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来宠妻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沈宜秋那一握大半出自义愤,握完便要收回手,却被尉迟越反手紧紧攒住,收不回去了。 沈宜秋抬起眼睛,对上男人含笑的双眼,只觉无可奈何,不由也浅笑了一下。 他们的手有几案遮挡,旁人看不见端倪,这一番眉眼官司却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何婉蕙心如刀绞,先前还能自欺欺人,以为表兄退回书信不来赴约是为她名节考虑,可他方才退回美人,又邀功似地对着沈氏微笑,却没有别的解释了。 就在这时,五皇子忽然扑哧一笑。 皇帝正义正词严地训示太子,叫小儿子这么一笑,心下不悦:「五郎,你笑什么?」 五皇子眯了眯狐狸眼,随即敛容正色道:「回禀阿耶,五郎不过是胡思乱想,说出来大逆不道。」 皇帝叫他这么一说,越发好奇:「想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五皇子道:「除非阿耶答应儿子,不管说什么都不问儿子的罪。」 太子一听,知道准没好话,正想叫他住口,皇帝已道:「朕不问你的罪。」 五皇子作个揖道:「启禀阿耶,儿子方才听闻阿耶说起‘清静无为,垂拱而治’,心想,若论文韬武略,经世济国,五郎难以望阿耶、阿兄之项背,可要说‘无为’、‘垂拱’,怕是无人及得上我,阿兄这太子岂非应该让我来做?」 话音未落,皇帝脸上已是山雨欲来,正要发作,太子已经怒斥道:「放肆!圣人面前,怎可大放厥词,还不谢罪!」 五皇子满脸无奈和委屈,却是不紧不慢地再拜叩首:「父皇恕罪,儿臣知错。」 贤妃又气又急,差点越过食案去打他:「你这胡天胡地不成器的孩子,玩笑也没个分寸,这是能拿来混说的么?你干脆气死阿娘算了!」 骂完儿子,急忙伏倒在皇帝面前:「五郎小孩家不懂事,绝无觊觎储位、兄弟阋墙的心思……」 皇帝挥挥手打断她,阴沉着脸道:「朕说了不会问他的罪,到此为止,莫要再提。」 说罢端起身前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将金杯重重往紫檀木案上一撂,扫了眼众人道:「朕乏了,先走一步。」话音甫落,便即拂袖离席。 贤妃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如平日那般撒娇卖痴挽留他。 待皇帝走后,方才直起身,捧住脸,一边哭一边骂小儿子:「冤孽,冤孽,我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 五皇子却仍然气定神闲,甚至还拿起银箸夹了一片鲤脍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原先只觉五皇子促狭刻薄,直到此时方才对他刮目相看,挤兑何婉蕙一个小女子并非什么壮举,连皇帝都敢当面挤兑,恐怕古往今来都找不出几个人。 贤妃心思简单,听不出来尉迟渊话中有话,其实是在为兄长打抱不平。这哪是兄弟阋墙,分明是情比金坚。 不得不说,贤妃生的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有能耐。 尉迟渊若无其事地又夹了一片鱼脍,掀起眼皮看看众人:「噫,你们怎么不吃?」 尉迟越气不打一处来,起身走到弟弟身边,抬手往他脑袋上削了一下:「因为就你生了嘴!」 这顿午膳吃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拂袖而去,贤妃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冤孽」,除了五皇子这个「冤孽」本人之外,别人都没什么胃口,便即散了席。 皇帝当日便回了紫云观,连着几日没来贤妃所居的芳华殿,自然也没召两个儿子共享天伦之乐。 太子因祸得福,可以心无旁骛地在少阳院中处理政务。 那日得太子妃一握,他只觉连日来的疲乏一扫而空,浑身上下又都是干劲,真恨不得日日有十个八个美人给他拒绝。 他当天便欲趁热打铁再与太子妃一同泡次热汤,奈何文书堆了满案,一起头便没个完,等他从案上抬起头,太子妃已经沐浴完毕,靠在榻上睡过去了。 他只得俯身将她轻轻抱起,放到床上,替她掖好衾被,自去汤池中泡了一回。 围猎前两日,其余皇子、公主、宗室与随驾的官员陆陆续续到了骊山,华清宫宫城内外里闾阗咽,商贾逐利而来,一时间整个罗城繁华热闹不减都市。 围猎前夜,皇帝大约消了气,在瑶光楼中设家宴,请一众皇子、公主出席。 到得楼中,沈宜秋扫了一眼,见在座的有四位皇子,六位公主,并若干宗室。 四皇子这一世是初见,此时他一身锦绣,头戴玉冠,端坐金殿上,也是俊朗非凡,奈何但上辈子他指着她鼻子跳脚大骂的模样太过鲜明,她至今记忆犹新。 四皇子身边便是五皇子,两人之间差了两年,但坐在一处,神气却大相径庭,一个如同木胎泥塑,另一个则宛如精怪。 其余两位皇子才七八岁的年纪,生母位份都不高,此时袖手坐着,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几位公主、长公主已在张皇后宫中见过沈宜秋,本就对这落落大方的太子妃印象不错,后来又听闻她勇斗贤妃的事迹,越发对她刮目相看,此时见了她,都上来与她寒暄,将她从衣饰到妆容都夸了一遍。 二公主、四公主都带了孩子来,大的十来岁,小的只有二三岁,尉迟家的人生得貌美,挑的驸马也都一表人才,这些孩子个个唇红齿白,样貌可爱。 或许是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缘故,沈宜秋最喜欢孩子,见了别人的孩子也眼馋,连样貌普通的孩子也爱得紧,别说这些粉妆玉砌的漂亮孩子,当下蹲下身,恨不能将每一个都搂进怀里。 第2章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还不满三周岁,懵懵懂懂,见她蹲下便往她膝上坐,四公主忙拉孩子起来,沈宜秋却抱住他:「让他坐,让他坐。「一边从袖子里摸出枚白玉雕成的小老虎塞进他手里。 其他孩子看见了自然眼馋,但出于教养,不好意思讨要,只巴巴地望着沈宜秋。 」都有都有。「沈宜秋嘴里说着,又摸出许多玉雕的小玩意儿,猫儿狗儿兔子狐狸豹子狮子应有尽有,有的憨态可掬,有的慧黠机敏,个个灵动可爱。 她闲来无事便自己画了粉本,让工匠雕了,就是为了过年时分送各家的孩子。 四公主从儿子手中挖出来对着烛火端详:「好生爱人,简直像是活的一样……」 话音未落,小世子已经快急哭了,皱着张小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大郎的……大郎的……」 沈宜秋心疼不已,立即又摸出只小麒麟塞给他:「这个更厉害。」 二公主在一旁看着,吃吃笑着看向弟弟:「阿沈这么喜欢孩子,三郎还不赶紧的。」 尉迟越正看着沈宜秋与孩子玩笑,心中五味杂陈,闻听此言怔了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自当勉力。」 众人哄笑起来,沈宜秋立时飞红了双颊。 何婉蕙陪在姨母身边,冷眼看着太子妃被人团团围着,如同众星拱月,自己却像个宫人一般,穿着朴素的衣裳,低眉顺眼侍立在一旁,便是有人留意到她,也只是微一颔首,眼中尽是不屑。 何婉蕙心中冷笑,这些人的容貌才情哪一个及得上她了?不过是仗着托生在天家罢了。 众人寒暄罢,便按尊卑齿序入座。这回的家宴人多,皇帝没再效仿穷家小户弄什么同案而食,不过在场的都是近亲,便男女同席,并未分内外。 张皇后、淑妃和德妃未至,在场嫔妃中属贤妃的位份最高,得以坐在皇帝身边。 皇帝神色如常,时不时俯身与郭贤妃交头接耳几句,显然已将那一日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五皇子出了名的浑不吝,与他计较纯属自找不痛快。 他见何婉蕙并不入席,跪坐在贤妃身边侍奉,眉头一动,温声道:「九娘也入座,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二公主和四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何婉蕙再三推辞,但皇帝执意要她入席,最后还是入了席,陪在末座。 一时开宴,弦管大作,舞袖飞旋,众人赏舞品乐,觥筹交错。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黏上了沈宜秋,竟不肯随母亲回自己坐席上,抱着太子妃的腰不肯松手。 沈宜秋求之不得,干脆叫宫人将他的食具搬过来,将他抱在怀中,亲手执起小银勺,一口口喂他,自己都顾不上吃一口。 尉迟越时不时往她那儿瞟一眼,忍了半晌,终于忍不过:「你自己也吃,孤来喂他。」 说罢便想将那小孩拉入自己怀里,谁知那孩子却挣开他的手,往沈宜秋怀里一扑,嘟嘟囔囔道:「舅母喂大郎好不好?」 沈宜秋心都快化了,对尉迟越道:「无妨,我已经饱了。」 尉迟越乜了那没眼色的小孩一眼,正巧那孩子也悄悄转过头看他,用黑曜石似的瞳仁打量他片刻,忽然冲他得意地一笑,然后在太子妃怀中蹭了蹭:「舅母香香……」 尉迟越噎得不轻,沈宜秋却越发高兴,舀了一勺鱼茸送到他嘴边:「啊——」 太子拿孩子没办法,只得朝四公主瞪眼。 四公主视若无睹,继续与姊妹谈笑,过了半晌,方才笑着起身,将儿子拽起来:「别闹你舅母,让舅母好好用膳。」 尉迟越一口气方才顺回来些。 席间自然聊起翌日的围猎,尉迟氏马背上得天下,子孙大多精于骑射,说起狩猎,不止是皇子,连公主们都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二公主更是个中好手,对尉迟越道:「往年总是叫三郎拔得头筹,今年阿姊可要扳回一城。」 尉迟越笑道:「今年我不与阿姊争这头筹。」 二公主明知故问:「这却是为何?」 四公主笑着看太子妃:「还能有什么缘故。」 二公主爽朗大笑,对沈宜秋道:「阿沈可曾学过骑射?」 沈宜秋笑答:「是这几日现学的,至今不曾射中过箭垛。」 四公主道:「啊呀,你这么聪敏,定是师傅不行。早知如此我便早些来骊山,若是我来教,保管一日便教会你。」 尉迟越哂笑了一声。 四公主是德妃所出,与太子年岁相当,幼时又常在张皇后宫中,两人关系十分融洽。 听见弟弟一脸不屑,挑了挑眉道:「三郎莫非不信?」 尉迟越道:「你不妨试试看,先别夸海口,你能逼得她愿意同你学再说。」 二公主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莫非这师父是你?」 尉迟越笑而不语。 二公主拊掌笑道:「以前五妹吵着让你教她骑马,你总嫌她笨不愿教,如今还得求着人同你学,该。」 四公主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何婉蕙脸上划过:「那得看教的是谁,求是求不来的。」 何婉蕙脸色又白了几分,她以前在宫中见公主们扬鞭飞驰,心中艳羡不已,也想请表兄教她,可尉迟越总是推说没空,哪里耐烦去教她。 第3章 正咬着唇思忖着,忽听有人唤她。 她抬起眼,只见众人都望着她。 皇帝道:「九娘,朕方才问你,可学过骑射?」 何婉蕙忙敛衽下拜:「回禀圣人,妾略知一二。」 皇帝捋须笑道:「上回问你可曾学过弹奏琵琶,你也说略知一二,可见骑射也是精熟的,明日围猎,你也一起去吧。」 何婉蕙连忙推辞:「妾多谢陛下厚意,不过妾是来侍奉姨母的,不可嬉游。」 皇帝看了眼贤妃,随即对何婉蕙道:「你姨母得你侍奉这些时日,玩个一天半日难道她还会怪罪于你?」 郭贤妃脸上有些挂不住,附和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姨母身边难道还缺人伺候?你尽管去玩便是。」 她顿了顿道:「只是九娘来时并未有此打算,骑装、鞍马、弓具都不曾备下……」 皇帝不耐烦道:「这些有何难,叫宫人们连夜置备便是,这等细务莫非还要朕操心?」 贤妃当众吃了排揎,心中羞愤,可也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皇帝又对何婉蕙道:「朕新得了一匹紫连钱白马,朕骑有些矮,你拿去骑正好。」 何婉蕙感觉到一道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宛如一支支利箭,仿佛要在她身上扎出一个个窟窿。 只因她无权无势,只能仰人鼻息,而他们都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他们见不得她厕身其间,将她视作异类。 她明知道自己该拒绝皇帝的赏赐——姨母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仰仗,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 然而她忽然瞥见沈氏,瞥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她何家也并非贫贱门户,凭什么她非要低人一等?明日围猎,其他人都有宝马名驹,尤其是太子妃,定然从东宫马厩中选了上好的名马,只有她,只能骑着驽马,沦为这些人的笑柄。 她迟疑片刻,盈盈下拜:「陛下恩赏,九娘却之不恭,然受之有愧,实在不敢领受。」 尉迟越不禁皱了皱眉,皇帝近年来随心所欲惯了,言行颇多不经,这几日又是作曲相和,又是赏赐御用之物,实在有失体统,虽说不至于做什么,但对着一个议定婚事的晚辈大献殷勤,实在为老不尊。 更令他意外的是何婉蕙的态度,他以为有了琵琶那一节,她定会坚辞不受,谁知言语态度竟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究竟是年纪小不懂事,在宫中耳濡目染,不免被名利迷了眼。 今日有那么多宗室在,若是传出去,于她名节必定有损。 究其根本,生母将她召到宫闱间朝夕相伴,实在甚为不妥。 他正思忖着得寻机劝劝生母,便听皇帝道:「长者赐不可辞,朕让你收,你便收。」 何婉蕙又半真半假地推辞了一下,便即拜谢圣恩,然后回到席间,一抬眼,冷不丁对上太子的视线,见他脸色微沉,似有不豫之色,心中登时大为畅快。 酒阑席散,何婉蕙跟随姨母回了芳华殿中,照例要侍奉姨母就寝,便见郭贤妃拔下发上一支金雀簪,重重地往妆台上一拍,对宫人内侍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宫人内侍知道贤妃发怒,生怕遭受池鱼之殃,一个个麻溜地退出殿外。 不等人走到门外,郭贤妃便冷冷道:「明日围猎回来,你便下山家去。」 何婉蕙满脸惊惶,便即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阿蕙哪里侍奉不周,姨母尽管骂,为何要赶阿蕙走……」 郭贤妃心中所想之事不能启齿,只是道:「我这里不缺人伺候,眼看着就要岁除了,你也该回家中与耶娘兄弟姊妹团聚,不必陪着我这老婆子。」 何婉蕙心中冷笑,当初明明是贤妃自己要她陪到骊山来,叫她过完上元再回去,如今忽然翻悔,定是因方才皇帝赐马,惹得她醋癖又犯了。 可她这回连话都未同太子说上几句,更是没能私下里见上一面,就此无功而返,心中多有不甘,总要想个法子留下才是。 她心中盘算着,姨母虽小心眼,但心肠不算硬,少不得要以情打动她。 再抬起头时,她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膝行上前,抱住郭贤妃的膝盖:「就算姨母不要阿蕙了,至少叫阿蕙知道,究竟是哪里讨了姨母的嫌,也叫阿蕙死个明白……」 她一行说一行哭,却不是对着男子时那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直着嗓子嚎啕,涕泪滂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 郭贤妃自小看她长大,见她如此模样,不禁想起她年幼时姨母长姨母短地绕着自己膝盖打转,心中已经软了三分,兀自自责起来。 外甥女不过一个小孩子家,不解男女之事,哪里知道其中的门道?何况她一颗心都系在儿子身上,这还能有假? 方才的事,倒是她想岔了,不过是小孩子贪图好马,不舍得拒绝罢了。 想到此处,方才的龃龉顿时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又想起外甥女这么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地侍奉左右,真比亲女儿还亲,一时间又心疼又惭愧,拍抚着她耸动的背脊道:「好孩子,你孝顺姨母,姨母岂有不知的?只是你究竟定了亲事,在飞霜殿也罢了,横竖也没有外男,可骊山人又多,色目又繁杂,你在这里终究不合适,是姨母想得不周全。」 第4章 郭贤妃顿了顿道:「你且先回京都去,待姨母回到东内,再召你入宫,可好?」 虽然外甥女浑然不觉,但皇帝什么德性她却是一清二楚,以防万一,还是将她送走为上。 何婉蕙踟蹰道:「但是表兄……」 太子政务繁忙,平日总在太极宫和东宫间来去,难得去蓬莱宫一次,也是向嫡母和生母请个安便走,哪里比得在这骊山,抬头不见低头见? 郭贤妃当初将外甥女带来华清宫,也是存着让两人多见面的心思。 她一时左右为难起来,但终于还是放心不下皇帝,硬硬心肠道:「你表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祁家的事不了结,便是日日相见又如何?你听姨母一句劝,回去劝劝你阿耶阿翁,将祁家的亲事退了。」 何婉蕙红着脸道:「若是退了之后表兄……」 郭贤妃道:「只要你退成这门亲事,我便去同圣人说,叫他降旨,风风光光送你进东宫,必不叫你低人一头。你表兄本来心里就有你,难不成还有二话?」 边说边从手腕上退下一对弦纹嵌宝钿金钏,戴到外甥女手上:「姨母性子急,方才疾言厉色,与你赔个不是。」 何婉蕙破涕为笑,伏在贤妃膝头:「姨母最疼阿蕙……」 围猎当日清晨,尉迟越费了一番功夫将太子妃从床上哄起来,两人洗漱更衣,用过早膳,整装待发,便有几名黄门牵了五六条猎犬,另有一条比其它猎犬小些,抱在一个小黄门怀中,通体乌黑油亮,煞是可爱。 沈宜秋一见那只猎犬,眼睛倏地一亮,随即变作黯然。 尉迟越将她神色看在眼里,知她定是想到了幼时养过的那一只。 那小黄门无奈道:「启禀殿下,小……这小狗儿怎么也不愿戴颈圈。」 沈宜秋正纳闷为何一只狗的事都要向太子禀报,便听尉迟越道:「它一向不愿叫人拘着,随它去吧。」 沈宜秋明白过来:「这是殿下养的狗儿?」 没等尉迟越回答,日将军已经从黄门怀中挣脱出来,欢叫着向他扑过来,扒着他的裤腿,快速甩动着短小的尾巴。 尉迟越不自觉地往腰间摸去,随即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 小黄门甚有眼色,递上几条鹿肉脯,尉迟越接过,熟练地逗引小猎犬:「向太子妃作个揖。」 小猎犬呜呜叫了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人立起来,两条前腿动了动。 沈宜秋不由暗暗纳罕,上辈子她可从未见过太子放鹰走狗,更别说亲自饲养了。 尉迟越扔了一条鹿脯给日将军,得意地看向太子妃:「如何?」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这是将猎犬当猧子养呢。」 尉迟越一怔,讪讪地道:「它也会打猎的。」 沈宜秋看了那狗儿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绕着它的颈项挠过去,手法十分娴熟。 日将军「嗷呜」一声,仰天躺下,翻开肚皮。 沈宜秋轻轻摸摸小猎犬的肚子:「乖。」 小猎犬眯缝着眼享受,发出呜呜声。 尉迟越目瞪口呆,他不知喂了日将军多少斤肉脯,它才对着他亮出肚皮,没想到太子妃只是伸手挠了两下,这狗儿便如此谄媚,实在有些心酸。 沈宜秋仰起头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尉迟越道:「没有名字,一条狗儿要什么名字。」 沈宜秋不以为然地皱了皱鼻子,又要去摸它的脑袋。 尉迟越顿时紧张起来,伸手将她隔开:「脏得很,别摸了。」便即叫黄门将狗抱走:「好生照看着,到了猎场再放下来。」 沈宜秋知道他素来有洁癖,也不与他计较,在宫人端来的香汤中浣了手。 尉迟越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即命侍从整装向猎场进发。 当先一队穿着黑甲,腰佩陌刀,骑着黑马的亲卫在前开道,太子和太子妃并辔而行,后头是一众宫人内侍,再后是一队臂鹰牵犬、带着猎具的黄门,最后又是大队侍卫护驾。 沈宜秋才学会骑马不久,驾驭起来仍旧有些吃力,尉迟越本想叫她与自己共乘,但沈宜秋总觉众目睽睽之下不太像话。 太子拗不过她,只能让她骑上自己那匹玉骢马。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行去。 自华清宫至半山腰的猎场,有二三十里山路,本来尉迟越和众侍卫策马驱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抵达,然而沈宜秋才学会骑马不久,在平地上驰骋都勉强,走山路自然快不起来。 沈宜秋抬头朝山腰处望去,只见林间时有侍卫的铠甲闪现,映照着日光,如点点碎金,隐约可以听见鼓吹与马蹄声传来,想来猎场中已经开始布围了。 她见众人只能随着自己徐徐而行,心中过意不去,对尉迟越道:「殿下不妨带着侍卫先行一步,妾与宫人内侍慢慢行来便是。」 尉迟越却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你这徒儿还未出师,为师自然要亲自盯着你。」 嘴角一扬:「知耻就好,回去好好用功,来年的围猎可得替为师争口气。」 沈宜秋一听还有来年,顿时哑口无言,尉迟越笑着在她肩头上轻拍了一下。 由于太子妃拖后腿,东宫人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抵达猎场,皇帝、众嫔妃、其余皇子和公主们都已经到了集灵台。 第5章 太子和太子妃上前向皇帝、贤妃行礼。 皇帝道:「三郎怎么来得这样迟?」 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见她作男子打扮,着一身苏枋色窄袖胡服,足蹑鹿皮六合靴,腰围蹀躞带,更显得腰如束素,不盈一握,与一身玄色劲装的太子站在一起,着实赏心悦目。 未等尉迟越回答,四公主便揶揄道:「有佳人相伴,自然要慢慢欣赏沿途风景。」 皇帝也朗声笑起来,众人都凑趣地笑了一回。 尉迟越道:「阿姊又说笑。」却不自觉地瞥了身边的妻子一眼,目光柔和,与平日那不苟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何婉蕙立在郭贤妃身侧,自太子夫妇到来,她的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盯着表兄。 但见他一身劲装,腰佩弯刀,与平日着袍服的模样比,又自多了几分英挺之气,越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峭拔,紧窄裤装与乌皮靴连为一体,勾勒得一双腿修长无比,何婉蕙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 尉迟越向众人扫视一眼,瞥见表妹,见她身穿丁香色宫锦胡服,又自添了几分娇媚,此时脸色酡红,目光盈然,娇怯之态引得皇帝与四皇子等人频频回顾,脸色不禁沉了沉。 何婉蕙不知他心中所想,察觉到他的目光,心下微微得意,抬手捋了捋松散微蓬的鬓发——她时常揽镜自顾,一举手一投足都力求富于美态。 奈何太子不解风情,一脸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她这千娇百媚的一撩便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皇帝站起身,众人也随他移步台边,靠着朱漆雕栏俯瞰山间布围的情形。 本次围猎随行者甚众,除了宗室与群臣外,还有几千名侍卫,都是从十六卫中抽调的精兵强将。 台下林莽间,只见数千身着鳞甲骑着战马的侍卫分作数队,如几条银龙,在山林中蜿蜒,渐成包围之势,鼓吹声、马蹄声与呼号声此起彼伏,宛如雷动。 沈宜秋两世以来第一次随尉迟越围猎,此情此景亦是初次得见,被这气势感染,不觉心潮起伏。 片刻之后,禁卫们已经围出数个猎场,逐渐往中间收缩,将猎物向包围圈中驱赶,以便皇帝、宗室与臣僚们狩猎。 不一会儿布围结束,皇帝由众人簇拥着下了集灵台,随猎的臣僚已在台下等候。皇帝从黄门手中接过长弓挎于背上,戴上佩刀,翻身上马,天子的坐骑乃是一匹九花虬,额高九寸,毛拳如麟,真如虬龙一般。 众人亦纷纷上马。 二十多名猎骑为向导,接着是数百名身披铠甲腰佩陌刀的侍卫,或架鹰抱犬,或手持弓箭,将皇帝、众皇子公主以及臣僚护卫在中间,向猎场驰去。 好在因为人多,马速不快,沈宜秋凭着敏捷聪慧的玉骢马,勉强能跟上众人。 到得猎场,几名侍卫将群鹿驱赶到皇帝跟前,皇帝搭弓射出第一箭,命中一头雄鹿,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 皇帝龙颜大悦,又射了两头鹿、一头獐子,便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内侍。 他近年来成日炼丹服药,疏于习武,方才拉弓时便觉吃力,射上几十箭便觉气力不支,便即命众人四散狩猎,自己带了一队侍卫摆驾回集灵台观猎。 恭送皇帝离去,皇子、公主们便商量着往哪个围场去。 往年尉迟越总是与兄弟姊妹们一同射猎,彼此争竞,但他今年带了沈宜秋,便嫌五皇子和几个公主聒噪,不愿与他们同行。 正想着怎么找个借口与他们分道扬镳,四公主却控着黄骠马挡在他们马前,笑着对沈宜秋道:「三郎要与二姊比赛,阿沈不如跟着我,我教你射野猪去。」 不等沈宜秋回答,尉迟越便即伸手,牢牢拽住玉骢马的缰绳,挑挑眉道:「阿姊想要徒儿自去搜罗寻觅,别来与孤抢。」 四公主本就是逗兄弟玩,扑哧一笑,回身二公主道:「瞧他这样子,真是越发出息了。」 二公主笑道:「咱们自去打猎,别打扰了人家小两口,难得阿沈在,也让我们趁机赢他一回。」 四公主道:「二姊此言差矣,以前是难得,以后可就不难得了。」 正说笑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表兄……」 四公主似笑非笑,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弟弟的胳膊。 尉迟越转过身,便见何婉蕙跨着昨日新得的紫连钱马,小步向他们踱来,她眉目秀丽,身形纤弱,穿着男装高坐在马上,纤腰款摆,不像公主们那般英姿飒爽,却比平日更加娇柔婉媚。 沈宜秋和尉迟越本来并辔而行,一见她靠近,不觉往旁边拽了一下缰绳。 玉骢马似乎与主人心意相通,本与太子的黑马凑着头,立即往旁迈出几步。 何婉蕙旁若无人,只是望着太子:「九娘可以跟在表兄表嫂马后么?」 尉迟越一心只想教太子妃射兔子,带着日将军捉狐狸,不曾将表妹纳入计划之内,他不由蹙了蹙眉。 围猎不比别的事,究竟有些危险,何婉蕙是他表妹,便是没有上辈子的事,他也不能不管她,可一旦带上她…… 他不觉转头去看沈宜秋,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远在五步开外,一脸事不关己,神态与几位公主如出一辙,仿佛在看戏,他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堵。 第6章 何婉蕙见他迟疑,瞟了一眼太子妃,又道:「九娘只是缀在后头,一定不拖累表兄表嫂。」 尉迟越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不见尉迟渊的身影,只得对四公主道:「阿姊,孤带着阿沈顾不上九娘,让她跟着你可好?」 四公主的生母德妃与贤妃有嫌隙,她又素来不喜何婉蕙忸怩作态,带她是一百个不情愿,不过看着弟弟左右为难,她也有些于心不忍,少不得要替他解个围,便道:「行。」 说罢冷冷看了一眼何九娘:「我马快,你跟着我,小心别跟丢了。」 何婉蕙却道:「九娘骑术拙劣,恐怕会妨碍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本来就是勉为其难帮弟弟个忙,不想她还推脱,便即一哂:「你看,非是我不愿意带,人家不乐意跟着我呢。」 何婉蕙涨红了脸,泪盈于睫:「九娘并非此意,请公主恕罪,公主愿意让九娘扈从,九娘自是求之不得……」 四公主气性出了名的大,冷笑一声打断她:「眼下你求之不得,我却不愿带了。」 她忽然看向沈宜秋:「阿沈跟着我吧,我们难得一叙,正好说说话。」 沈宜秋颇有自知之明,她这骑射功夫,跟着谁都是拖后腿,便道:「阿姊骑术高明,我跟着恐怕拖累你。」 转头对太子道:「殿下不必看顾妾,妾也不会打猎,不如先回集灵台等候,殿下玩得尽兴。」她本来就是被尉迟越逼着来的,若说方才还有几分兴致,被何婉蕙一搅合也全没了,此时只觉兴味索然。 尉迟越道:「孤答应过要亲自教你狩猎。」 沈宜秋道:「殿下一诺千金,自不会食言,只是妾愚钝不堪,不堪殿下教诲。」 何婉蕙立时红了眼眶,凄然一笑:「表兄,是九娘的错,不该贪图新鲜随来猎场,叫表兄为难……」 说罢对沈宜秋道:「请表嫂留步,要走也该是九娘走。」 沈宜秋懒得与他们夹缠不清,只是一笑:「何娘子此言甚是古怪,我要走要留,是我一人之事,与何娘子无涉。」 说罢下马向太子行礼:「请殿下准妾先回集灵台。」 尉迟越看着她的眼睛,见她目光坚决,知道挽留不住,只得道:「好。」 沈宜秋心中一松,便即笑着众皇子和公主们道失陪,便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带着宫人与内侍往来路上行去。 尉迟越看了眼何婉蕙,对众侍卫道:「你们留下护着何娘子。」 又对四公主作了个揖:「还请阿姊看孤的薄面,对何娘子看顾一二。」 何婉蕙一惊:「表兄要去哪里?」 尉迟越脸色沉沉,没有回答她,一拽缰绳,便即向沈宜秋追去。 何婉蕙怔在当地,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她料想自己不过是跟在后头,太子没有理由拒绝她,谁知那沈氏好生厉害,一使性子,生生逼得表兄不得不在他们俩之中选一个。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尉迟越竟然不顾他们多年情分,毫不犹豫地选了沈氏。 何婉蕙正咬着唇发怔,互听四公主冷声道:「何娘子,三郎后脑勺上没生眼睛,你的泪水可以省着点用。」 二公主年岁稍长,又生性宽厚,当即轻咳一声,示意妹妹嘴下留情。 四公主向来听二姊的话,不再嘲讽她,只是没好气地道:「跟上我们。」 太子一走,何婉蕙哪里还有心思狩猎,想回集灵台,可又怕得罪公主们,只得怏怏地跟上去。 她心不在焉,脑海中尽是连日来尉迟越的言行和神态,越想心越是往下沉。 原本她想着祁十二郎也延捱不了多少时日,犯不着急于这一时半刻,白白落人话柄。 可太子被沈氏迷得忘乎所以,若是再拖下去,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贤妃虽愚笨,这话却说得不错。 反正这骊山她也留不得了,倒不如早些辞别了姨母回长安去,趁着节下去祁家拜个年。 沈宜秋骑着玉骢马,不紧不慢地顺着山道前行。 今日骑马来回奔波,她已经觉得两股间磨得有些生疼了——大清早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来来回回骑了一个多时辰马,实在无谓得很。 若是换了从前,她即便心中再是不豫,也不会拂袖而去,多半会委曲求全,为了东宫的体面忍让何婉蕙。 可她忍了一辈子,早已腻味,再不愿意难为自己。至于尉迟越怎么看她,会不会着恼,她早已不在乎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宜秋以为太子想起什么派人来传话,转身一看,却见山道转弯处出现一骑,玄衣黑马,身后跟着臂鹰抱犬的猎骑,不是太子又是谁? 这却大大出乎沈宜秋的意料,正困惑着,尉迟越已经追上了她,一勒缰绳:「就知道你走不了多远。」 沈宜秋道:「殿下怎么来了?」 尉迟越道:「孤送你回集灵台。」 沈宜秋感激道:「多谢殿下,不过去集灵台不过几里路,有随从跟着妾便是。围猎已经开始了,殿下赶紧回猎场吧,免得输给二姊。」 第7章 尉迟越不理会她的话,反倒凑近了些,从她手里拽过缰绳,抬眼觑她:「小丸,你恼了?」 沈宜秋哭笑不得:「妾为何要恼?」 话一出口,方才发觉这话听着倒似无理取闹,忙道:「妾一点也不恼。」 说完只觉仍然不对味,这话不管怎么说,都像是在赌气撒娇。 本来她只是不愿应付何婉蕙,又不想拖公主们的后腿,这才提出要回集灵台,可尉迟越这一追,倒成了她使小性子欲擒故纵。 沈宜秋知道怎么描补都无济于事,索性不解释了,只道:「殿下真的不必相送,妾自己回去就行了。」 尉迟越道:「山路崎岖,你这骑术……啧,遇上什么事,除了孤谁能捞得住你?」 沈宜秋听他又揶揄起自己的骑术,有些恼羞成怒,拽回自己的马缰,一夹马腹:「这条路宽阔平坦,殿下不必担……」 话还没说完,玉骢马忽地向前一跃,沈宜秋全无准备,失去平衡,便即向后仰去,她手上没什么力气,马缰脱手,眼看着要坠下马去,忽觉后腰被人一托,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尉迟越拦腰抱起,放在自己身前。 沈宜秋惊魂未定,只觉四肢脱力,心怦怦直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尉迟越义正词严道;「马儿受惊是常有的事,你看,若是方才孤不在,你不就跌下马去了?」 沈宜秋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太子,又看看玉骢马,怀疑他方才做了什么手脚。 玉骢马性情温顺又沉稳,从不一惊一乍,她骑了那么久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怎么偏生这么巧? 尉迟越叫她看得心虚,清了清嗓子道:「回头你这功课可得好好补补。」 沈宜秋方才只顾着后怕,此时方才发觉自己和太子共乘一马,被他圈在怀中,实在有碍观瞻。 山道上虽然没有车马行人,但一大队的随从看着,也着实不成话。 她想回到自己马上,可她刚一动,尉迟越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用手臂将她牢牢箍住,在她耳边小声道:「别动,你想让孤当着他们的面挠你咯吱窝么?」 沈宜秋没见过这样倒打一耙的人,可她生怕太子说得出做得到,只得按兵不动。 尉迟越让内侍牵着沈宜秋的玉骢马,一夹马腹,他胯下黑马便如山电一般疾驰起来。 沈宜秋只觉山风与松涛在耳边呼啸,寒气直往她口鼻中灌,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眨眼之间,黑马已经飞掠过四五个弯道,沈宜秋坐在马上,只觉自己仿佛是急流中的一叶扁舟,只能身不由己地左冲右突。 极速驰骋让她心惊胆寒,却又令她血液沸腾,她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 尉迟越带着她策马疾驰了一会儿,逐渐放慢马速,在她耳边道:「好玩么?」 沈宜秋双膝打颤,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听得耳边传来太子的轻笑,不等她回过神来,黑马又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两人纵马驰骋,沈宜秋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集灵台离猎场不过数里路,他们早该到了,可沿途哪里有集灵台的影子? 趁着太子再次放慢速度,沈宜秋忙问道:「殿下,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尉迟越笑道:「你才发现?都走出二十多里了。」 沈宜秋都快气笑了:「殿下不是要送妾回集灵台么?」 尉迟越道:「集灵台有什么好玩,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沈宜秋本来也无所谓去哪儿,回了集灵台,难免要与皇帝、贤妃他们一起观猎,确实没什么好玩。 说话间,山路开始蜿蜒下行。 尉迟越道:「孤小时候来骊山,有一回偷偷骑着马跑出来玩,发现一个好地方。」 沈宜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地方?」 尉迟越道:「自然是好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会儿到了你便知道了。」 沈宜秋又道:「殿下还来得及回猎场么?」 尉迟越一哂:「谁说孤要回猎场。」 顿了顿道:「围猎将野兽都驱赶到一起,便是打到猎物也没什么意思,一会儿到了地方,孤教你打猎便是。」 沈宜秋对打猎没什么兴趣,但他为了围猎而来,自然要过过瘾,便也不去扫他的兴,点点头道:「好。」 尉迟越虽然说那地方就在前头,可他们绕山而行,不断顺着山势往下,足足行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那神秘的宝地。 行至一处山谷,尉迟越方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向沈宜秋伸出手:「到了。」 沈宜秋也不和他客气,扶着他的手下了马,环顾四周,只见周遭松柏苍翠,风光秀丽,一条小溪蜿蜒流过,但也只是寻常山间景致,没什么出奇,实在不值得路远迢迢地专程来一趟。 她不免有些失望:「就是这儿?」 尉迟越道:「快到了,马过不去。」 他命随从们在原地等待,取来长弓与箭袋背在身上,又从黄门手中接过小猎犬放在地上,对那狗儿道:「跟着孤和太子妃,别乱跑。」 小猎犬对着他吠叫一声。 第8章 尉迟越便牵起沈宜秋的手,带着她顺着山壁旁的一条小径往前走:「小心脚下。」 两人一犬走了约莫半刻钟,尉迟越指着崖壁道:「就是这里了。」 沈宜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窄小的洞穴,只能容一人通过,洞口悬着古藤垂萝,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尉迟越对沈宜秋道:「洞中幽暗,你跟着孤,别害怕。」 两人一前一后弯腰进了洞穴,仍旧牵着手。 洞中漆黑一片,沈宜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眼前出现一片光亮,原来他们已经穿过洞穴,来到一片山谷中。 沈宜秋在黑暗中待了好一会儿,乍见天光,不觉觑了觑眼,待双目适应了亮光,这才环顾四周。 待看清周遭的景象,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只见山谷中草木葱茏,山花似锦,美不胜收。外面分明是数九隆冬,这里却温暖如春。 山谷中央是一方三丈见方的圆形水潭,水色青碧,潭边岸上皆是白石,望之宛如一块翡翠镶嵌在白玉中间。水潭上白气迷蒙,显然是热泉泉眼所在。 潭边竟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引来蜂蝶盘旋飞舞。 尉迟越道:「是不是好地方?孤没骗你吧?」 尉迟越解下长弓和箭袋放在潭边,就地往岸边如茵的绿草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透过树顶看太阳,整个人忽然松弛又惫懒,与平日那个一本正经的年轻储君判若两人。 他拍了拍身侧,对着沈宜秋一笑:「小丸,你也来躺会儿。」 他以为沈宜秋会一口拒绝,没想到她却毫不犹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侧躺下。 尉迟越自然地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便如两人同床共枕时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叶在头顶摇曳,斑驳的影子落在她脸上。 尉迟越转头看她:「这里舒服么?」 沈宜秋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枝叶的剪影与飘忽的流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灵州的事。 那时候她常随阿耶出城去牧场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西北的草很高,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有时她阿耶找不见她,便会「小丸小丸」地唤起来,一声又一声,随着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盘旋,好像能传到天边去。 时隔多年,她偶尔还能听见父亲当年的呼唤,总忍不住想答应一声。 正发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犬吠。 沈宜秋转头一看,只见太子带来的那条小猎犬一边叫一边扑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头便要舔他脸。 尉迟越忙躲开,一脸嫌弃地推开小猎犬的脑袋:「去去,自己玩去,别来闹孤。」 小猎犬摇着尾巴,仍旧坚持不懈地凑过头来,尉迟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从腰间摸出样黑黢黢的物事,原来是条肉脯。 太子将肉脯在猎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么?」 话音未落,他一甩手,将手中的肉脯扔向远处,小猎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条,尉迟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抛出一条。 小猎犬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吃了几条肉脯,忽然发现山花丛中蜂蝶飞舞,便去扑蝴蝶,玩得不亦乐乎,浑然忘了主人。 尉迟越拿出绢帕揩手,揩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去潭边浣了手,这才重新躺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一时无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阳一晒,不觉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忽听男人在耳边道:「这是孤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沈宜秋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尉迟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秀目微阖,长睫毛掩着眸光,星星点点的阳光在她漂亮的侧脸上跳动。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连四姊、五郎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孤一个人的秘密。」 他两辈子都不曾带人来过这里,也没想过带谁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没有多想,便将她带了来。 沈宜秋随口问道:「殿下怎么发现这宝地的?」 尉迟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沈宜秋几乎怀疑是不是睡过去了,转过脸一看,却对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双眼不复平日的清明,仿佛笼着层雾,让人想起阴冷潮湿的黄昏。 他忽然启唇,嗓音微微涩然:「是孤十二岁那年冬日……」 说完这一句,他又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道:「孤从十一岁开始上朝听政,没有朝会时便听讼,听了一年,太傅便让孤掌刑狱。」 他解释道:「死刑经由大理寺断案,刑部审批后,尚需三次复奏,才能处以极刑,那年起阿耶不复理政,这复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 「孤第一次签发斩刑,便是十二岁的时候。人犯是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在江淮一带犯了无数血案,罪证确凿,孤翻来覆去,将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这才签了字。 「行刑那日,太傅带着孤去观刑,那人犯蓬头垢面,一脸血痂,跪在闹市中,刽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连声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骇,忙问太傅,孤是不是断错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经斩了下去……」 第9章 尉迟越不觉觑了觑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转过头去,太傅将孤的脸扳正,道‘这是殿下核准斩杀的人,殿下须得正眼看着。殿下肩头担着千千万万的性命,眼前不过一条性命都不敢看,日后如何为那千千万万条性命负责?’ 「孤便只好睁大眼睛,盯着那颗滚落的人头,那人犯圆睁的眼睛瞪视着苍天,孤心里着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证,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急得差点哭出来……回到宫中,孤立即将那案卷翻找出来再三确认,那人犯铁证如山,孤并未断错。 「可一到夜里,孤一阖上眼,便会看见那人的眼睛,听见他声嘶力竭喊冤的声音,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晓,生怕他们觉得孤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后来母后见孤神思恍惚,日渐消瘦,大约是看出了端倪,便带孤来骊山散心,孤一个人骑着马跑到山上玩,便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孤在这里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回去便好起来了。这是我的福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两位兄长得疫症去了,这太子决计轮不到我。刚到甘露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心中总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难当大任。他们都说孤勤政,说孤贤明,其实孤只是胆小,生怕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里。」 他垂下眼帘,嘴角一扬:「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说不定比五郎还混账胡闹。」 他素来沉默寡言,从未说过这么一大篇话,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从未与人说过,方才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按说他与何婉蕙更熟稔亲近,可这些话他断断不会与表妹说,这地方也断断不会带表妹来。 连尉迟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与沈宜秋说这些,说完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认识的尉迟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枪不入的模样,却忘了他开始学着理政监国时,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他当然会有迷茫的时候,会有害怕的时候。 皇后与太傅不遗余力地教导他,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这本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事。 可在他惶惧迷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只能在这深山中寻一片静谧的桃源,自己疗伤。 沈宜秋微微动容,待他说完,方才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不必这样逼迫自己,偶尔胡闹一下也未尝不可。」 尉迟越一怔,不想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沈皇后竟会劝他胡闹,他只觉肩上一轻,蓦地一笑:「既然太子妃这么说,孤只好从善如流了。」 话音甫落,他忽然一翻身,便将沈宜秋压在身下:「孤要胡闹了。」 沈宜秋目瞪口呆,这太子的脸色怎么比山里的天气还瞬息万变,方才还闷闷不乐,眨眼之间就变得涎皮赖脸,她的泪意生生被他这一出憋了回去。 没等她回过神,太子的吻已经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脸上、颈上。 沈宜秋脖颈敏感,很怕痒,不觉躲闪,声音里已带了恼意:「殿下!」虽是在寂无人烟的深山中,可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等狎昵之事,简直已经不能算作「胡闹」范畴。 尉迟越却道:「小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胡闹,定要闹到娘娘满意为止。」 沈宜秋又麻又痒,不疑有诈,便即告饶:「已经满意了……」 太子眯了眯眼:「原来娘娘喜欢这样。」 沈宜秋欲哭无泪:「地上脏得很。」 尉迟越道:「不怕,那池子里是热泉水,比少阳汤还舒服,一会儿小可伺候娘娘沐浴,便又是一枚香小丸。」 沈宜秋大惊失色,让她在这山野池子里沐浴,倒不如杀了她,她忙道:「不可,不可!」 太子本是逗她玩,见她惊慌失措,越发得趣了:「有何不可,这里又不会有人来。娘娘害羞什么,又不是第一回。」 沈宜秋想起初至骊山那一日在少阳汤中的胡闹,不禁涨红了脸:「殿下!」 尉迟越眼看着再逗下去她真要恼了,这才道:「好了,孤不逗你了。」说罢松开她。 沈宜秋立即坐起身,一低头,发现衣襟已叫他扯松了,露出里头中衣,衣衫皱得不成样子,再一摸头发,也是蓬乱不堪,不由气恼,她就不该心软。 每回只要心一软,这厮保管蹬鼻子上脸。 尉迟越从她头发上摘下几片枯叶和草茎:「这回巾栉澡豆和换洗衣裳未备齐,沐浴是不成的了,不过来都来了,娘娘就屈尊濯一濯玉足吧。」 说完打横抱起她往水潭边走去。 沈宜秋正要抗议,尉迟越已经脱了她脚上的鹿皮靴,扯去雪白的足衣,露出比足衣还白的双脚,将她的脚浸入潭水中。 沈宜秋本有些抗拒,可微烫的池水浸没脚背,一时间畅快难言,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她索性挽起裤腿,将修长的小腿也浸入水中。 泡了一会儿,她拎起脚,横坐在岸边石头上,从袖中取出绢帕擦拭双足,就在这时,小猎犬注意到她,蹦蹦跳跳地扑过来,伸出舌头便去舔她足心。 沈宜秋只觉又麻又痒,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尉迟越一见,气不打一处来,赶紧上前将小猎犬拎起来,指着它的鼻子数落:「放肆!