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之上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日色已过午牌,天晴无云,大太阳晒得地面白花花的。树叶子都在逼人的暑气中耷拉下来,偶尔随风无精打采响几声,复又归于寂静。 京城的盛夏,一如既往的叫人燥热难当。 赵瑀的闺房里没有摆冰盆,只开了半扇窗,没有一丝风,十分的闷热。 她额头泌出细细的汗,水绿纱衣也黏在身上,可她好像感受不到丁点的炎热,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窗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照进来,在她清雅的脸上洒下钻石般的细碎光芒。 好似一幅画。 乍看之下,她并不十分惊艳,但谁也无法否认她是个美人,柔和优美的长相,透着十足亲和的味道。 她的眼睛温柔而灵动,仿佛春日下的碧波,充满令人心动的活力。 几眼看过去后,就让人再也无法挪开目光。 但这双美丽的眼睛正逐渐失去光彩,泛起淡淡的担忧。 赵瑀垂下眼眸,想着家里会如何「处置」自己。 昨日晋王府赏荷宴,祖母好容易给她求来请帖,本打算让她在勋贵圈里好好露个脸,可她竟从假山上失足摔下来。 假山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掉下去的那一刹那,脑子是空白的。 身子一轻一重,不受控制地坠落。 会死的吧……她想着,但迎接她的是一个温暖硬实的胸膛。 他紧紧抱着她,死死护着她。 周遭的一切都旋转起来,赵瑀埋在他怀里,风声呼呼刮过,乱草树枝噼里啪啦地响,掺杂着他几声闷哼。 还有他身上似有似无龙涎香的味道,那是一种带着琥珀甜香、芳润木香,还混合着土壤清香的气味,十分特别。 彼时那般的危急,她竟然对他身上的味道记得如此清楚。 赵瑀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但随即大觉不该,急急默念几遍清心咒,把这种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从高处急坠而下,她毫发无伤。当时一片混乱,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恩人的脸,只从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他一瘸一拐独自离去的背影, 她轻轻叹了口气,大难不死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自家的规矩…… 赵瑀苦笑,自家是诗书传家,最以为傲的却是宗祠门口那七座贞节牌坊。 自从得了第一座牌坊,赵氏族人就自诩品性高洁,纵观全族,无再婚之妇,无退亲之女。即便成亲前男方死了,也要守望门寡。 久而久之,赵家对女子要求越发苛刻,哪怕走大街上无意间撞到垂髫男童,回家也要挨罚。 自打晋王府回来,祖母的脸色就十分难看,吩咐自己闭门思过,其它什么也没有说。 赵瑀暗叹道,这次结结实实和外男滚在一起,虽说事出有因,只怕自己也难逃责罚。轻则禁足,重则家庙关上几年,……也不知祖母会不会看在她亲事将近的份儿上,多少留点情面。 深深的,又是一声叹息,她觉得自己都快把墙叹倒了。 可是自己是怎么跌倒的?明明很小心地下石阶,当时身后站的是谁,旁边又是谁? 赵瑀仔细回想当初的情形,却理不出个头绪。 寂静的午后,熏风穿楼而过,檐铃轻摇,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风飘进来的,还有廊下两个丫鬟的私语。 「大小姐也真够倒霉的,救她的偏偏是个外院伺候的小厮,当众抱成一团,这下名声全毁了。」 赵瑀诧异:那人竟是小厮?又听另一个丫鬟说:「谁说不是?温家的亲事才说成,眼看就要下定——可惜,我还想跟着去相府开开眼界呢!」 她们竟说可惜!赵瑀两手紧握着椅把手,一阵紧张和不安蓦地掠过心境。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大丫鬟榴花的怒喝:「都给我让开!」 「砰」一声,榴花冲进来,见到赵瑀,立即满脸的惊慌失措,哭喊道:「小姐不好啦,老太太要和温家退亲!」 「什么?」赵瑀霍然起身,但觉头「嗡」地一响,耳鸣了好一阵,榴花后面说什么已听不到了,脑海中只一句话——老太太要和温家退亲! 好半天她才艰难问:「消息可准?」 榴花忙不迭地点头,「准的,奴婢亲耳听姨妈讲的,老太太说……说您丢了赵家的脸面,嫁过去也是让人笑话,还不如主动一点儿,省得两家都难堪。」 她姨妈是祖母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做事做老的人,没有根据的事不会乱讲。 赵瑀两腿一软倒在座上,「难道说祖母要维护赵家的家风家规,决心放弃我?」 在赵家,退亲的女子有两条路:要么去家庙伴着孤灯寂寥一生,要么自尽以维护家族的名声。 哪条路她都不想要,她才十五,灿烂明媚的时光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么? 榴花比她还急,摇着她的胳膊说:「小姐,赶紧想想办法,温家的亲事不能退啊!」 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问道:「太太在上院吗?」 「在的!」榴花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奴婢伺候您梳洗,太太最疼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受委屈。」 赵瑀飞快换了身衣服,可临出门被那两个丫鬟拦下来。 她们说:「老太太吩咐过,不准小姐出屋子。」 不待主子吩咐,榴花「啪啪」两巴掌扇过去,倒吊柳叶眉,高声喝道:「作死的小蹄子,敢拦大小姐的路?小姐好性儿,我却不是好惹的,一个两个都给你们撵出去!」 榴花牙尖嘴利,平日泼辣霸道惯了。她是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而且赵瑀屋里的事几乎都交与她,是以这些丫头们怕她更甚于怕赵瑀。 见她们畏畏缩缩不敢多言,榴花满意地哼了一声,昂头扶着赵瑀赶往上院。 第2章 「小姐,这次您一定要听奴婢的,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受些皮肉苦也行,千万千万把温家的亲事保住了!温公子那般品貌人才,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无论老太太说什么,您都不能放手。」 她絮絮叨叨说着,赵瑀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忽然冒出来一句,「救我的那个晋王府小厮,家里可有答谢?」 榴花一愣,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惦记这事!」 继而又说:「答谢?小姐您真是糊涂,他一个外院伺候的人怎么会跑到内院?恰恰好就经过假山?奴婢猜……定是有人故意害您,存心搅黄您的亲事!——对,一会儿您就这么说,把老太太的注意引到这方面去。」 赵瑀心觉不妥,嘴上却没说话。 前面远远过来两个人,是一母同胞的小妹赵玫和二房的堂妹赵瑾。 赵瑾比她小两个月,打小就被赵瑀压一头,早对她心怀怨怼,此时当然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你还有脸出来?和一个下贱的奴仆搂搂抱抱,真是将赵家的脸面都丢尽了!我若是你,早一头碰死了。」 本是为人所救,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好像赵瑀和奴仆偷情似的。 赵瑀本就一肚子委屈,闻言更是气恼,然而她不惯与人争吵,仍是斯斯文文地说:「二妹妹莫要胡言乱语,如果教养嬷嬷知道,少不得要罚你手板。」 赵瑾一撇嘴不屑道:「少给我摆长姐的架子,我又没胡说,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大姐姐,你有空和二姐姐耍威风,不如赶紧向祖母认错。」赵玫望过来,眼神里都是埋怨和嫌弃,「因你之过,母亲落了不是,连我和大哥也脸上无光。」 赵瑀没想到小妹对她这么大的怨气,一时有些怔楞。 此处喧哗吸引了过路仆妇的目光,赵玫脸色微变,低声说了句:「你还是好好琢磨下如何挽救赵家的名声,你的错你自己承担,少连累别人。」说罢,飞也似地走掉,倒显得赵瑀好似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赵瑀瞬时涨红了脸,满腔都是悲酸——名声,又是名声!她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怎么就毁了赵家的名声? 榴花见她脸色不对,忙安慰说:「小姐别理她们,二小姐一准儿是眼馋您的亲事,巴不得您倒霉,好替嫁到温家去!三小姐也真是的,竟帮外人不帮自己的亲姐姐……」 「慎言!」赵瑀轻喝一声,转而无力地叹道,「怨不得小妹,她还小不省事。」 还小呢,十三了,都是议亲的年纪,说不定也在算计温公子……榴花敢想不敢言,暗自寻思找个机会再提醒下自家小姐,死也要把亲事攥住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不知不觉已来到上院。 院门虚掩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偶尔一声尖锐的蝉鸣,刺得赵瑀心底发紧。 推门而入之时,廊下守着的丫鬟已看到她们,也不行礼问安,反而扭头跑进正房。 阵阵熏风卷着热浪扑面而来,赵瑀却出了身冷汗,手指冰凉。 她一只脚刚踏进房门,迎面便飞来一只茶盏,伴着祖母的怒喝声,在她脚下砸得粉粉碎。 「我赵家没有此等不知廉耻之女,让她滚,小心脏了我的地!」 祖母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重重撞击在赵瑀的心上,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毫不留情地灭掉。 「瑜儿!」侧立一旁的王氏见女儿呆立原地,忙拉她跪在赵老太太面前,求情道,「母亲,不能全怪瑜儿啊,当时那情况她又能怎么办?一旦和温家退亲,瑜儿这辈子可就全毁了,还望母亲开恩呐。」 主人的家事,下人们自然不能看热闹,一个个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原本不大的房间立时显得空旷起来,赵瑀跪在那里,陡然一阵发冷。 老太太面沉如水,「此事无须再谈,已派人去取她的庚帖。——瑜儿,你如今不堪为他人妇,回去等着,过后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王氏大惊,泣声哀求道:「母亲,再给瑜儿一个机会吧,那温家公子对瑜儿几多情意,必不会同意退亲,为咱们赵家前途着想也……」 「住口!」老太太厉声打断,「越说越不像话,未婚男女私生情意,你是在嘲讽我赵家的规矩形同虚设?你这样也配做赵家的媳妇?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王氏早被老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往常让她往东绝不敢往西,这次是涉及到女儿的终身才强撑着分辩。 老太太一发怒,她便擎不住了,身子一软歪向旁边。 赵瑀忙扶住母亲,情急之下,声音不由升高几分,「祖母您这是往绝路上逼我!」 赵老太太瞪大双目,讶然又愤怒地盯着孙女,「逼你?是你在逼赵家!天下谁不知道赵氏女最是忠贞节烈,赵氏女就是女德的典范!走出去谁人不夸?谁人不慕?可你看看你,竟和一个下贱的小厮滚作一团,赵家百年的声誉因你毁于一旦啊!」。 刀子一般话狠狠扎进心窝,赵瑀捂住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我才是受害的人,为什么定要说是我的过错?说的那么不堪……我是被人救了,又没做什么丑事。」 「这便是最大的丑事!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无论什么原因和外男搂搂抱抱,就是失了名节!」大概是痛骂过后消了火,老太太的口气缓了下来,「瑜儿,你身为赵家嫡长女,理应为妹妹们做个表率。——之后该怎么做,不用祖母多说了吧?」 名节有失的赵氏女无颜立足于世,祖母之意不言而喻。 轰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冲击得脑子也有些眩晕,赵瑀四肢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凭什么?她并没有错,为什么要她去死?凭什么!赵瑀出离愤怒了,嘴唇咬得发白,面孔绷得紧紧的。 第3章 显而易见,这个面相温婉的女子,有着自己的倔强和坚持。 王氏怎能看女儿去死,闻言已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瑜儿素来孝顺,求您留她一命……不然送她去家庙,此后再不见人也就是了。」 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微微颤动,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半晌才叹息一声,「瑜儿是我亲孙女,我能不心疼?若是在别处还好,可那是在晋王府,她是在整个勋贵圈子丢了脸,不严加处置,赵家七座贞节牌坊就成了京城的笑话,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和别家走动?」 鼻子一阵发涩,赵瑀强忍着没哭,「我早该明白的,赵家的脸面全靠女子的贞节牌坊撑着。」 老太太登时大怒,恨不得立时叫人绑了赵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愿手上染血,更不愿背上逼死孙女的恶名。 「瑜儿,家风家规如此,祖母也是迫于无奈啊。」老太太神色黯然,双目一闭,两行浊泪顺腮而下,「饶你容易,可往后再有人犯错,罚是不罚?你父亲是赵氏族长,因疼爱女儿徇私舞弊,又怎能服众?今后如何管教族人?脊梁骨都要让人戳烂。」 「你母亲说送你去家庙,唉……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父亲的任命下来了,升调国子监司业,掌儒学训导,最是注重名声容不得半点瑕疵。京城的人爱嚼舌头,只要你还在,总免不了风言风语,久而久之还不定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你父亲的仕途可就全毁了!」 赵瑀起先脸上还带着冷笑,渐渐的,笑容凝固了,消失了。 「看看你的母亲,你只顾自己活命却不管她的处境,女儿名声不好,她能在族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做人不要太自私,父母含辛茹苦生养你,不求你回报,可你也不能生生拖死他们。」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几眼,缓缓说:「瑜儿,为着你最后的体面,为着你父母的名誉,自尽吧。」 她话音虽然温和,但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王氏呆住了,她用迟钝的目光看着女儿,徒劳地抓着女儿的手,如梦呓般喃喃自语:「不、不,肯定还有办法,我的瑜儿不能死……」 赵瑀也愣住了,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半点血色全无。 老太太凄容惨淡,哀声道,「瑜儿啊,你从假山上跌下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已然注定了。」 必死的命运? 巨大的悲哀如潮水一般袭过来,涌进了赵瑀的嘴巴、鼻子、耳朵,无法呼吸,胸口炸裂般的疼,疼得最后已不知疼痛为何物。 悲伤过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眼中现出与年纪不符的畸零苍凉,认命般地说:「孙女知道了。」 王氏哭得声嘶气噎,只是拼命摇头。 老太太抹去眼角的泪花,「好孩子,你终究没枉费赵家对你的教导,终究没辜负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 「孙女还有个要求,」赵瑀打断祖母的哀叹,异常平静地说,「我不想欠着人情债去死,救我的那个小厮,我要答谢他。」 老太太没想到赵瑀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撇着嘴猜测她有什么打算,好半晌才沉吟道:「晋王府的奴仆,谢是肯定要谢的,不然显得咱家失了礼数——派个管事的去就行,你去见面算什么,没的丢人。」 「我总不能连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不然……您就强行送我上路吧。」 老太太嘴角抽搐两下,忽一笑说道:「外头的事我老婆子也不懂,能见不能见的,叫你大哥出面料理。」 赵瑀沉默着,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门嘎吱嘎吱开了,满庭的阳光瞬间倾泻进来,给她的身影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带着最后的骄傲,迈过高高的门槛,缓慢又毫不犹豫地走进这绚烂的光芒当中。 赵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否定了这点疑虑——一个名声有损的嫡长女,无论多么出色,对赵家都没用了。 一天的喧嚣过去,这个夜晚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没有风,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死一般的沉寂。 伺候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赵瑀的院子里不见灯火,不见人影,到处黑黢黢的暗影重重。 她坐在角落,将自己藏在黑暗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脚步声传来,门外亮起一团昏黄的灯光,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妹妹,你歇息了吗?」赵圭低沉的声音惊醒了赵瑀。 她忙点亮蜡烛,开门请大哥进来。 赵圭不到二十,长相很是俊朗,因总拧着眉头,眉心间有道深深的竖纹,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 他打量了下妹妹,目光含着些许痛惜,顿了顿才说:「祖母已经和我说了。」 赵瑀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人叫李诫,伺候晋王爷笔墨的,在王府众多奴仆里也算是号人物。」赵奎撇撇嘴,此时他的神情与老太太像极了,「外院小厮竟出现在内宅,看来王府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咱们赵家的下人懂规矩!」 赵瑀只是沉默。 没有得到附和,赵奎便觉无趣,转念想到妹妹的处境,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默然片刻,闷声说:「那人什么脾性咱们并不知晓,若是个爱四处炫耀的人,你贸然与他相见便极为不妥。大哥的意思,你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咱家自会另派人去酬谢他。」 赵瑀点点头。 妹妹如此乖顺,赵奎突然有些难过,「我打听好了,明日他出府办事,咱们在王府后面的巷子等着……你今晚收拾一下,见了他,大哥……送你去家庙。」 最后一句话,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来。 赵瑀猛然抬头,满脸的惊骇,只是盯着大哥不做声。 第4章 赵奎不由移开了视线。 「竟这么快,」赵瑀颤声说,「我又企盼什么呢,早晚的事罢了。只是母亲那里,哥哥你要多留心,我担心她一时受不了……」 想哭,却哭不出来,喉咙干涩得厉害,像是有团棉花堵着,生疼生疼的。 她转过身去,「夜深了,大哥请回。」 身后一声叹息,门开了又关上,脚步声渐远,周遭复又一片宁静。 噼啪噼啪,黑暗中,烛花爆了又爆。 烛花爆,喜事到,也许她的死对赵家而言,的确是件喜事吧。 赵瑀轻轻吹灭了蜡烛,陷入无边的黑暗。 翌日傍晚,赵瑀拎了个小包袱,静静站在垂花门等着大哥来接她。 这是她在赵家最后的时光,没人来送她。 赵圭走来,看见妹妹的穿戴,微微皱了下眉头。 赵瑀穿了淡蓝白莲纹印花交领长衫,白底绣兰草马面裙,头上只簪着一根白玉珠簪,和一朵小小的粉色绒花。 并不华丽的服饰,却衬得她格外清丽温婉。 赵家节烈的女子须一身素衣才对,但赵圭想了想没有说话,叹道:「马车在外面,走吧。」 赵圭专捡着僻静的道路走,一路上赵瑀只听到车轮单调的转动声。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嘈杂声。 赵瑀偷偷掀开车帘。 