又派了嬷嬷来管教,娘子只要有什么小错,轻则呵斥,重则罚不许吃饭,大冷天的穿单衣站在廊下反省……」 她起先还有所顾忌,说着说着越发义愤填膺,浑然忘了对象是太子,只顾替自家娘子鸣不平,将那些陈年旧事不断往外倒,她本就口齿伶俐,那些往事又在她肚子里憋了多年,说出来更是畅快,便将那些事一一历数过来。 尉迟越听闻沈老夫人为了纠正沈宜秋的左利手,不惜让嬷嬷用戒尺打,又为了「做规矩」将她关在废弃的荒院中,面色沉得几欲滴下水来。 素娥又道:「小娘子在灵州养过一只猎狐犬,那小狗是小娘子随郎君外出时捡回来的,天生跛足叫主人遗弃道旁,郎君和夫人带着小娘子,一点点喂它羊乳,好不容易才养活,小娘子可喜欢了。后来郎君夫人没了,小娘子回长安,那猎犬也一起带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那犬儿虽不能言语,也知道护主,有一回见那嬷嬷大小娘子,竟挣脱了绳索,扑上去咬了那老妇一口,老夫人便叫家奴将那犬儿用袋子套起来,当着小娘子的面打死了。」 素娥边说边抽噎起来:「小娘子自那日起就像丢了魂,好几个月不肯说话,也不爱吃饭,脸都瘦得脱了相,看不见一点笑影子。 「老夫人却说是那犬儿魅的,找了许多和尚道士来驱邪,邵家郎君和夫人要将小娘子接走,老夫人怎么也不肯放人,说娘子姓沈,无论是好是歹都要留在沈家……直到去了一趟宫里,得圣人福泽庇佑,回来方才慢慢好转了……」 尉迟越沉着脸一言不发,良久才道:「孤找你来问话的事,别告诉你家娘子。」 素娥面露迟疑,她自小便对沈宜秋忠心耿耿,什么事都不会瞒她,可太子是君主,他的命令也不能不听。 尉迟越道:「让娘子知道,难免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经他这么一说,素娥不免有些动摇了。 尉迟越又道:「你对娘子忠心,这很好,不过有时有所不言,未必不是忠心。」 素娥仔细一想,确有道理,便道:「奴婢遵命。」 打发走素娥,尉迟越怔怔地坐了许久,上辈子沈宜秋从来不曾说起过幼时的事,他也不曾问过,做了十二年的夫妻,竟然对她受过的苦一无所知,他本该是她最亲近的人,本该成为她可以全心依赖的人,可他却待她那样不闻不问,甚至在她旧伤上又添新伤。 他听见寝殿中传来动静,想来是沈宜秋沐浴完毕回来了,他想立即走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可随即又觉无颜见她。 尉迟越一直坐到将近人定时分,沈宜秋遣了黄门来问他何时沐浴就寝,他方才起身。 沐浴更衣毕,他走入帐中,见沈宜秋靠坐在床上,床上铺了两条衾被。 沈宜秋见他过来便要下床伺候他宽衣,尉迟越道:「我自己来。」 说罢叫宫人撤走多余的衾被。 沈宜秋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殿下还是小心为上,为了社稷万民保重身体,切莫过了病气。」 尉迟越不加理会,灭了灯,挤进她被窝里,将她搂在怀里,扣着她的腰,与她额头相抵,借着帐外昏暗的烛火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沈宜秋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只觉这一刻无比漫长,她感觉自己手心慢慢沁出汗来。 虽说她一直不明白尉迟越为何夜夜宿在承恩殿却不与她同房,但她这会儿生着病,一身病气,怎么他反倒有兴致了? 她暗暗叹息,无奈地阖上眼帘,唇上却忽然传来一种陌生的感觉。 沈宜秋惊诧地睁开眼,尉迟越的嘴唇轻轻一触便离开了她。 暗昧的烛光里,男人神色莫辨:「你试试能不能过给我。」 尉迟越感觉一股酥麻从他心尖上掠过,就像清风拂动树梢,令他整个人都轻颤起来。 沈宜秋的唇比他想象的更柔软更清甜,如同带露采摘的素馨花瓣。 他本不曾细想,凭着一股无端的冲动便做了,可一触之后,浅尝辄止便不够了。 他抬起沈宜秋的下颌,偏过脸,正要再次细细体会,可就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忽然捕捉到她眼中的紧张和戒备。 他的动作一顿,随即一笑,拨开她脸侧一缕发丝,抚了抚她的耳廓:「安置吧,孤不逗你了。」 他却没有放开她,两人额头相抵,近得让人无措。 男人的呼吸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平心而论,方才那一触并不令人生厌,可其中的轻怜之意却让她茫然,原来他是这样对待自己怜惜的女子么? 可她并不需要谁的怜惜与呵护,若是上辈子,她兴许会为此动容,可如今却是既无心又无力。 若是尉迟越想找个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实在不该找她。 相较之下,她更愿意他像上辈子那样直来直往,虽然疼,但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她没有多少长处,能忍疼算一个。 第31章 正在此时,尉迟越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往自己怀里一摁,沈宜秋感染风寒,鼻子本有些不通畅,这么一来更觉喘不过气来。 欲待挣出来,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宜秋……往后若是受了委屈,别放在心里可好?」 沈宜秋诚惶诚恐道:「妾多谢殿下恩典。」 尉迟越抿了抿唇,接着道:「你若是有什么心愿,也可告诉我。」 沈宜秋又道:「妾并无什么不如意。」 尉迟越自嘲地一笑,还是道:「眼下没有,以后想到了告诉我。」 沈宜秋忽然福至心灵:「殿下,妾方才想到一事……「 尉迟越打断她:「习武之事没得商量。」 沈宜秋:「……是。」 尉迟越嘴角一弯,顺了顺她的乱发:「安置吧。」 沈宜秋眼见自己逃不掉习武的命运,只能盼着陶奉御的风寒药别那么立竿见影,能多拖延几日也好。 两日后,她的病还未痊愈,朝中却传来消息,舅父拜黄门侍郎,兼江淮转运使,掌东南各道水陆转运事宜,虽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朝廷的重用之意不容置疑。 邵安本是户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从六品度支员外郎,一跃升为从四品已经叫人咋舌,转运使更是非亲信不得而居的要职。 先前太子贬黜沈二郎,不少人以为沈宜秋这太子妃不得太子欢心,如今她舅父一跃成为股肱腹心之臣,入政事堂是迟早的事,纷纷对她刮目相看。 沈宜秋却明白,尉迟越并非任人唯亲,恰恰是举贤不避亲。 舅父于漕运一事颇有见地,太子再三思虑,才委以重任,非是为了她——若说有她什么事,也不过是当日太子陪她省亲,机缘巧合去了邵家。 不过随即又有消息传出,太子私下里又赏赐了新任侍郎一座崇仁坊的宅邸并僮仆三十人,良马六匹以及财帛若干,这就纯是出于亲戚之谊了。 然而这是太子的私产,朝野上下无人能够置喙,只能暗暗羡慕邵安有个好外甥女。 邵安本人却着实为难,斟酌半日,还是去太极宫拜见太子。 大黄门来遇喜亲自出来相迎,将他延入殿内。 太子正在批奏疏,见了他起身相迎,笑道:「贺喜舅父。」 邵安忙行礼:「不敢当,仆拜见殿下。」 尉迟越将他延入座中:「舅父不必多礼。」便即命内侍奉茶。 自从在邵家一见如故,他便舅父长舅父短,邵安原来只是个户部员外郎,也不甚介怀,如今他乍然升任要职,无数双眼睛盯着,却不免有些惶恐起来。 尉迟越知道他有所顾虑,便道:「此处没有旁人耳目,舅父尽管放心。」 他顿了顿道:「舅父此来有何见教?」 邵安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不敢僭越:「仆有个不情之请,恳请殿下成全。」 太子道:「舅父请直言。」 邵安硬着头皮道:「仆蒙殿下赏赐,受之有愧,不胜惶恐之至,仆恳请殿下收回所赐园宅与僮仆……」 尉迟越诧异道:「为何?」 邵安道:「殿下别见怪,实在是仆与拙荆、犬子、小女过惯了清寒日子……」 尉迟越以为他是客套,笑道:「舅父不必见外,崇仁坊离官廨和宫城都近,舅父上朝或入宫议事都便捷些。」 他顿了顿道:「舅母若是有暇,不妨多去东宫陪陪太子妃。」 不等邵安开口,他便道:「有关东南漕运,我正有一事与舅父相商,本想叫人去贵府请,眼下正好。」 邵安无法,只得与他讨论起政事。 翌日,邵夫人岳氏便来东宫求见太子妃。 沈宜秋命宫人将她延入寝殿。 夫君升迁,岳氏自然高兴,眼角眉梢都是喜气,入内便下拜谢恩,沈宜秋忙上前扶住她:「舅母何须多礼。」 岳氏一听她嗓音便知道她染了风寒,一脸愧疚:「早知道娘娘有恙,就不来叨扰了。」 沈宜秋笑道:「无妨,我倒怕将病气过给舅母。」说罢叫宫人打起帘栊,推开窗扇。 两人话了几句家常,岳氏看看旁边宫人,沈宜秋会意,将宫人屏退。 岳氏露出无奈之色:「舅母这回来,是有一事相求。」 沈宜秋道:「舅母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岳氏有些欲言又止,双颊微红:「娘娘能否与殿下通融一二,将赏赐的园宅收回去?」 她赧然低头:「非是你舅父和我不识好歹,实在是……那新宅子太大了,我们家一共没几口人,又实在过不惯呼奴唤婢的日子,那和雇的两三个婢仆便很够用。 「何况我们在嘉会坊住了多年,邻里都是相熟的。园宅虽小,一砖一瓦都是你外祖、舅父和阿娘的心血,就这么离开,也实在舍不得……」 她苦笑了一下,接着道:「何况你舅父虽升了官,俸禄也是有数的,要养这么三十多个僮仆并六匹马,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沈宜秋明白舅父为人,旁人坐了这个位置,聚敛财帛便如探囊取物,但舅父为官清廉,俸禄以外不会多取一文,靠这点俸禄养一大家子,的确是困难。 太子赏赐的园宅、奴仆、良马,又不好卖掉或租赁出去,便是空置着也是一大笔开销,何况空置着还有不敬太子之嫌。 沈宜秋有些啼笑皆非,尉迟越生在天家,哪里想得到这些事。 她倒是愿意送舅父一家财帛田地,令他们衣食无忧,但以舅父舅母的性子,便是收下也会寝食难安。 何况设身处地,换作她也割舍不下嘉会坊的老宅。 她点点头道:「舅母放心,小丸去同殿下说。」 第32章 邵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陪沈宜秋闲聊了几句,便即起身告辞,离别时反复叮咛,让她好生将养。 当天夜里,尉迟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便斟酌着将舅母的请求说了,末了道:「还请殿下见谅,舅父舅母并无不敬之意。」 尉迟越听罢只觉难以置信,他活了两世界还从未见过邵家这样的,放着大宅子不要,宁愿蜗居在逼仄的房舍里,休沐日还要亲自入庖厨给娘子打下手。 便是终南山的隐士,还想着多盖几间茅屋呢! 沈宜秋观他神色便知他不信,心知没法叫他明白,有人不爱高屋华宅,只愿一家人相守着过日子。 她只得道:「舅父舅母眷恋旧宅,又舍不得邻里,还请殿下谅解,倒是有一事恳求殿下。」 依照尉迟越的为人,赏出去的东西断不肯轻易收回,最好的法子便是另外提一个请求,与之相抵。 尉迟越果然道:「你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沈宜秋道:「上回在邵家,表兄见识殿下精湛射艺,便念念不忘,奈何苦练无果,又无名师指教,不知殿下可否帮他引荐,拜一位师傅?」 尉迟越听她提起表兄,心中微酸,不过这要求于他而言也实在太容易了些。 他略假思索:「此事不过举手之劳。邵小郎还未入仕途吧?既然舅父不要园宅,不如与他一个出身。」 沈宜秋欠身道:「能得殿下引荐名师便已感激不尽,不敢有此奢望,表兄明年便要考武举,若是武艺出众,定不会埋没。」 尉迟越瞟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提起邵小郎,孤倒是想起一件事来,重阳那日,阿耶同我提了一句,六妹眼看着快及笄,正物色驸马人选,孤想着邵小郎仪表堂堂,为人沉稳,倒是良配,不知舅父舅母意下如何。」 沈宜秋脑仁一疼,上辈子这厮也没有保媒拉纤的癖好啊,怎么又多出怪毛病来。 她生怕他一高兴乱点鸳鸯谱,忙道:「妾代舅父舅母与表兄多谢殿下美意,不过……」 尉迟越嘴角笑意渐隐。 沈宜秋接着道:「表兄早已心有所属,只待考取功名便要上门提亲的。」 「原来如此,」尉迟越一本正经地颔首,嘴角一边止不住上扬,语调也轻快起来,「那我更要成人之美了,何必等来年武举,我这里司御率府正有个录事参军的缺,表兄文武双全,正好可以胜任。」 沈宜秋张口结舌,怎么方才还是「邵小郎」,一瞬间就变成了「表兄」。录事参军是从八品官,何况入了司御率府,便是尉迟越的亲卫近臣。 她不好替舅父舅母和表兄定夺,只得道:「多谢殿下,妾明日召舅母入宫,问问他们的意思。」 太子顿了顿又道:「何必去问,武举便是夺魁,还未必有这样的释褐官。你也不必太谨小慎微了,东宫用个人罢了,孤还做得了主。」 他兴致盎然道:「就这么定了。如此一来表兄也不必拜什么师傅,想学那手箭法,孤亲自教他便是。」 陶奉御的药十分有效,沈宜秋未能如愿将风寒多留几日,五六日后症状已差不多消失。 不过她一口咬定喉咙还是疼,不时装模作样咳两声,每日估摸着尉迟越快回承恩殿,便回榻上病病歪歪地躺着,尉迟越明知她是装病,却也不好直接请医官来诊脉拆穿她,更不能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揪去校场。 好在太子殿下足智多谋,略假思索,便心生一计。 这一日黄昏,他回到承恩殿,沈宜秋正要命宫人去传膳,尉迟越忽然道:「有几日不曾食蟹,叫典膳所蒸一碟来。」 太子妃病中要忌口,尉迟越本就不重口腹之欲,便也陪着她清粥淡饭,免得见他大鱼大肉,勾起她肚子里的馋虫。 不多时,饭食送到,宫人打开食盒,五只肥螃蟹整整齐齐码在鎏金银盘中,膏腴几乎顶破红彤彤的蟹壳,蟹香混合着姜醋的气味扑鼻而来,沈宜秋赶紧避过脸去,用帕子掩嘴咳嗽两声,趁机咽了咽口水。 尉迟越看在眼中,笑意水波般漾起,轻轻摇头,叹息道:「这个时节的螃蟹最是肥美,不过吃不了几日了,听闻天再冷些,螃蟹便会钻进淤泥里,再也捉它不着。」 说着撩她一眼:「可惜太子妃风寒未愈,今岁恐怕要错过了。」 沈宜秋明知他是故意激自己,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不能享用美味,大冷天的从被窝里爬出来显然更痛苦。 她干笑道:「是妾没有口福。」 尉迟越见她不为所动,也不多言,便即吩咐宫人拆蟹。 宫人挽起袖子,浣了手,掀开蟹盖,顿时香气四溢,满室都是膏黄的肥腴气息。 尉迟越故意道:「宜秋你看,这蟹又比前日送来的更肥美了。」 沈宜秋本想来个眼不见为净,但太子既然这么说,她也只好看了一眼:「殿下说的是。」 尉迟越执起牙箸,夹了一条蟹腿肉送到沈宜秋身前的碟子里:「来,与你解解馋。」 沈宜秋道:「谢殿下。」将盘中的蟹腿吃了。 不吃还好,就这么一丁点塞牙缝都不够的蟹肉,非但不解馋,反而勾得她更想大快朵颐。 尉迟越仿佛没看出来,自己吃完一只,又挑了块蟹膏放进沈宜秋面前的碟子里。 沈宜秋看了眼盘子里的蟹膏,只有指甲盖大小,在偌大的银盘中间显得十分寒酸,真还不如不吃。 但是太子殿下亲手布菜,她不能不吃,只好拈起放进嘴里,几乎落下泪来。 这一顿晚膳,沈宜秋受尽折磨。 太子偏偏吃得格外慢条斯理,当着她的面吃了三只蟹,这才用菊汤漱了口,命宫人撤膳,一边悠然自适地饮着茶,一边意犹未尽道:「明日再叫他们蒸几只。」 第33章 第二日,尉迟越便从自己院中拨了个老嬷嬷来,专门替太子妃调理身子,伺候她的饮食。 这位钱嬷嬷从尉迟越出身起便伺候他,是个头发半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脸上随时都带着三分笑意,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意,一张嘴更是叫人如沐春风。 不过沈宜秋当天午膳时便见识了这老嬷嬷的厉害。 她这几日就指着尉迟越去太极宫,午膳时好打打牙祭——典膳所虽得了太子的令,但太子妃借宫人或良娣之名传几个菜,难道他们还能拂了意? 沈宜秋这一日照例叫人去传了一道蟹羹并一碟毕罗,刚要下筷,钱嬷嬷也不劝谏,只是满面愁容地跪在她身边,沈宜秋便即没了胃口。 尉迟越实在已将她的性子摸透,知道她吃软不吃硬,故而派了这老嬷嬷来以柔克刚。 沈宜秋忍了两日,嘴里淡得发苦,无可奈何,只得向两位良娣求救。 前些时日她染了风寒,生怕将病气过给两位良娣,没叫他们来承恩殿,如今她是装病,自然无需顾虑。 用罢午膳,宋六娘和王十娘果然如约而至。 沈宜秋对钱嬷嬷道:「我与两位良娣说说话,这里无事,嬷嬷不妨随素娥他们去前头吃杯茶,歇息片刻。」 钱嬷嬷知道太子妃与两位良娣感情甚笃,不疑有他,行个礼便退出殿外。 宋六娘伸长脖子,看着老嬷嬷的衣角掠出帘外,长出一口气,从两只袖管里各掏出个油纸包。 她又撩开襦衫,沈宜秋一看,却见她腰间缠着个鼓囊囊的大纸包,不由扑哧一笑。 宋六娘双颊微红,一边解下布包一边委屈道:「阿姊还笑我……王姊姊不肯分担一二,两只螃蟹五样菓子全赖我一人之力……」 王十娘乜了她一眼:「沾了味道再也洗不去的,我鼻子灵,可受不了这个。左右你日常也吃得满身都是味,就多担待点吧。」 沈宜秋憋着笑,向宋六娘作个揖:「是阿姊不好,阿姊与你赔不是,六娘最是义薄云天。」 宋六娘的脸越发红了,圆圆的杏眼亮如星子,嘟囔道:「阿姊又逗我……」 王十娘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两颗香丸:「阿姊,这是我新合的香丸,燃上一丸,保管没人闻得出蟹味。」 沈宜秋拉着王十娘的手,感激道:「还是十娘想得周到。」 宋六娘有些吃味,便即挽起袖子:「阿姊,妹妹替你拆蟹!」 她一边拆一边嘴里叨叨个不停:「我们以前在南边,吃蟹用不着剪子,就用手掰,用牙咬,别有一番滋味呢。我还记得小时候与家人一起去虎丘吃船菜,画船停在普济桥下岸,新鲜的鱼和螃蟹随指随烹,那滋味,你们简直想不出来……」 她说着说着,声音惆怅起来:「吃饱喝足坐在船头看风景,船上灯火映在江水里,就像徜徉在星河里,我真想……」 声音渐次小下去,鼻尖红起来。 沈宜秋知道她做梦也想回江南,可是一入宫门,此生大约再不能一偿所愿。 她往宋六娘的嘴里塞了一片林檎果:「叫你一说馋煞我了,下回咱们在后园海池里放条船,让你做东,请我们也吃一回地道的苏州船菜。」 宋六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吸了吸鼻子:「那要很大的船,艄舱里还要装个灶……」 王十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呆子还当真了。」 沈宜秋把宋六娘搂入怀中:「谁说不是真的,不就打条船装个灶么,阿姊帮你办。」 她一指王十娘:「你这小娘,又贫又刁,叫你给我们撑篙。」 宋六娘笑起来,圆脸蛋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对对!叫你撑篙!」 她将拆好的蟹肉端到沈宜秋面前:「阿姊请用。」 沈宜秋一边饱餐肥蟹和菓子,一边与两位良娣说说笑笑。 两只螃蟹、一枚樱桃毕罗、一枚贵妃红和两块甜雪吃下去,沈宜秋终于心满意足。 王十娘将香丸投入香炉中,宋六娘揩净手,将蟹壳包好揣回袖子里。 约莫半盏茶功夫之后,钱嫲嫲回来了,只见太子妃嫔们谈笑饮茶抚琴焚香,没有半点异状,遂放下心来。 当日傍晚,尉迟越回承恩殿用晚膳,自然故技重施。 沈宜秋一个时辰前刚吃了两枚蟹,此时见了螃蟹心若止水,不过为免他起疑,仍旧装出渴望的样子。 尉迟越颇为得意,料她不出两日便要告饶。 谁知过了三日,他螃蟹都快吃腻了,沈宜秋依旧推脱风寒未愈,不愿随他去校场。 尉迟越不免狐疑起来,叫来钱嬷嬷一问,道是两位良娣日日来与太子妃作伴,立即明白过来,却是有人暗度陈仓呢! 这一日,太子去太极宫理政,两位良娣照例来承恩殿接济太子妃。 宋六娘已经轻车熟路,钱嬷嬷前脚离开,她便撩起衣衫解下腰间缠着的油纸包。 王十娘也不甘示弱,将香丸投进博山炉。 宋六娘打开纸包,拿起银剪子便要拆蟹。 沈宜秋总叫她伺候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你说自己剥和咬滋味不同,不知怎么个不同,我今日倒想试试。」 宋六娘便放下剪子,指导她怎么剥蟹才是地道江南吃法。 沈宜秋掰下一条蟹腿,刚上嘴咬,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屏风上透出一条颀长的人影,心道不好,尉迟越已经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两位共谋,一个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一脸视死如归。 太子看了看太子妃,只见她手里还抓着啃到一半的蟹脚,端庄的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尴尬之色。 尉迟越脸上一本正经,眼里却满是促狭的笑意,清了清嗓子,对两位良娣道:「太子妃风寒未愈,你们怎可引她吃这些物事?」 第34章 沈宜秋放下蟹腿道:「启禀殿下,妾的风寒已经痊愈了。」 尉迟越乜她一眼:「哦?什么时候痊愈的?早晨孤离去时不是还未痊愈么?」 沈宜秋脸不红心不跳:「约莫是晌午。」 尉迟越点点头,对两位良娣道:「倒是孤错怪你们了,平身吧。」 有太子在场,两位良娣如坐针毡,坐了片刻便即起身告辞。 待他们离开,尉迟越看了一眼太子妃:「既然已经痊愈,明日想必可以随孤去校场了。」 沈宜秋只得道:「妾不胜荣幸。」 第二日昧旦,沈宜秋睡得正酣,便感觉有人轻轻推她,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宜秋,该起来了。」 沈宜秋只当没听见,把头缩进被子里接着睡。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后脖颈传来一股寒意,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便见尉迟越支颐躺在她身侧,弯眉笑眼地看着她。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却是他的白玉鱼符。 「该起床了。」他道。 沈宜秋听出他声音有些古怪,鼻音有些重,嗓子还有些沙哑,定睛一看,他的脸颊上有两抹不正常的红晕。 她狐疑道:「殿下莫非也染上了风寒?」 尉迟越一挑眉:「不曾,孤从未染过风寒……」 话音未落,他忽然避过脸去,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转过脸,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孤从未染过风寒,快起来,孤带你去挑马。」 太子坚决不承认自己染了风寒,沈宜秋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从被窝里钻出来,好在殿内生了几个炭盆,倒也暖和。 尉迟越大功告成,心满意足地去后殿盥洗,沈宜秋便叫宫人替她更衣。 习武用的胡服是前几日便已备好的,素娥替她换上,又将长发绾作男子发髻,插上白玉簪。沈宜秋对着镜子一瞧,差点没认出自己来,忍不住一乐。 这时候尉迟越从后殿中走出来,正巧看见沈宜秋对镜展颜,不禁停住脚步,屏住呼吸。 沈宜秋转头发现太子凝视自己,有些不自在,双颊飞起薄红,起身福了福,却不知她一身男装,微露娇态,情致又有别于平日。 尉迟越感觉心尖微微一颤,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其时都中贵女喜穿胡服,乃至宫中的嫔妃公主也时常穿着,尉迟越早已见怪不怪,未料沈宜秋这般装束起来,仍叫他心跳漏了一拍。 只见她一身金锦小袖长衣,足蹑锦靿靴,行动间袍裾下的条纹波斯裤若隐若现。这身衣裳是比着她身量裁制的,为了习武时行动方便,做得格外锦窄衬身,蹀躞带一勒,更显身段玲珑,细腰不盈一握。 沈宜秋本是昳丽的相貌,平日女装并无丝毫男子气,可穿上男装,却宛然一个雌雄莫辨的少年郎,越发显得明眸皓齿、顾盼生姿,真如琪花玉树一般。 尉迟越有些口干舌燥,喉结动了动,暗自庆幸她是个女子,若她是个男子,自己的一世英名和袖子能不能保住还真难说。 他不敢多看,再看下去恐怕去不了校场。他清了清嗓子,矜持地点点头:「外面冷,加件半臂。」 沈宜秋依言穿上蕃锦半臂,半臂内里衬了狐皮,十分暖和。 她见尉迟越只穿了一身单衣袴褶,好心提醒他:「殿下要不要穿上半臂或披件氅衣?」 尉迟越重生以来便不曾得她如此关怀,顿觉浑身上下暖意融融,豪气干云道:「无妨,习武之人怎会畏寒,穿多了行动不便。」 沈宜秋便也不再多言,两人出了殿,坐上步辇往校场去了。 东宫校场在北苑后,左右长林门之间,是平日东宫六率操练的地方。 两人到达校场的时候尚未破晓,天空灰沉沉地压在头顶,校场边的旌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平日尉迟越习武有亲卫作陪,以便切磋武艺。今日因为太子妃要来,侍卫们不便在场,就只有十来个内官。 尉迟越看了一眼身后的沈宜秋:「冷不冷?」 沈宜秋道:「妾不冷,殿下呢?」 尉迟越轻嗤了一下:「这点风算什么,孤寒天腊月照样穿单衣,一会儿活动开了还嫌热呢。」 沈宜秋听他上下牙都在打架了还逞强,实在是啼笑皆非,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他脸色潮红,嗓音微哑,显是染上了风寒,此时吹了冷风,病情难免要加重。 但尉迟越在这些事上莫名固执,旁人怎么劝都没用,她也只好作罢了。 两人刚走进校场,便有几名内侍牵着马迎上来。 尉迟越扫了一眼,微微颔首,问沈宜秋道:「太子妃可曾学过骑马?」 沈宜秋想起在灵州时,阿耶时常带她骑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用大氅裹着她。 边陲的风又干又冷,阿耶用胸膛和臂膀圈出的世界暖意融融。 马匹驰骋起来,她便偷偷把头探出去,冷风呼呼地刮着她的脸庞和耳朵,刺刺生疼,但又有种难言的畅快。 每次回家以前,阿耶总会塞一小块饴糖给她,摸摸她的头,与她打商量:「小丸一会儿见了阿娘可别说漏嘴。」 糖在口中融化,黏糊糊的,将牙都粘在了一起。 可回到家,她阿娘三两句话一套,她还是免不了说漏嘴,阿耶便要吃一通排揎。可下次只要她牵着他袖子央告几声,他又忘了以前的教训。 她记事早,还记得阿耶最后一次带她去城外骑马。 那是个晴好的秋日,天空得颜色像紫罗兰的花瓣,大团大团的白云仿佛天上的羊群,一阵风吹过,漫无边际的黄草便如海浪起伏。 他们沿着黄土城墙骑了很久,直到太阳沉入远处的贺兰山中。 第35章 回城的时候,阿耶对她道:「明年小丸就可以自己骑马了,到时候阿耶带你挑一匹神气的小马驹,咱们悄悄学,学会了吓你阿娘一跳。」 她嘴里裹着黏牙的饴糖,用手背擦擦嘴角的口水,含糊地「唔」了一声。 那时候她天天盼着明年快点到,后来她终于等来了明年,可是再没有人送她小马驹,也没有人被她吓一跳。 阿耶和阿娘就如那天的落日,沉入贺兰山中,再也见不着了。 后来倒是有个人说要教她骑马,只可惜他自己全忘了。 沈宜秋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不曾。」 尉迟越道:「无妨,孤慢慢教你。先来挑马。」 这些马都是精心挑选的大宛良驹,每一匹都是兰筋权奇,神骏非常。 沈宜秋一时之间挑花了眼,只得道:「妾不识相马,请殿下定夺。」 尉迟越比了比她的身量,选了一匹较为矮小的玉骢马,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拽过络头,对沈宜秋道:「摸摸它。」 沈宜秋像幼时一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捋了捋玉骢马光滑的脊背。 玉花骢温驯地低下头。 尉迟越道:「它很喜欢你,你可以摸摸它的头。」 沈宜秋依言伸出手,还没碰到马头,玉花骢忽然打了个响鼻,她吓了一跳,不觉收回手。 尉迟越道:「别怕。」 边说边握着她的手,放在玉花骢脑袋上,玉骢马温驯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偏过头蹭她的手,蜷毛刷着她的手心,有些痒。 沈宜秋心里生出股奇异的感觉,自从她的小猎犬死后,她再没有这样与动物亲近过。 尉迟越道:「要不要再看看别的?」 沈宜秋摇摇头:「就这匹吧。」 尉迟越指了指旁边一匹:「这匹紫连钱也不错。」 沈宜秋连看都未看一眼,捋了捋玉花骢的脖子:「妾喜欢这匹。」 尉迟越在马背上轻拍了一下:「就你了。」 说罢转头对内侍道:「将太子妃的马牵回马厩去,好生照料。」 沈宜秋傻了眼,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尉迟越一笑,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别急,先把基本功练扎实。」 他顿了顿道:「今日孤先教你扎马步。」 沈宜秋明白过来,这漂亮的马儿就是个诱饵。 尉迟越道:「来,像孤这样。」 沈宜秋磨蹭了半晌还是立在原地不动。 尉迟越诧异道:「怎么了?」 沈宜秋涨红了脸:「不雅相……」 尉迟越嗤笑了一声:「扎马步有什么不雅相的,雅相得很,特别赏心悦目,不信你回去对着镜子扎扎看。」 沈宜秋看了看周围的内侍,尉迟越会意,命他们退到校场外。 待内侍门退出门去,尉迟越道:「好了,这下没有旁人在,孤可不嫌你不雅相。」 说罢在沈宜秋大腿上拍了一下:「来,分腿。」 沈宜秋只得将双腿分开一足宽。 尉迟越伸腿将她一条腿勾开:「再分大点。」 沈宜秋仍旧不肯就范。 尉迟越索性用手将她双腿掰开,摆成适宜的姿态:「你这腿又长又细,得好好扎马步下盘才会稳。」 沈宜秋气不打一处来,谁在乎下盘稳不稳! 尉迟越又在她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腰板挺直。」 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上滑,一边道:「背挺起,双肩打开。不错,就这样,别动,先扎上一个时辰试试。」 沈宜秋脸一白,差点没哭出来。 尉迟越笑着摸摸她的后脑勺:「孤说笑呢,一个时辰扎下来你这双细腿还不得断了。先扎一刻钟。」 又摸摸她的肚子:「气沉丹田,知道丹田在哪儿吗?这里,让气息往下沉……不是让你憋气……」 沈宜秋以为一刻钟没什么难度,谁知不过片刻便觉双腿酸软,膝盖打颤,料想一刻钟总该过了大半了,问尉迟越道:「殿下,还有多久啊?」 尉迟越道:「早着呢。」 沈宜秋又坚持了一会儿,双腿已经没了知觉,试探着问道:「殿下,该到了吧?」 太子冷酷道:「还不到半刻钟。」 沈宜秋实在支撑不住,腿一软,往后一跌坐在地上。 尉迟越扑哧笑出声来。 沈宜秋两世为人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 尉迟越正了正脸色,上前来拉她:「是孤不好,孤不笑你,快起来,把剩下半刻钟扎完。」 沈宜秋一听还要继续,越发不肯抬头,坐在地上不肯一声不吭。 尉迟越见她细胳膊细腿,生怕拽得她脱臼,不敢用力,想了想,忽然呵口气往她胳肢窝里挠去。 沈宜秋平素最怕痒,突然遇袭,又痒又气,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一边哀求:「殿下别……」 尉迟越挠得越发起劲,挠完胳肢窝又挠腰窝,沈宜秋边笑边躲,气得满脸通红,眼角憋出泪来:「尉迟越!」 