太子妃的玉足也是你能舔的?」 第10章 日将军不服气地冲他叫:「汪!」叫完还舔舔嘴。 尉迟越瞪着眼睛与它对视一会儿,终究败下阵来,将它放回地上,摁了摁它的脑袋:「不许再胡闹。」 话音未落,忽听水潭对岸的草丛中簌簌作响。 尉迟越对沈宜秋比了个「别动」的口型,蹑手蹑脚地摸过弓箭,没等他弯弓搭箭,一个灰扑扑毛茸茸的圆球从草丛中蹦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兔子。 尉迟越放下弓,对日将军道:「狗儿,去给孤捉兔子。」 日将军一看见活物,天性使然,便即追了上去。 那兔子受了惊,四处逃窜,却哪里跑得过矫健的猎狐犬。 兔子逃到水潭边,眼看着就要被小猎犬追上,忽然仰天倒下,四腿一蹬,似乎吓死过去了。 日将军一愣,晃了晃耳朵,小步走上前去,伸出前腿,眼看着就要碰到那灰兔子,兔子却忽然猛地跳将起来。 日将军吓了一大跳,对着兔子狂吠起来,且吠且退,一不小心,「扑通」一声失足掉进了水潭中。 小猎犬栽进水潭中,便即沉入水中,那兔子也惊了一跳,愣愣地望着落水狗,连逃都忘了。 尉迟越「腾」地站起身往狗落水的地方跑去。 沈宜秋见太子神色焦急,料他第一回 养狗,便跟上去劝道:「殿下别担心,狗儿天生会凫水的……」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破水而出,甩甩水珠,便仰着脖子,四肢在水中刨动,果然在水潭中绕着圈游弋起来。 沈宜秋笑着看尉迟越,却见他脸上的焦急之色并未稍减,反而对那猎犬叫道:「狗,上岸来!」 小猎犬平日被黄门、宫人们称作「小日将军」,并不知道太子那声「狗」是在唤它,仍旧自顾自在水中游着,游一会儿,又把头钻进水中,过一会儿再探出水面。 尉迟越让黄门将它顶上白毛用螺子黛染了,再涂以浓墨,在小雨中淋个一时半刻也不会露馅,可是哪里经得住这样反反复复,尉迟越又不能跳进水里去逮它,只能干看着。 不一会儿,它脑门上的墨便化在了水中,好在墨色并未脱尽,又有螺子黛打底,那白色月牙斑并未显现出来,只是那一撮毛变成了炭灰色。 沈宜秋本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小猎犬戏水,看着看着只觉那狗儿头顶的一撮毛有些古怪。 正兀自纳闷,待要定睛看清楚,尉迟越却挡在她身前:「别理那蠢笨不堪的狗儿了,孤说好要教你打猎的。」 说罢拾起弓,从箭袋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箭,正要对着岸上那只看热闹的傻兔子射出,沈宜秋忽道:「殿下等等。」 尉迟越见她秀眉微蹙,知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即放下弓箭:「罢了,这般静谧之地,弄得风毛雨血也可惜,今日不射了。」 沈宜秋暗暗替那傻兔子松了一口气,兔子也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往草丛中蹦跳。 就在这时,池中的小猎犬察觉动静,朝岸边一张望,看到它的猎物竟不告而别,忙快速游到岸边,四足并用爬上岸,来不及抖一抖毛,便朝林中冲去。 猎狐犬奔驰起来迅猛如电,沈宜秋隐约看见草丛中一黑一灰两团活物扑腾扭打在一起。 少顷,小猎犬便叼着灰兔子朝他们跑过来。 沈宜秋一看那兔子,蔫头耷脑的,四腿不时挣动两下,倒是还活着,也未见血。 猎狐犬跑到两人跟前,将兔子放在地上,那灰兔子打个滚,突然发足狂奔,瞬间蹿出一箭远,小猎犬的速度却比它更快,再次追上去将它擒拿抓获。 尉迟越见沈宜秋蹙着眉,揪着袖子,便即对她道:「你想要那只兔子么?孤替你捉来。」 不等沈宜秋回答,他便走上前去:「日……狗儿,把兔子给孤。」 小猎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好奇地打量着灰兔子。 尉迟越颜面全无,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有了前次的教训,用前腿将那兔子摁在地上,摇摇尾巴,冲它吠了两声,兔子已经放弃了挣扎,仰天躺着听天由命,小猎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起兔子的毛来。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只觉脸都被这不争气的狗儿丢尽了。 沈宜秋却是乐不可支:「殿下的狗儿真有意思。」 尉迟越道:「是五郎弄来的,孤只养了两个月,它这性子多半是随了原主人。」 小猎犬将那兔子舔了一回,便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却不舍得将兔子放了,对着主人呜呜直叫,尉迟越简直没眼看:「罢了,带回去养在一起吧。」 说罢抽出根衣带,牵住兔子一条腿,拴在一棵桃树上,摸完兔子,他想起那野兔从降世以来便不曾沐浴过,只觉手臂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连忙去潭水中浣手。 待他回过身来,却见沈宜秋正拿着条帕子替小猎犬擦毛。 尉迟越一惊,待要上前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沈宜秋照着小猎犬脑袋上一顿擦,头顶的斑纹便显现出来,虽然并未恢复雪白的本色,仍是灰扑扑的,但清清楚楚是个月牙形状。 沈宜秋拿着帕子的手一顿,世上断然没有这么巧的事。 她想起方才太子的话,这狗他养了两个月,往前一推,恰好是在她生辰前后,他为何去寻这条狗,为何临到头来换了别的生辰礼,又为何大费周章地将斑纹遮盖起来,她片刻之间全明白了。 第11章 她目光动了动,抬起眼去看尉迟越,只见他神色紧张地觑着她,眼眶忽然有些酸胀,忙低下头去,继续替小猎犬擦毛,一边道:「这谷中暖和,外头却冷,虽然是狗儿,受了寒也要生病的。」 她仰头尉迟越笑了笑:」妾小时候养过狗儿,殿下政务繁忙,想来也没有时间照料,若是殿下放心,便将它放在承恩殿,妾替你照看吧。」 尉迟越知道她已经全明白了,不禁有些赧颜,蹲下身,摸了摸小猎犬微湿的脑袋:「它的名字叫日将军……」 沈宜秋微微一怔,随即对着小猎犬轻声道:「将军。」 尉迟越揽住她的肩头,在她鬓发上吻了一下:「别难过,孤……」 沈宜秋把头靠在他肩上:「妾知道,多谢殿下。」 小猎犬见两人只顾自己凑着头,将它冷落在一边,不甘心地往两人之间挤,被尉迟越推了出去:「脏死了。」 日将军一向百折不挠,继续绕着两人打转,见旧主人不搭理它,便去向新主人献媚,用脑袋蹭太子妃的手背,又在她眼前打滚,呜呜叫唤着摇尾乞怜,把邀宠献媚的功夫尽数施展。 沈宜秋果然叫它蒙蔽,向尉迟越要了肉脯,撕成小片放在手心里一点点喂它。 待它一身皮毛晒干,她更是将它抱在怀中,不住地抚摸,竟舍不得放下来。 太子被冷落在一边,黑着张脸,乜着他千方百计寻觅来的猎犬,只觉嘴里发苦。 两人一犬在山谷中消磨了半日,谁都不想离开,奈何闲适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山上隐约传来鸣金之声。 尉迟越轻轻摇了摇枕在他臂弯里打盹的沈宜秋:「小丸,该回去了。」 今夜皇帝要在集灵台大宴群臣,赏赐围猎中表现出众者,太子自然也要列席。 沈宜秋悠悠地醒转过来,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楚身边人和周遭的风景,方才想起是在山中。她方才似乎做了什么好梦,虽记不得了,暖融融的感觉却留在心间久久不散。 尉迟越见她眼中含笑,不禁也笑了。 两人坐起身起身,将彼此身上沾着的草茎枯叶摘干净,然后牵着兔子带着狗,往来时的山洞走去。 走到洞口,沈宜秋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尉迟越道:「你若喜欢这里,来年冬天孤再带你来。」 沈宜秋点点头。 尉迟越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下回定要带上巾栉和换洗衣裳。」 沈宜秋双颊变得绯红,尉迟越看看她,又看看天边流霞,只觉她比霞色更艳丽。 两人穿过山洞,回到下马之处,随从们四散在山间,休息的休息,饮马的饮马,见两人出来,连忙牵马整装。 尉迟越将狗、兔和弓箭交给黄门,翻身上马,接着握住太子妃的手轻轻一提,又在她腰间一托,便把她抱上了马。 沈宜秋一回生二回熟,没了方才的抗拒。 一行人沿着原路折返,向山上集灵台行去。 尉迟越不像来时那般策马疾驰,让马不紧不慢小步踱着——难得哄得她愿意与她同骑共乘,他只盼着这段路再长些才好。 山中暮色渐起,霞光消隐,雾霭弥漫,远处山峦由苍青转为暮紫,山麓的宫城亮起点点灯火,璀璨如繁星。 晚风吹拂,带来阵阵寒意,尉迟越将沈宜秋紧紧裹在大氅中。 沈宜秋被男人圈在怀中,后背贴着他炽热的胸膛,周遭满是混合着沉水香的男子气息。 方寸之间仿若阳春,腊月的寒风尽数被他挡在外头。 马在山道上小步奔跑,一颠一颠,沈宜秋只觉眼皮发沉,不觉靠在太子的怀里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恍惚听见有人唤她「小丸,落雪了。」 她仍旧闭着眼,喃喃道:「阿耶,到家了么……」 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睁开眼睛往外一看,只见沉沉的暮色中,柳絮般的雪片在风中飞旋飘舞。 她转过头,仰起脸问太子:「殿下,集灵台到了么?」 尉迟越紧了紧手臂,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就在前面了。」 到得集灵台,夜宴还未开始,两人先去向皇帝问安。 皇子、公主们早已到了,正齐聚一堂显摆围猎第一日的收获,互相挤兑揶揄,笑闹个不住。 四公主一见两人,立即笑道:「你们俩到哪里躲清闲去了?」 尉迟越笑而不答。 四公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好半晌,沈宜秋叫她看得双颊晕红。 她来时虽已整理过衣衫,但衣裳上的皱褶怎么也抚不平,发髻也有些散乱。 四公主一个过来人,如何看不出端倪,登时眉花眼笑,朝太子乜了一眼。 二公主也凑过来:「三郎今日打到些什么?」 尉迟越大言不惭:「一只兔子。」 二公主笑道:「啊呀,果然收获颇丰。」 众人都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俱都笑起来。连皇帝也不禁想起年少时的情怀,露出怀念的笑容。 只有一个人站在角落中,落落寡欢,脸色沉得似能滴下水来。 是夜天子在集灵台大宴群臣,颁赐财帛,太子与诸皇子相陪,嫔妃、宗室与命妇则在台边的丹凤楼集宴。 第12章 其他高位嫔妃不在,宴会仍旧由郭贤妃主持。贤妃盛装打扮,身穿妃色蹙金孔雀锦绣衣,下着五色鸟毛裙,足蹑重台履,义髻高耸,金玉满头,通身珠围翠绕,煌煌灯火一照,比上元节的花灯还热闹。 郭贤妃春风得意,容光满面,连带着对儿媳妇也宽容了几分,只管与命妇们觥筹交错,不时与陪在她身侧的外甥女交头接耳几句。 太子妃和诸公主也换下了胡服,妆饰一新,只是比起宝光夺目的贤妃娘娘,未免逊色了一些。 何婉蕙身着藕色蜀锦衣,下着石榴裙,乌发梳作百合髻,清丽婉媚如芙蓉出水。今日有众多外命妇在场,她便没有入席,只是陪侍在姨母身旁。 京都的权贵之家就那么些,各家女眷时常走动酬酢,便是没见过何九娘的,也知道郭贤妃有个绝色外甥女,此时一见,便猜到是她。 全长安都知道何家九娘子和祁家那位缠绵病榻的公子定了亲,拖着不肯过门,倒是成日里往宫里跑,更有消息灵通者,听闻上回她在百福殿为太子表兄「侍疾」之事,又见她跟到骊山来,心中不免有些轻视之意。 祁家也有女眷赴宴,只是祁十二郎只剩一口气,他母亲祁三夫人守着病榻寸步不离,整个三房也无人列席,不然倒有一场好戏看。 便有好事者问祁家长房夫人:「贤妃娘娘身边那位小娘子,可是与令侄定亲的那位何家小娘子?」 祁大夫人朝上首张望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几年未见,我都不记得那何家小娘子的模样了,还真说不上来。」 问话者故作惊讶:「听闻贵府与何家是通家之好,怎么年节也不走动的么?」 祁家上下都对何九娘颇有微词,拖着不愿意成婚倒也罢了,成日往宫中跑,如今还跟随贤妃来骊山围猎,在众皇子、宗室面前抛头露脸,这是将他们祁家置于何地? 她扯了扯嘴角道:「何家小娘子是大家闺秀,想是不便走动。舍侄身体欠安,也不好去何家拜访,早些年舍侄健旺些时,倒是时常走动的。」 众人听祁大夫人含沙射影,俱都暗哂,望向何婉蕙的目光更多了些鄙薄。 正说笑着,忽见何婉蕙站起身,迤迤然朝他们走来,众人面面相觑,尽皆住口。 何婉蕙走到祁大夫人跟前,行拜礼道:「九娘见过祁大夫人,久缺问候,夫人可康泰?」 两家定了亲,她来行礼问安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祁大夫人料她心虚不敢来,未曾料到她若无 其事,谦恭有礼一如昔年。 祁大夫人侧身避开她的礼,淡淡道:「不敢当。」 何婉蕙不以为忤,仍旧温婉地笑着:「怎的不见三夫人与两位姊姊?」 祁大夫人道:「有劳何娘子挂心。」态度却十分冷淡,也不回答她的问题。 何婉蕙受了冷待,脸色微红,低垂眉眼,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但她仍旧彬彬有礼,示意宫人替她斟了一杯酒,举杯敬了祁大夫人,接着道:「许久未见三夫人,九娘甚是想念,改日定当登门拜谒。」 祁大夫人不料她竟说出这话,一时有些拿不准,莫非是他错怪了她?又想她与侄儿两小无猜,情分匪浅,若非侄儿病重,真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她心肠不由一软,十几岁的小娘子,未必就有那么深的心机,见她委屈含泪,并无半点心虚,倒是生出几分歉疚。 三人成虎,宫中又是是非之地,传言本就不可尽信。贤妃要召外甥女入宫陪伴,何九娘也无法拒绝,说不得是迫于无奈。 念及自己方才当着众人的面诋毁于她,不禁缓颊道:「三妹与两位侄女也甚是想念何娘子,时常与我念叨你。」 何九娘又道:「九娘明日一早便回长安,年下去贵府叨扰,还望夫人见谅。」 祁大夫人听她说得诚挚,心里的那点疑窦也消散了:「说什么叨扰,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见外。」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何婉蕙方起身道:「姨母那里还需九娘伺候,诸位夫人请恕九娘失陪。」 祁夫人见她神色隐忍,越发认定她是被迫来骊山侍奉姨母。 待她走后,祁大夫人脸上有些尴尬,掩着嘴咳嗽了两声,众人没看成好戏,也将此话揭过不提。 沈宜秋与公主们只顾着谈笑,没有人留意何婉蕙。 席间不免说起围猎之事,沈宜秋方才到得晚,不曾听到各人的战果,便问几位公主:「今日可是二姊拔得头筹?」 二公主笑着向一众姊妹团团作揖:「承让承让。」 四公主道:「三郎不在,自是二姊占了先。」 她顿了顿道:「本来二姊以外便是我了,可惜……叫五郎捡了便宜。」说着打住话头,撇撇嘴,向何婉蕙瞟了一眼。 显是埋怨叫何婉蕙拖了后腿。 沈宜秋这才顺着四公主的目光看向何婉蕙。 何婉蕙正巧一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便即垂下眼帘。 二公主笑道:「分明是你自己疏于练习,本事不济,输给五郎不冤。」 四公主道:「若说旁人也罢了,五郎那懒胚子,难不成还比我勤快?」 二公主道:「你别笑话人家懒,人家心思比你巧啊。」 第13章 「哪里是心思巧,分明是他那几个侍卫得力,又是野猪又是狼的,全给他喂到嘴边,」四公主说着,端起缠枝牡丹纹金酒杯,将半杯酒一饮而尽:「我偏不信这邪,明日再战。」 就在这时,四公主家的小世子从嬷嬷怀中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沈宜秋扑过来,奶声奶气地叫「舅母」,巴巴地望着她的袖子瞧。 沈宜秋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紫玉马给他,小世子眼睛一亮,便即往她膝头一靠,低头把玩起来。 四公主忙轻斥道:「大郎,让舅母好好用膳!」 沈宜秋连道无妨:「小世子愿意与我亲近,我欢喜还来不及。」便即向嬷嬷要了他的食具,又仔细浣了手,亲自喂他。 众女眷都道:「太子妃年纪轻轻,喂起孩子来倒是有模有样。」 四公主笑道:「你真是不知道这孩子多闹人。」 沈宜秋嗅着小世子满是乳香的发顶:「我们大郎哪里闹人了,分明乖得很。」 四公主道:「阿沈那么喜欢,送与你算了,你带回东宫去吧。」 沈宜秋笑着问小世子:「要不要跟舅母回家呀?」 小世子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看太子妃,郑重地点点头:「要。」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 沈宜秋道:「好,好,跟舅母回去,舅母院子里有只小狗儿,你喜欢小狗儿么?」 小世子眼睛一亮,点点头:「大郎要看。」 沈宜秋对孩子耐心十足,一会儿喂饭,一会儿喂汤,乃至揩嘴拭脸,都亲力亲为,并不假手于人。 四公主本来怕儿子打搅她,可见她真的乐在其中,便也由他们去了。 到席散时,小世子与这舅母已经亲密无间,四公主吩咐乳母去抱孩子,小世子却扭动着身子不肯叫她抱,带着哭腔道:「阿娘说……阿娘说送与舅母的……」 四公主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急着将自己送出去呢。」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五公主逗他道:「大郎为何要送与舅母呀?」 小世子眨巴两下眼睛,看看沈宜秋,吮了吮拇指:「舅母香香,舅母好看……」 五公主笑道:「舅母和五姨母哪个好看呀?」 小世子捏着手里的小玉马,想也没想:「舅母好看。」 五公主大笑,又问:「那舅母和你阿娘哪个好看呀?」 小世子迟疑了片刻道:「都好看呀。」 五公主刮刮他的小脸蛋:「那可不行,谁好看你今晚跟谁睡。」 小世子左看看右看看,冲着四公主唤了声「阿娘」,然后毅然决然地扑进了沈宜秋怀里。 四公主笑着来拽儿子,小世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沈宜秋道:「阿姊,要不今夜让小世子随我去少阳院吧,是我答应了他,合该践诺的。叫嬷嬷们跟着,若是小世子夜里闹起来,我便将他送回凝云院。」 四公主看看儿子,叹了口气,在他头顶揉了揉:「可不许闹你舅母。」便即吩咐伺候小世子的嬷嬷和侍女们跟太子妃一起去少阳院。 前头的宴饮不知要到何时,沈宜秋便命内侍去向太子传话,自己先与公主们一同下山。 回到寝殿中,她先给小世子的随从们安排下住处,带着小世子逗了一回狗儿,看着时辰有些晚便叫嬷嬷带他去后殿小汤池中沐浴,自去少阳汤中泡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两人都沐浴梳洗完毕,小世子不愿意睡,沈宜秋便将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画猫儿狗儿和小兔子。 玩了一回,孩子终于有些困了,嬷嬷便来抱他:「小世子,随嬷嬷去睡觉,让太子妃娘娘安置。」 小世子紧紧抱着沈宜秋的胳膊:「大郎和舅母睡。」 宫人们都掩着嘴吃吃笑起来。 嬷嬷道:「那怎么使得!」 小世子仰起小脸:「就使得!」 沈宜秋便对嬷嬷道:「就让他睡我殿中吧,若是中夜闹起来,我再叫人请嬷嬷。」 便即叫宫人取了一床簇新的衾被来,把孩子抱到床上。 小世子大约是方才玩过了头,走了困意,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 沈宜秋道:「睡不着么?」 小世子吮着拇指道:「舅母唱歌。」 沈宜秋点点头,随口哼唱起来,却是一首灵州小调。 小世子认真听着,逐渐安静下来,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沈宜秋本不想那么早睡,可搂着孩子哼着曲,不知不觉把自己也哄睡着了。 集灵台的宴席一直到中夜才散,尉迟越归心似箭,又不能提前离席,心中焦急不言而喻。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他也顾不上饮了许多酒,便即骑着马往山麓飞驰而去。 到得少阳院外,他翻身下马,正要往寝殿去,忽然瞥见不远处一棵槐树下站着个人影,那人手中提着一盏微弱的风灯,裹着裘衣,戴着风帽,看得出身形娇小,显然是女子。 他心头一跳,酒意醒了大半,刹那间竟以为是沈宜秋在门外等他,随即意识到绝无这个可能。 正想着,那人走上前来,摘下风帽,盈盈一拜,却是何婉蕙。 第14章 尉迟越反感她如此行事,但见她孤身一人夤夜在此相候,不知在寒风中立了多久,心中又有些不落忍,便道:「九娘,你怎么在此?怎么没有下人陪伴?」 何婉蕙道:「表兄,阿蕙明日便要下山,特来向表兄辞行。」 边说边向他走进,目光缠绵,似缠绕着万缕情丝:「阿蕙一直想与表兄当面说两句话,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只能出此下策……」 太子的随从们不想能目睹此情此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尉迟越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打断她的话:「孤这就命人送你回芳兰院。」 他看着何婉蕙眼中有泪光,莫名生出股烦躁之意,忍不住正色道:「我们虽是表亲,毕竟年岁已长,须得避嫌。中夜相见甚是不妥,往后不可再如此任意妄为。」 顿了顿道:「替孤向姨母问好,路上小心。」 转头点了两个内侍:「你们送何娘子回芳兰院去。」 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院中走去,身后传来压抑的抽噎声,他心中越发堵得慌。 到得寝堂中,宫人向他行礼,似有话要禀报,他不耐烦听,只是一颔首,并未停下脚步。 尉迟越大步流星,径直走到帐幄前,轻轻撩开锦帷,借着透过窗纸漏入的月光看到沈宜秋侧身而卧,睡颜沉静,脸庞在似水的月华中莹润如真珠。 他只觉心中的烦躁稍微纾解,俯身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一下,伸手去摸索她的手,忽然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 他探身过去,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这不是四姊家那个讨嫌的孩子么? 尉迟越这才想起方才有宫人似是有话禀告,只是他疾步走来,没听她说完。 半夜里将这孩子退回四公主下榻的凝云院是不成的,少不得只能这么将就一晚。尉迟越看看太子妃恬静的睡颜,顿生几许不甘。 昼间在山谷中他便心痒难耐,但到底是光天化日,沈宜秋又脸嫩,到底不能放开了胡闹,他只盼着夜里回到床帏间可以一亲芳泽,可人人都似与他过不去。 筵席散得既晚,回到少阳院又被表妹堵在门口,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了,回房一看,连床都叫人占了。 太子越想越堵心,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先去浴堂草草沐浴,换了寝衣出来,却见那孩子得寸进尺,竟然搂住了沈宜秋的脖子。 尉迟越怏怏地在床外侧躺下,有心想抱抱太子妃,可床上有孩子在,即便睡得无知无觉,他也做不出狎昵之举,只能憋着火气干躺着。 偏生他饮的酒不多不少,正好令他睡意全无,亢奋不已。 他仰天躺了一会儿,终是意难平,借着月光打量了那孩子一会儿,忽然恶向胆边生,轻手轻脚地将那孩子抱起放到床里侧,自己往两人中间一躺——就算他今夜不能得偿所愿,也不能叫这小泼皮霸占着小丸。 小世子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小嘴嚅了嚅,吹出个口水泡泡,又颠了个身,弓成个小虾米,继续呼呼大睡。 尉迟越心里痛快了些,阖上眼皮,凝神调息,逐渐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睁开眼睛一看,却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尉迟越瞬间清醒,一看,原来那小儿正想从他身上爬过去。 太子殿下与小世子大眼瞪小眼。 俄顷,尉迟越忽见那小儿嘴一瘪,心道不妙,果然,那孩子「嗷」一嗓子哭起来。 沈宜秋从睡梦中惊坐起来,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上辈子第二个孩子小产后,她时不时在睡梦中恍惚听见婴儿啼哭,每回都会惊醒过来,茫然又徒劳地寻找她那不存在的孩子。 好在这回她顷刻找到了哭声的来源,立即清醒过来,将嚎啕大哭的小世子搂入怀中,轻声道:「好乖乖,怎的哭了?别怕,舅母在这儿。」 她拍抚了孩子一会儿,这才发现尉迟越:「殿下何时回来的?」 尉迟越道:「约莫子时散的席。」 沈宜秋点点头,继续轻拍哭个不住的小世子:「怎么睡得好好的醒了?莫哭莫哭,哦,哦……」 尉迟越脑海中灵光乍现:「定是认生了,不是想他阿娘便是想乳母,孤这就叫人拿被子包了送回去。」 殊不知小世子从断奶起便独自睡,四公主喜欢四处游玩,常带着儿子四处乱跑,今日住离宫,明日住庄园,更无认床认生的毛病。 太子话音未落,那小儿便打着哭嗝道:「舅母,大郎要舅母抱抱……」 沈宜秋心已化成了一滩水:「好,好,舅母抱。」 那小儿抽噎了一会儿,总算噤声。 太子无计可施,又不好同一个垂髫小儿计较,只得与他换了个位置。 没想到他刚躺下,那小儿便伸手推他:「阿舅走……」 尉迟越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太子一向不苟言笑,也不像五皇子那样会讨小孩的欢心,宗室中的小辈都与他不甚亲近。 小世子以前便觉这三舅凶巴巴的不好相与,有些怵他,此时他板起脸来,吓得抱紧沈宜秋,「哇」一声又大哭起来。 这小儿体魄随了他阿娘,哭起来中气十足,余音绕梁,尉迟越只觉天灵盖都快叫他这震天的哭声掀飞了。 第15章 沈宜秋心疼孩子,忍不住道:「殿下,小世子这样哭下去不是办法……」 尉迟越挑了挑眉:「大郎,别哭了。」 小世子不理他,哭得更凶了。 太子道:「这孩子机灵得很,八成是假哭。」 小世子闻言,仰起脸接着哭,涕泪齐下,声势浩大,比夏日得雷雨还滂沱。 沈宜秋心如刀绞,语气急起来:「殿下!」一边替他拭泪。 尉迟越一听便知她恼了,撇撇嘴道:「行,孤错怪他了。」 小世子见有人替他撑腰,也不怕这凶神恶煞的三舅了,伸手推他:「不要阿舅,大郎不要阿舅……」 尉迟越一挑眉,正要说什么,对上沈宜秋谴责的目光,只得把话咽回去,无可奈何道:「孤去侧殿睡。」说罢披衣下床。 小世子顿时破涕为笑,伏在沈宜秋怀中,奶声奶气道:「舅母好,舅母像阿娘,舅母香香……」 沈宜秋听他哭得瓮声瓮气,一颗心又酸又软,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大郎最乖,不怕,阿舅已经走了。」 尉迟越刚走出屏风,冷不丁听见这话,差点没气出个好歹。 翌日仍旧有围猎,尉迟越一早便来唤沈宜秋,沈宜秋醒转过来,对太子摇摇头,小声道:「殿下,妾昨晚便觉腹中坠坠的,今日怕是不能随殿下去猎场了。」 又看了看身侧酣睡的小儿:「况且小世子还睡着,妾起来免不得要吵醒他。」 沈宜秋服了一阵子陶奉御的药房,月信比以前准了些,尉迟越一算,差不多是在这几日,便道:「你身子不舒服便在山下休息吧。」 说罢睨了那小儿一眼:「待他醒了,便叫他嬷嬷带着回凝云院去,这小子闹人得很,与他阿娘一个德性。」 沈宜秋忙道:「哪里就闹人了,妾就不曾见过这么乖巧可人的孩子。四姊也要去打猎,回凝云院也是那些下人伺候着,留在这里妾还能照看一二。」 不等尉迟越开口,她一口气接着道:「殿下去猎场吧,不必担心我们。」 尉迟越一噎,没好气地乜了一眼小世子红扑扑的小脸,想了想道:「孤也不去围猎了,昨日门下省送来的奏疏孤还未阅览。」 沈宜秋道:「一年一度的围猎,殿下错过岂不可惜?」 尉迟越道:「正事要紧,闲来无事随时都可去禁苑狩猎,无碍的。」 沈宜秋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劝他了,替小世子掖了掖被角,阖上眼接着睡。 尉迟越便去东轩批奏疏,待那一大一小醒来,三人一起用了早膳。 太子看着太子妃一勺勺地喂那小儿,他要与她说句话,那小儿不住地打岔,撒娇卖痴,令人发指。 用罢早膳,沈宜秋见风和日丽,便带着孩子和日将军去后园中玩。 尉迟越有心一起去,沈宜秋扫了一眼他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道:「殿下不必陪我们,正事要紧。昼间多批阅几封,夜里早些就寝,免得伤了身体。」 太子妃那般体贴,太子如何能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巴巴地目送两人一狗出了门。 他们玩了半日方才回来。 尉迟越听见动静,走到廊庑上,便见太子妃一手牵着孩子,怀中抱着一束半放的红梅,眼睛里盛满了笑意,他不觉看呆了。 小世子手里也抓着短短的一截梅枝,上面有两朵半放的梅花并四五个花苞,他仰起小脸,伸着小手:「花花,舅母戴。」 沈宜秋去接,小世子却紧紧抓着不给:「大郎戴……」 沈宜秋明白过来:「大郎是要亲手给舅母戴么?」 小世子点点头。 沈宜秋笑着蹲下身,侧过头。 小世子果然走上前,将手中的红梅斜斜地插进沈宜秋的发髻中,然后在沈宜秋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舅母好看。」 尉迟越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自己活了两辈子,手段竟不如一个孩子高明。 他随即明白过来,定是四姊与驸马两人没羞没臊,这孩子才有样学样。 他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咳嗽两声。 沈宜秋站起身,摸了摸小世子的后脑勺,笑着朝尉迟越走过去,低头从怀中抽出一支梅花给他:「请殿下笑纳。」 尉迟越接过花,便即掐下一枝,现学现卖地插进沈宜秋的发髻里。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当着孩子的面……」 尉迟越扣着她的腰往身前一揽,乜了小世子一眼,然后在太子妃两边脸颊上重重地各亲了一口。 当日傍晚,四公主遣人将小世子接回凝云院,沈宜秋看着乳母抱着孩子离去,眼中满是不舍。 尉迟越搂着她的肩头低声道:「那么喜欢孩子,改日我们也生一个。」 随即想起这一日夜的遭遇,不禁迟疑起来,太子妃连别人的孩子都捧在掌心,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还得了。眼下她要调理生子,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转念一想,他和小丸的孩子必定聪慧过人、玉雪可爱、通情达理,决计不会像四公主家的小儿那般无赖。 想起他和小丸的孩子,他的心尖便是微微一颤,仿若熏风拂动柳梢。 他和小丸的孩子,他细细咀嚼这几个字,不禁有些恍然。上辈子他也曾无比期待沈宜秋为他诞下皇子,但那是因为他盼望嫡子,可现在他只是想要一个他们俩的孩子,无关嫡庶,无关江山社稷。 第16章 沈宜秋闻言垂下眼帘,孩子是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若是这一世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她不敢想下去,若是期望再一次落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尉迟越的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尉迟越只道她害羞,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沈宜秋的月信如期而至,围猎自是去不成了,热汤也没法泡,每逢此时她总是格外嗜睡。沈宜秋镇日窝在寝堂中,尉迟越便在东轩处理政务,往年围猎,太子的战绩总是遥遥领先,这一年却只打得一只兔子——还是日将军打来的。 日将军身世大白,也不用再藏头露尾,大摇大摆地带着兔子入主少阳院,平日专门照料它的小黄门也跟着到了少阳院。 那小黄门伶俐讨喜,只一日便与沈宜秋身边的宫人内侍混熟了,尤其是对素娥,更是姊姊长姊姊短叫个不住。 素娥见他嘴甜,也喜欢与他说话,一来二去,不免说起日将军前几日养在北边宫苑中,那小黄门道:「眼下好了,殿下要看小日将军也不必来回跑,那日他半夜三更过园子,奴真是吓了一跳。」 素娥心中一动,连忙问道:「是哪一日?」 小黄门道:「就是贤妃娘娘生辰那日,廿三。」 素娥脸色一变,「啊呀」叫出声来,便即转身往殿中疾步走去。 沈宜秋正歪在榻上查看前日从东宫送来的节礼单子,见她匆匆忙忙走进来,笑道:「出什么事了?」 素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子,奴婢该死。」 便即将那小黄门的话禀明,自责道:「全怪奴婢,听了只言片语便来搬弄口舌,平白叫娘子与殿下生了嫌隙,奴婢百死莫赎。」 沈宜秋忙扶起她来:「你遇事来告诉我,何罪之有,何况我也并未放在心上。」 想起尉迟越那日大半夜悄悄出去,竟是这么回事,不觉失笑,随即有些愧疚,她虽然一笑置之,但终究误会了尉迟越,却是她小人之心了。 素娥听主人说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难免暗自生出另一种担忧来。娘子嫁入东宫以来,太子如何待她有目共睹,可她待太子虽恭谨,态度始终是淡淡的。 若是她稍微上心些,得知夫君夜会别的女子,必定心烦意乱,又怎会如此镇定? 素娥不由想起压在衣笥底下的那只小木盒,想起盒子里的旧帕子和长命缕,心中暗叹一声,莫非娘子还是……她不敢往下想,只道:「娘子宽仁,这才不怪罪奴婢,奴婢搬弄是非,合该领罚。」 沈宜秋知她倔强,若不罚她,此事在她心里恐怕过不去,便道:「那就罚你三个月俸。」 素娥这才谢了恩。 沈宜秋想了想又道:「我们来骊山时带了些衣料子,你替我找找,有没有细白叠或是益州高杼缎,若是没有,厚实些的吴绫或蜀绫亦可,要素白的。」 素娥道:「娘子做什么用?」 沈宜秋道:「做贴身衣裳。」 素娥登时明白过来,喜道:「奴婢这就去!」 沈宜秋见她喜上眉梢,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身边这些人嘴上虽不说,想必也替她担着心。 可上辈子有太多事横亘在她和尉迟越之间,她心知许多事并非是谁的错,她可以将往事放下,却早已没了风花雪月的心境——便是上辈子,她又何尝有过? 情爱一事于她从来是奢侈,这一世她更是别无所求,只要自在两字。 但是这一世她与太子虽成婚只有数月,却比上一世亲近许多,那一日在山谷中他坦陈心事,令她生出些知己之感,较之上一世的形同陌路,却又胜出许多。 尉迟越为君为人都无可指摘,若得一世举案齐眉,未尝不是幸事。 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素娥已带着两个宫人抱了十来端衣料来:「娘子,咱们来时只带了这么些,素白的都在这里了,西域白叠布却是没有。」 沈宜秋收回思绪,让宫人们将衣料摊在床上,挑了一端竹枝纹吴绫,一端益州高杼缎,吴绫用来做裈裤和袜子,高杼缎做中衣。 挑完料子,她让宫人将余下的收起来,又向素娥要了剪刀、尺子和色墨,便即开始画线裁剪。 她的女红虽一般,但这些衣裳是做惯的,便是时隔数年,每一条线的长短尺寸仍旧烂熟于心,片刻便将布片裁好,接着用手将料子揉软——小时候阿娘身子还算旺健时,总是亲手替她和阿耶贴身衣裳,便是这样将衣料揉软,如此一来,新衣穿在身上便如半旧衣裳般舒适。 用了半个时辰将衣片搓揉好,她便飞针走线地缝起来。 半日功夫缝了半条裈裤,她估摸着尉迟越公事办得差不多了,便将布片、针线都装进箧笥中收起来。 从这日起,每当尉迟越去书斋中理政,沈宜秋便在寝堂中做针线,倏忽过了数日,转眼便是廿九。 这一日张皇后和德妃、淑妃等一众宫妃要来华清宫,东宫的两位良娣也一起过来。 东宫的车马先到,沈宜秋与两位良娣好几日未见,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 到薄暮时分,蓬莱宫的车马也到了,可其中却没有张皇后。 一问,原来皇后前日旧疾发作,眼下卧病在床,因怕太子和太子妃担心,命甘露殿诸人将消息瞒下,眼看着出发在即,无法成行,这才叫德妃带了消息来。 第17章 张皇后素有旧疾,只是她不喜欢麻烦旁人,每次犯病都悄无声息,远不如贤妃的便宜病那般声势浩大。 沈宜秋闻听此讯,心中很不好受,张皇后是怀胎时坐下的病,遍延名医也无法根治,上辈子没看到尉迟越登基便仙逝了。 今岁皇帝执意要在骊山过年,元旦大朝会设在华清宫宫城外的观风楼前,将百官和内外命妇都召了来,蓬莱宫中便只剩下皇后与一些没位份的掖庭美人。 张皇后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母亲已逝,无有姊妹,向来宠爱的几位公主都已出嫁,又要携驸马来骊山伴驾,自然不能陪在她身边。 沈宜秋心中难受,夜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终于鼓起勇气唤了一声「殿下」。 尉迟越立即道:「怎么了?」口齿清晰,显然也并未睡着。 沈宜秋抿了抿唇道:「妾有个不情之请……」 话音未落,便听太子道:「你也在担心母后?」 沈宜秋心头一暖,她一直以为太子与皇后不甚亲近,听见这个「也」字,便知他也记挂着嫡母。 她道:「妾想去蓬莱宫为母后侍疾,求殿下允准。」 尉迟越退后一些,看着她的眼睛:「你明日去东内,何时回来?」 顿了顿道:「打算和孤分开过年?」 沈宜秋默然不语,骊山与长安之间几十里路,乘马车一日来回着实勉强,她明日去探望皇后,便赶不回来与太子一同过年了。 她料想太子断然不会答应,只是不争取一下心中难安,听他话里的意思,果然十分不豫。 她心中失望,却也无计可施,成婚第一年便与夫君分开过年,便是在寻常人家也不成话,何况在天家,可说惊世骇俗。 他没有怫然作色已是涵养过人了。 正欲阖上眼再不提此事,忽觉腰间一紧,却是太子扣住了她的腰。 尉迟越在她脸上一通乱亲,这才道:「不愧是孤的好小丸,心地好又孝顺。」 沈宜秋不禁喜出望外:「殿下准了?可若是分开过年……」传出去终究于太子和东宫的声名有损。 尉迟越却道:「谁说孤要与你分开过年。」 顿了顿道:「明日我去求阿耶,我们一起去蓬莱宫陪母后过岁除。」 沈宜秋惊道:「元旦大朝会怎么办?还有岁除的夜宴……」元旦皇帝不但要受百官朝拜,还要接见万国来使,太子断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况且帝后不和,尽人皆知,太子不出席岁除夜宴,却去蓬莱宫陪嫡母,皇帝定然会不悦。 尉迟越却道:「孤陪你们用完晚膳,连夜赶回骊山便是。」 沈宜秋待要说什么,尉迟越道:「非是为了你,孤本就要去。」 说罢将她脑袋往胸口一按:「快睡,不然明日有你受的。」 沈宜秋将头靠在男人胸口,听着一声声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宁谧,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尉迟越便起身前去紫云观向皇帝请安辞行。 皇帝素来起得迟,太子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皇帝醒来。 问安寒暄毕,尉迟越将事情一说,皇帝的脸色便是一沉,昨日得知张氏拿乔,拂他的面子,他已然憋了一肚子火,听见太子这话,更是大光其火,便即疾言厉色道:「皇后不在,宴会可以由德妃主持,你这个太子不在,朕上哪里找人替你?」 尉迟越跪倒在地,可脸上却没有什么惶恐之色,沉声道:「圣人以孝治天下,母后寝疾,为人子者理当侍奉在侧,请圣人成全。」 皇帝斜睨了儿子一眼,冷哼了一声,嘴角肌肉抽动:「你只知向嫡母尽孝,朕与你生母呢?」心中冷笑,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无非是看张家手里握着北衙禁军的虎符,这才巴巴地赶去讨好张氏。 尉迟越再拜道:「儿子无能,无有两全之策,还请圣人恕罪。」 皇帝一挥袖子,寒声道:「你要去便去,元旦大朝也不必出席了。」 尉迟越仍是那副泰然自若、八风不动的模样,眉头都未皱一下:「遵命。」行礼谢恩,便即辞出。 皇帝气得砸了一只香炉两套茶碗。 尉迟越走在回廊上,身后不断传来瓷器碎裂之声,他却恍若未闻。 尉迟越回到少阳院,沈宜秋早已将车马、行装准备停当。 两人登上马车,尉迟越又吩咐黄门将未及批阅的奏疏搬上马车。 沈宜秋道:「东宫无人在这里也不好,六娘和十娘既来了,让他们多留几日吧。」 尉迟越知道他是心疼两位良娣舟车劳顿,又怜他们难得出来玩一趟,故此寻个借口让他们多留几日罢了,便点点头:「你安排便是。」 沈宜秋见他神色恹恹,知道他方才去紫云观,定然与皇帝不欢而散,当下便不再说话。 尉迟越靠在车厢壁上,疲惫地阖上眼睛。 天家父子不比寻常父子,但要说没有一点父子情分,那也是言过其实。 皇帝初登大宝那几年也曾有过数年的励精图治,尉迟越年幼时仰望父亲,便如望着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可他一年年长大,却要看着曾经仰止的高山一点点坍塌,夷为平地不算,简直要陷落成个大坑。 第18章 即便两世为人,他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拿起一封奏疏开始阅览。 沈宜秋见惯他争分夺秒、废寝忘食,也不以为怪,便即拿出一卷诗文集子,打算趁着路上无事聊以消遣。 谁知还未来得及展开,手中的书卷便被尉迟越抽了去。 男人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责怪道:「车行颠簸,伤眼睛,还容易头晕。」 沈宜秋抿了抿嘴,忍不住道:「那殿下怎么还看?」 尉迟越的眼睛仍旧盯着奏书:「孤勤于习武,不比你气血两虚。」 沈宜秋叫他的强词夺理气笑了:「伤不伤眼与气血有何干系?」 尉迟越抬起眼看她,嘴角微微扬起:「太子妃莫非是在心疼孤?」 沈宜秋佯装没听见,转过脸去看车外的景色。 尉迟越笑着将奏表收起,正色道:「孤听你的,为了小丸保重身体。」 沈宜秋又气又好笑:「殿下要为了社稷万民保重身体,妾何德何能……」 尉迟越长臂一舒,环住她的肩头:「太子妃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社稷可不会心疼孤。」 沈宜秋只好告饶:「妾知错了,妾不该多嘴。」倒招出他那么多浑话来。 尉迟越最喜欢她这副羞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当即将她往怀中一带。 沈宜秋栽进太子怀中,脸颊贴在他胸膛上,顿时羞惭得烧红了脸,车厢中虽只有两人,可织锦车帷之外,便是大队的随从侍卫,这般亲昵着实有失体统。 尉迟越先前在紫云观中与皇帝闹得不欢而散,本来心绪甚是不佳,眼下却松快了不少。 他知沈宜秋素来端重,也不敢过火,更怕她以为自己浮浪轻薄,只在她腮边吻了一下,便拉她卧倒下来,让她枕在自己腿上:「睡会儿。」 沈宜秋挣扎了一下,没挣过他,便从善如流地阖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她恍惚醒来,睁开眼睛,却见尉迟越的裘衣盖在自己身上,他右手轻轻搭在她背上,左手中执了一卷奏书,正全神贯注地阅览。 察觉到她醒了,他立即将手中奏书放下,轻咳了一声道:「才走了半程,你再睡会儿。」 沈宜秋知道自己一睡他又要拿起来看,摇摇头:「妾睡醒了。」便即坐起身。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时看看窗外风景,剩下一半路程很快便走完了。 一行人在华灯初上时分抵达长安城。此时坊门早已关闭,高立的坊墙阻挡不住歌管欢笑与声声爆竹。 因皇帝将元旦大朝会改到骊山,除夜的长安城不如昔年那般热闹,可除旧迎新的气氛仍旧笼罩着整座都城。 蓬莱宫北据高岗,从这里南望,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甘露殿飞凤楼,张皇后凭栏而立,往城中望去,只见各个坊曲中的楼观寺庙灯火通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万千灯火映亮了夜空,令星月无光,便似天上星河落到了地上。 张皇后伫立良久,对身旁女官道:「你听得见罗城传来的爆竹声么?」 女官秦婉道:「奴婢年迈耳背,不比娘子好耳力。」 张皇后笑道:「你我同岁,怎么说得好似七老八十……」 说到一半不禁失笑:「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 秦婉忙道:「娘子春秋鼎盛,只有奴婢一人老。」 张皇后笑道:「既是同岁,要老也是一起老。」 秦婉道:「不然。娘子寿比南山,奴婢福薄命短,同样的岁数,奴婢垂垂老矣,娘子算来还不过是个垂髫的小娘子呢。」 张皇后道:「你这张嘴啊……」 不禁朗声大笑起来,一旁的宫人内侍都凑趣地笑起来,笑声久久回荡,慢慢止息,如同筵席将散时稀疏的箫管。 张皇后脸上笑意渐隐,怅然道:「这会儿该饮屠苏酒了罢?」 秦婉知她说的是华清宫的岁除宴,心中恻然,佯装若无其事道:「晚来风凉,娘子早些回殿中去吧。」 张皇后笑着摇摇头,自嘲道:「老了,真是老了,人也变积粘了。」 一行说,一行下楼,眼前一晕,脚下一个踉跄,秦婉唬了一跳,忙去搀扶她:「娘子小心!」 张皇后推开她的手:「只是绊了下,哪里就要你扶了。」 甘露殿中灯火辉煌,帷幔都换成了喜气热闹的纹样,金瓶中插着红梅,窗户上贴了许多彩帛金纸剪成的花胜。 宫人内侍们生怕皇后孤凄冷清,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卯足了劲将这甘露殿装饰得喜气洋洋。 可强撑出的热闹,非但徒劳无益,反增落寞凄凉。 筵席已经摆好,大大一张食案上摆满了金盘玉碗,海陆珍馐应有尽有,可是用膳者只有一人。 张皇后与秦婉情同姊妹,但毕竟有主仆之分,不能邀她同席。 她抬头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宫人内侍,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喜气洋洋的笑容。 秦婉捧起酒壶,往舞凤纹金杯中注了半杯屠苏酒,澄黄酒液入杯,药味随着酒香弥漫开来。 时人有在岁除饮用屠苏酒的习俗,饮时阖家老幼齐聚一堂,按照年齿,自幼及长,一一饮过,求个添福添寿的意头。 第19章 张皇后默然片刻,端起酒杯饮了,椒的辛,柏的苦,酒的辣,一起入喉,呛得她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秦婉忙替她拍抚。 张皇后呛咳了一会儿,掖掖眼角的泪花,笑道:「想我当年,这样的薄酒能饮几坛子……」 话只说了一半便摇头:「又提当年勇,果真是老了。」 秦婉想说点什么宽她的心,可口舌仿佛锈住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后执起玉箸,兴致勃勃道:「让我尝尝这珑璁餤做得如何。」 她病中本就没什么胃口,吃了一口便觉腻味,勉力吃了半块,又尝了几样,便即投箸。 她笑着对宫人和黄门们道:「你们也去用膳吧,我这里留两个人轮流伺候便是,大节下的也不必拘着,樗蒲六博局开起来,输了算我的。」 众人都道要留下侍奉娘子。 皇后摇摇手:「你们去,我有些乏了,回去躺躺。」 正要起身,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听着有不少人。 张皇后不禁诧异,与女官对视一眼,有位份的嫔妃都去了骊山,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的黄门和宫人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张皇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三郎?」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帘栊一动,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走了进来,下拜行礼;「母后万岁。」 张皇后说不出话来,竟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方道:「你们不是在骊山么?怎的到这里来了?」 秦婉喜不自胜:「娘子明知故问,殿下与太子妃娘娘自然是来陪娘子。」 太子扫了眼喜庆的宫殿,孤零零的食案,满案的盘碗杯盏,心中涩染。 他定了定神道:「听闻阿娘微恙,儿子与阿沈便来探望。母后现下如何?太医怎么说?」 张皇后道:「不过一点小病小痛,我不耐烦去骊山才称病的……你们这会儿过来,明日的大朝怎么办?」 尉迟越目光一闪,若无其事道:「圣人已经准了儿子缺席。」 张皇后一听便明白过来,蹙了蹙眉,一想事已至此,便没再提这些。 只是连声道:「叫你们路远迢迢地过来,真是……真是……」 说着说着不觉哽咽起来,佯装咳嗽避过脸去,掖了掖眼角。 秦婉笑道:「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大老远地过来,娘子还叫人干站着。」 张皇后连忙道:「看我这糊涂劲,你们还未用晚膳吧?」 又埋怨女官:「你也就知道说,还不看座传膳,同他们说加一道鹭鸶饼,一道升平炙,一道飞鸾脍,一道糖蟹……」 尉迟越目光动了动,这些都是他平素最爱吃的,他从未说过,也未表现出特别的喜爱,没想到嫡母竟一清二楚。 张皇后又道;「还有七娘喜欢的樱桃毕罗也别忘了,一切菓子肴馔中都不可放杏仁和杏仁霜,千万记得!」 秦婉连连答应。 张皇后一边张罗,一边握住沈宜秋的手:「你身子骨弱,做什么大老远地来回奔波,都怪三郎,自己胡闹也罢了,也不知心疼媳妇!」 尉迟越笑着入座:「母后却是冤枉我了,是她求我带她一起来的。」 沈宜秋忙道:「母后别担心,我上了马车便睡,一点也不累。」 尉迟越道:「这话不假,的确睡了一路,母后看她脸颊,上面是不是还印着宝相花纹的印子?」 他今日着的衣袍便是宝相花刺绣。 沈宜秋一慌,不自觉地抬手摸脸,随即想起枕在尉迟越身上睡是昼间的事,便有印子这会儿也早就消了,明白过来他是在逗自己,不禁恼怒地乜了他一眼。 皇后哪有不明白的,朗声笑道:「三郎学坏了,尽欺负媳妇。」 尉迟越瞟了沈宜秋一眼,笑道:「岂敢岂敢。」 说笑间,宫人捧了食案盘槅来,肴馔陆续呈上。 张皇后道;「不忙说话,你们都饿了,先用膳。」 尉迟越笑看沈宜秋一眼:「孤确有些饿了,她在车上倒是吃了不少,又是菓子又是饼的。」 张皇后佯怒:「尽胡说,方才还说人家睡了一路。」 沈宜秋的确不是睡便是吃,不禁红了脸。 宫人端了新酒来,太子亲手执壶,斟了一杯奉给皇后:「母后请。」 张皇后从他手中接过酒壶,笑着替儿子媳妇斟酒:「屠苏酒该你们小孩儿先饮。这里是七娘最小,你先饮。」 沈宜秋道了谢,捧起酒杯饮了两口,尉迟越便自然地将她手中杯盏接了去,对皇后解释道:「阿沈有胃疾,不能多饮,还望母后见谅。」 沈宜秋道:「一杯两杯不打紧,难得陪母后用膳。」 张皇后却毅然决然地站在儿子一边:「怎么小小年纪便有胃疾,这病症可大可小,千万好生调理,别落下了病根。」 太子和皇后依次饮了酒,三人又尝了五辛盘,吃了胶牙饧和米面酥油做成的假花果,一边谈笑一边用膳。 张皇后本来没什么胃口,此时心中欢喜,又有儿子媳妇布菜,不知不觉也吃了不少。 用完膳,三人被宫人内侍簇拥着去庭中燃爆竹。 第20章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尉迟越向沈宜秋瞥了一眼,只见她的脸庞被火苗映红,双眼中盈满了笑意。 他心中漾起无限柔情,不觉伸手揽住她的肩头,随即想起有长辈在场,忙悻悻地收回手。 张皇后早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与秦婉对视一眼,都偷偷笑起来。 爆竹声音渐息,尉迟越对皇后道:「时候不早了,母后身体有恙,早些安置吧。」 张皇后道:「你们今晚还回东宫么?」 尉迟越看了眼沈宜秋道:「时候晚了,若是母后不嫌我们烦,我们便宿在东内。」 