这是一条不宽的巷子,拐角处有四五个总角孩童在蹴鞠,呼啦啦跑来跑去;四五个妇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择菜一边说笑;还有小贩们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尖着嗓子高声叫卖。 真热闹,真好! 日头渐已西斜,殷红的光给天空染上温暖的绯色,五彩缤纷的晚霞从西向东延伸开来,将这片屋舍树木都笼罩在无与伦比瑰丽的华盖中。 漫天霞光下,巷子尽头走来一个男人。 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晃晃荡荡,吊儿郎当,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一个人,可他的腰杆是直的。 明明是小厮的短打衣着,却丝毫不见谦卑怯懦。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偏头望了过来。 第一眼,赵瑀就觉得这人和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嘴角向上微微翘着,不笑时也带着几分笑意,神情懒散,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那种漫不经心的味道和他俊美的容貌却出奇的契合,说不出的叫人喜欢。 怔楞之下赵瑀忘了,这样盯着人看是非常失礼的举动。 但他并没有生气,目光从赵瑀的脸上一扫而过,脚步没停,从马车前径直走过。 赵奎低声呵斥妹妹:「放下车帘!」 赵瑀收回手,深蓝色的帘子落下,再次将她隔绝在小小的车厢内。 「是他吧。」 「是……可你怎么知道?」 隔着车壁都能感到大哥的惊疑,赵瑀没有答话,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对救命恩人本能的直觉。 车轮再次转动起来,赵瑀知道,这是真的最后了,她看到手边的小包袱——这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 她知道,一旦她死了,曾经写过的字、画过的画儿,甚至衣裳旧物,都会被家里烧得干干净净,彻底抹去她生活过的痕迹。 只有这些黄白之物能留下。与其留给他们,不如留给自己的恩人! 赵瑀拿起小包袱,做出了十五年来她最为大胆的决定——「停车!」她高声叫着,不等马车停稳就直接从车上蹦下来。 不顾身后大哥的呼喊,她抱着小包袱向李诫跑去。 「李公子。」她轻轻喊了声。 前面的人没有停下。 「李公子请留步!」 他还是没有回头。 赵瑀忍不住大喊一声:「李诫!」 他终是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姑娘,你找我?」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慵懒,却十分的温柔。 赵瑀气喘了好一阵才稍稍平复,屈膝微蹲,「公子在上,请受……」 「不可!」李诫立即跳到一旁,不受赵瑀的礼,摆手道:「你向我行礼不合适。」 赵瑀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你知道我是谁?」 李诫笑了,目中闪动着顽皮的光芒,「自然知道。」 那刚才怎么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心中刚生出疑惑,赵瑀马上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怕自己难堪,毕竟没有什么比装作不认识更能保存自己的面子。 一股酸涩冲上鼻腔,赵瑀吸吸鼻子,闷声说:「谢谢你救我。」 李诫摇头说:「你是王府的客人,我是王府的奴仆,出手相救是分内的事,值不得你道谢。」 他挠挠头,又说:「姑娘,还有事吗?我身上还担着差事……」 后面脚步声渐近,赵瑀知道大哥追来了,忙把小包袱往李诫怀里一塞,「救命之恩不分尊卑,这些请你务必收下。」 不等李诫回应,赵瑀转身就走。 赵圭沉着脸走到李诫面前,先是瞪了一眼妹妹的背影,接着一伸手,命令道:「拿来!」 李诫玩味一笑,抛了两下手上的包袱,「敢问公子是谁?」 「明知故问!」赵奎很看不上他的散漫样,下人就要有个下人样,若是在他赵家,早赏一顿板子发卖出府了。 「今科两榜进士,赵家嫡长子赵奎——你听明白了吗?」 「原来是赵大进士,失敬失敬。」李诫嘻嘻笑着,拱手随便行了个礼。 赵奎气他不懂礼数,更恨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态度,口气愈发生硬冰冷:「我妹妹给你的东西,拿来!」 第5章 李诫笑道:「原来公子也知道这是令妹给我的。」 赵奎脸上阴云密布,「你还嫌害得她不够!这时候还给她安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李诫微微一愣,似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赵奎劈手夺过小包袱,冷哼道:「我赵家不是没有礼数的人家,必会另备谢礼送到晋王府。」 李诫仍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讥诮,「我做事有自家主子赏罚,前日王爷已经赏过我,就不劳赵公子费心。告辞!」 他一拱手走了,赵奎站在原地气了个七窍生烟。 太阳渐渐落山,天边的晚霞好像一块慢慢冷却的红铁,变得又灰又暗,直至彻底失去光彩,融入深沉的夜幕中。 二更的风扫着赵家家庙堂前的浮土,空荡荡的院子不见星火,空旷寂寥中微含着肃杀的气氛,只有最偏僻的西北小院燃着一盏孤灯,给这里带出几分活意。 此时赵瑀迎窗而立,一双大眼睛呆呆看着外面。 目之所及唯有灰暗高大的围墙,阴森森死气沉沉的,墙外露出高大繁茂的树冠,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头俯视着她,给她一种怪异的压迫感。 她木然问道:「父亲呢?」 这三天她一直没见父亲露面。 赵奎过来将窗子关死,避开妹妹的目光,哑着声音说:「来了也是徒增伤悲,子女让父母痛心难过,是为不孝——你又何必给自己再添过错?」 是不忍见,还是不敢见?赵瑀疲惫地闭上眼睛,自嘲般一笑:都最后一刻了,自己竟然还有奢望。 老嬷嬷捧来一个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两样东西:匕首和白绫。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赵瑀还是哆嗦了下。 「东西放这里,大哥明早再过来。」赵奎背过身去,鼻音浓重,「妹妹,长辈给你留了句话——路上保重,切记下辈子恪守妇道,再不要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是家人给她的送别之言,说到底,他们终究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受妇道败坏门风的女子! 赵瑀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笑得凄凉,笑得释怀,也笑得赵奎惑然。 「你笑什么?」 赵瑀抹掉眼角的泪花,异常平静地说:「哥哥,我把这条命还给赵家,我不连累你们,我不欠你们了!」 「你……」赵奎想呵斥她死不悔改,然见妹妹凄恻的模样,也不禁悚然动容,一时间心里五味杂全,竟不知说什么好,末了茫然看了一眼妹妹,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出去了。 夜色愈发浓郁,万物都逐渐沉睡,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 门窗都关死了,屋里只剩赵瑀一个人,她幽灵一样在昏暗欲灭的烛光下来回踱着,呆滞的目光最终停在木托盘上。 听说吊死的人舌头会吐很长很长,特别的吓人,如果用刀子,也许还能让自己的脸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赵瑀的手从白绫上方移开,拿起了匕首。 她本以为死很容易,但当碰到匕首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怯弱。 那把不起眼的利刃似有千斤重,赵瑀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握住匕首,她不停颤抖着,极力抑制内心的恐惧,慢慢拿起匕首。 就这样吧,自己走还尊贵些,若是让婆子们硬送自己上路,才真真是玷污了自己,就这样吧…… 她双手高举起匕首,仰起头,闪着寒芒的利刃正对着她修长优美的脖颈。 一声幽幽的叹息过后,她唇边挂着浅浅的、无力的笑,轻轻闭上了眼睛。 「砰」一声,窗子从外被击碎,几乎是同时,一个人影随着四散的断木残屑箭一般冲入屋内。 等赵瑀反应过来的时候,匕首堪堪停在她脖颈前,纹丝不动。 她甚至能感受到匕首的寒气。 没有白日间的笑意和懒散,此刻他神情十分严肃,甚至有点生气。 「你在干什么?」 苍白的手牢牢握住她手中的利刃,殷红的血,顺着冰冷的刀尖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心头。 「撒手!」 赵瑀愣愣看着他,双手根本不听使唤。 李诫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将匕首从她脖颈前拉开,又皱着眉头,一根一根掰开她发白僵硬的手指。 「咣当」,匕首落在地上,惊醒了兀自痴望的赵瑀。 毫厘之间,生死之隔,再睁眼,恍如隔世。 她浑身的气力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双膝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李诫左手一撑扶住她,把右手藏在身后。 这几日赵瑀从未流过一滴泪,但是此刻她忍不住了。想起这几日的凄苦、委屈,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 李诫背着手,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既不上前劝慰,也不转身离开。 哭够了,赵瑀抹抹脸,嘶哑着嗓子说:「我给你包下手。」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回去我自己上点药就行。」 赵瑀顺手扯下桌上的白绫,不顾他的反对,仔仔细细给他包扎伤口,将他右手裹得像一个白白胖胖的粽子。 李诫默然看着,牙疼了好一会儿,决定忍了。 赵瑀见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猜他必是一路急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你是特意来找我?」 「嗯,今儿白天见过你哥,他说的话我听着古怪,就去打听了你家的事。」李诫嗤笑一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赵家人竟逼着自个儿亲骨肉去死,简直是甘蔗地里长草——荒唐!」 赵瑀却说,「赵家门风家规如此,我身为赵氏女没有办法,只能从命。要怨,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 第6章 「命?」李诫满脸的不以为然,反问道,「命是什么?」 赵瑀愣了,不知怎么说好,「命……命就是命啊,老天爷定的。」 「哈!」李诫笑了下,霍地跳起来,他翘着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讥讽:「老天爷?那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王八蛋!」 他双目灼然生光,紧盯着赵瑀的眼睛,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真的想死?……你甘心吗?你甘心认命吗?」 你甘心吗? 甘心认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赵家恨不得她这个「耻辱」从未有过,旁人最多唏嘘几句,转头就会谈起时兴的衣裳首饰。母亲应会为她落泪,但母亲还有父亲,还有大哥和小妹,繁忙琐碎的家事会慢慢消磨母亲的思念,直到彻底忘了她。 渐渐的,所有关于她的痕迹都会消失,没有人会记得世上还曾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蓦然而至,赵瑀绞心似的难过,她呆呆望着李诫,似是问他,又似是对自己说:「……我活着就是他们的累赘,我死了对谁都好。」 「他们?」李诫哼了一声,扯着嘴角笑得有点不屑,「晋王府都没赵家规矩重,芝麻大的事看得比天还大,一个个都是糊涂蛋!我就不明白了,他们这样对你,你还替他们着想干什么?」 赵瑀苦笑道:「我没的选择。」 李诫暗叹口气,半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她,「我家主子曾说过一句话——死很容易,活着很难,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会有选择的权力。」 赵瑀全身一震,仿佛有一道极亮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原本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火星瞬间被点燃,爆裂成无数火花——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她紧紧咬着嘴唇,用最大的毅力抑制自己的波折冲撞的情绪,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后又使劲儿摇摇头。 李诫眉头暗挑,点头又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赵瑀轻声说:「恩公说得很对,我记下了。」 李诫带着几分得意笑了,「王爷的话断断没有错的。」 他语气诚恳不做作,显见这是个对主人十分忠诚且尊崇的手下,这样的人往往最得器重。 赵瑀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眼李诫,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他自有他的缘法和前程,自己想这么多干什么? 李诫立起身,长长吁了口气,方才的认真散了个干净,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 他隔着窗子看了看天色,「好好的大姑娘寻什么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现在你看着这困苦跟座山似的,等过去了再看,不过就是个高点儿的门槛——抬脚一迈就过去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东方天空已泛起鱼肚白,赵瑀柔声说:「我想通了,恩公差事要紧,快回去吧。」 李诫嗯了一声,长腿一抬踩在窗框子上,刚要跳窗却迟疑了下,回头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赵瑀说:「打算……我也不知道,大不了我铰了头发当姑子去。」 「这怎么行?」李诫转身回来,「当姑子就是你的选择?破罐子破摔,你还说你想通了,这根本是没想通啊!」 赵瑀低着头,讪讪说:「赵家不容我,我又退亲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出路。」 瞧着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又渐渐黯淡,李诫口气软下来,「说到底还是我的原因,如果救你的是府里的少主子,你家绝不是这个态度!——啧,我又有什么错?……唉,我也脱不了干系,本来是救你,却让你遭罪,真是对不住你。」 赵瑀长长的睫毛微颤,柔声说:「恩公两次相救,我结草衔环也难报您的恩情,你若再这么说,叫我更无地自容了。」 面前的女子温柔乖巧,却偏偏被家人逼得走投无路!李诫感慨她的艰难,想安慰她,不知怎地一句诙谐幽默逗她开心的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她明明柔弱却不得不坚强的样子,一股如血似气的酸热直冲头顶,既像是对她的怜惜,又像是看见少时孤立无助的自己。脑袋一热,李诫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嫁我!」 嫁我! 好似平地一声惊天雷,炸懵了赵瑀,她痴呆呆看着李诫,半天没回过神来。 李诫的耳根微微发红,也知道自己唐突了,面上却笑得十分痞气,掩饰般说:「多大点儿事,值当你愁成这样?大不了当我媳妇儿,绝不叫人欺了你去!」 见赵瑀仍旧没反应,李诫有点泄气,暗悔自己一时冲动让人家为难,遂岔开话说:「或者我和主子讨个赏,王妃也好郡主也好,请你过府做客堵上那帮人的嘴。」 赵瑀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他方才的意思是请王府给自己做面子,她心里明白,别看他嘴上说的轻巧,但他不过一个下人,再得主子器重,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能请得动主子。 还不知要耗费他多少精力,搭上多少人情。 从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心头一热,赵瑀几乎坠下泪来,忙低头悄悄拭了,悄声说:「好。」 「那成!做事赶早不赶晚,我这就回去讨主子个恩典……你放心,我在王爷那里还是有几分脸面的,一准儿能讨来请帖!你只管等着听信儿,千万别想不开,赵家若再逼你,你就把王府搬出来,随便编个谎把他们糊弄过去——反正我总能给你圆上。」 李诫说了一堆,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太过絮叨,遂笑道:「那我走了,记着,千万别干傻事——别浪费我救你的心力。」 「等等!」赵瑀叫住他,「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啊?」 赵瑀鼓了几次劲儿,才跟蚊子哼哼似地说:「我愿意。」 「啊?」也幸亏李诫耳朵灵才听清她说的什么,他愣了片刻,不确定似的反问道,「你愿意嫁我?」 第7章 赵瑀的声音极轻却极清晰:「我愿意。」 李诫呼吸停滞了那么一下,第三次问她:「你确定?」 赵瑀点点头,她确定。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李诫娶她并不是因为多喜欢她。统共三次见面,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让李诫非她不可。她唯一能想到李诫娶自己的理由是,恩公侠义心肠不忍自己白白送命。 可是,她实在太想逃离赵家了!李诫于她,仿若绝境中的一抹曙光,是目前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赵瑀觉得自己真是个恶毒女子,为了自己活命白白占了人家的正妻之位,所以她便说:「承蒙恩公不弃,愿为我提供庇身之处,蒲柳之姿不敢有所奢望,若哪日恩公有了心仪之人,或者厌烦了我,我定会自请下堂。」 李诫心思缜密,遇事总爱多想三分,这一想不要紧,却误会成赵瑀根本没瞧上他! 说心里不介意绝对是假的,但那丝不爽快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自己的身份自己知道,能有几个大家小姐乐意嫁给个奴仆? 李诫就顺着说:「救人救到底,摆渡到岸边,你放心就是。」 赵瑀屈膝给他行了个福礼。 这次李诫没避开,他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又张扬无比,他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好好让他们瞧瞧,一个卖身为奴的下人、一个没了名声的小姐,如何走到让他们仰着脖子也看不着的位置!」 赵瑀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晨阳升起来,满室灿光。 他忽然住了声,嘴边还挂着笑意,眼神已是微微发冷,「有人来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婆子的惊呼声:「不好啦!大小姐打破窗子逃跑啦——!」 院子里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咔擦咔擦两声锁响,门砰一声开了,赵奎急急冲进来,他脸色白里透青,看来夜里也没有睡好。 「大妹妹?!」赵奎先看到了赵瑀,明显松了口气,回头呵斥婆子,「瞎了眼的东西,大小姐不就在这里?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的腿!」 但随即一怔,看着赵瑀讶然道:「你怎么……」 她不应该死了么,为什么会完好无损站在这里? 然不等他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一眼看到旁边的李诫。 赵奎倒吸口冷气,惊得面无人色,「你、你……怎么进来的?」 李诫懒洋洋地一抬手,「早啊,赵大公子。」 赵圭呆滞的目光从他二人的脸上扫过,忽一激灵,像挨了一记闷棍,晃了两晃才勉强站住,戳指怒喝道:「你干的好事!」 李诫抢先开口,「赵大公子犯不着骂人,我直接告诉你,你脑子里想的都是没有的事儿!」 