尉迟越一怔,蓦地松开手。 沈宜秋脸一白:「妾无状,请殿下恕罪……」 话音未落,尉迟越一矮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宜秋话一出口心里便凉了半截,上辈子最后那几年,她痛定思痛,终于将沈老夫人崇奉的「以夫为天」弃如敝屣,面上谦卑,心里其实并不以为自己低人一等。 是以方才气得狠了,一时嘴上没把门,「尉迟越」三个字便脱口而出。 沈宜秋知道他一向重规矩,有一回何婉蕙在大庭广众下故作亲昵唤他「阿兄」,他虽未说什么,却面露不豫之色,后来何婉蕙再也没敢当旁人的面叫他阿兄。 第36章 眼下这校场中虽只有他们两人,但直呼其名甚为不敬,比一声「阿兄」可严重多了。 沈宜秋料想着她要吃个挂落,再不济也要看他冷脸,谁知他却一把将她抱起,看眼里的神色,非但没着恼,似乎还有些高兴。 沈宜秋只觉莫名其妙,这还是她认识的尉迟越么? 尉迟越极少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家里人唤他三郎,其他人称他殿下和陛下,沈宜秋最是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平日与他对答总是谦卑恭谨,不敢稍有逾矩,其中的疏离之意不言而喻。 尤其是这一世,她的态度就像一块坚硬滑溜的冰,无懈可击,叫人无从下手。 方才那一声「尉迟越」,却像石破天惊的一斧子,将冰面劈裂了一条缝,虽然是窄窄的一条缝,但隐约可以窥见一尾小鱼游过,虽是惊鸿一瞥,却着实令人欣喜。 他垂眸望着她的眼睛,目光柔和:「你方才叫我什么?」 她到底没胆子再叫一遍他的名字,只道:「妾知罪。」 尉迟越眉眼一弯:「子度。」 沈宜秋目露困惑。 尉迟越道:「是加冠时太傅替我取的表字,私下里你可以这么称呼我。」他虽有表字,却终其一生从未用过。 上辈子他从未想过去用,不知为何却突然想叫她知晓。 也许是映在她眼瞳中的晨曦太美,她轻颤的睫毛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沈宜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和他做了一世夫妻,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表字,不过这也没什么稀罕,没有人会称呼太子或皇帝的表字,知道的人亦是凤毛麟角,连史书都未必会记载。 他将表字告诉她,亲密之意不言而喻。 沈宜秋也不知这一世他们怎么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一步,但她也无法自欺欺人——尉迟越似乎待她有些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应该是何婉蕙才有的待遇,沈宜秋只想安安静静泯然众人,遂道:「妾不敢僭越。」 「是我让你叫的,怎么是僭越,」他微微挑眉,「你的呢?」 沈宜秋茫然片刻,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问她的小字。 她目光微动,毫不犹豫地道:「妾并无小字,家中长辈都唤我七娘。」 尉迟越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她不说,他便也没再问,只是抱着她不放,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只觉心脏变成了一朵云,又轻又软,晨风一吹便要飘飘悠悠升上天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落在她的双唇上,饱满微翘的红唇,如清晨的蔷薇花蕾,小心收敛起香甜的气息。 想起那双唇的滋味,熟悉的焦渴又攫住了他。 尉迟越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就在快要触及她时,他蓦地回过神来。 他们是来习武强身的,正事还没办呢,就在这里卿卿我我,倒显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往后他这师父还有何权威可言! 想到此处,他立即悬崖勒马,将她放到地上,正了正脸色道:「再扎半刻钟,别想偷懒。」 沈宜秋一脸茫然,不过和太子没什么道理可讲,她只好按他教的摆好姿势。 尉迟越抱着臂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睛微微眯缝了一下,冷不丁伸腿去勾她左腿。 他的动作迅疾如电,又来得突然,沈宜秋叫他一绊,当即失去重心向后倒去,差点惊呼出声。 尉迟越眼明手快地伸手托住她的后腰,扶她站稳,得意道:「你看,孤就说你下盘不稳。」 沈宜秋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多承殿下指教。」 尉迟越帮她重新把马步扎好,纠正了她的姿势:「你运气好,遇上个好脾气的师父,孤小时候武艺是毛将军亲教的,老将军可不会因为孤是太子手软,马步扎不稳是要捱板子的。」 沈宜秋干笑道:「严师出高徒,难怪殿下武艺高强。」 尉迟越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孤也要见贤思齐做个严师。」 边说边从腰间摘下佩刀,用刀鞘在她臀上轻轻拍了一下,板着脸道:「往前收。」 沈宜秋一个大家闺秀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虽然不疼,但却十分羞人,她一张粉面涨得通红:「殿下!」 尉迟越六亲不认道:「校场上没有夫君,只有你师父,做错了就要老实捱打。」 为了不捱打,太子妃果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惜她第一回 习武,平日又四体不勤,不免又捱了几刀鞘。 扎完马步,尉迟越又教她出拳,眼见日头有些高了,这才将佩刀扣回腰间,开恩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接着练。」 沈宜秋已经累得双股打颤,闻听此言如蒙大赦。 回到承恩殿,她去净室草草沐浴一番,换上寝衣倒头便睡,直睡到午时方觉缓过来些,想起早晨的事,不觉哑然失笑。 虽然又累又窘迫,可此时的心绪却意外轻快。 沈宜秋叫宫人来伺候洗漱,又叫素娥替她揉了揉酸胀的双腿,这才叫人去传午膳。 用罢午膳,她小憩了一会儿,又传两位良娣来饮了两杯茶,快到日西时分,忽有黄门来禀,道太子殿下去蓬莱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忽然风寒入体,有些发热,便在蓬莱宫歇下了,怕太子妃等他回去用膳,特地命人来传话。 沈宜秋一听便觉不对,问那黄门道:「殿下病情如何?可曾去尚药局请奉御诊治?」 小黄门的目光微微有些躲闪:「今日恰好是陶奉御当值,已经为殿下诊过脉,道没有大碍,只是不便劳顿。」 沈宜秋才不会信这鬼话。 尉迟越嘴硬得很,早晨一口咬定自己没病,若非实在病得下不来床,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得病,更不会宿在蓬莱宫。 第37章 沈宜秋想了想,顺水推舟道:「知道了。」 又命宫人开库取了一株灵芝,命那黄门带去给太子。 送走了小黄门,沈宜秋去东轩看了会儿书,却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宁,又抚了会儿琴,平日行云流水的琴音,如今却滞涩起来,连她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 她披了氅衣走到廊上,举目西望,只见彤彤的落日已落在了远处宫室的屋脊上。 她不由想起死而复生以来的种种。 上辈子的事已经过去,谁是谁非也算不清楚了,何况就算有旧帐也不该算在今生的太子头上。 平心而论,这一世尉迟越待她已算很好了,虽不能投桃报李,却也不能待他太差。 何况他这风寒说不定还是因她而起的,于情于理也该去探望一下。 沈宜秋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素娥道:「叫人去备车,去蓬莱宫。」 素娥早在等这句话,双眼倏地一亮:「是!奴婢这就去。」 沈宜秋回房中换了外出的衣裳,让宫人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圆髻,粉黛未施便出了门——她是去给太子侍疾,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一会儿便有黄门来禀,道车驾已经备好。 这时候尉迟越仿佛在冰与火中轮番煎熬,他仰躺在床榻上,盖着厚厚的衾被,可脊背还是一阵阵发寒,喉咙里却似有火烧,喝下去的水似乎未到腹中便已蒸发殆尽了。 越是鲜少生病的人,病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早晨只是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从未放在心上,去太极宫召见了几个国史编修,看着时候还早,想起多日不曾去向张皇后请安,便骑马去了蓬莱宫。 谁知道刚从皇后的甘露殿出来,他刚下台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在身旁的黄门反应迅捷,及时扶住他,将他搀扶进殿中。 张皇后便即命人去请陶奉御,诊脉开方煎药,灌了一副汤药下去,汗却发不出来。 尉迟越虽在甘露殿长大,但此处毕竟是嫡母寝宫,多有不便,他便命黄门将他移到左近的百福殿。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方才醒转过来,浑身的骨头就像在醋中泡过,又酸又软,连抬一下胳膊、动一动手指都觉骨头缝生疼。 他只在年幼时得过风寒,早已忘了是什么味道,这会儿真病倒了才觉自己小觑了此症,想起前几日的豪言壮语,嘴里有些发苦。 尉迟越叫黄门进来伺候他喝了半碗水,便叫人退出屏风外候命,此时左右无人,四下里落针可闻,他听着滴滴答答的更漏,估摸着这会儿沈宜秋该在用晚膳了。 他方才命黄门去东宫传话,并非欲擒故纵,她病愈不久,身子骨又一向弱,若是再过了病气,他们两人岂非没完没了。 可这会儿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他却隐隐期待她能来,哪怕隔着屏风陪他说两句话,也可将这病痛缓解一二。 正思忖着,忽有黄门在屏风外道:「启禀殿下……」 尉迟越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探身,却听那黄门接着道:「贤妃娘娘到了。」 尉迟越大失所望,躺回床上。自从上回在飞霜殿杀鸡儆猴发落了宫人余珠儿,他还不曾见过生母,贤妃叫人往东宫送过几回东西,一次是亲手做的糕饼和羹汤,一次是亲手缝的衣裳。 这些都是她奉承今上时惯用的伎俩,尉迟越只是命人收起,不过再怎么贤妃也是他生母,生恩无法割舍,她既已知错示好,他也不会揪着先前的事不放。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请贤妃进来。」 片刻后,便听屏风外传来环佩之声,尉迟越一抬眼,却见云母屏风上映出两个人影,除了生母之外还有个穿郁金裙的年轻女子。 他没来得及细想沈宜秋怎么会和贤妃同来,方才熄灭的希望却瞬间燃起。 就在这时,只听贤妃在屏风外道:「三郎,看阿娘把谁带来了?」 话音未落,两人已绕过屏风,贤妃身后的女子抬起头来,双眉微蹙,眼眶发红:「表兄怎么忽然病了?」 这还是尉迟越死而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何婉蕙,可在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他心头掠过的并非意外之喜,却是淡淡的失落。 随即他便觉错愕,何婉蕙自小与他情分非比寻常,也是他上辈子最宠爱的妃嫔,这一世无疑是要再续前缘的,按说好不容易见到相思之人,他该欣喜若狂才对,可他只觉有些茫然。 不等他分辨清楚,何婉蕙的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表兄怎的不顾惜着身子……」 尉迟越一见她哭,脑海中一空,顾不上想别的,方才的念头已指缝中的流沙悄然溜走。 他哑着嗓子安慰她道:「只是一点风寒罢了,不碍事的,你别哭。」 郭贤妃搂了搂外甥女的肩头:「阿蕙入宫来陪我几日,才到我殿中,一听说三郎染了风寒,立即心忧如焚,连晚膳都顾不上用,便急急地赶来了。」 尉迟越见到何婉蕙自是欣然,但是对生母的作派却着实反感,她打的什么主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上回他虽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郭贤妃,但她显然还未放弃。 他不接茬,只是对内侍道:「去替贤妃娘娘和何娘子传膳。」 何婉蕙低眉浅笑:「阿蕙谢过表兄。」 尉迟越又道:「九娘这向可好?」 何婉蕙眼中掠过一丝凄然,不过转瞬即逝,她只是笑了笑:「阿蕙很好,多谢表兄挂怀。」 尉迟越不由内疚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重生以来,对她实在算不得挂怀,十日里倒有八日想不起她来。 不过他政务繁忙,自然不能在儿女情长上花多少心思。 何婉蕙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解道:「怎么未见阿嫂?」 第38章 提到沈宜秋,尉迟越胸口一闷,不等他回答,郭贤妃便道:「太子妃何等尊贵,怎可这么称呼人家,私下里说说便罢了,当面可千万要恭谨些,莫要惹了太子妃的不快。」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嘲讽的意味:「太子妃执掌东宫日理万机,哪像我们这么闲……」 尉迟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生母一眼,郭贤妃的声音立即微弱下去。 她见沈宜秋不在,便有些故态复萌,儿子这一眼却叫她回想起飞霜殿中的经历,实在有些不寒而栗。 尉迟越这才对何婉蕙道:「太子妃体弱,是孤叫她别来的。」话出口才发觉自己不知在为谁辩解,不由垂眸自嘲地一笑。 何婉蕙看在眼里,咬了咬下唇,从袖子里掏出一样物事,却是一对精巧的鸾凤香囊:「前些时日阿耶微恙,阿蕙在家中侍疾,至今未得拜见太子妃娘娘,做了一对小玩意儿,谨贺表兄与娘娘新婚吉祥。」 她将两只香囊并在一起,飞鸾舞凤便合作一个圆。 她手巧,女红比起宫中针绣坊的绣娘不差,纹样配色更是有股子文士的雅致。 尉迟越道:「有心了。」 郭贤妃连声称赞:「我们阿蕙的手真是巧,前日你替我绣的那条腰带,圣人见了也赞不绝口,还说要托你绣一幅老君像呢。」 何婉蕙羞涩地低下头:「圣人和姨母谬赞。」 皇帝笃信黄老之术,能替他绣老君像,便是在他跟前挂了号,若是得个封赏,也能抬高她身份。 说不定皇帝多问两句,郭贤妃顺理成章将两人的事一说,没准皇帝一高兴开金口,祁家的婚事便能退了。 尉迟越明白他生母的心思,微微蹙眉:「那么大一幅画像,绣起来伤神费力,针绣坊又不是没有绣工。」 郭贤妃还欲说什么,何婉蕙却道:「表兄这是心疼阿蕙。」抿唇一笑,手指不由自主地绞着腰间系香囊的丝绳。 说了两句话,便有内侍过来问道:「启禀殿下,药汤已经煎好,可要现在服用?」 尉迟越命他端上来。 片刻后,便有内侍端了药碗进来,另一名内侍正要去接,何婉蕙却道:「中贵人,让我来吧。」 那内侍惶恐道:「怎么好劳动何娘子。」 何婉蕙却已将袖子挽入金臂钏,露出雪白的胳膊。 尉迟越起初不以为意,毕竟于他而言,几个月前何婉蕙还是他的妃子,喂个汤药实在算不得什么事。 待何婉蕙端起药碗,他方才回过神来,眼前的表妹不是上辈子的表妹,她眼下有婚约在身,男女授受不亲,她如此行事十分不妥,若是叫人知道了,未免于她闺誉有损。 他忙道:「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 何婉蕙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微微拖长了音调道:「表兄莫非怕阿蕙粗手笨脚把药汤洒了?」 尉迟越道:「你毕竟也及笄了……」 话音未落,何婉蕙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眼眶又红了起来:「表兄别见怪,是阿蕙思虑不周,只道自己心里一片光风霁月,不曾想到落在别人眼里是多么恬不知耻……」 尉迟越有些脑仁疼,不由解释:「孤不是这个意思。」 何婉蕙低下头,两串泪珠便落了下来:「阿蕙都明白,只不过怀念小时候,不想因为年岁渐长便与表兄生分了……」 尉迟越经她这么一提,不由想起小时候他出天花,成日关在院子里,连生母都不肯踏足他的寝殿,只敢在门外看一眼。 宫人内侍见了他也是一脸畏怯,不得已时才近他身。 何婉蕙却常常趁着姨母不注意,悄悄溜进来陪他,坐在他床边与他说话,他怎么赶也赶不走。 自那时起,这时不时在生母殿中见上一面的小表妹,便走进了他心里。 想起往事,尉迟越的心肠硬不起来了,他无奈道:「你莫要再哭了,是孤不好。」 何婉蕙抽出帕子拭了拭泪,轻轻吸了吸鼻子:「阿蕙知道。」 便即端起碗来,手执汤匙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表兄快喝药吧,药汤都快凉了。」 尉迟越喝了一勺,便接过碗:「有劳,孤自己来吧。」说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便有内侍上递上帕子与漱口的香茶。 喝完药,方才叫人传的晚膳也到了,何婉蕙却不愿去堂中用晚膳,对尉迟越道:「方才在姨母殿中用过些茶菓,阿蕙真的不饿。」 说罢对郭贤妃道:「姨母方才什么也没吃,赶紧用晚膳吧,这里有阿蕙照应着。」 郭贤妃客套了两句,便去堂中用晚膳。 殿中只剩下表兄妹两人和几名宫人内侍,虽说算不上孤男寡女,可也没差多少了。 尉迟越病中虚弱,应付何婉蕙的眼泪又实在劳心耗神,此时便有些犯困。 他想了想如何下逐客令才不至于招出她的眼泪,斟酌着道:「表妹还是去堂中用些饭食,用完膳便陪母妃回殿中安置吧。」 何婉蕙摇摇头,体贴道:「表兄可是乏了?乏了便睡吧,阿蕙待你睡着便离开。」 小时候她也总这么说,尉迟越知道她固执起来远非常人能比,也不再劝她,躺下来阖上眼。 不一会儿药汤中的安神药物起了效,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郭贤妃用完晚膳回到殿中,见儿子已经睡着,便对外甥女道:「三郎既已睡下,我们也回去吧。」 何婉蕙看了看微弱烛光中男人沉静的睡颜,轻轻摇了摇头,对郭贤妃道:「姨母先回去吧,阿蕙再坐一会儿,表兄生着病,阿蕙不忍叫他醒来见床边无人。」 郭贤妃按了按外甥女的肩头,嗔怪道:「你这孩子,可惜……」她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但可惜的是什么,自然尽在不言中。 第39章 沈宜秋薄暮时分从东宫出发,到得百福殿时天已经全黑了。 听闻太子妃忽然驾到,尉迟越身边的黄门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苦相。 太子妃是他们东宫的正经女主人,自然要小心伺候着,可床边的这一位也得罪不起,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们这些随侍多年的近侍都清楚。 而且与这何九娘定亲的小郎君据说只剩一口气,什么时候喘出来,这小娘子八成也要入东宫,太子与她青梅竹马的情分,受宠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候不说结个善缘,至少不能得罪她。 偏偏大黄门来遇喜回乡奔丧,若他在还能妥善应付过去。 几个黄门打了一番眉眼官司,无声地推举出一个倒霉蛋,负责出殿迎接太子妃大驾。 沈宜秋乘着步辇穿过庭院,便见一个黄门带着几名宫人,快步走下台阶迎上前来,满面堆笑地行礼:「奴拜见娘子,请娘子安。」 沈宜秋由宫人搀扶着下了辇,问道:「殿下如何了?」 那黄门道:「回禀娘子,殿下服了汤药,才睡下。」 沈宜秋点点头:「好,我去看看殿下。」 那黄门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瞥见阶下停了一乘小辇,她隐约察觉了什么,问道:「殿中可是有旁人在?」 黄门正愁怎么开口,听她自己问起,松了一口气:「回禀娘娘,是贤妃娘娘外甥女何九娘在探望殿下……」 沈宜秋方才便已猜到,不由勾了勾嘴角,她以为他病得下不来床,这才巴巴地赶过来,谁知道却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急着赶来,晚膳也未来得及用,此时想叫人去传膳,却没什么胃口,想起吃食便觉腻味。 她想立即回东宫,可来都来了,不能转身便走,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不能叫人挑出错来。 那黄门见她神色难辨,小心翼翼道:「娘娘可要去殿中等?」 沈宜秋想了想,实在没兴趣去看何婉蕙惺惺作态、哭哭啼啼,便道:「不必了,我就在外头等,有劳你待殿下醒了来通传一声。」 那黄门哪里敢真的叫她在外面等,忙将她迎入东轩,宫人内侍们殷勤更胜往日,一个个忙里忙外,焚香煮茶,扫榻捧几,只盼着太子妃娘娘看在他们尽心伺候的份上,千万别迁怒于他们。 沈宜秋自然明白这些人所想,待他们也比平日更加和颜悦色,宫人内侍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感激太子妃娘娘体谅下情。 茶汤未煮到一沸,便有宫人来禀,道何娘子在外求见,想向太子妃娘娘请安。 沈宜秋点点头道:「不必了,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上辈子刚成婚时,她因了尉迟越的缘故,待他这表妹也很是亲善,便是她入宫为妃,她也不曾为难过她,可惜人家志存高远,看上的是正室之位。 横竖他们注定剑拔弩张,此时大可不必虚与委蛇。 何婉蕙巴巴地赶来请安,既是礼数,也是存了争胜的心,她时常听人说这沈七娘容貌绝艳,又端的厉害,连姨母都在她手上吃了个大亏。 更重要的是,太子方才的神情叫她有些不安。 她踌躇满志地来争奇斗艳,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人家连面都不愿见,她几乎气得落下泪来。 但此时没有旁人在,落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省省。 她咬了咬嘴唇,沉着脸,转身回了寝殿,坐回尉迟越的床边。 沈宜秋却有些百无聊赖。 这百福殿是闲置的宫妃寝殿,东轩的书架上空空如也,她找不到书解闷,环顾一圈,发现墙上挂着一张琴,便叫宫人摘下来,轻轻拨弄着玩。 尉迟越在睡梦中心里一动,隐约听见若有似无、时断时续的琴声,恍惚间以为那是天边传来的飘渺仙乐。 他想睁开眼看一看,奈何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何婉蕙双眉一拧,站起身将床边帷幔放下。 一旁的宫人们不禁面面相觑,这琴声从东轩传到这里,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且曲调舒缓清雅,压根不吵人。 沈宜秋断断续续地抚了两曲,让宫人把琴挂回去,又慢条斯理地饮了三杯茶,仍旧不见黄门来传话。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既没有等到尉迟越醒转,也不见何婉蕙出来。 她估摸着自己等了这么久,任谁都挑不出错来,便即对尉迟越身边的黄门道:「殿下看来已经睡熟了,我先回东宫去,你们好生伺候。」 说罢便带着宫人离开了。 坐上马车,她靠在车厢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肚腹有些难受,许是幼时常被祖母罚不许吃饭落下的病根,她只要不按时用膳便会不适。 马车驶过相辉楼,一点点难受已经变作阵阵抽痛,许是方才空腹饮茶的缘故,这回痛得格外厉害些。 可马车行在半道上,除了咬牙忍着别无他法。 终于捱到承恩殿,她的中衣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连下车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了。 宫人们用腰舆将她抬入殿中,便即去请医官。 沈宜秋躺在床上,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看着宫人黄门和药藏局的医官们团团转。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不断往外冒冷汗,嘴角却含笑。 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不去自讨苦吃,怎么就这么记吃不记打呢。 沈宜秋你活该,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道。 尉迟越睡到将近子时,忽听外面传来夜鸮叫声,一个激灵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却见朦胧烛光中坐着一个人。 他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承恩殿,也没看清楚床边人的样貌,含糊道:「宜秋……你怎么坐在床边?」 话音刚落,视野逐渐清晰,他突然认出来床边的人不是太子妃,却是何婉蕙。 何婉蕙眼中包着泪,尴尬地笑了笑:「表兄你醒了?」 第40章 尉迟越这时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点点头:「阿蕙,什么时辰了?」 何婉蕙道:「近子时了。」 尉迟越皱了皱眉:「你怎么还不回飞霜殿?」虽有宫人内侍在侧,但她在他寝殿内待到深夜,瓜田李下哪里说得清楚。 他心里有些怀疑,再怎么至情至性,何婉蕙也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个孩童,她又不知道最后会嫁给自己,怎么一点也不避嫌呢? 他捏了捏眉心:「你赶紧回去安置吧。」 何婉蕙道:「可是表兄这里……」 尉迟越打断她:「我这里有人伺候,别担心了。」 何婉蕙有些失落,点点头道:「是……」 她边说边起身,身形一晃,便超前栽去,旁边一个内侍迅如闪电地蹿过来一把扶住她:「何娘子小心!」 何婉蕙扶了扶太阳穴道:「忽然起身有些晕……」 尉迟越道:「你是不是还未用晚膳?」 何婉蕙不回答,只是垂眸一笑:「表兄好好将养,阿蕙先告退了。」 走出两步,她忽然停住脚步:「对了,太子妃娘娘先时来过,见表兄已就寝,坐了会儿便走了。」 尉迟越立即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没人叫醒我?」 瞥见何婉蕙苍白的脸色和泫然欲泣的神情,尉迟越没再说下去,待她离开,他立即叫来个黄门问道:「娘子是什么时候到的?」 那黄门如实道:「回禀殿下,娘子大约是戌牌时分到的,她见何娘子在殿中,便不曾进来,」 尉迟越目光微动:「她等了多久?」 黄门道:「总有一个多时辰吧。」 尉迟越脸色一沉,方才何婉蕙说太子妃「坐了会儿便走」,若非他仔细询问,便会以为沈宜秋只待了片刻。 但这般模棱两可之言,认真计较起来也不算错。 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去揣测何婉蕙,但这一点怀疑,就像一粒细砂落在他心里,虽然微不足道,却硌得他有些难受。 尉迟越坐起身,对黄门道:「伺候孤更衣起身。」 那黄门吃惊道:「殿下要去哪里?」 尉迟越道:「回东宫。」 尉迟越一边说,一边掀开衾被,翻身下床。 内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风寒未愈,更深夜半出去吹了冷风免不得要加重病情……」 尉迟越方才听说沈宜秋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心里焦急,压根没想到自己还在病中。 此时经他一提醒,方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头重脚轻,喉咙里灼热焦渴,似要冒烟,后背上却阵阵发寒。 外面夜鸮还在一声声地叫着,寒风吹得庭树簌簌作响,檐角金铃叮当响个不停。 他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子时了,这会儿太子妃想必已经睡下,他半夜回到承恩殿,恐怕只会搅了她的清梦。 于情于理,他都该躺回床上,睡到天明再作计较。 然而他还是道:「无妨,叫人备车马。」不知为何,他一刻也等不得,只想立即赶回她身边。 他脑海中昏昏沉沉,也没想过回去做什么,只是想离她近一些。 不一会儿,收拾停当,车马备妥,尉迟越由内侍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厢上覆了狐皮,生了暖炉,毡帷一遮,本来十分暖和,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两胁生翼,嫌车驶得太慢,频频撩开车帷往外望,深秋的寒风灌进来,车里很快便如冰窖一般。 尉迟越不甚在意,只是裹了裹身上的鹤氅,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轮在静夜中隆隆作响。 寒风一吹,他神思清明了些,想到沈宜秋是戌时抵达蓬莱宫,多半未用晚膳便从东宫出发了。 尉迟越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甜,她平日待他不冷不热的,能迈出这一步,已是十分不易,可他却在这关头睡死了过去,偏生还让她撞上了何婉蕙。 她会误会么? 然而何婉蕙上辈子的确是他宠妃,实在也说不上误会。 尉迟越揉了揉额角,只觉脑仁更疼了。 他不由又想起何婉蕙的举动,眼神一黯。 且不说其中有没有贤妃的意思,若说她留下是因为担心自己无人照顾,可太子妃都到了,她为何还是不走? 他与何婉蕙有儿时的情分在,总是记得她小时候纯真无邪的模样,愿意将她往好处想,便是有疑虑,也会替她找借口。 可无论他心里多袒护表妹,这回他却说服不了自己。 越是深想,他的一颗心越是往下沉。何婉蕙爱使小性子,他一向知道,上辈子她时不时半真半假地抱怨皇后嫌恶她,他只当她敏感多思、争风吃醋,安慰几句便一笑了之。 可如今想来,便是当时不信,久而久之难免也留下了沈宜秋刻薄宠妃的印象。 其实在何婉蕙入宫之前,他对沈宜秋这皇后并无什么不满,便是夫妻之间没有多少儿女之情,却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后来却渐行渐远,与何婉蕙水滴石穿的潜移默化也不无干系。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靠在车厢上,不再往下想。 这时马车也到了承恩殿外。 他由内侍搀扶着下了马车,只见沈宜秋的寝殿窗户中透出微弱的灯火,在深秋的寒夜中,像个静谧的梦。 