张皇后没好气道:「我不嫌七娘,只嫌你烦,成日装腔作势的与我见外。」 又说笑了一回,方才由秦婉搀着回寝堂中歇息。 张皇后躺在床上,浑身的骨头都在作痛,可她仿若未觉,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对女官道:「三郎娶了媳妇,人比以前活泛多了,竟然会说笑逗趣了。」 秦婉也道:「谁说不是呢,奴婢也觉太子殿下开朗了许多。」 张皇后道:「七娘是个好孩子,只盼着他们能好好的,我也无憾了。」 秦婉道:「娘子莫要这么说,有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孝顺你,享不尽的福气在后头呢。」 张皇后淡淡一笑,眼中露出黯然:「我这阵子时常想,以前是不是将这孩子逼得太紧了。」 她顿了顿道:「我总是生怕他长成他阿耶那模样……终究是不同的。」 秦婉道:「太子殿下是重情之人。」 张皇后点点头。 秦婉又道:「娘子放宽心,将养好身子,过阵子还要抱小皇孙呐。」 她眼中也有了湿意:「娘子苦了半辈子,总算苦尽甘来,娘子一定要保重身子。」 张皇后笑着点头:「好好,我要活到七老八十,看着孙儿孙女长大……」 说着说着有些气急,忍不住咳喘起来。秦婉忙用帕子替她捂着嘴,又拿清水与她漱口。 趁着皇后不注意,秦婉低头看了一眼帕子,果见上面沾着血,忙团起塞进袖子里,回身笑道:「娘子定能长命百岁……」 说完这句话,连忙转过脸去,两串眼泪便落了下来。 岁除夜,太子与太子妃宿在甘露殿的西侧殿中。 尉迟越远途奔波,在马车上亦忙着阅览奏表,劳累了大半日,可这时依旧没什么睡意。 尉迟越深知张皇后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上辈子他对嫡母虽不甚亲近,但皇后的养恩重于山,他延医请药亦是不遗余力,遣专使四处寻访名医,甚至连西域的医者都召进宫来试过,可所有人一经诊视便大摇其头,只道药石难救。 重活一世,他可以改变许多事,唯独面对嫡母的病,仍是束手无策。想起年少时在甘露殿中的点点滴滴,他只觉胸口堵得慌。 尉迟越生怕吵醒太子妃,虽难以成眠,却也不敢动弹。 殊不知沈宜秋亦是睡意全无,张皇后的病便如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口。 两人各怀心思,又都不敢叫对方知晓,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睡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尉迟越恍惚间只觉身子轻若无物。飘飘悠悠来到一处宫室。他抬头看门楣上的匾额,可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尉迟越甚觉古怪,按捺心中不安,穿过高卷的湘帘走入殿中,却见殿内雕梁画栋,锦帷重重,屏帷几榻尽皆精丽雅洁,俨然是张皇后所居的甘露殿。 宫人内侍们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却对他视若无睹,也不上来行礼问安。 他们有的捧着盘碗,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捧着酒壶,将数不尽的珍馐美食往一张大案上堆,眼看着已经摆不下,他们便将碗碟摞起,顷刻之间便摞了两三层。 可肴馔这么多,玉箸却只有一双,箸尾錾刻对凤,纹路里嵌了金,尉迟越看到这对玉箸方才想起,今夜是除夕,他和小丸赶来陪皇后过年。 这么一想,耳边响起隐隐约约的爆竹声,再环顾四周,只见到处张灯结彩,果然喜兴非常。 他心头忽然一跳,小丸在哪里?他们不是同来的么? 尉迟越赶紧回头望去,却见身后雾蒙蒙的一片,回廊、庭树都隐没在雾中。他唤了一声「小丸」,无人应答。 他提起袍摆便要出去寻她,不等一只脚跨出殿外,迎面走来两个宫人,有些面善,他略假思索,便想起是承恩殿中的宫人。 两人也与殿中的宫人一般,仿佛压根看不见他。 尉迟越忙叫住他们,两人总算看见了他,停下脚步。 「太子妃何在?」他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太子妃?此处是皇后寝宫,没有太子妃。」 尉迟越心道这里果然是甘露殿,随即愈发困惑:「太子妃不在,你们又为何在此处?」 那宫人的神色比他还诧异:「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宫人,自然在娘娘身边。」 尉迟越想起嫡母,问道:「怎么也不见皇后?」 方才那宫人笑着往他身后一指:「堂中坐着的不就是么?」 尉迟越转过身一看,果然见案前一锦衣妇人端坐着,手中执着玉箸,不正是张皇后么? 第21章 他快步上前问道:「母后可见过孤的小丸?」 张皇后笑着用玉箸点点身前盘碗:「什么小丸?这里倒有不少,你看看找的是哪个。」 尉迟越想起旁人不知太子妃小字,便道:「母后,儿子要寻的是太子妃。」 张皇后笑道:「太子与太子妃去华清宫过年了,你要找他们便骑马去吧,只是有好几十里路,到那儿恐怕筵席也散了。」 尉迟越心下惶遽:「母后说的话儿子怎么听不懂?」 张皇后道:「你说的话,我怎么也听不懂。」说罢便对着他笑。 尉迟越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行个礼道:「母后请恕儿子失陪,儿子先找到太子妃再来侍奉母后。」 张皇后冲他挥挥手:「去吧,都去吧,不必陪我。」 尉迟越心里一酸,可丢了小丸,他非立即找到不可,便即起身。 他转过身,却见一人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朱漆螺钿攒盒,却是沈宜秋身边的素娥。 素娥见了他,便即行礼:「奴婢请圣人安。」 尉迟越听她称呼自己为「圣人」,越发惊疑,可也顾不上诘问,只道:「娘子何在?」 素娥道:「圣人方才不是在与娘子说话么?」 尉迟越愕然,转过身一看,案前坐着的张皇后赫然变成了沈宜秋。 他疾步走过去:「小丸,你怎么在这里?」 沈宜秋抬起眼看看他:「妾不在凤仪宫又能去哪里?」 尉迟越不明就里:「这不是甘露殿么?」 沈宜秋道:「甘露殿?那不是母后的寝殿么?十几年前就改成翠微殿了,如今是何贵妃住着,圣人不记得了?」 尉迟越一头雾水:「何贵妃?何婉蕙?」 沈宜秋也是一脸困惑:「自是她,宫中还有哪个何贵妃。」 她顿了顿道:「圣人今夜不是和贵妃、太子在骊山么?你们一家人过年好好的,又为何来打搅妾的清净?」 尉迟越道:「太子……」 沈宜秋浅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只管自己饮酒,不再理他。 尉迟越上前夺过她手中的金酒杯:「你有胃疾,不可饮酒。」 沈宜秋笑出声来:「圣人好生奇怪,莫不是醉了?」 尉迟越道:「孤知道了,定是你和母后合起来作弄孤。」 沈宜秋一怔:「母后?张太后么?张太后三十年前便仙逝了。」 尉迟越大骇。 沈宜秋抬起头来,却不复方才年轻的模样,只见她容颜憔悴,眼尾满是细纹,嘴角微微下垂,鬓边已有了几缕白发。 尉迟越心中一恸:「小丸,别作弄孤了,快跟孤回家。」 沈宜秋敛去笑意,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漠然道:「圣人自己家去吧,不必理会妾。」 话音甫落,殿中忽然飘起雪来。 尉迟越未及去想宫殿里为何会飘雪,只见雪片柳絮般纷扬,沈宜秋的发上、肩上,乃至眼睫上,全都落满了雪。 可她却似木雕泥塑的偶人一般,一动也不动,仍旧端坐在食案前。 尉迟越忙上前去拉她:「小丸,我们回家。」 沈宜秋的嘴唇已经冻得褪了色,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冰雪雕成,她的声音比冰雪还冷:「家?妾哪有家。」 尉迟越几乎是在哀求:「小丸,走吧。」 沈宜秋不理会他。 说话间,雪已经积了一尺来深,眼看着要将她埋起来。 尉迟越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抱她,可沈宜秋仿佛在这里生了根,他怎么也抱不起来 沈宜秋叹了口气:「妾这辈子哪儿也去不了啦。」 尉迟越只觉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心神俱震,蓦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四下寂静无声,他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想起梦中情景,只觉心脏紧紧缩了起来。 尉迟越怔了半晌,方才慢慢回过神来,回忆起昨晚的事,知道自己好好躺在甘露殿的侧殿中。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被外。 他赶紧伸手往旁边摸索,摸到裹着衾被睡成一团的沈宜秋,揪紧的心顿时一松,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如同劫后余生,便即将她连人带被子紧紧搂住,低声唤着「小丸」。 沈宜秋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唤自己,想答应一声,奈何困得张不开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尉迟越听见她的声音,将她搂得更紧。 尉迟越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日却是难得睡过了头,醒来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织锦床帏的缝隙,将帐幄映亮。 他想起昨夜的怪梦,仍觉心有余悸,低头看看怀中人,只见她双目紧闭,睡得十分酣甜。 尉迟越端详了沈宜秋好一会儿,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太子妃,撩开床帷——虽然起得迟了,还是得亡羊补牢去庭中练一会儿剑。 正欲披衣起床,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枕边,却见床头放着一叠衣物,雪白的料子,叠得整整齐齐。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展开一看,是一条裈裤,触手绵软,正是他上辈子常穿的那种。 第22章 唯一的不同处,是裤脚边缘不显眼处绣了一只通体乌黑,头顶生着月牙斑的小猎犬——除了沈宜秋,还有谁会在太子的衣物上绣只狗儿? 尉迟越既惊且喜,再拿起一件,是一对足衣,也绣着日将军。 他将那叠衣物一一看过,却是一整套的贴身衣物,每一件上都绣着日将军,或作或卧,或扑或人立,姿态各不相同。 他抱着那堆衣裳,竟有些手足无措,明明是极轻软的物事,可捧在手里却仿佛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沈宜秋的声音:「殿下可还喜欢?」因是刚睡醒,口齿有些不清,便有一种娇慵的意味。 尉迟越转头一看,只见她已起身,屈腿坐在床上,双颊微红,青丝委了满枕。她嘴角挂着浅笑,笑靥若隐若现。 太子仔细一看,却见她眼中微有血丝,恐怕连日来不曾好好歇息,一直在赶针线活。 他将衣裳小心放下,回身紧紧抱住沈宜秋:「孤喜欢,但是以后别再做了。」 沈宜秋被他箍得有些喘不过气:「不过几日的功夫。」 尉迟越松开她,坚决地摇摇头:「不许再做了。孤每年元旦穿一回便收起来,能穿一辈子。」 沈宜秋不觉好笑:「只是一身衣服罢了。」 上辈子穿了上百身也不见他放在心上,怎么忽然就当成宝贝了,旋即想起,这一世是这一世,不该混为一谈,便即道:「妾替殿下更衣吧。」 尉迟越摇摇头:「孤自己来。」 一行说,一行宽下中衣,解去裈裤。 他背对床站着,衣衫褪下,露出颀长背影,沈宜秋冷不丁看见,便即别过脸去,那身形却已留在了脑海中。 太子长年习武,身姿峭拔,却不像一些武人般筋肉虬结,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匀称。沈宜秋擅画,眼光既毒,便是无从比较,也觉他皮相生得赏心悦目。 蓦地察觉自己心中所想,心下诧异又羞惭,不觉耳根发烫。 尉迟越迫不及待地套上裈裤,系好带子,这回尺寸合适,穿在身上轻软若无物,非常舒服。 两相对比之下,他便猜到上回是何缘故,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乜了一眼沈宜秋:「上回的裈裤小了些,这回倒是正好。」 沈宜秋欲盖弥彰道:「看来妾的手艺有长进。」 尉迟越也不急着穿上中衣,就这么光裸着胸膛躺回床上,将沈宜秋圈在怀中,低声道:「依孤之见,倒是上回那热汤泡得卓有成效……」 沈宜秋转过身掀起被子蒙住头脸。 尉迟越隔着被子还在说个不住:「少阳汤穿凿痕迹重了些,还是不如山间幽谷的野泉,下回咱们去泡那个,青天白日的,小丸就看得更清楚了。」 沈宜秋只听着便替他臊得慌,不知他一个堂堂储君怎么把这些浑话说出口的。 尉迟越扒开被子往她后脑勺上一通乱揉,兀自笑了一会儿,这才依次穿上中衣和足衣。 沈宜秋过了半晌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回头打量他,只见他身上东一只西一只的小猎犬,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一本正经的太子殿下,贴身衣物上绣着狗儿? 尉迟越低头一看,也有些哭笑不得,想抱着沈宜秋胡天胡地一番,又怕揉皱刚换上的新衣,到底还是作罢,心道先给你记在账上,夜里再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两人起身更衣洗漱,便去正殿向皇后请安。 张皇后病中眠浅,昧旦便醒了,此时正靠坐在榻上,就着女官秦婉的手喝药,见两人来了,三口两口将药喝完,笑道:「你们倒起得早。」 尉迟越与沈宜秋上前行礼,都道:「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母后尊体万福。」 张皇后笑道:「同喜,也恭祝你们万福万岁。」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皇后便叫宫人传早膳。 正用着早膳,忽有黄门来禀,道权老尚书今早突发急症,权家人来请恩旨,想请尚药局的奉御去权府看看。 尉迟越一惊,权老尚书前日自请为议和使,本来过完上元节便要赶赴凉州与吐蕃议和,没想到突然生此变故。 他立即站起身:「是何症?老尚书现下如何?」 那黄门道:「回禀殿下,似是卒中。」 这下子连张皇后都有些失色:「怎会如此!赶紧让当值的医官立即去权府。」 尉迟越还算冷静:「母后这里不能无人,留两个医官支应,叫陶奉御去权府。」 张皇后点点头,整个尚药局中属陶奉御的医术最为高明,若是他不能治,去再多人也是徒劳。 尉迟越又对皇后道:「老尚书半生戎马,屡次临危受命,以此高龄尚思报效朝廷,儿子心下难安,想去权府看看,请母后恕儿子失陪。」 皇后连连点头:「应该的,你赶紧去,正好听听医官怎么说,回来告诉我。」 尉迟越应是,又对沈宜秋道:「你在这里陪陪母后,若有什么事,遣人来权府告诉我。」 沈宜秋道:「妾知晓,殿下放心。」 尉迟越便即匆匆离去,连早膳也顾不上用,沈宜秋将一碟曼陀样夹饼装进食盒,交给太子身边黄门。 张皇后看在眼里,与秦婉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第23章 太子离去后,姑媳接着用早膳。 张皇后记挂着权老尚书的病情,又忧心与吐蕃议和之事,不禁食不甘味,用了小半碗豆沙加糖粥,便放下青瓷汤匙,沈宜秋亦没什么胃口,便即叫宫人撤去食案。 张皇后出身将门,虽是后宫女子,于边关局势上颇有见地,许多臣僚难以望其项背,她叹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权老尚书恐怕不能去凉州了。 「吐蕃近十数年在西域横行无忌,又数度侵扰我大燕边关,实乃大患,三郎趁其内乱挫伤其元气,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议和使非是等闲之辈可以充任的,若非无人可用,三郎也不至去劳动权公,只可惜还是……」 又摇头苦笑:「想我泱泱大国,朝中人物凋敝至此,我亦难辞其咎,罪孽,罪孽。」 秦婉看了一眼太子妃,目光闪了闪,对皇后道:「元旦新岁,娘子切莫作此沮丧语。」 张皇后爽朗地一笑:「七娘不是外人,不必避着她。」 顿了顿道:「何况朝野上下都看着呢,那些事又哪里瞒得过了?」 沈宜秋知道当年皇帝与几个兄弟争储位,正是靠着岳家手里的北衙禁军,发动兵变,将长兄斩于刀下,这才夺得储位。 虽说废太子昏聩懦弱又荒淫无度,只是占了嫡长,可这段往事毕竟不光彩,朝野上下都讳莫如深,未料张皇后身为半个参与者,却毫不避讳地随口说出。 沈宜秋不知怎么作答,只能默然不语。 张皇后又拉起沈宜秋的手,语重心长道:「七娘,你往后是要入主中宫,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对前朝的事不能两眼一抹黑,三郎不似他阿耶那般胸襟狭隘。」 秦婉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握嘴咳嗽个不住。 张皇后乜她一眼:「怎么,还不兴让人说了?」 她一向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但也并非一味鲁直,若非看准太子妃为人,这些话便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会吐露半句。 「当年啊……」她垂下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沈宜秋道,「当年三郎他阿耶一腔雄心壮志,信誓旦旦,说若是他秉政,定要荡除奸佞,振饬纲纪,还吏治以清明,定不重蹈父祖覆辙。 「只怪我心盲眼瞎,真以为他心怀社稷万民,是超凡拔俗之流。」 秦婉道:「圣人当年的确励精图治,只是……」 张皇后摆摆手:「不必安慰我,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兴兴头头,没个善始善终,要说文韬武略、聪明才智,也是有的,只是不愿脚踏实地。 「治国于他而言与作首诗、谱首曲并无二致,只求速成。按着他的心意,恨不得今日登基,明日便荡平四海,第三日便去泰山封禅。 「可治国哪有那么容易的?千头万绪便如一团乱麻,若是没有心底一股大义撑着,那么日复一日,任你怎么天赋卓绝、才智兼人,也要气馁。」 她看了一眼沈宜秋,叹息道;「三郎他阿耶初登大宝时,也曾有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为扫除奢靡风气,下令将车舆服御、金银器玩销毁,供军国之用,甚至令后宫妃嫔将锦彩衣裳染成皂色。 「内朝外政上,他也着实下过一番功夫,若是能坚持下去,倒不失为一个中兴之主,只可惜稍有成效,他便立时没了兴致,便开始大兴土木,建造行宫,广罗美人珠玉。朝野上行下效,奢靡之风比先帝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皇后叹了口气:「其实当明君哪有他那样开心?克勤克俭,操劳一辈子,于己身也不过是青史上一笔虚名,像他阿耶那样眼里只有自己的人,是注定走不到头的。」 她按了按沈宜秋的手:「七娘,三郎选了一条孤独的路。可我总想着替他找个人,与他结伴而行。这是我的私心,为人母者,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得顺畅些。」 沈宜秋点点头,轻声道:「媳妇明白,殿下也明白母后的苦心。」 张皇后笑道:「我本来担心你心里有疙瘩,如今你们好好的,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沈宜秋虽觉自己有愧于张皇后的期待,却也不免动容。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张皇后有些乏了,沈宜秋便扶她睡下,待她睡着,便去书房取了一卷汉书,边看书边守在皇后床边。 元旦日,长安城街衢中车马如流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新春的喜气,见面便拱手作揖,互道「万岁」。 这一日也是走亲访友、拜贺新喜的日子。城中有数的高门华族,世家权贵,无不门庭若市、车马骈阗。 祁家祖上乃是开国勋臣,祁家一门现今在朝为官者便有七八人,穿紫着绯者亦有三人。 家有三品大员,寿延坊的宅邸向街开门,悬山屋顶大门面阔三间,进深五架,门旁列戟,端的是气派非凡。 上门拜年贺岁的车马自是络绎不绝,直至午后,方才逐渐稀少。 就在这时,一辆罩着青油毡布,样子十分不起眼的小车停在祁府侧门旁,一个头戴幂篱、身形窈窕的女子由婢女搀扶着,悄然下了车。 何婉蕙孤身到访,祁家人尽皆大吃一惊。 原先两家时常走动,自祁十二郎病重,何家人便只在年节派遣家人送些节礼,极少亲自登门。两家女眷在其它场合遇见,也不过是寒暄两句,不复从前的亲近。 第24章 祁三夫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见过何九娘,听说她孤身前来,心下狐疑,便即整理衣衫,命人将她延入堂中。 她打眼一瞧,只见何九娘一身薄红襦衫,下着郁金裙,轻移莲步走入堂中,脸若芙蓉,身姿袅娜,比三年前又添几分娇艳,不免想起病榻上的爱子,心中越发恻然。 何九娘走上前,右膝跪地,口称拜贺之语,祁三夫人攒出个勉强的微笑:「同喜,九娘不必多礼,令尊令堂可好?」便叫奴婢看座奉茶。 叙过寒温,何婉蕙脸露羞愧之意:「久未拜访,还请夫人恕九娘失礼。」 祁三夫人见她只带了一个婢女,知她瞒着家里,心道何家人凉薄,一心想要女孩儿攀龙附凤,这小娘子却是重情重义之人。 前阵子那些谣言,想是好事者以讹传讹,思及此,她心下稍觉宽慰,又想儿子的病势一日沉似一日,饶是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确是耽误了人家小娘子。 她何尝不想退了这门亲事,可看着儿子的模样,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儿子嘴上不说,做母亲的岂不知他心意?此时若退亲,说不得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祁夫人又愧疚又苦涩,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无数条细纹里都仿佛有苦意在流淌:「好孩子,我都明白,只苦了你。」 何婉蕙也在打量祁三夫人,暗暗心惊,三年间她竟衰老、憔悴了这么多,若是祁十二郎苟延残喘地活上几十年,她朝夕对着个病人,过不得几年定然也是这副模样。 本来还有几分不落忍,此时却是坚定了心意,便即下拜道:「九娘冒昧前来,原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成全……」 祁三夫人一惊,忙去扶她:「有话好好说,何须行此大礼。」 何婉蕙红了脸,垂下眼帘,轻声道:「请夫人允准九娘见一见阿兄……九娘亦知此事不合礼数,实是难以启齿,只是数年未曾见到阿兄,九娘心中难安……」 祁三夫人不由动容,眼角已沁出泪来,儿子日日盼着能见心上人一面,只是定了亲的男女见面毕竟逾礼越份,于女子闺誉有损。 她有心想让儿子见何九娘一面,只是不敢提,越发觉得这儿媳体贴懂事,忙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我求都求不得,只是对不住你。」 何九娘亦是红了眼眶,微笑道:「伯母又与九娘见外。」 祁三夫人便即叫来婢女,吩咐道:「去看看小郎君这会儿是不是醒着。」 婢女领了命出去,不一会儿回来禀道:「小郎君才饮了药汤,这会儿正靠在床头看书。」 祁三夫人一听便揪紧了手中帕子:「怎么又看书,说了多少回看书伤神,偏不听劝……」 想到何九娘在场,连忙住了口,对那婢女道:「你带何家小娘子去郎君院中。」 又对何九娘道:「原该我陪你一道去的,只是这里还有些冗事。」 何婉蕙心知这是托词,祁三夫人是怕自己在场,她和十二郎不便说话,此举正中她下怀,当即道:「九娘冒昧登门已是叨扰,怎可再劳夫人相陪?」 当即起身道失陪,跟着祁府的婢女去了前院。 祁十二郎病骨支离,又不能见风,无法移步堂中,何婉蕙只能去他房中相见,走到门口,不等婢女打起帘栊,便有汤药的苦味扑鼻而来,何婉蕙不觉蹙了蹙眉。 走到房中,婢女请何婉蕙稍待,便去床前通禀,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扶我起来。」 婢女道:「小郎君不可劳累。」 祁十二郎不与她分辩,只是道:「扶我起来便是。」 婢女不敢违拗,只得扶他起床,替他披衣、整理衣冠,待收拾停当,搀扶着他走到屏风外。 祁十二郎便即对下人们道:「你们去外头候着。」他这副模样,防嫌已是大可不必。 何婉蕙虽早有准备,可冷不丁见到祁十二郎,还是忍不住骇然,只见他脸色蜡黄,嘴唇焦枯,双颊深陷下去,眼皮却不自然地肿起,随努力挺直腰背,后背仍旧有些佝偻,不过在房中走了几步路,竟已满头冷汗,喘息不已。 分明是个弱冠的小郎君,却比垂老之人还不如。与她记忆中那个丰神如玉的祁家阿兄,哪里还有半分相似。 若说先前她还有几分哀伤,见了他这副枯槁丑陋的模样,心中便只有惊惶怖惧,或者还有一丝怜悯,原先的情意却是半点也不剩了。 祁十二郎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思敏锐,一见她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下一片凄凉,不过还是微笑道:「九娘万福,这向可好?」 何婉蕙惊觉自己方才失态,忙收敛起惊惧之色,柔声道:「劳阿兄垂问,九娘一切都好,阿兄……如何?」 祁十二郎只是苦笑了一下,他这副模样清清楚楚,实在也不必费什么口舌了。 两人叙了几句寒温,何婉蕙望向祁十二郎,柳眉微蹙,眼中泪光莹然,满含轻愁,如三月烟波,她这模样极美,男子叫这般朦胧泪眼看上一眼,便恨不得将心掏给她。 祁十二郎情知她此来所为何事,可见了她这神情,心中仍旧隐隐作痛,不觉自嘲地笑了笑。 「阿兄……」何婉蕙叫了一声,嘴一瘪,两行清泪潸然落下,「九娘有话同你说……」 祁十二郎抬抬手打断她:「我也有话同何娘子说。」 第25章 他顿了顿道:「我已病入膏肓,药石妄效,承蒙何娘子不弃,却恐怕终究无法践诺,只能辜负何娘子厚意,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罢。」 何婉蕙不由怔住,一颗心狂跳起来,她想了一大篇说辞,以为须得费一番唇舌,更怕他受不了打击,在她面前一命呜呼,心中正忐忑着,谁知这么轻易便如愿以偿。 她既惊且喜,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方蹙眉道:「阿兄为何这么说?九娘并无此意……九娘对阿兄……天地可鉴,可是因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令九娘见疑于阿兄?」 祁十二郎微怔,他不曾听说过什么流言蜚语,一想便明白过来,家人见他病得只剩一口气,自然不会告诉他,想是有什么传言甚嚣尘上。 他心如电转,便猜到定然与太子有关。 何九娘与太子表兄青梅竹马,何家当年还兴过将她嫁给太子为妃的念头,只是皇后不允,这才作罢。 这些事家人自然知晓,但其时何九娘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他们便有微词也怪不到她头上。 祁十二郎道:「你别多心,我不曾听说过什么,也不曾疑你。我已拖累你多年,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何婉蕙拿出帕子擦擦眼泪,决然道:「九娘断断不会做这绝情负义之人,只要阿兄一句话,我便……我便……」 低低垂下头,竟是说不下去了。 祁十二郎牵动了一下嘴角,温声道:「亲事是我要退的,与你无涉……」 他避过脸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一阵,接着道:「你放……放心,此事祁某一力承担,定然不叫何娘子为难。 何婉蕙泪如雨下,连道「阿兄怎可弃我」,竟似十分不舍。 她哭一声,便如往祁十二郎的心口里塞一抔冰雪,不过片刻,他只觉寒意刺骨,眼前黑了一黑,赶紧凝神屏息,用尽全力支撑住,这才没有栽倒下来。 他看了看何婉蕙道:「别哭了,祁某有些乏了,就此别过吧。」 说罢便示意婢女扶他起身,忽然又想起什么,对婢女道:「你去将我床头的木盒取来。」 片刻后,那木盒取了来,祁十二郎接过,交到何婉蕙手上:「得蒙何娘子惠赐,祁某不胜感激,只是再留着恐怕不妥,这便物归原主。」 何婉蕙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七条长命缕,还有一只绣着松鹤的香囊。 他们定亲后,她每年端阳都会打一条长命缕送给他,到如今总共七年。 看着这些旧物,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热血冲上头,差点忍不住反悔,脱口而出说这亲不退了。 但只是一刹那,她便冷静下来,若是此时心软,便有无穷后患,何况只有退了亲,她才能尽快与表兄双宿双栖。 想起俊朗无俦的太子,她心中便涌出柔情蜜意,当即将盖子合上,辞别了祁十二郎。 一迈出祁十二郎的屋子,萦绕鼻端的药味和死气逐渐散去,她沐浴着冬日暖阳,只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松快轻盈,便如脱去一件满是污泥的湿重袍子。 祁十二郎望着斑斑的湘帘发了会儿怔,只觉心底茫茫,仿若雪原。他这样活了几年,除了苦便是痛,没有半点生趣,于家人更是负累。 只是每每看见那些长命缕,他便想着还有人在等他,不能辜负她的期望,无论如何也要试试再撑一日。 如今却是不必再撑下了,祁十二郎的身子一晃,便从坐榻上栽倒下去。 婢女、僮仆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祁十二郎低声道:「无妨,无妨……」忽觉喉头一甜,忍不住将方才饮下的药汁吐了个干净,酸苦中夹杂着血腥气,众人唬得脸脱了色,将他抬到床上,便有人急去禀告夫人。 祁十二郎歇息片刻,稍微缓过些,要了清茶漱口,又命僮仆打了水来盥洗。 就在这时,祁三夫人闻讯赶来,见儿子这副模样,只觉心都碎了,可元旦佳节,又不敢当着他的面落泪,便强自忍着:「十二郎,这是怎么了?」 祁十二郎摇摇头:「儿子无碍。」 祁三夫人想刨根问底,可究竟害怕触动儿子心事,不敢再问,只若无其事地道:「别怕,大夫也说了,服这药是会头晕恶心,我儿很快便会痊愈,不会有事的。吐掉也不打紧,阿娘叫他们再煎去。」说到后来,也不知是安慰儿子还是安慰自己。 祁十二郎摇摇头:「阿娘,不必了,这药停了吧。」 祁三夫人大骇:「怎么……可是这药……这药若是停了……」 尚药局的奉御曾断言,若是停了这药,不出三月他就会油尽灯枯,可是服了这药,他成日恹恹欲睡,稍一坐立便头晕目眩,且肚腹中绞痛不止,实在苦不堪言。 祁十二郎道:「阿娘,儿子眼下这样子,活着又有何益?请恕儿子不孝……」 祁三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祁十二郎伸手握了握母亲的手:「阿娘,我与何家娘子有缘无份,过了上元便将亲事退了吧。」 祁三夫人想说什么,祁十二郎向她摆摆手:「是儿子的主意,她什么也没说,这么拖着人家不厚道。」 祁三夫人点点头,哽咽道:「好,都依你……」 祁十二郎又道:「还有一件事,求阿娘成全。儿子想回洛阳看看。」 第26章 祁三夫人愕然道:「你在病中,怎可劳顿?」 祁十二郎道:「长安到东都也不远,在车中也是躺着,无碍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几日时常想起洛阳老宅园中牡丹,临……临走前能再看一眼,我便无憾了。」 说罢一笑,依稀有当年风流少年的影子。 祁三夫人点头:「好,阿娘带你回去……」话未说完,已然泣不成声。 说了两句话,祁十二郎疲累不堪,很快便睡了过去。 祁三夫人在床边坐了会儿,替儿子掖了掖被角,站起身走到外面廊庑上,将儿子房中下人尽数叫到跟前:「方才何家娘子同小郎君说了什么?」 一个婢女答道:「回禀夫人,方才何家娘子一到,小郎君便即叫奴婢们退出房外,他们语声又低,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是……」 祁三夫人道:「只是什么?」 婢女答道:「何家娘子出来时眼睛又红又肿,想是一直在哭。」 祁三夫人闻言脸一沉:「我知道了。」 晌午,尉迟越从权府返回甘露殿,张皇后和沈宜秋一见他凝重的脸色,便知权老尚书的病情多半十分棘手。 太子果然道:「权老尚书突发卒中,经陶奉御及时施针,性命无虞,只是左侧身子无法动弹,恐怕很难痊愈。」 张皇后叹了口气:「叫陶奉御辛苦些,无论如何全力救治。」 尉迟越道:「是,儿子已让陶奉御在权府留上三日,以防权公病情有变。」 张皇后点点头,伤感了一回,又道:「如此一来,议和使只能另选贤能了。」 顿了顿道:「三郎心中可有人选?」 尉迟越微微蹙眉道:「儿子一路上思前想后,能担此大任者唯有卢公与恩师毛老将军,然卢公熟谙内政,于军国事务上略逊,且卢公为人圆融,行事多留余地,与吐蕃人打交道,却是一步也不能退的。」 张皇后接口道:「至于毛老将军,为人耿介,性子又急躁,恐怕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兵锋相向。」 尉迟越无奈颔首:「母后所言甚是。」 张皇后道:「可除了这两位,余者不是年资不够,便是见识稍逊,再就是欠缺气魄胸襟,难堪此任。」 尉迟越看了一眼沈宜秋,答道:「因此儿子想自请出任议和使,前往凉州。」 此言一出,不仅是张皇后,连沈宜秋都有些难以置信,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皇后道:「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朝立国至今,从无太子离京的先例。你以一国储君之身远涉边关,此举甚为冒险。」 太子道:「儿子知道。只是儿子思来想去,朝中无人比儿子更合适。儿子虽愚鲁,文才武功皆无足取,但儿子对边关及西域事务略知一二,若有棘手之事,也可立决。」 张皇后沉吟半晌,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他熟知边关事务,这几年燕军与吐蕃数度交手,皆是他做的决策,万一事情身边,他在场也可随机应变。如此一想,满朝文武无人比他更适合当这个议和使。 「此事究竟过于异想天开,言官定不会轻易罢休,」张皇后苦笑,「你最好有个准备。」 尉迟越道:「儿子知晓,故此特来求母后。」 张皇后哑然失笑:「你啊你,竟来算计你母后!」 张家手握北衙禁军,是一大强援,只要得到张将军的支持,他此去凉州便无后顾之忧。 尉迟越道:「儿子恳请母后襄助,此行若是顺利,我大燕可趁此机会取回安西四镇,至少可保西北边关数十年安宁。」 张皇后乜他一眼:「你不开这个口,莫非我就不帮你?」 尉迟越笑着作揖:「儿子谢过母后。」 他看了眼沈宜秋,又道:「儿子打算取道灵州,顺便检阅朔方军。」 沈宜秋听见「灵州」两字,眼中隐隐现出渴望。 尉迟越看在眼里,笑着对张皇后道:「既已劳烦母后,儿子便再提个不情之请。」 张皇后没好气道:「得寸进尺。」 尉迟越看向沈宜秋:「阿沈,你想不想回灵州看看?若是想,便与我一同求母后恩典。」 沈宜秋眼睛倏地一亮,她自然想去。 灵州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阿耶与阿娘长眠在贺兰山下,若是能回去看一眼,她愿意拿一切去换,然而入了宫,这一眼就成了妄想。 没想到如今这妄想竟似触手可及,沈宜秋忍不住想点头,可随即便冷静下来。 此事不止异想天开,已是惊世骇俗,言官的唾沫星子得把东宫淹了,她摇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此事于礼不合,且灵州去长安千里,妾也怕苦。」 张皇后将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并非不想去,只是顾虑重重,这才故意这么说,便狡黠地一笑:「什么与礼不合,太子妃好端端的在甘露殿中替我侍疾,接连数月深居简出。」 沈宜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了半晌,方才轻声问尉迟越:「当真可以?」 尉迟越笑着牵她的袖子:「还不快与孤拜谢母后。」 张皇后也笑了,眨眨眼道:「七娘哪里都好,就是太老实。」 第27章 沈宜秋仍是难以置信,恍然如在梦中,整个人懵懵懂懂的,跟着尉迟越下拜谢恩。 张皇后见了她这模样,不禁有些心疼,将她拉起来,柔声道:「我也是在边陲长大的,是皋兰,真是做梦都想回去看看。」 她说着,目光便飘忽起来,仿佛可以越过宫墙,越过城垣,一直抵达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看看大漠和草原吧。」 沈宜秋握着张皇后的手:「好。」 张皇后转过头,佯装咳嗽,偷偷掖了掖眼角。 沈宜秋不免有些担心:「妾只怕跟去会拖累殿下。」 尉迟越没好气地道:「谁叫你习武总偷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皇后笑着揶揄道:「你一同去才好,免去三郎多少后顾之忧!」 三人聊了几句,母子两人便开始旁若无人地谈起西域的局势,尉迟越全然没有叫太子妃回避的意思,沈宜秋不觉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半日过去,日头已经偏西。 尉迟越命黄门去传膳,对嫡母道:「请母后见谅,今日用罢夕食,儿子还要去一趟邵侍郎府邸。邵侍郎不日便要前往洛阳,在他离京之前,儿子还需就转运之事与他商讨一下。」 他转过头对沈宜秋道:「一去西北便是数月,你也去向舅父舅母道个别。」 沈宜秋知道他去舅父家的确是有公事,但舅父初七启程,在此之前哪一日去都行,他赶在今日去,其实是为了她。 张皇后知道太子妃与舅家亲近,邵安又是一心为公、才学卓着的能臣,连连点头:「应该的。」便即催促他们尽快用膳,早些出门。 尉迟越道:「不急,邵侍郎从骊山回京,这会儿恐怕还在路上。」 两人陪张皇后用了膳,便即登上马车,出了蓬莱宫,向城南嘉会坊行去。 其时坊门已经关闭,邵家人才用罢晚膳,一家人围着大案饮茶,听邵安绘声绘色地讲述元旦大朝会的见闻。 就在这时,便听外头传来叩门之声。 岳氏奇道:「这会儿怎么还有人来?」 邵芸道:「多半是坊中邻里,给咱们送好吃的。」 岳氏在女儿脸上重重地刮了一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两个老仆腿脚不怎么利索,邵泽便被母亲支使着去应门。 他打开门往外一看,登时唬了一跳,只见两驾东宫的马车停在门外,后头跟着一队随从侍卫。 尉迟越上回见识过邵家的院落,这回轻车简从,只带了十来个人,但也将邵府门前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邵泽自打入了宫中,时常伴在尉迟越左右,但见了太子仍旧有些紧张,此时突然见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来行礼:「仆……仆仆参见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迟越与沈宜秋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便即向他拜年。 太子道:「表兄不必见外,今日孤和宜秋走亲访友,只叙家人礼。」 邵泽这时才冷静下来,忙将他们迎入庭中。 此时邵家余人已听到动静,出来相迎,将两人延入堂中。 叙过温凉,他们便围着大方案坐下——邵安荣升侍郎,家中也未添置几张食案茶床,仍旧是一张大案,既作食案又作茶案。 不过比起皇帝那张东施效颦的紫檀大案,这张杂木案几却亲切得多,连渗进木头里的浅浅油渍都让人心底蒸腾起一股懒洋洋的暖意。 几人围着几案饮茶聊天,尉迟越忽然觉得这矮屋窄院比之华庭高轩,却有一种别样的烟火气。 甚至这甘愿「匹夫匹妇」,看着有些惧内的邵家舅父,也令他有些许羡慕。 他与太子妃总是隔着一层,虽说相敬如宾,到底少了几分自在随意,比如邵夫人方才在邵侍郎胳膊内侧拧那一下,太子妃决计不会对他使出。 邵侍郎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看他的神情却似甘之如饴。 尉迟越暗中打量着他们夫妇的举止,只觉十分新鲜逗趣。 几人聊了一会儿,太子便提了西北之行。 岳氏听说沈宜秋也要去,既替她高兴,又有些担忧:「那么远的路,可要小心些。」 沈宜秋道:「舅母别担心,有禁军精锐随行的。」 邵芸却是兴致勃勃:「啊呀,真巧,你们去西北,我们也要去洛阳。」 邵夫人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什么你们我们的,在殿下与娘娘面前没个尊卑。」 尉迟越道:「说了只叙家人礼,表姊这么说并无不妥。」他近来表兄叫得既顺口,也不在乎再多个表姊。 邵芸得意道:「连殿下都这么说,就阿娘你穷讲究。」 沈宜秋道:「舅母和表姊也一同去洛阳么?」 邵夫人苦恼道:「还不是叫她缠得受不住……」 她瞪了邵芸一眼:「可不许妨碍你阿耶公干。」 邵芸道:「阿耶管阿耶公干,我管我玩,哪里就妨碍了,不过是搭邵侍郎的便车,托侍郎的福住一住驿馆罢了。」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邵夫人愁眉苦脸:「这么大个人,成日就知道玩,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可得规矩些,别叫人笑话你阿耶。」 第28章 邵芸道:「阿耶阿娘且放宽心,到时候我扮作个小郎君,你们就说是亲眷家的孩子。」 邵夫人气得牙根发痒:「瞎胡闹!」 沈宜秋却好奇道:「阿姊真要扮作男子么?」 邵芸道:「可不是,难得出趟远门,定要玩得尽兴,我连衣裳鞋袜都预备好啦。」 尉迟越目光落在沈宜秋脸上,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邵芸一向天马行空,在她自己看来是奇思妙想,却总被她阿娘骂胡闹和不着调,阿耶唯娘子马首是瞻,阿兄是根愣头愣脑的木头,以前除了小丸表妹几乎没人给她捧场。 眼下听太子这么说,邵芸顿生知己之感:「不愧是太子殿下,有见地。」 说罢起身回房,抱了个盒子来,打开盖子,拿出两撮黑毛摆在唇上:「你们瞧,我连胡子都准备好了。」 邵氏气得直冒烟,便要寻笤帚。 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邵安也咧着嘴,眼角余光瞥见夫人怒容,赶紧收了笑,拉下脸,清了清嗓子:「大娘,莫要胡闹。」 沈宜秋好奇道:「这是用什么做的?」 邵芸道:「是黑羊毛,我做了好几副呐。」 尉迟越和沈宜秋借来端详,原来是将黑羊毛用胶贴在纱毂上,十分逼真。 太子拿出一副又大又蜷曲的,放在沈宜秋脸上比划了一下:「如何?」众人见她眉清目秀,却满面虬髯,尽皆笑起来,连邵夫人都忍俊不禁。 邵芸道:「小丸生得太秀气,便是作男子打扮也该是面白无须、粉雕玉琢一般的小郎君。」 众人笑闹了一会儿,尉迟越和邵安便移步书斋商议政事。 邵安此去洛阳是为了检视含嘉仓,以及关东至关中之间的漕米转运情况。 两人谈了一会儿,邵安叹了一口气:「殿下,仆说句实话,纵然解决了三门峡一段的漕运问题,也是治标不治本,江南粮米运至京师所费不菲,能救一时之急,终非长治久安之计。」 尉迟越默然片刻,点点头:「舅父所言甚是。」 邵安道:「立国之初,租庸调制大行,造帐、造籍、授田,再以田产多寡来征租,可谓轻徭薄赋、为民制产,按制三年一造籍,可这几十年来制度形同虚设,户部中的籍帐早成空文。徒以授田的名义加重赋税,授田与否没个定准,可赋税却只增不减,遂至于重为民病。」 他顿了顿,苦笑道:「殿下自然知道症结所在,请恕仆多言。」 大燕传国逾百年,积弊渐重,权贵大肆设立庄园,兼并田地,大量农户无田可耕,只能依附于豪富,以至于大量人口隐没。 尤其是先帝和今上两朝,储位都夺自兄长手中,一旦御极便大肆封赏,京畿土地几乎被权贵瓜分殆尽,豪富动辄兼并数万亩土地,关中缺粮,大抵上便是由此而起。 尉迟越沉吟半晌,方道:「舅父心怀社稷万民,令孤感佩。舅父放心,孤虽不才,亦有匡时救弊之心,届时还望舅父鼎力相助。」 此病深入骨髓,要治无异于刮骨疗伤,而今上在位,这些人暂且动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邵安闻弦歌而知雅意,行个礼道:「有殿下这句话,仆粉骨碎身亦无悔。」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尉迟越便起身告辞。 邵安道:「殿下与娘娘此去西北,千万珍重。」 太子道:「舅父放心,孤一定护小丸周全。」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不经意将太子妃小字脱口而出,不禁有些尴尬。 邵安却是一笑,随即有些伤感:「舍妹与舍妹夫长眠西北,娘娘嘴上虽不说,心里一直盼着回灵州看看……仆替娘娘多谢殿下成全。」 顿了顿又道:「殿下请恕仆多一句嘴,娘娘年幼失怙,沈老夫人待她又严厉,故此心比旁人重些,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外头看着不免有些冷,仆看得出来娘娘心里有殿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殿下海涵,仆这做舅父的先替她赔个不是。」 尉迟越目光微微一动:「孤明白,舅父请放心。」沈宜秋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不过上辈子她对他一往情深,这一世虽说心里暂且有别人,但水滴石穿,过个一年半载,想来能将一颗心转回他身上。 邵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仆这半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娘娘幼时未曾执意将她接来抚养,实在愧对她父母。」 尉迟越道:「舅父不必伤怀,你有你的难处。」 太子妃毕竟姓沈,且邵安出身寒门,位卑职低,非但师出无名,也无力与沈府相争。 他认真地对着邵安施了一礼:「舅父请放心,孤定不会负了小丸。」 邵安感慨道:「舍妹与妹夫泉下有知,定然欣慰。」便即送他出门。 沈宜秋也与舅母、表姊依依惜别。 岳氏拉着外甥女的手甚是不舍:「这一分别便是小半年见不着,娘娘可千万保重。」 邵芸道:「阿娘想小丸么?不如我们去完洛阳再去西北吧。」 岳氏牙根发痒:「想得美,洛阳回来便给你找个婆家赶紧嫁出去,让婆母管教你!」 邵芸一脸不以为然:「阿娘,我劝你还是早些认清,你女儿八成要砸在手里了。」 第29章 众人都叫她逗笑了。 沈宜秋道:「舅母放心,沿途都有邮驿,我们可以常通书信。」 邵芸道:「小丸也要给我写啊,沿途的趣闻轶事都记下来。」 沈宜秋一口答应。 岳氏又对儿子道:「你多照应着娘娘,出门在外机灵些。」邵泽是东宫侍卫,这回也要随在尉迟越身边。 邵泽挠挠头:「阿娘,儿子尽力。」 众人又笑了一回,两人方才辞出邵家,登上马车,返回东宫。 太子自请担任议和使的消息一经传出,果然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群臣纷纷上疏劝谏,奈何太子心意已决,又有卢尚书、毛将军、张太尉等一干股肱之臣站在他一边,朝中也确实无人比他更适合担当此任。 皇帝得知此事,虽震惊,倒是并未多加阻拦。他虽醉生梦死,当年亦有过雄心壮志,若是能将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重新纳入大燕羁縻,将来写在青史上自是丰功伟绩——这可是算在他头上的,太子愿意出力,何乐而不为? 太子得到这些强援的支持,言官们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最后也只得作罢。 出发之日定在正月十八,过完上元便走。 离京在即,太子要确定随行人员,还要处理政务,与太子妃两人皆是忙得脚不沾地,连上元都未能好好过,只在承恩殿设了一席,叫了两位良娣来一同用膳,就算过了节。 尉迟越匆匆用罢晚膳,便即回前院处理政务,直到中夜才回承恩殿,沈宜秋也是才忙完,还未睡着。 两人成婚以后的第一个上元便这么潦草地过了,尉迟越十分过意不去,对沈宜秋道:「待来年事情少些,孤陪你出去玩个通宵,我们微服上街看花灯,去波斯邸饮美酒,吃遍长安城的菓子点心铺。」 沈宜秋累得睁不开眼,懒懒道:「那不是得把肚皮撑破。」 尉迟越道:「对了,还得去曲江池里放花灯,孤叫他们做盏有龙舟那么大的,保管最威风……」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过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心里竟也生出几分憧憬来。 话分两头,何婉蕙元旦那日从祁府回来,便一心只等着过了上元祁家人来退亲。 谁知还未等来祁家人,朝中却传出太子要去凉州的消息。 这一去便是数月之期,待他从凉州回来,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偏偏姨母还在华清宫,要过完上元才回来。 何婉蕙迟疑片刻,当机立断去了骊山。 郭贤妃听宫人通禀,道何家小娘子求见,不禁吃了一惊。 见了面,何婉蕙将祁家答应退婚之事一说,郭贤妃不由大喜过望,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高兴完,她又有些发愁:「只是三郎十八便要启程去凉州,待你退完亲,他人已离京了,看来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了。」 太子妃随行之事,郭贤妃并不知晓,但她料想儿子离京数月,便是没让两位良娣随行,也会带宫人伺候,沿途各州府长官也定为他安排了美人,待回京时,没准又有了宠幸之人。 何婉蕙的想法与姨母不谋而合,两人相对发了一会儿怔,郭贤妃试探着道:「其实……三郎与你情投意合,名分早晚会有,这回去西北倒是极好的时机,错过实在可惜……」 太子离京,太子妃不能相随,若是她能一路相伴,便是数月独宠。 「可是……」何婉蕙垂下眼帘,「阿耶阿娘定然不会允准的。」 郭贤妃见她态度松动,笑道:「你阿耶阿娘不也盼着自家女儿好?他们的心思姨母清楚得很。你放心,我同你阿娘去说。三郎不说,外人又不认识你,东宫几个宫人黄门,哪敢搬弄主人是非?只要你有了恩宠,还怕什么?」 她顿了顿道:「你若是再不放心,我便去求圣人先拟旨,你带着旨意去,便是有人说嘴,还怕什么!」 何婉蕙诧异道:「这样也可以么?」 郭贤妃一笑:「规矩是人定的,天家岂是一般人家?不说别人,就圣人当年宠得眼珠子似的蔡丽妃,原先还嫁过人呢,不是寡妇,她夫婿至今在苏州府活得好好的。」 何婉蕙冷不丁听见这些宫闱秘辛,不禁愕然,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郭贤妃道:「你什么也别想,放心去西北……」 话音未落,忽听屏风外一个含笑的声音道:「表姊要去西北?」 何婉蕙耳边轰地一声,后背不觉冒出冷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五皇子已经走上前来,郭贤妃笑骂:「你这孩子,是猫儿变的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何婉蕙心说哪里是猫儿,分明是狐狸变的。 五皇子眯了眯狐狸眼,打量了何婉蕙两眼:「恭贺表姊得偿所愿。」 何婉蕙不接茬,心里却有些慌,退婚的事无人知晓,他仅凭只言片语便猜了出来,果然狡狯非常。 五皇子话锋一转:「表姊要去西北?可惜,可惜……」边说边摇头,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何婉蕙道:「五皇子听岔了,姨母和九娘说的是表兄去西北的事。」 尉迟渊长出一口气:「幸好,幸好,表姊若是真去西北走一遭,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五郎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何婉蕙奇道:「怎么说?」 