「可你们孤男孤女共处一室,她的名声岂不是更加不堪?」赵圭气恼极了,「完了完了,这下她即便自尽也洗不干净了,我赵家的名誉生生被你们玷污!」 「她不会自尽!」李诫懒洋洋地靠墙而立,抱着胳膊说,「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你们赵家没资格逼她去死。」 赵奎快被他气晕了,「放肆!你一个小厮竟敢口出狂言,简直无法无天!就算你是晋王府的人我赵家也不怕,来呀,把他绑起来。」 赵瑀大惊,来不及细想,上前拦在两人中间,「大哥,他没胡说,我要嫁他!」 一瞬间赵奎的面孔僵硬了,崩塌了,他觉得自己的妹妹疯了,「你为了活命连最后的脸面也不要了,他是谁?他是谁?」 赵奎瞪着妹妹嘶吼道:「他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你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你竟自甘堕落做一个奴仆之妻!」 赵瑀未发一言,但也没有退后一步。 「你、你真是没救了……」赵奎不住摇头,手指几乎戳到赵瑀的额头上,「决计不成的,父亲和祖母绝对不会同意的,只怕你立时就会被勒死,你真是疯了。」 「我说过,她不会死。」李诫的笑现出三分的无赖,还有七分的强硬,「三天后我来提亲,她要是有什么不测,我就去大理寺告你们残杀亲子。」 李诫向外走去,路过赵奎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说:「大舅哥,大理寺寺丞老范你认识不?他也是晋王府出去的老人儿,前儿个我还和他喝酒来着,改天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赵奎焉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铁青铁青的,咬着牙说:「你少得意,这门亲事我家绝不可能答应,咱们走着瞧!」 李诫赶回晋王府时,天光已是大亮,晋王爷习惯起早读书,往常这个时辰李诫应在小书房侍候。 他心里发急,便从后花园抄近路去王爷的书房,路过假山的时候,想起赵瑀,嘴角便上翘了几分。 可是如何叫赵家答应这门亲事呢?李诫心思急转,一瞬间有了好几个主意,但哪个都觉得不妥当。 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中,他已到书房前。 晋王的书房叫枫晚亭,却是一座五楹二层的绿色琉璃瓦高楼,临湖而建,掩映在一片枫叶林中。 迎面过来王府总管袁福儿,见了李诫就笑骂:「一晚上不见干嘛去了?王爷一大早就找你。」 李诫满脸嬉笑:「袁公公好,您肯定在王爷面前替我周全了!大恩不言谢,我先去当差,回头请您吃酒。」 袁福儿一把拉住他,低声说:「现在别去,建平公主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事正和王爷闹呢,咱别触那霉头。」 一听是建平公主,李诫就皱了皱眉头。 这位是晋王爷的同胞妹子,也是本朝唯一的和亲公主。 二十年前蛮族大举进犯边境,彼时当今刚登基帝位不稳,正忙着镇压叛乱的兄弟,根本没多余的兵力抵抗蛮族。内忧外患,当今实在没办法,一咬牙把年仅十三岁的建平嫁到蛮族和亲,争取了几年缓冲时间。 第8章 本朝自开国以来就秉承「不和亲不纳贡」的宗旨,当今因此招了不少骂名,后来当今坐稳皇位,扭头就把蛮族杀了个干干净净,方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只可怜建平公主,丧夫丧子,半生孤独,她一腔怨恨无处可发,性子变得乖张暴戾。皇上本来想重新给她指门亲事,奈何无人敢娶! 建平公主见状,索性彻底放纵自己,养面首、捧戏子……总之人们鄙夷什么,她就偏要干什么。皇上对她心存愧疚,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她,是以近来这位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李诫替自家主子担心,「她又来干什么?上次强抢人家女婿,逼得王爷出面给她收拾烂摊子,为这事儿没少挨御史弹劾!这次又想怎么坑王爷?」 袁福儿却笑道:「人家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嘞,咱们侍候人把式,管那么多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是三爷要的东西,你给他送去,过会儿再回来。」 李诫嘿嘿笑了几声,接过戏本子,提脚去了空明轩。 老远就听见三爷咿咿呀呀地在吊嗓子。 三爷靖安郡王是晋王幼子,年纪和李诫差不多,听戏、斗鸡、玩鸟笼子全挂子的本事,叫他真个儿的去办差,立马两眼一翻躺床上装病。晋王爷教训了几次也不见起色,到后来见他只是爱玩,却并不胡闹,便也随他去了。 李诫进了院门,院中央的靖安郡王没穿外袍,只着中衣,一手拿着紫砂小壶,一手叉腰,仰着脖子正在练声。旁边凉塌上坐着武阳郡主,手里捧本书,眼睛却在看她哥。 李诫忙上前给两位小主子请安。 靖安郡王一见李诫就两眼直放光,接过画册子随手扔在一旁,兴冲冲说道:「我正要找你,快把你斗鸡看家的本事给我交出来,我这次非要把定王叔赢了不可!」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李诫心中暗喜,面上佯装为难道:「三爷,不是小的不知好歹……小的还指望这手功夫挣老婆本儿,告诉了您,不出半日一准儿京城全都知道了,那小的靠什么挣钱?」 「呦嗬,你小子还和我摆上架子了?」靖安郡王笑骂道,「昨日小爷我掐指一算,李诫的命定姻缘三年以后才到——你现在着什么急?」 李诫乐了,「三爷您这次可算错了,小的已经找着媳妇儿啦!」 靖安郡王听他不似说谎,好奇心上来了,「哪个院子伺候的?」 「不是咱王府的人,是赵家的大小姐。」李诫老老实实回答。 靖安郡王呆了一瞬,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李诫的鼻子说,「做梦了吧你!赵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也是诗书传家,人家正经的官家小姐,能嫁你?」 武阳郡主却不似三哥那般诧异,反而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是从假山上跌下去的那个赵家大小姐吧。」 「是。」李诫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见小主子颇为唏嘘,遂趁机说,「小的和赵家说了要去求亲,但还是怕赵家对她不利,求三爷和郡主给小的一个恩典,让赵家不敢随便作践她。」 「你倒会顺杆上爬!」靖安郡王拿着扇子摇了两下,「也罢,谁让我瞧你顺眼呢——你把你那副铜钩鸡爪套给我,我就替你教训赵大人去。」 武阳郡主笑道:「三哥你一插手准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反而让人家小姐更难堪。这样,我叫奶嬷嬷给赵大小姐送几样东西过去,赵家一看就应知道轻重。」 李诫闻言大喜,迭声道谢。 武阳郡主又说:「你别忙着高兴,眼下还有个棘手的事——建平姑妈指名要你!」 难道建平公主找王爷是为了这事?李诫听了一愣,突然嬉皮笑脸道:「我算哪根葱,公主知道我是谁?郡主您别寻小的开心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玩笑话?赏荷宴上,建平姑姑看见你救人的矫健身姿,为你所动,才向父王讨要你。」 李诫连连苦笑:「这可不成,小的还想替王爷办差呢。侍候公主,嘿嘿,小的没那个福分。」 武阳郡主说:「父王正要重用你,我猜他肯定不会答应姑姑,原本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你现在忽然要和赵大小姐成亲……你若是姑姑,你会怎么想?」 公主肯定会记恨赵瑀!李诫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想说什么又咬牙忍下,只冷笑着沉默不语。 「真是难为你,姑姑那人简直就是个疯婆子!」靖安郡王不无同情地看着李诫,「这事我可帮不上忙喽,你还是早点和父王求求情吧。」 李诫答应了一声,再三谢过两位小主子,自去不提。 武阳郡主效率很高,不到晌午东西已送到赵家。 赵老太太刚听说了赵瑀李诫之事,滔天怒火还没来得及发作,晋王府的两位管事嬷嬷就不请自来。 她们奉郡主之令,给赵大小姐送来几味补药。 赵老太太看着那些药材陷入沉思,良久才叹道:「把瑜儿接回来吧。」 赵瑾不干了,「祖母,不是说要严惩的吗?您干嘛要放过她?那样我们姐妹可没脸出门了!」 「不是祖母说话不算数,你们看看郡主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指着药材说,「当归,分明就是让瑜儿回来的意思。」 「大姐姐和郡主根本没交情!」赵瑾不服气说,「也就是王府客气客气——毕竟她是在王府出的事。」 老太太叹道:「我也不明白,但没摸准郡主意思之前,还是先把人接回来,看看情况再说。」 赵奎想说是不是李诫请动了武阳郡主,然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李诫本事再大,也是一个下人,怎么可能请得动主子?再说郡主和小厮有来往,这也太有辱门风,不可能不可能! 他什么也没说。 日暮时分,赵瑀重新回到了赵家。 第9章 她依旧穿着离去时的那件淡蓝白莲纹交领长衫,只不过心口的位置多了数滴殷红,星星点点,恰似盛开了一朵灿烂的夏花。 她的小院静悄悄的,只要几个守门的粗使婆子,榴花也不知去向。 赵瑀暗叹一声,自己挽起袖子打了一盆水略做梳洗,换了衣裳出来时,母亲已亲自过来看她。 「老天爷终究可怜我儿!」王氏抱着女儿又哭又笑,看见她换下来的衣裳,直呼晦气,迭声唤人扔出去烧了。 赵瑀忙拦下,「别,我还有用。」 王氏不解,不过没有追问,她更关心另一件事,「瑜儿你竟与郡主有交情,怎的不早说?平白受这遭罪。」 「原来我和王族权贵交好,祖母就可以无视家规从轻发落我。」赵瑀淡淡说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惜让你们失望了,我与武阳郡主没有交情,之前赏荷宴上也只远远见了一面而已。」 「可是郡主给你送补药了啊,否则老太太怎肯把你接回来!」 赵瑀浅浅一笑,「母亲,这不是我的面子,是李诫的面子。」 「李诫?」王氏呆滞片刻,忽尖叫起来,「就是那个妄想娶你的小厮?!」 连疼爱自己的母亲都是这个反应,赵瑀心中陡地一沉,迅速看了一眼母亲又马上垂下眼睑,「是他,我、我是愿意的。」 「你说什么——」王氏的声音又拔高几度,「你疯了不成,他怎么配得上你?」 「他配得上!」赵瑀一下子抬起头来,刹那间,她双眸炯然生光,一扫之前的怯弱,「我虽只与他见过三面,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为了救我,他敢和赵家对着干,费尽心思给我做面子。母亲,现如今还有谁肯为我做到这一步?」 王氏哑然,半晌才说:「母亲是心疼你,先不说老太太那里答应不答应,就算这门亲事成了,你以后也肯定会受苦,光是别人异样的目光你就受不了。」 「我不怕,再苦也比死了强。」 王氏斟酌了会儿,悄声说:「不然母亲去找找温家,让他们再来提亲?母亲看得出来,温公子对你是有情意的。」 赵瑀摇头道:「不可能的,温家已经退还我的庚帖,断没有退亲后再复娶的道理,母亲也别提温公子了,如果温家在意他的想法,又怎会同意退亲?」 王氏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捂着嘴哭道:「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 「我不苦。」赵瑀再一次劝说母亲,「我是真心想嫁给李诫的,母亲,您再疼疼我,李诫来提亲,你务必要答应。」 王氏点点头,「就怕老太太……唉,母亲尽力劝劝她老人家。」 夜色渐深,王氏还要侍候老太太/安寝,嘱咐了几句便离去,赵瑀也准备歇息时,榴花却出现了。 她满脸泪水,一见赵瑀就「扑通」跪倒在地,「小姐啊,奴婢可算见到您了,这两日奴婢跑断了腿说破了嘴,终于找到法子救您,您不用嫁给一个奴仆啦!」 夜风拂过梧桐树梢,发出飒飒的声响。 赵瑀静静看着她。 榴花在她的注视下显得有点不自然,「小姐,奴婢这两天是没在您身边伺候,可奴婢绝不是背主另攀高枝儿的人。」 她自顾自爬起来到门外探头看看,关好门窗回身神神秘秘说:「小姐,您猜奴婢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不想猜。」赵瑀直截了当答道。 榴花被噎得一愣,觑着赵瑀的脸色说道:「您别误会奴婢,整个赵家也只有奴婢一心一意为您着想。奴婢可是干了件大事——奴婢去温家啦!」 赵瑀诧异极了,「你去温家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您的亲事。」榴花邀功似地说,「奴婢偷偷找到了温公子院子里的丫鬟,她说温公子一直在外求学,温家根本没把您的事告诉他,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退亲。」 「他知道不知道又能怎样?温家已然退亲。」 「这就是奴婢的手段了,」榴花得意洋洋说,「奴婢软磨硬泡,总算得知了温公子的下落。小姐您给他写信求助,凭他对您的情意,他肯定会回来再次提亲。」 这是今晚上第二次听人说他对自己有情意。 温钧竹,赵瑀脑海中浮现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清瘦,沉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淡泊。之前在两家的安排下他们见过一面,而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淡然的。 赵瑀并不认为他喜欢自己。 所以赵瑀说:「此话不要再提,他今后还要娶亲,坏了人家的名誉不好。」 「奴婢没胡说!」榴花急着直跺脚,「我都和温家的丫鬟打听了,本来温家没看上咱们家,奈何温公子愿意,这亲事是温公子亲自向相国夫人求来的——他就是喜欢您呐!」 竟有此事?!赵瑀惊愕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诡异的寂静中,伴着松涛一样的声音,映在窗户纸上的树影一阵剧烈地摇动。 两人都没注意,榴花紧张地盯着自家小姐,却听她说道:「我已经答应嫁给李诫,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背信弃义,这话不要讲了。」 小姐真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榴花心下气恼,勉强挤出一副笑模样,苦劝道:「当时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咱们把情况和他说明白了,如果他真的是正人君子,就绝不会乘人之危硬要您嫁给他。」 看赵瑀仍旧摇头,榴花语气愈发暴躁,「小姐您好好想想,一个相府嫡长子,一个王府的小厮,是个明白人都知道怎么选!若您不方便写信,就给奴婢一个信物,奴婢不怕受累,定会找到温公子把东西交给他。」 赵瑀却说:「没有李诫我活不到现在,我不能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此事休要再提。」 榴花忍不住了,发急嚷道:「我的傻小姐诶,救命之恩一定要以身相许吗?等温公子回来,几百两上千两,多给姓李的一些银两也就是了!」 第10章 「你说得轻巧,可亲事都退了,温家不会再来提亲。」 「就是给温公子当妾也比嫁给个小厮强!」 赵瑀的脸色猛然沉下来。 榴花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结结巴巴辩解道:「奴、奴婢是说……正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侍妾却不用,温公子自己就能做主。」 自己的丫鬟劝自己做妾……榴花跟了自己八年,赵瑀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她,「你是说,如果温家不愿意再结亲,我就去给温钧竹当小妾?」 她语气温和,榴花以为她心动了,「就是这个意思,您别以为当妾是多丢人的事,好歹是半个主子——怎么也比当奴仆之妻强啊!况且温公子喜欢您,定会倍加呵护,就算以后有了正妻她也不敢对您怎样。说不定温公子怕您受委屈,抬了平妻贵妾也可能啊!」 赵瑀笑了,口气温良,说的话却带着冷意:「我觉得下人们不容易,所以对你们一向宽和,不想却纵得你忘记了尊卑。我几次说了不要再提温家的亲事,你却再三违背我的话,只怕早已忘了自己的本分!」 榴花心中一惊,小姐这是铁了心嫁给李诫,李诫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温公子!榴花立即委屈地哭道:「小姐您真伤透奴婢的心了,奴婢是一心为您打算啊!」 「是为你自己打算吧?你的心思我大概也知晓几分,我不会带着你出嫁。赶明儿我就回禀母亲,请你去别的院子当差。」 榴花仍不死心,发狠说了一句,「小姐,您细想想,若您嫁给一个小厮,您就是奴仆的身份,和我们这些下人也没什么两样了。可若是嫁给温公子,您还有翻身的机会!」 赵瑀背过身去不理她。 榴花见赵瑀不为所动,心下无法,只能暗自咬牙,恨恨离去。 她这么一闹腾,赵瑀没了睡意,枯坐一会儿,只觉屋里闷热难耐,这时听见窗外树叶子哗啦啦地乱响,便推开窗子过过风。 微凉的夜风带着梧桐花素雅的香气扑面而来,赵瑀精神为之一振,胸中浊气一扫而光,但觉乍然出了闷笼般的轻松。 然下一刻她瞪大了眼睛。 「李……」赵瑀捂住了嘴,将「诫」字生生咽了回去。 梧桐树上单腿盘膝坐着一人,嘴里叼着一朵梧桐花,他俨然没想到赵瑀会突然打开窗子,怔楞之下,口中的梧桐花飘然落地。 今晚晴朗无云,一轮皎洁的圆月悬在树梢,银色的清辉从天际撒落下来,照得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似乎都在闪着银光。 他就坐在花间,披着月色,一瞬不瞬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赵瑀只觉脸上发热,拿起团扇不自然地扇了几下,「快回去吧,让人看见不好。」 李诫笑了下,不知怎的,赵瑀觉得他的笑看上去泛着苦涩。他折下一串梧桐花,翻身轻轻落在窗前,伸手递过来,「要吗?」 赵瑀接了,「你几时来的?」 方才和榴花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又听了多少,赵瑀犹豫是不是要和他解释一下,却听李诫说,「刚到」。 这解释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赵瑀讪讪笑道:「我挺好的,白日你还要当差,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次让他回去,李诫不好再赖着不走,一个燕子穿云,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瑀怔怔发了会儿呆,躺在凉塌上许久许久才朦胧睡去。 风动树摇,不知什么时候李诫又藏身在梧桐树上,他一手垫在脑后仰靠树桠,一手捏着梧桐花,翘着二郎腿,有一眼没一眼看着下面赵瑀的窗子。 其实他早就来了,恰好听到榴花说温家公子对赵瑀余情未了之事。赵瑀有人可以依靠,他其实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大舒服? 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登时就走了,随后又觉得应该把话问清楚,绕了一圈回来,再见到赵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诫自嘲一笑,原来自己也是个婆婆妈妈拎不清的人! 冰盘似的圆月亮极了,如水的月光穿过枝叶,照在李诫心上,穿过碧纱窗,照在赵瑀身上。 赵瑀这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 她松松挽起头发,趿着鞋走到窗前,梧桐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绿宝石一样晶莹光彩,夏蝉长一声短一声叫着,除此之外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心头,赵瑀倚窗看着梧桐树,不知不觉痴了。 她把那件滴血的旧衣找来,将心口那块布料剪下,专心做起了针线。 桌上的甜白瓷梅瓶中,是一支梧桐花。 洒扫的小丫头们看了,一个个捂嘴偷笑:大小姐真是做好准备当婆子了,你看花瓶里竟是粗俗不值钱的烂梧桐花! 李诫此时也盯着梧桐发呆,原来枫晚亭外面不只有枫树,还有梧桐树,他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过! 「李头儿,王爷叫你进去。」 李诫忙走进书房,上前俯身跪倒,「请王爷安。」 「嗯,起来吧。」晋王爷端坐在书案后,大热的天还是冠袍整齐,四十左右的样子,白净脸,两道一字眉像是用浓墨画出来的,只眉梢向上挑,透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冷峻。 他指着桌上的一碗冰镇酥酪说,「赏你了。」 李诫谢过,也不拘谨,端起来吃了个干净。 晋王看他吃得痛快,遂笑道:「喜欢再让厨下给你多做点——出了京城可不能常吃了。」 李诫顿时来了精神,「王爷,这趟还是山东吗?小的非把那帮响马的老窝给烧了!」 