尉迟越只觉暖意热泉一般汩汩地从心底溢出来,连身上的病痛似乎也减轻了。 他索性下了辇,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廊庑,守门的内侍见太子殿下深夜驾到,不禁吃了一惊,正要行礼,尉迟越却示意他别出声,小声问道:「太子妃可安置了?」 内侍正要作答,却见湘帘卷起,几个人从门内走出来,尉迟越借着廊下风灯的光一打量,却是王十娘和宋六娘,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第41章 两人见了他也是一怔。 王十娘回过神来,冷着脸行了个礼,硬梆梆地道:「妾请殿下安。」 王氏平日见谁都是一张冷脸,只有与沈宜秋和宋六娘在一起时才会谈笑风生,尉迟越已是见怪不怪,也不以为忤。 未料平日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的宋六娘,脸上也像是结了霜。 两人的神情语气如出一辙,比这夜半的寒风还冷上几分。 尉迟越察觉出不对劲来,问道:「太子妃呢?」 王十娘拧着柳眉,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六娘只得道:「回禀殿下,娘娘刚睡着。」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随即微感诧异,此时已是四更天,沈宜秋早该回来了,如何才睡着? 他又问道:「你们如何在此处?」 宋六娘正要作答,王十娘却道:「殿下竟然一无所知么?娘娘未用晚膳便赶去蓬莱宫替殿下侍疾,回来的路上胃疾便发作,到东宫时连路都走不动,是被人抬回寝殿的。」 尉迟越心口发凉,失神道:「她有胃疾?」 王十娘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殿下竟不知道?」 这下子宋六娘也忍不住了:「殿下既然有人伺候,为何不说一声,叫阿姊不顾身子巴巴地赶过去,却又让她白等……」 说着眼泪便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她索性拿袖子抹:「阿姊疼得打冷战、咬胳膊的时候殿下在哪里?眼下阿姊喝了汤药好不容易睡着了,殿下却又来了,难不成还要阿姊拖着病体伺候殿下?」 她打了个哭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妾替阿姊求殿下恩典,让她踏踏实实睡几个时辰吧!殿下不心疼阿姊我们还看不过眼呢!」 平日胆小的人一旦豁出去,往往格外敢说,非但浴池越,连王十娘都唬了一跳,忙在宋六娘身边跪下,对尉迟越道:「宋良娣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求殿下恕罪……」一边悄悄拉宋六娘的袖子。 宋六娘却用力将袖子一抽,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冷笑道:「王姊姊别拉我,今日便是殿下治我死罪我也要说个痛快!我们阿姊心实,哪里比得上某人那么多心眼子?她不是喜欢侍疾么?怎么不嫁到祁家去侍奉她正经夫君!莫非她就是喜欢伺候别人的夫君?」 尉迟越沉着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座山。 王十娘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伸手捂住宋六娘的嘴:「六娘别说了!」 谁都知道何九娘与太子是打小的情分,她连太子妃都不放在眼里,哪是宋六娘得罪得起的。 宋六娘硬是掰开她的手:「我偏要说!她就是没有廉耻!」 「宋氏,」尉迟越终于开了口,「慎言!」 宋六娘仰着头高声道:「何九娘恬不知耻!」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廊庑中,像一把利刃刺入尉迟越的耳中。 宫人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俱都眼观鼻鼻观心,贴着墙根不敢动弹,但心里却暗暗为宋良娣叫好。 知道主人娘子受了委屈,承恩殿众人都是同仇敌忾,将那何九娘视作仇雠。 宋六娘凭着一股孤勇把狠话倒完,这时候回过神来,也开始后怕。 可她并不后悔,她平日虽一副缺心眼的模样,其实心如明镜,谁真心待她好,她一清二楚。 总是太子妃护着她,如今能为她说几句话,便是受罚、降位分,她都不在意。 尉迟越沉默了一会儿,对王十娘道:「宋良娣酒后失言,你带她回去。」 又扫了周围的宫人黄门一眼:「今夜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王十娘忙拉着叩首谢恩,然后将她搀扶起来。 宋六娘劫后余生,这时方才发觉自己浑身脱力,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尉迟越不再看他们一眼,提起袍裾走进殿中。 殿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与沉水香纠缠在一起,有些清苦气。 他穿过重重的帷幔走到沈宜秋的帐幄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凝神屏息。 他向守在床边的宫人挥了挥手,让他们退至屏风外。 尉迟越轻轻将织锦帐幔撩开一角,低头望向帐中人。 沈宜秋抱着衾被蜷缩成一团,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眼眶微微下陷,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秀气的长眉微微皱起。 尉迟越伸手抚了抚,想把她的眉头抚平,可片刻后她又蹙起了眉。 做了一世夫妻,他竟然连她有胃疾都不知道。 两位良娣的话盘旋在他耳边,像锥子一般刺着他的心口,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去殿后草草沐浴了一番,换上寝衣,轻轻掀开被角,蓦地想起自己染了风寒。 他想了想,走到床尾,轻轻掀起被子钻进被窝里。 沈宜秋体虚畏寒,平日手脚便不容易捂暖,如今胃疾犯了,越发冷如冰雪,偎着被炉也没暖和起来。 尉迟越探手一摸,不禁皱了皱眉,便即把被炉推出被外,将她的双脚抱进怀里。 梦中,沈宜秋又回到了小时候,孙嬷嬷拽着她穿过幽深的竹林小径,她慌乱地伸手,死命抓住旁边一株竹子。 可孙嬷嬷的力气哪是她一个小小孩童能抗衡的,她使力一拽,沈宜秋手心被竹节刮蹭,一疼便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西园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剪影笼罩在雾里,像栖息在坟地上的乌鸦。 沈宜秋听见自己哭喊起来:「嬷嬷,我知错了,莫要关我进去……」 孙嬷嬷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她,咧开大嘴,露出一口尖牙:「小娘子错在哪里?」 第42章 沈宜秋怔住,这回是犯了什么错?她想不起来了。 孙嬷嬷狞笑道:「小娘子想不起来了?莫不是在诓老奴?」 沈宜秋慌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诓人……能想起来……」 绞尽脑汁地想,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是因我和素娥说了灵州话么?」 孙嬷嬷笑而不语。 沈宜秋接着猜:「是因我说想阿娘么?」说到阿娘,她鼻子一酸,脸皱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擦,也不敢叫它落下来。 孙嬷嬷不说话,转过头去,更大力地拖拽她,她的鞋底蹭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看见孙嬷嬷的手,泛着点青紫,绷紧的肉皮泛着寒光,像铁铸的一样。她一手抓着她,一手从腰间掏钥匙,「咔哒」一声,锁开了,又是「吱嘎」一声,西园像睡醒的鬼怪张开黑黝黝的大口。 沈宜秋哭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后退,孙嬷嬷像擒小鸡似地将她抓起来,开始扒她身上的丝绵袄子。 沈宜秋哭求道;「嬷嬷别脱我衣裳,我怕冷,会冻死的……」 孙嬷嬷笑道:「才九月里,又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小娘子难受一下才长记性,才知道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小娘子什么时候真的知错了,老奴就来请小娘子出去。」 沈宜秋嚎哭道:「嬷嬷别关我,我真的知错了……」 孙嬷嬷不为所动,脸一落:「小娘子切不可学那些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孩子,叫老夫人听见更要罚!」 沈宜秋不敢再哭出声来,紧紧咬着嘴唇,肩头一耸一耸。 孙嬷嬷动作利索,片刻便把她脱得只剩一件单衣。 沈宜秋只觉后背被大掌一推,一个踉跄栽了进去,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咔哒」,锁落了下来。 外面分明是大晌午,可不知为何西园里却是昏黄昏黄的,既不像白昼也不似黑夜。 风从砖墙的破洞里灌进来,打着唿哨摇动庭中的树木和荒草,荒草足有半人高,能把她这样的小孩全没住。 枯黄的草叶上凝了白霜,沈宜秋手脚冰凉,寒意像蛇一样在她脊背上爬来爬去,她感到腹中有什么在翻搅,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用过饭。 外头很冷,她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屋子,门上贴着好几条符咒,新的旧的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黄纸上用血一样的朱砂画满了她看不懂的符咒。 婢子们都说屋子里有个上吊死的女鬼,好多人都听见过她的哭声。他们说天黑后那女鬼就能挣脱出来,到处找人替死。 刚想到这里,天色便暗了下来。 沈宜秋惊恐地抬头,日头已经落到了墙头上,还在往下沉。 她急忙奔到门口,用力拍木门:「嬷嬷,我知错了!」 没有人回答她,天空已经变成土一般的灰黄色。 她哭喊道:「我想起来了嬷嬷!」 良久,外面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真的知道错了?」 沈宜秋一愣,随即道:「祖母,七娘知道错了,七娘不该推四姊……」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沈老夫人站在五步开外,手里抱着一件狐皮裘,笑着望她:「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祖母并非要罚你,只是想叫你明白规矩。你不比姊妹们,小时候没受好教养,如今要正过来,自然要吃些苦头的。」 说罢冲她招招手:「过来。」 沈宜秋又冷又饿,只想迫不及待地扑进祖母温暖的怀抱里,可她心底深处却明白,那温暖原比捱冻受饿更危险,是要叫她丢命的。 祖母见她不动,神色越发慈蔼,一晃眼,她的身前多了个炭盆:「七娘如何还不过来?冷了吧?来祖母这里烤烤火。」 沈宜秋看着温暖的炭火,终于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沈老夫人笑得眼角皱纹堆起:「这就对了。」 沈宜秋终于凑近了炭盆,正要伸出手来暖一暖,忽觉什么抓住了自己的双脚,她低头一看,却是炭火中伸出一双手来抓住了她的双脚。 她一惊,她的脚已经烧了起来,火焰顺着她的小腿往上蹿,她一边挣扎一边求告:「祖母救我!」 沈老夫人的声音自炭火中传来,一张脸在火中若隐若现:「你看我是谁?」 沈宜秋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挣腿,却发现双腿竟真的无法动弹。 这一吓当真不轻,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许多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承恩殿里。 她在承恩殿,那抱着她双脚的自然就是太子了。 沈宜秋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困惑,尉迟越今夜不是宿在蓬莱宫么?怎么又回来了? 尉迟越刚迷迷糊糊睡过去,沈宜秋一动,便即苏醒过来,睡意朦胧道:「宜秋?」不觉放开她的脚。 沈宜秋立即将脚抽了出来:「妾无状,睡梦中冒犯了殿下。」 尉迟越听她语气一如往常一般谦恭,听不出怨怼,甚至没有半点不悦,心便是一沉。他披衣起身,走到床头:「还疼么?」 沈宜秋微怔,随即轻描淡写道:「谢殿下垂问,喝过药汤便好了。」 尉迟越抿了抿唇,若非有两位良娣告诉他实情,恐怕他真要以为她只是略有不适。 他嘴里发苦:「孤竟不知你有胃疾。」 沈宜秋道:「不过是一点沉疴旧疾,近来不曾发作过,殿下又如何知道?」 近来不曾发作过,那两位良娣又是怎么知道的?何况他与她夫妻十二年,十二年中又发作过多少回?他一无所知,因为沈宜秋一次也没有叫他知晓。 何婉蕙是蹭破点皮都要他哄半晌才收泪的,有点头疼脑热的,更是像个孩童,一定要他陪在身边。 第43章 其他嫔妃便是不敢有样学样,真的抱恙时,总也希望得到他的眷顾垂怜。沈宜秋却不同他说,是不想,不愿,还是不屑? 尉迟越心中涩然:「是孤不够关心你。」 沈宜秋无所谓地道:「是妾自己疏忽大意,殿下不必介怀。」 尉迟越听得出来,她并非欲擒故纵,也不是故作坚强好让他更加怜惜——她是真的不在乎也不需要他的怜惜。 方才听了两位良娣的话,他满腔都是对柔情和怜惜,如今收不起来又无处安放,只能堵着。 沈宜秋道:「殿下风寒好些了么?中夜奔波切莫加重了才好。」 方才她的脚被他抱着,只觉他胸膛滚烫,显是还在发热。她想了想,将床帐撩开一条风,向外面唤道:「素娥,叫人替殿下煎一副风寒药来。」 素娥在屏风外应是,又道:「娘子的汤药在炉子上煨着,可要再服一剂?」 沈宜秋胃中仍在隐隐作痛,虽然不想叫尉迟越再大惊小怪,但她也不会难为自己,便即答道:「好,端来吧。」 尉迟越果然道:「还在疼?」 沈宜秋道:「回禀殿下,早已不疼了,不过此药养胃,多服两剂也好。」 尉迟越将信将疑,正待说什么,宫人端了药进来,将帐外的铜孔雀烛灯点上。 太子道:「我来。」 沈宜秋一脸诚惶诚恐:「怎可劳动殿下……」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端起了碗:「无妨。」 何婉蕙每回生病便似变成了孩童,嫌药汤苦,捂着嘴不肯喝,非要他亲手喂,尉迟越虽然耐着性子喂她,但要他一个天皇贵胄伺候人,他总是不太乐意。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上赶着伺候人。 沈宜秋知道今日不让他喂一口决计不能善了,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叫宫人搀扶她坐起。 尉迟越将一勺药喂到她嘴边,沈宜秋张嘴咽下:「有劳殿下。」边说边顺势接过碗,仰起脖子几口便将一碗药灌了下去,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将空碗递给宫人,接过帕子掖了掖嘴角,对尉迟越道:「殿下不妨先小憩会儿,待药煎好妾伺候殿下。」 尉迟越点点头却没动,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你方才来时孤不小心睡过去了,并非有意叫你白等,何家娘子……」 沈宜秋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妾明白。」这时候尉迟越或许还没有娶何九娘的意思,毕竟祁家小郎君还活着,他便是再喜欢也只能藏在心里,但她却对后来的事一清二楚,所以这解释便是多此一举。 何况他要娶何婉蕙为妃,何须向她交代? 尉迟越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可沈宜秋压根不在乎他的解释,却又让他心里发堵。 早晨在校场,他分明感觉她向自己靠近了些许,或许只有一步,但这一步何其来之不易。 不过一夜天的功夫,他们又退回了原地——兴许连原地都不如。 他想起晨曦中她的笑容,含着几分无奈,几分羞恼,那样鲜活,叫人怦然心动。只是再要看见那样的笑容,不知得等上多久。 然而窥见过春晖,又怎么甘心退回寒冬? 尉迟越苦笑:「你先睡,孤还有点事。」 说着披上氅衣,趿着丝履走到殿外,对随他前来的黄门道:「明日一早你去趟蓬莱宫,将何家娘子所赠的香囊还给她。」 何婉蕙虽中夜才睡下,翌日不到辰时便已起身,洗漱完毕,未及梳妆,先去殿外亲手给郭贤妃煎玉容汤。 郭贤妃日日都要服两次玉容汤,只要何婉蕙在飞霜殿,这碗药就由她来煎,因她心细,做事妥帖,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止是煎药,一会儿郭贤妃醒了,她还要服侍姨母更衣洗漱,替她梳发、上妆,甚至还要替她描花样子做绣活,让她好拿去讨今上的欢心。 对何家这位小娘子,飞霜殿上下交口称赞,道是连伺候贤妃多年的大宫女余珠儿都比不上她——故此余珠儿被赶出宫后,郭贤妃便召了外甥女入宫,一来是有个称心如意的人在侧作伴,二来也是排解胸中郁闷。 何婉蕙任劳任怨,对着谁都是笑意盈盈的,若是有谁道「小娘子辛苦」,她便说:「能伺候姨母是九娘的福分。」 煎完药汤,她盛了一碗出来,用小火煨着,然后回房中梳妆。 她住的是附建在郭贤妃寝殿东侧的朵殿,虽与椒泥涂壁、香柏为柱的正殿不能比,却也轩敞富丽。 她在檀木妆台前坐定,拿起铜镜,以指腹抚了抚背面的莲花童子,这是扬州进贡的水心镜,不是单有钱能买来的,哪怕是豪富之家,等闲也见不到,姨母却这么扔在朵殿里。 何婉蕙叹了口气,打开妆奁,奁盒里的簪钗环佩也都是姨母的物件,大多只戴了一回便弃置一旁,她在这蓬莱宫里能随意取来插戴,可却带不走。 姨母说圣人赏赐不便拿来赏人,戴出去也太过招摇,其实意思很明白——若是想过衣锦馔玉、僮仆如云的日子,便设法当人上人吧。 何婉蕙挑挑拣拣,挑出一支最不起眼的羊脂白玉花头金簪,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随侍一旁的宫人,见她果然露出了赞许之色,心中一哂,抬头对她温婉地一笑:「可否劳动姊姊,去百福殿问一问表兄的风寒可有好些?」 话音未落,她的婢女已经从香囊里取出一块银饼子递了过去。 那宫人笑道:「小娘子何必与奴婢见外,本就是奴婢分内事。」 说着接过银子揣进袖子里,便即去百福殿打探消息去了。 何婉蕙暗暗叹了口气,她在这宫里是外人,每有差遣便要使钱,姨母虽不算吝啬,但她赏下来的是宫锦彩缎器玩,何婉蕙打赏宫人内侍却都是真金白银。 第44章 久而久之,还真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前程有望,这钱也不算百花,可偏偏…… 想起祁十二郎,她不由蹙了蹙眉,这门亲事曾经羡煞旁人,祁家门第高,祁郎风神如玉、才学兼人,唯一的不足便是自娘胎里带了些弱症,原也没什么大碍,可谁知年岁渐长,那病症却越来越重,宫中尚药局的奉御都束手无策,尤其是去岁冬日以来,病势一日沉似一日。 她起初还求神拜佛祈求他痊愈,如今也没了念想。 这门众人称羡的好亲事,已令她成了长安权贵中的笑话。 为今之计,也只有回头走宫中的门路了。 她咬了咬牙,若非甘露殿那老乞婆从中作梗,一早便直说太子正妃不能是她,她早就是东宫主母了,耶娘又何苦退而求其次替她定下那病秧子。 好在都说祁十二郎已油尽灯枯,行将就木,想来就在今冬了——其实他这样苟延残喘着,于他自己也不过是熬日子,徒增痛苦罢了。 若是能早些尘归尘土归土,她至少也能封个良娣,如今两个良娣之位都叫人占了,却只好屈居人下了。 好在太子待她……她想到此处,眉头不由蹙起来。她与太子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是旁人能比,她一直很笃定,便是他娶了妻妾,她也不曾看在眼里。 可是昨晚太子的神情,却叫她莫名心烦意乱,凭着女子的直觉,她看得出沈七娘已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他们成婚不满两月,为何会如此?莫非那沈七娘真如传言中那般光艳无匹又手段高超? 她不禁看了一眼铜镜,镜中人眉目若画,身姿婉媚,论姿容态度才情,全京都谁人能及她?她虽未见过沈七娘,却也不信她能强到哪里去。 何婉蕙心下稍安,打开装胡粉的螺钿小盒子,她昨夜睡得晚,眼下的青影要留着,微显枯涩暗淡的肌肤却要稍微遮一遮。 就在这时,有宫人掀帘子进来传话,道贤妃醒了。 何婉蕙只得将盖子扣回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的:「姨母今日起得倒比平日早些。」 说话间到了贤妃帐幄前。 郭贤妃刚起床,见了她道:「九娘快来替我梳个堕马髻,画个桃花妆,今日五郎要来看我。」 何婉蕙一听说表弟要来,脸色微微一白,勉强扯动嘴角:「不想能见到表弟,真是意外之喜。」 她这个表弟才十三岁,可心眼比筛子还多,一双狐狸眼似能洞穿人心,偏他还仗着年小口无遮拦、撒娇卖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每回见了她,总要说些怪话令她难堪,偏偏郭贤妃将他看得眼珠子似的,一句「他年小,别与他计较」,她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何婉蕙满腹心事地替贤妃梳妆打扮,又替她配了衣裳腰带鞋袜和簪环,佯装不经意地道:「未知表弟何时到?」 她打定了主意,若是尉迟渊一时半会儿不来,她便提出去探望表兄,郭贤妃想撮合她和太子,自是乐见其成,到时候她借着侍疾之名,便可避开这小魔星。 横竖他在这飞霜殿也坐不住。 谁知不待郭贤妃回答,便听门口传来个少年人的声音:「噫,何表姊也在么?我这趟来得可真巧!」 别的少年在这个年纪,嗓音大多如老鹅般不堪入耳,尉迟渊却与众不同,他的声音仍旧如泉流漱玉般悦耳动听。 可这么好听的声音落在何婉蕙耳中,却如一个晴天霹雳,她胳膊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 一个晃神,五皇子已经到了近前,歪着头一言不发地端详她。 尉迟渊的眉眼与母亲有几分相似,母子俩的瞳色都比一般人浅些,可两人的眼神却是天差地别。郭贤妃的眼睛里透着几分憨蠢,而尉迟渊的眼睛却剔透如琉璃。 他的容貌不如兄长俊美,却有股子妖冶气,偏生转眼之间又能露出孩子般的纯真来。他的舌头像是淬了毒,可若是他愿意说几句好话奉承你,能叫你整个人浸在蜜糖里。 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听说已叫长安城里不知多少小娘子伤了心,可想而知长大了会是个怎样的妖孽。 何婉蕙叫他一双眼睛盯着,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脸颊里透出粉色来。 尉迟渊却忽然凑近她的脸:「表姊今日似有些憔悴,粉也上不匀了,可是为我表姊夫的病寝食难安?」 何婉蕙咬着腮上软肉,勉强扯出个笑来:「五皇子说笑了。」 尉迟渊微微眯了眯眼:「怎么是说笑,表姊夫生病难道是什么可笑的事?」 何婉蕙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郭贤妃忙打圆场:「五郎,你怎么又与你表姊啕气,难得见一面,为何提这些伤心事招她?」 尉迟渊立即敛容,作个揖道:「表姊莫哭,表弟与你赔个不是。」 何婉蕙福了福:「五皇子折煞我了。」说着抽出帕子拭眼角。 尉迟渊嘴角一勾:「该当的,表姊有所不知,我们尉迟家的男子都有一种家传疾症,见了女子落泪便要胸闷气短,尤其是表姊这样的美人泪,更是一滴也见不得。我虽不如阿耶、阿兄那般病入膏肓,病根却是一脉相承的……」 话还未说完,郭贤妃一个香囊冲他扔过来,笑嗔道:「这刁钻古怪的孩子,连你父兄都编排上了!」 尉迟渊一探手,灵巧地将香囊接在手中:「阿娘疼我,故而只用香囊砸我,若是扔一颗眼泪过来,儿子怕要如表姊夫般一病不起。」 郭贤妃无可奈何,板下脸来道:「不许再说这些浑话!」 尉迟渊乜了何婉蕙一眼,见她已将嘴唇咬得发白,便不去理会她,对郭贤妃道:「阿兄呢?听闻他病了,我特来瞧个新鲜。」 第45章 郭贤妃手心发痒,又要砸他,奈何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只好咬牙骂道:「你要气死阿娘了!」 正说着,方才受何婉蕙之托去百福殿问安的宫人却回来了。 何婉蕙道:「表兄的风寒好些了么?」 那宫人答道:「回禀何娘子,殿下昨夜已经回东宫了。」 何婉蕙闻言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回东宫了,他一听说沈七娘来探病,竟连身体都不顾,三更半夜都要赶回去。 这消息仿佛一掌掴在她脸上,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尉迟越已经不是她一人的了。 郭贤妃诧异道:「三郎不是还病着么?怎么突然回去了?」 何婉蕙苦涩地一笑;「姨母,若是阿蕙没猜错,应是为了太子妃娘娘……娘娘昨夜来探病的时候表兄正睡着,娘娘坐了坐便走了,后来阿兄醒来,我便如实告诉了他……」 郭贤妃气得肠子都打了结,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好。 尉迟渊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架秧子起哄:「噫,阿兄与阿嫂真是琴瑟和鸣,我一直道他不解风情,看来也看人,只要棋逢对手,呆子也能摇身一变而为情种。」 一边说一边若有似无地瞟了眼表姊。 何婉蕙脸涨得通红,眼中盈盈有泪光,却因他方才一番言论不敢哭出来。 尉迟渊顿了顿又道:「阿兄回了东宫也好,我正愁找不到借口去瞧瞧新嫂嫂呢,听五姊他们说,阿姊是个天仙似的美人,也不知有没有表姊那么美。」 他莞尔一笑道:「便不如他们说的那样也无妨,只要她不镇日地朝我阿兄落泪,可就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了。」 郭贤妃方才正生闷气,叫他几句怪话一说,忍不住扑哧一笑,何婉蕙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就在这时,忽有内侍进来禀报,道太子身边的黄门来找何娘子。 何婉蕙两眼倏地一亮。 郭贤妃也欣慰地看了外甥女一眼,一叠声道:「快叫他进来。」 几个黄门走进殿中,一个手中捧着匣子,另几个捧着彩缎绢帛若干。 几人向贤妃、五皇子行了礼,捧盒的那人对何九娘道:「这是殿下叫奴送来给何娘子的。」 何婉蕙接过来道:「有劳中贵人。」 她方才受尽尉迟渊的挤兑,眼下好不容易扳回一城,自然要叫他瞧瞧,便即打开盒子,待看清盒中的物件,笑容却僵在脸上。 郭贤妃愕然道:「咦,这不是你送给三郎的香囊么?」 何婉蕙羞愤难当,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不过她还是哽咽着解释道:「姨母,这是贺表兄和表嫂新婚的……」 她想合上盖子,却已经来不及了,尉迟渊眼明手快地一捞,把那对香囊取了出来,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笑道:「表姊这礼送得当真是好,阿兄阿嫂佩在身上正可睹物思人,时时刻刻都念着你的好,阿嫂必定爱不释手呢。」 何婉蕙两道泪痕将脸上胡粉冲出两条沟,看着煞是可怜,她不理会尉迟渊,只怔怔地问那黄门:「表兄可有话带给我?」 黄门道:「殿下说,有劳何娘子费心,但这份礼他与太子妃收下不合适,枉费何娘子一片苦心,他与太子妃十分过意不去,这些彩缎请何娘子笑纳。」 不等何婉蕙说什么,尉迟渊已经笑出声来:「有趣,当真有趣。」 尉迟渊口中连称有趣,对那黄门道:「我正要去探望阿兄,就同你们一起去东宫吧。」 郭贤妃愕然道:「怎么才来便要走?你等等,阿娘前日刚给你缝了足衣,你穿给阿娘看看……」 尉迟渊丝毫不为所动:「有劳阿娘,我先去瞧阿兄,改日再穿给阿娘看。」 说罢竟然当真跟着那几个黄门出了殿。 郭贤妃气得腮帮子鼓起,却拿幼子毫无办法,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东西,他却不知珍惜,可即便打定了主意下回再也不给他做这些,隔几日叫他一哄,顿时心花怒放,将旧怨忘得一干二净。 尉迟渊离开后,何婉蕙着实松了一口气,但瞥见装香囊的木盒,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郭贤妃生了会儿小儿子的闷气,这会儿也想起外甥女的事,免不得唉声叹气:「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历尽千辛万苦生养的两个孩子,就没一个省心,小的成日啕气也罢了,以为三郎是个省心的,谁知姻缘上却遇着这么大一个坎。」 郭贤妃重重叹了口气:「我这做阿娘的也不求他娶个多贤惠的媳妇,可他千方百计娶回来个克我的煞星,真真气死我了……」 何婉蕙听到此处,心往下一坠,失神问道:「太子妃是表兄自己求娶来的么?」她知道沈七娘与宁家议过亲,可她一直以为这桩婚事是张皇后的主意,可听贤妃的意思,似乎是表兄的手笔。 郭贤妃这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她瞒着外甥女,倒不是怕伤她的心,皆因儿子千方百计求娶个天煞孤星回来,于她是个奇耻大辱。 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她便也不再瞒着,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儿子怎么连夜去华清宫求圣人降旨,又怎么在城中传谣谚的事和盘托出,何婉蕙愈听心愈凉,双唇打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偏偏郭贤妃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哼,阿蕙你是不知道,我同三郎提过,让他出面与祁家说一说,将你的婚约解了,你道他怎么说?」 何婉蕙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郭贤妃没好气地道:「他说,祁家是大燕功臣,他是太子,不能跟臣子争妻,你听听!不能跟祁家争,怎么倒与宁家争去了?定是那沈氏暗中使了什么手段。」 她冷笑了一声:「怪道他们说沈七娘母亲是狐狸托生的,当年将沈三郎迷得神魂颠倒,生的女儿也得其真传,魅人的功夫了得。」当年沈三郎以弱冠之年取得进士科魁首,曲江池探花宴那一日,他骑着白马穿过长安城,几乎引得万人空巷。 第46章 郭贤妃彼时还未入宫,是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女郎,与长安城中不计其数的少女一样,将风华绝代的沈家三郎当成了春闺梦里人。 