尉迟渊眼珠子一转:「表姊不知道么?西北风沙大,日头毒,干燥缺水,那里的女子个个肌肤粗糙,二三十岁便如六七十岁的老妇般衰老,都是从这上头来的。」 第30章 他顿了顿接着道:「哦对了,途中还要经过一片大沙海,又热又干,十几日不能沐浴,灰头土脸的,你想想那味儿……啧……一般人都要嫌弃,别说阿兄还有那么重的洁癖……」 何婉蕙知他故意危言耸听,并未尽信,但西北干燥而多风沙她是知道的,且沿途没几处行宫,此行定然要吃许多苦头,她不禁迟疑起来。 待尉迟渊走后,何婉蕙向郭贤妃摇了摇头:「九娘多谢姨母美意,只是九娘才退婚便随表兄去西北,若是叫人知晓,九娘名节事小,难免有伤表兄令名。」 她羞涩地一笑:「九娘这么多年都等了,何必急在一时?这几个月九娘便在家中日夜诵经,替表兄祈福,向佛祖祈求表兄早日平安归来。」 郭贤妃听她说得这般诚挚,也不觉动容:「好孩子,难为你事事替三郎着想。往后有你陪在三郎身边,我这做阿娘的就放心了。」 出发前一日,尉迟越前往骊山向皇帝辞行,皇帝在瑶光楼设宴替太子饯行,自有一番嘱托教诲,尉迟越一一领受。 宴罢,皇帝与郭贤妃将他送出华清宫宫城外,临别之际,贤妃照例哭成了个泪人儿,虽说大儿子自小在皇后宫中长大,可到底是她的亲骨肉,在她看来,凉州几近于不毛之地,实在不明白儿子贵为储君,为何要以身犯险。 尉迟越安慰了生母几句,便即辞别帝妃,趁着郭贤妃的眼泪还未将宫城淹没,赶紧摆驾回京师。 正月十八清晨,尉迟越与沈宜秋去蓬莱宫拜别张皇后。 张皇后仍在病中,虽敷了粉涂了朱,不叫两人看出来,可脂粉哪里遮掩得住憔悴病容。 沈宜秋心中惭愧:「母后寝疾,媳妇不能侍奉左右,实在不孝……」 太子也道:「儿子不能在母后跟前尽孝,着实惭愧。」 张皇后笑道:「这说的什么话,你们此行又不是冶游,与吐蕃议和是大事。我这病长年如此,时好时坏,待气候和暖些便好了,你们不必担心,路上千万小心才是。」 又对尉迟越道:「三郎,出行在外,千万看顾好七娘。「 尉迟越应是。 张皇后又道:「国事固然重要,切不可以身犯险,你们平安归来才是第一要紧事。」 一边说一边将他们送到殿外。 尉迟越回首道:「母后留步。」 张皇后嘴上说好,脚步却不停,扶着秦婉的手下了台阶,一直跟着他们到宫门外,看着他们上了辇车,直至年辇车消失在宫道尽头,她仍旧伫立在风中,半晌才掖了掖眼角,欲盖弥彰地对秦婉道:「年纪大了,冷风一吹便如此,甚是恼人。」 秦婉搀扶她往殿中走去:「娘子好生保重身子,几个月转眼就过去了,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吉人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张皇后点点头,可那恼人的风刮个不停,她手中的帕子不多时便湿了。 辞出蓬莱宫,尉迟越便即整装出发。 此番与吐蕃议和,随从官员并东宫黄门、宫人百人,另有从十二卫中抽调的精锐三千骑保驾。 太子亲任正使,副使是兵部侍郎李玄同,随行官员近二十名,来自中书、门下、御史台、兵、礼、户等各衙,此外还有鸿胪寺少卿与若干精通吐蕃语言文字与风俗的译官。 除了各司官员之外,太子还带了两位年轻的翰林院待诏,一位是去岁进士科魁首宁彦昭,另一位则名不见经传,群僚中几乎无人识得。 此人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生得清俊无俦,比之有「玉郎」之称的宁彦昭,似乎还多几分秀雅。 不过翰林待诏不入流品,太子愿意带两个年轻人陪在左右,也无人可以置喙,群臣见之不过有些纳罕,也并未放在心上。 这位神秘莫测的翰林待诏自然就是沈宜秋了。 太子妃这几个月名义上深居甘露殿替张皇后「侍疾」,自然不能出现在使团中,须得捏造一个身份。 最方便的自然是以侍妾之名随行,但如此一来,她一路上只能藏形匿迹、规行矩步,每到一处行宫馆舍便闭门不出。 太子妃本人虽没什么异议,但尉迟越那日听了邵家表姊的话,推及沈宜秋,料她也想尽情领略沿途风光与人情,便兴起了令她扮作男子的心思。 堂堂太子妃自然不能扮作奴仆,若是扮成侍卫,她这小身板又实在不像样。 各部官员皆有品级,等闲蒙混不过去,思来想去,也只有翰林待诏合适,虽没有官品,但他可以随时召见伴驾,不会有人以之为怪。 唯一的问题是,同为翰林待诏的还有个宁十一郎。 尉迟越有心栽培宁彦昭,凉州行自要带上他历练一番,宁十一眼下还未拜官释褐,尉迟越便给了他一个翰林待诏的身份。 两个翰林待诏抬头不见低头见,沈宜秋的身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见过她的宁十一。 尉迟越踌躇一番,终究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私心困着沈宜秋——左右两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尽量少叫他们凑在一起便是。 临行前,随行官员各按官品列队,翰林待诏无品级,与鸿胪寺的译官们一起骑马走在最后头。 两位翰林待诏一碰头,宁十一郎果然露出愕然之色,但他不过愣怔片刻,便恢复了那镇定自持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向她作揖行礼:「某河阳宁十一,敢问足下高姓,行第几何?」 第31章 沈宜秋早知宁十一郎也在随行之列,心中早有准备,但乍然见到他,依旧有些五味杂陈,定了定神,平静地回以一礼:「敝姓林,彭州导江人,族中行十七,见过阁下。」 两人叙过礼,便即心照不宣地目视前方。 半晌,宁十一郎还是忍不住瞥了沈宜秋一眼,轻声道:「足下……这一向还好么?」 这话问得古怪,好在周围的译官们正高谈阔论,夹杂着隆隆车马声,宁十一的语声又极低,无人注意到。 沈宜秋道:「多谢足下垂问,某很好。」 宁十一郎目光微动:「那便好。」 沈宜秋欠欠身,便不再与他搭话。 宁十一郎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太子车驾在前,尉迟越坐在车中,想起沈宜秋此时正与宁十一郎并辔而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谈天说地,只觉如有芒刺在背,终于忍不住对车旁骑马随行的大黄门来遇喜道:「去请林待诏。」 来遇喜心中暗笑,奉了命,便即调转马头去请人。 不一会儿,沈宜秋来到跟前,向太子行了个礼:「仆见过殿下。」 尉迟越清了清嗓子,冠冕堂皇道:「林待诏熟知沿途各州府的风土地旺,自此以后便随在孤左右,以便孤随时问询。」 沈宜秋暗自好笑,不过面上不显,一本正经地行礼,压着嗓音道:「谢殿下恩殿,仆不胜荣幸。」 行出两里路,太子又撩开车帷,对马上的太子妃道:「林待诏,孤有一事相询,请登车。」 沈宜秋无法,只得勒缰下马,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尉迟越的马车。 与太子同车是莫大的荣耀,随行官员心中不由暗忖,这位年轻的林待诏不知是何来历,似乎出身寒门,亦无功名在身,可所受眷顾似乎更胜林状头,不知有何过人之处。 沈宜秋上了车,放下车帷,向尉迟越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尉迟越听她仍旧压低嗓音学男子说话,知她是故意揶揄于她,轻哼了一声伸手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俯身在她耳边道:「孤请待诏来,自是有事相询。」 沈宜秋不由面红耳赤,低声道:「殿下!」 尉迟越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她:「孤明白了,多谢林待诏指教。」 沈宜秋又好气又好笑。 尉迟越抬眼端详她,见她身着玉白圆领袍,俨然是个朱唇皓齿、风流倜傥的小郎君,与平日着女装自不相同,亦有别于习武时的胡服。 她此时双颊晕红,上挑的眼尾也染上了薄红,眼风里带着薄嗔扫过来,又是另一种勾魂摄魄。 太子只觉心底有团火直往四肢百骸间流窜,不敢再看,忙移开目光,连连告诫自己,此行有重任在身,切不可怠惰。 思及此,他忙拿起手边书卷继续读。 沈宜秋好奇地问道:「殿下看的是什么?」凑过头去,却见上面并非汉字,却是虫鸟般的陌生文字。 沈宜秋一见便猜出这是吐蕃文字,太子果然答道:「是吐蕃经书。」 但是她从不知尉迟越识得吐蕃文字,不禁诧异:「殿下是什么时候学的?」 尉迟越道:「才学了数月,只是略识一二。虽有鸿胪寺译官随行,但转译中难免失却原意,多少得会一些。」 他顿了顿道:「可惜平日抽不出时间来,倒是旅途中得闲,正好补补功课。」 沈宜秋也不禁有些佩服,身为天之骄子却能如此刻苦,实属难得。 她幼时生长于灵武,城中胡汉杂处,父母又都是开明之人,她受父母影响,华夷之见既淡,眼下见了这些异域文字,也是兴味盎然:「这经文上写的是什么?」 尉迟越抬起眼:「你想学么?」 沈宜秋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殿下能教妾么?」 尉迟越一本正经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叫一声师父。」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逗自己,不理会他,兀自转过头去。 尉迟越笑着摸摸她后脑勺:「孤这三脚猫功夫,自己看看也罢了,教人怕是误人子弟。」 顿了顿道:「待上了渡船,孤召个鸿胪寺译官来教你。」 两人说了会儿话,车驾不知不觉出了城西开远门。 又向西行十里,抵达临皋驿。 临皋驿是长安城西北第一个驿馆,在渭水南岸,官员西北行,亲故大多在此处为其饯行。 太子离京,诸皇子、宗室与百官也在临皋驿中设宴祖饯。 五皇子尉迟渊自然也在座中。 「林待诏」跟在太子身后步入堂中,四皇子等人一时未将其认出来,尉迟渊却是噗嗤笑出声来。 尉迟越瞪了弟弟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多嘴。 尉迟渊将嘴角拉平,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与其余几位兄弟一齐道:「祝阿兄此行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尉迟越举杯回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诸兄弟道:「孤离京数月,你们替孤好好孝顺父皇与母后。」 众人唯唯诺诺,尉迟渊却眯了眯狐狸眼,眼中有狡黠的笑意,涟漪般荡开。 太子一行并未在临皋驿多作停留。 第32章 尉迟越饮罢三杯酒,便起身向送行的宗室与百官告辞:「有劳诸位拨冗前来相送,本该尽欢,奈何会盟之期近在眼前,不可不兼程而往,就此别过,望诸位见谅。」 众人纷纷起身,将太子一行送至驿馆外。 尉迟越正要登车,眼角余光瞥见五皇子,右眼皮一跳,心头掠过一丝不安,遂停住脚步,将他叫到一旁,嘱咐道:「孤不在京中数月,你需谨言慎行,谨遵先生教诲,切勿荒怠学业,否则待孤从凉州回来,有你好看。」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这威胁甚是无力,与尉迟五郎谈学业,想也知道说了等于白说。 太子沉吟片刻,只得放低要求:「无论如何不得胡作非为。」 尉迟渊一本正经地点头,作个揖道:「五郎谨遵阿兄教诲,定然规行矩步,绝不叫阿兄担心。」 太子乜了眼弟弟,心中狐疑,这孩子的破德性他一清二楚,态度越好越令人担心,低眉顺眼准是要闹幺蛾子。 尉迟越心头一跳,五郎最是爱闹爱玩,以他的性子,知道他要去凉州,定要闹着随他同去,怎么这些天半点声息都没有? 就在这时,尉迟渊眼珠子一转:「阿兄,我能跟着你们一道去么?听说凉州城繁华富庶,有十里灯树,五郎也想见识一下。」 来了,尉迟越暗哂,同时心下稍安。 他板起脸道:「不行,孤有正事,又不是去玩的。」 尉迟渊狡黠地一笑:「那阿兄怎么带了阿……」 太子一个眼刀子扔过去,尉迟渊便即掩嘴:「阿阿阿嚏!」 尉迟越在他后脑勺上削了一下,便即登上马车准备启程。 五皇子也翻身上马跟上去:「阿兄,好歹让五郎送阿兄到渡头,这总行吧?」 尉迟越听他嗓音中带着委屈,心头蓦地一软。 这是他第一次离京那么久,也是第一次与弟弟长时间分别,他舍不得兄长也是自然。 思及此,他缓颊道:「只送到渡头便回去,再晚城门闭上又多出事来。」 五皇子连声答应,骑马随在车旁,一直将兄长送至渡口,果然依言调转马头,向着来路奔驰而去。 尉迟越回首望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驿路尽头,心中亦涌起淡淡的离愁别绪。 皇帝对子女们向来淡漠,郭贤妃只知无节制地宠溺,难为这弟弟除了有点不着调,嘴坏了点,并没有沾染上别的恶习,也着实不容易。 尉迟越一边思忖着,一边下了马车,与沈宜秋一前一后上了渡船。 太子坐在舟中,听着四周人喧马嘶,混合着舟棹破水的声音,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 他脑海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连忙起身走出船舱,对来遇喜道:「方才从驿馆中出来,随行人员都清点过了?」 来遇喜莫名其妙,不知他缘何突然有此一问,答道:「回禀殿下,已清点过了,并无出入。」 尉迟越仍旧不放心,忖了忖道:「你着人再去点一遍,仔细对照名册,不能少一个,更不能多一个。」 来遇喜领了命,便将任务分派下去,三千多人再清点一遍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结果并无出入。 尉迟越得知,心下稍安,顿觉自己未免小人之心。 弟弟虽喜欢胡闹,当不至于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他有些愧疚,暗暗打定主意,一路上看见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要尽数搜罗,日后带回京城给五郎,凉州城的美酒也要带上一车。 尉迟渊没有跟来,太子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将此事抛在脑后,便即遣人去向鸿胪寺少卿借个译官来教吐蕃语。 鸿胪寺少卿见太子带在身边的两个待诏俱是白皙俊俏的小郎君,便投其所好,从译官中挑了个年纪最轻、相貌最俊的派遣过来。 尉迟越一见那小译官,暗暗在心里记了鸿胪寺少卿一笔,但是人都来了,又不好退回去,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那小译官却一无所知,他在一众译官中年资最浅,不想竟被上峰委以重任,只觉受宠若惊,一张小白脸涨成了粉红色,行礼道:「仆马德祖拜见殿下,能侍奉殿下左右,仆三生有幸。」 尉迟越颔首,向他介绍沈宜秋:「这位是林待诏,想学吐蕃语,有劳你教他。」 沈宜秋也上前作揖:「林某先谢过马兄。」 马译官原以为自己是来侍奉太子,一听原来只是教个小小的翰林院待诏,心下不免有些失落,但既然太子有命,他自不敢怠慢,当即还了一礼:「林兄不必多礼。」 他迟疑了一下:「只是吐蕃语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林兄想学到什么地步?」 沈宜秋道:「某不曾学过,不知难易,不如先试着学学看。」 马译官想了想,便开始讲解吐蕃语的来历:「吐蕃语源出梵文,乃是吞弥桑布扎所创,此人位列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七贤臣之一……」 这小译官不过十七八岁,讲起课来倒是头头是道,这些尉迟越虽已知晓,也不觉听住,权当作温故知新。 马译官见太子殿下也侧耳倾听,要着意表现自己学识,讲得越发起劲,讲完源流与掌故,他便开始教沈宜秋三十个根本字的读法。 许多读音乃是汉语中所无,沈宜秋初学,一时发不准,马译官便凑近过去替她纠正:「这里要稍稍嘬唇,唔,像某这样,唔,还是不太对……」 第33章 他说着便伸出手来,要去捏林待诏的嘴,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碰到林待诏的脸,太子殿下已然伸出胳膊将他拦住,沉声道:「谁让你动手的?」 马译官唬了一跳,抬眼觑了觑太子,只见他脸色黑得像锅底,忙告罪:「仆忘形失礼,请殿下恕罪……」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当初先生就是这么教他的,谁知道这林待诏碰不得。 沈宜秋无奈道:「都怪仆愚笨,难为马兄。」 她这么一说,尉迟越也回过神来,只道:「不知者不罪,下不为例,你接着教。」 马译官暗暗掖了掖额头上的汗,不觉对这小小的待诏刮目相看,方才太子一怒,他吓得腿都软了,这少年待诏仍旧泰然自若,竟还敢替他说话,可见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太子又待他如此与众不同,此人前途一定无可限量。 马译官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这小林待诏奉承好,态度越发恳切殷勤。 谁知他不管怎么使尽浑身解数奉承小林待诏,太子殿下仍旧黑着一张脸,他教了约莫半个时辰,直至告退,太子都不曾与他说一句话。 待那小译官离去,尉迟越冷哼了一声:「这个马德祖,满口谀词,油腔滑调,巧言令色,殷道全选的什么人!」殷道全便是鸿胪寺少卿的名讳。 沈宜秋正在对着马译官写的吐蕃文字默诵,闻言抬眼笑道:「妾倒觉得这小译官教得很好,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又有耐性,他非但吐蕃话说得流利,还精通梵文,小小年纪真是不简单。」 说罢不理会他,兀自低头看书。 太子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无法反驳,只能自己对着舱壁生了会儿闷气。 沈宜秋复习了约莫一刻钟,将书卷卷起,对太子道:「殿下,妾明日还跟马译官学么?」 尉迟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乜她一眼:「凑合学吧,换个人没准更差。」 当日黄昏,太子一行渡过渭水,抵达咸阳驿。 奔波了一日,人困马乏,众人安顿下来,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分。 太子与副使等一干臣僚用罢简单的夕食,回到下榻的院落中,黄门来遇喜便来请示:「殿下,娘子今晚下榻何处?」 尉迟越一时没明白过来:「太子妃自然与孤住一起……」 话音未落,蓦地回过神来,方才发觉这是个大问题。太子妃理所当然与他同宿,林待诏却是师出无名,昼间伴驾无人可以置喙,夜里「待诏」却说不过去了。 可沈宜秋若是不住他院里,便要与随行臣僚混居一处——翰林待诏是小小流外官,无品无级,按理说两个待诏得同住一屋……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来遇喜知道主人的心病,目光闪了闪道:「启禀殿下,随行的流外官住在东院,两人一间房,正好多出一人来,东院没有空屋,倒是一墙之隔有个空置的小院子,虽狭小些,倒也清静。」 尉迟越迟疑片刻,终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叫那两个娥去伺候,再派两个身手好些的黄门在外守着,千万确保娘子无虞。」 来遇喜领了命出去办,尉迟越踱到西厢,在书案前坐下,叫小黄门从书笥中取来一卷西域图志看——平日忙于朝务,想读会儿闲书都抽不出时间来,这趟去凉州,国事委于卢尚书等一干大臣,他这才有时间捡起来。 可才看了两行字,他便烦躁地放下书卷。 他和自己的太子妃下榻于同一个驿馆,却只能被数重墙垣相隔,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这会儿她在做什么?他忍不住想,她可曾睡下?那院子与宁彦昭下榻的南院不过一墙之隔,难保不会遇见…… 尉迟越相信宁彦昭是君子,更相信太子妃的为人,便是她心里还未放下宁十一,也绝不会做逾礼越份之事,然而一想到两人也许会寒暄两句,甚或只是四目相接,太子便觉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把细针。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出了东厢,走到中庭。 他所住的自然是整个咸阳驿中最好的院落,屋宇严整,陈设精洁,庭院里栽着青松白梅,枝干上覆着残雪,颇有画意。 尉迟越走到梅树下,夜风吹拂,虬枝轻颤,送来阵阵幽香,他不禁想起那日沈宜秋相赠的那支红梅,心头似有微风拂过。 他在梅树下来回踱了几步,想攀折一枝叫人与她送去,正要抬手,想起这梅树乃是驿馆之物,虽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拿来送人总有些惠而不费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忽然灵机一动,便即折回书斋,命小黄门研墨,取过一张素笺,挥毫泼墨,顷刻间便画就一幅月下寒梅图。 他撂下笔端详了一会儿,只觉墨意淋漓,刚柔并济,柔美蕴于遒劲之中,可谓平生得意之作。丹青原本是他陶冶性情的雅好,此时用来传情倒是正好,真真技多不压身。 太子看了半晌,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抚了抚下颌,又执起笔管,有心提一首诗,又觉稍嫌刻意,斟酌片刻,在空白处写道:「见庭中白梅盛放,甚是可喜,与小丸同赏」。 嘴角一弯,拎起笺纸吹干,封入匣中,交给小黄门:「给娘子送去。」 小黄门领了命,捧着匣子退出书斋。 南院东厢,素娥和湘娥与几个小黄门正忙里忙外,扫榻铺床,弄得扬尘四起,沈宜秋听驿馆的仆妇说东院旁有个小花园,她闲着无事,便往园子里踱去。 第34章 那小花园果然十分狭小,与其说是花园,莫如说是个小花圃,天寒地冻的时节,园中卉木凋零,实在没什么可看。 她绕了一圈便要回转,走到门口,却见回廊中有一身着白袍的男子,正向这里走来。 是夜月朗星稀,月光照得他眉眼分明,却正是宁十一郎。 他解了幞头,头发用牙簪束起,在月下信步,越发显得清俊出尘。 宁十一郎也看见了沈宜秋,怔了怔,旋即回过神来,停住脚步,远远向她一揖。 沈宜秋回以一揖,道了声「失陪」,正要离去,却见宁十一快步向她走来:「林兄请留步。」 沈宜秋只得停下脚步。 宁十一鬼使神差一般穿过廊庑,走到三步开外,不敢再靠近。 沈宜秋道:「宁兄,有何见教?」 宁彦昭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踌躇半晌,方才轻声问道:「殿下……待你可好?」 沈宜秋对宁彦昭始终有些愧疚,但听他如此问,亦觉甚是无谓,也不作答,只是敛衽行了个礼:「有劳宁公子垂问。」 宁彦昭心知她已嫁作人妇,在他送还那条帕子时,他们此生已然毫无瓜葛,但人总是贪心的,她深锁重重宫墙之内,他只求再看她一眼,待真的看见了,又觉一眼不够,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在她眼角眉梢寻找着什么。 他蓦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寻一些蛛丝马迹,好证明她迫不得已嫁给太子,心里仍对他余情未了。 他反复问她过得好不好,想听的却是一句「不好」,这念头叫他心惊。 就在这时,廊上传来脚步声,沈宜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黄门手捧着个木匣快步走进来。 她对林彦昭揖了揖:「少陪。」便即向那小黄门走去,笑道:「中贵人有何贵干?」 那小黄门时常在太子跟前伺候,平日常来承恩殿,听太子妃打趣他,忙行个礼道:「不敢当,奴见过林待诏。奴奉太子殿下之命给林待诏送点东西。」 沈宜秋看了眼盒子,是个黑檀螺钿书函,不知里头装的又是什么好东西,笑道:「仆谢殿下赏赐,有劳中贵人跑这一趟。」 小黄门一脸诚惶诚恐:「折煞奴了。」便捧着匣子,随沈宜秋一起回下榻的小院子。 宁彦昭伫立良久,直至沈宜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转身往园中走去。 进了屋,沈宜秋从小黄门手中接过盒子放在案上,打开盖子,取出笺纸。 兴味盎然地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只苍劲有力的……鸡爪子? 她一看题字,方知画的是梅枝,再仔细一瞧,那「鸡爪子」的脚趾间果然挤着几簇可怜巴巴的五瓣小花。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殿下有心。」 顿了顿道:「有劳回禀殿下,我很喜欢。」 小黄门大喜,叉手行礼:「娘子早些安置,奴这就回去复命。」 说罢一溜烟似地退了出去。 太子正忐忑地等着回音,见那小黄门回来,清了清嗓子道:「娘子怎么说?」 小黄门道:「回禀殿下,娘子见了画儿爱不释手,捧着看了又看,满面笑容,连声道好,娘子叫奴婢传话,说喜欢得紧。」 尉迟越睨了他一眼:「娘子必不会这么说,定是你添油加醋。」 小黄门搔搔头:「殿下明察秋毫,奴略有夸大,不过娘子的确喜欢得紧,笑得可开心了。」 尉迟越嘴角微扬,心道果然得有一技傍身,幸而小丸喜欢丹青,正是他所长,若她喜欢的是音律,调弦弄管他就不能奉陪了。 接连数日,太子始终没机会与太子妃双宿双栖,只能在昼间召「林待诏」上马车伴驾。 一行人昼间赶路,夜宿驿馆,五日后抵达甘泉宫。 甘泉宫位于甘泉山上,即是秦时林光宫,汉时更名为甘泉宫,是古时祀天之处,亦是长安北塞的军事要冲,宫中建有通天台,高三十五丈。 这是途中唯一一座行宫,便是他们是夜的下榻之处。 他们抵达时正是日落时分,沈宜秋刚安顿下来,正要与「同僚」们一起用夕食,便有黄门来请。 沈宜秋只得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声失陪,便即跟着小黄门出了院子。 居于一处的都是年轻的流外官或低品官,除了鸿胪寺的译官外还有校书郎、正字等低品文官,众人对这位小林待诏都十分好奇。 同为翰林待诏,宁十一郎与他们住一起,林待诏却总是独居一院,但是侍奉他的男女下人便有七八个。 而且太子殿下似乎异常器重这林待诏,昼间几乎总是叫他伴驾,便是与副使他们议事也不叫他回避,真是奇哉怪哉。 有个姓吴的校书郎按捺不住,悄悄问宁彦昭:「宁兄,那位林待诏究竟是何来头?」 宁十一郎淡淡一笑:「宁某亦不知。」 那校书郎有些失望:「你们是同僚,以前从未见过么?」 宁十一道:「宁某前日才承蒙陛下指为待诏,未及去翰林院供奉,是以先前不曾见过林待诏。」 众人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转而问译官马德祖:「马兄,你近来不是日日蒙殿下召见么?想来时常见到林待诏吧?」 第35章 马德祖呷了一口茶汤道:「不瞒足下,马某蒙殿下召见,正是去教这位小林待诏吐蕃语,你们别看那小林待诏年纪小,殿下对他可是眷顾非常,两人谈天说地,便如友人一般。殿下为人严肃,只有对着林待诏时常常脸带笑容。」 众人听了都是啧啧称奇,只有宁彦昭脸色一白,放下竹箸,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烈酒入喉,烧得他心口发疼。 这些日子太子时不时召见他,两人一边对弈一边闲聊,从诗文聊到朝政,他与太子越熟悉,越发现他胸襟开阔,见地不凡,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假公济私、以私废公的。 早知如此,若是他当初多一分坚持,而不是听见谣谚便即放手,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他甚至无法怨恨,无法懊悔,因为他心里明白,若是再回到那时,他依旧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们都会错过。 沈宜秋跟着领路的黄门来到行宫正殿东侧的喜安殿——太子的下榻之处。 她步入堂中,却见食案已经摆好,尉迟越笑道:「连日来粗茶淡饭,这行宫里虽没什么山珍海味,烹调却比驿馆精细些。」 沈宜秋入了座,便有宫人上前摆膳,她打眼一看,有五六道都是她平日喜欢的,显然是太子特意吩咐厨下做的。 尉迟越道:「这里的冷修羊做法似乎与长安有异,你尝尝。」边说边替她布菜。 沈宜秋尝了尝,点头道:「果然,似乎更鲜嫩些。」 太子大悦:「那便多吃几块。」 他自己却不动箸,一瞬不瞬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微微蹙眉:「才这几日便瘦了,小丸都快变成小棍了。」 沈宜秋早知他一寻到机会便要拿自己的小字打趣,越理会他越来劲,便只作听不见,抬眼看看他道:「殿下也清减了。」 因尉迟越要在灵武逗留数日检阅朔方军,这趟行程十分赶,他们途中几乎没怎么休息,每日清晨出发,赶一整天的路,日西方至驿馆歇息。 一路上舟车劳顿,饶是太子体魄强健,也不免消瘦了些许。 尉迟越听她这么说,只道她关怀自己,不觉嘴角微扬,随即压下:「胡说,旅途中成日无所事事,比在京中轻省多了,哪里会瘦。」 说着又往她碟子里堆了许多肉食:「多吃点,用完膳我们去登通天台。」 沈宜秋一听,脸色便是一白,不必问那楼台有多高,一听「通天」两字就知端的。 她神情恹恹,嘟囔道:「一定得去么?」 尉迟越捏了捏她包在幞头中的发髻:「到了甘泉宫怎可不登通天台,这通天台乃是秦汉祭天处,足有三十五丈高。」 沈宜秋一听有三十五丈,脸色由白转青。 太子接着道:「孤听人说,雷雨天站在通天台上,云根都在脚下。」 沈宜秋心说雷雨天站那么高,是生怕雷劈不到自己么?但是这话只能心里想想,决计不能说出来。 尉迟越见她仍是兴致缺缺,哄道:「来都来了。你不想爬也不打紧,大不了孤背你上去。」 「来都来了」四个字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力,沈宜秋一听,也觉此生说不定只来这甘泉宫一次,若不登临,难免遗憾,便点点头。 用罢晚膳,两人便即登上辇车,往通天台行去。 沈宜秋自不敢叫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背她登台,又不愿叫黄门宫人用步辇抬,咬着牙自己爬,还差四五丈,实在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吁吁道:「殿……殿下……容……容妾……歇……」 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空,身子一晃,已被尉迟越打横抱了起来。 沈宜秋不禁轻声惊呼,越往上台阶越陡,她不敢往下面看,不觉搂住男人的脖颈。 尉迟越轻笑了一声,故意道:「这台阶真陡,一不小心栽下去可怎么是好。」 沈宜秋明知他是逗自己,却也紧张起来:「妾自己下来走吧。」 尉迟越却不肯将她放下来,接着道:「小丸倒是不怕,滴溜溜便滚下去了。」 沈宜秋听他还有暇消遣自己,不愿理他,便即闭上眼睛,来个自欺欺人的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太子停下了脚步,不禁睁开眼。 这一睁眼不打紧,她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随即便屏住呼吸,目力所及,惟见星斗满天,仿若一伸手便可摘下。 尉迟越却并未将她放下,抱着她转了两圈,眼前的星辰也旋转起来,此情此景美得叫人窒息。 沈宜秋叫这美景震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愣怔之间,尉迟越终于将她放到地上。 沈宜秋凭靠阑干南望,只见远处有无数灯火,星星点点,宛如萤火:「那是……」 尉迟越从背后搂住她,俯身在她耳后吻了一下:「那是我们的长安。」 说着扶着她的肩头,令她侧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也如星光般柔和。 沈宜秋心头一动,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她心间蔓延,令她有些慌乱。 还未等她分辨清楚,男人微凉的嘴唇已经落到了她唇上。 尉迟越此举全凭直觉,似乎在这璀璨星空下,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第36章 此时感觉到怀中人轻轻颤抖,气息有些急促,他方觉耳边轰地一声响,无师自通地微启双唇,试探着用唇齿描摹勾勒。 蓦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只觉有些难以置信,他洁癖甚重,平日连旁人粘过的杯碗都决计不愿碰,这等事简直不可想象。 刹那的惊异过后,难言的欢喜便如决堤的洪水般从他心中涌出来,将他的陈规、旧习、理智……尽皆冲得粉碎。 尉迟越就仿佛一个初尝蜜糖的孩童,不知餍足,只顾着索要更多。 沈宜秋初时又惊又骇,可是随后,她的脑袋渐渐开始发沉,绷紧的脊背逐渐放松下来,不自觉地仰起脸,只觉满天的星辰都在旋转、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越才慢慢松开手,替她紧了紧狐裘的领子,将她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欲盖弥彰道:「头发被风吹乱了。」 沈宜秋还未回过神来,仍旧有些懵懂。 那是什么?她两世为人,周公之礼并非不曾行过,却从未有过此等经历,震惊之余,又有些羞赧。 两人靠在阑干上,心照不宣地佯装忘了方才的事。 尉迟越指了一处道:「看到那灯火最密集之处么?定是平康坊。」 沈宜秋十分配合,也指一处道:「那这里便是东宫了。」 两人凭阑眺望了一会儿,尉迟越清了清嗓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去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沈宜秋答应了一声。 走到阶前,尉迟越自然地牵住她的手。 春寒料峭,可两人的手心不约而同沁出了薄汗。 两日后,太子一行终于抵达邠州,这是他们途径的第一个州府。 太子驾到,邠州刺史府一干官员与治所新平县的县令早已在城外等候,待太子一行车马抵达城郊,便即迎上前行礼问安,将太子一行迎入城内。 是夜,太子与随行官员下榻刺史府,刺史及一众地方官员在刺史府中大开筵席,为太子一行接风洗尘。 这样的宴席自然要饮酒酬酢,沈宜秋接连两日不曾好好休息,不耐烦出席,向太子告了假,早早回房沐浴歇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洗漱完毕,她走出院落,与同僚们一同用早膳,刚走进堂中,便听两个年轻的校书郎在小声交谈:「听说昨夜刘刺史设宴款待太子殿下,竟召了四五十来个营妓陪席,有个小娘胆大包天,竟然往殿下身上靠,殿下当场黑了脸……」 另一人道:「啧,看来这小娘生得不怎么样了,想来邠州这小地方也寻不出什么了不得的美人。」 先前一人道:「那可未必,听他们说那小娘生得沉鱼落雁,好看得紧,谁知太子连看都不看一眼。」 「要我说,这刘刺史也太不讲究,四五十个也太多了些,席间不过十来个客人,一人分得四五个,哪里支应得过来。」 先前一人笑道:「可不是,明年便要迁转,想回京,难得遇上这机会,自然卯足了劲奉承殿下,谁知踢上了铁板。」 沈宜秋暗哂,正要入座,便有黄门快步走来,请「林待诏」去太子院中用早膳。 那两人看着「林待诏」纤秀的背影,对视一眼,陷入了沉思。 通天台之后,太子殿下有心温故知新,但独处机会既少,又没有那晚的清风星辰起兴助阵,并非床帏枕席间,总不能说来就来,是以无法如愿,只能在夜里孤枕难眠时将那滋味翻来覆去细品。 他自以为与小林待诏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的伪装天衣无缝,殊不知眼角眉梢难免流露出柔情,在旁人眼里已是袖悬一线、摇摇欲坠。 沈宜秋倒是不曾将那通天台的夜晚放在心上,感慨了一下男女之间竟还能翻出这许多花样,便将那片刻心悸抛诸脑后,不再深想。 她昼间在马车上跟着译官马德祖学吐蕃语,夜里则独宿一院,不用与人抢被子,更不用叫人搓来揉去,沾枕便能睡。 若是哪一日到驿站的时辰早,她便在房中给舅母、表姊以及两位良娣写信。 本朝官道四通八达,西达葱岭,东穷辽海,北逾沙碛,南尽海隅,三四十里置一邮驿,四方交通活络便利,官私书信往来十分方便。 她一路上不时收到两位良娣的书信。 宋六娘的书信总有一大束,长篇累牍、巨细靡遗,将东宫里的人事草木鸟兽鱼虫一一写过去,尤其是这几日又创出什么新鲜食单,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抄录在书信中与阿姊分享。 托她的福,沈宜秋虽然离京数百里,东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一清二楚。 王十娘恰恰相反,她性子内敛,总是惜字如金,常常只有一封短笺,寥寥数语报个平安,或是一两首小诗,不过每回都会随信附一些新合的香丸。 沈宜秋也将沿途搜罗来的土仪、风物随信送往京中,如扶风的榛实,新平的澡豆,定平的豳铁小刀,杂七杂八一大堆,托太子邮回长安给两位良娣。 这一日清晨,车马启程前,沈宜秋照例将连日来搜罗的小玩意儿装满一个箧笥,托尉迟越随书信一起送回长安。 尉迟越自然应承下来,却不免要拈一回酸,靠在车厢上,乜她一眼:「长安什么没有?要从外头买,这些东西又哪里比得上贡物了?」 忍不住心想,她待宋六和王十倒好得很,若换作他留在东宫,他们三个一起出游,恐怕早就乐不思蜀,怎会又寄书又送东西。 第37章 沈宜秋知他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啼笑皆非:「东西不值当什么,图个新鲜罢了,殿下不也给五弟、四姊他们寄了土仪去么?」 尉迟越强词夺理道:「他们是孤的兄弟姊妹,自是不同。」 沈宜秋一哂:「六娘与十娘亦是妾的姊妹。」 尉迟越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将手揣在袖子里,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沈宜秋从怀中取出一包榛实递给他:「这榛实撒了盐花烘烤过,又去了壳,虽是不值一提的土物,风味倒还不错,殿下要不要尝尝?」 尉迟越冷哼一声,不过还是从袖管中抽出手去接,指尖触到油纸包,传来微微暖意,是她怀中带出来的。 他只觉心头微痒,收回手,点点膝上的宁州方志:「孤手里不得闲,你自己吃吧,免得弄污书卷。」 沈宜秋佯装听不懂他的暗示,果真自顾自吃起来,榛实暖烘烘的香气在车厢中弥漫。 尉迟越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太子妃依旧不能领会,他只好努努嘴:「你不是要孤尝尝么?拈一颗来。」 沈宜秋方才刚托他办了事,不好过河拆桥,纵然不想惯得他蹬鼻子上脸,还是拈了颗榛子送到他嘴边。 尉迟越张嘴含住,舌尖无意蹭到她的手指。 沈宜秋只觉心头麻痒,连带着脊柱都是一麻,不觉红着脸缩回手。 她先后养过日月两位将军,常手拿肉脯喂它们,两条狗儿都喜欢舌忝她手指,可此时的感觉却大相径庭。 太子却似一无所觉,细嚼慢咽地吃完一颗,掀起眼皮:「没尝出什么味儿。」 他本是风流的长相,生得轻眉俊眼,只是平日里行止过于板正,压住了那股风流佻达,此时身着便服倚在车厢壁上,眼风斜斜地飞过来,便有几分京城纨绔、五陵少年的轻佻气息。 沈宜秋叫他瞧得耳根发热,瞥见他微挑的薄唇,不知怎的想起那晚通天台上的感觉,有些如坐针毡。 她定了定心神,又拈了一颗送到他嘴边,尉迟越甫一启唇,她便撤开手指,结果榛实掉落下来,滚入尉迟越的衣襟里。 太子不由笑起来,点点薄唇:「小林待诏可是眼神不好?孤的嘴生在这儿,不在脖子下面,怎的往孤衣襟里喂。」 沈宜秋恼羞成怒,说什么也不愿再喂他,背过身去,自顾自去看邵芸寄给她的书信。 才看了两行字,只觉肩上一沉,却是太子将胳膊搭在她肩上:「小林待诏在看什么?」 沈宜秋道:「是表姊从华阴寄来的书信,她说在驿馆遇见舅父同僚的家眷,母子两人亦是去洛阳,两家人便结伴同行。」 尉迟越随口问道;「哦,是哪家的家眷?」 沈宜秋摇摇头:「表姊在信中也未言明,只说那家有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小郎君。」 邵芸的书信与她本人一般飘忽不定,东拉西扯,想到什么便写一气,许多事都没头没尾。 尉迟越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未打心里过,只道:「舅父一家比我们晚几日离京,长安至东都八百里,我们到凉州时,他们也差不多到洛阳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不觉又是三四日过去,太子一行抵达宁州府,在治所定安的刺史府中歇宿一晚。 宁州刺史不知是否闻知了同僚的遭遇,接风宴上只是准备了一些乐舞,并未闹出什么幺蛾子。 翌日清晨,太子便不顾一众州县官员的盛情挽留,便即命随从摆驾启程。 一行人出了定安城,经过定安故关,沿着马岭川河谷,继续向西北行。 尉迟越坐在车中,陪着沈宜秋学了一会儿吐蕃话——她学得很快,不过十几日,已经可以与他用吐蕃话简单交谈上几句。 马德祖见了也啧啧称奇,连道他当年学了两三个月才有林待诏眼下的进益。 小林待诏却十分谦逊:「全赖马兄教得好。」 马译官不禁深受感动,心道,这小林待诏如此受宠,绝非仅凭姿容皮相,却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最难得为人谦退,并不恃宠而骄,笑起来更如南风拂柳。 若他有此癖好,恐怕也不免沦陷。 思及此,马德祖不觉心头一凛,即便雅好南风,他也不能对太子的人心存妄想呐! 太子并不知道小马译官想入非非,不过仍旧如平日一般,一上完课便将他赶下车。 译官一离开,车厢里只剩他们两人,太子殿下顿觉耳根清净。 他悠然地饮了一杯茶,拿起昨夜送到驿站的朝报看起来。看完朝报,又看了几篇奏表,他这才取出家书。 第一封便是五弟尉迟渊的。 这孩子写信也没个正经,言辞如何不着调就不必说了,一笔字也不难看,偏要写得歪歪斜斜,一笔一划都透着惫懒,尉迟越一看便想起弟弟那懒洋洋的模样,笑意不觉漾开,真真是「见字如晤」。 尉迟越先前还有些担心他会悄悄跟来,不过使团与随从禁军每日朝夕对照名册清点人员,凭他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怎么可能瞒天过海混迹其中——若是那么容易便叫人混进来,他这储君也不必当了。 待得数日后收到王府寄来的书信,他心头那点疑虑也被驱散了。 太子将尉迟渊乱七八糟的书信读了两遍,把信笺叠好,收入箧笥中,又拿起一封。 第38章 未等他打开封缄,便听车外传来贾七的声音:」殿下,属下有急事禀报。」 贾七素来有些轻佻,可此时声音沉肃,一听便是有大事发生。 尉迟越心头一凛,便即命舆人停车,撩开车帷,对贾七道:「何事?」 贾七额头上满是冷汗,压低声音道:「兹事体大,请容属下上车禀报。」 尉迟越点点头,贾七立即登上马车,正要说话,瞥见车中的「林待诏」,不觉愣怔了一下。 他们两兄弟曾在沈府外盯梢,怎会认不出太子妃? 尉迟越当着他也不装模作样:「太子妃不是外人,说吧,出了什么事?」 贾七便即道:「启禀殿下,京中传来消息,五皇子殿下不见了。」 尉迟越一路上收到弟弟三四封书信,最新的一封刚读罢,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明白过来,这些信一定是提前写就的,小崽子八成蓄谋已久:「何时发现的?」 贾七脸色发灰,冷汗淌到了眉骨:「殿下接连几日不曾去弘文馆……这也是常有的事,冯学士起先也不以为怪,直至三日前,他察觉不对劲,前去王府寻人,这才发觉殿下不在,府中下人道殿下去了华清宫,冯学士便遣人去问,这么一对证,才发觉自正月十八后便无人见过五殿下。 他顿了顿接着道:「一查城门的记录,原来那日五殿下来送行,之后便不曾回过城。」 贾七没说一句,尉迟越的脸色便差一分,沈宜秋亦觉难以置信,这么大个人走丢,家人竟然过了十多日才发觉,且不说尉迟渊还是皇子,可见他平日被忽略到了何种地步。 尉迟越听贾七说完,捏了捏眉心:「他带了几个人?」 贾七道:「只有两个长随。」 尉迟越脸色白得吓人:「圣人可知道此事?」 贾七道:「冯学士想禀告圣人,叫贤妃娘娘阻拦住了,不过皇后娘娘知晓此事,已经遣了宿卫去京畿一带搜寻,又暗中告知各州县长官寻访。」 尉迟越思索片刻道:「他多半是要跟孤去灵州,从随行禁卫中分出两千人,分作三路,立即去长安至灵武的三条道沿途细细搜寻。」 贾七应是,正要退出去,又有一个亲卫来禀:「启禀殿下,探路的斥堠回来禀报,道前方十里,峡谷中似有埋伏。」 闻听此言,车中几人微微变色。 「莫非是吐蕃人捣鬼?」贾七未及细想脱口而出。 尉迟越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沈宜秋深以为然,吐蕃内乱,求和之心比大燕更甚,且此地距西北边关尚有千里,便是有人要破坏议和,大批吐蕃军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入关? 贾七回头一想,也明白埋伏此处的不可能是吐蕃人,那就是内敌了…… 尉迟越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谁会这么胆大包天,莫非是尉迟湛?他这四弟倒是觊觎储君之位,只可惜志大才疏,有贼心没贼胆,在朝中亦没什么根基,就算有心篡夺储君之位,怕也没那么大本事。 沈宜秋也是一头雾水。她心念电转,顷刻之间将可能的人选都盘算了一遍,一一否决。朝中自然有人盼太子死,还着实不少,但尉迟越这回带了三千精骑,个个是十六卫中的精锐,要伏击太子也没那么容易,若是一击不中,岂非打草惊蛇? 尉迟越问那前来报信的侍卫:「埋伏在何处?可知有多少人?」 那侍卫道:「回禀殿下,前方十里坂道迂曲险狭,隘口仅可容单车通过,峡谷两旁俱是密林,那些人便是埋伏在林中,可探查的约有百人,藏得深的便不得而知了。」 尉迟越点点头:「多半是山匪之流,不足为惧。」 贾七不禁失笑:「哪儿来的贼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太子也觉此事蹊跷得很,这种不成气候的山贼匪类,劫掠的大多是往来的商人,见了官兵溜得比兔子还快。 稍有经验的山匪,一听蹄声便知他们一行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怎么还会往刀锋上送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捏了捏眉心,吩咐贾七道:「叫车马停下,原地歇息,你和贾八先带一百弓弩手去前头探探路,先弄清楚那些人的来路再动干戈。」 贾七领了命,便即下车,点了一队骑兵并弓弩手,与弟弟领头,众人翻身上马,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去。 到得山隘前方,只见两旁山峰高耸如同城阙,抬头一望,天空只有窄窄的一线。 贾七低声对弟弟道:「当真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便即一抬手。 弓弩手们训练有素,不必贾七下令,便分散就位,将箭镞对准两侧的密林。 林子里传出一阵响动,惊出一群雀鸟。 贾七亦摘下背上长弓,弯弓搭箭,朗声道:「前方是哪位朋友?为何藏头匿尾,不露真容?」 林中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用蹩脚的官话喊道:「你耶耶牛天王在此,留下钱帛米粮,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格杀勿论!」 贾七一听乐了,扑哧笑出声来,心道果然是不长眼的毛贼。他心中哂笑,却不耽误手上功夫,便即将箭尖指向那声音来处:「哪里来的山贼,快快出来受降,否则耶耶一箭将你这对没用的招子串成一串!」 第39章 那粗犷声音:「你们……尔等不是胡商?」竟是大为困惑。 贾七哭笑不得,连商队和官兵都分不清楚,竟然也敢落草为寇。 贾八纳闷地搔了搔头:「这些真是山匪?「怎么听起来比邵家那二愣子还愣。 贾七道:「先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说着侧了侧头,拉紧弓弦,便要向那声音来处射箭。 千钧一发之际,林中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有话好好说,我们只是求财,不想害人性命,莫要逼我们动手,我们有一百三十八人,个个有尔等两个长,三个宽。少说废话,快快将财帛留下,小王我饶你们一条性命!」 这把嗓音清亮悦耳,如春日的山涧,一口流利纯正的官话,最要紧的是,此人的声音贾七和贾八都太熟悉了。 贾七先是一怔,接着一惊,随即大喜。 贾八还如坠云雾,压低声音道:「阿兄,这人的声音怎么有点像五殿下?怎么自报家门还带报数的?这不是……啊!」 他猛地一拍脑袋;「五殿下失踪……却是跑这儿当山贼来了?!」 贾七差点调转弓给他一箭,轻斥道:「闭嘴!」 他转身对着禁卫们打了个「生擒」的手势,然后不动声色地对林子里喊道;「哪儿来的毛贼,竟敢在你耶耶面前大放厥词,首领是哪个缩头乌龟?有种出来与你耶耶名刀明枪打一场!」 五皇子的声音响起:「打就打!小王便来与你会会!」 那粗犷声音道;「二弟且慢,你年纪小,身板薄,细胳膊细腿打起来吃亏,待阿兄打头阵!」 说罢对众匪喊道「二天王高义,我等血性男儿,难道还不如一个十来岁的娃娃吗?别管是商是官,给我杀将过去!杀!杀狗官!」 林中众匪群情激昂:「杀狗官!杀狗官!」一边高喊着一边冲杀出来,从离地数尺的山石上一跃而下,霎时便聚集了上百人众。 贾七打眼一瞧,只见这些匪徒大多穿着短褐粗衣,头上包红巾,腰上皆系红带,算是统一了着装,兵刃却是五花八门。 为首一个虬髯大汉双手各持一柄豁口大斧,显是用来劈柴的,余下人众有的拎着锄头、有的扛着钉耙,镰刀、猎弓、棍棒应有尽有…… 一个穿着褐布袍子,手持柴刀的少年不慌不忙跟在众人后头,吊儿郎当地提着把柴刀,嘴里叼着根草。 贾七默默看了一眼五皇子手中的柴刀,在一众农具之间,这豁口大刀鹤立鸡群,已称得上神兵利刃。 再定睛一看,众人皆是衣衫褴褛,他穿那身半新不旧的褐布袍子堪称体面,方才那匪首称他为「二弟」,可见他在匪帮中混得相当不错,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人中龙凤,落草为寇还涨了行市,从皇子升为「天王」。 五皇子下到半坡,趁着群匪不注意,悄然往树丛间一闪。 贾七不知五皇子与这伙人有何恩怨,回头对众侍卫道:「收了弓箭,生擒活捉,尽量别杀伤人。」 侍卫们便即收了弓箭,拔出腰间陌刀,只以刀背迎击。 贾七贾八下了马,轻舒猿臂攀上石壁,几个兔起鹘落,便到了五皇子的藏身处。 尉迟渊背靠着一棵大树,柴刀插在土中。 他抱着臂,将嘴里的草茎一吐,笑道:「来将通名,小王宝刀不斩无名小卒。」 两人下拜行礼:「属下救驾来迟,请五殿下降罪。」 「好说好说,」尉迟渊笑道,瞅了一眼下方站成一团的人群,「这些都是我帮中兄弟,还请两位看我薄面手下留情。」 贾七道:「属下明白,已经下令生擒,绝不杀伤这些……英雄的性命,殿下不必担心。」 尉迟渊点点头,这才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叹了口气:「带我去见阿兄吧。」 待得他们下了山崖,「鏖战」也分出了胜负。 这些匪徒烧杀抢掠的技艺显然不怎么精熟,在训练有素的侍卫面前不堪一击,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之后,那一百多条汉子便叫侍卫们尽数擒住,有三五个汉子受了点轻伤,还都是乱斗之中被自己人的农具弄伤的。 匪首被侍卫用马鞭反绑了双手,正见他的便宜二弟与两个官兵首领谈笑风生,方才发觉自己上了当,气得跳脚大骂,骂的都是庆州一带的土话,侍卫们也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话,便有人一刀鞘抽在他嘴上,抽得他一张嘴立时肿起。 不想那匪首硬气得很好,吐出一口血带两颗牙,继续大骂。 贾七道:「倒是条汉子。」 尉迟渊对匪首拱拱手:「牛兄,得罪了。」 又对押着他的侍卫道:「牛兄是客,不可失礼。」 侍卫忙行礼道:「遵命,五殿下。」 那山匪骂到一半,忽然住口,瞪着一双牛似的大眼:「你……你……」 就在这时,贾七已经牵了马来,尉迟渊向匪首道了声「失陪」,便即策马而去。 