「不是……李诫,我想把你放出去。」 第11章 「放出去?」李诫先是一惊,紧接着心里生出一个念头,「王爷,您要给我放籍?」 「嗯,我想把你放到南直隶那边当个县丞。你大概听到些风声,建平想让你去她公主府当差——我花大力气栽培你不是让你给她当面首的!」晋王拧着眉头说,「就怕她又找父皇撒泼,索性把你弄得远远的,她看不到你,慢慢心思也就歇了。」 李诫笑嘻嘻道:「呦,小的因祸得福,这可解了我的大难题了!谢谢公主。」 晋王一下子听出来了,「什么大难题?」 李诫把来龙去脉详尽说了,苦笑说:「王爷,小的有错,不该借着王府和小主子的势压赵家,可小的实在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她送命。」 晋王愕然,「你倒胆子大,如果我没给你放籍,你怎么娶她?」 李诫笑道:「所以王爷就是我的贵人,您当初从人市上救了我的命,现在又从赵家救了她的命,这恩情小的绝不会忘了的。」 说到最后,他没了笑容,低下头抹了抹眼睛。 想起昔日旧事,晋王也不胜感慨,拍拍李诫的肩膀,「好好干,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说起来赵家家规也的确太过苛刻,皇上鼓励寡妇再嫁,他家却动不动就要女子殉节,哼!」晋王也瞧不上赵家的做派,「本王再给你个恩典,也不要什么县丞了,就是七品县令,你也体面些。你别急着谢恩,我还有差事交给你办! 李诫面色一肃,躬身应了下来,又听不日启程,不禁犯了难,「王爷,小的刚要提亲,能不能成了亲带着媳妇儿走?」 晋王大手一挥,「差事要紧,你快点成亲,赶紧带着你娘子上任去!」 今日从早上开始,天就阴得厉害,不见太阳,暑气却很重,地面上融融热气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 赵瑀窝在房里静静绣着荷包。 寂静的小院突然响起一片纷杂的脚步声,赵瑀隔窗望去,老太太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怒气冲冲闯进来,后面跟着哭个不停的母亲。 难道是李诫上门提亲,把老太太气着了?不对,她早就知道李诫要娶自己,要发怒早就发了,不会忍到现在。 赵瑀放下手中的荷包。 老太太并未让她多猜,一进门就咆哮道:「你这丧门星,竟敢得罪建平公主!你是临死也要拉着赵家垫背吗?」 建平公主的脾性赵瑀之前也有所耳闻,乍听此言,她心猛地一沉,失声道:「不可能,我见都没见过她,怎会招惹她?」 「那你瞧瞧这是什么!」老太太一指旁边婆子手里的托盘,上面摆着一壶酒,恨恨道,「你没得罪她她会一大早派人给你送毒酒?」 赵瑀倒吸口冷气,眼前一黑,脑子还在发炸,下意识说:「我没得罪她,我也不是她府里的奴婢,这酒我不喝!」 王氏哭哭啼啼道:「老太太,这事蹊跷,想必是公主搞错了,不然咱们备好礼物去公主府拜访下,问清楚怎么回事,不能平白受这个冤屈。」 老太太迎面啐了她一口,戳指骂道:「你还敢上门讨公道去?我刚才不过略问一句,那嬷嬷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建平可不是普通的公主,连皇上都让她三分,上次英国公世子夫人暗指她放荡,她当场就把人家脸割花了,皇上也不过罚她一个月禁足而已!咱家能和国公府比吗?他们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咱们反倒要和公主讲理?」 老太太一顿劈雷火闪的发作,彻底砸懵了王氏,她唯唯诺诺低声说:「可也不能莫名其妙就让瑜儿送命啊!」 老太太阴鹫的目光盯着赵瑀的脸,声音暗沉,「如果她的死能让公主平息怒火倒是好事,就怕公主不解气,拿赵家作筏子泄恨。——当初就该早早勒死你,省得给赵家徒增祸端!」 此时赵瑀反倒没那么惊慌了,她坦然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我死,但她没有权力定我的生死。你们怕她,我不怕,我这就离了赵家,今后是好是坏,总归与你们无关就是。」 老太太冷笑道:「赵家没有再嫁妇,没有退亲女,更没有主动脱离宗族的女子,这个口子不可能给你开。为了整个赵家,今日我就当这个恶人,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来呀,伺候大小姐上路!」 「等等!」王氏跪下泣声哭道:「老太太,那李诫说过瑜儿若是有什么意外,他就告到大理寺去。老爷刚升官就惹上官司,于他官声有损……老太太,为着老爷的前途,还请您三思啊。」 又是那个李诫!赵老太太脸颊微微抽动了下,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若不是他多事,瑜儿早就死了,也根本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不管他,平头百姓告官身还要先打二十大板,他一个奴仆还能翻了天?少听他危言耸听,我就不信晋王爷肯为一个下贱的奴才撑腰。」 「可、可是武阳郡主……」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喝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懂吗!」 眼见婆子丫鬟逼近女儿,王氏到底是心疼女儿的,扭身将赵瑀抱在怀中,放声大哭道:「老太太,我去公主府,我去求公主,我给她磕头!瑜儿好容易捡条命回来……老天啊,你怎么就不肯放我的孩子啊——」 赵瑀脸色苍白得像白玉雕像,不见半点血色,她一手悄悄攥紧针线笸箩里的剪子,另一手温柔又坚定地推开母亲,直直望着老太太说:「祖母,我再说一遍,我不从命!」 赵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婆子们一拥而上,赵瑀噌地举起剪子,「都别过来!」 她大有玉石俱焚之意,谁也没想到一向温柔和顺的赵瑀居然会做出如此强硬的举动! 婆子们顿住脚,一个个面面相觑。 一阵轰隆隆的滚雷声,哨风狂作,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就砸在窗棂上。 第12章 「今日不是她死,就是你们死!」老太太冷冰冰说道,口气阴寒。 婆子们不再有顾忌,强行拉开王氏,七手八脚扭住了赵瑀的胳膊。 老太太亲自斟满一杯酒,「你记清楚了,不是我叫你死,是建平公主叫你死!」 挣扎之中,赵瑀已是鬓乱钗横,衣领口的纽子也扯掉了一个,她直盯着老太太,却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 突然间,仿佛就在头顶,爆裂了似的一声炸雷,惊得老太太手一颤,杯中的毒酒都洒了出来。她慌忙扔掉杯子,迭声吩咐丫鬟给她洗手。 门外蹬蹬跑来个小丫头,慌里慌张说,「老太太,晋王府来人提亲了!」她看了一眼赵瑀,「说是给大小姐提亲。」 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她一猜就知道是李诫,没好气说:「一个小厮就敢打着王府的旗号行事,给我赶出去!」 小丫鬟为难道:「可一同来的还有袁管家。」 老太太一愣,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袁福儿是晋王府的大总管,也是从小到大伺候晋王的大伴,多少人想和他攀交情都攀不上,若他替李诫作保,自家是应还是不应? 要不要把建平公主赐毒酒的事情说出来?但如果公主说送的只是普通的酒呢?又或公主根本不承认赐过酒? 老太太权衡片刻,对建平公主的惧怕还是占了上风,遂吩咐道:「把人请到西花厅,让大公子先过去作陪,我稍后就到。王氏你们两个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再收拾你们!」 一屋子人呼啦啦退了出去,只有一个婆子在外守着。 王氏搂着赵瑀一个劲儿哭她命苦。 好半天,王氏才努力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目,呜咽道:「儿啊,那李诫你也不能嫁。一个晋王的奴仆,一个晋王的亲妹妹,亲疏远近地位高低一目了然,她弄死你就跟碾死个蚂蚁差不多。还是去求求你爹出面,好歹咱家也是官宦人家,她总不能平白无故杀死你。」 赵瑀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母亲,我已经被赵家抛弃两次了,您不用抱期望,他们不可能为我出面。……您说,这样的家还有留恋的地方吗?」 王氏呆滞地看着女儿,「可是老太太不准你离家。」 赵瑀重新梳好头发,整整衣服,推开门。 风携着雷,卷着雨,发狠地砸向人间大地,跳跃的闪电撕扯着黑压压的乌云,照得大地一亮一暗。 花儿溅泪,鸟儿惊心。 赵瑀望着如混沌世界一样的天地,眼神愈加明亮,她回身一笑,「母亲,我不再害怕了。」 她踏出门外,王氏还没明白女儿什么意思,却本能地帮她拦下了阻挡的婆子。 赵瑀立即撑起伞奔向雨中,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大雨刷刷冲击着地面,也冲击着赵老太太的心,她万万没想到,袁福儿进门二话不说,直接商量起婚期。 「老太太欸,我李兄弟和你家大小姐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般配得紧呐。这样的好亲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喏,我们也请来了官媒,换庚帖、定婚期,我老袁也好讨杯喜酒吃。」 般配个鬼!老太太心里窝火,脸上却不得不堆着虚伪的笑,「袁总管,不是老身不给你面子,李、他是救了我孙女一把,但不能因此强迫人嫁给他。况且我家门风端正,姑娘谨守妇德,何来与外男两情相悦一说?你恐怕是被小人的谗言蒙蔽了。」 李诫微一躬身,笑嘻嘻说:「您老是不是觉得我是奴仆配不上赵家门第?老太太,王爷答应给我放籍,我来提亲他也是知道的。」 言下之意,王爷默许了。 老太太却好像没听懂,冷笑道:「一个人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 李诫听了,勾着嘴角笑了笑,「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几分道理,关老爷是卖枣子的,张飞是杀猪的,不一样是大将军?说书的都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虽是下仆出身,可也是堂堂男子汉,不说今后必会飞黄腾达,但肯定不会让大小姐受委屈。」 「一日是奴,终身是奴,我赵家的姑娘就是死,也绝不可能嫁给个下人!」老太太冷然说完,端起了茶盏,下首坐着的赵奎早就看李诫不顺眼,见状立刻起身,高声喊道:「送客!」 李诫面上还能维持,袁福儿可受不了了,这糟老太婆左一个「奴仆」,右一个「下人」,他知道她在说李诫,可也把他骂进去了! 简直太不给面子!袁福儿暗恼,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看来老太太是觉得老袁是个奴仆,分量太轻,不配和您坐下来说话。既如此,就不多打扰贵府,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一拂袖硬拉着李诫往外走。 老太太此时方觉失言,又羞又恼,又恨赵瑀连累,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旁边的赵奎忍不住了,「你们就知道以势压人,建平公主逼大妹妹去死,你们又逼大妹妹嫁个下人,让我家怎么办?逼急了,我……我就去告御状!」 赵老太太阻止不及,眼见无法遮掩,索性把建平公主赐赵瑀毒酒的事说了出来。 李诫笑意渐凉,目中火光一闪又变得若无其事,「这么说老太太是怕得罪公主才不答应我的提亲?」 当然还因为你身份下贱!老太太瞅瞅袁福儿,这话到底没说出来。 她一改方才的强横,哀声叹道:「袁总管,我们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公主,更无法承受公主的怒火。您是晋王爷身边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说您能耐大还心善,您给出个主意,我们该如何是好?」 袁福儿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准是公主听说李诫要娶亲,拿人家姑娘撒气呐!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眼神也没给赵老太太——这老太婆心肠坏得很,想拿自己做挡箭牌,呀啐! 他不说话,李诫却开口了,仍是一脸的笑,语气中透着十足的轻松,「公主殿下的确骄纵霸道,却不会随随便便要别人的命……诶?你们干嘛这么看我?难道你们的意思,公主是草、草……唔,把人命看得比草还贱的人?」 第13章 一屋子人明知道他是睁眼说瞎话,可都纷纷摇头,表示公主殿下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恶人。 「这就对了嘛,」李诫笑道,「老太太,必然是您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朝律法严明,对人命案子极其慎重,皇上勾决死囚之前也会再三复审。按大公子的说法,公主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赐毒酒,简直是和朝廷律法对着干!谁能做出这么没脑子的事。」 赵老太太呆了,赵奎也愣了。 袁福儿最先反应过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是啊是啊,肯定是你们弄错了!你们敢造谣公主殿下,您老的胆量,老袁实在是佩服啊!」 赵奎年轻气盛,一听他们明里暗里指责祖母扯谎,当下就爆发了,「胡说八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人拿着公主府的牌子,绝不会错!」 「哦,原来赵大公子说的是真的。」李诫似笑非笑道,「俗话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公主再尊贵,也不能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二位,大理寺也好,宗人府也好,咱们一起去击鼓鸣冤!赵家书香门第,怎么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赵奎一挺胸膛,大有堂堂君子无所畏惧之态。 老太太不欲事情闹大,忙说:「老身也料想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过后我们自会处理,不劳你们费心了。」 李诫不肯就此作罢,「一会儿功夫你们改了两次口,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误会?老太太刚才也说赵家和公主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呵,公主吃饱了撑的害你们?……或者,有人存心让公主背黑锅?」 赵老太太直觉不好,果然又听李诫说道:「也许某人想要大小姐死,又不愿意担污名,想到建平公主风评不好,索性推到她身上。」 「你少血口喷人!」老太太急眼了,「建平公主威名在外,我们岂敢诬陷她?」 李诫微微一笑,潇洒地一甩袍角翘起二郎腿,手指摩挲着素白瓷茶碗,漫不经心说:「公主行事乖张暴戾,结仇挺多,恨她的人不少——这在京城不是什么秘密。」 「前些日子赵大小姐去了晋王府的赏荷宴,建平公主也在,也许在无人处发生点口角什么的。谁知道呢?毕竟比起公主殿下,人们更愿意相信赵家的说法。」 「你家只要在御前哭诉几句,这么好的把柄放在眼前,自然会有人往死里参她,替你了结此事。嘿嘿,老太太,您的算盘打得真好!」 连篇鬼话,胡搅蛮缠!老太太几乎要吼出来。 「你胡说!」赵奎气得要命,指着李诫的鼻子就骂:「我从未见过你这等颠倒黑白恬不知耻之人!我赵家乃是书香门第,向来秉持圣人训导,慎言慎行,怎会胡乱编排公主?不过一个下贱的奴才,就敢往赵家头上泼污水,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老太太迭声喝止,奈何赵奎气昏了头,根本拦不住。 一旁看热闹的袁福儿趁机火上浇油,「是真是假,咱们去一趟公主府便知,老袁我在公主那里也说得上话,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 赵老太太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虽然李诫这话经不起推敲,但京城无风还三尺浪,这般惹人遐想的话传出去,流言风语一起,赵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还有建平公主的报复! 赵老太太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她堂堂朝廷诰命,竟被个奴仆给耍了!都怪赵奎这孩子太沉不住气,只顾一时口舌之快,却不想会导致什么后果。 可恨的李诫,挖坑挖得太快了,还深得让她爬不出来。 她知道,这是李诫在逼她答应亲事。 赵老太太抓着茶盏的手不住颤抖,用尽全力抑制住砸向李诫的冲动,好半天才缓缓说道:「儿女亲事,需要父母点头,她父亲不在,你过两日再来商议。」 赵奎不解祖母态度突然缓和,但在祖母警告的目光下,终是没敢再言语。 李诫明白今日再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遂笑道:「既然能做主的人不在,那晚辈今儿就先回去了,后天我再来叨扰。只是提前跟您老说一声——赵大小姐,我娶定了!」 离了西花厅,袁福儿也不顾旁边还有打伞的赵家下仆在,讥笑道:「这家人当真有病,一个拿腔作势心怀鬼胎,一个居高自傲自以为是。哼,老袁见过的贵人多了去了,敢指桑骂槐的,他家还是头一个!」 李诫歉意笑道:「让老哥哥受委屈了,都是兄弟的不是,今儿晚上汇宾楼,兄弟好好陪哥哥喝几盅。」 「和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往后你做了封疆大吏,别忘了老哥哥就行!」 他二人边走边说,刚要出垂花门,却听淙淙雨声中传来女子的呼喊声。 「李诫!」 李诫讶然回头。 雨中,几个婆子拉扯着赵瑀。 「李诫!」她喊着,声音嘶哑,「带我走——!」 李诫,带我走! 胸中燃起团火,灼烧着李诫的心。 赵瑀极力挣扎着,冰冷的雨打在她的脸上,浇在她的身上,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此刻自己有多么狼狈。 什么端庄仪态、妇言妇容都抛在脑后,她要把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地传递给他。 「放开!」李诫暴怒道。 几声惨叫后,婆子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直哎呦。 大雨如注,从阴暗的天空直泻而下。 李诫弯腰捡起把伞,遮在赵瑀头上,伸出手,轻轻撩开黏在她额上的留海,「你放心。」 他要带她走,却不是现在,他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将她从赵家带走! 泪水混着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赵瑀笑着点点头,「我等你来接我。」 身上一沉,却是李诫脱下外袍给她披上,虽然那件袍子也湿透了,但总比身上单薄的夏衣强。 第14章 李诫握了握她的手,扭头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赵瑀紧紧身上的袍子,打着伞,在婆子们异样的眼神中缓步而去。 或许是真的被李诫吓住了,老太太没有再找赵瑀的麻烦,也没有为难王氏。 王氏和女儿同塌而眠,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谁也睡不着。 「儿啊,没想到那个李诫有点儿本事啊,居然把老太太给制住了。」王氏忍不住笑出声,「母亲嫁到赵家二十多年,头一次见老太太的脸气得跟紫茄子似的。」 赵瑀嗯了一声。 王氏侧过身,「老太太气狠了,你出嫁肯定不会给多少银子,母亲的嫁妆分作三份,你拿那份多的。」 「母亲你留着吧,你在家里也需要体己傍身。」 「傻孩子,母亲就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就让母亲心里好受点吧。」 赵瑀没有说话,环住母亲的腰,整个人缩进母亲的怀里。 「热死了,离远点儿。」王氏轻轻打了下女儿的背,旋即紧紧搂住她,「瑜儿,母亲舍不得你,往后你可要好好的。」 雨停了,窗外梧桐树叶上的水珠像泪一样一滴滴落下,轻轻敲着赵瑀的心。 她说:「母亲,我一定会过得好好的。」 翌日是个晴天,看着蓝宝石一样的净空,赵瑀的心情也好起来。 母亲给她偷偷准备嫁妆去了,赵瑀坐在窗前,低头绣着一方红盖头。 「小姐,您看谁来了。」榴花引着两个女子进来。 赵瑀惊讶榴花为何还留在她的院子,可看到后面两个人,她立即把这点惊讶忘了。 「妲姐姐,芸洁,你们来看我了!」乍见两位手帕交,赵瑀欣喜非常。 张妲一把抱住她就是个嚎啕大哭「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狠心抛下我死了,说好了要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你可不能食言啊——」 殷芸洁用力分开她俩,「妲姐姐冷静点,瑜妹妹这不是没事吗!你别光哭,说正事要紧!」 