这么一个人,最后竟鬼迷心窍娶了个画师的女儿,便是如今想来,郭贤妃依旧有些意难平。 她撇了撇嘴,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外甥女,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可惜你这孩子心实,随了我和你阿娘,学不来那些妖媚蛊冶的手段,可不就吃了亏?」 何婉蕙垂下眼帘:「只要表兄顺意,阿蕙便心满意足了。」 郭贤妃按了按她的胳膊:「你别担心,三郎与你的情分摆在那儿呢,只要进了宫,没人能越得过你去。」 何婉蕙羞得垂下头,露出的一截粉颈也泛出了薄红。 她嗫嚅道:「姨母休要拿阿蕙逗乐,阿蕙身不由己……」 郭贤妃乜了她一眼:「要我说那祁家也真不厚道,祁十二都那副光景了,还拖着人家好好的小娘子不放,也怪你祖父迂阔,他们先不仁,你们又何必守义?」 何婉蕙轻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毕竟是打小订下的亲事,祁家不提,祖父和阿耶也不便说什么,他们心里也是疼阿蕙的。且祁公子待阿蕙那么好,如今他缠绵病榻,也着实可怜……」 郭贤妃不免有些动容:「你这孩子,总是替旁人着想,那祁小郎若是真对你有情,便该替你想想,若是你嫁过去他便撒手人寰,叫你如何是好?」 何婉蕙忙道:「姨母疼阿蕙,阿蕙心里明白,但若是祁家不提,这婚是断断退不得的。」 郭贤妃见说不动她,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姻缘天定,只看你们有没有缘分了。」 何婉蕙站起身道:「阿蕙伺候姨母用汤药。」 尉迟越经过大半夜的一场奔波,风寒越发重了,虽然半夜喝了一副汤药,睡到早上身上仍旧滚烫。 他一开始还想强撑着起床去太极宫理政,刚坐起,还没来得及下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只得又躺了回去。 再看看身边睡得人事不省的太子妃,他也不放心就这么离开——沈宜秋惯会逞强,等她醒来,还是传医官来看一看,他才放心。 他迷迷糊糊思忖着,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睁眼一看,沈宜秋却已经起来了,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卷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尉迟越轻轻咳了一声,沈宜秋察觉他醒了,便即放下书,问他道:「殿下好些了么?」 尉迟越点点头:「你呢?胃还疼么?」 沈宜秋道:「谢殿下垂问,妾并无不适。」 尉迟越见她脸上已恢复了几分血色,略微放心,不过还是叫黄门去传医官,直到从医官嘴里听到太子妃无恙,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 医官又替太子诊视,一把脉,不由皱起眉:「殿下的风寒似有加重的迹象,需卧床静养,切不可操劳,以免病气入肺经与心经。」 尉迟越毕竟是英年早逝过一回的人,虽嫌卧床麻烦,却也不敢掉以轻心,颔首道:「孤知道了。」 医官刚离去,便有黄门来禀,道五皇子前来探望太子殿下。 尉迟越闻听此言,脑仁越发疼了。凭他对这同胞弟弟的了解,他若是真来探病,恐怕全大燕的江河都要倒流了。 不过人既已到了,他也不能将他赶出去。 尉迟越只好对那黄门道:「请五殿下到长寿院稍坐,孤这就去。」 说罢,他瞥了一眼沈宜秋,却见她若有所思,神情有些古怪。 尉迟越倒也不觉诧异,他这幼弟在长安城中威名赫赫,连黄口小儿都知道五皇子小小年纪便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太子妃想必也听过他那些混账事,难怪会沉吟。 沈宜秋心里想的却是上辈子的事。 上一世她与尉迟渊全无往来,只在宫中家宴上见过几回面,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唯一一次直面彼此,却是在尉迟越死后。 尉迟越暴毙,沈宜秋封锁了消息,当机立断以皇帝之名召两位皇弟入宫赴宴,一个是四皇子,另一个便是尉迟渊。 四皇子得知自己被软禁,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而尉迟渊却出奇平静,只是提出要见一见兄长的尸首。 沈宜秋总觉得他前来「赴宴」时便已猜到了实情,可这又叫人费解——明知道会被软禁,甚至可能有杀身之祸,还老老实实入瓮,这算是聪明还是蠢笨? 虽然朝野上下都说五皇子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混不吝,可沈宜秋知道,尉迟渊绝不愚笨,不管是谁,只要见过他那双浅淡又剔透的眼睛,就知道他绝对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 沈宜秋收回思绪,想不通的事不去想便是。 尉迟越拖着病躯起床更衣洗漱,坐上步辇。 到得长寿院,尉迟渊已在正堂中等候有时,见他进来,规规矩矩行个礼:「五郎见过阿兄。」 尉迟越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便是警钟大作,他这弟弟一向没个正形,若是哪一日忽然一本正经,那必定是在憋坏。 尉迟越略一沉吟,当机立断,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将眉一挑,嘴角一撇,冷哼了一声:「你不去弘文馆上学,到东宫来做什么?」 尉迟渊睁大眼睛,眼神清澈又无辜,半是委屈,半是关切:「弟弟听闻阿兄抱恙,心忧如煎、寝食难安,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读书,非得立即亲眼见到阿兄不可。」 他说得恳切真诚,尉迟越若非他亲阿兄,说不定真信了。 他拿起青玉镇纸往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敲,沉下脸道:「还敢巧言令色!冯学士前日来见孤,道你接连四五日未去弘文馆,又去哪里荒唐了?怎可如此不求上进、虚度光阴?」 尉迟渊谎话被拆穿,却没有半点赧色,只是惫懒地一笑:「我坐在那儿也只是碍先生的眼,便不去辱没斯文了。横竖我又不用考进士,学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第47章 「读书治学是为修身识礼,岂是为了功名?」尉迟越绷着脸教训道。 尉迟渊道:「阿兄教训得是,五郎谨记在心,明日便洗心革面。不过圣人有言,‘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兄长有恙,若是坐弟弟的不来探望,怕是孔圣人也要从地下爬出来打我。」 尉迟越听他满口胡言,只觉病更重了,糟心地挥挥手:「行了,你也探望过了,请回吧。」 尉迟渊看了一眼外头天色:「眼看着快到午时了,阿兄不留弟弟用午膳么?」 尉迟越绝情道:「不留。」 尉迟渊眨巴两下眼睛:「阿兄急着赶我走,可是要回后院陪阿嫂?正好,我还不曾向阿嫂请过安呢……」 忽然被戳中心事,太子恼羞成怒,挥袖赶他:「去,赶紧回你的王府去。」 尉迟渊可怜巴巴地道:「亏我满长安地替阿兄找狗,未料阿兄这般无情……」 尉迟越心头一跳,若无其事道:「找什么狗?孤何时叫你找狗了?」 尉迟渊道:「噫,听说贾七贾八满京城找额上有块月形白斑纹的黑色猎狐犬,我道是阿兄要,好容易弄来一只这样的,却原来阿兄用不着?」 尉迟越心里一喜,面上却不显:「是我要,又如何?」 尉迟渊莞尔一笑:「狗儿就在我府中养着,阿兄若是用得着,弟弟这就叫人去牵来。不过,弟弟有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尉迟越乜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要什么,说吧。」 尉迟渊道;「我想见见阿嫂。」 「不行。」尉迟越斩钉截铁。 尉迟越一口回绝,倒不是为了防闲,皆因他这弟弟嘴上没把门,昨晚刚出了何婉蕙的事,若是他再口无遮拦说点什么浑话惹得沈宜秋不豫,那遭殃的还是他。 尉迟渊却越发来了兴致,眯了眯眼道;「阿兄为何不让我见?」 尉迟越正色道:「见你阿嫂做什么?不合礼数,别胡闹,赶紧回去。」 尉迟渊忽闪两下眼睛,长睫毛扇子般扇动;「我只是想给阿嫂请个安罢了了,我还是个小孩子,又不能把阿嫂抢走,阿兄怕什么。」 尉迟越见他这涎皮赖脸的模样便牙根发痒,恨不得将他拎起来打一顿,这种事别人避之唯恐不 及,他倒好,还大言不惭往外说。 他懒得理会这混账玩意儿,掀了掀眼皮,冷冷道:「自己走还是让侍卫帮你走?」 尉迟渊道:「那狗儿呢?阿兄不要了么?」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留着吧。」 尉迟渊又道:「那样的狗可不好找,没准全长安就那一只。」 尉迟越不为所动,他活了两辈子,还没有人能要挟他:「长安没有去别处找,总之用不着你。」 他堂堂一个储君,还能叫一只狗难住不成? 尉迟渊居然点点头道:「阿兄自然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他眼珠子一转:「不过阿兄千方百计寻这狗儿,究竟有何用呢?」 尉迟越道:「与你何干。」 尉迟渊嬉皮笑脸道:「让愚弟猜猜,是不是送给阿嫂?」 尉迟越有些愕然,他只吩咐贾七贾八按图索骥找这么一条狗,却不曾说过用来做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了送给沈宜秋作生辰贺礼,五郎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猎犬自是打猎用,太子妃又不打猎,养猎犬做什么,要养也是养猧子,你想多了。」 尉迟渊盯着兄长看了半晌,忽地粲然一笑:「本来见不见还在两可之间,见阿兄这样,我倒是非见不可了。阿兄是不是诧异我怎么知道这狗儿是送阿嫂的?其实容易得很。」 他顿了顿道:「阿兄又不似愚弟这般游手好闲,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你放鹰走狗,平白无故叫人满城找狗,连毛色和额上斑纹都要一模一样,想来是阿嫂曾养过这样的狗,不知因何缘故死了或丢失了,我猜得对不对?」 尉迟越只觉手心发痒,好容易克制住,凉凉地乜他一眼:「对不对都与你不相干,有那个闲心,不如去背两篇文,作两首诗,也省得冯学士一天到晚来找孤告状。」 尉迟渊涎着脸道:「本来不相干的,如今却相干了。阿兄悄悄地找狗,想必是要给阿嫂一个意外之喜。贾七和贾八找得那样急,想必期限近在眼前,那便是要赶什么日子,眼下非年非节的……」 他顿了顿,忽作恍然大悟状:「想必是阿嫂的生辰快到了。你说她要是事先知道了,还有没有那么高兴呢?」 尉迟越心头火起,脸一沉:「尉迟渊!」 尉迟渊懒懒地一笑:「阿兄日理万机,总不能一天到晚守着阿嫂,我总有办法叫她知道的。」 尉迟越不禁头疼,他了解这个弟弟,尉迟渊聪明透顶,什么都是一点就透,故而凡事只肯出三分力气,可若是他有心要做成一件事,便是不眠不休也要做成才能善罢甘休。 尤其是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他最是愿意苦心钻研。 自己又不能一天到晚盯着,有心算无心,还真不一定能防住他。 太子无奈捏了捏眉心:「为何执意要见你阿嫂?」 尉迟渊道:」阿兄知道我的,每每听说哪里有奇人异士,定要亲眼见一见。「 太子轻斥:「休得胡言乱语,你阿嫂是哪门子的奇人异士。」 尉迟渊睁大眼睛:「噫,阿嫂治好了母妃多年头风,又治好了阿兄多年眼疾,这还不算奇人异士么?简直比法喜寺的禅师还高明,莫非是个神仙?」 尉迟越一噎,都快叫他气笑了:「你料我不会打你?」 尉迟渊无辜地眨了眨眼:「阿兄最疼五郎,怎么舍得打我。好阿兄,就让我瞻仰一下神仙阿嫂吧……」 第48章 尉迟越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但听弟弟奉承沈宜秋,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得意,他抚了抚额角道:「太子妃未必肯见你,孤着人去问一问。」 他顿了顿又叮嘱:「当着太子妃的面切不可出言不逊,否则孤打断你的腿。」 尉迟渊自是连声答应。 尉迟越暗暗叹了一口气,便即吩咐黄门去请太子妃到前院来用膳,摊上这么个宝贝弟弟,一定是上天要磨炼他的心志。 沈宜秋正在思忖要不要遣人去前头问问太子在哪里用膳,来传话的黄门便到了。 沈宜秋有些诧异,上辈子尉迟渊也时不时来东宫,但尉迟越从未叫她去见自己的兄弟。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这应该不是他的主意。 那就是尉迟渊要见她?见她做什么? 沈宜秋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立即叫宫人替她换上见客的衣裳,理了理发髻,便往长寿院去了——虽说尉迟越命黄门来询问她的意见,可太子既然开口,难不成她还能不去? 到得长寿院,她一眼便看到了尉迟渊。 此时的五皇子还是个半大少年,身量比兄长矮了一个头,兄弟俩眉目并不十分相似,神情举止更是南辕北辙。 尉迟越因了生病的缘故,半卧在榻上,看起来却如正襟危坐般正经;而尉迟渊坐得端端正正,眉宇间也没有轻佻之意,可还是无端让人觉得惫懒,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歪躺下来。 尉迟家的男子有祖传的好相貌,尉迟渊五官都漂亮,不过见了这对狐狸似的眼睛,便很难注意到其它地方。 沈宜秋暗自思忖的时候,尉迟渊也在打量她,他先前听五姊他们将太子妃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他原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想见了真人才知道,他们的赞誉并无半句虚言。 他微微觑了觑眼,规规矩矩起身行礼:「五郎见过阿嫂。」 沈宜秋侧身避过,又福了福:「妾见过五皇子殿下。」 尉迟渊笑道:「阿嫂与阿兄一般唤我五郎便是。」 尉迟越也道:「不必与他多礼。」见弟弟并无什么出格的言行,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人寒暄了一会儿,便即入座,不一会儿,宫人端来食案,酒肴陆续呈上。 尉迟渊举杯祝道:「五郎贺阿兄阿嫂新婚,祝阿兄阿嫂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沈宜秋端起酒杯,才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杯便被尉迟越抢了过去,他对尉迟渊道:「你阿嫂身体不适,不能饮酒,这杯我替她喝。」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尉迟渊饶有兴味地看看太子,他阿兄一身臭毛病,洁癖尤其严重,若是以往,别人沾过的酒食便是杀了他也不肯碰一碰的,偏偏他自己还一无所觉,没有半分犹豫便端起来喝了。 尉迟渊不由又看了一眼沈宜秋,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身边美人如云,单是美貌并不能叫他刮目相看,这位阿嫂似乎比他想的更有趣。 他嘴角一勾,正要再命宫人将酒满上,酒杯已被太子夺了去:「你也别喝了,孤今日正好无事,用罢午膳考校考校你的功课。」 尉迟渊不满地「啧」了一声,苦着脸道:「阿兄也真是,没有丝竹舞乐便罢了,连酒都不让喝,知道的道这里是东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深山老林里的斋院呢。」 他忽然对沈宜秋一笑,绽开的笑颜真如三月春光一般,明媚得有些晃眼:「阿嫂,与阿兄这样无趣的人朝夕相对,可真是难为你。 「下回请阿嫂去我王府做客,我那里有波斯来的三勒浆和河东葡萄酒,最适合女子饮用的。阿嫂喜欢听阮咸还是琵琶?我都会,到时候弹给你听。」 他说得一派天真无邪,叫你觉得若是想歪了,必定是自己心里龌龊。 尉迟越气不打一处来:「尉迟渊!」 沈宜秋早知五皇子是个浑人,也不在意他的浑话,不过听他揶揄太子,心里不觉好笑,面上仍旧是一本正经:「能伺候太子殿下是妾的福分,并不为难。多谢五皇子盛情相邀,妾不胜惶恐。」 尉迟渊扑哧一笑,眯了眯眼:「阿嫂真是个有趣的人。」 沈宜秋欠了欠身,脸上毫无波澜:「五皇子谬赞。」 尉迟越接着道:「天下的女子都绞尽脑汁要叫自己显得更聪慧可爱,只有阿嫂反其道而行之,分明很是可爱,却要装出一副无趣的模样,可不是有趣极了。」 沈宜秋哑然失笑,尉迟家每一代总要出些异类,尉迟渊便是这一代当之无愧的奇葩。 尉迟越听了这话,心中无端一动,随即回过神来,板起脸斥道:「不得对太子妃无礼!」 尉迟渊有恃无恐地对沈宜秋一笑:「五郎年小不懂事,阿嫂别与我一般见识。阿兄常教导我不可在背后对人评头论足,说长道短,可我见了阿嫂,有一肚子的话,实在憋不住。思来想去,只有当着阿嫂的面一吐为快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忍无可忍的太子提着后领子扔了出去。 尉迟渊有没有被打断腿不得而知,不过他言而有信,当天便遣人将那只猎狐犬送了来。 这猎犬才三四个月大,通体漆黑,皮毛油亮如一匹黑缎,唯有额上生了一簇白毛,却是新月的形状,果然与素娥描述得一模一样。 尉迟越悄悄派人将素娥叫到前院,素娥一见拴在树下的狗儿,双眼一亮,脱口而出:「当真和月将军一模一样!」 尉迟越的脸一黑。 素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犯了天大的忌讳,脸吓得几乎脱色,忙跪下谢罪:「奴婢该死,请殿下降罪……奴婢说的是小娘子先前那条狗儿的名字,并非对殿下心存不敬……」 尉迟越蹙着眉挥挥手:「回承恩殿去吧,此事切不可叫你家娘子知晓。」 素娥忙叩拜谢恩,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小娘子给狗儿取名字的时候哪里知道太子叫什么名字,又怎么会料到自己将来会嫁给太子。 第49章 待素娥走后,尉迟越弯下腰,与那黑黢黢的小东西大眼瞪小眼,瞪了它一会儿,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它额头上的月牙斑:「从今往后你就叫日将军,记住。」 小猎犬似乎不太满意这个敷衍了事的名字,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仰着脖子朝他吼:「汪!」 小猎犬被安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可丝毫没有稳如泰山的大将之风,一边奶声奶气地吠叫,一边跃起前足往尉迟越身上扑,尉迟越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去去,一身狗味儿。」 一旁的宫人内侍哭笑不得,不禁腹诽,人家小日将军就是条狗儿,还能有什么别的味儿? 尉迟越有些犯沉吟,这狗看起来又傻又笨,没规矩又不开化,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太子妃的欢心。 他思忖半晌,只觉这样拿去送人实在不行,需要好生调教一番。 想了想,他对小黄门道:「取些獐脯、鹿脯来。」 不一会儿,肉脯拿来了,尉迟越拈起一条,蹲下身,对着小猎犬晃了晃:「日将军,作个揖。」 日将军毫不理会他的指令,欢叫两声扑将过来,就要抢他手里的肉脯。 尉迟越自是紧抓着不放,日将军便上来舔他手指,尉迟越只觉又湿又软又温热的东西从他手指上刷过,他寒毛直立,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差点没晕过去。 下人们都知道太子有严重洁癖,他能忍受的活物除了人便是马,连马都得日日用香汤刷洗,不能有马味儿。 便即有几个黄门上来救驾,搀扶的搀扶,打水的打水,抱狗的抱狗。 不一时香汤端来了,尉迟越迫不及待地把手浸入盆中,用澡豆搓了不知多少遍,搓得皮都发红了,这才接过布巾擦干手。 一个黄门道:「殿下,奴这就将小日将军牵到园子里去,叫人调教几日,保管训得服服帖帖。」 太子虽不喜欢放鹰走狗,但东宫还是养了一些鹰犬,以备围猎之用——皇帝酷爱狩猎,以前一得闲便要放鹰打猎,如今虽耽溺于求仙问道,每年冬日也要召集宗室和群臣,在禁苑中围猎几日过过瘾。 东宫里自然有专门驯服鹰犬的奴仆。 尉迟越正要点头,不经意瞥见小猎犬圆溜溜盛满懵懂的眼睛,没来由地迟疑了,他皱了皱眉,这狗又呆又蠢,不知会不会被别的狗欺负? 若它受了伤,太子妃不免要难受。 何况他也听闻过别人如何熬鹰驯犬,那些手段虽能叫狗儿俯首帖耳,却不免要令它吃些苦头。 想到此处,太子改了主意:「不必,将它留在长寿院,孤亲自训它。」区区一只狗罢了,莫非还能难住他? 尉迟越从未与畜生打过交道,距离太子妃生辰也只剩下十几日,但他自信能以德服犬,定要叫这蒙昧无知的畜生臣服在他明君的圣德光辉下。 太子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成什么事,便会心无旁骛、全力以赴,这几日便以卧床静养之名宿在前院,除了看奏书或者召见臣下之外,其余时间都拿来对付日将军。 不出几日,小猎犬被太子的炖兔肉、蒸肥羊、鹿肉脯养得肥了一圈,一身黑毛越发油亮,简直可与太子光可鉴人的乌发媲美。 然而太子的训练殊无成效,小猎犬非但不会作揖,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宫人和黄门一唤「日将军」,它便垫起后脚,伸长脖子,睁圆了眼睛,往尉迟越的寝堂张望,舔舔嘴,摇动尾巴,撒娇似地吠叫两声。 宫人和黄门都疑心它错将日将军当作了太子的名号,但谁也不敢将这大逆不道的猜测说出口,便是想一想也觉罪过。 只有太子本人感到训练卓有成效,虽说日将军还不能令行禁止,也没学会作揖拜寿,好歹不舔他手了,吃相也文雅了一些。 太子争分夺秒地训狗,夜里宿在长寿院,连晚膳也不叫太子妃一起用了,只说风寒未愈,生怕将病气过给她。 太子生着病,早晨的习武自然被迫中断,沈宜秋便清闲下来。 她每日早晨都会去前院探病问安,不过总是稍坐片刻便走,尉迟越也不留她,有两次她起身告退,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神色。 沈宜秋也是如释重负,这样相敬如宾正合她的意,反倒是先前的亲密叫她不自在。 付出的情意得不到回应,是个人都会心灰意冷,何况尉迟越是天潢贵胄,向来只有别人奉承他,没有他一直迁就人的道理。 沈宜秋知道他的耐心早晚会耗尽,如今他冷下来,她只觉理当如此。 倒是他又遣人往承恩殿送了几回东西,叫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实这一世他待她已算仁至义尽,便是要收回宠爱,也大可不必补偿什么,倒是她因为上辈子的事对他不冷不热,其实有些不公平。 不过尉迟越贵为君主,从来不缺真心爱慕他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他大约会失落几日,但也仅此而已。 她实在无需将自己看得太重,更不必替他操心。 沈宜秋很快便将诸般念头抛诸脑后,再过十几日便是她的生辰,她虽不想大张旗鼓地设宴,但太子已经吩咐下去要按东宫的成例办,倒是不能太过简慢。 宴席的事情有内坊和家令寺操持,宾客的名单、座次却要她一起拟定。 太子妃生辰,沈家人定然要入宫贺寿,一想起免不得又要与那些人逢场作戏,她便有些提不起劲。 两位良娣见太子妃神色恹恹的,都以为是因了太子的缘故。他们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为太子妃抱不平——既然那么喜爱何九娘,先前何必做出一副与太子妃鹣鲽情深的模样。 他们生怕太子妃伤怀,便借着帮忙操持生辰宴的由头,日日往承恩殿跑。 沈宜秋从宫人那儿听说了宋六娘与王十娘为了她冲撞太子的事,心里感激,却又后怕不已,怎么处罚都在太子一念之间,若是认真计较,禁足、罚俸、降位份都是轻的。 第50章 便是这回太子没追究,以后遇事想起来,难道不会有芥蒂么? 两人刚入宫,又都是心性单纯之人,为了义气不惜冒犯太子,可他们毕竟是要在宫中过一辈子的。 沈宜秋与两位良娣交好,本是为了报上辈子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他们在这宫里过得舒心些,谁知却弄巧成拙。 这些念头不能宣之于口,但眼角眉梢难免有忧色隐现,两位良娣看在眼里,认定了太子妃在为太子伤情,越发替她不值,卯足了劲要逗她开心。 太子近日不来,沈宜秋便留他们在承恩殿用晚膳,三人饮酒谈笑,联句行令,兴致来了便披上狐裘去园中秉烛夜游,有时候玩得晚了,沈宜秋索性叫他们宿在承恩殿中。 才数日光景,三人已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宋六娘和王十娘都觉得与其费心费力去讨好薄情的夫君,倒不如这样悠哉游哉地相伴到老。 不觉十几日过去,转眼已是十月廿一,第二天便是沈宜秋的生辰。 这是太子妃嫁入东宫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宴,太子身边的大黄门来遇喜亲自操持,虽有千头万绪,却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是夜,来遇喜命小黄门将明日宴席要用的几案、席簟、屏风、画障、食器酒具等最后清点一遍,正检查食单有无纰漏,便有小黄门来传话,道太子叫他去长寿院。 来遇喜立即赶到长寿院,只见太子正在廊下锲而不舍地教小猎犬作揖贺寿,那狗儿只是睁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手中肉脯,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太子竟然也没有挪步,只是不厌其烦地道:「日将军,看好,像孤这般,做对就与你吃。」 来遇喜不觉失笑,快步走上前去行礼。 尉迟越摸了摸日将军的脑袋,直起身对来遇喜道:「筵席都备妥了?」 来遇喜道:「请殿下放心。」 尉迟越在宫人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手,一边拭手一边往殿中走,来遇喜跟了上去。 尉迟越走进殿中,屏退宫人,问来遇喜道:「你说实话,孤这份礼,娘子会喜欢么?」 来遇喜知道这狗的来历,也清楚太子费了多少力气去训它,便道:「殿下用心良苦,娘子定然感佩动容。」 尉迟越轻轻颔首:「没错,她会知道孤用心良苦,也会念孤的好。」 他顿了顿道:「可她看见这只狗,不免想起不开心的往事,明日是她的生辰,孤只想叫她开心,若是她不开心,念孤的好又有什么用?」 来遇喜有些愕然,随即暗暗叹息,他打小侍奉太子,何曾见他这般体察过另一个的心意?看来太子妃是真的入了他的心。 他思索片刻道:「殿下待娘子以诚,娘子定会明白殿下苦心。」 尉迟越苦笑了一下:「明日便是她生辰,再要寻什么贺礼也晚了,只能去库中选一样。」便是还有时间去外头找,天下又有什么能与兰亭序匹敌呢? 来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欢什么?奴将册子拿来与殿下挑选?」 尉迟越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钥匙开库,孤自己进去挑。」 东宫藏库中的灯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身更衣洗漱,梳妆停当,便有宫人通禀,道来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礼。 沈宜秋便即请他入内。 不一会儿,来遇喜指挥着十来个黄门将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抬入殿内。 屏风上罩着朱红色宝相花纹织锦,看着喜气洋洋。 来遇喜满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礼:「奴奉殿下之命为娘子上寿,恭贺娘子千秋,祝娘子贵体康健,福寿绵长。」 沈宜秋笑道:「有劳中官。」望了望硕大的屏风,不由有些忧心,太子挑东西的眼光实在不好说,他送的生辰礼,无论如何都得摆上一段时日,小件的东西便罢了,这么个庞然大物,连视而不见都难。 上回那螭龙屏风她至今记忆犹新,也不知这回是什么。 她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不显,仍旧带着得体的微笑。 来遇喜冲两个小黄门点点头,两人往屏风两旁一站,同时将锦缎揭下。 承恩殿众人见这阵仗早就好奇那屏风上有什么,此时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 锦缎滑落,巧夺天工的金银平脱紫檀木框中镶嵌着十八幅仕女画。 这画题雅俗共赏,宫人们也都认得,正是《列女传》。 沈宜秋哑然失笑,尉迟越这辈子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和《列女传》过不去。 不过这回至少不是他亲自泼墨挥毫,这屏风的画技与那《列女传》图有天壤之别,一看便是宫廷中的珍藏。 她正发愁怎么安置这宝贝,不经意间多看了一眼,忽然怔住。 这十八牒小列女屏风并无落款署名,但沈宜秋又怎会认不出自己外祖的手笔来。 时人画人物多用「春蚕吐丝」法,线条如发丝般匀细,且仕女体态丰腴,面短而艳。 而眼前这些仕女用的却是兰叶描兼蚯蚓描,线条富于变化,且这些仕女纤瘦飘逸,骨清神隽,颇有六朝遗意,是典型的「邵家样」。 外祖父在宫中图画院贡职时间不长,但其画作深得先帝喜爱,大部分画作都随先帝葬入皇陵,宫中剩下的并不多,这样的整套屏风画实属难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卫姬和齐姜两幅的运笔方向和笔势,与其余各幅皆有微小的差别,旁人或许注意不到,但沈宜秋自己是左利手,自然看得出来,作画者也是左利手。 沈宜秋知道外祖父晚年身体不好,任务繁重时,母亲便会替笔。 母亲喜欢画画,出阁时的妆奁便是她从小到大的画作。 后来去了灵州,她又画了许多,朔方的山川、草木、牛羊、马匹、街市…… 第51章 她最喜欢画的是桃林,灵州有赫连勃勃所置的果园,有桃李千株,每当盛放之时,他们一家人便会去林中游玩。 后来她病骨支离,不能再出门,只能凭着记忆,将那云蒸霞蔚的盛景重现于笔端。 沈宜秋回长安前,老管事将她母亲的画作收拾作几大箱,一起运往长安。 那几口大木箱里装着的,不仅是母亲的手迹,也是她最珍贵的记忆。 可回到沈家后,祖母便即将灵州跟来的管事、奴仆、乳母全都赶出了府,那些画作沈宜秋也再没有见过。 后来她问起,祖母只说灵州至长安千里,路途遥远,那些东西在途中佚失了。 沈宜秋第一次被祖母锁入西园,便是因她哭着闹着索要母亲的画。 后来她再要看一眼母亲的手迹,只能去大慈恩寺看母亲所绘的经变画。 然而二十年中,那些画早已褪色斑驳,又由别的画师添改上色,早就面目全非了。 不想时隔多年,竟然能在这里看见母亲的画作。 