尉迟越在车中等着侍卫们回来禀报,一边忧心失踪的弟弟。 听见马蹄声响,他撩开车帷往外一看,却见山道上几人策马奔来,几名黑衣侍卫中间夹着个穿短褐的,不禁心生疑惑,待他们行至近前,看清那人的形貌,他先是喜出望外,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擂鼓般地狂跳起来。 第40章 不过欣喜只有一瞬,随即怒火便窜起三丈高:「孤今日定要打断他的腿!」便即下了马车。 沈宜秋见他面若寒霜,恐怕那句话不是虚言。她暗暗觉得尉迟渊被打断腿也是活该,不过到底不能眼看着事情不可收拾,也跟着下了车。 少顷,尉迟渊行至车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正要行礼,尉迟越忽然从一旁侍卫手中夺过马鞭,劈头盖脸地朝弟弟身上抽过去。 马鞭带着呼呼的风声,显然是真的下了力道。 尉迟五郎大吃一惊,不自觉地抬起胳膊一挡,鞭子抽在他前臂上,只觉剧痛煞时传遍整条胳膊,半边身子都是一麻,他痛嘶了一声,脸色变得煞白,豆大的冷汗滚落下来。 不过他不求饶,也不呼痛,只是咬牙忍着。 两兄弟的性子虽大相径庭,倔起来倒是一个德性。 沈宜秋在一旁看着,有些于心不忍。 尉迟越一鞭子抽下去,仍旧怒焰高涨,可看着弟弟这副模样,第二鞭却是无论如何抽不下去,把鞭子往地上一扔:「你很好。」 尉迟渊见状,知道他已经心软,便即顺着杆子往上爬:「阿兄,五郎知错了。阿兄若是不解恨,再多抽几鞭,都是五郎该受的。」 尉迟越面沉似水:「以为孤不忍心打死你?」 尉迟渊方才叫他重重抽了一鞭子也没有哼一声,这会儿狭长的眼梢却沁出薄红,看着十分可怜:「五郎该死,阿兄打死五郎,省得五郎总惹阿兄生气。」 尉迟越怒极反笑:「孤是该打死你,省得你成日找死。」 话是这么说,语气分明已经软了下来。 尉迟渊目光一动,乘胜追击:「阿兄,你车里有没有吃食?五郎已经好几日未曾吃过饱饭了……」 尉迟越一看弟弟,果然比分别时消瘦了许多,冷哼了一声:「饿死最好。」 顿了顿道:「自己上车去。」 沈宜秋小声对一旁的小黄门道:「去找个医官来替五皇子看看胳膊上的伤势。」 尉迟越离她不过一步之遥,耳朵又敏锐,听见她吩咐黄门之语,只是轻哼了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背着手去问贾七山匪的情况。 尉迟渊挨的那一鞭很重,半条胳膊都红肿起来,血光隐隐,万幸不曾伤筋动骨。 医官替他敷伤药包扎的时候,他故意将那伤臂在太子面前晃悠。 尉迟越这时气已消了大半,看着这条触目惊心的胳膊,暗暗心疼不已。 他已从贾七那里得知尉迟渊是叫那伙山匪绑了去,但详细情形却不清楚,想开口问,又拉不下这个脸。 沈宜秋看在眼里,不觉暗哂,她自己也对尉迟五郎的经历十分好奇,便即问道:「五弟怎会在这里?」 尉迟渊道:「说来话长,阿嫂行行好,先给五郎一口吃食可好?吃饱了才有力气说。」 话音未落,尉迟越手中的茶杯便向他脑门上砸了过来。 不过那杯子上没带什么劲力,五皇子一抬手便接在了手里。 沈宜秋笑着吩咐黄门去取菓子,又从自己箧笥里拿出一包晋枣:「车上没有别的吃食,五弟先吃点枣子垫垫饥。」 尉迟渊道了谢,正要去接,太子劈手夺了去:「饿死他了事。」自顾自吃起来。 五皇子也不与他计较,无奈地看看沈宜秋,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一会儿菓子取来了,尉迟渊似乎是真的饿狠了,吃了两笼金乳酥两碟水晶龙凤膏,又饮了半杯茶,这才讲起他离京以来的经历。 「我要跟去凉州,阿兄定然不会应允,只得出此下策,」他边说边从尉迟越手里挖了个枣子送进嘴里,「你们人多,脚程自然不会太快,我便快马加鞭走在你们前头,想着先到庆州城等着,这时离京已有六百里,说不得你们也只好带上我。」 尉迟越瞪了他一眼:「想得美!」 尉迟渊接着道;「一路上倒是顺风顺水,谁知六七日前从宁州出来,一到这马岭峡谷便被牛兄一伙擒住了。」 尉迟越听他与山匪称兄道弟,又觉手痒难耐。 尉迟渊道:「也是赶巧,牛兄他们落草为寇不足一月,一直不曾开张,好在遇上我,才算吃上一顿饱饭。」 他顿了顿道:「他们劫了我的钱财,买了三头羊五坛酒,吃了一顿炙羊,却犯起难来。杀了我吧,下不去手,放了我吧,又怕前脚放我后脚就去告官,牛兄见我能写会算,是个大才,思来想去,决定拉我入伙当军师。」 沈宜秋扑哧笑出声来,尉迟越乜了她一眼。 尉迟渊道:「我看他们也挺难的,好容易落草为寇,还挑肥拣瘦的,妇孺不劫,穷的不劫,读书人不劫,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劫,好容易遇到我这肥羊,劫到的钱财大半散给了贫苦人家,吃了一顿羊酒,第二日便接着喝稀粥。 「做贼做到这个份上,真真天可怜见。阿兄你知道我的,最是悲天悯人、急人之急,路见不平,怎能袖手旁观?我看着他们这没出息的样子,心里不由着急,这么下去迟早得散伙回去种田,可是他们又无田可种……」 尉迟越听他胡说一气,本想教训他,听到最后一句,却忘了计较,蹙眉道:「无田可种?」 第41章 尉迟渊揉了揉脖子,懒懒道:「比如那位牛兄,田地被富户强买了去,自己成了佃农,交的租粮足有官租的七倍,不过他倒也能忍,这么重的租也咬牙交着。 「直到前两个月,他小女儿被曹刺史抢进府里,没几天草席包了扔出来,尸身上少了一只眼睛四根手指。牛兄气不过,打伤了刺史府里一个管事,连夜带着老妻逃进山里为寇。」 他顿了顿道:「哦,对了,牛兄劫了我的道,也算救了我一回,功过足以相抵。」 瞥了沈宜秋一眼:「听闻这几日曹刺史在城中到处搜罗漂亮少年,要进献给太子殿下当男宠。」 尉迟越闻言脸便是一黑。 沈宜秋微微一怔,随即明白「男宠」二字从何而来,不由耳根发烫。 这两个字算是尉迟氏的忌讳,因为尉迟氏祖上曾出过一位分桃断袖的郡王,闹得满城风雨、物议纷然,好几十年后还有人津津乐道,连沈宜秋都有所耳闻。 权贵有点龙阳之癖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床帏间的消遣不耽误他们娶妻生子、升官发财。 这位郡王之所以木秀于林,乃是因为他一生未娶,要与那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偏偏那男子还是罪官之子,自小充作奴籍。 自那以后,尉迟家的子孙便对「南风」视若洪水猛兽,今上再怎么胡天胡地,宫闱间男宠却是一个也无。 何况是尉迟越这样板正的一个人。 沈宜秋自是清楚他无此癖好,有何表妹在,他的两条袖子便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想也知道他必定火冒三丈了。 沈宜秋瞅了眼太子的脸色,果然见他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尉迟越确实愤慨,还十分酸楚。 他一路上忍着孤衾独枕、辗转反侧之苦,竟还是传出这样的流言,早知要担此虚名,何苦受这些委屈!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待沈宜秋调理好身子,生他几个孩儿自证清白便是,届时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眼下最棘手的是如何处置庆州刺史曹彬。 尉迟越眉头微蹙,用指尖轻敲膝盖,这是他沉思时的小习惯,沈宜秋和尉迟渊一见便知他在踌躇。 尉迟渊半晌没等到下文,忍不住问道:「阿兄打算如何处置牛兄他们?」 尉迟越睨了他一眼:「尚书大传曰:‘丕天之大律’,此人伤人犯法,劫掠财货,自是依罪量刑,有何可议?叫你熟读刑典,你读到哪里去了?还来问孤?」 五皇子不曾料到兄长听了曹彬如此暴行,竟然无动于衷,一挑眉道:「五郎亦与他们同流合污,殿下要罚,便连我一起罚吧。」 尉迟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以为孤不敢罚你?」 尉迟渊道:「五郎甘愿受罚,不过五郎不才,不通刑典,敢问阿兄,那戕害百姓、欺男霸女、恶贯满盈的曹刺史依律该当如何处置?」 沈宜秋暗暗叹了口气,尉迟渊再怎机敏,到底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又生长在兄长的羽翼下,乍见如此不平事,冲动是自然的。 可她明白,曹彬在朝中牵连甚广。乃是中书侍郎薛鹤年党羽,而薛鹤年是天子信臣。 背靠着皇帝这棵大树,虽尸位素餐、大肆聚敛,却无人可以撼动他的相位——因为通过其党羽爪牙聚敛来的钱财一部分中饱私囊,另有一大部分入了当今皇帝的私库。 说来好笑,富有四海的天子竟然设了两座私库,用来贮藏臣子进献的财物。 上辈子朝中内忧外患,尉迟越至死未能动薛鹤年一党,便是因为这些人轻易动不得。 如今外患平定在望,可皇帝还在位,太子动曹彬,非但打了皇帝的脸,而且难免打草惊蛇。 然而听闻此人的暴行,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不免义愤填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沈宜秋设身处地想了想,若换作是她,恐怕也会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抉择。 尉迟越沉着脸道:「若是孤不处置曹刺史,你该当如何?」 尉迟渊的目光在兄长脸上逡巡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无所谓地一笑:「牛兄伤了人,其余兄弟却不曾犯法,我是自愿与之为伍的,财帛也是我自愿奉上的,如今牛兄要下狱,帮中群雄无首,我自当义不容辞代管帮中事务,不见得看着他们饿死。」 他说罢,自己也有些泄气,兄长只需派一队侍卫将他押回京城,时时盯着他,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飞来庆州当山匪。何况他如何不知兄长有自己的难处?那番话不过是赌气罢了。 正思忖着,太子却道:「这些百姓拦车请命,手段虽不足取,然情有可原,其情可悯,孤自当查明是非曲直,若曹彬真的贪赃枉法、戕害百姓,自要依律押解回京,着有司严查,依律惩处。」 此言一出,尉迟渊睁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欣喜:「阿兄此言当真?」 沈宜秋也有些难以置信,尉迟渊未必明白他阿兄此举便如行在刀锋之上,她却是一清二楚。 尉迟越乜了两人一眼:「孤在你们眼中这般不堪?」 五皇子难得露出惭色,郑重其事地下拜:「五郎惭愧。」 太子没好气道:「你偷偷离京这笔帐孤还没与你算完。」 尉迟渊道:「五郎听凭阿兄处置。」 第42章 太子道:「明年你给孤考个进士回来,便算你功过相抵。」 尉迟五郎一怔,他生性爱玩好动,叫他潜下心来读书,真不如打断他的腿,然而他既已答应兄长听凭他处置,此时便不能翻悔,便道:「遵命。」 尉迟越又道:「可不能用你端王的名号,用寒门士子的身份考上才算真本事。」 五皇子道:「那是自然,五郎定不叫阿兄失望。」 尉迟越当即拿起手边一卷周易正义,往弟弟怀里一塞:「那便滚去念书,洗洗干净换身衣裳,多少天没沐浴了?臭不可闻。」 尉迟渊瞟了眼小林待诏,露出了然的神色,作个揖道:「谨遵阿兄教诲,五郎即刻就滚,阿兄与林待诏请自便……」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经解下腰间佩刀,要用刀鞘抽他,尉迟五郎口中嚷着「林待诏救我」,麻溜地下了马车。 车中只剩下两人,尉迟越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捏了捏眉心,露出疲惫之色。 沈宜秋斟了杯清茶,默默递过去。 尉迟越抬眼望她,苦笑了一下:「若非五郎碰巧有此际遇,此等蠹政害民之辈便安然无恙,孤明知他恶行,却姑息养奸,任由他为害一方。」 他一向行止端重,便是闲坐时亦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可沈宜秋此刻看着他,却莫名觉得他肩背上压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她目光微微一动,也顾不上后宫不得议政的规矩,开解道:「殿下有自己的难处,不得不权衡利弊,自然如履薄冰。五弟年幼,有些事未必清楚……」 尉迟越摇摇头:「权衡算计得太多,便如误入迷障,倒不如五郎赤子之心见事分明。孤总想着等一等,孤在东宫里锦衣玉食自然等得,可这些求告无门的百姓如何等?」 沈宜秋暗暗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胳膊上:「殿下已做得很好,不必待自己太苛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殿下有爱民之心,是社稷之福。」 尉迟越抬起眼皮凝睇她:「原来在小林待诏眼里,孤有这么好?」 沈宜秋一听他口吻,便知他又没正经,正待挪远些,男人已经舒臂揽住了她的肩头:「既如此,今晚小林待诏与孤将流言坐实了可好?」 这男人为何能在一本正经与轻佻浮浪之间神行万里、来去自如,太子妃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无可奈何道:「那种……流言甚嚣尘上,有损殿下清誉,殿下还是……」 尉迟越薄唇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轻触了一下:「我生怕传得不够荒唐。」 沈宜秋听出他弦外之音:「殿下另有筹谋?」 尉迟越道:「不愧是我的小丸,聪敏得紧,该赏。」说着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 沈宜秋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赏。 尉迟越接着道:「曹彬此人罪大恶行还不在欺男霸女。关中连年水旱欠收,朝廷颁令,让流民就地附籍,授予田地,给复三年,休养生息。这本是利民惠民之策,曹彬之流却趁机将治下户口假充附籍户,吞并田地,借此中饱私囊。」 他冷笑了一声道:「吞没朝廷租税他还嫌不够,又纵容豪富强买、兼并良民田地,从中牟利。」 沈宜秋听得背上发寒。那些真正需要附籍的流民自然无田可种,与失去田地的当地农户一样,只能依附于豪家富户,交着比官税重十数倍的租税。 她很快发现其中的问题:「可是清查户籍,搜括隐户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无确凿证据,如何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尉迟越听她一阵见血点出其中的关窍,不由刮目相看——以残杀良民的罪名将曹彬押解回京审判不难,但若是根本症结不解,庆州百姓仍旧无一日安宁。 何况曹彬与薛鹤年多年来沆瀣一气,手中必然握着许多薛鹤年的把柄,此次将他押解回京,薛鹤年定然要力保他。 皇帝受了那么多贿赂,自然也想息事宁人。 到时候曹彬大可将残杀牛家小娘子的罪名推到妾室或下人身上,全身而退亦不无可能。 因此他们必须找到曹彬为祸一方,隐没户口的切实证据,让他无可狡辩。 可是如何搜集证据呢?太子大张旗鼓地驾临,曹彬自然有防备,定然已将形迹遮掩好。 太子总不能因他向自己送美貌少年问他罪吧? 沈宜秋正思忖着,便听太子道:「小丸,你想不想乔装打扮去城中玩玩?」 当日黄昏,太子一行抵达驿馆歇宿。 尉迟越安顿下来,与太子妃、五皇子一同用罢晚膳,吩咐侍卫道:「将那牛姓匪首带过来。」 不一会儿,那牛天王便被带到太子跟前。 他往堂中扫了一眼,只见一穿金戴银的俊俏年轻人高踞榻上,看面貌不过十八九岁,想必便是传说中的太子。 太子两侧各坐着一少年,一个是他那好二弟,另一个身穿白袍,白面红唇,生得娇滴滴的,跟朵桃花似的,简直像个美娇娘,想必就是太子的男宠之一了。 两人没说话,但眉来眼去,一看就是有奸情。 牛天王心里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些有权有势的人都一个德性,不拿穷苦人的命当命。 他见了太子也不下跪,侍卫在他膝窝里踹了一脚:「大胆贼囚,还不拜见太子殿下!」 第43章 牛天王吃痛,不觉跪倒在地,但仍然梗着脖子不吭声。 尉迟渊向牛天王拱拱手:「牛兄,多有得罪。」 牛天王最恨的当属此人,虬髯一抖,瞪起牛眼:「要你假惺惺!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我牛二郎哼一声就是猪狗!」 尉迟越对侍卫挥挥手,侍卫行了个礼便即退下。 太子这才道:「你不想替女儿报仇?」 牛二郎闻言一愣,狠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哽咽,半晌才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庆州土话道:「少耍花枪骗你耶耶,要杀就杀!」 尉迟越听不懂庆州话,但看他神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受了冒犯也不以为忤,淡淡道:「你不想替女儿报仇便罢了。」 尉迟渊道:「牛兄,若是我阿兄要杀你,你这时还有命么?我们骗你图什么?」 牛二郎觑着眼,浓眉紧紧皱起,狐疑地来回打量眼前的三个人,终于还是道:「你们真的……」 尉迟越点点头:「所以你要把女儿被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们。」 牛二郎便将他小女儿如何被曹刺史抢进府中,如何被残害至死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他的官话说得不太利索,夹杂着一些庆州土话,但三人勉强能听懂。 三个月前,他小女儿去寺庙里拜佛,偏巧遇上曹刺史,叫他一眼看上。 第二日便有曹家人逼上门来,道要她进府「享福」,牛家是佃农,家中一贫如洗,便是不愿意,哪里拗得过刺史府?牛二郎与老妻只能泪汪汪地望着女儿被一辆犊车拉走。 牛二郎用袖子抹抹泪花:「曹家给了一两银十匹绢,我说我们哪能用卖女儿钱?吃进肚里烂肠,穿在身上长疮,就给三娘带进门去,算她嫁妆了……早知道,早知道……全怪她阿耶没本事,只盼她下世投个好人家,别再受这份苦……」 他抹了把脸,接着道:「自打三娘进了曹家,我总盼着能见她一面,问问她过得怎么样,过了个把月,我忍不住问到曹府门上,说想看一眼女儿,我不吭声,就远远看一眼,看她全须全尾的就好……可曹家下人不让我见,哄我走,只道三娘好得很,吃香喝辣,快活着呢。 「他们越是这么说,我和她阿娘越是放心不下,正好冬天地里没活,她阿娘织布,我就悄悄在曹府外头候着,接连等了十日,总算等到曹家一个婢子出门给曹小娘子买绣线,那婢子和我们家沾点亲,我见是她,赶紧偷偷跟上去,一直跟到市坊里,这才叫住她。 「她见了我慌慌张张的,我看出不对,就有点急了,一直缠着她问,她没办法,只告诉我三娘惹恼了曹刺史,叫他们关起来了,她也好几日没见着。 「我一听,急得团团转,我得去救我三娘呐,可曹府进不去,我急得只能在曹家后门外转悠,一直转到后半夜,就看见几个下人鬼鬼祟祟抬了什么出来。 「四下里黑洞洞的,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可我一见那东西,脑袋里好像炸了雷,耳朵里轰轰的直响。 「我抢上去问他们那是什么,有个下人认得我,见了我着慌,脚下一绊,手一松,我三娘……三娘就从草席里滑了出来……」 他说不下去,坐在地上大声嚎啕起来,一个满面虬髯的七尺壮汉,嘴唇高高肿起,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这情形简直有些滑稽,可是没人笑得出来。 沈宜秋站起身,走过去递了一条巾帕给他。 牛二郎道了谢,接过雪白的绢罗帕子,不舍得拿来擦脸,捏在手里,想着回去给三娘,蓦地意识到女儿已经不在了,从喉间发出一声沉沉的悲鸣。 三个人都默契地不出声,由着他放声痛哭。 待他终于收了泪,尉迟越方才道:「你放心,令媛的血债孤一定会替你讨回来。」 牛二郎爬起来,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额头在砖石地面上磕得砰砰作响。 尉迟越道:「不必如此。不过你打伤曹府下人,需依律受罚。」 牛二郎道:「只要能替三娘讨回公道,莫说受罚,就是要我这条命又值当什么!」 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道:「敢问令媛之前,可有曹刺史残杀其他妾室的传闻?」 牛二郎皱着眉摇摇头:「要是早听说这种事,我宁愿连夜带着三娘躲到山里去,哪里还会推她进火坑?」 沈宜秋道:「那可有其他妾室莫名其妙不知所踪的?」 牛二郎想了想,摇摇头:「那曹狗二十几个小妾外室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的……我的三娘……」说着又哽咽起来。 尉迟越明白过来她为何有此一问,曹家小娘子被剜眼断指,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曹彬有虐杀女子的癖好,不曾想到这些毒辣手段未必是为了虐杀取乐,也可能是逼供。 回过头来一想,若是曹彬有此人神共愤的癖好,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他们却是想当然了。 他心中微讶,不由佩服沈宜秋的敏锐。 尉迟渊也颇感意外,侧头看看沈宜秋,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阿嫂。 沈宜秋知道他们都已察觉,便即住了口。 尉迟越又向牛二郎打听了一些与曹刺史有关的事,便即命人将他带下去。 牛二郎走后,尉迟越方才道:「牛家小娘子恐怕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这才叫曹彬灭了口。」 第44章 尉迟渊点点头:「死前被折磨逼供,多半是为了确认她有没有把秘密泄露出去。」 尉迟越接口:「曹彬下此狠手,曹家娘子发现的定是性命攸关的东西。」 他瞥见沈宜秋若有所思,便问道:「太子妃在想什么?」 沈宜秋道:「妾在想,曹刺史隐没户口、贪墨租粮、贿赂京官,那一笔笔帐总不能记在心里。若是有这么一本账册,倒算得上性命攸关。」 尉迟越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很有道理。」 沈宜秋接着道:「另外,牛家小娘子果真是嫁入曹府后才发现曹彬的秘密么?她一个刚入府的妾室,日常会去的地方就那么几处。 「若是曹刺史房中有什么,别的妾室难道不会发现?曹刺史为官多年,不至于这么不小心吧?」 尉迟越和尉迟渊对视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沈宜秋向尉迟渊问道:「五弟,牛小娘子的母亲你可曾见过?」 尉迟渊已明白她的意思:「帮中不少人认识牛家小娘子,他们虽未明说,但据我推测,牛家小娘子应当称不上国色天香,当初曹刺史一见倾心非要将她迎入府中,许多人都觉难以置信,还道牛家交了好运。」 沈宜秋点点头:「这就是了,牛小娘子并非天人之姿,曹刺史一见倾心,又急不可耐地抢她回去,甚是古怪。因此妾猜想,那要命之物多半不在曹府,却在牛家小娘子去的佛寺里。」 顿了顿又道:「若牛家小娘子撞破的只是账册所在,曹刺史只需将账册换个地方藏匿便是,不必杀人灭口又逼供,故此依妾之见,那定是不便移动的东西,比如房梁、石幢之类的东西。」 尉迟越听她丝丝入扣地条分缕析,越听越讶然,随即从心底涌出自豪来,他的小丸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像是一块光华内蕴的美玉,小心收敛着光芒,偶尔显露出一点便令人着迷不已。 五皇子由衷赞叹:「阿嫂真是了不得,五郎很少佩服人,对阿嫂却是五体投地。」 沈宜秋抿唇一笑:「五弟谬赞,只是猜测罢了,没准都是错的。」 尉迟越却乜了弟弟一眼:「时候不早了,你可以回自己房里去了。」 尉迟渊可怜巴巴道:「多日未见,阿兄不留我叙叙旧么?」 太子六亲不认地吐出一个字:「滚。」 尉迟渊只得起身,对沈宜秋作揖:「阿嫂,家兄就托付给你了,他不太晓事,还请阿嫂看小弟薄面,多担待着些。」 太子又好气又好笑:「明日别睡过头,晚了不等你。」 尉迟渊转过头,眼睛倏然一亮:「是去查案么?」 太子乜他一眼:「别废话,快走。」 待弟弟一走,尉迟越将贾七叫来,如此这般地吩咐部署一番,末了道:「传令下去,大家在驿馆休息两日,我们几个先去庆州城的事切不可走漏风声。」 贾七哭丧着脸道:「殿下龙章凤姿,仆这獐头鼠目的,要在接风宴上假扮殿下……仆唯恐装不像,叫刺史府的人瞧出来……」 尉迟越脸一沉:「敢露馅唯你是问。」 贾七心头一凛,赶紧唯唯称是。 是夜,太子殿下依旧孤衾独枕,不曾将流言坐实。 尉迟越的侍卫中人才济济,他吩咐下去,便有人连夜替他们假造好了过所。 翌日一早,尉迟越、沈宜秋、五皇子装扮成从南边赴京考进士的举子,六名武艺高强的侍卫扮作长随,一行人骑着马上了路。 贾八和邵泽亦在随行侍卫之中,此外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 尉迟渊见他有些面善,多看了两眼,猛然认出来:「牛兄?剃去髯须竟似换了个人,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没了胡子、修细眉毛的牛二郎一张容长脸,竟还有几分俊朗。 牛二郎笑着摸摸脸:「怪不自在的。」 尉迟渊道:「有你带路更好了,我们地头不熟,在城里瞎摸乱撞叫人识破就糟了。」 顿了顿又道:「牛兄,先前骗了你,实在过意不去。」 牛二郎早已明白过来他骗自己去劫太子的道是为了替自己申冤,恨不得将心掏给这位小兄弟,哪里还有半点芥蒂:「二……五殿下替草民申冤报仇,就是草民再生父母,草民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五殿下与太子殿下的恩情。」 他朝太子的背影张望了一眼,见他与那小男宠同骑一匹马,将人搂在怀里,又时不时低头凑在那少年郎耳边磨来磨去,心里有些毛毛的。 但转念一想,太子帮他申冤,是个好太子,不是曹刺史那等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的大淫贼,那小林官人也是个顶顶和善的好人,他们相好实在没碍着谁。 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惠,实在不该这么想他们,当下羞惭难当,暗暗打定了主意,若是有机会,定要粉身碎骨报答他们。 沈宜秋在骊山虽曾与太子共骑一马,但仍旧有些羞赧。 她本想自己骑一匹马,尉迟越哪里肯放过温香软玉抱满怀的好机会,义正词严道:「一路上几十里都是山道,你骑术不精,太危险。」 沈宜秋一想,她骑得慢,其他人为了迁就她,难免也要放慢速度,到头来耽误正事,便也不再提了。 尉迟越自打出了京便不曾好好与她亲近,在马车上偶尔搂抱一下也都是浅尝辄止,此时便如久旱逢甘霖,两条胳膊将她牢牢箍在怀里,时不时低下头,佯装说话,借机与她耳鬓厮磨。 第45章 沈宜秋叫他蹭来蹭去,心头莫名有些痒,只盼着快点到今夜下榻的邸舍,早些结束这折磨。 尉迟越这回与她心有灵犀,也盼着快点到下榻处——他们微服出行,随行的俱是亲信,自然不用掩耳盗铃分开住。 一行人策马长驱,抵达庆州城西门外时天色已擦黑, 他们乔装改扮,自然不能住朝廷设立的驿馆,便在官道旁寻了一家邸舍,尉迟越告诫众人:「一会儿入了邸舍,称呼上小心些,切莫说漏了嘴。」 众人应是,便往门内走去。 这邸舍虽是私营,可规模与驿馆也相差无几,足有五六个院落。 他们入内一看,只见屋宇轩敞,陈设雅洁,庭院中一株茶梅开得正好,倒有几分韵致。 邸舍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几个从南边来的商人。 尉迟越向贾八使了个眼色,贾八便上前对那邸舍主人道:「这里有几间空房,我们都要了。」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蹄声,片刻后,便有人在屏门外高声吆喝:「怎的无人出来迎客?」 邸舍主人忙道:「有劳客人稍待,小的去外头说一声,叫他们另寻住所。」 牛二郎听了这声音却是怒目圆睁。 尉迟渊看在眼里,小声问道:「牛兄可是识得此人?」 牛二郎压低声音,但压抑不住怒气:「是邱四,我们庆州城里的人牙子,当初我三娘进曹家,就是他那婆娘来说的项。这人什么绝户钱都赚,曹家、方家、万家那几个大户人家,买人都是打他手上过。」 他冷笑了一声道:「这回定是去外头替曹老狗寻摸漂亮小郎去了,猪狗不如的淫贼!」 随即想起那曹老狗寻摸漂亮小郎君用来做什么,不觉有些尴尬,咳嗽两声,欲盖弥彰道:「草民是说那曹老狗,不是说……咳咳……」 牛二郎虽是与尉迟渊交头接耳,几人相去不远,尉迟越和沈宜秋也听得一清二楚。 尉迟渊老神在在地道:「牛兄此言差矣,淫不淫的不在男女,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有心心相印、情深似海的,比之世上最恩爱的夫妻也不差什么。」说罢微眯狐狸眼,瞟了一眼兄嫂。 牛二郎听了连连咋舌:「草民没见识。」 尉迟越脸都绿了,替着尉迟渊的后脖领便将他拽了过来:「哪里听来的浑话,再胡言乱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五皇子的双腿每日都要在兄长嘴里断上十回八回,丝毫不放在心上,眼珠子一转道:「阿兄,我有个好主意……」 太子冷哼:「滚。」 沈宜秋笑道:「贤弟足智多谋,想到了什么主意?」 尉迟渊差点感激涕零:「林兄真乃五郎知己。」 尉迟越屈指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好好说话!」 五皇子道;「我们一行十来个人,虽然隐姓埋名、乔装改扮,但外乡人总是难免引起警觉,倒不如来个偷梁换柱……阿兄虽说年纪大了点,好在够漂亮,勉强也能算作‘漂亮小郎’之列……」 尉迟越一听火冒三丈,正要打断他的腿,不想沈宜秋却若有所思道;「这主意妙得很,我们可以分作两路,一路去佛寺,另一路混入曹府,万一我推断有误,也不至于两头落空。」 尉迟渊道:「果然只有聪明人才懂聪明人。」 尉迟越听太子妃这么一说,微微颔首:「林兄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 五皇子感慨:」噫!阿兄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牛二郎也暗暗纳罕,心道这太子殿下对着小林官人倒是千依百顺,五皇子说得不假,看他俩这光景,与真夫妻也不差多少,还是婆娘做主的那种……等等,两个男子在一处,到底哪个是婆娘…… 正胡思乱想,只听外头传来争执之声,那人牙子邱四大声道:「什么先来后到,什么包不包,他们几个人,要住那许多房?你邱耶耶差你这几吊钱?睁大你的狗眼瞅瞅,邱耶耶这是替当今太子殿下、曹使君办差,你得罪得起吗?」 那邸舍主人无法,只得入内与尉迟越一行人商量,却正中他们的下怀。 贾八道:「既如此,我们挤一挤,分两个院落与他们便是。」 邸舍主人如蒙大赦,对他们连连作揖,千恩万谢。 片刻后,邱四一行人牵着骡马走了进来。 尉迟越打眼一瞧,为首的除了邱四还有一个麻脸中年男子,后头跟着五六个俊俏的少年郎,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最小的看着比尉迟五郎还小些,大约只有十一二岁。 其中两三人举止妖媚,脂粉气很浓,显是从小倌馆之类地方买来的。另几个少年则神情局促,大约是从穷人家半买半抢来的。 太子一行人都在心里暗骂禽兽。 邱四等人也在打量尉迟越一行,只见主仆十来人中除了一个中年大汉外,个个是修眉俊眼、相貌不俗的少年郎,尤其是那三个主人公子,个个都是稀世罕有的美人。 尤其是那十五六岁的纤秀少年,直看得他两眼发直——他做了二十多年人牙子,经他手上过的美人少说也有上百人,就没见过这样的绝色。 再回头看看自己寻来的那些人,相形之下不免黯然失色。 可惜这些人虽是白衣举子的打扮,但一看仆从衣饰与鞍马,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等闲得罪不起,否则将他们献给曹刺史,定能得一大笔赏金。 第46章 他心中暗暗遗憾,眯缝了一下三角眼,堆起笑来,向太子一行作了个揖:「敢问尊驾高姓?」 正直的太子殿下自然猜不到邱四心里的龌龊念头,但看到他目光黏糊糊地胶在沈宜秋脸上,心中已是怒不可遏,哪里还肯答腔,冷冷地乜了他一眼,便即拉起沈宜秋的袖子,对邸舍主人道:「有劳带路。」 邱四摸了摸脸颊,嘻嘻一笑,待他们离去,对那麻脸男子道:「有气性,够味道,只可惜年岁稍大了些,身子不够软。」 那麻脸男人猥琐地咂咂嘴:「倒也未必,我打眼瞧他身条,腰细腿长臀翘,看着韧性不错。」 邱四露出油汪汪的笑容:「老东西,想什么呢,别惹祸上身。且太子殿下喜欢的是没长成的少年郎,这个怕是不成的。」 麻脸男人舔了舔嘴:「太子殿下看不上才好,我就喜欢这种够辣的。」 邱四「咯咯」笑出声来:「老贼,不好好做买卖,一天到晚想着自己受用。」 说着收了笑:「我看算了吧,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头,看着不像是一般门第。」 麻脸男人道:「你这怂货,富贵险中求,曹使君就是这庆州的土皇帝,在这地界上,谁还能大得过他去?」 他眼珠子一转,露出凶光:「几个外乡人,走在山里遇上山匪,死了也是白给,怕什么!」 太子殿下不知道那些人已经打上了自己的主意,跟着邸舍主人来到下榻的院子,他们十人分作三个院子,他们夫妇一个,尉迟五郎与邵泽一院,其余侍卫与牛二郎一院。 尉迟越离京两旬,总算能与太子妃宿在一处,迫不及待地将探头探脑的尉迟五郎赶出去,把房门一关,便将人搂入怀中好一顿搓揉。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尉迟越恼羞成怒,扬声道:「何人?」 来人道:「小的来给两位客人送晚膳。」 尉迟越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未用晚膳,松开怀中的沈宜秋,歉然道:「饿不饿?先用晚膳。」 说罢打开门,那仆役行了礼,提了食盒走进堂中,将酒肴一一摆在案上,指那酒壶道:「这是敝店自酿的梅酒,两位客人请尝尝看。」 尉迟越微微颔首:「退下吧。」 那仆役却道:「小的给两位斟酒。」说着提起酒壶,往杯中注酒。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动,与尉迟越交换了一个眼神。 尉迟越执起酒杯,对沈宜秋道:「那便尝尝吧。」 话音未落,手中的酒杯忽然照着那仆役面门上摔去。 瓷杯带着劲风正中那仆役面门,他「啊哟」一声痛呼,仰天摔倒在地上,不等回过神来,脸已经被一只鹿皮靴踩住。 那俊俏非凡的小郎君一挑眉,凶神恶煞地道:「说,是谁叫你来下药的?」 那邸舍仆役压根不用尉迟越问第二遍,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方才那两人是庆州城里的人牙子,瘦长个的是邱四,麻脸的是他六弟,他们见几位小郎君生得俊俏,又是外乡人,便起了歹心,要将这……这位和另一位细长眼的小公子献给太子殿下……」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尉迟越一眼:「他……他们说太子殿下喜欢嫩的,公子耶耶你老人家年……年岁略大了些,太子殿下若是看不上,他们便留着自个儿受……受用……」 那仆役每说一句,尉迟越的脸色便差一分,待最后一句说完,他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下水。 他已计划好,中夜遣侍卫偷偷潜入那两个人牙的房里,将两人绑缚起来,谁知他们胆大包天,竟上赶着来找死。 沈宜秋听见芳龄十八、貌美如花的太子殿下被嫌弃不够嫩,想笑又不敢笑,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没听见。 尉迟越脚下不觉又用上几分力道,那仆役被踩得吱哇乱叫,连连告饶:「公子耶耶饶命,小的也是被逼迫的,那邱四与邱六有曹使君做靠山,庆州城里没人敢得罪他,若是小的不听他们的话,他便要把小人的妹子掠卖到曹府去……像那牛家的女儿一样……」 尉迟越听到此处,将靴子提了起来,冷冷一笑:「你怕他们,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他卖你的妹子,我们能杀光你全家。」 他久居人上,冷着脸放狠话便如玉面修罗,唬得那仆役打起摆子来,连声哭告。 太子冷眼瞧了一会儿,这才道:「你去同那两只禽兽说,事情办成了,将他们引过来,若是办好了,我便放你一家老小一条生路,若是办砸了……」 他冷笑了一声,那仆役忙不迭地磕头:「小人这就去……」 说罢麻溜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那两个人牙子便轻手轻脚推开院门,鬼鬼祟祟地闪身进了庭中,却见整个院子里黑灯瞎火。 两人做的本是偏门买卖,戒备之心甚重,直觉事有蹊跷,正欲退出去,忽觉背后响起呼呼风声,没等两人回过身来,后脑勺上一人挨了一记闷棍,软软地倒了下来。 尉迟越从门背后走出来,取出绳索,三下五除二将两人五花大绑起来。 做完这些,他立即从廊下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将双手搓洗干净,这才去叫尉迟渊、牛二郎与众侍卫来。 两个人牙子挨了闷棍晕死过去,正不知发着什么大梦,被人一桶凉水泼下去,一个激灵醒过来,睁眼一瞧,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叫人绑成了角黍,而他们瞄上的那几头肥羊正高坐堂上,居高临下地冷眼瞧着他们。 第47章 两人知道自己着了道儿,勃然大怒,没口地嚷嚷:「尔等可知耶耶是什么人?曹使君的威名尔等可曾听过?耶耶我便是替曹使君办差的……」 太子抱着胳膊,冷冷地一挑下颌,贾八会意,对余人道:「别打脸。」 两个人牙一愣,不过很快便明白过来,「别打脸」的意思就是除了脸之外所有地方都得打。 这些侍卫武艺高强,力道拿捏得极准,不一会儿,两人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疼得满地打滚,但却没有伤筋动骨。 两人这才知道遇上硬茬了,这样的「手艺」,绝不是一般长随能有的,这伙人不是官便是盗,若是官,定是他们惹不起的高官,若是盗,也必是江洋大盗。 他们瘫软在地上,将死的鱼一般张着嘴喘气,已是奄奄一息。 牛二郎往邱四身上踹了一脚:「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耶耶是谁!」 邱四看了又看,仍旧一脸茫然。 牛二郎骂出一长串庆州话,邱四这才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睛:「你你你是牛二?」 牛二大笑:「算你不瞎,下了黄泉是个明白鬼!」边说边从腰间拔出把明晃晃的三尺长刀来。 邱四冷汗如雨:「牛耶耶饶命,你女儿是曹家人害的,不干我的事啊,曹使君指明了要你这个小女儿,我不做这个中人,他们也要强买去的……」 牛二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你不是专替曹狗官办差的吗?」 邱四连声道:「不不不,小人再再再不敢替曹使……草狗官办事,从今往后小的就是牛耶耶的孙儿……」 牛二向他脸上啐了一口。 尉迟越待他出了一口恶气,这才掸了掸衣襟,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向贾八一点头。 贾八冷笑道:「若是你们差事办得好,我们郎君一高兴,饶你们一命也未尝不可。」 两人如蒙大赦,口称唯唯:「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兄弟二人一定办好。」 贾八道:「我们要混两个人进曹府。」 邱四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这这恐怕……」 不等他说完,冰冷的刀刃又贴到了他脖子上。 邱四忙改口:「行行,公子一句话,小的拼着脑袋不要也要去办。」 贾八便道:「起来跪着回话!」 两人好不容易爬起来跪好,邱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不知是哪两位要混进曹府?」 贾八道:「我们公子与我。」 这是他们方才商议定的,本来尉迟五郎自告奋勇、跃跃欲试,但太子只回了一个「滚」。他虽有急智,但毕竟只有十三岁,尉迟越不可能让幼弟去犯险,沈宜秋就更不可能了。 几个侍卫身手虽好,却少了些机变。 太子思来想去,也只有自己走这一遭。 他好容易才放下心中的芥蒂,下了这个决定,谁知道那两个人牙子对视一眼,俱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邱四硬着头皮道:「好叫公子知晓,那曹家的管事眼睛毒得很,像公子这样英伟不凡的英雄豪杰,一看便不是能伺候人的,恐怕……」 沈宜秋在一旁听着,不由暗哂,这人牙子倒还机灵,没直说他年纪太大。 尉迟越向贾八看了一眼。 贾八立即横眉立目道:「尔曹这般推三阻四,是不肯替我们公子办事了?」 邱六忙道:「小的不敢,投效了公子,绝不敢推脱……只是这些小郎是献给太子殿下的,管事挑拣完一遍还要让曹刺史过目……小的先时听公子谈吐就是人上人……」 尉迟渊一直懒懒听着,这时忽然道:「阿兄,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你一开口,恐怕说不上三句话便嚷着要打断曹彬的腿。」 他顿了顿道:「我倒有个主意,阿兄不如装成哑巴。」 尉迟越此时便想打断尉迟五郎的腿,不过思索片刻,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 定下计来,尉迟越便叫侍卫将邱家两兄弟带下去找间房锁起来,只等着明日天一亮便入城。 尉迟越与贾八混进贾府,其余人则去佛寺找曹彬的账册。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分。 尉迟越与沈宜秋草草沐浴一番,便即上床歇息。 太子焦渴了几日,终于将人拥入怀中,欢喜从心底满溢出来,但想到沈宜秋奔波了一整日,定然已经十分疲累,也不敢过分搅扰她,只是温习了一下通天台的功课,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赶紧抽身,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太子妃的下唇,哑声道:「睡吧。」 沈宜秋眼皮发沉,可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上不下的难受,过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一晚上不知做了多少乱梦,醒来却全不记得了,只觉心尖有些痒,却又没法挠,这股难以言表的感觉缠绕着她,好一会儿方才散去。 众人起床梳洗停当,便兵分两路出发。 尉迟越与贾八顶了两个少年的身份,原本那两人与邱六一起被关押在邸舍中,由一个侍卫看守着。 那些少年并不知道昨夜的事,但他们显然已叫邱四整治得服服帖帖,非但不敢过问,连多看他们一眼都不敢。 人多车少,尉迟越只能与另一个少年分享一辆车。 第48章 那少年十六岁上下,穿着一身海天霞色的衣裳,领缘和袖口还绣着折枝白梅,他像女子一般敷粉涂朱,满身的脂粉味,一举手一投足都妖娆非常,尉迟越只瞟了他一眼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奈何驴车车厢十分狭小,他又不想贴到那脏兮兮的车厢壁上,只能受着煎熬。 那少年却转过头,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他:「邱四说你是哑巴?」 尉迟越只作听不见。 少年咯咯笑起来:「你只是哑,又不聋。奴家叫玉璜,你叫什么名字?啊呀,对了,你不能说话么。」 他向尉迟越身旁挪了挪:「知道邱四为何叫你与奴家同坐一辆车么?」 尉迟越仍旧不理他,只盼着他自讨没趣住嘴,谁知那名唤玉璜少年却全没有眼色:「邱四说看着你大约不是个懂风月的,叫奴家教教你,免得到了曹府露馅。」 他一边说一边欺身上来,尉迟越眼明手快,从袖中抽出折扇将他格开,瞪了他一眼。 玉璜坐回原处,叹了口气:「不让碰,那奴家就只能说了……」 尉迟越听不到三句便替他臊得慌,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可那少年却只作看不懂,接着道:「客人也有自己的喜好,奴家以前在妈妈家,伺候女客多些,说实在的,若真要奴家去伺候太子殿下,奴家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他顿了顿道:「太子殿下人中龙凤,什么花样没见识过……」 尉迟越:「……」 玉璜见他沉着脸不说话,不知怎的谈兴越发浓厚,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待客之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最要紧不能顾着自己快活,更不能一味地用傻劲蛮干,自己累死,人家也不舒坦不是?」 尉迟越心道孤又不用伺候谁,听这些浑话平白污了耳朵。 可不知为什么,明明轻而易举便能阻止那少年说下去,他却任由他说去,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连道「这也可以?!」 玉璜小倌日常游走于风月场中,年纪虽小,却极擅察言观色,发现提到男客时对方兴致缺缺,说起怎么伺候女客,他虽一脸鄙夷,实则听得十分专注,心下便有了计较,越发要显摆自己的本事。 尉迟越虽那少年说得天花乱坠,十分猎奇,只当听志怪传奇一般,但心下仍是不以为然。 那些寻欢作乐的女子自不是正经人,玉璜小倌这些手段也就是对这些寡廉鲜耻的女子有效用,如太子妃这般端庄守礼的妇人自是毫无用处。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叫这小倌荼毒了,周公之礼乃是人伦大事,一味贪图欢愉快活,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思及此,他顿觉意兴阑珊,便想让他住口,只可惜他有过耳不忘之能,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听过一遍便已记在了心里,想倒也倒不出去了。 谁知玉璜却似能看透他的心思:「奴家接的客人,十有八九非富即贵,都是体面人,说出名姓来绝对无人敢信,当然奴家这一行最要紧是口风紧,不然都不知怎么死的。」 他叹了口气;「其实这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娘子,说起来也是可怜,夫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知道疼人呢。 「奴家有个客人,三十五岁死了郎君,第一回 光顾奴家,事后抱着奴家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你道那姊姊说什么?」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 玉璜不以为然,捋了捋鬓发,捏着嗓子学那女客的腔调:「‘玉璜卿卿,姊姊嫁作人妇二十年,今日见了你,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快活,若非见了你,这辈子岂不是虚生浪死?’」 尉迟越听到此处,回想上辈子与太子妃行那周公之礼的情形,虽然每回都是黑灯瞎火,他也看不清沈宜秋脸上的神情,但她的反应与玉璜描绘的「快活」似乎相去甚远。 那她上辈子岂非也是「虚生浪死」? 玉璜接着道:「不曾快活过还算好的,遇上夫君粗蛮的,那事简直堪比受刑,真真可怜。」 太子心里咯噔一下。 「这还罢了,最惨是那等武夫,粗蛮不知疼人,还身强力壮格外耐久,动辄两刻来钟……啧,」玉璜摇摇头,叹了口气,「那可遭了大罪啦!」 尉迟越不由蹙眉,两刻来钟便算格外耐久么,那他算什么? 玉璜却会错了意:「你别不信,这世上稀罕事多着呢,自己做不到未必别人就做不到,奴……奴家偶尔也可以的。」 太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好在这时候驴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玉璜翘着兰花指挑开车帷一看,他们已行至城门外。 邱四吆喝他们下车,守门的兵士对着过所验明身份。 看到尉迟越,那人有些狐疑,问邱四:「邱老四,这个是十六?我看着像二十。」 尉迟越两道目光凝成利刃,仿佛要将人盯出两个窟窿。 那兵士被他这么一瞧,莫名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咽了口唾沫。 邱四道:「我邱老四做这行多久了,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赶紧的,别误了曹使君正事。」 兵士一听曹使君三个字,便即挥挥手:「走吧。」 众人重新上了车,驴车一路穿街过巷,总算到了刺史府后门外。 曹府的阍人显然与邱四很熟,笑着招呼:「邱老四,今日怎的就你一个,老六呢?」 第49章 邱老四扔了半吊铜钱过去:「腿软,起不来了。」 阍人猥琐地笑起来:「又扣下什么好货了。」 一边说一边将他们放进门,将他们带到门房中,自去通禀。 不一会儿那人折返回来,又将他们带到二门过厅东边的挟屋里,曹家的管事已经在那儿候着,远远的见了邱四便道:「你这老小子,拖到今日才来,带累我吃使君的排揎。」 邱四忙从袖中掏出个银饼子塞过去,满脸堆笑地赔不是:「多亏老兄担待。」 那管事收了银饼,脸色稍霁,朝他身后张望一眼,目光落在尉迟越脸上,面露喜色,随即又蹙起眉头,指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邱四躬身道:「好叫老兄知晓,他是个哑巴,名叫刘玉珏。」 管事一听他是哑巴,便有些不喜,皱着眉道:「年岁几何?」 邱四道:「刚过十六呐。」 管事冷笑了一声:「十六?我看少说也有二十二三了吧。」 邱四觑了一眼尉迟越的脸色,忙道:「老兄说笑呐,真是十六,只不过生得老成些罢了。」 管事哼了一声:「少诓我,这要能是十六,我把脑袋摘下给你。曹使君吩咐下来要找的是半大孩子,瞅瞅你寻摸的这些,要不就是歪瓜裂枣,就这一个还算看得过眼,又那么老……」 邱四看了眼他的脑袋,心道你再说两句,脑袋自有人替你摘了,忙抢上前去陪笑道:「太子殿下的口味谁也不晓得,甜的咸的不都是猜的么? 「这个放在里头叫他自个儿挑,总不至于跌了使君府的脸面不是?而且咱们这位玉珏小……咳咳,琴棋书画可是样样精通,只一个不会说话,那也不是坏事,耳根子还清净不是?」 经他这么一说,管事迟疑起来,虽说年岁大些,可相貌着实出众,没准惯吃甜食的太子殿下为他破例吃口咸的呢? 邱四见他态度松动,赶紧又悄悄地塞了枚银饼子过去。 那管事总算点点头:「行吧,我就当帮你个忙,暂且把人留下,等使君过目。」 说着便点了四个人,尉迟越、贾八和玉璜小倌皆在其中,另外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管事将邱四和落选的几人打发走,便命仆役将四人带到后花园的一个偏院里,里头已经住了十来个少年,个个貌若好女,显然与他们一样,是曹彬从各处搜罗来预备献给太子的。 曹府的下人带他们去后头沐浴洗漱,换上新衣,不一会儿又有管事来教他们拜见刺史的礼仪。 尉迟越结结实实体验了一回民生疾苦,好容易捱到入夜,昼间那管事总算来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拜见使君,千万仔细着些,别冲撞了使君。」 说罢在前边领路,带着他们沿着回廊绕来绕去。 曹彬以权谋私,聚敛无度,这刺史府亦是洞户连房,侈丽非常。 尉迟越和贾八一路上留着心,将曹府后院的格局暗暗记在心里。 管事将他们带到一处院落,又比他们经过的房舍更加高阔宏丽些,显是曹彬所住之处。 到了门口,便有仆役道:「使君在书斋,将人带进去吧。」 尉迟越与贾八对视了一眼,曹彬竟然在书房见他们,真是意外之喜,内外两个书房是一定要查探的地方,正可趁此机会先进去瞧瞧。 想来是曹彬懒得挪地方,又不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才掉以轻心。 