赵瑀笑着请她俩坐下,「妲姐姐找我不是说吃的,就是说玩的,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正经事。」 张妲一抹眼泪,正色问道:「听说你要嫁给救你的小厮,真的假的?」 「是真的,可你怎么知道?」 「外面都传开了,」殷芸洁不无同情看着赵瑀,「可怜你一个大小姐,却要委身下人。」 「亲事还没定,你别乱说!」张妲的语气十分不好。 殷芸洁面上一僵,尴尬地笑了笑,闭上了嘴。张妲的父亲是户部郎中,她父亲只是户部主事,所以面对张妲,她从来都是忍让的多。 赵瑀轻轻拍了拍殷芸洁的手背,对张妲笑道:「虽没定也差不多了,我是愿意嫁他的,过两天他就来迎娶我。」 阳光灿烂,清风温柔。 赵瑀浅浅笑着,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喜悦,接着慢慢地说:「他很好,我愿意的。」 「你逼不得已的愿意吧。」张妲问她,「如果有其他选择,你还会嫁他吗?」 殷芸洁幽幽叹了一声,「妲姐姐,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如果瑜儿悔婚,名声会更不好,更难嫁个好人家。」 赵瑀看着她们,眼里全是疑惑不解,「我为何要悔婚?」 张妲索性说开了,「我给温表哥去了快信,他不日即回。」 张家和温家是姑舅亲,经常有往来的。 赵瑀吃了一惊,「你给他去信做什么?他要参加今年的秋闱,卯足了劲儿拿解元的,不能分心。」 「你看你分明还是在意他的!」张妲毫不客气指出来,「表哥那人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其实还挺在意你的。我送你的好多东西,比如核雕、泥人,还有皮影什么的都是他淘换来的,因你家规矩严,他怕直接送你平白给你招闲话,才用我的名义转送给你。」 赵瑀愣住了,清高自傲的温钧竹也会有这样的体贴…… 她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热流,但很快被她压下去了。 「妲姐姐,你早该说实话才对。」殷芸洁幽幽叹道,「如果瑜妹妹早知道温公子的心意,根本不会落得今天的地步,也不会有今天的委屈。一个小厮……唉。」 赵瑀皱了下眉头,温声说:「我不委屈,李诫很好,他功夫很好,人也长得很好,晋王爷很器重他,哦,还给他放籍了,许能外放做个小官什么的。就算不行,或经商或务农,都是条出路。」 她说得越多,张妲和殷芸洁看向她的目光就越是复杂,怜惜之中透着了然,好似在说「你别掩饰太平了,我们都知道你很委屈」。 赵瑀干脆闭上了嘴。 「我错了,我早该告诉你的。」张妲嘴一扁又想哭,她俊眉修目,五官十分英气,奈何总是眼泪多多。 赵瑀忙说:「不怪你,如果你当时说了,我是万万不会收的,反倒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榴花立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忍不住了,「小姐,您就听奴婢一句,姓李的算什么如何能和温公子比?趁老爷还没应下亲事,您拖一拖,拖到温公子回来。如果他实在娶不了您,再嫁给姓李的也不迟啊。」 赵瑀惊愕地看着榴花,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你的意思是让我脚踏两条船?我就那么不堪?慢说我对温公子没有情意,就是有,我也决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 张妲也觉不可思议:「你这丫鬟怎么竟出馊主意,瑜儿你就一门心思等表哥回来,我今儿把话放这里——别管温家长辈是什么态度,他一定会娶你!瑜儿你信我,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她又懊恼道,「都怪我,得到消息太晚了。」 殷芸洁小声安慰道:「也不能怪你啊,赵家祖母瞒得紧,我们只当瑜妹妹惊吓过度需要清静,谁能想到期间发生这许多事情呢?如果不是榴花溜出来报信,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第15章 赵瑀看向榴花的目光登时变得严厉起来。 榴花眼泪唰地流下,她不求赵瑀,反而跪倒在张妲面前,「求您再劝劝小姐,或者再派人催催温公子赶紧回来救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够了!」赵瑀厉声喝道,她虽然是个随和的性子,却容不得榴花一而再、再而三地擅做主张,尤其是榴花言谈中对李诫的蔑视,让她更觉气恼。 「你既然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从现在起就不要进我的院子。」 榴花还要求情,却听赵瑀喝道:「出去!」 榴花脸涨得通红,一捂脸哭哭啼啼跑出去,殷芸洁劝道:「她也是为你好,你……」 「好啦好啦,」赵瑀摆手道,「我马上就要出嫁,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不说这些了。」 殷芸洁细长的弯眉微蹙,「你再细想想,出嫁从夫,妇人的地位取决于夫君的尊卑。咱们一处常玩耍的,今后都会嫁入高门,只有你……他日姐妹们再见,你当如何自处?」 赵瑀道:「我不在乎,跟着他哪怕吃糠咽菜我也认了。」 见她如此坚决,殷芸洁便不再多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张妲说:「瑜妹妹这是铁了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或许温公子就是和瑜妹妹有缘无份。我们多说无意,不然算了吧。」 张妲只盯着赵瑀,「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 「嗯。」 张妲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说了,但是有一点你记住!」 她紧紧握着赵瑀的手,表情严肃认真,「咱俩从小就交好,以后也不能生疏了!如果你有什么难事愁事不方便和家里说的,一定要来找我,让人给我带口信也成,千万别一个人傻扛着,你这丫头务必给我记住了!」 说着,她的眼泪落下来,滴到赵瑀的手背上,热热的。 赵瑀含泪笑道:「我知道,有事一定找你帮忙,到时候你可不许推脱。」 她二人说着交心话,殷芸洁脸上仍笑吟吟的,眼皮却耷拉下来,端着茶盏,一下一下划拉着茶盖。 送走两位手帕交,赵瑀靠坐窗前,继续绣着红盖头,只是这次,她有些心绪不宁。。 天色渐晚,苍茫茫的暮色铺满大地,朦胧了万物。 赵瑀揉揉发涩的眼睛,停下手中活计,略活动了下肩颈,走到多宝阁前,取下一个长方锦盒。 里面是一套惟妙惟肖的小泥人。 赵瑀拿出来,整整齐齐摆成一排。 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有讨价还价的妇人,有嬉闹的孩童,有挺胸凸肚提着鸟笼子遛弯儿的老爷,也有头戴儒巾提着书箱的书生…… 她鲜有机会出门,每当她在家闷的时候,就会把这套泥人拿出来,边摆弄着边想象外面的热闹景象。 她经常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这次,她却笑不出来了。 那书生的书箱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篆体「竹」字。 夜风带着梧桐花的清香,从窗子飘然而入,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 赵瑀来到窗前,闭着眼睛仰起头,探出身去,不知何时开始,嗅着这股清香,她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一切都过去了。 似乎有什么划过自己的鼻尖,好香,好痒! 赵瑀睁开眼睛,却是李诫拿着一支梧桐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他斜斜靠在墙上,歪着头懒洋洋地说:「干嘛呢那么出神?」 赵瑀微张开嘴,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嚏!」 好像小猫轻轻打了个喷嚏。李诫乐了,咧着嘴笑得很开,「你打喷嚏都这么秀气,不像我,惊天动地的,有一次当差没忍住,差点把廊下的八哥吓死了。」 本来赵瑀还有点不好意思,经他一说反而不尴尬了,问道:「你当差不能打喷嚏吗?」 「也不是不能,王爷喜静,我们这些侍候的人就不好弄出声响。」 李诫瞥见桌上的泥人,「你喜欢这个?西城那头有家专做泥人,改天我给你送几套来。」 赵瑀把泥人放入盒子收好,「说不上喜欢,只是无聊时拿出来摆一摆,你进来说话。」 李诫没动地儿,笑笑说:「我是抽空过来看看你,马上就走。」 他犹豫了下,凑近说道:「瑜、瑜……」 赵瑀睁大眼睛看着他。 「瑜……」李诫的神情变得有点僵硬,忽说,「雨好大啊,昨天的!你昨天淋了雨,虽是夏天也要当心不要着凉,姜汤有没有喝?」 赵瑀笑道:「我没事,挺好的,你也要多注意呀。」 李诫应了一声。 二人突然没了话说。 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击碎了二人间的沉闷。 李诫似乎刚想起个事,「那个,明天我上门提亲。还有,建平公主那头你不用害怕,咱们成亲了就离开京城,去南边,她手再长也够不着。」 「去南边?」 「嗯,任职文书还没下来,不过基本能定下来是去南直隶,约莫是个县官。」 赵瑀是真心替他高兴,「那我提前恭喜你啦。」 「同喜同喜!」李诫顺口回答,话刚出口就看到赵瑀脸红了。 李诫咳了一声,「那、我走啦。」 他必须要走了,因为他发现此刻他不会说话了。 赵瑀目送他离开,然后把放着泥人的长方锦盒压在了柜子底。 翌日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赵家又迎来了李诫的登门提亲,和前日有所不同,陪同李诫来的人赵奎也认识。 第16章 魏士俊,赵奎的同科,学士府庶出的二公子,金科状元。 李诫老大不客气说:「上次你们嫌弃袁总管是个奴仆,这次总不会嫌弃状元郎了吧?」 赵奎看看李诫,又看看魏士俊,「你们怎么会认识?」 魏士俊摇着一把泥金折扇,显得颇为风流倜傥,「赵兄,这话说来就长了,以后慢慢再说,敢问伯父在不在?」 赵奎脸拉了下来,「不在!」 李诫哈哈一笑,「赵老爷是不是在国子监?放心,他准一会儿就回来。赵公子你别不信,一炷香功夫之内,你肯定能见到你爹的面!」 赵奎嗤笑一声,根本不信。 结果一杯茶还没喝完,门上就传话——老爷回来了。 赵老爷四十多岁,略长的国字脸,漆黑的八字须修得整整齐齐,一双不大的眼睛微眯,嘴角下吊,看上去就像学馆里的教书先生。 李诫和魏士俊给他行了晚辈礼。 赵老爷客气几句坐到上首,眼光上下扫着李诫,似是在考量什么。 李诫泰然自若任他打量,丝毫不觉得别扭。 魏士俊左右瞧瞧,便笑道:「本来我父亲要亲来讨杯媒人茶喝,但天不亮就被皇上叫到宫里去了,现在也没回来。李兄的婚事要紧,小侄就临时担了这桩事。喏,官媒也请来了,我当不了媒人,做个见证应该可以。伯父您可别怪小侄孟浪。」 赵老爷堆起笑容,「魏大人是我朝肱骨之臣,日夜为国事操劳,焉能为这等小事浪费精力?若他真的前来,倒是老夫的罪过了。说起来魏家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父子四进士,一门三状元!想当年老夫也曾与魏大人共事……」 他呷口茶润润嗓子,大有和魏士俊畅谈之意。 李诫无意听他说废话,给官媒使了个眼色,官媒会意,逮了个空档说起亲事来。 赵老爷收了笑。 赵奎想嘲讽他几句,碍于同科在场,他不愿失了风度,只板着脸冷冰冰地瞪着李诫。 官媒干巴巴地说着顽笑话,试图让气氛不那么沉闷。 在尴尬的说笑声中,赵老爷终于发话了,「成吧。」 什么成?成什么?赵奎一头雾水看着父亲。 却见李诫从椅中一跃而起,喜笑颜开冲赵老爷一拜,「多谢岳父大人成全!」 赵奎惊得瞠目结舌,指着李诫,看着父亲,结结巴巴道:「他、他……」 魏士俊摁下他的胳膊,笑道:「他是你妹夫,今后也许还是你同僚。」 赵奎叫道:「什么?!」 李诫抻了下袖子,抚平上面的折痕,笑道:「不过一个县令而已,岳父您老可别嫌小婿官儿小啊。」 县令?而已!赵奎嘴角抽搐一下,春闱后,他没考中庶吉士,只好在吏部候缺。他一心想做京官,然而等了小半年也没等到递补。再去吏部活动时,却是连外省的实缺都没了。 可李诫竟然得了七品的县令职位?他连秀才都不是,功名都没有,说不定连字也不认识,凭什么当官? 赵奎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睃了李诫一眼,却没说话,只重重吐了口粗气。 赵老爷毕竟比儿子多几分城府,吃惊过后须臾便镇定下来,正色道:「你一介卖身奴得了此般天大的恩典,定要将皇上高厚之恩铭记于心,竭忠尽智办好朝务,不得有任何谄媚奸恶之举。否则不待别人如何,老夫先要参你一本!」 他甚是严厉,完全是训诫的语气。 魏士俊愕然不已,这是干嘛呢,老丈人给女婿的下马威?瞧这架势倒像是主子对奴才训话。 李诫也不着恼,翘起嘴角一笑道:「岳父想多了,正因为我忠心良善又能办好差事,王爷才让我外放做官。所以您那些什么奸什么恶的,和我挨不着边儿。再说我无论是官身还是下人,都是王爷手里使出来的,如果我犯了错,不待您动手,王爷早发落我啦。」 一下子就把赵老爷的话堵回去。魏士俊听了,使劲忍着,好歹没笑出声来。 赵老爷脸色变了变,口气一转,又变得温和,「你心里明白就好,我是把你当自家人才说的。」 李诫笑着说明白。 赵老爷一表态,亲事很快定下了,因李诫着急上任,是以赵家美名其曰为女婿的仕途经济着想,八字也没和,直接挑了最近的吉日。 魏士俊的下巴差点掉地上:三天后办喜事,这是着急赶人走? 从赵家一出来,魏士俊就提醒李诫:「时间太紧根本来不及准备,急匆匆地出门子,未免让人看轻了赵大小姐。」 李诫脚步一顿,攒眉拧目思索半晌说道:「酸书生这话有理,你帮我个忙,这样……」 魏士俊听完,失声笑道:「亏你想得出来,那赵家岂不是要气死?」 李诫的笑透着几分坏,「怎么会气死,他应该感谢我才对!」 久违的笑声也在赵瑀的小院响起。 「瑜儿,」王氏一扫之前的悲苦,满面春风说,「没想到姑爷还真有点儿本事,竟谋了个官身!哎呦,我以后可以放心喽。」 也许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噗嗤一笑,凑到赵瑀耳边说:「老太太因为前天的事恼恨姑爷,嘱咐老爷晾一晾姑爷。可是老爷早早就回来,接着二话不说应了亲事,老太太气得不得了,正在屋里发脾气呢!」 赵瑀奇道:「难道父亲对李诫改观了?」 「什么呀!」王氏嗔道,「今儿个老爷在国子监碰到了晋王爷,王爷问了句你家什么时候办喜事,老爷这才急急忙忙回来。」 「没想到姑爷在王爷跟前这么有面子!」王氏喜滋滋道,「他虽是个奴仆出身,也算得上王爷亲信了吧,日后肯定能飞黄腾达。」 第17章 赵瑀却道:「他必是花了许多心力才求动王爷。」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王爷先是给他放籍,再是给官,现在又压着父亲答应婚事,必定是交与他十分艰险的差事。 王氏叹道:「这说明他对你上心,唉,话说回来,能娶到你这样的千金小姐,他不上心才怪!不说这些,你看母亲给你带什么来了。」 王氏拿出个雕花红木匣子,「母亲给你的陪嫁,收好,别让老太太他们知道。」 匣子里是一千两银票,还有一间铺面的房契,并一套头面。 赵瑀不想要,正推辞间,赵玫怒气冲冲闯进来。 她一进门就向着赵瑀哭喊道:「都怪你,如今我都成笑话了!」 王氏忙把小女儿搂在怀里,温声安慰道:「玫儿乖,别哭,不许乱发脾气,有什么难事告诉母亲。」 赵玫委屈极了,「我给小姐妹们下帖子,她们说我有个奴仆姐夫,和我来往会丢面子,谁也不来!都怪大姐姐,平白连累了我。」 王氏歉然看了赵瑀一眼,意思让她别和妹子计较,又劝赵玫,「别听她们胡说,你姐夫不是奴仆,他现在做了官,也……」 「我才不管!反正现在没人肯理会我。」赵玫一把推开王氏,气呼呼说,「你就知道疼她,从小你就偏心,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我什么都不好。我受委屈你还说是我的不是……你干嘛要生我?干脆只要她一个算了!」 王氏轻声呵斥小女儿,柔声安慰大女儿,还得给小女儿擦泪打扇,很有点手忙脚乱。 赵瑀没分辩,起身端来一盆水让妹妹洗脸。 王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瑜儿,你坐着,让下人去干。」 赵玫一听,母亲这时候还心疼姐姐受累,顿时火气蹭蹭地涨,霍地站起来,手一扬掀翻了铜盆。 铜盆砸在地上,兀自转着,声音极其刺耳。 一盆水全泼在赵瑀身上,她擦掉脸上的水珠,只有默然。 她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王氏急了,打了赵玫几下,「那是你亲姐姐!」 赵玫本来还有点害怕,这下反而没了,只觉得委屈,哇一声哭出来,拧着身子嚷道:「你打!打死我好了,谁都干净。」 王氏是真拿她没办法。 赵玫瞧见桌上的匣子和东西,一把抱住,「你偏心!为什么给她不给我?」 「快放下,那是给你姐姐的嫁妆。」 「偏不!祖母说了,她成亲家里不给陪嫁,母亲你敢不听祖母的话,我这就告诉她去!」 王氏脸色苍白,声音都开始发颤,「玫儿你要干什么?」 赵瑀忙道:「妹妹,我不要母亲的东西,你也别告诉祖母去,难道你愿意看见母亲挨骂?」 此时赵玫只想让姐姐倒霉,根本听不进去,抱着匣子不管不顾跑了。 果然,老太太怒了,劈头盖脸骂了王氏一顿,至于赵瑀的嫁妆,她自会安排。 夜幕一口锅似的扣在大地上,但见一片漆黑,不见星月。 时辰不早,王氏还呆在赵瑀的院子里。 「老太太说给你准备嫁妆,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她肯定弄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充数,抬出去明闪闪的气派,却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叫人吃个哑巴亏,可怜我儿连副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说着,她的眼泪已走珠般滚下来。 赵瑀安慰她,「我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李诫也不是看重女方嫁妆的人,我只求顺利离开赵家,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王氏只是哭,没有办法。 窗外梧桐树枝轻摇,赵瑀心中一动,探身去看。 树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她闷闷发了会儿呆,扶着母亲去内室歇息。 李诫坐在树桠上,托腮冥思苦想:如何给她一份体面的嫁妆? 早上起来,天空布满了一层薄薄的阴云,云层中太阳发着淡淡的白光,一切显得昏昏暗暗的。 只有窗前的梧桐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支桠,传过一阵淡雅的清香,在这清晨给人一种恬静舒适的感觉。 赵瑀依旧坐在窗下做针线活,手里是一件男人的袍子。 她没有嫁妆,可也不能两手空空嫁给李诫,做件衣裳也算是她的一片心意。 一针一线密密缝着,烦乱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玫儿还小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母亲的话回响在耳边,想到妹妹昨天闹的那一出,赵瑀心头发闷,堵得她难受。 她说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不愿让母亲伤心而已。 除了母亲,这个家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好在后日就能出嫁,彻底离开这个令人倍觉窒息的地方。 赵奎站在门口,手里拿了一个小包袱,「大妹妹,在么?」 「大哥请进。」 赵瑀请他坐下,看小包袱有点眼熟。 赵奎咳了一声,「这是你给李诫的,当时我就替你要回来了。」 「大哥!」赵瑀不满道,「你不要替我擅自做主!」 「哼,这是要离开赵家了,脾气见长。」赵奎一撇嘴冷哼道,「东西给你放这儿,我又不贪你的。」 他起身往外走,在门口顿住,背对着赵瑀说:「我头次见李诫就看不上他,现在更是讨厌他。」 赵瑀不在意地笑笑,「我不讨厌他就成。」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赵奎忽然大吼一声,转身怒道,「你是高兴了,可你想过赵家没有?你跟着李诫一走了之,留下我们在京城惶恐不安,生怕被建平公主恶意报复。你知道她为什么赐你毒酒吗?都是李诫生出的祸端!」 第18章 赵瑀听了一愣,凝视大哥良久才说:「我不想知道。」 「你?!」赵奎气得翻了个白眼,「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他拂袖而去,赵瑀摇摇头,继续做针线。 掌灯时分,给李诫的长袍终于做好了,玄色镶边浅金色圆领袍,袍角绣了几朵梧桐花。 赵瑀揉揉僵硬的脖子,轻轻吐了口气,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进箱子里。 里面还有她的几件衣物并常看的书,随手翻了翻,却是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她曾经最大的憧憬,乍看到,赵瑀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与李诫间「恩」有了,「爱」却不敢谈,人家凭着一腔侠义救了自己,如果他今后有了真正喜欢的人,自己该何去何从? 