沈宜秋怔怔地站了半晌,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一旁的湘娥见了,不由暗自着急,她知道自家小娘子近来对女戒、女四书和列女传之类深恶痛绝,但这毕竟是太子送的生辰礼,再怎么不喜欢,也不至于委屈得哭出来啊,这叫太子知道了怎么想? 她悄悄向素娥使眼色,可素娥却在发懵,她还没明白过来,太子殿下的贺礼不是月将军么?怎么换成了屏风? 沈宜秋回过神来,忍住泪意,对来遇喜道:「有劳中官回禀殿下,多谢殿下厚意,妾感激不尽,稍后亲去拜谢。」 来遇喜见她这模样,哪有不明白的,暗暗欣慰,这份礼总算是送到了太子妃的心坎上,不枉殿下熬得两眼通红,在藏库和崇文馆中翻找了一整夜。 他微微一笑,行个礼道:「这是殿下亲自挑选的,只望娘子喜欢。」 沈宜秋温柔地看了一眼母亲的手迹,泪眼盈盈道:「我很喜欢。」 来遇喜急着回去将这好消息告诉自家殿下,便即领着小黄门退出了承恩殿。 他们一走,沈宜秋立即屏退了宫人。 四下里只剩下她和素娥、湘娥两人,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立即落了下来。 两个婢女叫她唬了一跳,素娥道:「小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眼泪不住往外流,声音哽咽,却满是欣喜:「素娥,这是外翁和阿娘的画啊……」 素娥「啊」地惊呼出声来,随即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道:「娘子莫哭,今日是娘子生辰,不能哭的……」 沈宜秋哭了一会儿,心绪慢慢平复 湘娥去打了凉水来,绞了帕子替她敷眼睛:「一会儿贺寿的客人该到了,可不能叫他们看出来。」 沈宜秋点点头:「我方才是太欢喜了,一时难以自抑。」 湘娥又看了素娥一眼,又好气又好笑:「你倒好,不说开解娘子,自己也哭上了。」 素娥一边抽噎一边道:「要换作是你,没准哭得更厉害……」 她抹抹眼泪,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殿下待咱们娘子真好。」 边说边觑瞧沈宜秋的脸色,这承恩殿上上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月将军的事,她不明白太子为何改送屏风,但单看这屏风,也知道他花了心思。 沈宜秋默然良久,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她在殿中静静坐了片刻,待眼上和鼻尖的红晕褪去些,叫湘娥替她用粉遮了遮,这才传其他宫人内侍进来。 她叫黄门将床前自己画的山水屏风搬入库中,把外祖父和母亲的画屏移到床前,细细端详了许久,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叫宫人伺候自己换上钿钗襢衣,往前殿去了。 不一会儿,贺寿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了。 太子妃生辰,几乎全京都的王孙贵族女眷都到了,便是不能亲自道贺的,也都命人送来了贺礼,不一会儿,庭中、廊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盒子箱子、绫罗绸缎,金银花片、宝钿和织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家女眷由宫人导引着穿过回廊,其他人犹可,二房夫人范氏和几个女儿眼中却几乎冒出火来。 为了还沈宜秋的债,他们二房的家底掏空了一大半,沈二郎不舍得变卖田产店肆,便逼夫人范氏去母家借,可长安城中谁不知道太子宁愿重用太子妃舅父也不愿用沈家人。 范氏碰了一鼻子灰,最后不得已还是变卖了一个庄园两家店肆,又掏空了她的嫁妆,这才勉强把窟窿填上。 沈四娘议定亲事,本来妆奁都已预备好了,可出了这档子事,连她的嫁资都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竟缩水了一半。 安平伯府得知此事,便即给她的未来夫婿先纳了两房贵妾,沈四娘肺都快气炸了,却有苦说不出来——若是她还想嫁进伯府,便只能暂且忍气吞声。 沈家女眷心里一片愁云惨雾,却还要装出欢喜欣然的模样,不能叫那些眼神比刀还利的都中贵女看出他们与太子妃失和。 沈宜秋哪里不知道沈家人见了她便牙痒,她也不乐意在大好的日子败兴,可惜她仍然姓沈,这样的场合总免不了要见到他们。 沈家女眷步入堂中,沈四娘暗暗打量,只见沈宜秋高踞主座之上,堆云笼雾般的发髻上簪着花树金钗,钗头鸾鸟口衔明珠,颗颗都有指甲盖大小,宝光流转,令人目眩神迷。 大约是在东宫中养尊处优,沈宜秋脸庞光润如玉,妙目顾盼神飞,在妍丽之外又添雍容,竟比她发上的明珠更耀目。 沈四娘几乎有些自惭形秽——因为沈宜秋逼债,他们姊妹几人这回进宫都没打新的簪钗,只能插戴以前的旧物,她头上簪了一根紫水精金步摇钗,眼下与太子妃一比,连那水精石似乎都有些灰扑扑的。 第52章 沈老夫人望着高高在上的孙女,心中五味杂陈,是她一手将她送到青云之上,可她如今却满心悔恨。 她收敛心神,领着媳妇、孙女们拜道:「臣妇拜见太子妃娘娘,祝娘娘寿比南山,如月之恒。」 又呈上礼单:「不腆之仪,谨贺娘娘千岁。」 沈宜秋命宫人接了,也没有多看一眼,只淡淡道:「祖母、伯母,诸位堂姊妹,不必多礼。」 便即命宫人赐坐,竟然不再理会他们,仿佛这些人并非她的至亲,只是一些不相干的点头之交。 不一会儿,邵家人到了,沈宜秋的态度顿时判若两人,拉着舅母和表姊嘘寒问暖,亲昵之意尽显。 堂中众人看在眼里,面上不显,心里却都犯起了沉吟。 原先他们以为沈家只是触怒了太子,看这光景,他们似乎连太子妃也一块儿得罪了——有些心思灵敏的便揣测起来,说不定沈家得罪的原是太子妃,太子为了爱妻出气,这才发落了沈二郎。 沈二郎夺职,东宫这棵大树看来他们也靠不上,如今沈家只有祖坟中几把枯骨可以骄人了。 倒是太子妃的舅父邵安,看着不声不响,却借着东风青云直上。 邵家门第虽不显,邵安却是正经进士科出身,且颇有干才,如今只是欠缺些年资,待太子登基,毫无疑问是要入政事堂的。 作为邵家唯一的小娘子,邵芸一下子成了各家夫人、娘子们注意的焦点,一听说她尚未定亲,夫人们脸上的笑容又热切了几分。 沈老夫人看在眼里,气得胸口闷闷作痛,她以为孙女在众人面前会为家人,也为她自己留三分颜面,不想她全无顾忌,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将梯己拿出来填债! 沈宜秋在后头应酬女客,太子则在前院招待男宾。 酬酢了一整日,夫妇俩都累得够呛。 尉迟越送走了客人,刚回到长寿院,打算沐浴更衣,便听到两声熟悉的狗吠。 来遇喜看了看小猎犬,问道:「殿下,这猎犬是送到园中养着,还是送回五殿下府中?」 既然不打算送给太子妃,这狗自然也不必留在长寿院了。 尉迟越正要叫人将它送去后园,日将军又吠了两声,忽然呜咽起来。 尉迟越的话一出口拐了个弯:「不必,留在这里,孤养着吧。」 那名唤将军的狗还在呜呜咽咽,活似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尉迟越捏了捏眉心道:「将它抱进来。」他一整天不在长寿院,一会儿又要去承恩殿,只有这点时间可以接见日将军。 片刻后,小黄门将狗抱进殿中。 尉迟越自己一身酒气,日将军沐浴过香汤,狗味儿已经荡然无存。 太子打发走黄门,将小猎犬抱到眼前,看着它圆溜溜的黑眼珠,。忍不住弯起嘴角:「日将军,往后你就是孤的狗了。」 日将军伸出舌头似要舔他,没能得逞,只得舔舔自己鼻子。 尉迟越轻轻拍了拍它脑袋,板起脸:「不可恃宠而骄。」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传来沈宜秋的声音:「殿下安置了么?」 尉迟越心头一凛,待要命人将狗抱出去,门口的湘帘已经动起来。 情急之下,尉迟越只能将日将军往袍襟里一塞。 尉迟越把日将军塞进袍襟里,小猎犬立即挣扎着要往外钻。他低头一看,怀里鼓鼓囊囊一团动来动去,哪里遮掩得住。 眼看着宫人要打帘,尉迟越急中生智,一个箭步蹿到帐幄中,抱着狗儿和衣往床上一躺,想一想,又跳起来灭了帐边的铜灯,然后躺了回去。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狗同床共榻,太阳穴突突直跳,鸡皮疙瘩一层叠着一层,但事急从权,也只好忍耐,反正这身衣袍连带着席簟床褥衾枕都不能要了。 好在他方才为了教导日将军,屏退了宫人和内侍,此时殿中只有一人一犬,否则叫下人看见,太子殿下的颜面不知该往哪儿搁。 沈宜秋隔着帘栊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走进殿中,却不见尉迟越,不由诧异:「殿下?」 帐幄里传来一声轻哼。 沈宜秋走到帐前,只见男人面朝床里和衣而卧,连发冠都没摘,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古怪,沈宜秋试着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殿下?」 尉迟越含糊道:」孤……孤有些醉了……「 沈宜秋越发狐疑,她只见过真醉的人坚称自己没醉,从未见过急着认醉的,况且太子若是醉酒,怎么会没有宫人、内侍在旁伺候? 尉迟越显然有事瞒着她,不过她也无意窥探太子的秘密,甚至不曾往帐中多瞧一眼,不过若是帐中有别人在,黄门方才也不会让她顺畅无阻地进来了。 她想了想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尉迟忙将脖子转过些:「不必了,孤一身酒气,难闻得很,孤叫黄门来伺候即可,太子妃请回吧。」身子却不动,仍旧朝里侧躺着。 说罢发觉自己口齿清晰,言语又有条理,实在不像醉酒得样子,忙找补道:「孤的酒已醒得差不多了,你先回承恩殿,孤沐浴后便过来。」 沈宜秋道:「殿下若是不适,便在长寿院安置吧。妾只是来向殿下道谢……」 尉迟越感到怀中的小猎犬开始扭动起来,他生怕狗儿吠叫,只盼着太子妃快点走:「太子妃不必多礼,孤不过是随便选了一样,你喜欢便好。」 太子一向是这样,便是费劲心机也要装出举重若轻的模样,她外祖留下的手迹寥寥无几,而东宫的库藏浩如烟海,哪会那么碰巧,正好选中这一件。 沈宜秋抿唇一笑:「这份贺礼于妾而言珍贵无比,妾不胜感激。」 尉迟越欲哭无泪,太子妃平日惜字如金,要她与自己多说几句话都不可得,眼下他只求她快走,她却不肯走了。 第53章 怀中的日将军越发不安分,朝着他怀里拱,边拱边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宜秋听见动静,狐疑道:「殿下?」 尉迟越忙学着奶狗的声音叫唤起来:「呜……呜……无妨,是孤饮多了酒,有些胸闷。太子妃先回吧,孤稍后就来。」 与此同时,日将军已经扒开他的衣襟钻了进去,用爪子扒拉他的胸膛,不一会儿便将中衣领口扒松,湿凉的狗鼻子在他胸口一小片肌肤上蹭来蹭去。 尉迟越毛骨悚然,几乎灵魂出窍,强忍着没把拎起狗扔出去。 日将军却不领情,不耐烦地弓起背。 尉迟越与这猎犬相处多日,对它的动作了如指掌,知道他这是在运气准备大声吠叫,慌忙中把手放到狗嘴前。 他的手方才抓过肉脯,日将军嗅了嗅,果然忘记了叫唤,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起太子的手来。 沈宜秋听见帐中奇怪的声响,迟疑道:「殿下……无事吧?」 尉迟越此时恨不得将手剁了,声音听着有股子万念俱灰的味道:「无事……是孤在咂嘴……你先回去,孤再躺片刻便来。」 沈宜秋行个礼道:「妾先告退了。」 尉迟越如蒙大赦。 就在这时,怀中的小猎犬忽然动剧烈挣扎起来。 而沈宜秋还未退至殿外,尉迟越使劲抱住狗,扯过被子便将它包裹起来,那小猎犬挣脱不开,便即吠叫了一声,虽然用被子捂着,可声音还是传出些许。 沈宜秋停住脚步回过身:「殿下,方才那是犬吠么?」 尉迟越一僵,随即矢口否认:「孤怎么没听见?大约是外头的野狗在吠。」 沈宜秋将信将疑,方才那一声犬吠实在不像是从外头传来的,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尉迟越会在床上藏只狗,便即退出了殿外。 尉迟越待人出了门,这才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 日将军从衾被里钻出来,在太子的床上蹿来跳去转着圈,似在寻找什么。 尉迟越正要将它拎下床,便见它在自己枕头上嗅来嗅去,忽然抬起一条腿。 尉迟越情知大事不妙,却无法阻止,只来得及堪堪躲开。 很快水声响起,一股令人不悦的气味弥漫开来。 片刻后,宫人们便看见衣衫不整的太子殿下逃命似地从殿中蹿出来,后面跟着欢蹦乱跳的日将军。 尉迟越两世为人,还死过一次,但如此可怕的经历绝无仅有。 他在浴池中泡了半日,将皮洗脱了一层,这才擦干身子,换上薰了十七八遍的洁净衣裳,这才往承恩殿去了。 沈宜秋知道他要来,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即就寝,而是坐在榻上边看书边等他,见他来了,便即放下书迎出来,五步开外便觉太子芬芳扑鼻,活像个长脚的香炉。 尉迟越却仍疑心自己身上有怪味,时不时抬起袖子闻一闻。 沈宜秋行过礼,将他延入殿内。 这时已近二更天,两人酬酢了一日,都已十分疲惫,尤其是太子,更是心力交瘁。 但尉迟越还是命黄门将带来的酒肴摆上,对沈宜秋道:「我还未贺你生辰。」 沈宜秋便要捧壶斟酒,尉迟越却先一步执起酒壶道:「我来。」 便即斟满两杯酒,端起酒杯,想说两句祝语,对上她烛光中盈盈如水的眼睛,却忽然忘言。 沈宜秋莞尔一笑:「妾满饮此杯,愿殿下身体康健,长乐无极。」说罢仰头将满杯酒一饮而尽。 尉迟越失笑:「该是我贺你,怎么反倒叫你敬我。」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端起酒杯:「惟愿沈氏宜秋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沈宜秋眼波微微一动,垂下眼帘道:「妾多谢殿下。」 尉迟越不让沈宜秋多喝,自己却连饮了三杯。 饮罢酒,命宫人撤了酒案,两人洗漱完毕,宽衣解带,躺在床上。 尉迟越多日未与沈宜秋同床共枕,一躺下便不自觉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久违的温软让他几乎要嗟叹。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方才抱过狗,虽然搓洗了无数遍又换了衣裳,可心里仍有芥蒂。 他正打算放开沈宜秋,忽觉腰上一紧,却是沈宜秋回抱了他一下。 尉迟越呼吸一窒,心脏怦怦直跳,顿时把狗抛到了脑后,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他们同床共枕已有一段时日,这还是沈宜秋第一次回抱他,虽然只是轻拢拢的一下,却几乎让他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沈宜秋的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声,轻声道:「多谢殿下。」 尉迟越未料这份贺礼能叫她如此开心,她外祖的画作虽不多,宫中却也有几件。 正纳闷,便听她接着道:「那屏风里有两幅是家慈的手迹,妾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托赖殿下……」 尉迟越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其中两幅的笔法与其它十六幅不尽相同,似非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不想却是歪打正着,他忙道:「孤并不知晓……」 沈宜秋当然知道,太子便是再怎么料事如神,也不可能猜到其中混着她母亲的手迹,但他虽是无心,她却受了恩惠,不可不承他的情。 「即便如此,妾还是要谢谢殿下。」她道。 尉迟越又觉不对,既然沈夫人擅画,又怎么会没有手迹留下,沈宜秋似乎能看见他心中所想,便即解释道:「家严家慈过身后,妾随家人从灵州回长安,家慈的画作在途中佚失了。」 尉迟越愕然:「怎会佚失?孤着人沿途去寻访……」 话音未落,他已经明白过来,佚失是假,多半是被沈家人毁弃了。 沈宜秋果然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时隔多年,再去找也是徒劳。」 第54章 上辈子祖母病入膏肓,她去探望,终于忍不住将压在心头多年的问题问出口。 沈老夫人终于承认,那些画多年前已叫她烧了。 尉迟越将她抱得更紧,想说点什么安慰她,话却堵在喉咙口。 沈宜秋反而道:「多亏殿下,如今妾随时都能看见阿娘的画作,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越是如此,尉迟越心里越是酸涩,抚了抚她的发丝道:「你还想要什么?孤都替你寻来。」 沈宜秋道:「妾什么都不缺,殿下所赐,妾已经无以为报。」 尉迟越挑了挑眉道:「孤难道是要你报答么?」 他顿了顿,试探着道:「我看时下有许多人养猧子,你想要么?孤不在的时候可以与你解闷。」 沈宜秋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妾幼时曾养过一只猎犬,后来死了……多谢殿下好意,但妾不想再养什么活物。」 尉迟越不由庆幸自己没将日将军送给她,否则定会勾起她的伤心事。 他拍拍她的背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沈宜秋一怔:「早起?」 尉迟越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自然要早起习武,叫你躲了这么久的懒,明日孤要好好考校你。你好好用功,早日学会骑马射箭,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岁的围猎。」 太子是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沈宜秋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翌日,尚未破晓,残烛已经燃尽,殿内一片昏暗,尉迟越却准时醒转过来,在沈宜秋耳边道:「宜秋,时候不早了。」 沈宜秋「唔」了一声,只是翻了个身,背朝他蜷成一团,上回后脖颈叫他鱼符冷不丁贴了一下,这回她早有防备,将被子裹得密不透风,不让太子有可乘之机。 尉迟越无处下手,忽然心生一计,开始往她耳朵上吹气。 沈宜秋迷迷糊糊感到耳朵发痒,抬手揉了揉,顺手抓起衾被蒙住头。 太子扯了扯被子竟然扯不开,想了想道:「你不想起来看看你阿娘的屏风么?」 沈宜秋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不过还是不动弹,只含糊道:「一会儿再看……」反正屏风又不会长脚。 尉迟越无法,只能使出杀招,翻身压到太子妃身上,双手捧住她的脸,把她的脸往中间挤,沈宜秋的嘴被腮肉挤着,樱桃小口越发只有一点点。 尉迟越喉结动了动,哑声威胁道:「再不起来孤要啃你脸了,孤还没洗漱,你当真不怕?」 沈宜秋还有些迷糊,心防也不如清醒时那么重,打了个呵欠:「殿下请便,妾的脸也是隔夜的……」横竖有洁癖的不是她。 尉迟越一噎,这招果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想了想,来硬的不行,只能以利诱之:「好好跟孤习武,过阵子孤带你去华清宫泡热泉。」 沈宜秋轻哼了一声,华清宫的热泉她上辈子也泡过几回,和宫中的浴池也没甚大差别,坐上大半日的车跑过去,实在无谓得很。 况且去华清宫又无需骑马,该去时自然能去。 尉迟越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只能往上加筹码:「你想不想去江南?待你练好身子,孤带你去好不好?」 他在东轩书架上看到不少地理志、方志、游记和舆图,料她志在林泉,哪里知道她只是喜欢看着旁人的经历,足不出户地过过干瘾。 舟车劳顿,羁旅客愁,哪有躺在榻上吃着菓子空想舒服。 何况尉迟越眼下是监国太子,等闲离不了京城。 沈宜秋全无半点兴致:「多谢殿下,妾哪儿也不想去。」 都说无欲则刚,太子妃无欲无求,整个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若是换作别人,比如他弟弟尉迟五郎,太子哪里耐烦磨嘴皮子,定然二话不说掀开被子将他拖下床,没准还要打一顿。 但是对着眼前又香又软暖烘烘的一团美人,却哪里下得去手。 太子软磨硬泡了半日,窗纸已经渐渐亮起来,沈宜秋的睡意叫他磨没了,这才姗姗坐起身,唤宫人来伺候她起床。 收拾停当,沈宜秋披上狐裘,跟着尉迟越出了门。 尉迟越吃了一堑也不曾长一智,已入了冬仍旧穿着单衣。 到得校场,尉迟越便道:「将狐裘脱了。」 沈宜秋看了一眼被寒风刮得不住摇摆的树木,哪里肯脱,呼出一口白气:「妾冷。」 尉迟越「啧」了一声,二话不说替她解了裘衣领下的带子:「动起来便不冷了,穿成这样怎么练武。」说罢便将她的狐裘扒了下来。 沈宜秋不禁打了个寒颤,尉迟越的刀鞘已经拍了上来:「跑起来,绕着校场跑一圈便不冷了。」 沈宜秋是世家闺秀,平日走个路都是轻移莲步,弱柳扶风,稍远一点的路便要坐步辇,哪里受得了这样发足奔跑。 才跑出一箭之地,她已是气喘吁吁,尉迟越手握佩刀,赶羊似地跟在她身后,只要她一慢下来,便用刀鞘轻拍她。 沈宜秋最怕这一招,刀鞘还未挨上身,她已经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之下,竟然咬着牙跑完了全程。 她累得喘不过气来,也顾不得风度了,便即往地上一坐。 尉迟越将她一把拽起:「跑完了不能就坐,须得将筋络拉松,否则明日有你受的。」说罢逼着她拉筋,又弯腰替她捏腿。 折腾完,太子又道:「还记得怎么扎马步么?扎个给师父瞧瞧。」 沈宜秋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将那不雅的姿势摆出来。 尉迟越方才替她捏腿,刀扔在了一旁,此时一见她松松垮垮的姿势,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去捡刀,抬手便往她臀尖上拍去:「才几天,全还给师父……」 第55章 话未说完,蓦地意识到方才的举动轻浮无礼,他是毛老将军亲自教出来的,老将军出身行伍,一生南征北战,在尸山血海里来去,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讲究,脾气上来了挥起大掌便往他臀上扇,哪管他什么身份。 尉迟越与师父一脉相承,以前训五郎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合抬脚便踹,这回却是一时没转过弯来,打完才觉不妥。 偏偏那触感留在手心里,令他心尖也跟着微颤,耳朵竟然发起烫来——便是在床笫间,他也没做过这么没羞没臊、胡天胡地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放缓了声气:「你再试试看,慢慢来。」 从校场回到承恩殿,沈宜秋累得几近虚脱,趴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去后殿沐浴更衣,接着迫不及待地钻回薰暖的被窝里。 真是由奢入俭难,上辈子每日早起便罢了,重生以来她便没为难过自己,如今却是要睡个囫囵觉都难。 沈宜秋不经意瞥见床前屏风,目光动了动,轻轻叹了一口气,阖上了双眼。 累了一早上,沈宜秋怎么也睡不够,一个回笼觉睡过了头,醒来一问宫人,已近午时,忙翻身下床。 今日太子去太极宫召见臣下议事,要傍晚才回,沈宜秋便邀了两位良娣来用午膳。 一起身,果然有宫人禀道,两位良娣已在东侧殿等候有时,沈宜秋忙披衣洗漱,头发还未梳,便即叫人请两位良娣到寝殿中说话。 片刻后,宋六娘和王十娘走进殿中,向沈宜秋行了礼,两人已得知太子昨夜在承恩殿为太子妃祝寿,心中虽还有些意难平,却也着实替沈宜秋松了一口气。 沈宜秋赧颜道:「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叫你们好等。」 两人忙道无妨。 宋六娘好奇道:「阿姊今日在校场学了些什么?」 沈宜秋只觉不堪回首,眼泪都快下来了,扶了扶腰,叹口气道:「扎马步,出拳,舞棍子……听说明日还要学开弓。」 两位良娣见她愁容满面,不禁对视一眼,宋六娘欲言又止道:「阿姊,其实习武强身也挺好……」 王十娘也颔首:「是了,说句逆耳之言,阿姊的身子骨也着实弱了些,我未出阁时常与姊妹们打马球的。」 宋六娘眼神一亮:「啊呀,我还从不曾打过马球呢。我们那边的女子少有学骑马的。」 沈宜秋心下稍慰,宋六娘出身江南水乡,娇小温婉,想来也与她一般四体不勤。 谁知宋六娘接着道:「但是我蹴鞠的功夫可不赖,等闲男子都比不过我。以前在家中,我们姊妹也同兄弟一起跟着师父习武的,我还会耍刀棍呢!」 说罢转头对沈宜秋道:「阿姊你这儿有棍子么?妹妹耍一套给你瞧。」 王十娘也道:「阿姊,要不要跟我学五禽戏?」 沈宜秋听着他们一递一说,嘴里发苦,本指望他们同仇敌忾——便是不能同仇敌忾,至少该义愤填膺吧,谁知他们竟毫不犹豫投入了敌军阵营! 尉迟越在紫宸殿东轩召见完臣僚,回到东宫,忽然想起太子妃的表兄邵泽似乎是这几日来东宫上任。 便即叫内侍去司御率府询问,果然,邵泽正是今日到任。 表兄走马上任第一日,自然要见一见,尉迟越便命人将他请到长寿院。 不一会儿,邵泽到了,他已换上宫中亲卫的装束,穿上武人衣袍,越发显得仪容俊伟。 尉迟越心中没了芥蒂,只觉他仪表堂堂,意气风发,反倒遗憾他意有所属,否则这般雄健儿郎倒是六公主的良配。 邵泽前来拜见太子,心中着实不安,无他,这太子殿下每回见了他似乎都有些不豫——他虽讷于言辞,却并非缺心眼。 他恭谨地行了礼,正忐忑,太子却已起身离座,亲自扶起他:「邵郎不必多礼,你是太子妃的表兄,便也是孤的亲人,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即可。」便即延他入座。 邵泽张口结舌,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回过神来,连道不敢当。 太子却十分不见外:「表兄上任第一日可还顺利?」 邵泽不明白为何一段时日不见,太子忽然对他如此亲善,但他生性老实,并未深想,只有些受宠若惊:「承蒙殿下垂问,仆腆居其位,着实惭愧,但求不负殿下器重。」 尉迟越见他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越发欣赏:「往后你就与贾氏兄弟一班,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去问贾七贾八,孤已经吩咐过。」 邵泽道了谢。 尉迟越指尖轻轻点了点身前案几:「孤听宜秋说,表兄已有属意之人,未知是哪家女公子?如今表兄释褐,正该好事成双,孤替你请圣人旨意赐婚如何?」 邵泽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迟疑了片刻,鼓起勇气拜道:「仆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只是,仆……仆答应戚家娘子,以武举状元为聘……恳请殿下恩准。」 尉迟越有些诧异,挑了挑眉:「戚家?可是左卫亲府左郎将戚鈛?」 邵泽蹭蹭鼻尖,垂下眼帘道:「回禀殿下,正是戚家二房七娘子。」 尉迟越这回真有些吃惊了,戚鈛骁勇善战,不过他膝下三个女儿却比他的勇武更出名。 这三个女儿样貌随了父亲,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双目炯炯,又自小随父兄习武,剽悍非常,且路见不平便要见义勇为,城中轻薄浮浪儿少有没挨过三姐妹拳棍的,便在背后暗暗将他们叫作「戚家三金刚」,一传十十传百,这诨号便在街巷间流传开了。 本来武将家的女儿便不好说亲,这下子姊妹三人的亲事更成了难题。 太子怎么也没想到,邵泽的意中人竟然是戚家女儿。 不过他心中讶异,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微微蹙眉道:「为何定要武举状元作聘?是戚家提的?」都说戚家女儿愁嫁,邵表兄一表人才,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分明是提着灯都找不到的佳婿,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第56章 邵泽慌忙解释:「启禀殿下,并非如此,是仆自觉配不上戚家娘子……」 尉迟越愈发不明白,无论家世还是人材,邵泽配戚家女儿都是绰绰有余,恐怕不止是他,全京城的人都只会以为戚家小娘子配不上他。 然而邵泽神色坦荡,说的显然是真心话。 尉迟越抚了抚下颌:「表兄虽武艺高强,可若有意外,又当如何?」 邵泽目光坚毅:「那便来年再努力。」 尉迟越道:「表兄不怕戚家小娘子另许他人?」 邵泽脸烫得要冒烟,然而眼神却清澈又坚定:「不会的,她说会等仆。」 尉迟越虽不能理解,但看见他眼中的光芒,却也不免动容,心里无端生出些羡慕。 邵泽执意要考中状元才去提亲,尉迟越也只得由着他,颔首道:「若有什么孤帮得上忙的,表兄尽管直言。」 两人又聊了几句,邵泽便起身告退,尉迟越道:「今日有些匆忙,改日孤与太子妃专程设席为表兄贺。」 邵泽连道不敢当。 尉迟越道:「无碍,宜秋也有多时不曾见你,定然想念。」 说罢起身送邵泽到殿外,刚走到廊下整,忽然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从转角蹿出来,往尉迟越的膝上扑。 邵泽不经意地一瞧,不由大惊:「这不是小丸的狗儿么?」 尉迟越正从腰间锦囊中往外掏肉脯,闻言转过头:「小纨?」 邵泽还在纳闷那狗为何与表妹养过的那只一模一样,半晌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将太子妃的小字脱口而出,忙谢罪:「殿下恕罪,仆一时失言,将太子妃娘娘小字脱口而出,并无对娘娘不敬之意。」 尉迟越嘴上道无妨,心里却有些发涩,他与沈宜秋两世夫妻,竟不知道她小字,上辈子是他从未想过去问,这一世他问了,沈宜秋却不愿告诉他。 他佯装若无其事,微微颔首:「原来太子妃有此小字,孤倒还不曾听说过。‘蕙心纨质,玉貌绛唇’,是个好字。」 邵泽脸微微一红,欲言又止道:「启禀殿下,非是‘纨与素’之纨……是药丸之丸。」 尉迟越一怔,随即忍不住扬起嘴角,心中顿时释然几分,原来是这个「丸」字,沈宜秋不好意思告诉他倒也情有可原。 邵泽微露赧色:「这小字也只有家严家慈、舍妹与仆称呼……仆斗胆臆测,太子妃并非有意隐瞒殿下……」 尉迟越知道他是怕自己不豫,故而忙着替表妹辩解,不由欣慰,沈宜秋半生孤苦,有这样的舅家,却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拍拍邵泽的胳膊:「孤知道。」 顿了顿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这个‘丸’字可有什么来历?」 邵泽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听家母说,这小字是姑母所取,因为太子妃娘娘幼时生得珠圆玉润,脸蛋、鼻子、嘴连同耳朵都是圆乎乎的,姑母说就如大丸子上叠了几个小丸子,故而戏以‘丸’字相称,家里就一直这么叫到大了。」 