几个少年郎跟着管事鱼贯而入。 曹彬去年元旦大朝会上远远见过太子一眼,不过此时尉迟越穿得花枝招展,如玉璜一般敷粉描眉涂朱,连他耶娘都未必能认出来。 曹刺史扫了几人一眼,目光在尉迟越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微微蹙眉:「这个年纪大了点吧。」 尉迟越心中冷笑,这个脑满肠肥的曹刺史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管事将邱四劝说他的话照样说了一遍,曹彬思索片刻,点点头:「留着吧。」 尉迟越趁着曹彬犹疑的时候已经将他书房中的陈设与物品尽收眼底,只见他案头摆了一部佛经,书帙已经有些旧了,显然是不时拿出来阅览的缘故,书帙上绣的还是天竺文字。 尉迟越的目光微微一动,随即垂下眼帘。 他可从未听说曹刺史通晓天竺文,且据他所知,曹彬为了巴结薛鹤年,投其所好,崇信的是黄老之学。 太子殿下混入刺史府,沈宜秋与五皇子一行则去了城南的通觉寺,牛二郎的小女儿那日正是在通觉寺遇见曹刺史车驾,以至于最终命丧曹府。 通觉寺在城南晖和坊内,接近罗城边缘,坊内人户稀少,再往南,出了城门,便是万家的大片田庄。 牛二一家便是万家的佃户,平日住在田庄上。 牛二郎一边走一边对尉迟渊与沈宜秋道:「那通觉寺是个小寺,香火不怎么旺,去的人也少,左近的人家拜佛都去旁边的崇真寺,那儿有七层木浮屠,地方也大得多。」 他顿了顿道:「那日三娘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去通觉寺,结果……」 沈宜秋听他声音又有些哽咽,忙岔开话:「那通觉寺中有多少僧众?」 牛二郎道:「除了寺主人以外就只有七八个人。」 第50章 沈宜秋与尉迟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都是了然,这通觉寺规模如此之小,都说不上寺庙,大约只能称兰若或招提。曹彬是一州刺史,便是礼佛也不会选这种偏僻之地的小兰若。 他们原先还有些拿不准,眼下越发肯定了。 沈宜秋又问:「这寺里可有什么可看的东西?」 牛二郎思索半晌道:「非要说,也就是寺后头的几棵老梅树,再就是佛堂前边一对前朝的石经幢。」 说话间,车马已到了通觉寺门外。 邵泽上前扣了扣门,半晌,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僧推门出来,看了众人一眼,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几位檀越有何贵干?」 沈宜秋还以一礼:「和尚有礼,某等听闻宝刹有古经幢一对,特来一观。」 那小僧眉头一松:「不敢当,檀越请随小僧进来。」 一行人牵着马走进门去,只见那兰若果然很小,只有前后两重院落,因是禅宗寺庙,不设佛殿,正中一间法堂,东西两侧是罗汉堂,后头一进便是寺主与众僧所居的僧房。 那知客僧一指法堂前边左右两侧的石经幢道:「这便是檀越要看的石经幢了。」 沈宜秋一看,那对经幢约莫一人来高,须弥底座莲花宝顶,幢身呈八角形,四周刻着经文。 她装出兴味盎然的模样,走到经幢前,细看幢身上所刻的经文,见左右两幢分别刻着《施灯功德经》和《大悲经》,都是北齐所译的佛经。 沈老夫人佞佛,沈宜秋打小耳濡目染,这两部经书都诵得滚瓜烂熟,她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除了有几处字迹残缺模糊以外,并无什么错处。 她暗暗向尉迟渊摇了摇头。 看完经幢,知客僧领着他们在寺中转了一圈,沈宜秋等人佯装拜佛,将法堂与两旁罗汉堂都看了一遍,并未见到有什么可疑之处,有那僧人在旁,隐蔽处却是不好查探。 尉迟渊眼珠子一转,对那知客僧道:「不知贵寺可有下榻处?」 那知客僧道:「后头倒是有个普通院,只有三间房,住不下这许多人。」 他看了眼沈宜秋等人,见他们衣饰鲜洁,还带着这许多长随,有些狐疑:「且房舍简陋,恐怕……」 沈宜秋笑道:「某等夜里要读书,邸舍与大寺不免喧闹嘈杂,倒是宝刹清寂,正合某等心意。」 她顿了顿又道:「房舍不够也无妨,其余人住到左近的邸舍去便是。」 知客僧面露迟疑:「请檀越稍等片刻,待小僧去问一问阿师可好?」 沈宜秋道:「某等正好想拜谒主持禅师,聆听禅音佛法,有劳和尚通禀。」 那知客僧踌躇了一下,点点头:「檀越稍待。」便即快步向后院走去。 片刻之后,知客僧折返,合十道:「阿师请诸位去菩提院说话,请随小僧来。」 沈宜秋对长随打扮的侍卫们道:「你们在此处等候,免得扰了禅师清静。」 几人会意,知道这是让他们趁着无人四下查探的意思。 沈宜秋与尉迟渊跟着知客僧穿过回廊,来到堂后,只见后院分隔作两个小院落,中间砌着堵素土矮墙,墙上开着一扇窄门,四周爬着藤蔓,眼下花叶凋零,只剩下枯藤。 两人一路留心观察,并未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知客僧领着他们走进西边的院落:「此处便是阿师所居的菩提院了,两位请。」 两人道了一声「有劳」,走进院中,一个约莫六十来岁的僧人迎出来,只见他面容清癯,颇有些高僧大德的气度。 沈宜秋与尉迟渊俱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曹刺史果真将账册藏在普觉寺中,其余寺僧未必知晓,但主持禅师定然一清二楚,此人若非曹彬的人,便是与他有所勾连,他们一定得小心行事,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老僧向他们合十行礼:「两位檀越光降,贫僧有失远迎。」 知客僧道:「这位便是阿师。」 沈宜秋与尉迟渊也向那老僧行了个合十礼:「见过禅师。」 禅师笑道:「敝寺简陋,无以待客,请入内用一杯清茶。」 两人都道:「叨扰禅师清修。「便即跟着老僧走进禅房。 禅房十分简朴,只有一几一榻一佛龛,席子上放着两个蒲团,此外再无别的陈设。 禅师将两个蒲团让给两人,自己席地而做,亲手为两人分茶。 两人道了谢,接过茶碗,叙过寒温,沈宜秋便道:「敢问阿师,宝刹是何时所建?」 禅师道;「敝寺始建于北魏天启年间。」 沈宜秋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这么说已有两三百年了。」 禅师微微得意:「传至贫僧手中已是第七代,两位檀越可曾见到法堂前的两座经幢?那是第三代寺主所立。」 沈宜秋受沈老夫人熏陶,对佛理颇为了解,便随口问了几个佛典上的问题,那禅师神色本有些戒备,见他们真是来请教佛法,神色松弛了些。 沈宜秋与他聊了约莫半个时辰,态度恭敬,不时吹捧他两句,见火候差不多,这才道:「禅师一番解答,鞭辟入里,令某茅塞顿开,不知今夜可否借贵寺宝地歇宿,再向禅师请教?」 第51章 经过一席长谈,老僧眉间的戒备之色已经荡然无存,欣然道:「承蒙两位檀越不弃,是敝寺之幸。」 沈宜秋道:「多谢阿师,某等感激不尽。」 禅师便叫那知客僧将他们带去普通院。 大多寺庙都设有普通院,供过路客人或俗家弟子借住,普觉寺也不例外。 此处的普通院附建在僧房东面,是个一进小院,总共三间房,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一间厢房。 沈宜秋、尉迟渊各住一间,又让邵泽与令一名侍卫住在东厢,其余人则去左近的邸舍居住。 将行囊、书箧归置好,那知客僧送了茶饭素斋来:「粗茶淡饭,请檀越莫要嫌弃。」 几人道了谢,用过午膳,那知客僧收起盘碗食盒,便退出了院子。 待他走出院子,沈宜秋这才掩上房门,问邵泽道:「表兄,你们方才在佛堂中可有发现?」 邵泽摇摇头:「方才我们两人将佛堂与罗汉堂探查了一遍,墙壁、佛像背后、经幡、须弥座都找了个遍,不曾发现文字。只剩下高处的梁枋不曾查验。」 沈宜秋想了想道:「昼间不便,待中夜再去细查。」 是夜,邵泽与另一名侍卫摸黑进了佛堂,顺着柱子攀爬到房顶,将梁柱、枋楣、椽、栱等处一一看过,仍旧一无所获。 两人又趁着众僧熟睡,悄悄潜入僧房查找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 沈宜秋与尉迟五郎在各自房中,一边看书一边等待。 好容易等到侍卫们回来,得知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沈宜秋不禁蹙眉:「莫非是我推断有误?」 尉迟渊思索片刻,摇摇头:「曹彬不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偏僻的小寺,一定是我们哪里疏漏了。」 沈宜秋经他这么一提醒,隐隐然似有所悟,但那念头稍纵即逝,没等她抓住便一闪而过。 尉迟渊接着道:「说不定这寺里砌有暗室或地窖之类,我们在此盘桓两日,仔细找找,定能有所收获。」 这时已近四更天,几人无法,只得先回房就寝。 一行人在寺中盘桓了两日,白日里沈宜秋以请教佛法玄理为由,拖住主持禅师,其余人则趁机在寺中搜寻,可在寺中住了两夜,仍旧全无头绪。 饶是沈宜秋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推断大约从一开始便错了。 尉迟渊也无可奈何:「我们差不多已将这普觉寺翻了个底朝天,看来真的不在这里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许牛三娘并非撞见什么,而是听见曹彬与谁说话。只盼着阿兄在曹府能找到些什么,否则就只能以戕害百姓之罪先将他押解回京了。」 沈宜秋秀眉微蹙,正如她与尉迟越先前所言,曹彬很可能会找个下人或妾室出来顶罪,仅凭牛三娘一案要扳倒他却是不易。 她心里始终有种隐隐绰绰的感觉,似乎缺了一件关键的东西,这念头呼之欲出,但始终蒙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但时间紧迫,他们不可能虚掷在这里。 期望落空,她亦束手无策,只得点点头:「多留无益,这就走吧。」 几人便即收拾行囊,与主持禅师辞别,出了后院,走到庭中,侍卫从树上解下马。 沈宜秋从表兄手上接过缰绳,正要上马,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明白这寺中该有却不曾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她转身对尉迟渊说了两个字:「墓塔。」 佛家有塔葬之俗,普觉寺历经数百年,曾有过六代主持,寺庙附近定然建有墓塔。 尉迟渊双眼倏地一亮,不由恍然大悟,无论佛堂还是僧房,难免有僧众、香客来来往往,藏得再隐秘也有被人发现的可能,但是谁没事会去看墓塔? 寺庙的墓塔林都在寺外方圆一里之内,并不难找。 一行人出了佛寺,便在周围寻找,果然在城外不远处找到了普觉寺的塔林。 几座墓塔都是烧身塔,即僧人圆寂后将遗体焚化,骨灰葬入塔中。 尉迟渊料想沈宜秋一个女子难免害怕,自告奋勇道:「阿嫂在此稍候,我去看看。」 沈宜秋却道:「无妨,一起去吧。」说着便下了马,径直朝一座墓塔走去。 尉迟渊不禁讶然,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绕着塔身转了一圈,尉迟渊道:「上面刻的都是天竺经文,难道玄机藏在塔里面?」 沈宜秋伸手凑近仔细看砖石上刻着的文字,摇摇头道:「五郎你看,这些字的笔画中没有苔痕,是新刻的。」 又伸手蹭了蹭,看看指尖,对尉迟渊道:「有残墨,当是有人拓印过,未曾洗净。」 她又仔细观察那些文字。她一路都在学吐蕃文,近来开始看吐蕃佛经,吐蕃文字本就演化自天竺文,经书文序又不同于说话,许多地方与天竺文异曲同工。 沈宜秋虽看不懂天竺文,于吐蕃经文亦是一知半解,但看得出来这些文字顺序奇异,不像经文。 她思索片刻道:「他们应当是将大燕字与天竺文一一对应,这样即便有人注意到墓塔,也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曹府中一定有解密用的书卷。」 尉迟渊对这阿嫂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卷起袖子摩拳擦掌:「咱们先把这些字都拓下来!」 第52章 几人不敢耽搁,便即拿出纸墨笔刷,开始拓墓塔上的刻字,六座墓塔中三座有新刻的天竺文字,全部拓下,再打水刷去墨迹,已经过了午牌时分。 收拾停当,沈宜秋一行便翻身上马,向着来路奔驰,半日后,便在庆州城外三十里的驿馆中与众人回合。 贾七听说五皇子、林待诏和一众侍卫回来,以为太子也在内,不禁如蒙大赦,待见到人一瞧,偏偏少了太子和他那个傻兄弟。 贾七大失所望,向两人行了礼,焦急问尉迟越:「五殿下,太子殿下与舍弟怎的没一起回来?」 尉迟渊与沈宜秋也是这时才知道两人没回来,心里有些担忧,但也无计可施。 尉迟渊将他们一行人如何巧遇人牙子邱四,又如何兵分两路的事三言两语说了一遍,贾七听说太子殿下与弟弟混进曹府,还要被当作男宠献给太子,不由心惊胆战,后背上冷汗直冒。 五皇子一向促狭,拍拍贾七肩头,幸灾乐祸道:「贾兄,艳福不浅呐。」 贾七掖掖额头的冷汗并眼角的泪花,哭丧着脸道:「五殿下就别拿属下逗乐子了。」 尉迟渊弯起狐狸眼:「啧,贾兄可是对我阿兄的姿色不满意?」 沈宜秋见贾七都快哭了,哭笑不得道:「别担心,殿下眼下就在刺史府中,明日我们到了曹府,他应当会想法子同你换回来的。」 贾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觉太子妃周身笼罩着慈悲的光芒:「当真?」 沈宜秋点点头:「殿下宽仁,即便来不及换,也不会怪罪于你。」 贾七嘴里发苦,心道娘娘你可太不了解殿下了,这一回怕是整个东宫的茅厕得叫他包圆了。 他不好将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苦涩道:「若是事有不谐,还请娘子开恩,替小的美言一二,大恩大德,小的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沈宜秋听他说得那般严重,有些忍俊不禁,微笑着应承下来。 太子微服出行的事只有几个亲信知晓,但这两日太子始终不露脸,也不召见臣僚,与太子寸步不离的小林待诏连同五皇子都不知所踪,心思敏锐些的便犯起了嘀咕,见五皇子和林待诏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翌日一早,众人启程,晌午便到了庆州城外,曹彬率着庆州府一众官员,早早等候在城外驿路旁,待人一到,赶紧上前相迎。 贾七端坐车中,隔着车帷与曹彬酬答几句,态度冷淡,惜字如金。 曹彬心中便有几分忐忑,但面上不显,只将人迎入刺史府中。 「太子」一进下榻的院落,便称舟车劳顿,要歇息半日,将曹彬连同曹府的下人全都打发出去,紧紧关起门来,让侍卫把守着院门。 曹彬心中隐隐不安,想探探口风,奈何不得召见不能擅入,只好暗暗期盼那二十来个美貌少年郎能讨得太子欢心。 尉迟越潜入刺史府第一夜,便与贾八摸清了那部天竺文经书所藏的地方。 他原本打算翌日清早便伺机离开,转念一想,平白少了个人,曹府定要搜寻,若是引起曹彬的警觉,未免节外生枝,便打消了主意,只等着使团到了再作计较。 当然,还有个难以启齿,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原因——玉璜小倌的经验还未传授完,此时离开,总觉微有遗憾。 不知不觉听了三日,他终于等到使团抵达曹府的消息。 尉迟越与贾八想办法打听到「太子」的下榻之处。 午时,曹府下人照例来送饭,尉迟越将一个下人骗进房中打晕,与他对调了衣裳,将他捆起来用布塞住嘴,然后低着头捧着食盒。 出了院子,他将食盒往角落里一扔,便径直向「太子」下榻的院落快步走去。 他夜探曹府,已将地形摸得熟透,此时专拣僻静的道路走,一路上只零星遇到几个曹府仆婢。曹府下人众多,今日为了接风宴,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低头含胸又捧着食盒,倒是没人在意。 眼看着再穿过一道回廊,转个弯便是「太子」所居之处,尉迟越见胜利在望,心下微松,可谁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前头那个,给我站住!」却是那日挑人的管事。 他心道不好,却也只得停住脚步转过身。 那管事打量了他一眼,立即认了出来,气急败坏地跳脚:「好你个刘玉珏,我看着就是你!道你不声不响的是个哑巴,心思倒是活得很嘛!「 说着上前拽住他胳膊:「你以为偷偷跑过来就占先了?冲撞了太子殿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边拖着尉迟越往回走,一边低声数落:「得亏遇上的是我!要不是看在邱老四的份上,才懒得管你!」 顿了顿,放缓了声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年纪大点没什么,赶紧回去好好练舞,晚上有你露脸的机会呢,本本分分地舞,靠色艺光明正大出头,这别再动这起子歪心思,听见没有?」 尉迟越冷着一张脸,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 那管事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来气,换了别的下人早就又踢又拧了,可这些人是要送给太子享用的,身上不能带伤,只得骂一通了事。 尉迟越没和沈宜秋接上头,不知他们在那佛寺里是否找到线索,生怕这时发作打草惊蛇,只得按兵不动。 第53章 贾八见太子殿下出去转了一圈又被管事抓回来,心道要糟。 果不其然,那管事因为此事警惕起来,叫了十来个手力来,将这小院围得铁桶一般。 贾七眼巴巴地等了半日,没等来太子殿下,却等来了曹刺史,道筵席已经备好,就等着太子殿下赏脸。 贾七无法,只得跟着他去了后花园。 接风宴设在曹府后花园中的香雪楼中,两层楼阁四周遍植白梅,梅林中每隔数步便有一个石灯笼,此时都燃着灯火。身着白色广绣罗衣、梳着高髻的美貌婢女手捧盘盏酒壶,在桃林中穿梭,有如月宫仙子一般。 贾七道:「曹使君颇得雅人深致。」 曹刺史满面堆笑:「殿下谬赞。」说罢将太子延入楼中。 这座楼阁面阔五间,进深四间,从外面看是两层,走到里头一瞧,第二层却是掏空的,抬头一望便是棋盘格平闇,绿底上用金漆描出缠枝花纹,宛如织锦一般。 木楼构造精巧,装饰华美,贾七又称赞了一回,曹刺史见他并无愠色,心下稍宽。 使团中的臣僚们一见「太子」,登时面面相觑——贾七随侍太子左右,许多人都认得他,绝不会将他错认成太子。 群臣不知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为官者大多有些城府,他们见五皇子、林待诏等人气定神闲,便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众人寒暄已毕,依次入了席。 曹彬拍拍手,顿时丝竹大作,婢女们捧着食具酒器鱼贯而入。 贾七如坐针毡,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曹刺史与其他前来祝酒的官员,一边不时向楼外张望一眼。 曹彬始终留意着「太子」的一举一动,见他这神色,心下便有了计较。 酒过三巡,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席间伺候的婢女退出楼外,乐声亦戛然而止。 众人正纳闷,忽听楼外梅林中传来飘渺乐声,待循声望去,隔着水晶珠帘,却见十数人款步穿过梅林向楼中走来。 来人有的捧着酒壶,有的抱着琵琶、箜篌等乐器,个个身穿刺绣衣裳,外罩轻纱薄衫,一阵风吹过,轻纱飞扬,和着雪片般漫天飞旋的花瓣,真如谪仙人一般。 待他们穿过帘幕走进楼中,众人打眼一瞧,才发现这些人都是姿容不俗的少年,大多只有十五岁上下,身量还未长足,只有走在末尾的一个格外高些,身形也比前面的魁梧些。 贾七自打那些少年走近,心脏便如肋骨一般通通直跳,待看到队尾那人,差点没将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 贾八瞅了兄弟一眼,薄施脂粉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 贾七找来找去没发现太子殿下,既担忧又有几分侥幸,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乎坐不住。 曹彬将「太子」目瞪口呆又火急火燎的神情尽收眼底,错以为他这是急色,心中不由得意,真是不枉他大费周章搜罗来这些绝色少年,便即命他们入席伺候。 二十来个少年斟酒的斟酒,奏乐的奏乐,还有五六人随着乐声轻歌曼舞。这些少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声音清亮,身段曼妙不输女子,更比女子多了一分难以名状的情致。 席间不乏惯风月的,不由看得怔了,心道这姓曹的当真是阿谀逢迎的一把好手,难怪能将薛鹤年和今上笼络住,在这庆州作威作福,过得如皇亲国戚一般逍遥。 也有刚直清高些的,对此等行径十分不齿。 沈宜秋仍是以林待诏的身份示人,宴会上便与流外官一起坐在末席,她看到了贾八,却找不到尉迟越,心中忐忑,奈何尉迟渊的座席离她太远,两人连交换个眼神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她忽听耳边有人轻声道:「林兄……」 她转过头,却是宁彦昭,只见他双颊微红,眼中有三分酒意,目光略有些迷离。 两人同为翰林待诏,座席自然也在一起,只是她心中记挂着太子的事,方才入席时只是心不在焉地向他作了个揖,便只顾盯着曹彬等人。 宁十一郎心思敏捷,她和太子等人离开不久便发现了端倪,今日好不容易重见,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她。 他想与她搭话,却又忐忑踌躇,不知如何开口,此时借着酒意终于鼓起勇气。 沈宜秋道:「宁兄有何见教?」 宁十一迟疑了一瞬:「这两日不曾见到林兄,林兄可好?」 沈宜秋点点头:「有劳垂问,小可安然无恙。」 宁十一抿了抿唇,轻轻点头:「那便好。」 顿了顿又道:「宁某并无别的意思,林兄别见怪。」 正说着话,忽然一阵风吹来,门帘上的水晶珠彼此相撞,发出泉水般泠泠的声响,大半灯火忽然同时熄灭,只剩下墙边几盏铜枝灯仍旧放着光明。 与此同时,缠绵的乐声戛然而止,奏乐曼舞的少年悄然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就在这时,忽听上方传来「锵啷」一声响,似是长剑出鞘之声,众人不自觉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却见寒光一闪,紧接着一道黑色人影从二楼悬挑的木构平坐上直跃而下。 陡然生变,众人以为有刺客,不禁发出阵阵惊呼,侍卫们不自觉地按住腰间陌刀。 却见那人足尖在墙、柱上轻点几下,几个兔起鹘落,稳稳地落在舞茵上,身姿轻灵美妙,难以言喻。 第54章 众人借着幽暗的烛光望向那人,只见他一身玄色劲装,手中提着一柄三尺长剑,虽看不清面目,却叫人无端觉得是个姿容绝世的少年。 那人手腕一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就在这时,鼓乐之声忽然大作,却是一曲《满堂势》。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一番变故,是曹彬准备的剑器舞。 随着鼓乐响起,方才熄灭的灯火也倏地重燃,众人看清楚那少年眉眼,登时目瞪口呆。 即便沈宜秋与尉迟渊等人早有准备,却也想不到太子殿下会来个如此隆重的登场。 宁十一顷刻之间认出那舞人的身份,不由一瞥沈宜秋,却见她嘴角微弯,望着舞茵中间的人出神。 尉迟越朝沈宜秋望了一眼,两人目光轻轻一触便即分开,却已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事情已经办成了。 太子心中大定,踏着鼓点舞动长剑。 他在方寸之间旋转腾跃,三尺长剑在他手中宛如一条灵蛇,绕着他周身游走,锃亮的剑身反射映出烛光,剑光宛如星芒,当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众人都看得两眼发直,想要喝彩,却不敢叫出声来。只有庆州的官员们不知端的,兀自击节喝彩不迭。 鼓点越来越快,尉迟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如斜雨中的春燕一般飞快打旋,碎星般的剑光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只听铜钹「锵」一声响,鼓乐齐喑,尉迟越身形忽然一顿,将长剑高高抛向空中,众人不由屏住呼吸,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长剑飞至半空,几乎碰到顶上平闇,然后直直坠落,宛如一道闪电劈下,尉迟越一跃而起,不等众人看清楚,长剑已回到他手中。 鼓乐再次响起,这下众人顾不上尊卑,都忍不住喝起彩来。 尉迟越一边踏着鼓点舞剑,一边渐渐靠近「太子」,趁其不备,剑尖忽然对着「太子」的鎏金银酒杯一挑,剑身一横,酒杯已稳稳落在长剑上,半杯酒液一滴未洒。 贾七欲哭无泪,颤抖着手从剑上端起酒杯:「好……好剑!」笑得比哭还难看。 酒液入喉,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 尉迟越瞪了他一眼,继续舞剑,顷刻间便到了曹刺史跟前,手腕一抖,长剑便刺了出去。 曹彬道他要故技重施,看着长剑如蛇信般向自己刺来,额上不由冒出冷汗——虽是未开锋的剑,可这般来势汹汹,仍叫人心惊胆寒。 曹彬强装出镇定的模样,谁知那剑却不是向着酒杯而来,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不等「放肆」两字出口,舞剑之人冷声道:「来人,将他拿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太子将剑架在曹刺史脖子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尉迟越话音甫落,便有两名佩刀的侍卫疾步上前,将曹刺史拿住。 太子收回长剑,「锵」一声还剑入鞘。 到了这时候,曹彬终于明白过来,这是着了道了,心中不由暗恼自己得意忘形、疏忽大意。 他心念电转,料想眼前人大约是太子身边的属官或亲卫一流,便即歉然道:「足下误入某府中,是某疏忽大意,叫奸猾下人蒙蔽,是某治家不严之过,容某在此向足下赔个不是。」 又向着席中的「太子」拜下:「殿下要治仆的罪,仆不敢有怨尤,只是恳请殿下相告,仆究竟犯了何罪?」 「太子」不答话,那玄衣男子却冷冷一笑:「犯了何罪你不知?还来问孤?」 曹彬一听「孤」字,登时明白过来,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连忙跪下叩首:「仆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太子殿下,罪该万死!」 尉迟越冷冷地睨他一眼:「你的确罪该万死,却不是因为冲撞孤。」 他顿了顿,扬声道:「曹彬,你身为刺史,戕害百姓,掠买良民,勾结豪富隐没户口,吞并田地,致使无数黔首流离失所,蠹政害民,为祸一方,国法难容!」 太子这番话说得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当说到「掠买良民」的时候,众臣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四下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曹彬身为薛鹤年爪牙,徇私枉法这么多年,勉强也算个有勇有谋的人物,片刻的慌乱惶遽过后,很快镇定下来,迅速将自己眼下的处境盘算了一遍。 所谓「戕害百姓」指的多半是牛家那贱婢的事,他一早便想好了,若是事发,便推到妾室身上,他最多只能算治家不严。 而「掠买良民」一条,掠到太子头上确实棘手了些,但动手的是人牙子,他可以推说自己不知情,天家要脸,太子被掠为「男宠」的事,捂还来不及,哪里会大肆宣扬? 只有「隐没户口、吞并田地」一节是真的要命,但是他将证据藏到那种地方,太子的人潜进来不过两三日,怎么可能掌握证据? 多半只是找到几个流民做人证,口说无凭,到了京城,刑部与大理寺中又有薛鹤年的人,想来也告他不倒,反过来问个栽赃陷害未尝不可。 思及薛鹤年,他心中大定,心道太子到底还嫩了些,竟然以为自己能扳倒薛鹤年,怕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觑了觑太子,有恃无恐道:「仆一心为公,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殿下想是听信谗言,对仆有什么误会,殿下命仆入京受有司审问,仆自当奉命,只望尽早澄清误会,以免有伤殿下令誉,寒了臣子的心。」说罢扫了一眼席间众人。 第55章 尉迟越冷冷一笑,就在这时,一人手捧木函穿过珠帘快步走来,曹彬认出那人是与太子一同进府的少年之一,心头一突,待他看清来人手中的东西,宛如晴天一道霹雳,耳边嗡嗡作响。 贾八向太子行了一礼:「启禀殿下,东西取来了。」 尉迟越点点头,对曹彬道:「曹刺史可认得这物事?」 曹彬忍不住抬袖掖了掖淌到脸颊上的冷汗,稳了稳心神,是了,那日他一时大意,将他们叫到书斋,他们定是那时起了疑,但仅凭这部经书,他们又能看出什么?他们绝想不到…… 太子定是在诈他,这时千万不可因为心虚而自乱阵脚。 他打定了主意,强自镇定道:「回禀殿下,这不过是仆书斋中的几卷佛经罢了,未知有何不妥,还请殿下赐教。」 尉迟越打开一卷经书扫了一眼,只见天竺文的经文旁用青笔注了一些大燕字,看着似是寻常批注,但文理颇为不通。 他对曹彬道:「不知曹刺史对天竺佛经也有研究。」 曹彬道:「仆不务正业,但未敢怠忽政务。」 尉迟越听他直到此时还在砌词狡辩,心中一哂,看向沈宜秋,微微颔首:「林待诏,有劳。」 沈宜秋起身离席,走上前去,向太子施了一礼,从袖中抽出一物,呈给尉迟越,沉声道:「启禀殿下,此乃仆等从城南普觉寺历代支持墓塔拓下的文字。」 太子从她手中接过,对着曹彬抖开:「孤不识天竺文字,还请曹使君指教,普觉寺历代主持墓塔上刻的是什么?」 话音未落,曹彬已经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尉迟越向侍卫一挥手,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曹彬往外走去。 曹彬已如一滩烂泥,挂在侍卫胳膊上,双脚拖在地上,恍若没有知觉。 尉迟越扫了席中的庆州官员一眼,淡淡道:「还请诸位在刺史府中盘桓两日。」 顿了顿道:「请放心,待孤查明诸位与曹彬案无涉,即可安然离去。」 几个与曹彬狼狈为奸的庆州官员知道大祸临头,已是面无人色。 从京中来的官员虽不知道太子出示的东西藏着什么乾坤,但隐隐知道定是能将曹彬钉死的证据。 众人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与五皇子白龙鱼服,并非贪图玩乐,却是去搜集曹彬贪赃枉法的证据。 随太子去凉州的官员中并无薛鹤年一党,但都明白太子此举意味着什么,心中俱是凛然。 宁十一远远望着沈七娘,心中五味杂陈,他虽不知道她这几日去了何处,做了什么,但太子竟然让她查案,实在令人费解——当日他们在桃林中一席长谈,他自知道她见地不俗不逊男子,但毕竟是女儿身,若是与太子异地而处,他断然不会让她去涉险。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间香雪楼中鸦雀无声。 待侍卫将曹彬押下去,尉迟越方才对着众官一揖:「囊日婚宴,孤因醉酒未能献舞娱宾,今日借机献丑,诸位见笑。」 国朝风气开放,上下士庶皆喜舞蹈,不管身份多高,酒酣耳热之际欢歌畅舞都是极寻常的事,但太子向来自持,便是婚宴上卢公亲自相邀,他也不愿当着群臣的面舞上一舞。 在场众人都觉大开眼界,回京都简直能显摆上一年——只是这来龙去脉却不好说。 难为太子这么欲盖弥彰地解释,他们自然要捧场。充当此行副使的兵部侍郎李玄同忙道:「仆等能一睹殿下风采,实是三生有幸。」 尉迟越道:「孤尚有冗务在身,少陪,诸位务必尽兴。」说罢便出了香雪楼。 五皇子、沈宜秋并一队亲卫跟了上去。 回到院中,方才作侍卫打扮的牛二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不说重重磕了三下响头,抬起头,眼中泪光闪闪:「殿下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吩咐,草民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殿下的恩德。」 尉迟越受了他的大礼,对他道:「你和马岭川诸位,今后有何打算?」 牛二郎闻言一愣,他一怒之下落草为贼,一心想着为女儿报仇雪恨,过的是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哪里想过往后。 怔愣了半晌方道:「草民打伤曹府下人,明日一早便去官府投案。」 尉迟越点点头:「之后呢?」 牛二郎却没了主意。 尉迟越道:「待曹彬一案审理完毕,重新计户授田,你们便可回去种田。不过孤看你身手不错,若是有志从武,可跟着孤。」 牛二郎闻言大惊:「草民当真可以侍奉殿下?」 尉迟越颔首:「你打伤曹府下人,依律当受笞刑四十,念你情有可原,孤可与你四斤铜赎买,待官司了却,便来灵州找孤吧。」 牛二郎叩首谢恩不迭,尉迟渊笑道:「牛兄,往后我们可时常相见了。」 尉迟越乜他一眼:「你的帐孤还没同你算。」 又问牛二郎:「其余人你也问一问,是随你投军还是回乡种田。」 牛二郎应了是,便告退出去。 堂中只剩下尉迟越、沈宜秋、五皇子及几名亲卫。 沈宜秋笑道:「殿下一舞剑器,威动四方,真是令妾大开眼界。」 尉迟越微露赧色,清了清嗓子:「方才情势所迫,孤不得已……」 第56章 沈宜秋自不会戳穿他,微微一笑:「难为殿下,倒是妾等借机一饱眼福,着实汗颜。」 尉迟越只想将此事揭过不提,谁知偏偏有人不肯放过他。 五皇子摸了摸下巴,奇道:「不对啊,方才阿兄从楼上跃下来,弟弟看得清清楚楚,阿嫂向你使了眼色,直接上去将剑架在曹彬脖子上便是,那一大通剑舞却是为何?」 尉迟越恼羞成怒,狠狠地瞪向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弟弟。 尉迟渊却装作看不见,继续皱着眉,仿佛在冥思苦想:「阿兄从不做多余的事,嗯……其中定然有什么深意和玄机……」 沈宜秋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尉迟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尉迟渊。」 五皇子道:「哎,阿兄有何吩咐?」 尉迟越拎起他的后脖领扔到门外:「滚!」 尉迟渊嗷嗷叫着抗议:「阿兄怎么过河拆桥呢……阿兄别撵我,我跟阿兄讲讲阿嫂如何神机妙算,识破曹彬奸计可好?」 尉迟越闻言,脚步果然一顿,便即松开手。 尉迟渊顺杆子往上爬,回到堂中,将他们那两日在通觉寺中的经历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说到沈宜秋如何凭着蛛丝马迹堪破真相,更是添油加醋,将个阿嫂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沈宜秋涨红了脸,连连描补:「五弟谬赞了,事情并非如此……」 尉迟越听弟弟说着,最初的惊讶变作骄傲与自豪,瞪了尉迟渊一眼:「好好同你阿嫂学学,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尉迟越还要去审问曹彬,只聊了片刻便即起身。 沈宜秋道:「若是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妾便回下榻处了。」 尉迟越清了清嗓子:「稍待片刻,我有话同你说。」说罢瞥了一眼弟弟。 尉迟渊露出了然的神色:「五郎就不打搅阿兄阿嫂了。」说罢麻溜地跑了出去。 侍卫们有样学样,也都告退。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两人。 尉迟越看着妻子,却不知该说什么。 方才在香雪楼,他隐藏在二楼的枋柱后,看见宁十一凝望沈宜秋的样子,便知道没有对她忘情。 尉迟越想起那眼神,便觉心肝脾肺肾全都泡在了黑醋里,却不敢问一问沈宜秋,心中可还有遗憾? 那一刻,他只想将他的小丸藏进怀里让谁也看不见,让谁都没法觊觎。 可是方才听弟弟讲述此行经历,他又放下了这个念头,他的小丸那么好,平日幽居深宫已是可惜,难得出来一趟,他怎么能为一己私欲将她光芒遮掩? 他将沈宜秋搂进怀里,千言万语缠绕在心间,化作一声低低的「小丸」。 耳畔的语声很低,几乎可算呢喃,却直往人心里钻,沈宜秋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有些不自在。 尉迟越感觉到怀中人的反应,头脑一热,便道:「今夜别走了。」 沈宜秋一怔,轻轻点点头。 尉迟越只觉欢喜涌泉般从心底汩汩地冒出来,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住,随即松开,声音微喑:「等我。」 太子走后,沈宜秋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回过头来一想,方觉有些不妥——太子断袖的传言甚嚣尘上,这下子是真的坐实了。 不过都已经点了头,此时也不好再翻悔,她苦笑了一下,便即叫宫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 沐浴毕,换上寝衣,时辰尚早,尉迟越要审曹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宜秋便吩咐宫人研墨展纸,拿出他们前日拓下的天竺文字,对照从曹府中搜出的经文,开始破译密文。 这活计很是不易,从未接触过此类文字的人看着便如一串串虫迹,每一串都大同小异,实在难以分辨。好在吐蕃文源出天竺文字,沈宜秋做起来得心应手许多,只是两相对照仍旧十分费时费力,尤其是刚开始时,有时要翻遍整部经文才能找到一个字。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案边的蜡烛几乎燃尽,她也只破解出短短几段。 尉迟越审完曹彬与他几名下属,回到院中已近三更天。 他以为沈宜秋早已就寝,步入庭中却见窗纸中透出晕黄的灯光。 尉迟越的心悸动了一下,快步走上前去,撩开门帷一看,却见沈宜秋坐在书案前,拓书、经卷与纸墨摊了一地。她手中拈着笔管,低垂着眼帘,秀眉微蹙,目光专注,似在经卷上找寻什么。 门帘一动,一阵风卷进屋里,烛火动了动,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了一下,太子的心神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狐裘长长的出锋拂着沈宜秋瓷白的脸颊,太子的心尖上也是一痒。 沈宜秋听见动静起身行礼,揉了揉眼睛道:「殿下。」却不知自己手上有墨,眼尾拖出长长一条墨痕。 那模样又好笑,又无端有些惑人,尉迟越的喉结动了动,偏过头咳嗽了一声:「怎的还未就寝?」 又看了一眼书案,眉头微蹙道:「此事太费神,留着让旁人做。」 沈宜秋知道,他口中的「旁人」便是他自己,这事只有懂天竺文或吐蕃文的人能做,可这些证据事关重大,他决计不放心假手于译官,若是她不帮他,他定会等她睡着悄悄爬起来,通宵达旦地埋头书案。 第57章 她本来不必多此一举,不过白看他一支剑器舞,就当投桃报李了。 沈宜秋的目光闪了闪:「没什么睡意,闲着也是无事。」 尉迟越哪里会信,挑挑眉道:「骗人,平日那么能睡,这几日累成这样,怎会没睡意?」 沈宜秋眨了眨眼,忽地莞尔一笑,促狭道:「妾今日一睹殿下舞姿,不由心驰神荡,以至于夜不能寐……」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将她打横抱起,向帐幄走去,低声道:「小丸学坏了。」 太子将她放在床上,欺身上去,薄唇若即若离地在她唇角磨蹭,却不落到实处。 与此同时,他的手穿过狐裘落到她的腰际,微微用力,隔着薄薄一层细绢缓缓地游走。 他掌心的温度隔着织物抵达沈宜秋的肌肤,那般灼人,沈宜秋感觉有个钩子将她的心提了起来。 她不由微启双唇,呼吸渐渐急促——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太子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以前两人虽有亲密举止,但尉迟越的搓揉直截了当,没什么章法,与摸日将军也没差什么。 但今夜却很不一样,他仿佛有无穷的耐心,一边厮磨,一边推移,渐渐转到她小腹。 男人的手仿佛带了魔,所过之处似火烧灼,又如春风吹化寒冰。 微风卷起纱帐,摇曳红纱外,烛焰渐低,渐低。 熄灭的刹那,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婉转低回的轻叹。 尉迟越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双臂撑起,哑声道:「孤去沐浴,你先睡。」 说着拉过衾被将她罩住,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翻身下床。 待男人走后,沈宜秋翻了个身抱住被子,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这几日在曹府到底经历了什么?简直不敢细想。 尉迟越方才抱着将信将疑的心将玉璜传授的法门用上一二,不想牛刀小试便初战告捷,心中十分震撼。 不过再往下他便没什么把握了,玉璜小倌说过,女子构造远比男子精巧,若说男子是棒槌,女子便是鲁班锁、九连环,且机括所在因人而异,须得察言观色、望闻问切。 尉迟越初出茅庐,自忖没这般手艺,不敢贸贸然去揽活——万一发挥得不好将人惹恼了,下一回恐怕不好启齿。 而且只是施展了三两招,他自己已搭进去半条命,再继续下去,他怕是要招架不住。 一时又想起方才太子妃贝齿轻咬红唇的模样,那声销魂蚀骨的低吟仿佛萦绕在他耳畔,令他喉头发紧,心鼓胀起来,简直要撑破胸腔。 太子在净室一边沐浴一边静思冥想,不觉呆了大半个时辰,回到帐幄前一看,沈宜秋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角,钻入被窝,将她搂在怀中,嗅着她颈间的幽香,万籁俱寂,春潮褪去,唯余一种静谧的欢喜在帷帐间流淌。 太子一行在庆州府逗留了两日,尉迟越命人将曹彬及其同党押解回京,将与此案无涉的官员放了回去。 曹府一干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下人以及掠买良民的人牙子邱四、邱六兄弟各论罪收押,只等有司审判发落。 尉迟越又遣人将那几个被掠买来的少年送回原籍,似玉璜这等风尘中人,便还了身契,听其所往。 启程当日早晨,尉迟越叫人将玉璜带过来。 玉璜一见尉迟越便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道:「奴家罪该万死……」 那日在夜宴上得知与他朝夕相处好几日的哑巴便是太子,着实唬了一跳,想起自己连日来大放厥词,不由心惊胆战,忐忑了两日,听说太子要召见自己,以为大难临头,性命不保,此时匍匐在地上浑身战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尉迟越却道:「不知者不罪,请起吧。」 玉璜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殿下饶奴家一命,殿下宅心仁厚,是奴家再生父母。」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这几日的事……」 玉璜会意,连忙赌咒发誓:「殿下放心,奴家绝不敢胡言乱语,若是漏出一个字,便叫奴家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尉迟越点点头:「你有何打算?」 玉璜被邱四买了去,如今邱四伏法,他的身契回到了自己的手里,莫名成了自由身。 太子又道:「如今你已拿回身契,不必重操旧业,孤与你些钱帛,你可回乡置些田产,娶妻生子,或者盘间铺子,做点小买卖。」 玉璜一愣,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们做这一行,时常遇到一类悲天悯人的客人,总喜欢劝人从良,他与同伴将这些人视为冤大头,只要编造一些悲惨身世,便能叫这些人大把掏钱,不必费什么腰力便可赚得盆满钵满。 不想太子殿下亦不能免俗。 不过便是借他十个胆子,玉璜也不敢胡编乱造诓骗太子,想了想,据实道:「回禀殿下,奴家祖孙三代都操此业,并无什么不足,奴家既不会耕种,又不会做买卖,也只能做这一行。」 他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道:「奴家想向殿下求个恩典,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尉迟越道:「你说。」 玉璜大着胆子道:「奴家久闻长安平康坊盛名,心向往之,只盼有一日能在平康坊中立足,便不枉此生了。」 第58章 尉迟越微微一笑,乜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志向。」 顿了顿道:「此事不难,孤吩咐下去,你即日便启程去长安吧。」 玉璜大喜,谢恩不迭:「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奴家何德何能……」 尉迟越心道你的功劳大得很,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他只是清了清嗓子道:「相逢一场,也是难得。」 庆州的事告一段路,太子一行重新启程。 议和的日期本就迫在眉睫,在庆州耽搁五六日,他们的行程越发紧迫。 尉迟越不敢再耽搁,一路快马加鞭,昼行夜宿,六七日后便进入了旱海。 所谓旱海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沙碛,放眼望去尽是黄沙,没有水泉和溪涧川谷,也没有邮传和驿馆。 一行人昼间行路,夜里便在沙海中安营扎寨,如牧人一般住在帷帐中。 沈宜秋平日习个武都怕苦嫌累,尉迟越本来担心她受不了这个苦,但进入沙碛后,她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连男子都受不了风沙与毒日,她却似浑然不觉,反而越发神采奕奕,仿佛那黄沙底下藏着灵泉似的。 尉迟越很快明白过来,对她来说,灵州比长安更像故乡。 过了积石岭,便是灵州南界了。 一行人穿过鸣沙,又行数日,终于在三月初二黄昏抵达灵州城。 灵州城是西北的交通要塞,濒临黄河,地平壤沃,胡夏赫连氏曾置果园于此,旧城在河渚上,随水上下,从未陷没。 太子一行抵达时正值阳春,城中桃李争妍,烟柳拂堤,「塞北江南」之称名副其实。 灵州官员照例出城迎接,将太子一行迎入刺史府。 沈宜秋之父曾任灵州刺史,刺史府便是她曾经的家,不过回到家园固然欣喜,但物是人非,心中又别有一种怆然。 她随众人一起穿过前院,这是阿耶曾经处理政务的地方。屋舍经过后来两任刺史的修葺,已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些许不同。 她还记得那时候阿娘病重,阿耶生怕她在后院闹她,便将她带到前院,让她在自己书斋中玩,她闲着无聊,在他的书卷上画猫儿狗儿,他见了也不生气,待办完正事便抱起她放在肩上,一路扛着她回后院。 沈宜秋一步步走着,脚步渐渐发沉,回忆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出神,忽然有黄门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林待诏请随奴来,殿下有请。」 沈宜秋不明就里,跟着那黄门径直往前,走到尉迟越身边。 太子向伴驾的灵州官员道了声失陪,低声对沈宜秋道:「孤带你去个地方。」 沈宜秋跟着尉迟越穿过回廊,心中越来越讶然,太子从不曾来过这里,却似乎对刺史府的地形了然于胸。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院落前,沈宜秋感到眼眶一阵阵发酸——这正是他们一家三口所住的地方。 阿娘西嫌刺史府的正院太大,房舍太幽暗,阿耶便顺她的意,住在后园中一个小偏院里。 沈宜秋站在半掩的木门外,有些近乡情怯,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尉迟越。 太子向她点点头。 沈宜秋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门轻轻一推,门轴发出轻轻的吱嘎声。 她跨进院中,不觉捂住嘴,睁大的双眼中沁出泪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小的院落中,庭中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榆树上榆钱累累,院中的八角井、低矮的房舍,都与她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合。 她走到榆树前,轻轻抚摸粗糙的树干,仿佛在与一位老友打招呼。 沈宜秋忘了时间,仿佛穿梭在回忆中,以为早已经忘却的往事翻涌上来。 她很快便发现这些房舍是新建的,堂屋的阶石上没有她记忆中的豁口,自东数第三根廊柱上也没有她用小刀挖出的刻痕——这院子是有人按当年的模样重建的。 至于谁会大费周章做这些事,她转念之间便明白了。 就在这时,东厢门帘一动,一个老仆妇走出来。 沈宜秋一怔,随即认出来,失声道:「嬷嬷?」 她的乳母比记忆中苍老了些,但仍是那慈蔼的模样,一见她便泣不成声:「小娘子……」说着便上前抱住她。 沈宜秋转过头,透过泪光看向尉迟越。男人倚在门边,眼中含笑,静静地望着她。 你失去的,我替你找回来。 李嬷嬷回过神来,松开沈宜秋:「娘娘恕罪,民妇忘了规矩。」 说罢向两人行礼:「民妇李氏,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忙将她拉起来:「嬷嬷别多礼。」 尉迟越对沈宜秋道:「谢刺史还在等着我,我先去前头,你留在这里歇息,晚膳孤叫人给你送来。」 沈宜秋道:「妾恭送殿下。」 尉迟越一笑:「我就去片刻,不必依依不舍。」 沈宜秋无可奈何,这人死性不改,一有机会便要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前一刻她几乎感激涕零,后一刻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转念一想,这厮虽然少年老成,但说到底才十八岁,心智稚嫩些倒也不足为怪。 第59章 太子虽然说不用送,沈宜秋还是将他送到院外。 两人站在廊庑下,沈宜秋低声道:「多谢殿下。」 尉迟越挑挑眉,云淡风轻道:「举手之劳罢了,也值当谢来谢去。」 沈宜秋知道他时刻都要装出举重若轻的模样,也不戳穿他,抿唇浅笑:「无论如何,谢谢殿下。」说罢郑重其事地敛衽行礼。 她心里明白,太子说得轻松,但找人并不容易。 上辈子乳母被沈老夫人逐出府,她后来遣人查访,甚至还请托在户部供职的舅父,可到死也没有查到乳母的下落。 在爬满葡萄藤的回廊下走了几步,尉迟越停下脚步,转过身,双唇在太子妃的额上轻轻一触,自然地执起她的手:「我一会儿就回来陪你,今晚我们就宿在这里。」 顿了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别猴急,夫君去去就来。」 沈宜秋脸一红,便即抽出手,屈了屈膝盖,转身就走。 背后随风飘来男人的轻笑,她磨了磨后槽牙,不觉也笑了。 自打在庆州刺史府两人住在一起,太子便义无反顾地扯下了这层遮羞布,公然和他的「小男宠」双宿双栖。 一众官员不久前才见识过太子殿下的杀伐决断,对他的私事哪里敢置喙,只要两人在一起,周围人都自觉成了瞎子。 沈宜秋回到院中,与乳母在堂中坐下。 李嬷嬷仍旧难抑心中激动,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奴婢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与太子妃娘娘相见的一天。」 沈宜秋拉起李嬷嬷的手,也湿了眼眶:「嬷嬷这些年去哪里了?」 