赵瑀轻叹一声把书合上,习惯性地向窗外看去。 梧桐树上暗影婆娑,叶子簌簌作响,不见人影。 赵瑀自嘲一笑,又是娶亲又是赴任,他肯定忙得焦头烂额,怎么夜夜都跑来找自己。也亏自己院子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只余看门的耳背婆子,否则他再怎样功夫高强,也不能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 夜色渐浓,赵瑀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嚓、嚓」,窗棂发出几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击在上面。 赵瑀瞬间清醒,蹦下床,光着脚跑到窗前,推开窗子。 李诫斜倚着树干,手里抛着小石子,正对着她笑。 赵瑀也忍不住笑了,打开门说:「进来坐。」 李诫踱着步子慢慢走过来,「今天过得如何?」 赵瑀点头道:「挺好的,你有许多事要忙,不必特意过来看我,反正……反正后天我就嫁你了。」 她的脸发烫,有点不好意思面对李诫,刚垂下眼眸,面前却出现一个半尺来长的锦盒。 「这是什么?」赵瑀打开一看——整整齐齐的十张五百两的银票,顿时又惊又疑,「这么多银子,你哪里来的?」 李诫笑道:「看你吓的,放心,我既没偷也没抢,这是赢来的银子不方便带回去。府里那么多的大管事小管事,只有我外放当官,肯定有人不服气,憋着坏找茬儿,如果让他们知道就麻烦了。你先替我收着,充作嫁妆带过去,这样没人察觉。」 赵瑀应了声,正准备收起来又觉得不对,狐疑道:「你怎么赢来的?」 李诫一挑眉说:「山人自有妙计。」 「你不说我就不收。」 见她面有不渝,李诫也收了笑,挠挠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和庄王爷玩了场斗鸡,他输给我的。」 赵瑀的表情凝固了,庄王是当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晋王的皇叔,身份最是尊贵。他敢和庄王爷斗鸡?还把王爷给赢了!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 李诫漫不经心地说:「庄王爷是小孩子脾性,就喜欢玩,谁能玩出花儿来,他就恨不得拜那人为师。我赢了他不假,但也教了他其中诀窍,这笔钱他给得服气,我拿得心安。」 赵瑀拿着锦盒,犹豫片刻才应下了,「那我先替你收着,但不要写进嫁妆单子的好,如果老太太看见,肯定又是一顿闹腾,说不得还会把钱扣下来。」 「这事随你,反正你收着就行。」李诫一脸的不在乎,笑嘻嘻说,「我走了,你早些歇息。」 「等一下。」赵瑀转身拿来一个荷包递给他。 淡蓝色白莲纹锦缎,奇怪的是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点,李诫凑近一闻,幽香中含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你想自尽时穿的衣服?」 赵瑀的脸有点发烫,「嗯。」 李诫摩挲着荷包,布料纹理的触感清晰地从手指传出来,痒痒的,又有点麻酥酥的感觉。他的心砰砰跳起来,突然觉得十分口渴,喉咙不由自主动了下,发出短短的吞咽声。 寂静的暗夜,这声响便显得尤为突兀。 赵瑀以为他口渴,忙给他斟茶,不想茶壶却是空的,她提着壶,不免有几分尴尬。 「没事,这不有半杯吗,我喝剩的就行。」李诫顺手拿起小几上的青花茶杯,一仰脖子灌了进去。 「诶,别喝……」赵瑀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李诫喝了下去。 赵瑀只觉得自己的脸火热火热的,好像有团火在烤。 李诫看她窘然的模样,顽笑道:「你的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简直比红绸子还红!哦,莫不是茶里放了什么男子不能吃的东西?」 「才不是。」赵瑀侧过身,半垂着头低声说,「那是我用的杯子。」 「你用的……」李诫的笑容凝固了,木木地转动脖子,看到杯口的一处,有一半淡红的口脂印子,另一半是被什么抹过的痕迹。 李诫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嘴唇。 赵瑀已经背过身去,他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柔和的夜风带着花香穿堂而过,梧桐树哗啦啦地欢笑着。 李诫忘了和赵瑀作别,愣愣地往门外走去,他心不在焉,绊在门槛上,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还没等赵瑀眼睛望过来,他就一咕噜爬起身,飞也似的逃走了。 回去后李诫躺在床上,怔怔盯着上面的承尘,手里捏着一朵梧桐花,来回地捻着。小时候听人说过,女人的嘴唇就像花瓣一样柔软,气息就像花香一样美妙。 他吻了一下梧桐花,将花儿轻轻覆在嘴唇上,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朵花一般开放了。 这个夏季,是他十八年来最为灿烂热烈的夏季。 半夜下起了雨,雨势直到清晨才慢慢减弱。 蒙蒙细雨随风轻轻洒落,赵瑀站在院子里,没有撑伞,仰望着上面四四方方的天。清凉的雨丝落在她热乎乎的脸上,浑身舒坦而轻松。 第19章 王氏过来看女儿,后面跟着一个打伞的小丫头。 「瑜儿,怎么跑外头淋雨来了?」王氏嗔道,推着她回屋,吩咐小丫头伺候大小姐重新梳洗上妆。 小丫头才刚留头,似乎是从没做过这等贴身的精细活,笨手笨脚的,不是弄湿了赵瑀的袖子,就是打翻了胭脂香粉。 王氏看不过,骂了几句,小丫头愈加紧张,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赵瑀暗叹一声,柔声说:「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去偏房坐坐去吧。」 王氏却不让,吩咐小丫头,「今儿个是大姑爷下聘礼的日子,你去二门上盯着点儿,见人来了就回来给我送信儿。」 小丫头应声去了,赵瑀问母亲:「这丫头规矩还没学足,不能近身伺候,您身边的大丫鬟呢?」 王氏眼神暗了下,旋即掩饰般笑道:「老太太院子里人手不够,我打发秋儿和春草两个去那里伺候,我院子里活计不多,有几个人就够用了。」 那是母亲使惯的人,母亲打发谁走也不会打发她们两个走。赵瑀立时明白,肯定是老太太强行把人要走的,这分明是拿母亲出气,变相蹉跎母亲! 赵瑀心酸得难受,眼睛一热泪水淌下来,「母亲,我连累你了。」 王氏忙给她擦眼泪,「说什么傻话,你是我闺女,我怕什么连累。只恨你的苦痛我不能替你受!好啦,莫哭啦,明天你就出门子了,别哭哭啼啼的让母亲看了难过。——瑜儿啊,成亲了可不比在家做姑娘,母亲给你说……」 她正准备嘱咐女儿几句为人妇之道,刚去的小丫头跌跌撞撞跑进来,「太太,不好了,来人了!」 「是姑爷来了吧,怎么你吓成这样?」 「不是,是公主殿下!」小丫头惊慌道,「她指名要见大小姐,老太太让小姐赶紧过去!」 建平公主?!赵瑀惊得身上一颤,这档口她来干什么? 王氏整个人已经慌了,揪着赵瑀的袖子道:「你不能去,就说你病了怕过病气儿给公主。我去,我去探探她什么意思。」 「她要见的是我,就算我真病了,恐怕祖母也会派人把我从床上拖下来。」赵瑀勉强笑道,似是安慰母亲,又似是给自己打气,「母亲不用担心,我和李诫成亲在即,好歹也算半个官家娘子,她难道能当众打杀了我?——咱们走吧。」 此时外面已是风停雨住,云散天开。走在回廊下,檐上的积水顺着滴水瓦流下,滴滴答答的,和着一声两声的鸟啼,倒有几分清静幽远的意境。 雨后的梧桐浓绿,似乎要流淌下来,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赵瑀的心也渐次镇定。 一路走到西花厅前,门口的丫鬟抖着手给赵瑀母女打帘子,里面丫鬟婆子满满站了一地,却是鸦雀无声。二伯母吴氏、赵瑾、赵玫,侧立一旁,微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没瞧见她们进来。 正中坐着一个华贵的妇人,约莫三十上下,略长的鹅蛋脸,细长的眉梢弯弯向上挑起,一双丹凤眼精光四射,艳丽的长相,只是她嫣红的嘴唇多少有点歪,显得有些蛮横傲慢。 老太太坐在她的下首,带着小心翼翼的笑,不敢说话。 赵瑀便知道这是建平公主,规规矩矩给她行了礼。 建平公主没难为她,立时叫她起身,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果真好模样,别说那些个男人,就连我一个女人看了这样温温柔柔的小姑娘都忍不住爱上呢!」 赵瑀听了直皱眉头,这简直是在说她用美貌勾引男人,纯是变着法儿骂她。 老太太却好像没听出来,笑呵呵道:「她小孩子家家的不经夸,小心把她骄傲坏了。」 「殿下过誉了,臣女蒲柳之姿,万当不得此般夸奖。」赵瑀暗恼,干脆说道,「而且臣女自幼秉承规训,所见男子除家中至亲外寥寥无几,什么爱不爱的,臣女可不懂。」 建平公主脸色一变,却又笑了,「好个伶俐的丫头,果真人不可貌相。我与你有缘,看着你就心生喜欢。」 公主府的婢女捧过一个黑漆托盘放在边桌上,是一串红似血的玛瑙手串。 建平招手叫她过来,「送你份见面礼,往后也常来往。等我府上的海棠开了,你可一定要来赏花。」 赵瑀心觉诧异,站着没动。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没听公主叫你!」老太太轻喝一声,示意下人赶紧「扶」她上前。 建平公主笑着握住赵瑀的手,拿着手串一圈一圈往她手腕上绕,「瞧瞧着小手嫩的,轻轻一掐都能掐出水似的。哎呀,年轻真是好啊,不像我,老喽!」 她的手湿腻寒凉,绵软无力,殷红的长指甲轻轻刮过赵瑀的手背,好像一条蛇,吐着信子攀上了赵瑀的胳膊。 赵瑀浑身一哆嗦,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一时间,花厅鸦雀无声,只有赵瑀手上晃动的玛瑙手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赵家人都吓到了,老太太强压着极度不安的心情,小心窥视着建平的脸色。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建平向后一靠,扬起下巴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王氏想要给女儿求情,刚张口老太太杀人般的眼光就瞪了过来,当下腿脚一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下人搀了下去。 除了公主近身伺候的,屋里的人眨眼间退了个干净,赵瑀将手串摘下放了回去。 「你倒痛快,直接拒绝了我的好意。」建平公主嗤笑道,「那我也不必给你留什么面子了,——和李诫的亲事作罢,我就饶你一命!」 「亲事已定,恕难从命。」 直截了当的拒绝很是出乎建平公主的预想,她讶然看了赵瑀一眼,「我可没说顽笑话,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死。你不怕死?」 赵瑀没做声。 第20章 建平公主身旁的嬷嬷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哦,你们赵家的规矩是退亲就去死啊!」建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不愿退亲,这样,我保你不死,还给你说件更好的亲事,如何?……你之前是和温家有亲,不然还他家,我让父皇下旨赐婚,他家断不敢抗旨不遵。」 赵瑀终于抬眼看了过来,她语气平静,「公主殿下,我已和李诫定亲!」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明白?我建平的威名,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实话告诉你,那李诫是我看上的人!敢和我抢男人,你活不耐烦了?」 赵瑀腾地红了脸,咬咬嘴唇,挺起胸膛道:「公主此言差矣,他向我提亲时未有婚配,抢男人的话根本站不住脚。且您看上了他,他就是您的了?您可问过他的意愿?如果他也喜欢您,那我二话不说,马上退亲。」 建平哈哈笑道:「滑天下之大稽,一介家奴,我用得着问他?能伺候我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只有欢欢喜喜跪着听命的份儿。哼,还意愿,他什么身份,配有意愿吗?」 她对李诫好像对一件玩物。 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赵瑀的心,她觉得这比羞辱自己更难过、更气恼、更难以忍受。 「慢说他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就算是个冷冰冰的物件,您也不能看上了就据为己有。李诫是奴仆出身,可那又怎么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本事有抱负,为人良善,侠肝义胆,怎么就不配有自己的意愿了?你口口声声说看上他,其实你就是在糟蹋人!你凭什么糟蹋他?凭什么——」 赵瑀涨红着脸,声音嘶哑,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保护的莫名之物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所有人都惊恐着看着赵瑀,屋里如古墓一般死寂。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愤怒地指责她,建平公主先是一愣,接着连声冷笑道:「想不到窝囊废的赵家还出了你这个硬骨头,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我看上的东西,就是我的!来人,让她清醒清醒。」 赵瑀心一惊,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你目中无人,对本公主不敬,本公主要刺瞎你的眼睛,看你还敢不敢再犯!」建平公主起身踱过来,盯着赵瑀,活像一只抓住老鼠的猫儿,「我在这里,赵家救不了你,谁也不能救你。只要你放弃李诫,我就当你冲撞我的事情没发生过。」 赵瑀紧紧攥着拳头,浑身都在抖,她也盯着建平公主,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臣女再说一次,我、赵瑀,绝不会和李诫退亲!」 「你……混账!」建平大怒,厉声喝令,「把她给我绑了!」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被人从外踢开,半扇门轰然倒地,半扇门歪歪扭扭半悬着,十分地可怜。 李诫从外走进来,脸上仍是一贯懒洋洋的笑意,只是他的眸子漆黑幽深,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公主殿下,您为何要绑下官的未婚妻?」 一阵略带雨气的风随他顺门而入,吹散了屋内闷沉沉的气氛。 李诫看过来,安抚似的对赵瑀微微点了一下头。 赵瑀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了,长长的睫毛一眨,泪水滚珠似地落下来。她在哭,也在笑,刚才的坚强变作了温柔,浅浅缀在嘴角。 李诫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不太舒服,有点刺痛,像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 建平公主见不得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咯咯一笑说:「李诫,见了你主子也不知道行礼吗?」 李诫转过脸来,躬身问了安,直起身却说:「下官见公主行礼是应该的。但主子却不能乱叫,您说是么,公主殿下?」 满朝文武的主子只有一个,任凭你公主身份再尊贵,也不能自称是朝廷命官的主子! 建平公主脸皮一僵,她忘了李诫已不是奴仆,又见他不给面子,一时恼怒道,「怎么你还想参我不成?」 「那倒不至于,只是另一件事下官却不得不多问几句。」李诫问道,「不知下官的未婚妻犯了什么错,您要绑她?甚至要刺瞎她的眼?朝廷早明令禁止用私刑,再说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又不是你公主府的人,您这么做没有道理!」 建平公主嗤笑道:「你好大胆子,敢质问我?」 「为何不敢?」李诫没有半分畏缩惧怕之态,他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讥讽什么。 建平公主直到此时,方看出此人俊美的外表下,是个风骨极硬的角色。 「李诫本事大心也大,是个极其难缠的人,你别看他整日嬉皮笑脸的,他是在装憨!不是哥哥不给你,是你根本驾驭不了他。」 她突然想起晋王的警告,不由犹豫了,却不甘心在人前示弱,遂冷哼一声,「本公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用得着向你交代?」 李诫收了笑,霎时间好像换了个人,脸上那副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扫而光,沉声说道,「那就是您由着性子胡乱伤人了?既如此,下官就去大理寺问问,我朝有没有律法说,公主可以随便打杀臣妇。如果他们不知道,下官就去宗人府问问庄王爷,如果他老人家也不知道……」 他嘴角吊起一笑,「那下官只好当面请教皇上了。公主或许不清楚朝务——外任官员无论大小,离京前都要御前聆听圣训。」 建平公主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李诫,竟想找父皇告状,父皇岂会为你这个微末小官罚我?真是自不量力,我看你就是找死!」 「公主说错了,找死的不是我,我也死不了——皇上不会为了您砍我的脑袋,那会让下头的官员寒了心。反倒是您,这两天的斋饭还没吃够吗?」 建平公主大惊,「你怎么知道?」 前儿个她进宫给皇后请安,莫名其妙打翻了晋王敬献的小佛像,皇后大怒,罚她跪了两日佛堂,如果不是父皇替她说话,恐怕她现在还在皇后宫里跪着呢。 第21章 可是李诫怎么知道?建平狐疑地看着他,突然心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然马上觉得不可能。 「公主也该睁开眼看看周围的情形,」李诫口风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诚恳,「按说这话轮不到我说,可您是王爷亲妹子,他着实惦记您,每每为您愁得睡不着觉。我看着实在着急,只好逾越说几句话。」 「公主您能在京城横着走,无非是仰仗皇上的宠爱,可您也要想想,皇上能护您一辈子吗?您的兄弟、侄子,能和皇上一样护着您吗?您在京城都快成所有人的仇敌了,恐怕新君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开刀以平民愤!」 这话明显说中了建平公主的心事,她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说:「没有我,父皇保不住皇位,我是他们的恩人。」 和皇子们讲恩情,那就是找死!李诫心里冷笑,面上叹道,「入夏以来,皇上几次在朝上昏厥,大家嘴上不说,可谁心里不明白……公主有空为难我们,不如多花心思想想怎么才能保住您的荣华富贵。」 建平公主下死眼盯着他,目光意味不明,半晌才笑道:「李诫我真是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我有权势,你有才干,不如我们……」 「殿下!」李诫马上打断她的话,「下官的主子只有一个!」 建平公主被他噎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你倒是忠心。」 李诫罕见的正色道:「殿下,烧香要拜对庙门,您有兄弟有侄子,那几位才是正主。」 这话说的相当大胆,建平公主知道他肯定没那么好心替自己谋划,但不可否认他的话确实有道理。 她仔细审视他片刻,冷笑道:「有你的,以后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一拂袖子径自去了。 李诫缓缓吐了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 赵瑀犹自回不过神来,喃喃道:「这就解决了?」 李诫看她呆呆的样子有点想笑,点头说:「暂时算是。」 赵瑀清澈的眼睛晶莹闪光,看向他的眼神充满钦佩,「赵家上下视她为洪水猛兽,惊惧不已。而你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果真厉害!」 她的话让李诫大为受用,哈哈一笑道:「这叫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敢豁出去和她硬碰硬,闹个鱼死网破。她才犯不着和我这个破罐子碰她那玉瓶儿,不过她也是顾忌晋王爷,你看她只敢找你麻烦,却不大会为难我。」 其实他还给建平公主下了个绊儿:当今还没死呢,他再疼闺女,也不能容忍她掺和进储位之争,哪个当皇帝,还得皇帝说了算。 门口的王氏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下,李诫余光瞥见,止住话头,笑嘻嘻对赵瑀说:「本来是下聘的好日子,差点让那个半老徐娘给搅和了,你先回去歇着,看我怎么让赵家给你出嫁妆!」 赵瑀忙道:「算了,我只愿早点离开这里,旁的事都不在意。」 