尉迟越轻咳了一声,满面笑意,连道「妙极」。 送走邵泽,尉迟越抬头看看,日头已经开始西斜,等不及命黄门备辇,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承恩殿行去。 沈宜秋听到动静,照例出殿相迎,只见太子满面春风,眼里的笑意简直要淌出来,不禁狐疑,莫非是前朝有什么好消息? 她按捺住困惑,将尉迟越延入殿内,便即吩咐宫人去传膳。 尉迟越不重口腹之欲,不甚挑嘴,向来是有什么吃什么,此时见沈宜秋向宫人吩咐菜色,他却破天荒地道:「加一道金丸玉菜,再来一道鱼丸羹,一道蒸肉丸,小天酥丸也可来一碟,菓子就要玉露丸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宜秋警觉地望向他:「殿下今日好兴致。」 尉迟越微笑颔首:「的确,今日孤有件喜事。」 他卖着关子吊人胃口,只是不说破,眼睛却往沈宜秋脸上瞟,眼神似在说「你快来问呐」。 沈宜秋才不会就范,只欠了欠身,淡淡道:「如此,妾贺喜殿下。」 尉迟越一笑:「同喜同喜。」 他平日一本正经,这一笑却有些狡黠轻佻的意味,沈宜秋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两人一边饮茶一边等晚膳,尉迟越忽然环顾四周,抽动了一下鼻子:「太子妃这里燃的是什么香?」 沈宜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答道:「回禀殿下,是妾自己合着玩的无名香。」 尉迟越道:「可否将香丸与我看看?」 沈宜秋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叫宫人去将香盒取来,打开盖子呈给太子:「殿下请过目。」 这些香丸每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尉迟越拈起一枚瞧了瞧,放在掌心,令它滚动两圈,眼中笑意如涟漪般荡漾:「小香丸,香小丸,又香又圆的好小丸。」 电光石火间,沈宜秋恍然大悟,他定是从哪里听说了自己小字。 她心思如电转,立即想到表兄是今日到任,尉迟越定是在前院召见过他,表兄老实,想来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不愿叫他知晓自己的小字,怕的就是眼下这种光景。 沈宜秋佯装一无所觉,尉迟越不见外地将那香丸揣入腰间:「这小丸香得紧,孤十分喜欢。」 沈宜秋皮笑肉不笑:「妾手艺粗陋,承蒙殿下错爱。」 尉迟越又从鱼袋中取出一金一玉两颗珠子:「偏了太子妃的香小丸,这金小丸和玉小丸与你玩。」 沈宜秋明知他是揶揄自己,也只得道谢接过。 这时晚膳到了,两人移步堂中,宫人在两人身前摆好食案与盘碗,肴馔陆续呈上,当先便是一碟小天酥,这道菜是鸡肉与鹿肉切碎后调味拌制的,应太子的要求团成丸状在香油中炸过。 第57章 尉迟越用银箸夹起一枚送到沈宜秋身前盘中:「宜秋,来尝尝这枚酥小丸。」 沈宜秋有些牙根发痒:「多谢殿下。」若无其事地吃了。 菜肴一道道上来,太子兴致勃勃地替沈宜秋布菜,夹到她盘碗中的无一例外都是丸子,他一边忙活一边道:「这金小丸做得不错」、「这鱼小丸嫩滑可口,太子妃定要试试」,「肉小丸里加了橙皮末,清新不腻,太子妃多用几丸」,「玉露小丸是你平日便爱吃的,怎么只瞪眼不动箸啊?」 沈宜秋搁下银箸:「有劳殿下,妾已饱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丸子了。 尉迟越笑着用筷首点点眼前的鎏金银碗:「孤要多吃几枚小丸。」 沈宜秋一顿夕食不知听他说了几个「丸」字,耳朵里都快磨出了茧子,好不容易等他用完,心满意足地漱了口,饮了一杯茶汤,这才相继去沐浴。 两人在东轩坐了会儿,好在朝政繁忙,太子还要争分夺秒地批阅几封奏疏,无暇再丸来丸去的。 沈宜秋的耳根子终于得到片刻清净,也拿了行卷出来批,眼看着进士科省试在即,最近送入东宫的行卷也越发多起来。 一旦沉下心来,时间便过得特别快,不觉便到了戌牌时分,两人相继沐浴更衣,上床就寝。 刚躺下,尉迟越便朝沈宜秋凑过去。 太子妃心知不妙,便听太子含笑道:「宜秋,明日一早我教你打弹丸如何?」 沈宜秋终于忍无可忍:「殿下饶了妾吧,妾知错了。」 尉迟越佯装诧异:「何错之有?孤如何不知?」 沈宜秋干笑了一声:「殿下上回垂问妾小字,妾不曾如实相告。」 尉迟越一边绕着她一绺头发玩,一边问道:「哦?你的小字是什么?」 沈宜秋道:「殿下已经知道了。」 尉迟越矢口否认:「你不说孤如何知道?是什么?」 沈宜秋只得道:「启禀殿下,是一个‘丸’字。」 尉迟越明知故问:「是纨素之纨么?是个好字,十分贴切。」 沈宜秋额角青筋跳了跳,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回禀殿下,乃是弹丸之丸。」 尉迟越扑哧笑出声来。 沈宜秋恼羞成怒,转过身背对着他。 太子从背后搂住她,用指尖挑开她脸侧的发丝,在她耳边道:「小丸,小丸。」 沈宜秋只作听不见。 尉迟越叫了几声,又探手往她脸上摸,摸到她秀气的鼻尖:「不怎么圆么。」 沈宜秋都快气笑了:「是小时候。」 尉迟越收了笑,有些怅然:「你小时候究竟有多圆啊?可惜孤不曾见过。」 沈宜秋一哂,心道你分明见过,不过转念一想,那时她瘦得皮包骨头,想来已经名实不符了。 尉迟越将她搂紧:「如今还是香小丸,却不是肉小丸了……」偏在这时,他胳膊触到一处温软,心道也未必尽然,顿觉喉间发紧,只盼陶奉御的药汤和药小丸能快些见效。 再这样下去,还没等太子妃的身子调理好,他怕是先要憋出病来。 入了冬月,朝中事务越发繁忙起来,各地的税赋陆陆续续运往京都,地方官员也要入京述职,各藩属国的朝贺使也带着贡物汇集到长安。 另有一件朝野上下万众瞩目的大事——进士科省试已近在眼前。省试虽由礼部主持,可举贤任能是国之大事,太子也不能置身事外。 尉迟越又开始宵衣旰食。沈宜秋本指望他忙起来顾不上自己,能躲掉几日晨练也好,可太子似乎猜到她所想,无论多忙,都雷打不动地拖她起床习武。 沈宜秋知道躲不开,只得认命,一个多月下来,倒也渐渐适应了。 十一月望日,长安落下了今岁第一场雪。 每月朔望日都有大朝会,太子天未亮便要去太极宫,因此朔望日也是沈宜秋难得的假日。 然而她习惯了早起,到了平时起床的时刻,不觉醒转过来。 她翻来覆去酝酿了一会儿睡意,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起身。 刚撩开帷帐,便见素娥兴冲冲地走过来:「娘子,昨夜落雪了,庭中已经积起来了!」 沈宜秋幼时总盼着下雪,因为朔方的初雪总是特别早,长安的雪总要叫她等上很久。 如今虽然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心境,但初雪总是叫人欢喜的。 她便即叫素娥替她洗漱更衣,披上厚厚的狐裘,穿上鹿皮靴,走到廊庑下一望,只见细雪纷扬,满目的银装素裹,琉璃瓦被雪覆盖,只留了一条翠绿剪边,被灰蒙蒙的天空衬得越发鲜亮。 不时有寒鸦从树梢间飞掠而过,枝叶晃动,扑簌簌落下一抔雪来,片刻后又积起。 她对素娥道:「一会儿等天大亮了,叫人去西院传个话,请两位良娣去园中赏雪。」 沈宜秋怔怔地望了一会儿,蓦地回过神来,只觉光阴如白驹过隙,倏忽年关将至,她嫁入东宫也也有小半年了。 湘娥递来一只手炉:「难得逢望日不用去校场,娘子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沈宜秋这才想起今天是十一月十五,进士科礼部试的日子。 想起进士科举,沈宜秋不由想起宁十一郎那轴惊才绝艳的行卷,免不得有几分不安。 尉迟越虽称赞过宁十一才华横溢,但毕竟有议亲之事在先,他当真会毫无芥蒂么? 沈宜秋记得礼部侍郎和宁老尚书有龃龉,本要将其孙儿黜落,是中书门下复核时改了判卷结果——中书门下复核只是走个过场,其实是太子爱才心切,这才力排众议,不惜给礼部侍郎难堪,点了宁十一为状元。 若是他对宁十一心存芥蒂,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袖手旁观,宁十一便会落榜。或者他惜才,将他置于榜末,既全了礼部侍郎的体面,又足以让宁家感恩戴德。 第58章 沈宜秋虽与尉迟越夫妻多年,知道他爱才如命,但究竟结果如何,却全系于他一念之间。 沈宜秋发了一会儿怔,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答应与宁十一相看,如今再怎么愧悔,也是无能为力了。 这时尉迟越已冒雪到了太极宫,东宫距太极宫不过咫尺之遥,从承恩殿出来,过丽正殿,往西行,穿过武德路门,径直往前,穿过朱明门,便是太极殿。 他不耐烦坐车,便是寒冬腊月也骑马来回,又哪里会将这点雪放在眼里。 宫人内侍已连夜将夹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砖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尉迟越不觉想起上辈子,每年初雪,沈宜秋都会去后园中赏雪,起初她总是遣任相邀,不过这段时间总是朝务最繁忙的时候,他哪里有心思赏雪,每年都是叫人送些狐裘貂鼠之类到承恩殿,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待哪一年冗事少些,便去陪她赏一次雪。 然而年年都事多事之秋,如是两三回,沈宜秋便不再邀他了。 后来何婉蕙入了宫,她平日也不见多体弱,但每年长安落第一场雪,她总要卧病几日,他若不去探视,她便默默垂泪,他也只能来回奔波于前朝和后宫之间。 如今想来,沈宜秋从来没有邀宠献媚之举,想必是初雪于她而言有别样的意义。 他当真忙到一两个时辰都抽不出么?尉迟越胸中发堵,说到底还是因她愿意迁就包容罢了。 不知今日她会不会邀他去赏雪?正好前日五郎送了几坛好酒来,可以开一坛温了与她对酌。 他盘算着,一时又不太确定,虽说近来她对着他不再如以前那般拘谨,脸上也有了笑影子,但她心里有没有他,她心里还有没有宁十一,却是不得而知。 他一边骑着马一边胡思乱想,不觉已到得朱明门外,朝会的时辰还未到,群臣在东西上阁门外等候,尉迟越掸了掸落在肩头的雪,解了狐裘扔给来遇喜,走进太极殿的东朵殿。 他饮了杯热茶,将昨夜刚送到的奏疏看了两封,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对来遇喜道:「若是承恩殿有人来,立即来禀告孤。」 说罢便移步正殿。 不一会儿,群臣自东西阁鱼贯而入,尉迟越扫了一眼,不见礼部侍郎——今日是进士科礼部试的日子,几位考官半个月前便锁入院中不得出外走动。 想起进士科举,不免又想起宁彦昭,他回忆了一下,上辈子这一年进士科举中并无才华卓着、可与宁十一匹敌之人,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在举试中定然出类拔萃。 虽然想好要点他为状元,尉迟越心中的酸苦并未减少半分,等宁彦昭入了翰林院,那张俊脸便要日日在他面前晃悠,真是想想便闹心。 正思忖着,朝臣们已经按班列站定。 尉迟越收回思绪,捏了捏眉心,朝一旁的黄门点了点头,朝会正式开始。 朔望朝的仪式完毕之后,群臣自东西阁门退出太极殿,一干股肱近臣随太子前往延英殿议事。 这一日要议的事务颇多,最要紧的一桩是遣使与吐蕃议和,吐蕃内乱,又接连被燕军重创,勉力支撑了数月,终于送出国书求和。 上至君王,下至臣僚,都着实松了一口气,十几万兵马压在西北,军饷吃紧,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国库都要打空了。 尉迟越道:「此次吐蕃以赞普长子艾雪勒为议和使,此子阴险诡诈,狼子野心,使者之任须慎之又慎,诸位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众臣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商议推举,一直从辰时议到午时,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推举出的人不是年资、分量不够,便是对边事了解不足。 最后还是兵部老尚书权亚之自告奋勇道:「臣愿效全马之劳。」方才一锤定音,由他出任专使,过了上元便启程前往凉州与吐蕃谈判。 老尚书什么都合适,就是年纪大了些,这两年身子骨又不甚旺健,本已鲜少过问朝事,只在家中含饴弄孙,今日太子召他前来,其意不必明言,但他不开口,没人好意思提。 尉迟越虽解了燃眉之急,心中却有些愧疚,老尚书以如此高龄千里迢迢赶赴边关,实在是无可奈何。 当年梁王谋逆案闹得腥风血雨,几乎半个朝堂都牵扯进去,梁王一党被诛杀殆尽,无数能臣俊杰就此命丧黄泉,其中有多少冤假错案自不必说,如宁家这样扫到边的更是不计其数,以至于如今朝中多庸碌之辈——他能让宁家孙辈入翰林,但若要复用宁老尚书,却是犯了今上的大忌。 最要紧的一桩事定下,尉迟越心中略松,着翰林学士草拟国书,又与群臣商议了一会儿,便即宣布退朝。 走出延英殿,外头雪已霁,太阳破云而出,映照得殿庭宛如冰壶。来遇喜捧着狐裘跟上来:「殿下,可要传午膳?」 尉迟越心中虽已明白,仍不免问道:「承恩殿没遣人来?」 来遇喜暗暗叹息,小心答道:「启禀殿下,老奴未曾见到有人来。」 他顿了顿道:「殿下政务繁忙,娘子向来贤惠识大体,又体贴殿下,定是怕打搅殿下。」 尉迟越不置一词,向千秋殿的方向走去——他往日若因政务繁忙宿在太极宫,便下榻千秋殿,来遇喜忙跟了上去。 尉迟越走进书房坐下,命内侍烹茶,来遇喜往香炉里填了香丸,又从小黄门手中接过茶炉,燃炭生火,添水煮茶,忙得胖脸上出了一层汗——他是太子最信重的大黄门,这些琐事原不必他亲历亲为,皆因他看出太子殿下心绪不佳,这才越发殷勤小心。 尉迟越叫小黄门取来未及阅览的奏疏,批了两封,放下朱笔,问来遇喜:「太子妃今日在忙什么?」 他知道来遇喜行事缜密,早晨他提了承恩殿,他一定会遣人去打探,以便他随时问询。 第59章 来遇喜果然道:「启禀殿下,娘子今日邀了两位良娣在后苑中喝茶赏雪。」 尉迟越垂下眼帘,「嗯」了一声,便又默不作声了。 来遇喜赔着小心道:「娘子未必知道殿下今日有暇,殿下若是有兴致……」 尉迟越心中微动,抬起眼,随即蹙了蹙眉道:「不必了,用罢午膳孤还要召见学士。」沈宜秋与两位良娣在一起远比对着他更开怀畅意,他此时赶过去,大约只会坏了她的兴致。 他揉了揉额角,对来遇喜道:「叫人去和娘子说一声,孤今日朝务繁冗,晚膳便在太极宫用了,她若是无聊,便叫两位良娣陪她吧。」 他顿了顿又道:「前日五郎叫人送了几坛波斯三勒浆来,你送一坛过去。」 来遇喜领了命便要去办。 退到门边,太子又将他叫住:「太子妃有胃疾,让两位良娣看着些,别叫她多喝。」 想了想又道:「再叫人去蓬莱宫传陶奉御,替娘子请个平安脉。」 来遇喜走后,尉迟越屏退了左右,自己执起茶壶,往越瓷杯中注了杯酽茶,又站起身走到门前,半卷起湘帘。 他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苦涩的茶汤,看着庭中的青松、红梅与白雪。 今岁的初雪,他只能独赏了。 十二月廿二是进士科举放榜的日子。 晓色初分之际,长安城中已是车马喧嚣,士庶争相前往礼部贡院观看发榜,尤其是当科举子,更是坊门一开便迫不及待地赶往贡院。 白屋之士、贫贱之子,都指望着一举擢第,登为龙门,当真是朝为匹夫,暮为卿相。 城中高门华族,便是没有子弟应举,也都遣了僮仆前去打探消息。 宁十一郎亦不能免俗,早早便派了僮仆前去探榜。 按惯例,红榜张贴在礼部贡院南院东墙,宁十一的书僮到得贡院南院时,东墙外已里三层外三层围起了人墙,连水都泼不进,哪里挤得进去。 宁十一特地选了个目力过人的高个僮仆,奈何英雄所见略同,各家都选高个的,撞在一块儿,便没了优势。 宁家书僮只能干着急,耳边人声鼎沸,黜榜的举子或黯然低泣,或如痴如颠,狂笑不止的有之,破口大骂的亦有之,更有人激愤之下试图冲进棘栅中撕榜,被披甲执锐的守卫拿住。 而擢第者则意气风发、气定神闲,俨然一派俊彦国士的气度。 宁家书僮依稀听见人群中不时有人议论「宁彦昭」、「宁十一郎」,心怦怦直跳,忙拉住身边一白衣士子问道:「榜上可有姓宁的郎君?」 那人与他挤作一堆,自然也不曾看见榜纸,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 一连问了几人,都道不知,书僮只得耐着性子一寸寸往前挪。 好不容易前面的人看够了离去,半晌之后,总算挤进了几步。 宁家书僮使劲踮起脚,从人墙的空隙中张了一眼,只见墙上张贴着大榜纸,榜头竖黏黄纸四张,粘成长幅,「礼部贡院」四个淡墨大字依稀可辨。 书僮也知道自家公子的处境,不去看榜首,却从榜末开始一个个往前看,看到中间仍旧未曾看见自家公子的名姓,正疑惑间,忽听前面一人道:「万万没想到,状头竟是宁十一……」 书僮以为自己听岔了,将信将疑地往榜首看去,魁首赫然是「宁彦昭」三个字,他呆了半晌,揉了揉眼睛,蓦地如梦初醒,转头便往人群外面钻。 宁彦昭正在书房中作画,前去看榜的书僮忽然一阵风般地卷进来。 宁十一微微蹙了蹙眉。 那书僮却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抬袖揩揩脸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郎君……贺……贺喜小郎君……高……高中状……状元!」 宁彦昭一怔,手中的笔一顿,一团墨迹在纸上洇开。 书僮一瞥,不禁有些惋惜,好好一幅山石菖蒲,毁在最后一笔上。 宁十一却不以为意,将笔一撂,站起身,提起袍摆,一贯淡然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喜色:「我去禀告祖父!」 承恩殿中,太子和太子妃正相对而坐用早膳。 尉迟越手执鎏金银箸,将一枚樱桃毕罗夹到沈宜秋盘中,沈宜秋欠身道谢,小口小口地吃了,却有些心不在焉。 尉迟越目光微动,她心神不宁已有几日,方才在校场学骑马时也不能全神贯注,虽极力掩饰,但太子今非昔比,哪里看不出来她在担心什么。 他的妻子记挂别的男子,他心中苦涩,却又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沈宜秋并不知道上辈子的事,这一世就是他拆散了她和宁十一的姻缘。 尉迟越顿时也觉食不甘味,放下银箸,望着沈宜秋小口啜饮酪浆。 沈宜秋回过神来:「殿下不再用些菓子么?」 尉迟越摇摇头:「孤已饱了,你再多用些。」 沈宜秋道:「妾也饱了。」便即命宫人撤了食案,换上茶床。 尉迟越往帘外看了一眼,这几日气候晴暖,连日未雪,屋瓦的残雪半消半融,滴滴答答地从檐头往下落。 尉迟越低头抿了一口茶汤,状似不经意地道:「孤忽然想起来,今日是进士科放榜的日子。」 沈宜秋不想他会提起这个话头,一时无言以对,只点点头:「日子过得真快。」 尉迟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往下说,便是他不说,宁十一拔得头筹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会传遍长安城,自然也会传到承恩殿来,她自然会知晓。 他站起身道:「孤今日要去一趟蓬莱宫,晚膳不必等我。」 沈宜秋站起身将他送至殿外,从内侍手中接过狐裘替他披上,细心地将带子束好,正要松开手,双手忽然被捉住。 第60章 尉迟越不觉用上了点力道,沈宜秋吃痛,眉头微蹙,抬起眼看他:「殿下?」 太子低头对上她青白分明的眼眸,心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便即收回手,转身匆匆下了台阶。 晌午,宁彦昭进士科夺魁的消息便传到了承恩殿。 太子妃曾与宁家十一郎曾议过亲,这在京都不算什么秘密,东宫众人也知道。 进士科擢第的士子是全城的谈资,尤其是宁十一这样年轻有为、才貌双全的,更是万众瞩目。宫人们当着太子妃的面不敢多说,私下里总忍不住要议论几句。 沈宜秋用罢午膳在寝殿中小憩,半梦半醒间听到窗外有人轻声道:「听闻那宁家郎君年方弱冠,不但写得好文章,还生得俊俏非凡……」 另一人道:「啊呀,那些等在榜下捉婿的公卿贵族富家翁,怕不是要抢得打破头、挠花脸……」 「那也不尽然,」先头一人道,「毕竟宁家那景况……」 她记得上辈子直到她死时,宁十一的亲事似乎还未议定,他备受尉迟越器重,但毕竟家族处境尴尬,想来婚事上也有些坎坷。 只盼这一世他能觅得良缘吧。 第一个宫人又道:「开春曲江宴,宁家小郎君定是探花使,可惜咱们是无缘得见了……」 沈宜秋睡意渐沉,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 进士科放榜十日后,今上从华清宫回到长安,于蓬莱宫麟德殿召见新科进士并赐宴,太子奉命监国,自然也要列席。 召见当日,尉迟越坐于皇帝右侧,新科进士在礼部官员导引下鱼贯而入,当先便是状元宁彦昭。 宁十一郎穿着与众人一般无二的素白衣裳,但举手投足间风采卓然,有如芝兰玉树。 他虽比同龄人端雅稳重,可毕竟有少年人的傲气与锋锐,一朝登越龙门,意气风发,更如宝剑出匣,光耀殿庭,其余三十一名进士,虽也是士林华选,不乏王孙公子、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却是黯然失色。 皇帝对宁家心存芥蒂,本对太子极力保荐的状元人选颇有几分不满,此时见了这宁家小公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宁家确实一门英彦,宁老尚书当年便是进士科状元出身,只可惜太过八面玲珑,妄想左右逢源,却弄巧成拙。 不过宁家也算不得梁王党,已付出了两辈人的代价,太子要用他孙儿,便随了他的意吧。 当年京中有半数高门都牵扯进梁王案中,若真要计较起来,恐怕朝中清一色都是寒士了。 皇帝不由瞥了太子一眼,不得不说,他这儿子选士的眼光确实不错。 以宁彦昭为首的新科进士进入殿中,向皇帝、太子跪拜行礼毕,皇帝看了一眼众人道:「尔等是国之英彦,以文章显达,当思报效朝廷,勤习事君泽民之术,为社稷万民谋福祉。」 宁十一等人再拜道:「谨遵陛下谕旨。」 皇帝又勉励了几句,便吩咐黄门在殿中设宴。 文英荟萃,宴席上自然要饮酒赋诗,挥毫泼墨。 宁十一才思敏捷,旁人一首还未写罢,他已吟出三首,虽是应制之作,却佳句迭出,颇为清丽可喜。 皇帝亲执宁彦昭的诗卷,捋须颔首:「好个‘落月衔仙窦,初霞拂羽衣’好,好!」竟连道了五六个好字。 陪宴的臣僚方知这新科状元年纪轻轻却颇为通达,知道今上好求仙问道,便投其所好,果然令龙颜大悦。 尉迟越上辈子与宁十一郎君臣多年,倒是不以为怪,宁彦昭看似清冷,其实并非恃才傲物之辈,兴许是因为父祖多年来不得舒展,养成了他玲珑的性子。 皇帝圣心大悦,便即命赏,彩缎绢帛金银以外,又赐以良驹宝马一匹,美人一双。 宁十一谢恩领赏,皇帝又问道:「天赐良才,是社稷之幸,锦帛良马不足嘉赏尔之宏才,十一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群臣面面相觑,连尉迟越也微微纳罕,看来宁彦昭这几首诗当真作得颇合圣意。 宁十一郎得了皇帝的青眼,面上却无半点骄矜之色,不卑不亢地再拜谢恩:「仆粗质陋才,蒙陛下不弃,已惶恐不已,不敢求赏。」 皇帝见他气度闲雅,越发满意,和善地笑道:「朕今日高兴,你不必有所顾虑,尽管提。」 皇帝执意要赏,再推辞便是不敬,但提什么赏赐,却也很有讲究。 皇帝名为赏赐,其实无异于一场考校,殿中诸人尽皆望着宁十一,等着看这新科状元会交出怎样的答卷。 宁十一郎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向皇帝道:「承蒙陛下厚爱,仆闻太子殿下藏有王右军《兰亭序》真迹,若有幸一观,仆死而无憾。」 众人心中暗暗叫好,这赏赐提得果然极巧,既全了皇帝的体面,又显出自己重文轻财的风骨,还可借机与太子套个近乎。 皇帝朗声笑道:「不愧是清才俊士,要的赏赐也如此清雅绝俗。」 他转向太子:「三郎,不妨成人之美吧?」 尉迟越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宁十一,向皇帝行个礼道:「启禀圣人,《兰亭序》已易主,儿子须问一问新主,方能答复宁公子。」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太子淡淡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麟德殿几乎沸腾起来。 《兰亭序》是稀世罕有的珍宝,便是今上的内藏库里也找不出第二件可与之媲美的墨宝。 皇帝本人更是愕然,因为《兰亭序》为何会在太子手上,来龙去脉没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十二岁那年与几位皇子一起随他在禁苑中围猎,他们追着一头獐子进入密林中,冷不防从旁蹿出一头麋鹿,眼看着就要撞向他的坐骑,幸亏太子奋不顾身一跃挡在他身前,同时弯弓搭箭,一箭射中麋鹿前足。 第61章 然而那鹿来势汹汹,折了一腿冲势仍然了得,太子被鹿角挂到肩膀,当即滚落马下,幸而他随机应变,往马腹下一滚,方才没被鹿蹄踩中。 太子拼死救驾,自然要重赏,他问太子想要什么赏赐,太子倒也不与他见外,一开口便要了他内藏库中绝无仅有的至宝。 说这《兰亭序》是他以命挣来的也不为过。 得了赏赐之后,太子果然也将这宝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别说染指,连看一眼他都要心疼。 如此珍爱之物,竟会拿去送人,皇帝不由沉吟,莫非是推托之词? 他打量着儿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然而太子一脸坦荡,又不似托辞。 皇帝忍不住想问问《兰亭序》的新主人究竟是谁,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问出口。 尉迟越转向宁十一:「还请宁公子见谅,请稍待一两日,等孤问过新主,立即派人去贵府通禀。」 宁十一神色淡然,一派宠辱不惊,只是长揖至地道:「是小子无礼,令殿下为难。」 心中却不太相信,他早已听闻《兰亭序》是太子心头爱物,如此珍宝,怎会拿去赏人? 兴许只是对他心存芥蒂,故意当着群臣的面砌词推脱罢了,可既然有芥蒂,又为何点他为状元?太子其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宁十一望着高踞上座的储君,只见头戴白玉冠、身着紫金袍,腰间束着金玉起梁珠宝钿带,只比他大了一岁,已有渊渟岳峙的气概。 比起形容枯槁、双眼浑浊的皇帝,年轻的太子反倒更有君临天下的威仪。 宁彦昭的目光落在太子的手上,正是这对白皙修长,宛如文士一般的手,却能翻云覆雨,随心所欲地左右他的命运。 这双手可以夺走他心宜的女子,也可以赐予他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青云路。 宁彦昭心中有不甘,亦感其知遇之恩,最终化作心中一声暗暗的叹息。 尉迟越却无暇考虑他和宁十一之间的恩怨——他只是发愁该怎么和太子妃开口。 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去借已经有些不成话,偏偏还是为了宁彦昭向她借,他不能不说缘由——宁彦昭大庭广众之下提出要一睹兰亭真迹,这段「佳话」想必当天就能传遍长安城,自然也瞒不过沈宜秋。 她本就对宁彦昭余情未了,又闹这么一出,不知心中又会起什么波澜。 尉迟越扫了眼宁十一,越发觉得这张小白脸看着糟心,提什么要求不好,偏偏是《兰亭序》,莫非真有灵犀一说? 想到此处,他忙将思绪截断,如今沈宜秋已是他的太子妃,稳稳当当在承恩殿里坐着,一百头灵犀来拉都没用。 他稍觉宽慰,不过胸中还是堵着一团郁气,在宴席上不觉多饮了几杯酒。 酒阑席散,尉迟越坐上回东宫的马车,他素来量浅,饮多了酒便犯晕,靠着车厢壁打了会儿瞌睡,下车时仍觉头重脚轻。 到得承恩殿中,沈宜秋已经沐浴完毕,穿着寝衣靠在榻上,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双目已经阖上,竟是不小心睡着了。 殿内燃着炭盆,与室外的冰天雪地如同两个季节。 沈宜秋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兔褐毯子,足衣和裙摆间露出一截玲珑如玉的足踝。 尉迟越一眼望去,喉头发紧,头晕得越发厉害了。 这时候,沈宜秋听到动静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仍旧有些睡眼惺忪。 她站起身,趿着丝履迎上前来:「殿下可是饮了酒?」 尉迟越忙退开一步:「酒气很重?」 沈宜秋一笑,腮边现出浅浅的笑靥:「不重。」说罢便去替他解狐裘,又命宫人去煮醒酒汤。 尉迟越坐在榻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小丸,孤有件事与你相商。」 沈宜秋见他脸上微露赧色,不由纳闷,抿抿唇道:「殿下吩咐便是。」 尉迟越道:「《兰亭序》可否借我一用?」 沈宜秋一怔。 尉迟越觑着她脸上的神色,接着道:「今日圣人在麟德殿飨宴新科进士,席间宁十一应诏赋诗,圣心大悦,意欲厚赏,让他自己提,宁十一要借《兰亭序》真迹一观。」 他顿了顿道:「孤并未应下,你若是不愿借,孤便叫人回绝。」 沈宜秋微启双唇,半晌没发出声音,好容易回过神来:「殿下的意思是,妾这里的《兰亭序》是真迹?」 尉迟越不由一挑眉:「莫非你一直以为孤送你的是赝品?」 他深吸了一口气:「礼单上不是白纸黑字写着?」 沈宜秋道:「礼单足有好几卷,妾不曾看完。」 尉迟越叫她噎得不轻,不成想沈宜秋比他还愤慨,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那可是《兰亭序》啊,殿下怎么随便拿来赏人?」 尉迟越气得肝疼,他是随便赏人?《兰亭序》是他心头肉,他剜出来给她,到了她嘴里就成了随便赏人。 莫非重活一世,这女子换了一副铁铸的心肠? 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太子殿下自然不会这么说,他只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不过是一轴书卷,孤愿意送谁便送谁。」 若是没有上辈子的经历,沈宜秋说不定真信了,但这《兰亭序》可是何婉蕙都求而不得的东西,她狐疑地看着太子,莫非重活一世,他被猪油蒙了心? 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沈宜秋拎着裙摆快步跑到墙边的螺钿紫檀木橱前,打开橱上的小金锁,打开橱门,小心翼翼地取出装《兰亭序》的木函放到书案上,将灯烛、墨池移开八丈远,这才凝神屏息打开盖子。 她一想到自己无数次随意将这宝贝摊在案上,对着摹写,或是一边饮茶、吃菓子一边揣摩笔意,便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好多次尉迟越就在旁边看着,竟然忍得住一声不吭。 第62章 好在《兰亭序》安然无恙地躺在盒子里。 尉迟越探手来取,沈宜秋眼明手快地将他挡住,从袖子里掏出绢帕与他垫着:「殿下请小心些吧。」 尉迟越叫她战战兢兢、郑重其事的模样逗乐了,做了两辈子夫妻,她从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模样,此时却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守财奴。 他上辈子总觉沈宜秋出身五姓世家,无时无刻不端着架子,不如何婉蕙那般任情随性,可今日之事若是换作何婉蕙,又岂敢显露出这「伧俗」的一面? 