李嬷嬷道:「那时候从沈府出来,奴婢回了灵州,没多久男人死了,奴婢便改了名姓,在一户康国商贾家做工,那家主人的女儿嫁回康国,奴婢便陪了去,这几年一直在塞外。 「前阵子太子殿下的人找来,奴婢着实吓了一跳。本来奴婢是要随那中贵人回长安的,走到半道上得知殿下与娘子要来灵州,这便转了道,倒比娘子早到了月余。」 沈宜秋恍然大悟,原来她已离开了大燕,难怪她遍寻不到。 随即她心里一暖,尉迟越定是从哪里听说了她幼时的事,从那时便暗中着人寻访。 两人叙了叙别后各自的经历,沈宜秋道:「那时候真是对不住嬷嬷。」 李嬷嬷道:「娘娘那时才几岁,丁点大个小人儿,又能做什么?嬷嬷不是沈家奴仆,老夫人遣走奴婢也是该当的,奴婢就是不放心小娘子刚回长安人生地不熟……」 她拍了拍脑门:「看奴婢这记性,老是忘了改口,还小娘子小娘子的,娘娘别见怪。」 沈宜秋道:「嬷嬷不用见外,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便是。」 李嬷嬷笑道:「那可不成了,小娘子如今嫁了如意郎君,可不能再小娘子小娘子的。」 沈宜秋垂下眼帘:「嬷嬷笑话我。」 李嬷嬷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嬷嬷是过来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是真心实意待娘子好。」 她抬头看了看梁柱:「听那中贵人说,殿下重建这院子费了不少功夫,寻了当年那批匠作,又千方百计找到当年的图,这才造得一模一样。 「听那中贵人说,殿下命人营建这院子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会带娘子来灵州,更想不到娘子会见着。但是殿下说了,娘子得有个家。」 沈宜秋心中有脉脉的暖意流淌,渐渐漫向眼底。 李嬷嬷顿了顿道:「要是我们郎君和娘子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欣慰。」 说到此处,两人俱都黯然。 静默有时,沈宜秋握了握乳母的手:「嬷嬷能回来,我真是太欢喜了。对了,素娥还不知道嬷嬷在这里呢,一会儿见了嬷嬷保准吓一跳。」 正说着话,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素娥与几个宫人、黄门抱着行囊、箧笥走进院中。她一见院中的景象,便「啊呀」惊呼出声。 待见到李嬷嬷,更是惊喜交加,又是哭又是笑。 三人又一起叙了会儿话,刺史府的下人送了晚膳来,主仆三人就在院中用了膳。 戌牌时分,尉迟越也回了院中。 沈宜秋迎到廊下,从他手中接过氅衣:「殿下怎的这么早回来?」 尉迟越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孤不耐烦与他们应酬,再说明日还要早起。」 沈宜秋一听「早起」两字,神色便紧张起来。 尉迟越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一听早起就怕成这样,放心,且不抓你习武,明日上巳,我们去城里玩。」 沈宜秋一听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不会耽误行期么?」 尉迟越道:「前些时日跋涉旱海,人马都疲累不堪,在此休整一日正好。」 顿了顿,一挑眉,义正词严道:「孤岂是假公济私之人?」 沈宜秋憋着笑:「是,是,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说的都对。」 尉迟越便去挠她咯吱窝,两人一边笑闹一边进了卧房。 这是沈宜秋父母住过的院子,尉迟越不敢在此温习玉璜夫子教授的功课,只是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触了一下。 沐浴更衣毕,两人躺在床上,沈宜秋一日之间悲喜交加,早已困倦,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第60章 尉迟越侧过身,松松地将她环在怀中,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微弱的烛光被纱帐筛了一遍,如情人呢喃般温柔。 太子静静看了许久,不知怎的仍旧睡意全无。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角,披衣下床,推门走到庭中。 夜凉如水,新月如眉。 尉迟越紧了紧氅衣,在八角井的井沿上坐下,借着廊下风灯摇曳的火光环顾庭院。 院子只有一进,一间寝堂,东西各一间厢房,三面围以回廊,窗下栽着几丛小竹和萱草,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近乎乏善可陈。 若是换了以前,他一定想不通沈三郎身为一州刺史,为何放着好好的正院不住,要偏居在这逼仄狭小的院子里。 可如今,他却似已能体会岳父的心境。 若非生在帝王家,能有这样一方小天地,与小丸闲居,生一窝孩子,加上日将军…… 他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自嘲地一笑,站起身回到屋里。 翌日清晨,尉迟越便将沈宜秋揉醒:「小丸醒醒,我们去河边逛集市。」 沈宜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床帷外一望,只见房中仍是一片幽暗,不由纳闷:「河边的集市也没有这样早的……」 尉迟越已经将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用自己的大氅将她一裹,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再不走,一会儿五郎醒了,又得叫他缠上。」 沈宜秋哭笑不得:「带着他一起去便是了。」 尉迟越斩钉截铁道:「不行,带着他我们便玩不成了。」 洗漱罢,两人换上在庆州时乔装穿过的白衣士子衣裳,贾七、贾八和邵泽等几名亲卫扮作长随,一行人便出了院子。 到得外院,舆人将马车赶来,尉迟越撩开车帷,一只脚刚踏上车,便发现车厢角落里有一团黑影。 那影子动了动,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阿兄,阿嫂……你们来啦?五郎等了你们好久……」 尉迟越脸一黑:「你怎么在这里?」 尉迟五郎道:「今日上巳,我就知道阿兄肯定会想方设法甩脱我,与阿嫂两人出去逍遥快活。哼,想得倒美!故此我天未亮便来车里候着你们。」 尉迟越恼羞成怒,便要将他扔下车,沈宜秋道:「殿下就让五郎与我们一同去吧,人多热闹。」 不等太子说什么,尉迟渊已经叫起来:「阿嫂真好,阿嫂就是个活菩萨,我就知道你们家是阿嫂说了算,阿嫂的大恩大德五郎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话未说完,额头被他太子阿兄重重弹了一记,吃痛「哎唷哎唷」叫唤起来。 尉迟越无法,只能带着这讨人嫌的累赘一起上路。 一行人到得宁河边,太阳才堪堪升到水面上,朝霞映得河水流光溢彩、绚烂如锦。 宁州习俗,每到上巳前后,城中商贾便在宁河两岸支起棚帷,当作店肆,斑斓的彩棚鳞次栉比,又有人独出心裁,赁了停泊在渡口的船只,备上茶菓酒肴,便成了水上的茶肆酒馆。 彩棚舳舻相连十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水边集市。 他们到时时辰尚早,商贩们正在忙着支棚张帷。 一行人沿着河边漫步,清寒的晨风裹着淡淡的水腥气往人肺腑里灌。 尉迟渊忽然皱着眉头抽抽鼻子,双眼倏地一亮:「古楼子!」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都从冷风中分辨出一缕暖暖的香气,是烙饼与羊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尉迟越乜了他一眼:「鼻子比孤的日将军还灵。」却也不由得食指大动,出门前虽用过些早膳,但清晨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粥,此时方才觉得饿了。 一行人循着胡饼的香气,寻到一艘画舫,果见一个粟特人正在船尾烙饼,旁边还有个胡女守着装油茶的汤镬,见了几人眉开眼笑,大清早便开张,自是大大的吉兆。 几人要了两个鼓楼子并几壶油茶,让店主将饼切成片,登上船,围坐在一处,一边饮茶吃饼,一边看着河边纷杂忙碌的景象。 日头渐渐升高,商贩们已将货物摆好,城中的士庶渐渐涌向水边,一时间宁河两畔人喧马嘶,夹杂着凌乱的乐声,好不热闹。 尉迟越放下见底的茶杯,对沈宜秋道:「我们也去逛逛。」 尉迟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指了对岸一处道:「那里有戏台子,咱们去看百戏!」 上了岸,尉迟渊便要过桥去对岸看百戏。 尉迟越袖着手,嗤之以鼻:「长安又不是没有,大老远的跑来看百戏,呵。」 乜了弟弟一眼:「真有你的,尉迟五郎。」 话音未落,他一眼瞥见沈宜秋,见她双眸亮闪闪的,似有期待之色,尉迟越这才想起,她自小受沈老夫人约束,在长安时大约没什么机会看百戏,便即改口:「灵州地处边陲,风俗自与京都不同,此处的百戏不知有何独到之处,去看看也无妨。」 尉迟渊冲着沈宜秋一揖:「沾林兄的光。」 说罢不等他太子阿兄教训,朝着前方的黑渠桥飞奔而去,跑到桥头,掐了一条柳枝,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抽打一下石阑干。 尉迟越在后面看着,没好气道:「手里一刻不能闲着。」 第61章 桥上人如织,车如龙。 过了桥,所有人都在往戏台的方向涌。 尉迟越隔着袖子握住沈宜秋的手,低声道:「跟着我,这里人多,小心别走散了。」 沈宜秋身着男装,两个男子在光天化日下手牵着手,怎么看怎么古怪,但沈宜秋却任由他牵着没抽回手。 他们被人潮推挤,仿佛两片随波逐流的叶子。 尉迟越索性将她圈在怀中,用双臂隔出一方安全的天地。 周遭人马喧嘶,闹到极处,又变作一种别样的宁静,尉迟越忽觉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情来。 沈宜秋已经有些后悔了,又担心走在前面的尉迟渊——这孩子虽精明,到底还是个孩子。 好不容易挤到戏台前,台上正在演鱼龙漫衍。 只见一个身着红衣的伎人摇动手中一串金铃,一只猞猁随着铃声跳跃不休。 忽然间,金铃脱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河水中,说时迟那时快,猞猁也跟着「扑通」一声跳下河去,潜入水底不见了踪迹。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就在这时,猞猁入水处跃出一条红鲤鱼,那串金铃便挂在鲤鱼尾上。 鲤鱼在水面上跳跃不休,初时水珠四溅,不多时,水面渐渐起雾,雾越来越浓,直至将那尾鲤鱼全部吞没,铃声亦随之息止。 围观诸人凝神屏息,戏台上的乐人拍击起手鼓,鼓声如雨渐密。 沈宜秋从未看过鱼龙漫衍戏,虽知是幻术,一颗心还是不自禁地高悬起来,忍不住抓紧了太子的手。 尉迟越嘴角漾起笑意,凑到她耳边道:「注意看,鱼要化龙了。」 沈宜秋虽从名字上也能猜个大概,但是叫他这么说破,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气恼,转过头斜乜他一眼,低声道:「殿下太欺负人了!」 就在这时,浓雾忽然散去,一条八尺长的大金龙从水面中一跃而起,张牙舞爪,嘶吼着冲入青云中。 龙影消失在天际的同时,一串金铃从天而降,伎人轻轻一跃,将金铃接在手中。 沈宜秋双目圆睁,忍不住惊呼出声。 尉迟越叫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逗笑了。 伎人向人群团团施礼,围观众人向台上抛掷铜钱。 沈宜秋也从腰间锦囊里掏出块银饼子,便即往台上扔,谁知她抛得低了,银饼子台基上撞了一下,蹦入草丛里,叫人眼疾手快地捡了去。 尉迟越扑哧笑出声来,沈宜秋懊恼不已,又从锦囊中摸出一块,使力往台上扔,哪知道这回矫枉过正,扔过了头,银饼子直接从台上飞过去,扑通一声落进河里。 太子笑得前仰后合,沈宜秋恼羞成怒。 尉迟越笑了一阵,方才从自己囊中摸出一块银饼子,往台上一抛,只听「铛」一声响,银饼子刚好落在那伎人的钱箱里,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沈宜秋又好气又好笑,这厮臭显摆的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治不好了。 红衣伎人牵着他的猞猁下了台,换了一个身着彩画胡服、手执长剑的少年上台,演的却是跳丸舞剑。 沈宜秋不等尉迟越拿丸字做文章,先下手为强道:「这剑法可比刘兄差得远了。」 尉迟越在她腰眼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敢笑话孤,来日要你好看。」 沈宜秋被他掐了痒处,不敢再笑话他,认真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接着是踏摇娘、寻橦、舞马之类寻常戏码,都是沈宜秋上辈子看过的,不多时便没了兴致。 尉迟越见她掩着嘴打呵欠,便道:「咱们去河市逛逛,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沈宜秋道:「五弟找不见我们怎么……」 话未说完,尉迟越已揽着她往人群外钻:「趁着人多赶紧走,再晚又甩不脱他。」 顿了顿道:「有侍卫跟着他,不用担心。」 两人挤出人群,携手沿着河边缓缓而行。 今日三月三,这河市的热闹比之长安市坊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因地处西北边陲,有许多胡人,不时有拉着客人和货物的骆驼打他们身边经过。 店肆主人都卯足了劲,有的用彩缯、绢花将自家的铺子装点得五彩斑斓,有的奏起龟兹、焉耆等地的音乐招徕客人。 沈宜秋两世为人,连长安的东西两市都不曾逛过,对市集的印象还来自年幼时随父母一起逛河市的久远记忆。 此时走马观花地看过去,只觉琳琅满目、目不暇给,恨不能生出八双眼睛。 尉迟越一见她脚步慢下来,也不用等她开口,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见她正盯着什么出神,便即低头打开钱袋子,乖乖往外掏银子和金子。 不一会儿,两人手中各捧了菓子糕饼盒,里头装着花截肚、木蜜金毛面、樱桃煎之类的小吃。 也有不少是西域才有的特产,伊吾的香枣,高昌的刺蜜,还有用石蜜和牛乳做成的乳糖,压成小狮子、小老虎和小象的形状。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渴了累了就随便找家茶肆或酒肆,要一碗油茶或是酸甜的葡萄浆。 尉迟越很快便看出来,太子妃对那些奇奇怪怪的舶来品特别感兴趣,什么水獭毛织成的獭褐、拂林的绣氍毯、康国的毛锦、大食的宝装玉瓶子、安国的鸵鸟卵杯、于阗的瑟瑟珠、拔汗那的琉璃手镯……拉拉杂杂一大堆,大部分都是替宋六娘、王十娘和邵芸等人买的。 第62章 她喜读书作画,书画铺子更是不得不逛的地方,上好的猩猩血、昆仑黄和紫胶买了一堆,还有一堆看不懂的西域书。 跟在后头的贾七和贾八两兄弟手提肩挑,俨然成了两个货挑子,最后实在拿不下,索性赁了头骆驼,将货物挂在骆驼背上。 两人一路且吃且逛,不知不觉日头偏西,两人的钱袋子都已经底朝天。 沈宜秋在太阳底下走了这么久,亦走得乏了,有些意兴阑珊,正想打道回府,忽见前方有一爿卖胡刀胡甲和弓矢的铺子,醒目处挂着十几把金装胡刀,她的目光落在一把错金小胡刀上。 尉迟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柄小刀六寸来长,玳瑁刀柄,刀鞘上錾刻着萨珊样式的立鸟和缠枝花纹,上面嵌着红宝石、祖母绿和瑟瑟,乍一看与他幼时钟爱的那柄小胡刀倒有七八成相似。 嫡母说他年幼时曾执意要将自己珍爱的金刀赠给沈宜秋,可来龙去脉他却记不太清楚了。 太子心中一动,走过去,从挂扣上摘下刀,一摸那刀鞘,便知远不如自己那柄精巧,薄薄一层鎏金下面,黄铜从刻花里露了出来。镶嵌在上面的红宝石和祖母绿也不过是琉璃珠。 他抽出刀,试了试刀锋,倒是十分锐利。 想了想问道:「什么价?」 那店主是个粟特大汉,一双浅栗色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转瞬之间便将来人的衣着、相貌、谈吐、气度一通合计,折算出这柄刀的价格,冲着他们伸出两根肥短手指。 尉迟越转头对贾七道:「借我二两银。」 那店主瞪大了眼睛,随即大笑起来,连连摇头,将刀夺回去,作势要收起来。 尉迟越道:「如何?」 店主操着一口蹩脚的大燕话:「客人,老汉,作弄。」 拿过一张牛皮,用刀轻轻一划:「宝刀。」 又指那刀鞘:「纹样,不同,每一把。」 那对山猫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再次伸出两根手指,扭了扭:「二两金,不是银。」 沈宜秋难以置信,指着刀鞘上一处道:「这只立鸟哪里像鸟,活似一只肥鸡,翅膀还一长一短。这瑟瑟上还有裂痕。」 便即去拉尉迟越:「这是坑人呢,刘兄我们走。」经过一天的历练,她已经对货物的价格有了大概了解,这柄胡刀要价二两银已算得黑心,二两金就和抢差不多。 不成太子却岿然不动,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摩羯佩:「这块玉值二十两金,与你换。」 那店主双眼一亮,随即犹豫起来,他做了三十年买卖,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冤大头,反而疑心其中有诈。 尉迟越懒得与他周旋,扔下玉佩,拿起金刀,往沈宜秋手里一塞:「先拿着玩,回去给你换把好的。」 店主在后头一叠声道:「客人,好眼光,宝刀,英雄……」 沈宜秋握着那把不菲的胡刀,十分意难平,嘟嘟囔囔道:「那粟特人好生刁滑,这么大一块上好的于阗羊脂玉换这把刀,倒不如去抢……」 尉迟越在她气得鼓鼓的腮帮子上捏了一把:「不过一块玉,有什么稀罕的。笑一笑。」 沈宜秋笑得比哭还难看。 尉迟越在她发顶上嗅了嗅,蹙眉道:「这是什么味儿?」 沈宜秋莫名其妙。 尉迟越道:「哦,原来是铜臭味儿,这集市果真是逛不得的,我的金小丸玉小丸,逛完成了铜小丸。」 沈宜秋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说话间,日头渐渐往下沉,已接近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宁河宛若熔金,人马渐渐稀了,有些商贩急着归家,已开始收摊,一场繁华行将落幕。 沈宜秋想到明日便要离开故乡,心中满是眷恋。 就在这时,尉迟越忽然握住她的手:「听你乳母说,下个月初六是沈夫人忌日,你难得回一次灵州,当去祭扫一番。」 沈宜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尉迟越接着道:「我同谢刺史说一声,你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我留一千禁卫在灵州。」 沈宜秋道:「这些精骑是护送殿下去凉州的,妾不可……」 太子转过头乜她一眼,笑道:「怎么,舍不得为夫?」 沈宜秋垂下头:「多谢殿下体恤妾,但是真的不用留那么多人。」 尉迟越斩钉截铁道:「再少孤不放心。」 他将沈宜秋留在灵州,全她的孝心只是其一,此外,凉州去灵州千里,一路都是沙碛,艰苦自不必说,且此行虽是议和,但难保吐蕃人不会有什么不轨之心。 将她留在灵州,他才能高枕无忧。 翌日,太子一行整装待发。 尉迟越要先去朔方军营地检阅和劳军,接着前往凉州。 他执意留了一千精骑在灵州府,一众亲卫中弓马、刀剑最娴熟的贾氏兄弟也受命护卫太子妃。 邵泽作为太子妃的表兄,自然也要留下。 此外,牛二郎和五十多名随他投军的「山匪」也留在灵州,编入禁军中。 临行前,尉迟越将贾氏兄弟、邵泽、牛二郎以及这一千精锐的将领,羽林中郎将周洵叫到跟前,看了眼沈宜秋,对众人道:「尔等须不遗余力护卫太子妃无虞,孤不在时,听候太子妃差遣。」 第63章 贾七贾八知道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又在曹彬案中见识过太子妃的能为,当下郑重其事地行礼:「仆等谨遵殿下之命。」 牛二郎昨夜才得知太子的「男宠」原来是当朝太子妃,心中仅剩的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当即抱拳道;「仆就是不要命也一定护得娘娘周全。」 尉迟越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中郎将周洵,淡淡道:「周将军还不曾见过太子妃吧?」 周洵微微扯了扯嘴角,向沈宜秋行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态度颇为敷衍,虽称不上倨傲,却也绝不算恭谨。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这年轻的武将肤色黝黑,直鼻深目,剑眉飞入鬓角,十分英朗。 只不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着她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像看一件脆弱又无用的珍贵瓷器。 周洵的确对太子的决定颇有微词,他并不知晓太子妃在曹彬一案中的作为,在他看来,太子打一开始就不该带个妇人上路,非但无用,还徒增麻烦。 万一吐蕃人使诈,凉州生变,太子的安危怎么办? 偏偏太子一意孤行,留下的一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连他这个统帅也一起留了下来。 他身为羽林中郎将,又是此次的行军子总管,不能一路护送太子,却要在此听一个妇人差遣,同袍的心里不知怎么笑话他。 莫说是他,麾下的兵士也不免憋闷。 但是军令难违,便是心中再不甘愿,太子已经发了话,他也只好领命,向沈宜秋行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尉迟越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有怨气,南北衙禁卫军官多为勋贵子弟,周洵亦不例外,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又忠诚不二,只可惜一身傲骨,气性大了点,大体上瑕不掩瑜。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待其余侍卫出去,独独将他留下,郑重道:「周卿,孤让你护卫太子妃,便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可明白?」 周洵未料太子会这么说,颇感意外,迟疑了一下道:「属下明白,定不辱使命。」 尉迟越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不可能叫他放下成见,只需让他明白此任之重,令他不敢掉以轻心便可。 待周洵辞出,尉迟越便即下令准备启程。 开拔前,沈宜秋一直将他送至城郊。 尉迟越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临别之际,似有千言万语争着从心底往喉间涌,却堵着不知从何说起。 沈宜秋敛衽行礼:「殿下珍重。」 尉迟越低下头凝视她眼睛,只见她目光盈盈,宛如那日夕阳下静静流淌的宁河。 他几乎忍不住要将她揽入怀中,抱上马车带走。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再牵一牵她的手,亦不能替她将鬓边散发别到耳后,只能看着她一缕发丝随风飞扬,融化在三月的晨光中。 半晌,他方才逼着自己将目光移开,低声道:「相见有日,林待诏务必保重。」 沈宜秋抿春一笑,低头长揖:「仆恭送殿下。」 随行官员不明底细,只知道太子将「男宠」留在灵州,还留了一千精骑护卫,想什么的都有,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尉迟越便也权当作一无所知,长长地看了沈宜秋一眼,然后登上了马车。 尉迟渊朝沈宜秋挤挤眼:「林兄,等我从凉州给你带美酒来。」 话音未落,尉迟越撩开车帷探出头:「说够了没有?」 尉迟渊鼓了鼓腮帮子,无奈地一笑,便即上了车。 沈宜秋站在道左,与留下的一众将领、侍卫望着太子的车驾离去,马蹄与牛铃声渐远,只依稀看得见驿路上飞扬的黄尘,沈宜秋怔怔地站了一回,蓦地回过神来,对贾七等人道:「回去吧。」 当日黄昏,太子一行抵达朔方军驻地。 朔方军总管罗继业率众将士出营相迎。 尉迟越见营中将士军容整肃,心下暗暗点头。入了帅帐,他下令将带来的羊酒财帛分赐众将士,接着便向罗将军等人询问驻军人马的情况。 正聊着,帐外忽有侍卫禀道:「罗将军,长安有圣人旨意送到,宣旨的中贵人已到辕门外。」 尉迟越与此行副使、兵部侍郎李玄同对视一眼,俱都蹙了蹙眉。 皇帝这几年甚少过问边关诸军之事,这回绕过太子和兵部,直接向朔方军总管下旨,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罗将军亦觉十分意外,一瞥太子和李侍郎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也蒙在鼓里,目光微动,起身对两人道:「殿下与李公稍坐,仆少陪。」 说罢便整理武袍与幞头簪导,出帐接旨。 不多时,罗继业手持圣旨折返。 尉迟越看了他一眼,只见这戎马半生的老将脸色沉郁,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愤。 他的心便是一沉,面上不显,仍旧若无其事。 李玄同觑了眼太子的脸色,问道:「罗将军,圣人有何吩咐?」 罗继业长叹一声,将圣旨呈给太子:「殿下与李侍郎请看。」 尉迟越接过,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差。 饶是他养气功夫极佳,眼中也难得露出几分愠色,将圣旨递给李玄同。 第64章 李玄同一看,不由讶然:「圣人这……朔方军和河西军合兵二十万开拔前往西州,这这……」 罗继业这时已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圣人此举也并非难以索解,我大燕与吐蕃连年交战,安西一带烽火时燃,此次与吐蕃议和,圣人一来担心吐蕃人在伊、西有所图谋,二来也是扬我国威的意思。」 李玄同道:「话是这么说,朔方军外御北狄,内卫京师,控地河两岸千余里,实乃塞上长城,一下子抽调十万兵力前往西州,靡费且不说,朔方兵力空虚……」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打断他道;「圣人英明,定有自己的考量。」 李玄同当即会意,揖道:「殿下所言极是,仆失言。」 他是太子的人,罗继业的立场却不好说,还是谨慎些为上。 尉迟越将此事揭过不提,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锋,与罗继业聊起安西的局势来。 饮宴酬酢毕,他回到自己帐中,这才叫来李玄同,屏退左右,又命侍卫在帐外把守。 尉迟越一边煮茶,一边问道:「眼下左右无人,李卿以为如何?可畅所欲言。」 李玄同初时的怒火熄了大半,此时尽是无奈:「圣人此举,实在算不得明智,不知是何用意……臣百思不得其解。」 尉迟越淡淡一笑,目光却堪比帐外朔北春夜料峭的寒风:「孤早知曹彬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想着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想应在这上头。」 李玄同一算时日,皇帝下这旨意,当是在曹彬之事传到长安之后。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曹彬是薛鹤年的人,薛鹤年是皇帝的信臣,太子一声不响便处置了曹彬,皇帝定然不喜,便要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 调遣大军耀武扬威既伸张自己的权威,又威慑了吐蕃人,免得让太子独占了议和之功。 他一下子神色复杂,原本还存着些许希望,指望太子上书劝劝皇帝,眼下知道原因,便知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 太子处置曹彬自是出于一片公心,但看在皇帝眼里,难免有邀买民心之嫌,若是再插手军务,说不定长安会生出什么变故。 李玄同与皇帝多年君臣,对他的胸襟肚量一清二楚。 两人同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对视一眼,俱都苦笑了一下。 李玄同只能道:「幸而突厥早已俯首称臣,朔方军尚余二万兵力,此外邠州亦驻有重兵,与灵州互为犄角,当可高枕无忧。」 他明白太子的顾虑,开解道:「便有万一,真有风尘之警,一千精骑可立即将太子妃护送到长安或是凉州,必不会有失。」 听了这话,尉迟越略微释然,但想起远在长安的皇帝,心便发沉。 太子离开后,沈宜秋本以为自己会过上梦寐以求的惬意日子,但她低估了习惯的力量。 自打这一世嫁给尉迟越,他们两人从未分开超过三日。 尉迟越在时,她总是暗暗嫌他烦人,恨不得他出个远门,让她好好松快几日。可如今他真的走了,又觉有些空荡荡的,似乎连周遭都冷了几分。 太子离开的当晚,她躺在床上,竟然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沈宜秋安慰自己,自己不过是对那厮习以为常,用惯了的杯子不见了还会惦念呢,何况是个活蹦乱跳、会说会笑的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她不过是不能免俗罢了。 思及此,她便释然了。如此过得三日,一时的不适应果然缓解了,但心里仍旧隐隐有些不舒服,仿佛挂着些什么。 沈宜秋便千方百计给自己找事做。 她先是将那日在河市搜罗来的各色新奇玩意儿分作几份,一部分寄到洛阳给舅父一家,另一部分则寄到东宫给两位良娣。 洛阳和长安不时有书信来,沈宜秋闲居无事,便凭着回忆将一路上的见闻写下来,配上图,寄给亲友。 此外,太子也在百忙之中抽空给她写信。 太子的信时长时短,只要有长信到,沈宜秋不必拆,便知是五郎又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祸。 尉迟五郎哪天安分守己,太子的信便只有寥寥数语,且笔调矜持,无非是:【今日渡过黄河,河水湍急,舟行颠簸,字迹潦草,望小丸见谅】、【黄昏至贺兰山麓,见落日映照山巅积雪,甚美】、【今日入沙碛,名细腰沙,向导亦不知何故,难以索解,甚奇】…… 沈宜秋总是读着读着莫名笑出声来。 太子大约也觉自己的书信过于单调,过了几日,信中便附了他亲笔所绘的丹青。 有时是沙碛中邂逅的粟特商队,有时是连绵沙丘上的孤月,有时实在没什么可画,便画了个尉迟五郎寄给她。 太子的画技仍然没什么长进,沈宜秋灵机一动,想出个逗闷的法子。 每当太子的画寄到,她便遮住题款,先猜他画的是什么,十次里总有八次猜不准,兀自笑得打跌。 有太子的丹青解闷,又有乳母和素娥等人作伴,无聊时骑马出城走走,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不觉已入四月,城中繁花似锦,城外草原宛如一片碧绿的海。 这一日,沈宜秋见乳母挽着竹篮要出门,知道她是要去市坊,她看了眼外头的阳光,便想活动活动腿脚,对乳母道:「嬷嬷等等,我换身衣裳,和你一同出去逛逛。」 第65章 沈宜秋换上士子的白衣,叫上表兄邵泽,便与李嬷嬷一起坐马车出了门。 灵州城的市坊位于罗城之东,占两坊之地,四周环绕市墙,东南西北各开二门。 墙内有顺墙小街通往四周贮存货物的邸铺。市场中有纵横四街,中心建有市楼,市局与平准局便设于楼中。 全市分为四大区,按所卖货物的种类分为近两百行,店肆以千计,要全逛完,恐怕三日三夜都不够。 沈宜秋一行到市坊南门外时,才堪堪过午时,市坊中已经人潮汹涌,时不时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从旁边经过,驼铃马铃与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沈宜秋先去书肆与笔墨铺子逛了逛,买了些西域产的颜料和纸,接着便与李嬷嬷去干果行,采买过几日祭奠母亲用的供品。 几人边看边走,经过一爿卖菓子蜜煎的铺子,店主正在为一个客人称林檎干,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冲着李嬷嬷道:「李大娘,是你吗?」 李嬷嬷停住脚步,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石三郎,你的铺子搬到这里来啦?」 店主人迅速称好货,打发走客人,便即跑出来:「大娘什么时候回灵州的?」 李嬷嬷道:「回来月余。」 店主人又打量了沈宜秋一会儿,露出困惑之色:「这位是……」 李嬷嬷道:「这两位都是我们夫人娘家外甥。」 店主道:「可是沈夫人?」 一拍大腿:「我就说看着怪眼熟的,原来是沈夫人的家人。」 「几位且稍等片刻。」店主人说着返身回了铺子里,不一会儿便提着一大包东西出来,往李嬷嬷篮子里塞:「刚从西州和沙洲来的干果,一点心意,李大娘拿着。」 李嬷嬷哪里肯白受,便要付钱,店主道:「当年我惹了官非,叫县令冤枉,多亏沈使君替我翻案,我这条命是沈使君救的,这点东西值当什么。」 店主的嗓门很大,两人一通推让,很快便引来其他店主和客人的围观,石大郎对着众人道:「这位是沈使君夫人的家人!」 众店主一听,都忙不迭地从自己铺子里包了东西,走出来往李嬷嬷篮子里塞,竟将铺子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来买东西的百姓也纷纷从自己的篮子、背囊中抓了刚买的东西往李嬷嬷篮子里塞。 李嬷嬷的篮子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众人便将东西往几人的手里、怀里塞。 沈宜秋和邵泽都叫这场面惊得目瞪口呆,连声道:「不能白拿诸位的东西。」 可他们微弱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称颂中。 「承光六年大旱,多亏沈使君开仓放粮,连自己府里的米粮也拿出来接济贫苦人……」 「原先这市坊里都是草棚,当年大火,烧死好几百号人,沈使君到任以后都改了瓦屋,又开了水渠……」 「沈使君建的学堂,贫苦人家的孩子也能去听讲,夫子的束修都是使君和夫人出的……」 …… 又有人问:「李大娘,使君家的小娘子回了长安可好?嫁人不曾?」 李嬷嬷瞥了一眼沈宜秋,笑道:「我们小娘子如今是太子妃娘娘了,过得很好,多谢各位关心。」 皇太子大婚的敕诏自然下达了天下各州府,但普通百姓多有不知太子妃家世身份的。 一听这话,周围一片哗然,都道好人自有福报,也只有沈使君家的小娘子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沈宜秋嘴角不觉漾起微笑,回头在给尉迟越的回信中提一嘴,不知他的尾巴要翘到哪里去。 更有热心的大婶大娘注意到沈夫人两个眉清目秀的「娘家外甥」,殷勤问道:「两位小郎君可有家室了,我们坊中有位小娘子,家世人品样样好……」 沈宜秋和邵泽无可奈何:「某等已经定下亲事,有劳诸位。」 几人被围了小半个时辰,还是石店主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两位小郎君和李大娘还有正事忙呢,都别挡着人家的道了!」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慢慢散开。 三人好容易从热情的百姓中突围,手中提着,怀里抱着,再也拿不下什么,集市也逛不成了。 李嬷嬷无奈道:「以前就是这样,我们刺史府的下人都不敢自己上集市。」 她顿了顿,眼中泪光闪闪:「没想到十多年过去,灵州的百姓还记着郎君和夫人的好……」 沈宜秋亦是慨然:「阿耶常说,他在灵州六年,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只是努力尽刺史之责而已,百姓的爱戴常叫他惶恐难安,愧不敢当。」 三人一行说一行往坊外走,还未走到南门口,远远看见一人快马奔来,有几分眼熟。 转眼间那人到了近处,却是贾七。 贾七一勒马缰,翻身下马,匆匆向沈宜秋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林公子,周将军请公子回府,有要事禀报。」 沈宜秋见他一扫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间尽是焦灼,心不由一沉,知道市坊中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但还是按捺不住,小声问道:「刘公子无恙?」 贾七摇摇头:「不是刘公子那头出事,详细情形属下亦不知,周将军只叫属下来找林公子。」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沈宜秋本以为是尉迟越在凉州遇到什么不测,听贾七这么一说,心里略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车前,上了马车,便即让舆人即刻驱车回府。 回到刺史府,沈宜秋下了车,一刻也不敢耽搁,连一口茶都没顾上喝,立即叫人去请羽林中郎将周洵。 领命去通禀的黄门刚走到院门外,便撞上了周洵,原来他一听说太子妃回府,便即匆匆赶来。 周洵走进堂中,向沈宜秋草草施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目光沉郁,双眉紧锁,便知绝非小事,定了定神道:「周将军请坐,不知有何变故?」 周洵道:「启禀娘娘,末将接到军报,突骑施大举寇边,大军已至定远。」 沈宜秋一怔,旋即皱起眉头,自从突厥向大燕称臣,各部已经安分了几十年,不久前的元旦还有突骑施使者前来进献贡物。 她一边思忖一边道:「如今是春季,又无旱灾,北狄突然犯边,甚是蹊跷,莫非与这次的议和有关?」 周洵未料她听说北狄寇边,没有惊慌失措,却与他正经讨论起边关局势来,心中微讶,但他不耐烦与一个久居内宅的女流之辈讨论正事,挑挑眉道:「娘娘不必过问这些,末将恳请护送娘娘尽快启程回长安。」 沈宜秋答非所问:「突骑施军有多少人?」 周洵的嘴唇绷成一线,烦躁溢于言表:「回禀娘娘,约有十万之众。」 他以为太子妃听见敌军有十万之众,定会大惊失色,谁知她只是点点头,神色虽凝重,却未露半点慌张之色,甚至连手中的茶杯都是稳稳当当。 周洵不觉有些疑惑,连他听到军报时都有些张皇失措,缓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转念一想,这些深宅妇人大约不知道十万骑兵意味着什么。 正想着,沈宜秋又道:「敢问周将军,灵州城可有危险?」 周洵急着点兵开拔,哪有闲心向一个妇人解释这些事,便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护送娘娘回长安。」 沈宜秋不以为忤,平静地道:「请周将军见谅,灵州是我半个故乡,若不问个清楚明白,请恕我不能从命。」 说着抿了一口茶,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 周洵沉下脸盯着她,沈宜秋不闪不避,目光平静而坚定。 周将军片刻后败下阵来,只得耐着性子道:「朔方军在灵武尚有两万兵力,北狄进犯,前去西州的朔方军定会回救,邠州亦有驻军,援军半月便可至灵州。灵州城墙高城固,除了灵武的朔方军之外,城中尚有州兵三千,只要守住半月,待援军解围便可。」 沈宜秋凝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坦然,并无什么隐瞒,便点点头:「好,我们尽快动身。」 周洵本以为要废一番口舌,未料她这么爽快便答应了,一时有些语塞,半晌才道:「末将这便回营整军。」 沈宜秋想留在灵州,但她也明白,自己这个当朝太子妃留在城里,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招祸。 周洵说的这些基本属实,与她对局势的判断基本吻合。 翌日清晨,沈宜秋辞别了谢刺史,便与周洵统领的一千禁卫离开了灵州城。 临行前,沈宜秋派人将他们离开灵州的消息送往凉州,一来安尉迟越的心,二来也让他了解自己的行踪。 一行人仍旧按原路返回,为免夜长梦多,周洵下令倍道行军,四日后便抵达积石岭。 不断有马铺的信使将最新的战况送达周洵处。 第五日早晨,大军拔营,正要出发,沈宜秋见到周洵,发现他面容憔悴,满眼血丝,心中便有几分怀疑。 战况不容乐观她是知道的,突骑施人一日便攻下定远城,城中五千守军全军覆没。 敌军夺了民夫粮草,便即继续向西南奔袭。 第二日,新堡守军慑于敌人兵锋,不战而降。 若是再轻易打下怀远,再往前便是灵武了。 沈宜秋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周将军,可是怀远有消息传来?」 周洵目光闪烁了一下:「昨日怀远城失陷了。」 沈宜秋心往下一沉,他毫不迟疑便说出怀远城失陷,定然有比这更坏的事情发生。 她盯着周洵道:「周将军,是不是灵州出了事?还请如实相告。」 周洵只觉太子妃两道目光仿佛两柄利剑,将他整个人洞穿,他焦枯的嘴唇微微打颤,额上沁出冷汗。 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回禀娘娘,昨夜灵武传来消息,驻扎该地的朔方军遭遇突骑施前锋,在河边交战,已尽数覆没……」 沈宜秋脸色白了白:「为何不退守城中?」 周洵咬了咬下唇:「朔方军主将罗将军随大军前往西州,留下的声两万兵力由裨将窦奋统领,此人好大喜功,以为突骑施人长途奔袭,疲敝之军不足为惧,便在河边与之一战,不过两个时辰便溃不成军,窦奋亦被斩于马下……」 沈宜秋道:「还剩下多少人马?」 周洵道:「退回城中的大约有两千人。」 沈宜秋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万兵马,纵然这人数有些虚,一万六七总是有的,半日之内便被杀得只剩两千人,酷烈可想而知。 第67章 如今除了这两千残军,便只剩下城中的三千州兵。这些州府兵极少征战沙场,几乎没有什么对敌的经验,那两千朔方军刚刚遭遇一场屠戮,又没了主将,恐怕已乱了阵脚。 要守住十日,谈何容易。 沈宜秋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周将军,我要回灵州。」 周洵微怔,随即皱起眉:「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护卫娘娘周全,恕难从命。」 沈宜秋仍旧毫无愠色:「周将军,我不懂行军打仗,依你之见,剩下两千朔方军与三千州府军守得住灵州城么?」 周洵语塞,目光有些闪烁,半晌才道:「突骑施集结十万大军寇边,算上定远攻城与灵武一役的折损,应当还有七八万兵力。」 沈宜秋道:「尝闻‘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守军五千人,可有胜算?」 周洵道:「兵书写的只是个大概,突骑施连日奔袭,屡次急攻,又在灵武遭遇了朔方军,疲敝不堪,而灵州城固若金汤,粮草充足,又有五千兵力,当能守到援军解围之时。」 沈宜秋点点头:「周将军所言甚是,兵书只是大概,不足为据,天时地利人和,交战双方的士气、将帅的能为,都当纳入考量。」 她顿了顿道:「州府守军几乎全无对敌经验,而朔方军两千残兵刚刚目睹同袍遭突骑施铁骑屠戮,士气想必难称高昂。 「而窦将军在灵武一役中丧生,谢刺史出身进士科,以文才选士,不曾听闻他擅长调兵遣将,敢问周将军,这样一支军队,能守上十日么?」 说着说着,她的目光越发锐利,虽仍然平静无波,但却叫周洵不敢直视。 他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妇人,随便说几句便能糊弄过去,谁知她却对局势洞若观火。 周洵有些恼羞成怒,负气道:「娘娘莫非想亲自统帅末将这一千精骑,救灵州百姓于水火么?」语气中已经带了些刻薄之意。 沈宜秋知道内行最厌恶外行指手画脚,诚恳道:「周将军见谅,我不懂兵法,不过是臆测。」 周洵见她态度谦逊,方才的恼怒散去了些。 太子妃接着道:「守卫灵州并非贵军的职责,且此行凶险非常,我不会要求任何人随我同去。」 周洵瞠目结舌,顾不上礼数,双眼牢牢盯住她,仿佛她生了八只耳朵十六只眼。 半晌他才道:「娘娘莫不是以为,凭你一人之力便可扭转乾坤吧?」 沈宜秋只作听不出他话中的讽意:「灵州是我的故乡,灵州城的百姓都是我的亲人,我势单力微,自知没有扭转乾坤之能,但我在城中,庶几可以为守城将士增添一二分士气。」 周洵默然,眉头拧得几乎打结,直到此时,他似乎才第一次用正眼仔细打量太子妃。 他们站在沙碛中,沈宜秋的背后是连绵的沙丘与寸草不生的贫瘠岩岭,太阳在她身后,将周遭染得仿若一片火海。 而眼前的女子总是令他想起京都常见的贵女,想起他的母亲与姊妹们。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用尺子量过,像一株修剪得宜、插在金瓶中供人观赏的白牡丹,美丽又脆弱,用指甲轻轻一掐便会折断。 她应该被服绫罗,云髻雾鬓,珠围翠绕,在玉阁金殿中抚琴作画、吟风弄月,而不该在这漫天黄沙里为难他。 他的恼怒已经成了愤怒,这被朝阳染得似要燃烧的沙漠,便是他心绪的写照。 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女子脆弱,她简直就像北地的杂草根茎,看着细细的一根,实则柔韧如丝,能将人活活勒死。 他冷哼了一声:「娘娘以为仆等是贪生怕死之辈?外敌犯边,身为七尺男儿,不能保疆卫土,却仓皇逃离,娘娘以为仆麾下将士心里好受?」 顿了顿道:「马革裹尸、肝脑涂地又如何,大丈夫何辞一死!」难道他们这些血性男儿胆气还不如一个弱质女流? 沈宜秋歉然道:「我并无冒犯将军与众将士之意。」 周洵意识道自己方才的倨傲,略微缓颊:「娘娘请恕末将失礼。」 沈宜秋道:「周将军义薄云天,我只有感佩。」 周洵道:「末将遣一百人护送娘娘回京,余下九百将士随末将前往灵州支援守军。」 沈宜秋微微蹙眉,旋即明白了他的顾虑,淡淡道:「周将军放心,若是城破,我定不会让敌军生擒。」 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花里胡哨的鎏金嵌宝小胡刀,拔开刀鞘,刀身映着朝阳,仿佛染了鲜血。 周洵心头一震,竟有些茫然,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面容甚至有几分稚气未脱,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将死生大事看得这样轻? 太子妃似乎猜到他所想,将刀收回鞘中,扣回腰间,低头看了一眼刀柄,眼神柔和了一瞬:「只愿用不着它才好。我这条命就托赖周将军了。」 这话近乎耍赖,周洵嘴里发苦:「娘娘千金之躯,实在不该赴险。末将不可违悖殿下之令……」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临行前说过,殿下不在时,请周将军暂且听我调遣。」 周洵无言以对。 沈宜秋又道:「我虽不能上战场杀敌,但关键时庶几能派得上用场。」 周洵心微微一沉,他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沈宜秋见他神色松动,乘胜追击:「周将军放心,将军既是受我调遣,所有责任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周洵皱了皱眉:「但是殿下若是知道……」 沈宜秋道:「议和一事至关重要,不可让殿下为此分心,所以还望周将军守口如瓶,切勿将我一起回灵州的消息告知殿下。」 不等他接话,她接着道:「这是我的主意,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周洵踌躇半晌,终于咬咬牙道:「是。」 随即又忧虑起来:「然而殿下目光如炬,率众返回灵州,他定然得知。」一千兵马返回灵州,动静可不小。 沈宜秋眼中露出淡淡的慧黠:「周将军可知道?骗人要半真半假才像,你在军报中就说受我调遣回灵州守城,派了一百精锐护送我回长安。」 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叠信笺:「有劳周将军派一队人马,仍旧按着回京的路线走,到沿途的驿站,便将这些信依次寄往凉州。」 这一招还是从尉迟五郎那里学来的,她前几日便抽空写了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最后一封是预备抵达长安后寄出的。 信中她将诓骗太子的责任揽下,请托他别去寻别人晦气——若是她安然无恙,尉迟越自不会计较前事;若是她不幸身死,那这封信中便是她的遗愿,他更不忍心违背。 她不指望一直瞒到他最后,只要争取到一旬半月,他与吐蕃议和差不多能结束,便不会因此动摇心神了。 周洵硬着头皮接过厚厚的一沓书信,只觉自己上了条贼船。 周将军去向将士们传令时,沈宜秋将牛二郎叫到跟前,将他们要回灵州守城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你们还未编入军中,不宜随我们回灵州,可径回庆州,便就此别过吧。」 说着从身边小黄门手里接过个锦囊给牛二郎:「曹彬案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审完,到新刺史上任才能计户授田,你们用这做本钱,一起做点买卖,或是买几亩田地,别再重操旧业了。」 牛二郎双目圆睁,粗浓的眉毛连在了一处:「娘娘是仆的恩人,仆只求追随娘娘,护着娘娘。」 沈宜秋又劝了几句,他翻来复去只有这句话,沈宜秋无可奈何道:「那你让其他人回庆州,你们只随军操练了两个月,打仗不比别的,还能慢慢学。」 牛二郎踟蹰片刻,接过锦囊道:「谢娘娘,仆不能替兄弟们做主,须得去问一声。」 不多时,牛二郎回到沈宜秋车前,将锦囊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启禀娘娘,兄弟们都说要追随娘娘左右,绝不做缩头乌龟……仆说话粗,娘娘莫见怪。」 沈宜秋苦劝无果,只得带他们一同去灵州。 烽燧传递到凉州用了一日,而马铺将详细军情送达太子案头,则是三日后的事。 其时尉迟越正与吐蕃大皇子饮宴,看完军报,他回到席中,面若寒霜:「我大燕诚心与贵国议和,你们便是如此回报的?」 扬声道:「来人,将他拿下!」 两人身后的侍卫纷纷抽出兵刃,鼓乐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两国随行官员大气不敢出一口,大帐中落针可闻。 吐蕃大皇子正酒酣耳热,方才还在眯缝着眼睛看着胡姬在舞茵上跳柘枝舞,转瞬之间剑拔弩张,不由大惊,用大燕官话道:「阁下何故突然发难?」 尉迟越拈起杯盏,晃了晃杯中酒液,殷红的酒液如同鲜血。 他冷笑了一声:「令弟勾结突骑施为寇我大燕边境,阁下身为兄长,难道一无所知?」 吐蕃大皇子脸色一变,骂了一串吐蕃话。 尉迟越听得一知半解,知道大意是在骂他弟弟狼心狗肺,勾结突骑施人谋夺储位,要置兄弟手足于死地。 吐蕃大皇子并不知晓燕国太子学过吐蕃话,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大骂倒不是惺惺作态。 口头上将自己弟弟挫骨扬灰之后,吐蕃大皇子回过神来,这才道:「此事是古日勒小子自作主张,为的就是挑拨敝国与贵国关系,破坏议和,某可对天发誓,某全然不知情……」 尉迟越冷冷打断他:「某只知贵国勾结突骑施来犯,至于是谁作主,某不关心。」 他顿了顿,冲身边的尉迟渊挑了挑下巴:「明日舍弟带大军前去拜访贵国王帐,某亦可装作一无所知。」 吐蕃大皇子自知理亏,又在大燕地盘上,只能陪笑脸,心里将那狼子野心的弟弟又翻来复去骂了无数遍。 尉迟越看着火候差不多,这才端起酒杯道:「阁下不远千里,孤军前来凉州议和,某感念贵国诚意,愿意退避一舍之地,未料贵国以怨报德。」 吐蕃大皇子一听便知他这是趁机坐地起价,沉下脸道:「阁下何意?」 尉迟越拈起一支牙箸,蘸了点葡萄酒,在银盘上画了一道:「天山。」 