李诫看看门口,低声说:「别犯傻,干嘛不要?就算你不用,私底下留给你娘不好吗?」 一阵热意涌上来,赵瑀声音有些发闷,「你有心了,多谢……」 赵老太太毕恭毕敬送走了建平公主,刚躺在塌上打算喘口气,管家媳妇孙家的就过来找她。 「老太太,李家姑爷下聘礼,我家那口子请您过去瞧瞧,他有点压不住阵。」 老太太问道:「李家来了几个人?」 「陪着来的是魏府二公子,还有晋王府的袁管家。」 「大老爷快下衙了,叫大公子先去应付一阵子。」老太太实在有点累了。 「可是……」孙家的一脸难色,「李家姑爷要我家那口子拿嫁妆单子出来。」 老太太讶然道,「单子是现成的啊,有什么难办的?」 孙家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看起来快哭了,「老太太,您去看看他们抬来的聘礼,如果咱们还拿以前的嫁妆单子,那就成笑话啦!」 赵老太太是给赵瑀预备了嫁妆的:一对鸳鸯枕、两床合欢被、四套衣物,另有喜盆、镜匣、针线盒,并一些常用器皿等物,杂七杂八,虚虚实实,也凑了十六抬。 她并不认为这幅嫁妆有什么不合适的,折合成银子,也有六七十两,对于平民小户来讲足够体面。 且李诫为仆多年,又能有多少银子下聘?想让赵家平白补贴他,做梦! 可是看孙家的慌乱焦灼的神色不似作伪,赵老太太不确定了,拄着拐杖笃笃地来到东跨院一探究竟。 院子西侧摆着聘礼,老太太目光一扫,不过是些喜饼、喜酒、茶叶、布匹等物,是按寻常人家娶媳妇的规格准备的,也就百十两银子。唯一出彩的是一对大雁,关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来回折腾,给沉寂的小院添了几分活气。 就这么点聘礼也值得大惊小怪?老太太不屑地瞥撇嘴,看向孙家媳妇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孙家的一缩脖子,「屋里面还有东西呢,听我家那口子说可值钱了,好像说是香,对,香!」 老太太问道:「什么香?」 方才孙家的着急报信,她男人的话也没听清楚,发急下更想不起来,支支吾吾说:「什么香来着?……就是那种挺名贵的香。」 老太太心里已认定她胡乱传话,低声喝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碎嘴的婆子,最爱夸大其词无事生非,搅得主子们不得安宁,你们好站干岸看笑话。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家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垂手低头不再言语。 老太太哼了一声,昂首踏进房门。 靠北墙正中的八仙桌两旁没有坐着人,赵奎、李诫、魏士俊和袁福儿、官媒分坐下首的圈椅上,见她进来,俱站起了身。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微微颔首,径直在八仙桌左侧坐下,抬手请他们几个就坐。 第22章 官媒先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把聘礼单子呈给老太太。 一页而已,老太太心里先轻视几分,仔细再看,上面也没有写着什么香之类的东西,她心里便有了数。 孙管家站在她身旁,悄声说:「李家姑爷说他还有一块龙涎香,太打眼,不好写到单子里。」 龙涎香?!老太太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龙涎香价比黄金,基本上都是供奉皇家,便是勋贵权臣家里也难得一见,且市面上极其稀少,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老太太城府再深也擎不住了,满脸错愕地看着李诫,他怎么可能会有?莫不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胡乱吹嘘的吧! 这边李诫早已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往椅背上一靠,扬声道:「老太太,明儿个就要迎亲,我看赵家也没怎么准备。为避免到时忙乱出岔子,不如趁现在我带的人手都在这儿,先把嫁妆抬过府如何?」 袁福儿帮腔道:「是这么个理儿,老太太,嫁妆单子赶紧拿来吧,我们核对下赶紧抬,回去了还要布置新房子呐。」 老太太便命孙管家把嫁妆单子给他们。 孙管家苦着脸递给李诫。 嫁妆单子很长,摊开足有四页,李诫接过来看了几眼,随手给了魏士俊,「帮我看看。」 魏士俊细看,脸色变得有点古怪,他又将嫁妆单子给了袁福儿,「袁管家,我没经过这样的事,你参详参详。」 袁福儿接过来,他是办事办老的人了,一看便笑:「赵家真有意思,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写上去了,看着样数多,都是虚头巴脑充数的东西。——你们怎么不把针线盒拆开写,一根针、一团线,又能多写一页。」 他丝毫不给赵家面子,老太太又羞又恼,却不敢对他发作,只狠狠地剐了李诫一眼。 李诫根本不在意她的目光,起身笑道:「东西琐碎不怕,我也不是贪图女方嫁妆的人。大舅哥,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赵奎冷声说:「嫁妆在西厢房锁着,足足十六抬。孙管家开门,让他数数去。」 西厢房的嫁妆一台台被搬了出来,占了大半个院子,红绸满院飘着,煞是好看。 好看得李诫等人笑个不停。 十六抬嫁妆,每抬上面只摆一样东西,甚至一个铜盆就算做一抬嫁妆。还有装被子的,看上去满满当当,结果下头都是空的。 便是不通俗事的魏士俊也忍不住说道:「太寒酸了,赵兄,就算你家不富裕,也没这么嫁姑娘的。」 赵奎不懂里面的门道,纳罕说:「十六抬,不寒酸呀,隔壁刘翰林娶亲,新娘子也是十六抬的嫁妆。况且李诫的聘礼也不值多少钱。」 「不值多少钱?」袁福儿讥笑道,「但他手里那块龙涎香,就能买下你家几个宅子!」 赵奎狐疑地看了李诫一眼,他也听孙管家说过,心里自是不信。但这次他学乖了,不敢乱说话,只请祖母来定夺。 孙管家悄悄溜了出去。 他们在院子里看嫁妆的功夫,老太太已琢磨了几个来回,越想越觉有问题。李诫为什么不把龙涎香写到聘礼上,要么是假的,他故意讹赵家嫁妆;要么就是这香来的不是正道,他不敢光明正大拿出来。 直到李诫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放在老太太面前。 他轻轻打开了盒子,满室异香。 阴灰色,比鸡蛋略小点的一块,如果是真的,绝对价值不菲。 老太太本想质疑几句,却看到锦盒上的黄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失声叫道:「这是御赐的东西?」 李诫笑了声,晃晃悠悠坐回去,「是皇上给晋王爷的,晋王爷不爱用香,转手赏给了我。这东西虽好,可我也用不着,想来想去,还是充作聘礼孝敬岳家的好。」 「诚心可表,孝心可嘉啊!」魏士俊立刻哈哈笑道,「老太太,如此世间罕物,李兄眼皮不眨就双手奉上,赵家得此佳婿,可喜可贺呀。」 龙涎香的珍贵赵奎也知道,见状颇为惊讶,看李诫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不同。 只有袁福儿忍着笑,憋得肚子疼。龙涎香,只见皇家用,哪个臣子家里点过?说白了,这玩意儿落在赵家手里,他们只能干看着不敢用,连摆设也算不上。 老太太呆滞地动下嘴唇,说道:「宫里出来的东西,不好给人吧。」 李诫满不在乎说:「您尽管放心大胆收着。我和王爷请示过,说您家是官宦人家,婚嫁的排面定然不会小,我如果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恐怕会给您丢面子。王爷一听就应了,所以您放心,这香过了明路,今后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老太太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晋王知道这香到了自家手里,也就是说,龙涎香拿去换钱都不可能了。这香,只怕今后自家要供起来! 更让她吐血的是,大孙子竟点头称许,「你考虑得很是。」 是个屁!老太太暗骂一声,这孙子读书快读成书呆子了,自家这次要破财! 相对这份聘礼,先前的嫁妆岂止是寒酸,简直是不堪入目,如果传到晋王爷耳朵里,赵家不止颜面扫地,恐怕还会影响赵老爷的名声仕途。 可赵家能有这份家业,也是几代人辛辛苦苦省出来的,想她刚嫁到赵家时,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几个荤菜吃。 想想要出一大笔银子,老太太的心在滴血。 要钱?还是要脸? 那边袁福儿已经在指挥人手往外抬嫁妆了。 孙家的提醒道:「老太太,若不然先别搬,等老爷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老太太痛苦地闭上眼睛,犹豫不决, 赵奎看着祖母,不明所以。 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声「慢着」,赵老爷急步跑进来,后面跟着满-c-x-团队-头大汗的孙管家。 第23章 赵老爷的官帽也歪了,气喘吁吁道:「嫁妆还没齐备,等会儿再搬!」 李诫眼中闪过笑意,略一躬身,「岳父大人,足足十六抬,够齐备的了,不寒酸。」 赵老爷好像没听懂他的讥讽,携着他的手笑呵呵说:「贤婿,二位,请随我去书房略坐。我已叫人备下酒席,不要急着走,咱们要商议下明日的章程。奎儿,你也来。」 孙总管讪笑着踅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老爷说要给大小姐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就算比不上龙涎香的价钱,也不能叫人笑话。」 老太太矍然睁目,看着那几个说说笑笑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我没钱,让他自己拿银子!」 「老爷说他的俸禄都交给您了,让老奴从您这里支钱。」孙管家说,「老爷还说,赵家势弱,与其建平公主、晋王爷两头得罪,不如保一头。老爷这两日仔细打听了,那李诫虽是家奴出身,却是打小就跟着王爷的,主仆情意颇深。反正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通过他和晋王交好也算一条出路。」 老太太脸都绿了,这个李诫到底什么来头,晋王竟会如此护着他? 她长叹一声,颓然瘫倒椅中,含泪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弄来这个讨债鬼!开库房吧,让大太太也拿她体己出来,这嫁妆不能只公中出。」 得知能给女儿凑嫁妆,王氏高兴极了,恨不得把能给的一股脑塞给女儿。 赵瑀劝她也不管用。 好在赵玫过来了,她不知从哪里得到王氏的嫁妆单子,是一样一样翻看,生怕给大姐多了。 赵瑀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妹妹在那里翻捡,她心静如水,一点涟漪也没泛起。 赵玫到底揪出几样贵重的首饰,哭哭啼啼道:「母亲好偏心,把好东西全给了大姐,给我留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王氏解释说:「你姐姐几经磨难不容易,夫家也没什么家底,他们又要去外地,穷家富路,正是处处用银子的时候。你还有好几年才会成亲,母亲到时候给你更好的。」 赵玫扭着身子不依。 赵瑀将首饰推给母亲:「我不喜欢这样式,母亲收起来给妹妹留着吧。」 赵玫这才消停了。 王氏看着她们姐妹一个劲儿叹气。 等赵玫走了,赵瑀便和母亲说:「由她去吧,您少出点,老太太那边就要多拿点,何乐而不为呢?」 王氏恍然大悟,忍不住点点女儿的额头笑道:「你这丫头也长心眼了。」 赵瑀只笑不言语。 「能得了晋王爷的龙涎香,可见姑爷是有能耐的人。」王氏欣慰道,「而且他舍得拿出来给你做聘礼,瑜儿,我看他是越来越顺眼!」 赵瑀却直说可惜,龙涎香那么珍贵的香料,她真心替李诫心疼。 说话间她想起二人初遇的场景,赵瑀鼻尖似乎又萦绕着那股淡淡的香气,难道当时他身上带着龙涎香? 可真是有缘。她如是想着,嘴唇浮起浅浅的笑。 王氏的体己不多时就添到了赵瑀的嫁妆单子上,老太太看了,不满道:「才一千两银子,我记得你嫁妆有五千两,天天嘴上说心疼闺女,等到拿银子反倒舍不得了!」 王氏赔笑道:「母亲许是忘了,年前温相国过寿,老爷从我这里拿走两千两买字画做贺礼。剩下三千两,三个孩子均分,到瑜儿这里就是一千两。」 老太太听得心烦意乱,一拍桌子喝道:「闭嘴!给你夫君活动前程,你还委屈了不成?」 王氏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媳妇满心愿意。只是剩下的都给瑜儿的话,对奎儿和玫儿也不公啊。」 此话不无道理,彼时他们成亲,王氏没有钱,一样要公中出! 老太太心肝颤了两颤,算了算刚从库房翻腾出的东西,还是差得远,便忍痛叫孙家的从账房再支五百两银子。 没一会儿孙家的就回来了,讷讷说道:「老爷说他刚升职,外头开销大,账上的银子最好留着,问老太太能不能从别处挪些钱出来。」 老太太眼瞪得溜圆,半张着口,似乎被空气噎到。好半天她才粗重地喘了口气,颤声吩咐孙家的:「把我的紫檀匣子拿来。」 王氏一阵心跳——那里面装的都是老太太压箱底儿的宝贝! 不消一刻钟孙家的就拿来了。 王氏身子前倾,她不敢明目张胆看,只用眼睛偷偷瞄着。 老太太十分艰难地打开匣子,金镶玉梅花钿儿、珍珠白玉钗……,她一样样看过去,细细抚摸着,拿起来又放下。 她年轻时赵家还未发迹,只有看着别人艳羡的份儿。好容易赵家有了起色,她辛辛苦苦半辈子攒下这一匣子,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戴,只有大日子时,才捡出一两样充门面。 如今竟要便宜给别人,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摸不着了! 思及至此,老太太更觉刀子挖心一般的难过,恨不得放声大哭。但是她不能,她是赵家最尊贵的人,不能失了体面。 老太太强撑着,挑出一支嵌红宝金凤簪、一对翡翠手镯,咬着后槽牙又给了一副珍珠耳坠。 王氏看到,老太太的手在哆嗦,眼圈发红,脸色发青。 不知怎的,王氏异常痛快! 此刻她对李诫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层,暗想回门的时候定要给姑爷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东拼西凑,老太太总算弄出来一副像样的嫁妆,看着嫁妆单子,她已心力交瘁,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王氏伺候老太太歇下后,拿着单子跑到女儿跟前,「儿啊,母亲折算了下,差不多三千两。可把老太太给心疼坏了,我看她嘴唇都发白了,饭也没吃,又不好明说舍不得。哈哈,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见老太太憋屈成这样!」 第24章 她又想笑,赵瑀劝住她说:「母亲小声些,隔墙有耳,保不齐谁听了乱嚼舌头。我马上出门子了,可您还要留在赵家,这事老太太肯定越想越恼,九成九要拿您出气,您小心别让她揪到错处。」 王氏不愿让女儿担心,笑道:「我和她婆媳多年,我知道怎么应对,你别操心我的事。——你陪嫁丫头可定了?」 「用不着,我雇帮佣。」 「那怎么行?洗洗涮涮还凑合,可贴身伺候的活计,外头那些粗妇根本干不了。唉,榴花本来是最合适的人……算了,母亲再给你找几个丫头婆子,总归让你风风光光地进李家的门。」 赵瑀忙摁住她,「真不用,李诫外放为官,晋王府里眼红他的人不少,这节骨眼上我不想给他找事。反正过不了就多我们就离京了,等到任上安定下来再说。」 王氏只能作罢,转而帮女儿收拾东西,别的都好说,只墙角琴案上那架瑶琴让她犯了难。 「瑜儿,这琴怎么搬?」 赵瑀的目光落到瑶琴上,怔住了。 这是张上好的琴,是她十四岁生辰时,妲姐姐送她的。 当时她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整日抱着琴睡,可现今再想,却觉不对。 别又是温钧竹暗中送的罢…… 赵瑀说:「不带走,我还给妲姐姐。」 王氏纳罕道:「张妲不是不通音律吗,你给她她也用不了,这琴你平时爱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 赵瑀不便解释,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却是说曹操曹操到,小丫鬟通禀:张妲和殷芸洁来了。 她们来给赵瑀添妆。 王氏又一次倍感欣慰——女儿到底还是有两个至交好友,不会因为她低嫁就不和她往来。 王氏忙不迭吩咐小丫头用心伺候几位姑娘,自己高高兴兴的去准备明天成亲事宜。 殷芸洁送给赵瑀一根梅花银钗,歉意道:「明日我有事不能来了,你千万别怪我。」 银钗表面发暗,一看就是旧物,然赵瑀还是向她道了谢,「这话羞煞我了,你们给我添妆,我已是喜出望外。」 殷芸洁捏着帕子擦擦眼角,声音有点哽咽,「瑜妹妹,我听说你相公要去南边任职,此次分别,天南地北,还不知今后能不能再见面。南边不比京城繁华,你这一去恐怕要吃不少苦头,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 「行了行了!」张妲不耐烦打断她,「又不是一去不回,说得跟永别了似的。瑜儿,南边和京城的水土不一样,吃的也不一样,你一定要注意身体。我给你拿了几服调养的膏丸,还有人参、燕窝、雪耳之类的补品,你统统给我带上。」 她拿来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价钱自不必说,单是这份贴心周道,就让赵瑀心头一暖。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赵瑀笑道,「这份情我记下,等你出嫁时,无论我身在何处,必定会赶回来给你添妆。」 张妲眼神一暗,叹道:「我谁也不想嫁。」 赵瑀自觉说错了话,妲姐姐一直待字闺中,任凭谁来说亲都说看不上,也亏父母宠爱,不愿委屈女儿嫁给不喜欢的人,是以十六了还没定下亲事,成了京城有名的「老姑娘」。 她想了想便说:「许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他还没出现,等遇到他,你就会发现之前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张妲只是摇着头苦笑,反而是殷芸洁惊呼道:「瑜妹妹真不一样了,这样的话也能面不改色说出来,搁以前打死我也不信!」 生死两个来回,谁又能没点儿转变?但有些话赵瑀不愿与她多说,因此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张妲忽指着墙角的瑶琴问:「瑜儿,这琴你不带走吗?」 要带走的东西都装进了樟木箱子,不带走的也叫人归还库房,屋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那张瑶琴便显得尤为突兀。 赵瑀说:「妲姐姐,此去路途遥远,实在不便携带,不如先放在你那里,往后有机会我再取回来。」 张妲先是一愣,旋即脸涨得通红,气恼道:「王昭君远嫁匈奴,不比你远?带着的琵琶不照样好好的!这张琴你知道……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寻到的吗?你轻飘飘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 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呆了赵瑀,她不知道为何张妲如此生气,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殷芸洁同情地看了赵瑀一眼,转头安慰张妲,「妲姐姐莫生气,瑜妹妹也是心疼这张琴,若是磕了碰了反而不美。再说她相公……,唉,高山流水虽好,也要觅得知音欣赏才对,不然对牛弹琴,平白辱没了瑜妹妹的琴艺。」 说罢她方知失言似地掩口道:「我没别的意思,瑜妹妹别多想,听说你相公是伺候晋王笔墨的,那肯定饱读诗书、文采颇佳,定能与瑜妹妹琴瑟和鸣!……呃,我们还要去学士府和魏妹妹商量开诗社的事,妲姐姐,咱们快走吧。」 赵瑀唤住她,面上带着疏离的笑,「芸洁,这根银钗表面黑成这样你也没有拿去洗一洗,可见是你心爱的旧物,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还给你吧。」 殷芸洁没料到她当面给自己难堪,拿着银钗走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窘得一张脸通红,好半天才说:「瑜妹妹你真是不一样了……算了,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不和你计较。妲姐姐,快走吧,晚了魏妹妹该数落你我的不是。」 张妲推开殷芸洁的手,冷冷说道:「你自己去吧,我现在没心情弄什么诗社。」 殷芸洁没有再劝,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提脚告辞了。 赵瑀猜张妲有话单独对自己说,便让小丫头去廊下候着 张妲的丫鬟也悄悄退了下去。 无人说话,一片寂静中,只听廊下檐铃和着轻风,发出几下清脆的响声。 第25章 张妲耐不住,率先开口:「明天我不来。」 「嗯。」 「你嗯什么嗯?」张妲恼火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是怕失了身份才不来的?」 「并没有。」 张妲眼泪掉下来,赌气说:「我就是那种人!」 