如今回想起来,沈宜秋的刻板不过是祖母言传身教的缘故,只是因循习惯使然。倒是沈老夫人如此严苛的训诫也未能将她天然的性情磨灭殆尽,实已令人讶异。 尉迟越心中无端涌起股柔情,也不去管书卷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沈宜秋却还记挂着案上的《兰亭序》,挣扎着弯下腰,够到盖子,合上木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尉迟越笑着揶揄她:「不想沈七娘也有为身外之物折腰的时候。」 沈宜秋哭笑不得:「这可是《兰亭序》啊!莫说是折腰,折成两段都无妨。」 她顿了顿道:「殿下还是将《兰亭序》收回去吧。」 尉迟越不禁诧异:「为何?」 沈宜秋道:「此物实在太珍贵,放在承恩殿中责任便在妾身上,往后妾时时都要挂心,恐怕寝食难安,倒不如仍旧由殿下保管着。」 尉迟越挑了挑眉:「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孤已将它赠与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即便遗失、毁损,孤也不会过问。」 他不说「遗失」、「毁损」还罢了,一听这两个字眼,沈宜秋耳朵里便嗡嗡作响,连忙摇头:「不可不可,若是在我手上丢了毁了,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还是请殿下收回去吧,妾要看时去藏书楼看便是。」 尉迟越见她执意要将书卷送回,想了想道:「既已送给你,这《兰亭序》便是你的东西,孤只是代为保管,你仍可随意处置。」 沈宜秋这才松了一口气。 尉迟越松开手:「你还未答复,究竟借还是不借?」 沈宜秋抚了抚木函:「借多久?要带出宫去么?」 尉迟越哑然失笑:「不必,若是你肯借,孤便请人来崇文馆看。」 沈宜秋松了一口气:「好。」 是夜,两人躺在床上,沈宜秋慢慢平静下来,方才有些不安,尉迟越从来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便是上辈子宠爱何婉蕙,也颇有分寸,比如金珠宝玉可以赏,《兰亭序》却不行。 他为什么会将《兰亭序》送给她? 沈宜秋揉了揉太阳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就在这时,尉迟越伸手揉揉她的后脑勺:「小丸,你喜不喜欢孤送你的《兰亭序》?」 沈宜秋道:「自然喜欢的。」 尉迟越一手支颐看着他,映着烛火的眼睛格外亮:「那你要不要投桃报李?」 沈宜秋哭笑不得,哪有自己开口要回礼的,她想了想道:「自然要的,但妾身无长物,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全仰仗殿下赏赐,连妾这一身也是殿下的,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尉迟越见她一副低眉顺眼的认命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目光动了动:「你给孤做身衣裳好不好?」 太子提的要求却令沈宜秋始料未及,上辈子她替他做的衣裳有上百身,自她入宫,他的贴身衣裳便几乎是她包揽的。 尉迟越好洁,贴身衣物一概是雪白的颜色,冬季用西域白叠布,春秋用吴绫,夏季则用春罗和细葛布,都是不耐浣洗的料子,一身衣裳洗个十来次便旧得没法穿,她便一直在缝新衣。 她不善言辞,从小到大的教养更让她不能将许多事宣之于口,便把对夫君的心意都倾注在这一针一线中。为了叫他穿得舒服些,她将冷硬的新布一寸寸用手悉心搓揉,又不惜花成倍的时间用藏针缝,将针脚都藏起。 白线缝在白布上,盯着看上一会儿便会头晕眼花,她白昼忙着宫务,常常只能夜里对着灯火缝,灯烛晃眼,更是雪上加霜。 她上辈子不过二十来岁眼睛便不好,大半是因这些衣服而起的。 只因他第一次收到她缝制的衣裳时眸光微动,说了一句「还从未有人替孤缝过衣裳」,她便任劳任怨缝了六年,直到后来有一日,她在他的中衣领口发现一株金线绣的蕙兰,方知那一个个点灯熬油的不眠夜,那模糊的双眼,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苦。 何婉蕙自比她聪明,深知该往哪里使劲,她压根不必费那力气,只消在宫人缝好的衣物上绣株蕙兰。 沈宜秋如今回想当年的自己,就如冷眼看一个陌生人,心中毫无波澜,只觉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傻到这种地步? 不成想重活一世,此人会用兰亭真迹向她换一身衣裳,真叫人啼笑皆非。 她看了眼男人的眼睛,莫非真的换了个人么?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上算的买卖,她点点头:「殿下不嫌弃妾的女红粗陋便好。」 尉迟越见她一口答应,心中的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将她圈在怀中揉了两下,随即想到做针线伤眼又伤手,便道:「不必做一身,做条裈裤便是,也不必着急做,孤不缺衣裳穿。」 他想得这样周到,沈宜秋自要承他的情,顺水推舟道:「多谢殿下体谅,妾粗手笨脚,又不曾裁制过男子衣裳,的确需摸索一段时日。」 这裈裤不能不做,也不能做得太好,不然他穿得称心适宜,还想再要别的,岂不是给自己找事。 故此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呈上去的活计不太像样,他也不好说什么。 尉迟越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就坡下驴,上辈子她做起衣裳来又快又好,一条裈裤哪里难得住她。 第63章 然而想起上辈子那一身身衣裳,他只觉自己此刻挟恩图报,有些心虚——以他上辈子的行径,实在是一条裈裤也受之有愧,若非她对上辈子的事一无所知,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他轻轻抚了抚沈宜秋的背,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丸。」 怀中人应了一声:「殿下有何吩咐?」 尉迟越扯了扯嘴角:「睡吧。」 这辈子他一直在竭尽所能地补偿她,可他亏欠过的那个人,与他怀里的人,究竟能不能算作同一个人? 翌日早晨,从校场回来,尉迟越便即遣黄门去宁府送信,邀宁彦昭前往崇文馆赏《兰亭序》帖。 宁十一郎原以为太子昨日在麟德殿的答复不过是推托之词,未料他竟真的邀他前去赏书帖,莫非这《兰亭序》真叫他赏了人?书帖的新主人又会是何人? 昨夜麟德殿席散已近亥时,今早太子一大早便遣人来传信,可见书帖就在东宫,那《兰亭序》的新主自然也在东宫,莫非…… 宁彦昭心里一动,随即觉得这猜测甚是不经,《兰亭序》是无价之宝,设身处地去想,太子也不可能将它赏给新婚不久的妻室,即便那人是她…… 宁十一郎不再往下想,收回思绪,摒除杂念,便即命仆从备马,披上鹤氅出了门。 到得东宫门外,宁家仆役递上名刺,便有黄门将宁彦昭引至崇文馆。 太子已在馆中等候,见他到了,起身相迎,亲自延他入座,命黄门奉茶:「宁公子请。」 宁十一行礼入座,不动声色地打量太子,只见他作家常装束,一身玄青色襕袍,未戴冠,头发用白玉簪束起,宛如一个寻常文士,但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只消一眼便知是天潢贵胄。 他神情虽是和颜悦色,但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审视起人时如刀锋般锐利。 宁彦昭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被这双眼睛看上一眼,也觉背上有些发凉。 与此同时,尉迟越也在打量宁彦昭,他虽已进士科擢第,但还未拜官,仍是一身白袍,一张小白脸仿佛敷了粉,倒比袍子还白上几分。 太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他每日在校场习武,又顶着日头骑马往来于东宫、太极宫与蓬莱宫之间,自不比终日坐在书斋中不见阳光的宁十一,白得那般离谱,但这肤色也算得白皙,体魄更不是文士可比,无论怎么看都是他更胜一筹。 尉迟越心里的郁气稍微纾解。 相对寒暄了几句,饮了两杯茶,尉迟越便命人撤去茶床,换上书案,去取《兰亭序》书帖。 不一时,大黄门捧了木函来,尉迟越从他手上接过,递给宁彦昭。 宁彦昭赶紧行礼,郑重其事地接过,端端正正放在书案上,打开盒盖,只见装裱古朴的卷轴静静卧在木函中。 尉迟越道:「宁公子请随意观览。」 宁十一郎道了谢,小心翼翼地从木函中取出卷轴,解开丝绳,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垫在手下,慢慢将卷轴展开。 尉迟越目光落在那方绢帕上,只见帕子一角绣着株紫蓝色的菖蒲花,微感诧异,男子大多用素帕,便是绣纹样,也多是松柏、竹叶、云鹤之类,绣花卉的倒是很少见。 宁彦昭察觉他的目光,手不由一顿。当初他将帕子送还给沈七娘,本以为可以放下——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他虽钟情于沈七娘,却不过是淡淡的情愫。 然而他着实低估了「求不得」三个字的威力。日复一日的遗憾与不甘,未能让记忆中的容颜褪色,却叫她的一颦一笑越发鲜妍。 帕子一角的菖蒲花,便成了他与自己的一个暗号,心底的秘密叫他痛苦,这痛苦中却也隐藏着甜蜜。 今日他出来时太过匆忙,一时大意,竟忘了换帕子。秘密隐现,偏偏叫最不该见到的人窥见,宁彦昭心中既慌乱,又有几分快意。 尉迟越盯着人家一方帕子看,叫人发现,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光明正大地打量了两眼道:「这纹样倒是别致。」 宁十一方知他一无所知,暗暗松了一口气:「舍妹玩闹,叫殿下见笑了。」 尉迟越不疑有他,只耐心等着宁彦昭细细欣赏书帖。 宁十一做事谨慎小心,原本没什么放心不下,但这书帖如今是太子妃之物,他肩头又多了一重责任,定要亲自盯着方才放心。 宁彦昭也颇为识趣,看了一刻钟便小心收起书帖,按原样放回函中,盖好盖子,还给太子,长揖道:「多谢殿下成全仆多年夙愿。」 尉迟越笑道:「宁郎不必多礼,借花献佛罢了」。 说着接过木函交给来遇喜:「收回橱中,叫人将钥匙送还给娘子。」 宁彦昭心中一震,东宫上下能称「娘子」的只有一个。 《兰亭序》的新主人竟真是太子妃! 百般滋味忽然齐齐自他心中涌出,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尉迟越恍若不知,请他移步书斋:「宁郎文辞具博,诗赋炳焕,孤有许多问题想向你请教。」 宁彦昭定了定心神,连道不敢当。 两人在书斋中饮茶闲谈,宁彦昭起初心存戒备,但聊了一会儿,发现太子博学洽闻,言谈间常常一针见血,且于朝政的见地与他心中所想常常不谋而合。 聊着聊着,他竟对太子生出一见如故之感,不觉已将沈七娘之事抛诸脑后,但觉胸中热血沸腾,迫不及待想入朝为官,与这年轻的储君一起,做出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 尉迟越上辈子便与宁十一君臣相得,他向来将公私分得清楚,虽不喜宁彦昭这张小白脸,但对他的才能见地都颇为欣赏。 两人相谈甚欢,不觉聊了一个多时辰,就在这时,忽有一黄门入内禀道:「殿下,娘子遣人来问,殿下午膳是否去承恩殿用。」 第64章 尉迟越看了眼宁十一,微露迟疑,近来政务繁忙,难得有半日闲暇,他自然想多陪陪太子妃,可既然召见宁彦昭,不留他用午膳也说不过去。 宁十一郎垂眸看了看杯中澄净的茶汤,默默放下杯盏,行个礼,称要回去侍奉祖父,向太子告辞。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歉然道:「今日冗务繁杂,改日再请宁郎入宫一叙。」 说罢起身将宁十一送至长寿院外,便即转身快步向承恩殿走去。 宁十一立在道旁,看着太子的背影匆匆离去,抬头遥望了一眼,只见高耸的宫墙和无数屋脊与檐角。 明知宫苑深深什么也望不见,他还是伫立遥望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对引路的小黄门道:「有劳。」 沈宜秋答应替太子缝条裈裤,却没说定什么时候交差,拖了三五日,方才叫宫人开库取了十几端各色素白料子出来,开始选料子。 素娥趁着没有旁人在,劝道:「娘子又要习武,又要管内务,这些活计交给奴婢们做便是,做完了娘子绣个松枝竹叶之类的,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沈宜秋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她既许诺太子亲力亲为,便没有叫旁人代劳的道理——有些聪明,她便是重活十世恐怕也学不来。 因是冬季,她挑了一段今岁西域进贡的白叠布,铺在案上,开始裁剪。 她上辈子不知替尉迟越缝了多少条裈裤,压根不用量尺寸画线,闭着眼睛也能裁出来。 不过这回裁制的时候,她故意将裤管裁得肥大些,又将裤裆裁得紧小些,虽然只是差了分毫,穿在身上裆短腿肥,想必不会太舒服,太子穿过一回就能领教她的手艺,定然不想再穿第二回。 裁完布片,她也不急着缝,扔在榻边箧笥中,想起来便拿出来刺两针,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缝了十来日,一条裤腿才堪堪缝完。 尉迟越自太子妃应承下来便隐隐期盼着,可迟迟也不见那条珍贵的裈裤送来,他又不好意思去催问,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谁知裈裤没等来,却先等来华清宫的旨意,今冬的围猎改到骊山,命太子、诸皇子并群臣前去伴驾,元旦的大朝会一并改到离宫宫城外东北角的观风楼前。 皇帝年纪越大越任性,轻飘飘的一句话,几百上千人便要跟着他折腾。 尉迟越不久前为了避暑行宫和采访美人的事犯颜直谏,便不好在这些小事上违拗他,只得抽出空来安排围猎与元旦大朝的事宜,又要忙朝政,又要在长安与骊山之间奔波,忙得废寝忘食。 围猎日期定在腊月廿五,廿三却是郭贤妃生辰,皇帝要为宠妃设宴庆贺生辰,太子是贤妃所出,说什么也不能缺席,便将离京的日子定在廿二日。 东宫也有一大批人要随行,沈宜秋这太子妃当然不能闲着,一忙起来,那条裈裤便暂时搁置了。 出发前往华清宫的前一夜,尉迟越回到承恩殿,总算收到了他那来之不易的裈裤。 他按捺不住欣喜,便即捧着裤子去后殿沐浴。 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得纤尘不染,他迫不及待地穿上裤子,系上带子,试着走了两步,却觉胯与裆处有股子说不出的别扭劲,他低头研究了一下,原来是胯窄裆短裤腿肥,因而裆部勒得难受,两条裤腿却生风。 上辈子沈宜秋做的裈裤舒适熨帖,既不过于松垮,又不太过紧绷,仿佛第二层肌肤。 两世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差别,自然不是因为手艺。 还有这料子,分明与上辈子一样,也是冬季常用的西域白叠布,可就是没有上辈子那些衣物柔软,也不知究竟差在哪里。 尉迟越一颗心像泡在黑醋中,又酸又涩,可捧到他面前的心意他不珍惜,如今只能强求,还有什么话说? 尽管对某一处来说,穿着这条裤子便如上刑,但尉迟越还是舍不得脱下,披上寝衣走到寝殿中。 沈宜秋正靠在床上看新科进士的诗文集,听到脚步声放下书卷,坐起身,故意问道:「裈裤还合身么?」 尉迟越走路的姿势有些古怪,但还是强颜欢笑:「很好,正合身。」 沈宜秋微微眯了眯眼,一笑,露出浅浅的笑窝:「那妾就放心了。」 当下两人解了罗衣上床。 尉迟越照例将人揽入怀中,他这几日奔波于华清宫与长安之间,已有两夜未能回承恩殿歇宿,此时美人在怀,低帏昵枕、耳鬓厮磨之际,某处不出意外起了变化。 这一变不打紧,那裈裤紧窄,本就十分勉强,此时更是无处安放。 尉迟越忍耐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翻身下床,去后殿中换下宝贝裈裤,又冷静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回帐中睡下。 翌日一早,车驾扈从齐备,太子与太子妃便即向骊山进发。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怵郭贤妃,更怕贤妃有皇帝撑腰,大节下的找两位良娣晦气,问过两人的意思,索性让他们除夕前再过去。 骊山距长安城六十多里,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半日,太子与太子妃出行,车驾扈从一大队人马,行程自然快不了。 一大早出发,到得骊山北麓时天色已经擦黑。 车驾从正南的朝阳门入,往北行,又过一道宫门,便是太子的寝宫少阳院。 沈宜秋坐着马车颠簸了一整日,由宫人搀扶着下了车,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若非她近来日日习武,恐怕浑身的骨头都已散架了。 尉迟越知道她疲累不堪,便道:「今日已经晚了,先回殿中用膳歇息,明日再去向阿耶请安不迟。」 沈宜秋哪里还有力气奔走,听了这话求之不得,便即随太子进入殿中。 华清宫虽是离宫,但经过几次扩建与休憩,屋宇之侈丽远胜东宫,这少阳殿便是雕梁画栋,屏帷床席皆是珍品。 第6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两人稍事休整,尉迟越便即命人传膳。 沈宜秋累了一天,此时没什么胃口,拣清淡的肴馔用了几样,便搁下了筷箸。 尉迟越见她已累得摇摇欲坠,便道:「不必等孤,你先去沐浴吧。」 沈宜秋也不与他客套,从善如流地去了汤池。 少阳院中有太子夫妇专用的少阳汤,汤池呈四瓣海棠形,长十五尺,宽五尺余,上建五间七架汤屋,热泉自水下青玉兽口源源不断地涌入池中,一殿水汽氤氲。 沈宜秋累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弹,但是一身风尘,不洗濯干净,无论如何也不能成眠。 她沐浴时不喜欢有许多人伺候,便即屏退了宫人,只留下素娥和湘娥伺候。 素娥替她解下外衣裙裳,只留一件素罗中衣。 沈宜秋拎着衣摆,赤着双足,由北面石阶踏入池中。 热汤漫过她的足踝,浸没她的小腿,再没过她的腰际,直至脖颈,她将整个人浸在池中,舒服地轻轻叹了一声。 汤池分了上下两层,池底与池壁皆甃以文石,中间以瑟瑟与沉檀镂作山形,不必再焚香,一室香雾弥漫。 素娥道:「娘子乏么?奴婢替你揉揉肩。」 沈宜秋点点头,便即坐在石阶上,背对着她,将双肩露出水面。 素娥颇擅此道,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肩膀和脖颈,沈宜秋不一会儿便觉通体舒泰,被热气熏蒸着,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只觉素娥手上的力道忽然变重了,微微有些酸痛,但似乎比方才更舒服。 在她肩头捏了一会儿,她又曲起手指,用指节顺着她的脊椎一节一节地推顶,沈宜秋只觉一股酸麻顺着脊椎窜至头顶,不觉含糊地低吟了一声。 背上的手一顿。 沈宜秋喃喃道:「别停……方才那样怪舒服的……」她有些纳闷,素娥日日在承恩殿陪着她,这一手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她竟一无所知。 她直觉哪里不对,但此时半梦半醒,昏昏沉沉,心思略微一转便卡住不动了。 就在这时,素娥的双手又移到她的肩头,却并未在那里稍作停留,竟顺势往前滑去。 沈宜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转过头一看,朦胧水雾中,正对上尉迟越的双眼。 黑沉沉的眼睛里神色莫辨,仿佛有风暴在其中酝酿。 她忽然一阵心慌意乱。 男人俯下身,贴着她耳边道:「上回太子妃伺候孤沐浴,这回轮到孤投桃报李。」 话音未落,沈宜秋只觉前襟一空,回过神来,衣带已经随水流飘远。 耳边传来男人不满的声音:「哪有人穿着衣裳泡热汤的。」 声音一顿,只听哗哗的水声响起,他已经进到了池中,颀长匀称的身躯在澄澈的泉水与雾气中若隐若现:「过来,孤教你怎么泡。」 沈宜秋只瞥见一眼便赶紧挪开了视线,恍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衣不蔽体,赶紧以手臂环住双肩。 正想着怎么找个借口上岸,忽觉整个人往后一倾失去了平衡。 沈宜秋不觉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已经栽入太子怀中,她不由自主想挣开他。 「别动,」男人在她耳边道,「孤又不能做什么,只是帮你捏捏腿,免得明日起来疼。」 沈宜秋上岸的时候浑身上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也不唤宫人来伺候,草草地擦了擦身体,披上寝衣,回到寝堂中,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沈宜秋离去后,尉迟越背靠着池壁,双臂搭在池边文石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伺候太子妃沐浴真不是桩轻松的差使,差点没搭上他的半条命。 他在汤屋中又待了近半个时辰,这才回到寝堂中,撩开层层叠叠的锦帷和红纱帐一看,太子妃已经睡着了,只见她抱着衾被朝外侧躺着,寝衣袖子卷至臂弯,一条腿伸出被外,玉足洁白,仿若莲瓣。 尉迟越喉结动了动,上前替她拉好袖子,又捉着她脚踝塞回被中,指间的滑腻似在提醒他方才汤池中的感觉——他一向不喜欢与人肌肤相触、耳鬓厮磨,只觉狎昵又别扭。 可方才在热泉中,她光洁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却只叫他意乱情迷。 若非心中残存一线清明,知道绝不能叫她冒成孕的风险,他方才恐怕已经难以自持要了她。 沈宜秋在睡梦中若有所感,远黛似的双眉微微一蹙,红唇微翕,绵长的呼吸一时变得急促起来。 密而长的睫毛小扇子似地覆在眼上,随着微翘的眼尾勾出俏皮的弧度。 她的肌肤中仍旧透出薄薄的嫣粉,也不知是纱帐映红的,暖气熏蒸的,还是梦到了什么令她含羞之事。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有些困惑,他从来不是纵情声色的人,这种事虽能带来一时快意,却转瞬即逝,并不能叫他耽溺,遇上朝务繁忙时,他甚至觉得是种累赘。 可如今他对沈宜秋的渴望一日更甚一日,他的身体里仿佛时时都燃着一把火,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句无心的话语,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在往火中添柴加炭。 他掀开衾被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侧身对着沈宜秋端详了一会儿,腹中的邪火又有窜起的苗头。 尉迟越赶紧调息运气,在心中默诵了一篇道德经,这才渐渐睡过去。 翌日清晨,沈宜秋睡得正酣甜,忽觉有人揉捏她耳垂,一声又一声地唤她的小字。 她有些恼怒,转个身扯起衾被蒙住头。 太子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该起来习武了。」 沈宜秋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眼前一片昏暗,显然尚未破晓。 她一时间只觉难以置信、不可理喻,简直想一脚把这厮踹下床去。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太子见她不理会自己,又开始挠她咯吱窝:「你连拉弓都没学会,过两日便是围猎了。」 沈宜秋一惊:「围猎?」围猎有她什么事?难道不是尉迟越去山林里围猎,她正好窝在寝殿里补眠消闲么? 尉迟越刮了刮她的脸颊:「你还不曾打过猎吧?孤教你猎兔子如何?」 男子天性里大约都有好战嗜血的一面,便是尉迟越这般克己自持的人也不能免俗,虽不像今上当年那般嗜好田猎,对一年一度的围猎也有几分期待憧憬。 沈宜秋却是没有半点兴致,兔子在林子里待得好好的,她在这殿里待得好好的,相安无事不好么?偏要大冷天的去寻兔子的晦气。 她和兔子何辜,要遭此无妄之灾。 尉迟越见她不为所动,沉吟片刻,忽然道:「你不想习武也可以。」 沈宜秋喜出望外,随即又将信将疑,将眼皮翕开一条缝。 太子忍俊不禁,俯身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薄唇贴着她的耳廓道:「你接着睡,孤抱你去泡个热汤,亦能舒筋活血,强身健体……」 话音未落,沈宜秋已经满面通红地坐了起来。 两害相权取其轻,和太子一起泡热汤于她而言不啻为洪水猛兽。 尉迟越轻笑出声,在她头顶捋了两下,就算她愿意再泡一回,他恐怕也吃受不住。 起床更衣洗漱毕,天色才蒙蒙亮,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殿庭中,往北眺望,只见苍色群山笼在晨雾中,骊山地气暖热,山脚下草木蓊郁,山巅却有皑皑积雪。 尉迟越朝远处山峰一指:「那就是围猎的所在。」 沈宜秋一看,只见那山远在宫苑之外,骑马少说也要跑上一个时辰,心中暗暗叫苦。 尉迟越命黄门去牵马取弓,一边取下腰间佩刀:「不成功便成仁,今日若再射不中箭垛,师父绝不姑息。」 然而沈宜秋手上天生没什么准头,臂力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催逼出来的,连射了十来箭,最准的一箭连箭垛的边都没擦着。 太子妃却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手上拉弦之处已经勒出深深的红痕。 尉迟越第一回 当师父便遇上这样娇气的徒弟,实在是出师不利。 眼看着围猎在即,要她在此之前学会射箭,看来是痴人说梦。 他只得收了她的弓,牵过她的玉骢马,退而求其次道:「至少这几日将骑马学会了。」 耐心教了半日,尉迟越总算知难而退,收起佩刀,认命道:「罢了。」 沈宜秋双眼倏地一亮。 尉迟越没好气道:「别以为能躲懒,到时候你和孤共乘一匹马便是。」 两人都出了一身汗,各自沐浴更衣,一同用了早膳,沈宜秋回帐中睡回笼觉,尉迟越干脆叫人将奏疏搬到寝殿,就坐在她床边批阅,待她醒来梳妆停当,两人便一同去瑶光楼。 今日郭贤妃生辰,皇帝特地在瑶光楼设宴为宠妃庆贺。 到得瑶光楼外,便听楼中歌管悠扬,不时传出笑语。 宫人打起水晶帘,两人步入楼内,只见室内香雾缭绕,皇帝与郭贤妃连榻而坐,五皇子坐在下首,作女冠打扮的华清宫宫人以外,还有个着杏色罗衣的清丽女子侍立在郭贤妃身侧。 不是何婉蕙却又是谁? 沈宜秋只扫了她一眼,目光未在她身上稍作停留,若无其事地走进殿内。 尉迟越未曾料到会在这里看见何婉蕙,可转念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自打他发落了生母身边最得用的宫人,贤妃便时常召外甥女入宫陪伴,将她一起带来华清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之所以料不到,却是因他近来想起何婉蕙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不觉转头瞥了眼身边的太子妃,但见她神色如常,平视前方,似乎并未留意到贤妃身边的女子。 这匆匆的一瞥却没有逃过有心人的双眼,何婉蕙咬了咬唇,她与尉迟越相识多年,何尝见过他将别个女子看在眼里?不成想却为这沈氏女破了例。 方才她看得明明白白,太子见了自己,脸上殊无惊喜之色,却立即去觑瞧沈七娘,莫非他已移情别恋? 何婉蕙忍不住打量太子妃,只见她一身海棠红的蜀锦襦衫,下着泥锦孔雀罗裙,薄施粉黛,容色秾艳至极,身段窈窕。便是她自诩貌美无匹,也不得不承认,这沈氏艳丽非常。 但未免过于冶艳妖娆,看着不像是安于室家的女子。 想当年甘露殿那老乞婆生生拆散她和太子的大好姻缘,说她不堪母仪天下。她一直想看看那老妇千挑万选的媳妇是怎样的天人模样,不成想挑来挑去,挑中的又比她胜在何处?不过有个五姓女的名头罢了。 她不由想起城中传言,说沈七娘之母乃是狐魅托生,想来那沈三夫人也是妖冶魅人之辈,有其母必有其女,难怪成婚数月,便将夫君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不惜为她罔顾人伦、顶撞生母。 这样的女子将来入主中宫,为天下女子表率,简直是个笑话。 正想着,贤妃忽然道:「阿蕙,来见过太子妃娘娘。」 皇帝道:「九娘一向称三郎为表兄,那太子妃便是表嫂,不必如此生分。」 何婉蕙已走上前来,盈盈下拜,亲昵道:「九娘见过表嫂。」 沈宜秋叫她这一声「表嫂」叫得起了层鸡皮疙瘩,淡淡道:「不必多礼。」便即叫宫人奉上见面礼。 何婉蕙道了谢,接到手中,只觉锦囊沉甸甸,一摸便知是个金饼子,分量很足,但显然就是拿来赏赐人的。 她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显,仍旧笑着寒暄。 贤妃见外甥女亲切热络,太子妃却是一张冷脸,不肯稍假辞色,不觉心疼起来,瞟了一眼皇帝,婉然一笑,对沈宜秋道:「阿蕙一直同我念叨,说上回在百福殿意欲向太子妃请安而不得,自觉失礼,心中十分忐忑。阿沈,九娘若有什么冒犯之处,我这做姨母的替她赔个不是。」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贤妃此言,本是想叫儿子知晓,当日在百福殿何婉蕙求见,却被太子妃拒之门外。 谁知太子却望向妻子,眼中似有惊喜之色一闪而过。 不等太子妃应答,太子便抢先道:「母妃言重,阿沈入宫原是为我侍疾,更深夜半不是见礼之时。」 五皇子没形没状地靠在隐几上看戏,听到此处忽然扑哧一笑:「噫,更深夜半,表姊怎么会在百福殿?」 尉迟越只顾替太子妃辩解,却并非有意讥刺何婉蕙,见表妹羞得满脸通红,他也有些后悔失言,冷冷地乜了弟弟一眼。 尉迟渊勾了勾嘴角,不再多言,只托着腮看向沈宜秋。 沈宜秋看欠欠身,拂了拂衣襟,睨了何婉蕙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微尘:「久闻何娘子知书识礼,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尉迟渊一乐,「闻名不如见面」出自《北史》,下面一句是「小人未见礼教,何足责哉」。 这阿嫂着实有意思,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在场诸人,皇帝和贤妃不知这句话的典故,神色如常。 尉迟越和何婉蕙却都是博览群书之辈。 何婉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中噙着泪,将下唇咬得发白,也顾不上什么礼数,隔着泪光盯着太子。 可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表兄,此刻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别的女子。 