然后又蘸了一下酒,在盘上一点:「敝国要在此驻军。」 吐蕃大皇子拍案而起:「阁下这是趁人之危!」 尉迟越将牙箸放回去,懒懒一笑:「若是阁下不想谈,某可以去与令弟谈。」 吐蕃大皇子一言不发地坐回榻上,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后方才咬着牙道:「好。」 尉迟越这才向他行了一礼:「某还有些须冗务,阁下请尽欢。」 第69章 说罢向在场众人团团一揖,道了声失陪,带着五皇子、兵部侍郎和一众亲卫迤迤然地出了大帐。 毡帷在身后放下,他不复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脚步发虚,额上渗出冷汗。 军报从定远传至凉州需要三日,他没有任何办法消弭这距离带来的煎熬。 这三日中发生了些什么?定远城能守住几日?只剩两万兵力的朔方军能抵挡突骑施数万铁骑么? 还有,小丸离开灵州了么? 他的心脏紧紧地一缩。 尉迟越拼命将心头的不安压下,定了定神,请兵部侍郎、鸿胪寺少卿等臣僚去帐中商议。 他往随行官员中扫了一眼,找到一个着白衣的身影:「宁待诏,你也一起来。」 宁彦昭一怔,太子虽时不时召他对弈谈天,但他毕竟还未释褐,没有官品,政事上说不上什么话。 太子忽然点他,不仅他吃了一惊,其他官员也露出沉吟之色。 尉迟越解释道:「宁待诏对边事颇有见地,可一起参详。」 有人明白过来,太子是要栽培这位进士科状元,扶植自己的亲信。 宁彦昭也回过神来,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沉声道:「遵命。」 尉迟越微微颔首,又对弟弟道:「五郎你也来听着。」 一行人回到营帐中,尉迟越将军报中的情况简单说了下:「突骑施有十万兵马,一万辎重兵,一万是吐蕃二皇子古日勒部帅,其余都是突骑施骑兵,主将是叶护获阿史那弥真,翻越贺兰山北麓进犯我国境。阿史那弥真是乙毗咄陆可汗之子,弱冠时曾被其父派往长安宿卫。」 所谓的入朝宿卫便是充当质子了。 诸臣中见过此人的不在少数,都露出讶然之色。 这位阿史那弥真在长安时放鹰走狗、夜夜笙歌,怎么看都是个让纸醉金迷腐化到骨子里的异族纨绔。 鸿胪寺少卿叹了口气:「仆曾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候圣人每有饮宴,便将此人召来,命其侍酒、作歌,甚至叫他扮作胡女跳舞取乐,仆见此人毫无愠色,甚至甘之如饴,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所图定然不小。」 他苦笑了一下:「仆尝劝谏圣人,此人乃是可汗之子,可杀而不可折辱,既以弄臣视之,绝不可放虎归山……可惜……」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但在场诸人都知道,后来乙毗咄陆可汗用一千匹马、五千头羊和一口吹毛断发的宝刀将儿子换了回去。 群臣纷纷劝谏,但皇帝对阿史那弥真的俯首帖耳、逆来顺受十分满意,薛鹤年等人受了阿史那弥真的贿赂,便也替他说话,道「什么草原之狼,到了我大燕的英明圣主,便成了乖狗儿。」 阿史那弥真归国后仍旧一如在长安时那般乖顺,年年遣使朝贡不绝,皇帝每每夸耀他在北方有个孝顺乖儿子。 尉迟越想起这些,越发觉得糟心,捏了捏眉心道:「成事不说。当务之急是商议出一个对策。」 转向李玄同:「依李卿之见,定远城能守住几日?」 众人听太子如此说,心都往下一落,他不问能不能守住,却问能守住几日,便是认准了定远城早晚要失陷。 定远驻有七千兵马,是边关第一道防线,若是失守,敌军长驱直入,新堡和怀远很难抵挡兵锋,再往前便是灵州了。 李玄同皱紧眉头,搓了搓眼皮,分析道:「定远守将钟贺良骁勇善战,昔年征讨叛乱的突厥葛逻禄部,曾带三千轻锐杀敌两万。依仆之见,当能守住三日。」 在场之人一听,都是一惊,如此精兵强将竟然只能守住三日?但李玄同掌兵部多年,他的估计应当不会有错。 尉迟越却摇摇头:「李卿的估计还是乐观了。钟贺良擅攻不擅守,征讨是其所长。且突骑施只有一万辎重兵,粮草定然没带多少,定远是第一城,他们定会全力强攻,抢夺粮草与军械。」 他顿了顿道:「孤更担心的是灵武。罗将军率军前往西州,剩余两万兵力由窦奋统领,此人志大才疏,又好勇斗狠,有罗将军指挥调遣,是一员猛将,若是让他自己作主,恐怕……」 李玄同默然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殿下慧眼如炬。」 尉迟越道:「最坏的情况,眼下突骑施军已经到了灵武,不日便会兵临灵州城下。」 他的声音平静,但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 有个户部官员惊恐道:「灵州是我大燕西北门户,若是叫他们拿下灵州,往南一路平野,全无高山险阻,直取长安并非难事……」 尉迟越看了眼宁彦昭:「宁待诏,你有何高见?」 宁彦昭道:「仆一介文士,不谙边事,尝读史书,北狄寇边,往往为掠粮草财帛与民丁。突骑施以十万军队犯边,是趁朔方军主力调往西州,故此趁虚而入,只要大军回救,便不足为惧。依某愚见,他们的目标在灵、盐诸州。 「阿史那弥真联合吐蕃二皇子寇边,是要阻止我大燕与吐蕃结盟,最好殿下一怒之下杀了吐蕃大皇子,大燕便会与吐蕃开战,在西州的朔方与河西二十万大军被吐蕃牵制,不能回救灵州,突骑施人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蚕食我西北边关疆土,进可直取长安,为患深矣。 「若是殿下不上当,朔方军回救,他们便将灵盐诸州劫掠一空,立即回撤,突骑施军皆是骑兵,一旦回到草原便难以追击。」 第70章 尉迟越赞赏地点点头:「宁待诏之见与孤不谋而合。」 李玄同也捋须赞叹:「后生可畏。」 宁彦昭宠辱不惊,只是双目比平日更亮了几分,作个揖道:「小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尉迟越道:「宁待诏不必过谦。」 他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只有立即令邠州驻军发兵援救,同时调朔方军主力回救。朔方军眼下应该已至沙洲,距灵州三千余里,便是倍道行军,亦需二旬之期。命邠州守将立即发兵两万援救灵州,沿途各州府供给粮草。」 李玄同点点头:「仆这就传令下去。」 说罢又面露忧色:「朔方军奉圣人之命前往西州,派遣了中贵人监军,罗将军未必能作主……」 尉迟越眸色一暗,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鱼符,沉声道:「传孤之令,命罗将军立即率军返回灵州,若有任何人敢阻挠,斩无赦。」 李玄同心头一突,斩杀皇帝亲自指派的监军,往轻了说是打皇帝的脸,往重了说可视同谋逆。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道:「李卿传令出去,一切后果孤一力承担。」 李玄同肃然道:「仆遵命。」说罢便去传令调遣。 尉迟越遣走了群臣,只留了尉迟渊在帐中。 五皇子道:「阿兄,有阿嫂的消息么?」 尉迟越轻轻摇摇头。烛火中,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 尉迟渊从未见过兄长如此虚弱的一面,心也是一落,但还是故作轻松地劝解道:「有周将军在,一定会护送阿嫂出城。想来消息还在路上。」 尉迟越涩然道:「灵州是你阿嫂半个故乡。」 尉迟渊劝道:「阿嫂留下无益,她定会以大局为重。」 话音未落,便有侍卫来报,道有周将军的急信到。 太子腾地站起身,几乎是将书信一把夺过,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函,扫了一眼,顿时如释重负,对五皇子道:「你阿嫂三日前便离开了灵州,按原路返回长安。」 尉迟渊亦松了一口气:「我就说,阿嫂一定不会执意留下的。」 尉迟越点点头,脸颊上有了些血色,但心底深处还是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灵州的四月,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然而这一年的孟夏,在城中弥漫的不是青草与鲜花的香气,却是铁锈般的腥甜与尸体的腐臭。 城北的旷野被鲜血染红,又凝结成棕红,像一块巨大的旧舞茵。秃鹫在空中盘旋,不时飞下来啄食尸体上的腐肉。 如血残阳中,谢刺史和一干幕僚站在城墙上,望着似乎不知疲倦的突骑施攻城军,心忧如焚、一筹莫展。 这是灵州城被围的第四日,突骑施人本不善攻城,但主将阿史那弥真在大燕住过数年,非同于一般突骑施将领。 在大燕数年,他偷学大燕兵法,尤其注意攻城之法,将冲车、壕桥、投石车等攻城器械的构造河用法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到得灵州城下,他一改在定远时的做派,没有急攻,而是先让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找到灵州城防御的薄弱处,便即命民夫堆起土山,砍伐树木搭建云梯,拔去城外拒马桩。 谢刺史一介文士,哪里知道怎么守城,与一群幕僚临时抱佛脚翻阅兵书,却是越看越糊涂,只能下令士卒死守,以待援军。 平日一河之隔的灵武便有朔方大军把守,灵州城中的州府兵只管城中的安保,根本没有对敌经验,听那退守城中的两千朔方残军说起突骑施骑兵的可怖,原本就不高的士气也烟消云散。 敌军填平壕沟,架起壕桥,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来,眼看着已经翻过羊马墙。 灵州的州府军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一下子乱了阵脚,好在那两千朔方军有对敌经验,打开城门,借着羊马墙的掩护与敌军搏杀,抵挡了几波攻势,三日下来,折损已经过半。 谢刺史虽不谙兵法,却也知道,援军至少要十日才能赶来,而朔方军只剩不到一千,这些久经沙场的精兵无可替补,折一个便少一个,且连番交战,疲敝不堪,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 敌军的攻势越来越猛,除了蚁潮般无穷无尽的攻城士卒外,还有从土坡上向城内投掷的火把、大石、死尸。 城中民心浮动,军心亦浮动。 许多人心中都盘旋着一个念头,有个幕僚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使君,既然守不到援军赶到,不如……」声音越来越低,一个「降」字散在微带凉意的风中,轻轻拨动着谢刺史的心神。 他低头看了一眼在瓮城中与敌军短兵相接的将士,那些士兵不知经历了几场血战,几乎已经举不动手中陌刀。 他看见一个朔方军士兵,约莫只有十六七岁,半边身子都浸透了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也许兼而有之。 他被五六个突骑施骑兵围在中间,一支长矛扎入他胸口,与此同时,一柄弯刀将他头颅斩下。 溅出的鲜血映着残阳,像一匹耀眼的红绸,那少年手中的陌刀落在地上,身子重重仆倒在地。 谢刺史慢慢闭上眼,半晌才睁开,这三日里,他见了太多无谓的鲜血,太多年轻的生命像枯叶一般凋零。 这个千古罪人,就让他来做吧。 谢刺史终于下定决心投降,但脖子仿佛僵住了,头怎么也点不下来。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就在这时,忽听身边一人惊呼:「谢使君,那是什么?」 不等他向幕僚所指的方向望去,便听城墙上的将士呼号起来:「援军!是援军到了!」 周洵麾下将士通身玄甲,跨着战马,身披夕阳,如一股狂风冲入敌阵,宛如神兵天降。 突骑施士兵鏖战一日不曾攻下灵州城,正要鸣金收兵,陡见奇兵突至,又听得城墙内的燕军群情激昂、高声欢呼,虽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也知是援军到了,顿时乱了阵脚。 指挥攻城的突骑施将领阿悉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待他回过神来,集结士卒抵挡时,大燕的援军已经到了眼前。 突骑施以多敌少,若是临危不乱,立即迎敌,让左右翼包抄围攻,周洵这一千骑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敌不过十倍于自己的敌军。 然而大燕援军来势汹汹,突骑施人生怕这些人只是打头阵的轻锐,后头恐怕还有重兵,不敢轻举妄动,一迟疑,便错失了良机。 不等他们列阵,燕军已经奔至眼前。 沈宜秋亦在大军中间,身着铠甲骑着战马。 虽然有四队精锐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中间,但在刀林箭雨中穿梭仍旧险象环生。 她只能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马脖子。 风声、战鼓声、马蹄声、嘶吼声、兵刃相击声、还有她自己脉搏突突的跳动,汇成一条滚滚的大河,在她耳边轰鸣不休。鲜血和残肢飞快从她视线中掠过。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着她的心脏,令她浑身发冷。 她这时才懊悔自己往日跟着太子习武,总是推推脱脱不肯下功夫,可即便她弓马娴熟,她敢亲手取人性命么? 沈宜秋不知道,单是想一想,她便觉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身边的将士杀红了眼,他们将长刀横于身前,一路策马狂奔,一边收割敌军的头颅,仿佛锋利的镰刀割下一茬茬稻子。 他们仿佛已与兵刃融为一体,自己也成了寒光慑人的利刃。 与此同时,城中守军打开城门,冲杀出来,与援军前后夹击,生生将围城的突骑施军截成两段。 突骑施将领阿悉结见后面并无大军跟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受骗了,没等他将一腔怒火发泄出来,只听裂帛般的一声响,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穿过他左眼。 阿悉结大吼一声,从战马上坠落下来,随即脖子上一凉,头颅已被燕军的陌刀斩下。 周洵将阿悉结的头颅插在刀尖上,高举长刀。 突骑施士兵看到将领头颅,顿时溃不成军、狼奔豕突。 周洵并未恋战,一骑当先,率领麾下将士风驰电掣一般越过壕桥,如一条黑色长龙游入城门中。 最后一队将士进入城中,便立即令守城军关闭城门。 沈宜秋这时才摘下沉重的战盔,抹抹额头上的汗,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结冰似的心脏这时才恢复知觉,擂鼓一般狂跳起来。 周洵命人将阿咸悉结的头颅挂到城墙上,摘下战盔,翻身下马,向迎上前来的谢刺史行了一礼:「周某奉太子殿下之命,率兵前来支援灵州城守军。」 谢刺史本以为是大批援军到了,不想却是周洵一行去而复返,心不由一沉。 守城将士们从最初的激昂和振奋中清醒过来,发现他们翘首以盼的援军只有一千来人,慢慢沉默下来,仰着头,静静地凝视着这些身披玄甲的骑兵。 无数道沉沉的目光落在周洵身上,仿佛一座沉默的大山,他抿了抿唇,迟疑了一瞬,然后扬声道:「邠州援军不日将至,请诸位守住灵州,待援军解围。」 守城将士们这才爆发出一阵如潮的欢呼。 谢刺史神色亦是一松,他以为周洵是太子亲信,定然知道内情,却不知这只是周洵的推测,说出来不过是为安守城将士的心。 谢刺史一见周将军,便如找到了主心骨,连声道谢,随即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道:「周将军怎的去而复返?娘娘无恙?」 话音未落,沈宜秋翻身下马向他们走来,她也如其他将士一般穿着玄甲,怀里抱着战盔,向谢刺史行了一礼:「谢使君别来无恙?」 谢刺史脸色刷地一白:「林……林公子怎的也在?」 沈宜秋道:「谢使君不必担心,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殿下若是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顿了顿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借贵府商议?」 谢刺史忙道:「林公子与周将军请。」 说罢令守军将领带禁卫兵马去安营下寨。 沈宜秋翻身上马,跟着周洵和谢刺史向刺史府行去。 直到这时,她才有暇环顾四周。 几日前还生机勃勃的灵州城,如今一片狼藉,城墙已被突骑施的投石车砸出了几个豁口,守军在豁口处架了弩箭。 城中四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堆在墙根,民夫正在将守军的尸首抬上板车,拉去掩埋,脸上麻木多于悲痛。 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啜泣,晚风将他们的声音吹进人的心里。 沈宜秋在马上回首,目光越过城墙,望见暮色中的贺兰山,轮廓仿佛一匹骏马。 第72章 她向着父母坟茔的方向,在心中默默道:「阿耶阿娘,你们一定要保佑灵州百姓。」 马铺每日将军情送往凉州。 几乎每一封都送来新的坏消息——定远失陷、新堡守军不战而降、怀远失陷、朔方军两万兵力在一役中几乎全军覆没……突骑施铁骑几乎是一日下一城,短短数日便兵临灵州城下。 而从凉州城传令至朔方军需要四日,传令至邠州亦需四日,朔方军远在三千里之外,唯一的指望便是邠州援军。 他白昼与吐蕃大皇子磨嘴皮子讨价还价,夜里为了灵州之围殚精竭虑,不出几日便消瘦憔悴了不少。 突骑施寇边后的第十日,他收到周洵的消息,得知他带着九百兵马返回灵州,心中稍定。 这九百人看似杯水车薪,但个个膂力过人,武艺精湛,是以一当十的精锐。 更重要的是周洵这个有勇有谋的良将,有他在,灵州城的数千兵力至少不再是一盘散沙。 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将周洵和九百将士送回灵州的,是他的太子妃。 他终于明白当日张皇后的话,夫妻本为敌体,是互相依靠,互相扶持,走完一生的人。 沈宜秋第一封报平安的书信同日寄到。 此后,每一日他都会收到她的信,信中常常只有寥寥数语,告诉他到了哪个驿馆,但却让他安心不少。 又过得四五日,他估摸着邠州的援军差不多已经备齐粮草辎重行将开拔。正想到此处,便有侍卫来禀,邠州的回信到了。 尉迟越急忙拆开信函,展开信笺扫了一眼,脸色顿时沉得能滴下水。 谢刺史将太子妃和周洵一行延入府中。 几人分宾主坐下,周洵便道:「敢问使君,城中朔方军与州府军还剩多少人马?」 谢刺史面露愧色,作个揖道:「某守城不利,城中守军折损过半,朔方军只剩五百余人,州府军约有一千五百人,战马约剩八百匹。」 周洵微微蹙眉,点点头:「与周某预料的相差无几。」 谢刺史起身避席,向沈宜秋道:「仆身为刺史,外侮当前,无力抵御,愧对圣人,亦有负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的嘱托,仆罪该万死。」 沈宜秋道:「谢使君不必自责,我见灵州城虽被围困,城中百姓临危不乱,里闾街衢依旧井然有序,全赖谢使君安抚有方。」 谢刺史纵然为官多年,听太子妃这一番发自肺腑的称赞,心中又羞惭又宽慰,百感交集,红了眼眶,连道惭愧。 沈宜秋看了一眼周洵,又道:「术业有专攻,排兵布阵是周将军所长,有将军在,定能守到援军解围。」 周洵微微颔首:「娘娘谬赞。」但语气中丝毫没有一点受之有愧的意思。 若换了平日,谢刺史难免觉得此人不可一世,可现在周洵这舍我其谁的态度却叫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想了想,坦言道:「说句实话,两位莫见怪,若非娘娘与周将军回援,谢某恐怕撑不到明日便要降。」 周洵闻言大惊。 沈宜秋额上也沁出了冷汗,幸亏他们及时赶到,再晚一步,恐怕就万劫不复了。 她向周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开口,斟酌了一下词句,对谢刺史道:「使君不愿将士白送性命,宁愿一力承担降敌的骂名,可钦可佩。」 谢刺史跪倒在地,嘴唇颤抖:「有娘娘明鉴,仆死不足惜……」 她顿了顿道:「只是使君有所不知,阿史那弥真自以为见辱于圣人,心怀怨怼,伺机报复,绝不会因使君宽仁而善待投降将士和百姓,这是其一。北狄一向以战养战,先前的定远、新堡与怀远皆是边塞小城,到了繁华富庶的灵州,定会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这是其二。」 周洵也点点头:「便是打到只剩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能投降。」 谢刺史后背上冷汗涔涔,登时后怕不已:「谢某只知阿史那弥真曾在长安宿卫多年,深得圣人宠幸,以为他会念在皇恩的份上……」 沈宜秋与周洵对视一眼,都甚感无奈,皇帝的确是十分宠幸阿史那弥真,只不过是将人当作舞伎伶人般宠幸。 不过谁也不能道皇帝的是非。 默然片刻,谢刺史道:「幸而圣人与太子殿下英明,敢问周将军,邠州援军可是已经开拔了?不知有多少兵马?」 周洵目光闪了闪,迟疑了一下,还是据实说道:「周某还不曾收到太子殿下和邠州的消息。」 谢刺史脸色一白。 周洵接着道:「不过谢使君不必担心,殿下得知灵州被围一定会令邠州守军发兵来救,想来不日便有消息。」 谢刺史心里稍定,苦笑了一下:「仆一惊一乍,见笑于娘娘与周将军。」 沈宜秋劝慰了他两句,便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商量出一个守城的章程。」 说罢看了眼周洵,问谢刺史:「不知城中守军将领是哪位?「 谢刺史道:「窦将军在灵武战死,眼下统领守军的名义上是谢某,不过谢某只是白占个名头,实际调兵遣将的是朔方军押官丁书平。」 周洵微微蹙眉,押官是统率五百人的将领,一下子赶鸭子上架统领数千兵马,除非天纵奇才,否则必定难以胜任。 第73章 从今日攻守的态势来看,这位丁押官显然不是。 沈宜秋道:「周将军深谙用兵之道,曾统领数万禁军,若是谢使君信得过我,能否让城内守军统一受周将军调遣?以免令出二门。」 谢刺史本来就有此意,见她给足了自己脸面,哪里有二话,郑重向周洵行礼:「多谢周将军救灵州将士与百姓于水火,请受谢某一拜。」 周洵连忙起身回礼:「谢使君言重。」 沈宜秋道:「调兵遣将之事便托赖周将军。此外,我有一些愚见,不知是否可行,请两位参详。」 她顿了顿道:「其一,我想请谢使君从百姓中多征募一些壮勇,分担收集弓箭、运石、修补城墙、扶助伤兵、安葬尸骸这些琐事,如此将士可轮番休息,全力御敌。」 周洵也点头:「今日周某见到将矢石运上城墙的都是将士,损耗体力甚是无谓。」 谢刺史道:「谢某早该想到的,真是惭愧。」 沈宜秋接着道:「其二,请谢刺史下令各坊佛寺道观医馆收容救治伤兵,并由州府出钱,向商贾采买伤药与所需资材。」 大量伤兵仅靠州府医博士和医馆大夫一定不够,许多佛寺本来就设有悲田病坊,救治贫苦信徒,许多僧人都粗通医理。 且时人多信佛,将伤兵安置在佛寺,梵音也可纾解伤痛。 两人都点头称是,周洵道:「伤兵得到妥善救治,也可提高士气,令将士没有后顾之忧。」 沈宜秋又道:「此外,时已入夏,气候逐渐炎热,大战后容易爆发瘟疫,敌军也会将染上瘟疫的尸首抛入城内,将士的尸骸必须尽快安葬,还请谢使君令医博士商量对策,及早预防。」 周洵不由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娘娘言之有理,倒似守过城一般。」 沈宜秋道:「周将军谬赞,不过是按常理推断。」 三人商议既定,谢刺史便去下令部署。 沈宜秋待他离去,这才对周洵道:「依周将军之见,邠州的援军何日能到?」 周洵略假思索道:「从邠州至灵州,急行军约需六七日,集结兵力、准备粮草辎重到开拔,就算三日,再有十日,怎么都该到了。」 沈宜秋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凝重。 周洵以为她担心守不住十日,挑了挑眉道:「娘娘放心,便是肝脑涂地,末将也会守住这十日。」 沈宜秋摇摇头,揉了揉额角,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不是信不过周将军,不过请周将军做好守十五日的准备。」 周洵诧异道:「这是何故?」 「但愿是我多虑了,」她没再说下去,话锋一转:「请周将军即早部署,今夜让将士们养精蓄锐,明日当有一场鏖战。」 她起身敛衽,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我代灵州百姓多谢周将军。」 尉迟越收到邠州军报,便即将五皇子与一干臣僚召到帐中。 他将信笺递给兵部侍郎李玄同,开门见山道:「邠州军开拔两日,被圣人急令召回。」 李玄同还未来得及将军报看完,大惊失色:「这是何故?」 尉迟越道:「圣人令邠州守军拱卫京城。」 尉迟渊双眉已经打成了结:「那灵州怎么办?」 尉迟越道:「圣人命灵州将士死守,以待朔方军主力回救。」 五皇子一脸难以置信,义愤填膺:「朔方军主力这会儿都出了玉门关了吧?离灵州少说三千多里,等他们去救,少说也要一个月,凭灵州城剩下那点守军,如何……」 尉迟越淡淡地看了弟弟一眼。 五皇子瞬间明白过来,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涨红了脸道:「他根本没指望能守住灵州城!他只在乎自己安危!」 若是换了以往,尉迟越定会斥责弟弟,叫他慎言,但他强压心底的怒火,已经费尽心力,压根顾不上去堵尉迟五郎的嘴,只是淡淡道:「对圣人而言,灵州城丢了,可以让朔方军夺回来,但邠州距长安只有区区三百里,若是将守军调走,长安兵力空虚,便难以安枕了。」 李玄同眉头紧锁,连连摇头:「阿史那弥真心中怀怨,定会以灵州百姓泄愤,而且灵州城粮广城高,若是叫突骑施人占了,到时候攻守易势,再要夺回来,又得折损多少朔方军将士?这……这……」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你我都明白的道理,圣人不会不察,多说无益,眼下最要紧是想个对策。」 说到底皇帝不过是以己身为重,以社稷百姓为轻罢了。若他在长安,不惜发动兵谏也要发邠州军去救灵州,然而他远在凉州,鞭长莫及。 李玄同道:「朝中有卢尚书、张太尉等一干股肱在,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定然会劝谏圣人。」 尉迟越点点头,张皇后也不会由着皇帝任意妄为,但嘴仗少说也要打上几天。 他只是道:「灵州城的将士和百姓拖不起。敌军兵力是守军的十数倍,且大多是久经沙场的精兵。」 攻守到了后头,靠的便是「添油」,双方拼的是兵力,多拖延一日,灵州城失陷的危险就多一分。 在场众人都一清二楚。 尉迟越道:「为今之计,只有发凉州兵去救援。孤有两千禁军精骑,此外还有四千州府兵与一万河西军。」 第74章 李玄同蹙眉:「可凉州城不能无人把守。」 尉迟越点点头:「至少要留下两千州府兵与一半河西军守凉州。」 李玄同又道;「这么点兵力,又没有众望所归的统帅,恐怕解不了灵州之围……且吐蕃皇子带来的五千精兵驻扎在凉州城外,殿下将禁军全派往凉州,仆担心……」 尉迟越道:「李卿的顾虑不无道理,所以孤打算自己领兵。」 李玄同大惊:「殿下亲去凉州,议和之事……」 尉迟越挑了挑眉:「孤有个两全之策。」 顿了顿道:「孤要把吐蕃大皇子和他的五千精兵也带上。」 李玄同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尉迟渊已经拊掌道:「好法子!」 吐蕃大皇子后院起火,又被精明的燕国人趁火打劫,昨日刚让出一条商道,气得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觉,嘴里起了个大燎泡。 他正在帐中背手踱着步,盘算着今日怎么扳回一城,便有燕国宦官来请,道燕国太子请他去帐中一叙。 他满腹狐疑地去了燕国太子的营帐。 燕国太子将他延入座中,命黄门奉上酪浆,又对他嘘寒问暖,客套更胜往日。 吐蕃大皇子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种冰凉的感觉爬上脊背,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响尾蛇盯上的沙鼠。 果然,半碗酪浆下肚,便听燕国太子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尉迟越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吐蕃大皇子皱着眉,怀疑自己听错了:「阁下是要向在下借兵?」 尉迟越摇摇头:「在下分身乏术,只能劳动阁下大驾,随在下去灵州走一遭。」 吐蕃大皇子道:「这是贵国的事,敝国与突骑施并无龃龉,实在不便插手。」 尉迟越笑道:「阁下别忘了,令弟也在灵州,不过若是见不着兄长,他定然大失所望,想来不日便会回吐蕃了。」 吐蕃大皇子脸膛涨得紫红:「古日勒挑唆突骑施兴兵,是阁下的仇敌……」 尉迟越一脸无所谓:「阁下且不急,在下又何必插手贵国内务。」 吐蕃大皇子沉着脸不说话。 尉迟越道:「阁下还是早做决断,去晚了或许就见不到令弟了。」 吐蕃大皇子气得双眼鼓起,半晌方咬咬牙道:「行,在下便帮贵国这个忙。」 尉迟越脸一沉:「若阁下仍旧觉得这是施恩于敝国,那便不劳大驾了。」 吐蕃大皇子本来想趁机挽回一点损失,谁知道这燕国太子半分也不松口,真是奸猾可恨之极。 转念想起那犯上作乱的弟弟古日勒,他只得按捺住怒火,点点头:「在下不敢挟恩。」 尉迟越这才缓颊:「阁下借道平叛,在下自要尽地主之谊,与阁下这个方便。」 吐蕃大皇子黑着张脸,默然地拱了拱手,便即告辞离开。若是再呆下去,他恐怕要把肺气炸了。 「援军」抵达灵州,当日便杀了敌军一员大将,城中守军士气大振。 周洵接过守军指挥权,马不停蹄地点兵部署,直忙到中夜。 翌日清晨,城外突骑施人开始攻城,周洵命弓弩手、投石手在城垛后就位,下令打开城门,亲自率一队人马出城,借着羊马墙的掩护与敌军交战。 突骑施骑兵擅冲杀,但在城下方寸之地,骑兵却没了优势。 而周洵的人马则由陌刀手、弓弩手、马军、奇兵和跳荡构成,弓弩手占据高处,以城墙为掩护,用箭雨招呼试图越过羊马墙的敌军,紧接手持陌刀、身披重甲的步军组成刀阵。 镔铁打成的陌刀锋锐无匹,可轻易斩断马腿与人骨,小小瓮城中,人的哀嚎和马的嘶鸣响彻云霄。 沈宜秋与谢刺史站在城楼上观战。 周洵与麾下将士背城而战,像一柄不断旋转的利刃,将一队队突骑施兵马绞成一堆血肉,把城门生生变成了鬼门关。 沈宜秋只见血肉横飞,无数人马仆倒在地,堆成尸山血海,而后面的人则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进攻。 她仿佛置身于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她的双耳被战鼓、嘶吼和嚎叫震得嗡嗡作响,厮杀声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 鲜血在城下流淌、汇聚,犹如溪流汇聚成汪洋,慢慢将蔚蓝的晴空映成了血红的颜色——太阳落山了。 突骑施人的攻势陡然迅猛,守军则如铜墙铁壁,寸步不退。 约莫一刻钟的猛攻之后,敌军忽然像落潮一般逐渐退去。 钲声响起,大燕守军亦收兵退回城中。 城内守军和百姓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城墙上的将士们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敌军尸首,个个振奋不已,灵州城被围多日,直到今日,才算打了一像样的守城战。 沈宜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在城墙上站了一日,双腿已差不多失去了知觉。 经此一役,她终于明白周洵为何能以弱冠之年统领数万禁军。他将杀戮变成一种精巧高妙的技艺,分明是炼狱般的情形,在不寒而栗之中夹杂着一丝诡异的赏心悦目。 周洵披了一身的血登上城楼,步履有些沉重,手中的偃月刀拖在地上,刀尖蹭着砖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第7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与敌军交战一日,中间只退回城中两次稍事休整,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谢刺史快步迎上前去:「周将军不愧是我大燕名将,牛刀小试便获大捷。谢某即刻命人宰羊,出库中藏酒,以酬营中众将士!」慷慨之情溢于言表。 周洵摇了摇头:「多谢使君美意,不过美酒还是留待解围之日再品尝吧。」 谢刺史连连点头:「周将军所言甚是,骄兵必败,是谢某得意忘形了。」 不多时,周洵麾下的押官来禀,道这一战的死伤人数已计算出来,守军阵亡一百余人,伤者三百余人。估计敌军死伤人数过万。 谢刺史方才还告诫自己要戒骄戒躁,听了这数字也是难掩喜色。 周洵居高临下望了望城下敌军死伤和撤退的情况,脸色越发凝重,仿佛他今日打的不是一场胜仗。 沈宜秋走过去问道:「周将军有何顾虑?可是突骑施人有异动?」 若是换了以往,周洵鏖战一日,定然不耐烦与个妇人解释军情,但不知不觉中,他已习惯了凡事与太子妃商量,没有丝毫烦躁之色,指了指城下一片狼藉的战场道:「娘娘请看,今日敌军死伤虽众,但多为民夫、辎重兵,善战者为数不多,且几乎都是吐蕃人。」 沈宜秋恍然大悟:「阿史那弥真在试探周将军的实力和用兵习惯。」 周洵又一次暗暗诧异,太子妃实在是一点就透。 他点点头:「此外,让民夫和辎重兵送死,既消耗了我们的箭矢,又节省了粮草,是一举三得。」 沈宜秋后背阵阵发凉,这背后的用心比之横飞的血肉更可怕。 周洵叹了一声:「开始杀辎重兵,也说明他们所剩的粮草不多了。」 沈宜秋只觉心上仿佛坠了铅块,直往下沉:「接下去几日他们定会急攻。」 他们的猜测没错,第二日突骑施人卷土重来,攻势远比第一日猛烈,一天下来,守军阵亡近两百人,而敌军折损则降到了六七千。 到第三日,突骑施人毫无章法的强攻忽然井井有条起来,双方一交锋,周洵便知对方换了将领,多半是阿史那弥真亲自上场。 第四日、第五日……战况陷入胶着。 若论将才,周洵比阿史那弥真更胜一筹,大燕将士的铠甲、兵器、弓弩都比突骑施人精良,战术也更灵活多变。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守军的兵力实在太少,一大半还是经验不足的州府兵。 守到第十日上,周洵带来的禁军能作战的只剩下两百人,许多将士带着伤仍在连番对敌。而原本城中的守军也只剩下区区八、九百人。 由于人少,上番作战的间隔越来越短,将士们得不到足够的休息,疲敝不堪。而突骑施人收兵的时间越来越晚,大有夜以继日之势——他们兵马多,可轮番在营中休息,而燕军却不行。 将士所剩无几,又不能连续作战,周洵只能请谢刺史从百姓中招募壮勇,稍加训练便送上战阵。 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穿上铠甲,提了刀便出城杀敌,十有八九撑不过半日便成了敌军刀下的亡魂。 支撑全城将士和百姓的唯一信念,便是邠州的援军。 而援军杳无音信,迟迟不至。 周洵原本还存着希望,撑到第十二日,也明白过来,邠州的援军大约是等不到了,而等朔方军回救,少则二十日,多则月余,只剩不到一千兵马。 要再撑十日,无异于痴人说梦。 又一日的鏖战结束,沈宜秋回到刺史府,勉强用了几口清粥和菜蔬,正要去歇息,表兄邵泽从外头走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邵泽这几日跟着周洵打了几场仗,磨去了一身稚拙与钝气,虽比以前还沉默寡言,却不再显得木讷。 沈宜秋一见他这神色,道:「表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邵泽眉头微蹙,从袖中取出一块布片递给她:「娘娘请看。」 沈宜秋接过一看,只见布片中间有个洞,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燕字:「邠州兵未发,灵州已成弃子。」字迹枯淡,大约是用木炭写的。 沈宜秋心头一凛,她连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邵泽道:「城中有不少人捡到这样的布,是插在箭上射到城内的,上面写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说援军来不了了,圣人已经放弃灵州城。现在将士和百姓中传得沸沸扬扬,城里人心惶惶,都说援军怕是来不了了。」 他顿了顿道:「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乱子。」 沈宜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字眼:哗变。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邵泽去应门,沈宜秋亦迎了出去,来人却是谢刺史的幕僚王元叔,身后还跟着一队刺史府的仆役。 王元叔显是疾奔过来的,额头上满是汗也顾不上擦,向沈宜秋行了个礼,气喘吁吁道:「娘娘,使君命仆送娘娘出府。」 沈宜秋已猜到了几分,冷静道:「出什么事了?」 王元叔紧紧皱着眉,一脸难色,显是受长官吩咐隐瞒实情。 沈宜秋道:「可是守城将士哗变?」 王元叔一惊:「娘娘如何得知的?」 第76章 沈宜秋答非所问:「眼下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王元叔道:「一个押官带头闹事,领着几百号人围了刺史府,要使君给个说法……」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周将军领着麾下的禁卫将士赶过来,如今两拨人马在府外对峙起来,已是剑拔弩张,使君赶去阻止,但恐怕……」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恳请娘娘给立即随仆从边门出府,以防万一。」 沈宜秋微微颔首,脚下却没动,略假思索,对他道:「请恕我不能从命。」 王元叔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娘娘,周将军麾下将士不过百来人,真的拼杀起来,未必能护娘娘周全……」 「我明白,所以不能让他们动手,」沈宜秋平静地点点头,「有劳王长史,替我向谢夫人借一身衣裙。」 灵州刺史府外,火把如一条长龙,映亮了半边天空。 火光中,灵州守军与禁军相向而立,刀剑出鞘,箭在弦上,白昼还并肩作战的同袍,此刻却兵戈相向。 在场人众足有数百,四下里却是寂静无声,远处偶尔传来秃鹫和夜枭的叫声,几乎可以听得见草丛里夏虫的鸣叫,还有夜风里女人们不绝如缕的细细啜泣。 周洵亦挽弓搭箭,箭镞直指对面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兵士,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庞四,你们这是要叛乱?」 那兵士高声嘶吼:「请谢使君出来,援军到底来不来?我们要听实话!」 他身后的众将士跟着喊起来,几百人一起吼叫,声震如雷,许多人都在连日的拼杀中喊哑了嗓子,此刻用尽全力嘶吼,犹如困兽绝望的号叫。 周洵面对突骑施的千军万马毫不畏惧,此刻面对同袍的诘问,却张口结舌,后背上虚寒涔涔而下。 是他告诉他们援军一定会到,是他给了他们虚假的希冀。 如今要他亲自将他们仅有的希望浇灭,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刺史府的大门「訇」地打开,身着官袍的谢刺史迈着方步从门里走出来。 哗变的将士看见他,越发躁动起来,纷纷叫喊:「谢使君,援军到底来不来?」 「灵州是否成了弃城?」 「邠州究竟有没有发兵?」 「朝廷不管我们死活了吗?」 谢刺史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向众人团团作揖:「诸位将士请稍安勿躁,皇恩浩荡,定不会捐弃我灵州城……」 不等他将那些文绉绉的说辞说完,将士们便七嘴八舌地打断了他。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对!一个字,援军到底来是不来?」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邠州军是不是守皇宫去了?」 谢刺史一介文士,最不擅长与武夫打交道,已是汗流浃背,强自镇定:「诸位冷静,听我说……朝廷不会放弃灵州,援军一定在路上了,只是因故迟了几日……」 有人冷笑了一声:「迟了几日?兄弟们都快死光了,他们等着来给全城人收尸?」 又有人道:「早晚都是一死,与其去阵前送死,不如快活他几日!」 这提议引来声声附和。 「说得好!」 「我们去送死,这些做官的缩在府里好吃好睡!」 「都是人,凭什么?」 怒火和不平像星火燎原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狗官!」 「对,杀狗官!」 谢刺史瞠目结舌,如坠冰窟,他虽不如沈使君那般政绩彪炳、才华耀目,可自问在任上兢兢业业、清正廉明,不敢称爱民如子,至少无愧于天地、君主和百姓。 他的民望一直很不错,不成想今日当了一回「狗官」。 周洵将弓弦拉紧,低吼一声:「谁敢妄动?先问问我等手中刀剑!」 他身后的玄甲禁军齐齐将陌刀举高,锃亮的兵刃上有水波般的花纹,映着火光,犹如有鲜血淌过。 他治军严明,将士们不敢有二话,但个个积了一肚子怨气,他们不顾性命来援救灵州,九百多同袍所剩无几,若说委屈,谁有他们委屈? 带头哗变的押官面露沉吟之色,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禁军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真的混战起来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他身后的士兵已经等不及了,纷纷叫嚷:「杀!大不了一死!」 「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 「先把这骗子杀了!」 形势已经不可收拾,周洵咬咬牙,便要下令禁军将士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门后走出来,却是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莫名有些眼熟。 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明白过来,忘记了尊卑,转头吼道:「进去!」 太子妃恍若未闻,仍旧往外走,经过谢刺史身边,迤迤然下了台阶。 这时已有不少人发现了这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绣罗襦石榴裙,满头青丝绾作简单的圆髻,发上的金凤钗在火光中闪着光,凤口中衔的真珠串随着她莲步轻移微微颤动。 第77章 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容貌极美,有些人恍惚觉得自己似在哪里见过她,却想不起来。 她身形纤秀,脸色苍白,看着像是绢帛剪出来的美人,仿佛一阵风就会将她刮走。 众人一时怔住,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女子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沈宜秋已经走到两队人马中间,在刀刃和箭镞的丛林中站定。 她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你们的手要沾上袍泽的血吗?」 她的声音像一脉冷泉贯入众人心里,被盛怒冲昏头脑的将士们猛地意识到,他们虽分属两军,却是并肩作战,一起守卫灵州城的同袍。 带头闹事的押官回头看了一眼众人,见有不少人面露犹疑和怯意,不禁恼怒,瞪着沈宜秋道:「你是谁?凭什么管老子的事?」 沈宜秋平静道:「先父姓沈,曾任灵州刺史,我亦是当朝太子妃。」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她是沈使君的女儿……」 「太子妃怎么会在灵州?」 沈宜秋接着道:「请诸位放心,我以性命担保,太子殿下不会抛弃灵州百姓,一定会发兵来救。」 她的声音不高,嗓音清而细,与她的人一样,文文弱弱的,但却莫名令人心安。 许多人不觉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 为首的庞四郎有些着慌,嘴唇哆嗦起来,强撑着道:「你们傻吗?这女人是假的!定是狗官找人假扮的!说不定是那狗官的小妾!」 有人哄笑起来,但还是有不少人将信将疑,在灵州将士和百姓心里,「沈使君女儿」的分量或许比太子妃还重上几分。 周洵高声呵斥:「大胆!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受死吧!」 沈宜秋没等他将箭射出,轻轻抬手阻止。 她不愠不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庞四郎,眼睛映着火光,剔透如琉璃,目光却好像能把人捅个对穿。 顷刻之间,庞四郎的布袍已经被虚汗浸透,汗流到他一道道伤口上,不知多少道伤口一起发痒,他喃喃自语:「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嘴皮子飞速掀动,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终于说服了自己,高声道:「假的!她肯定是假的!」 沈宜秋没有反驳,只是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疾不徐。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沈宜秋走到庞四郎跟前,心口距他的箭镞只有一拳的距离。 庞四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宜秋借着火光看见这年轻的将士眉弓上一道刀伤深可见骨,血染红了半边脸颊,狰狞可怖犹如鬼魅,他身后的将士也都与他一样遍体鳞伤。 沈宜秋直视着他的双眼,坚定而平静:「既然你认定我是假的,现在就可以一箭杀了我。」 庞四郎再也支撑不下去,双臂颓然地垂下,弓矢落在地上。 沈宜秋扫视了一眼众人,缓缓道:「灵州是我的故乡,我以先父先母之名起誓,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庞四双膝打颤,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身后的将士也都跟着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只听铁甲哗啦啦响成一片,顷刻之间,数百将士齐齐下拜。 沈宜秋敛衽,抚了抚裙裾,向着众将士缓缓跪下,再拜叩首。 三军将士尽皆愕然,四下里鸦雀无声。 如隔云端的当朝太子妃,在向他们叩首。 沈宜秋慢慢直起身:「谢谢诸位,替社稷,替百姓,替殿下,替我,守住灵州城。」 纤柔的声音在如水的夏夜中飘荡。 良久,将士中爆发出一声呼喊:「誓死扞卫灵州城!」 三军将士齐声高喊:「誓死扞卫灵州城!」 声音响彻云霄,犹如一道铜墙铁壁,守卫了这片从未被大河淹没的土地,守卫了数十万灵州百姓的梦乡。 尉迟越一番威逼利诱,哄着吐蕃大皇子上了自己的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结兵力,准备粮草辎重,只用了两日,便带着两千禁卫精骑、七千河西军、两千州府兵和吐蕃大皇子的五千骑兵,浩浩荡荡向灵州进发。 急行两日,吐蕃大皇子方才回过味来,燕国太子倍道兼行,火急火燎地往灵州赶,显然是没有别的援军到。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这么爽快地答应发兵,合该拖他几日,让他不得不让步,不过这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若是这时候翻悔,恐怕那二十万朔方军和河西军就直接拐道去吐蕃了。 尉迟越在众人面前气定神闲,只要回营帐中独处,便焦躁得无以复加。 比之别人,灵州于他而言更多了一重意义——那是小丸的故乡。 他要替社稷保住灵州,也要替他的小丸保住家。 战报一封封传来,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城内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几日了。 而邠州援军该至未至,城中必定人心浮动,若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行军的速度超过一百五十里,已经接近极限,但他仍嫌不够快,恨不能胁下生翼飞到灵州。 四月廿三,大军距离灵州城终于只剩三日的路程。 第7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是夜,尉迟越与兵部侍郎等人商议到深夜,回到帐中,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 连日行军,他的躯体已经十分疲累,可心神仍旧静不下来。 他心中隐隐有股不安,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绞成了一团乱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辈子死后,他正飘荡在灵堂里,看到沈宜秋跪在他棺柩前。 他隐约记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站起身。 尉迟越心头一凛,蓦地回想起来,连忙上前阻拦:「小丸!」 然而他是个无形无迹的鬼魂,沈宜秋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挡在她身前,她却径直穿过他。 尉迟越明知她听不见,还是忍不住大喊:「小丸!」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震响,像是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下,将他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回头,视野里一片殷红。 尉迟越蓦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他仍旧记得梦中那刀绞一般的痛苦,忍不住躬起身。 半晌,他才略微缓过来些,正要起身喝口茶,帐外响起侍卫的声音:「殿下,派去灵州的斥候有要事启禀。」 尉迟越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叫他进来。」说罢披衣起床。 片刻后,那斥候走入帐中,行了一礼,对尉迟越道:「启禀太子殿下,廿二夜里灵州守军哗变……」 尉迟越脸色一沉,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事。 那斥候却接着道:「不过哗变很快就平息了。」 尉迟越心里微微一松,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怎么回事?将来龙去脉告诉孤。」 斥候踌躇片刻,咬咬牙道:「回禀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出面止息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太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重生来宠妻》卷一 作者:瑶瑟 02、《重生来宠妻》卷二 作者:瑶瑟 03、《重生来宠妻》卷三 作者:瑶瑟 04、《重生来宠妻》卷四 作者:瑶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