她与太子相识经年,从未觉得他这般遥不可及,宛如天上星辰。 她原本总觉得太子其人太过严正,又一心朝政,不如许多王孙公子那般风流倜傥。 可此刻她心中忽然涌出无限爱意,只觉他俊逸非凡,姿容绝世,从头到脚无一处不令人钦慕。 沈宜秋瞥了眼何婉蕙,只见她眼眶微红,泪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又强自隐忍的模样,真个是我见犹怜。 起初她不明白这副模样的威力,以为何婉蕙手腕不见得多高明,见识更说不上多广博,连争宠的伎俩都乏善可陈,动辄落泪,难道自己不嫌烦么? 后来她才明白,招式不怕老,只要有效便可——对别人有无效验不得而知,对付尉迟越却是杀手锏。 尉迟越与表妹有打小的情分,见她落泪,心便偏了过去,至于她是否真的受了委屈,这委屈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找的,日理万机的皇帝哪里有空分辨——后宫这些鸡毛蒜皮扯头花的琐事,于他而言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孰是孰非根本不重要。 沈宜秋一开始不明白这道理,总想丁是丁、卯是卯地分辩个清楚明白,久而久之才发现,不过是徒劳无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圣明天子真的看不破一个小女子的争宠伎俩么?不过是因这伎俩于自己无害,又能取悦自己罢了。 若她是男子,在何婉蕙与她这样无趣的女子之间,没准也会偏爱宜喜宜嗔的何淑妃。 何况她不只会耍小性子,还有些恰到好处的小才情和小聪明,不算太多,不至于叫男子觉得她能与自己匹敌,也不算太少,联句唱和绰绰有余。 她温柔起来简直如春风化雨,便是你郎心如铁,也能叫她化成绕指柔。 何婉蕙配尉迟越其实颇为可惜——这厮不解风情,不好风月,娶了京都第一才女,却不能配合她吟风弄月,便与牛嚼牡丹无异。 沈宜秋没去看尉迟越,她不必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也知他定然满腔的怜香惜玉之情。 上辈子她事事退让,尉迟越还生怕她欺负了自己的宠妃,方才她公然讥刺,想必他已经十分恼怒。 沈宜秋殊无惧意,不是她不愿退让,何婉蕙要的是中宫之位,她根本退无可退,既然早晚剑拔弩张,眼下大可不必装出情好款洽的模样——至于尉迟越怎么想,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尉迟越时不时看向妻子,太子妃却平视前方,就是不往他这儿看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平日般端庄娴雅,看不出喜愠,太子越看,心中越没底,又怕她恼,又暗暗地盼着她着恼。 凝望妻子半晌,他方才后知后觉想起受委屈的是表妹。 他将目光从沈宜秋脸上剥下,转向何婉蕙,果然见她泫然欲泣,不由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些许愧疚。但这愧疚从何而来?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皇帝是风月场上的行家里手,一看这暧昧又尴尬的气氛,心下便有了计较。 他的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见儿媳面容沉静,腰板挺得笔直,虽容色绝美,但这冷傲的神情未免令他想起自己的发妻张氏,心中便有些不喜。 再看梨花带雨的何九娘,心头就像被那玉一般的柔荑揪了一下。 郭贤妃时常召外甥女入宫,早些年他常去飞霜殿,三不五时能看见那俏生生的小女童,后来他长居华清宫,鲜少去贤妃宫里,倒是有几年未见。 何九娘年幼时便是美人胚子,如今更是出落得沉鱼落雁,犹胜郭贤妃绮年时。此刻微红的眼眶、盈盈的泪光,更添楚楚风姿。 他的心肠几乎要软成一滩泥,便即温声道:「好了,叙过亲便是一家人,朕看太子妃也不是量狭之人,不会同你计较的。」 郭贤妃也安慰道:「陛下说的是,阿蕙这孩子就是心实,也太过小心了些。」 何婉蕙低垂螓首,行个礼道:「阿蕙不懂事,叫陛下、娘娘担忧了。」 当下将此事揭过不提。 沈宜秋这才命宫人呈上礼单,向郭贤妃贺寿。 郭贤妃虽然暗地里与太子妃势同水火,但在她手上吃过一次大亏,又当着皇帝和太子的面,不敢寻衅,只是微微撇了撇,淡淡道一声「有心」,便将礼单收了。 众人寒暄了一会儿,皇帝便命人摆宴。 片刻后,有八个黄门抬了一张足有十尺见方的黑檀大方几案来。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皇帝笑道:「今日家宴,都是至亲,朕一时兴起,叫人打了这张大案,便效贫家小户,团团围坐,同案而食,岂不亲近?」 郭贤妃十分捧场,拊掌道:「陛下奇思妙想,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皇帝便即揽着郭贤妃的肩头,延她入座,捏腔拿调地道:「娘子请入座。」 沈宜秋脸色冷下来,后宫中能称娘子的只有一人,眼下在蓬莱宫甘露殿中。 皇帝戏称贤妃为娘子,自不会当真,不过哄她开心罢了,但如此戏言,却将张皇后置于何地? 郭贤妃受宠若惊,满面红霞,小声娇嗔:「陛下就爱逗妾玩,孩儿们看着呢……」 沈宜秋实在看不下去,移开了视线,眼角余光瞥见尉迟越,只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与贤妃恩爱缠绵了一会儿,终于入了席,太子夫妇与五皇子也依次入座,轮到何婉蕙,她却坚持不愿入席:「九娘身份低微,是来伺候陛下、娘娘与兄嫂的,不敢僭越。」 不等郭贤妃说什么,皇帝便道:「本是一家人,何须见外。」 何婉蕙再三推辞,皇帝沉下脸,佯怒道:「朕赐你座,若是再推脱,便是嫌弃朕。」 何婉蕙连道不敢,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入了末座。 当下坐定,宫人们捧着酒肴鱼贯而入,顷刻间水陆珍馐盛陈于前。 今上穷奢极欲,虽突发奇想效仿「穷家小户」围坐聚食,肴馔之珍异却令人咋舌,连粳米饭中都掺了玉屑与冰片。 沈宜秋却没有半点胃口,只拣清淡蔬食用了几块,太子也有些食不甘味。 皇帝和贤妃却是兴致勃勃,赏着歌舞,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直喝得星眼迷离,面酣耳热,举止越发轻浮起来。 何婉蕙不时凑趣与姨母说两句话,沈宜秋与太子意兴阑珊,五皇子则怡然自得,没心没肺地享受着美酒佳肴和乐舞。 筵席从晌午持续到夜晚,好在皇帝和贤妃有款曲要私下里叙,入夜不久便散了席。 皇帝和贤妃回到下榻的芳华殿,叙了一回旧情,皇帝伏在枕上气喘吁吁,直道:「常言道人不如旧,爱妃风韵犹胜当年……今日是你生辰,想要什么贺礼?」 贤妃轻舒玉臂,扶了扶散乱的云鬓,对皇帝道:「妾只求陛下应承妾一件事。」 皇帝道:「你尽管说。」 贤妃长叹了一声,欲言又止道:「还不是三郎的事,他身边没个知疼知热的人,我这做阿娘的终是放心不下……」 皇帝眸光一闪,半真半假道:「朕这么多年身边也只得你这一个可心人儿,怎么不见你替朕操心张罗?」 贤妃乜他一眼,往他肩头软软地推了一把:「妾说正经的呢……方才在瑶光楼是什么光景,陛下也看见了。三郎和阿蕙是自小的情分,若非阿姊看不上我们家阿蕙,她也不至于定下那门亲事,说起来倒是我这做姨母的对不住她。」 皇帝道:「哪门亲事?」 贤妃嗔道:「陛下明知故问,就是那祁家那缠绵病榻的小郎君呐。」 皇帝「哦」了一声:「既已定了亲,那便只能作罢。太子夺臣子之妻,说出去总是不好听,朕从掖庭中采选几个柔顺的美人给三郎便是。」 贤妃欲待再说,觑见皇帝神色,知道此事没有商榷的余地,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太子妃夫妇回到寝殿,两人心绪都不甚佳,因为何婉蕙的事,尉迟越有些心虚,不敢如昨日那般胡作非为,请太子妃先去汤池中沐浴。 沈宜秋有些疲累,不与他客套,便即去了汤屋,泡了一刻钟便披衣出来。 回到寝殿中,尉迟越便即放下手中的奏疏:「孤去沐浴。」 沈宜秋往榻上一靠,对素娥道:「帮我把昨日读到一半的书取来。」 素娥应了声「是」,但却踟蹰着不去。 沈宜秋与她主仆多年,对她的神情举止了若指掌,立即察觉不对劲,坐起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素娥眉头皱得要打结,朝汤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咬咬牙道:「方才娘子沐浴时,芳兰院来人求见太子殿下,殿下便走出殿外,去了庭中,奴婢那时恰在廊庑转角处,那一处没灯火,殿下没发现奴婢。」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奴婢看见,那婢子将一封书信交给殿下……」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动,芳兰院是附建于芳华殿西侧的小院,正是何婉蕙的下榻之处。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素娥抿了抿唇,满面忧色:「娘子,他们……她怎么能这样……」 沈宜秋对她笑了笑:「别担心,殿下和何娘子是表兄妹,自小亲近,叫人传个信而已,你别同旁人说,免得生出事端来。」 素娥点点头,去侧殿取了书来,不再提这话。 是夜二更,尉迟越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在沈宜秋耳边轻声道:「小丸,睡着了么?」 太子妃不吭声,呼吸沉沉。 尉迟越又轻轻推了推她,推一下唤一声:「香小丸,肉小丸……」 沈宜秋还是一动不动。 太子放下心来,轻轻掀开衾被,撩开帐幔,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氅衣,拎起鞋,赤足踩着地衣往外走去。 沈宜秋睁开眼睛,透过纱帷,看着尉迟越的背影。 待男人走出屏风外,她轻轻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抱着被子阖上眼睛。 骊山地气虽比别处暖,山间的冬夜依旧寒冷刺骨。 尉迟越出来得急,只在寝衣外披了件狐裘,并不能将浑身上下裹严实,凛冽的山风一吹,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出了寝殿,绕过廊庑,走到院门口,已有两名黄门在此等候,一人提灯,另一人从腰间解下钥匙开锁。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尉迟越问道:「东西都带了。」 那小黄门低声应是。 太子点点头,便让黄门在前提灯朝路,径直出了殿庭,到得外院,已有黄门将马牵来。尉迟越翻身上马,绕过墙垣,径直往北面苑囿行去。 华清宫后苑本是山林,营建宫殿时以墙垣围起,稍作修葺,园中古木森然,洞壑幽深,垂葛悬萝,行走其间便如走在山间。 此时更深夜半,园中寂无人声,只有风摇动草木,发出簌簌声响。苑中楼观不如宫中那般星罗棋布,只有零星几处点缀在草木间,廊下风灯在黑暗中发着光。 尉迟越下了马,快步穿过廊庑,来到一处幽僻的庭院前。 提灯引路的黄门扣了木门,片刻后,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小黄门探出头来,一看是太子殿下大驾,忙行礼问安。 尉迟越微微颔首,便即大步流星地走进庭中,朝着厢房唤道:「日……」 「将军」两字还未出口,忽有一道黑影从半掩的门扇中冲将出来。 尉迟越不由自主蹲下身。 小猎犬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吠叫着扑到他膝上,一跳跳地想要舔他脸。 太子忙将它脑袋推开:「脏死了。」却任由它两条前腿搭在他膝盖上。 日将军吠叫了几声,又变成如泣如诉的呜咽。 照看它的小黄门道:「殿下不知,小日将军今日没见到殿下,一整日蔫头耷脑的趴在廊下,听见脚步声便起身张望,奴喂它肉,它只吃一口,便又无精打采地趴回去。」 小猎犬配合着他呜咽,似在配合那小黄门的话。 尉迟越心中一软,却拍了拍小猎犬的脑袋,正色道:「日将军,你是公犬,不可动辄呜呜咽咽,作此忸怩之态。」 小猎犬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太子。 尉迟越自觉方才过于严厉,清了清嗓子,捋捋猎犬毛茸茸的脑袋,缓颊道:「好了好了,孤昼间有正事,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夜半三更放着温香软玉不抱,顶着寒风来见一条狗,太子殿下简直不敢细想。 他从腰间锦囊里掏出鹿肉脯,托在手心里。 小猎犬欢叫一声便来舔食,尾巴不住左右摇晃。 尉迟越不自觉地缩了缩手,到底还是忍住了,又喂了几条肉脯,在黄门端来的香汤里浣了手,望着日将军脑袋上的月牙斑发愁。 「想不想跟孤去猎狐狸野兔?」 日将军不明就里:「汪!」 太子叹了口气:「孤就知道你想去,但是你这模样,她一见就会认出来。」 日将军用脑袋往他手心里蹭,一边发出呜呜声,忽然就地打了个滚,露出肚子。 尉迟越面露嫌弃,还是揉了两下:「罢了罢了,孤想想法子,带你去就是了。」 太子生怕沈宜秋醒转过来发现他不在,不敢耽搁太久,安抚了日将军一会儿,摸摸它的脑袋:「孤明日再抽空来看你。」 便即出了院子,原路折返,策马回了少阳院。 回到寝堂,他不敢点灯,摸黑去净室中浣手濯足,又将手搓热,这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帐幄中,听见沈宜秋呼吸匀静,显是在熟睡,不由长出一口气,把她搂在怀中,心满意足地轻叹了一声。 太子很快便进入梦乡。不远处的芳兰院中,却有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何婉蕙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披上灰鼠裘,推开门走到庭中。 婢女秋鸿忙抱着条毡毯跟了上去:「小娘子,外头天寒地冻的,仔细着凉。」 何婉蕙恍若未闻,倚靠在朱阑上,转过脸道:「秋鸿,你说表兄为何不肯见我?」 她本就生得楚楚,此时巴掌大的小脸映着月光,白得发青,越发惹人怜爱。 婢子不敢对上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睛,低下头劝道:「小娘子莫要多想,小娘子在殿下心里的分量没人能比得上……」 何婉蕙凄然地笑了一声:「‘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絶’,如今我便是这无用的秋扇,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了。」 秋鸿道:「小娘子别误会太子殿下,殿下是为小娘子的闺誉着想,这才……」 何婉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他连我的书信都不看一眼,也不愿来见我……呵,说什么闺誉,只是托辞罢了,他不过是怕那花容月貌的娇妻生妒,哪里还记得我们兄妹情分呢。」 她说着,忽地怫然作色,发狠将信笺撕成碎片,染了香、绘着白梅的薛涛笺顷刻间叫她撕得粉碎,雪片般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她犹嫌不足,在碎纸片上踏了两脚,泪珠一串串地落下来,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伤心泪。 秋鸿忙拿出绢帕替她拭泪:「小娘子,莫要气苦,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的……」 何婉蕙肩头耸动,抽噎着道:「秋鸿,你今日也见到太子妃了,你说实话,她是不是比我美,比我好?」 秋鸿忙道:「谁不知道小娘子是京都第一美人,第一才女,全长安谁能与小娘子比?那位不过是仗着身份,依奴婢之见,实在不过是庸脂俗粉,比小娘子差得远了。」 何婉蕙乜她一眼,嗔道:「行了,知道你哄我呢。」 顿了顿,莞尔一笑:「回屋吧,明日一早还要去那边伺候。」 秋鸿道:「奴婢若有半句虚言,便叫这山林中蹿出只大老虎,一口吞吃了奴婢。」 何婉蕙扑哧笑出声来。 秋鸿欲言又止道:「小娘子,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贤妃娘娘也是……什么事都要你做……」 何婉蕙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话休要再说,她是我姨母,伺候她原也是该当的。」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秋鸿道:「小娘子明日不必太早起来,今日是贤妃娘娘的好日子,陛下也在芳华殿,想来明日会起迟。」 何婉蕙道:「她可以起得迟,我却不能去迟了。」 撕了信笺,她心中郁气稍纾,便即回房睡下。 翌日,何婉蕙仍旧昧旦起床,梳洗停当,便过芳华殿去,问了宫人,道圣人与贤妃还在睡着。 何婉蕙照例亲手替贤妃将玉容汤煎好,煨在小炉上,便去侧殿书房中练字。 何婉蕙的一笔字在京都权贵中小有名气,她写一卷诗帖,都中王孙公子不惜以千金来换,但她自矜身份,当然不会随随便便让手书流出去。 太子癖好不多,书艺算是一个。 何婉蕙叫婢女研了墨,拈起湘竹笔管,不一会儿,雪浪般的笺纸上便出现了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赫然是班婕妤的《怨歌行》。 练了半个时辰字,有宫人来禀,道贤妃醒了,请小娘子去房中作陪。 何婉蕙当即搁下笔,起身向姨母的寝堂走去。 房中热气熏人,浓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腥味。 郭贤妃穿着寝衣,钗斜鬓乱地坐在妆台前,脸上还留着残妆。 何婉蕙上前行礼请安,便听屏风里传出一阵鼾声。 郭贤妃朝屏风望了一眼,低声道:「圣人还在睡着,举动仔细些,别弄出声响。」 顿了顿道:「九娘替我匀妆,再梳个堕马髻,宫人粗手笨脚的,手艺没一个及得上你,只能叫你能者多劳了。」 何婉蕙一笑:「姨母说得什么话,伺候姨母本就是阿蕙的福分。」 郭贤妃微微动容,执起何婉蕙的手:「好孩子,真是多亏有你,珠儿一走,姨母这里真是乱了套。」 她凑近外甥女耳边,压低声音道:「昨夜我与圣人提了你和三郎的事……」 何婉蕙眼波一动,垂下眼帘。 郭贤妃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好说歹说,圣人还是没松口,恐怕只能等了。」 她捋了捋何婉蕙鬓边的碎发:「阿蕙,姨母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已经比人晚了一步,若是等祁小郎……说起来总是守过望门寡,身份上又低了一截,便是三郎对你有情,终究越不过先头那三人去,再说了,女子有多少大好年华?再蹉跎上两三年,唉……」 她拍拍外甥女的手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何婉蕙低眉垂眼,轻声道:「阿蕙知道姨母是替我着想。」 郭贤妃恨铁不成钢道:「姨母也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孩子。」 沈宜秋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昨夜太子走后,她一时醒着,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睡着。 她不知道太子出去多久,总之直到她睡着,他还没回来。 这一夜不是素娥、湘娥当值,其余宫人和内侍便是知道太子中夜悄悄出门,太子妃不问,他们也不敢贸然禀报。 沈宜秋坐起身披上氅衣走出屏风外,尉迟越正好从门外进来,穿着一身胡服,手中提着剑,鬓发微湿,显是习武归来。 她眸光微动,若无其事道:「殿下今日怎么没叫妾起来习武?」 尉迟越因为昨日何婉蕙的事,心中有愧,早晨见她睡得香甜,便没忍心叫醒他。他微微垂眸,轻咳了一声道:「孤见你睡得熟,便不曾叫你。昨日你也乏了,习武暂停一日也无妨。」 沈宜秋心中一哂,她哪一日睡得不熟,平日也不见他手软,大约是瞒着她夜会佳人,心中愧疚,这才格外好说话。 她想了想,这倒是个好机会,便即得寸进尺道:「妾还未学会骑射,随殿下去围猎,只会拖累殿下,不如……」 话未说完,便被太子打断:「孤不怕你拖累,难得一次冬猎,错过便要等一年,无论如何都得去。」 沈宜秋只得悻悻地作罢。 尉迟越去殿后沐浴更衣,两人用罢早膳,尉迟越批阅昨夜快马从太极宫送来的奏疏,沈宜秋则捡起剩下一小半的进士诗文集接着看。 时近日中,有芳华殿的宫人来传话,道圣人请太子、太子妃前去用午膳。 沈宜秋一听又要与那些人一同用午膳,心里腻味得很。 不止是她,尉迟越听见黄门的禀告,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今日一早门下省又送了一堆奏疏来,他还未及阅览。此外,各地租调陆续送抵京城,地方州府官员入京述职在即。 在此之前,还需将这三百五十多个州府长官的名姓形貌、迁转履历、往年政绩得失,再行温习一遍,以便述职时了然于胸,提问能切中要害,力图不让残国蠹民、欺世罔人之辈浑水摸鱼,也不至令贤德之才埋没。 不出几日便是围猎,又要耽搁两三日,再之后便是岁除与元旦大朝,又有许多杂事。 他正想趁着这两日山中无事争分夺秒地埋头案牍,这下又被打乱了。 尉迟越暗暗叹了口气,可皇帝发话要享享天伦之乐,为人子者又怎么能拂了他的意?少不得只有夜里用功了。 两人俱是心不甘情不愿,到得芳华殿外,听见有琵琶曲声传出,是一支陌生的乐曲。 沈宜秋听得出那弹奏之人技艺娴熟,在教坊中数一数二,但曲声断断续续,有如零珠碎玉,应是新学此曲,正纳闷奏者是谁,宫人打起珠帘,她往里一看,却见一个窈窕的女子背对门口,怀中抱着个琵琶,身前紫檀金银绘卷轴架上摊着卷乐谱。 那女子时不时抬起头,显是在对着曲谱现学现奏。 这背影沈宜秋不知见了多少回,只消一眼就知道是何婉蕙。 皇帝与贤妃连榻坐于上首,正全神贯注地赏曲,皇帝微眯着眼睛,侧着头,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五皇子则面西而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正用银叉子叉着林檎果往嘴里送,听见门口的动静,第一个转过头来,对着兄嫂一笑。 这一笑当真明媚如三月春晖,满室仿佛都叫他照亮了。沈宜秋本来意兴阑珊,叫他这么一笑,心绪也不由轻快起来。 坐于上首的皇帝和贤妃齐齐向门口看来,何婉蕙亦停下演奏,转过头来。 太子却并未向她看一眼,与太子妃相携走进殿中。 行过礼,叙过温凉,两人入了座,便有宫人来奉茶。 沈宜秋好整以暇地打量何婉蕙,只见她形容略显憔悴,虽施以粉黛,却盖不住眼下青影,且眼皮微肿,显是昨夜没睡好又哭了一场的缘故。 昨日叫她言语上挤兑了一下,见了表兄想必要哭诉一番,但沈宜秋了解尉迟越,他至多出言安慰,但何婉蕙若是想让他出手断了她与祁家的婚约,却是打错了主意。 太子这人最重体统,上辈子何婉蕙也早有此念,可无论她如何明示暗示,太子就是不松这个口,宁愿熬上五六年,待名正言顺时,方才将她纳入后宫。 尉迟越对表妹有情,但要说他们此时有什么首尾,却是不至于。 何婉蕙偷觑了太子一眼,只见他手执瓷杯,一脸淡漠,亦不向她望来,蓦地想起昨夜原封不动退回的书信,顿觉如鲠在喉,也无心再奏,一曲终了,便将怀中的紫檀螺钿琵琶交还给皇帝。 皇帝笑道:「不想九娘技艺如此精湛,这琵琶你留着吧。」 五皇子嘴里还包着林檎果,鼓着腮帮子便嚷起来:「阿耶好生偏心,儿子向你讨这把‘鸳鸯于飞’,讨了多少回,阿耶都舍不得给。」 沈宜秋有些忍俊不禁,谁都知道这琵琶的名字,偏他要说出来。 这琵琶乃是名家所制,以金箔和螺钿在紫檀上拼出鸳鸯衔花的图案,是皇帝最常用的一把。 何九娘忙跪下辞谢:「此乃陛下爱物,价值连城,妾如何敢受。」 皇帝道:「不值当什么,不过一件旧物,朕如今也用不上,倒不如跟着你,物尽其用。」 不等何九娘说什么,贤妃抢道:「陛下折杀她小孩子家,她不过弹着玩玩,怎么能用御物。」 何九娘的态度顿时坚决几分。 皇帝方才是一时兴起,回过头来一想,也觉不妥,便另赏了一把枫木螺钿琵琶并绢帛若干匹。 何婉蕙谢了赏,坐回末座。 皇帝对尉迟越笑道:「三郎方才来得巧,正好评点评点,阿耶这曲新谱的《怨歌行》如何?」 尉迟越面无表情,淡淡道:」阿耶雅兴,儿子不通音律,不敢妄加评鉴,阿耶谱的曲自然是极高妙的。「 这回答自不能叫皇帝满意,他抿了抿唇,又看向儿媳:「太子妃想必雅善音律。」 沈宜秋福了福:「圣人谬赞,妾于此道一窍不通,着实惭愧。」 皇帝有些扫兴,这儿媳正当妙龄,却这般无趣,白白浪费了这好相貌。他看了一眼何九娘,越发觉得这般才情态度方可称尤物。 五皇子饮了口杏酪,放下碗,忽然道:「阿耶今日怎的有此雅兴?」 皇帝妙善音律,昔年极好乐舞,谱曲作歌编舞无所不精,但近年来只顾着求仙问道,倒是将这些凡俗的喜好撂下了。 皇帝看了一眼何九娘,捋须笑道:「方才在书斋中见到九娘所书《怨歌行》,忽然有感而发,便谱了此曲。」 贤妃道:「圣人一刻钟不到便谱成此曲,一气呵成,真真如有神助。」 皇帝叫宠妃恭维得通体舒泰:「那也是九娘的诗和得好。」 五皇子道:「表姊还作了诗?那我定要拜读拜读。」 何婉蕙头皮一麻,这魔星一开口,总没有好事,正想着如何婉拒,贤妃却道:「阿蕙,你表弟想看,便与他看看又如何。」 何婉蕙只得从卷轴架上取下方才那页曲谱,卷起呈给尉迟渊。 尉迟渊往前展开,发现这曲谱原是缀在何婉蕙的手迹后头,卷首是班婕妤的《怨歌行》,接着是何九娘拟的同题诗。 五皇子歪着脑袋轻声诵了一遍,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一味地笑。 何婉蕙兀自忐忑不安,便听他道:「表姊此诗深得古意。」 何九娘松了一口气,总算这浑人还有几分清醒,在皇帝面前不敢大放厥词。 正思忖着,尉迟渊却又接着道:「昔有班门弄斧,今有班门弄歌,妙哉妙哉。」 沈宜秋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简直有些怜惜何婉蕙,牙尖嘴利之人不在少数,敢当着皇帝、太子的面说这种话,普天之下也只有五皇子一人。 这话说得促狭,连尉迟越都不免牵动了一下嘴角。 皇帝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瞥见何婉蕙眼中泪光闪闪,立即板下脸道:「五郎,不许作怪!快与你表姊赔不是。」 尉迟渊放下诗卷,向何婉蕙作个揖道:「是我口无遮拦,表姊切莫放在心上,表姊的诗自是极佳的,不然阿耶也不会以曲相和。」 何婉蕙听他语气诚恳,却依旧在含沙射影,不由将下唇咬得发白,皇帝碰巧看见她作的诗,又不是她有意叫他看的,他要以曲相和,莫非她还能拒绝? 她自然看得出皇帝的眼神中不止有长辈对小辈的关爱,更有男子对女子的欣赏,这眼神她并不陌生——她平生所见外男不多,但十个里有八个这么看她,只因她生得美貌,又富有才情,难道也能怪她? 她心属的是太子,对皇帝并无什么想头,心中光风霁月,一派坦荡,但贤妃心胸狭隘,素有醋癖,听了这话保不齐生出什么误会来。 她觑了觑姨母脸色,果见她面露不豫。 何婉蕙心中恼怒,却不能对皇子甩脸子,只得道:「五殿下喜欢说笑,能博殿下一笑,是九娘之幸。」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皇帝打了几句圆场,将此事揭过不提,贤妃看了眼更漏,命宫人摆膳。 几人仍旧围着前日那张大方几案用膳。 酒过三巡,皇帝放下酒杯,对着下面挥挥手,舞茵上翩翩起舞的教坊女子便即行礼退下。 皇帝对身边黄门点点头,那黄门退出殿中,不一会儿,领了十来个女子,都作女冠打扮,身着青绢罗道服,头戴银莲花冠,个个婀娜俏丽,柔媚生姿。 皇帝对这些女子道:「还不拜见太子与太子妃。」 众女子齐齐向尉迟越下拜,娇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迟越叫他们叫得起了层鸡皮疙瘩。 一见这阵仗,在场众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尉迟越不觉去看沈宜秋,却见她一脸无动于衷,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当当,连罗绣都不曾颤一下,不由胸中发堵。 皇帝果然道:「往后你们就是东宫的人,须勤谨伺候太子、太子妃。」 众女齐声应是。 尉迟越却道:「多谢阿耶美意,但儿臣宫中不缺侍奉之人,儿臣正欲趁年下放归百名宫人。」 皇帝知道儿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儿子的房里事,他这做父亲的实在不好插手,便看向贤妃。 贤妃会意,笑道:「傻孩子,放归宫人是福德,你只管放,这些人又不是与你做杂役的。」 她顿了顿道:「你后院中只得三人,成婚至今,也无佳信,便是做耶娘的不急,朝臣也要急了。」 说罢瞟了一眼儿媳,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不止是为你,也是为阿沈分忧。」 提到皇嗣,皇帝也皱了皱眉,脸色凝重起来:「你也不小了,诞育皇嗣刻不容缓,再无佳信,如何向百官与万民交代?」 贤妃见皇帝替她撑腰,霎时忘了对儿子的畏惧:「听听,阿娘是后宫妇人,不识大体,我的话你不听便罢了,你阿耶也这么说,你总要放在心上。」 两人这话是对尉迟越说的,却都看向沈宜秋,谴责之意溢于言表。 沈宜秋心知自己得表个态,请个罪,再拜谢皇帝的好意,将替她「分忧」的美人收下来,回去劝谏太子广播雨露——这便是太子妃的职责所在。 她正要履行太子妃的义务,却听尉迟越道:「启禀父皇,此事乃是三郎之过,是儿子力微才薄,不堪大任,只能以勤补拙,埋首案牍,以至于无暇他顾,与太子妃无涉。」 沈宜秋微微一怔。 尉迟越伸出手,隔着袖子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暖意透过织物传到她手上:「是三郎无暇去后院,三人与三十人、三百人无异,且要安置这些人,又须营建、修葺宫苑,不免靡费,实在无谓。」 皇帝脸色微沉,但他执意不要,他强行塞人总是不像话,只得作罢,皱着眉道:「为政之道,在垂拱而治,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要懂得轻重缓急。」 尉迟越心中苦笑,国计民生,边情外政,哪一件是可以放手的「小事」了?不过他还是拜道:「谨遵阿耶教诲。」 沈宜秋听皇帝大言不惭地教导尉迟越「治国之道」,不禁哑然失笑,若不是因他十几年的「垂拱而治」,太子何至于累成这样? 撇开上辈子他们之间的是非恩怨不提,尉迟越为君却是无可指摘,他御极数年,减少税负,藏富于民,便是有内忧外患,百姓也可称安居乐业。 他夙兴夜寐,还要时不时为皇帝的无理要求奔走,如今还要受此非难,实在荒谬至极。 沈宜秋胸中生出股意气,政不觉从袖管中伸出手,用力回握了太子一下。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重生来宠妻》卷一 作者:瑶瑟 02、《重生来宠妻》卷二 作者:瑶瑟 03、《重生来宠妻》卷三 作者:瑶瑟 04、《重生来宠妻》卷四 作者:瑶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