赵瑀递给她帕子,「不,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交朋友不看身份,只看是不是投脾气。」 「你心里还算明白。」张妲扯过帕子擦擦,「是我娘不准我来,不过你也别误会我娘,我娘还说你不容易来着,她是气我气狠了。」 「伯母为什么生气?」 「我、我之前给表哥去信说了你的事,让他尽快回来,结果他居然没和先生请示就连夜回京。」张妲越说越难受,声音也开始哽咽,「昨天姑妈家收到先生的快信才知道这事,表哥他、他被书院除名了,温祖母直接气昏过去,姑妈家都乱套了。」 赵瑀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妲,心渐渐沉下去,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温钧竹读的是青山书院,最好的书院,只看学识不看出身,他当初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进去。就这样除名,太可惜了! 不止如此,被除名是件不光彩的事,恐怕会影响他今后的仕途。 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弥漫上来,赵瑀低着头喃喃道:「他真傻。」 张妲揉着帕子,反反复复道:「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写信叫他回来。可我实在不忍心,如果他回来……他一心想娶你,结果看见你嫁作他人妇,我真担心他承受不住啊!」 说着,她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来,也不知是哭温钧竹,还是哭自己。 赵瑀似乎明白点什么,想说几句安慰张妲,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只默不作声轻抚着她的背。 好半天过去,张妲哭够了,哑着嗓子说:「我娘狠狠骂了我。她还说、说这事虽怨不着你,但温家现在正恼着,为不让姑妈难做,让我暂时远着你点。」 她抬眼看看赵瑀,轻轻说:「我走了,等你离京的时候我再来送你。这琴,给你了就是你的,如果你不想要,也不必转送他人,只管烧了就是。」 赵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妲姐姐,我和温公子是绝无可能的。你和温公子是表亲,又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我知道我说这话不合适,可若他真的因我难过,你在旁多加劝导,他心里许会好受些。」 张妲刚走到门口,听这话住了脚,回身叹道:「瑜儿啊,你终究不了解他,他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喜欢李诫吗?」 赵瑀根本回答不了。 「看,你连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明白。」说罢,她冲赵瑀挥挥手,快步走了出去。 赵瑀倚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外面,看着张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为妲姐姐难过,为温钧竹痛惜,又恨自己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的困扰。想到李诫,却是一股酸热涌上心头,搅得她烦乱不安。 李诫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只要他在,她就会觉得安心。 可这是不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赵瑀迷茫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又阴上来,一团团暗云缓缓滚动着,不多时就掩了大半个天。 赵瑀忙起身关窗子,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杯,冰冷的茶水顺着桌角流下,她的腮边也挂着泪。 她走到琴案前坐下,轻轻抚摸着这张瑶琴。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挟着细雨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阵悠远的琴声传出来,曲调平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愁,反复咏叹之中,令人觉得弹奏之人似乎有压在心头、排解不出的烦闷。 李诫负手站在梧桐树下,静静盯着那扇紧闭的窗子。 本想临走之前问问她还缺什么东西,不想听到了她的琴声,嫁给自己,她终究是心有不甘的吧。李诫长叹一声,松开紧握的拳头,右手掌中的暗红色伤痕清晰可见。 一曲终了,他轻手轻脚离开了。 身后,梧桐花落了一地。 嫁妆很快送到了李诫那里。李诫原本住在王府的下人房,因要成亲,特意在府外租了一处小院。 这小院和王府后门就隔了一条街,进出很方便。 送走帮忙的众人,李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房。 新房早已布置好,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李诫看着床上的鸳鸯戏水大红锦被,不自觉脸皮发烫。 他赶紧跑到院子里,沁凉的细雨飘落在他脸上,好歹平静了下来。 「砰砰」有人敲门。 李诫以为是魏士俊又回来了,一边开门一边打趣道:「你小子又让人给骂出来了?呃……」 门口站着两位姑娘,为首的人身量颇高,英气十足;后面应该是个丫鬟,举着伞给主子挡雨。 李诫眼睛微眯,笑嘻嘻拱手道:「二位找谁?」 那姑娘上下打量李诫几眼,眼神中明显露出惊讶,顿了顿才说:「李诫在不在?」 「在下就是,敢问姑娘……」 「我是瑜儿的好姐妹,我姓张。」张妲说,「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和你挑明了比较好。」 黑漆院门半敞着,李诫和张妲隔着门槛相对而立。 张妲扬起下巴,语气十分不善,「我是户部张郎中的嫡长女。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李诫熟知朝中官员间的关系,她一说张侍郎,他便立刻想到了温相国——这两家是姻亲。 他看了张妲一眼,随即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扇上,没有动的意思,吊着嘴角说:「我与姑娘没有私交,与张郎中倒有几面之缘。敢问姑娘是替你父亲传话来的吗?」 第26章 「关我爹什么事?再说传话又用不着我来传!」张妲瞪着眼道,「我要说的是瑜儿。」 李诫没有来一阵烦躁,脸上也多了几分不耐烦,「她的事自有赵家人商议,用不着张姑娘费心。」 「哼,你是害怕不敢听吧?」 李诫笑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怕丢了这桩好亲事!」张妲压低声音,样子极其认真,「事关瑜儿的终身幸福,你必须要听,不然喜事也变成了坏事!」 李诫眉棱骨微微一动,侧过身子让开路。 张妲冷哼了一声,昂首阔步进了院子,径直走到堂屋上首坐下,反客为主道:「坐吧,小梅你去外头候着。」 李诫不与她计较,晃晃荡荡坐在下首,也不正眼看她,只拿茶杯转着玩。 他眼睛余光瞥过张妲,只见她板着面孔,显得十分倨傲严肃,可她紧握椅子的双手不停地在颤,因用力过大,指头已是发白。 李诫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紧张,不禁暗笑,摆出这副唬人的架势,坟头上耍大刀——吓鬼呢! 张妲的确心虚,赵瑀决意嫁个李诫,态度之坚决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她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表哥心心念念的人就这样嫁给别人。 一想到表哥伤心失望的样子,她就疼得喘不上气,表哥失了学业,不能再失去心爱的姑娘! 再说了,李诫除了一张脸还能看看,哪方面能和表哥比?瑜儿并不喜欢李诫,就算嫁给他也不会幸福,自己是为了瑜儿好!对,自己做的没错。 张妲反复掂量,终于开口道:「瑜儿不喜欢你。」 「咔嚓」一声脆响,李诫手上的杯子出现一条细细的裂缝。 他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色,「我知道啊。」 「那你还娶她?」 「有什么奇怪的,多少人直到掀盖头才知道对方的模样,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感情都是慢慢处出来的。难道令堂婚前就对令尊一往情深、非君不嫁了?」 张妲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说道:「我家的事不用你管。说的是你和瑜儿,她不喜欢你,你们就是成了亲也过不到一块儿。」 李诫真是气笑了,「她不喜欢我,可她也不讨厌我啊,她很愿意嫁我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成亲的是我们又不是你,日子过得好不好的,不是你说了算!」 李诫端起了茶杯,意思很明确。 张妲心里突突直跳,为了表哥,豁出去了! 她一闭眼发狠嚷道:「赵瑀喜欢的是温钧竹!」 李诫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敛了笑,不笑的他周身冷了下来,令人微觉害怕,张妲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 「张小姐,我知道你俩交好才对你诸多忍让,但请你不要误会我没脾气。」他沉声说道,「你当着她相公的面说她喜欢别的男人,你是跟她有多大的仇这么害她!」 「我才没害她,我是在帮她!她和表哥情投意合,本来是神仙一般的眷侣,可现在迫于无奈要嫁你。表哥痛苦,她也痛苦,还有你,你也难过不是吗?这桩亲事害苦了三个人,还有什么必要继续下去?」 李诫冷笑道:「照张小姐所言,我就是个强抢人妇的混蛋?」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救了瑜儿的命,我从心底也是佩服你的。只是她心有所属,你干脆好人做到底,做个成人之美的君子好吗?」 李诫盯着她,忽一阵大笑,「张小姐,我实在不懂你的脑子是怎样长的,我怎么做才能成人之美?」 「退亲吗?连续退亲两次,且不说别人怎么看她,她自己就承受不住!」李诫鼻子哼了一声,不屑道,「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温公子,出事到现在他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算个屁男人!」 张妲霍然起身,大声吼道:「表哥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瑜儿连学业都不要了,没日没夜地往京城赶,你看着,他这几天准到。」 「到了又怎么样?」李诫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下,冷笑说,「婚书已定,成亲在即,赵瑀是我李诫明媒正娶的妻子,任凭他谁来,都改变不了这事实。」 「张大小姐,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为什么硬要管别人的亲事?啧,真稀奇。大姑娘没事绣绣花,少出来抛头露面地瞎忙活。这事传出去,哼,当心你弄成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你……」张妲气恼非常,既怕李诫说出去坏了自己名声,又怕母亲知道责罚,更担心赵瑀指责自己乱说话——她从未说过喜欢温钧竹的话。 张妲此时方觉后悔,不该一时脑热搅和进来,但转念一想,李诫亲事不成,表哥才有机会和赵瑀再续前缘,今后他们琴瑟和鸣,瑜儿必会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所以张妲说:「我是为了你们好,你退亲,表哥迎娶瑜儿,你再找个喜欢的姑娘,皆大欢喜!」 李诫错愕地重新打量她一眼,忽一拍脑门叹道:「我竟与一个满脑子浆糊的傻姑娘理论半天,蠢死我得了。」 他一指外头的天,「我请了人来压床、扫床,忙得很,张大小姐请回吧。」 雨停了,天空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外面灰蒙蒙的一团雾似地看不大清楚。 竟这么晚了!张妲忙抬脚往外走,临走给李诫撂下了一句,「我是真的为你们好,你且细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她提着裙角脚步匆匆,还不忘回头警告李诫:「瑜儿不知道我来找你,她和此事无关,你不准和她说,更不准难为她!若你敢欺负她,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张妲只顾放狠话,没看前头的路,院门外转过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躲闪不及,两人生生撞了个满怀。 幸好小梅在后扶着,张妲才堪堪稳住,因撞到了鼻子,又酸又疼,她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第27章 「哎呀呀,这是怎么搞的,还哭起来了?」 那位公子哥十六七的年纪,唇红齿白很是俊秀,手里摇着一把泥金扇,气度雍容华贵,声音略显尖细,却并不刺耳。 「三爷!」李诫忙迎出来,「您怎么来了?」 靖安郡王看看张妲,瞅瞅李诫,随即拿扇子轻拍了下手心,「李诫,你这可不对啊,你不是要娶赵大小姐吗?怎么又弄出个小的来了?」 「谁是做小的?瞎了你的狗眼,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张妲恼羞成怒,根本没听清这人的来头,迎面啐了他一口,捂着脸飞奔而去。 靖安郡王瞠目结舌望着张妲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对李诫说:「太凶悍了,这种女人可娶不得。」 李诫失笑:「三爷您想娶,人家还未必想嫁呢。——府里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是父王问你这里还缺什么,我正想出来走走,就把这差事揽身上了。哎呦,我看父王对你比对我都上心,我还真有点吃味儿。」 一听晋王问话,李诫立刻垂手肃立,「回王爷的话,这里什么都不缺,一切都好。」 说罢,他嬉笑道:「吃味儿?您要酸的还是辣的,我这里有老陈醋,还有生姜,绝对够味!」 李诫十岁入王府,他俩年纪相仿,是主仆也是玩伴,彼此熟稔得很,也随便得很。 二人正互相调侃时,李诫请的帮忙的人已经到了。 院子顿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直到了过了亥时,小院才复归平静。 喧嚣过去,便是寂寞。 李诫躺在凉塌上,根本无法入睡,不是因而兴奋,而是因为张大小姐的那句话——赵瑀喜欢温钧竹!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是赵瑀说要嫁给他的时候是真心的,他能感觉得到。 可是,张大小姐说得那般确定…… 他知道自己不该相信别人的话,可总忍不住去想、去琢磨,越想越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 烦透了,好像有一团乱麻紧紧缠着他,挣挣不开,喊喊不出,烦得他抓心挠肝的,恨不得一脚踢飞门板。 真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李诫猛然翻身坐起,有功夫在这儿胡猜乱想,还不如当面问问她。 夜色渐浓,但见一片漆黑,不见半点星光。 赵瑀同样没有睡着,她穿着水红纱衣,倚在窗前支颐而坐,映着昏黄的烛光,看上去越发温馨柔和。 桌上放着本册子,是母亲硬塞给她的,也没说是什么,只嘱咐她好好看看,看完了压在箱子最下面带走。 她并没有翻看,此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母女间的对话。 她问母亲,「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什么叫喜欢? 赵瑀从母亲的眼中看到了迷惑和茫然。 她喃喃道:「喜欢啊,大概就是把他放在顶顶重要的位置,凡是以他为先吧。」 赵瑀又问:「您喜欢父亲吗?」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点点她的额头笑嗔道:「你这孩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妇人出嫁从夫,当然要把夫君放在第一位,三从四德我看你是白学了。」 烛光暗下来,赵瑀拿起小剪子剪掉一截发黑的灯芯,屋里光线随之一亮,将她的侧影清楚地投在窗子上。 她想到母亲临走前说的话,「你看咱们家,就老爷那样冷性的人,在老太太面前还会维护我几分,这么多年他也没弄个通房小妾的,我知足了。」 赵瑀对此不以为然,除了母亲,她现在对赵家人没有任何好感,而且任凭老太太几次逼迫,父亲一直对自己不闻不问,一个对亲骨肉都如此冷血的人,对妻子又能有几分真心? 在她看来,父亲不纳小,只不过为了名声好听罢了。 但是对上母亲的笑容,她实在说不出口。 深深一声叹息,赵瑀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母亲。如今老太太对母亲是毫不掩饰的不满,大哥只一味听从老太太,小妹任性不懂事,父亲也指望不上…… 母亲的处境真的好难! 越想越烦,赵瑀起身推开窗子,略带潮意的夜风拂面而过,驱散了满室的憋闷。 外面黑黢黢的,一切看上去都影影绰绰,一声两声的更鼓声,隐约从深不可测的夜色中传来。 寂静的夜让赵瑀的心渐渐安定,却冷不防看到李诫从暗影中走出来。 她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让李诫很不痛快,他径直走到窗前,一扬眉挑衅似地说:「你不喜欢我来?我偏要来!」 他语气很冲,赵瑀不由愣了下,旋而解释说:「明日成亲你有的忙,我担心你休息不好撑不住,并没有不让你来的意思。」 温和的话音入耳,李诫的火气消了几分,赧然道:「我不该胡乱发脾气,对不住。」 赵瑀抿嘴一笑,指指旁边的门,「别在窗户根儿下杵着,让起夜的婆子看见又是桩麻烦事,你进来说话。」 李诫笑道:「怕什么,你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我看哪个敢乱嚼舌头!老太太都让我拾掇得没脾气了,还怕几个婆子?」 「不是怕她们,本是大好日子,别因为她们败坏兴头。」赵瑀柔声说,「再说你就要上任,为官者一定要爱惜羽毛,不能让自己名声有损,你说是么?」 李诫并不认同后半句话,但并未反驳,乖乖地进了屋,左右看了一圈问道:「怎么光秃秃的,一点儿喜庆劲儿也没有,赵家什么也没给你布置?」 淡青色的帐子,铺的盖的也是寻常的旧被褥,只有衣架上挂着的大红嫁衣提醒人们有姑娘要成亲。 第28章 赵瑀不在意地笑笑,边倒茶边说:「你逼着老太太出了两千两银子,她心疼得一日没吃下饭,哪里还有心思给我布置?我一想到就要离开赵家,高兴得睡觉都要笑出来,这点子小事也不在乎了。」 「哦?看来你很盼着成亲?」 赵瑀脸一红,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轻轻吐出四个字,「明知故问。」 昏黄暗红的烛光,给她的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美丽而朦胧。 李诫不知怎的心头一动,竟然红了脸,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愿意嫁我的?」 赵瑀很是奇怪,反问道:「先前就说过愿意的,你这是怎么了?」 李诫很想问问她对温钧竹怎么个意思,可现在却问不出口,不知为何,他有点害怕。 问了,难免让她尴尬,女孩子都爱胡思乱想,如果她认为自己猜忌她,这事也许会成为两人之间的疙瘩;不问,心里堵着这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难受。 他更怕从她口中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如果真是那样,两人的亲事就是一桩笑话! 赵瑀看他神色犹豫不定,知道他定然是有事,便静静等着他开口。 直到茶凉了,李诫才说:「咱俩出身天差地别,若不是意外救了你,大概一辈子咱俩也不会认识,更别提成亲了。你愿意嫁我,是感激多过喜欢,对吧?」 赵瑀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对李诫充满感激和愧疚,但是喜欢……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看出了李诫的担忧和紧张,想说句「喜欢你」安抚他,但是她不愿意骗李诫——她已经从李诫身上得到太多太多,再欺骗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便是这一瞬的犹豫,李诫就已了然,勉强压住波动起伏的情绪,咽下满口的酸涩,拍拍手,满不在乎笑道:「看你那难受劲儿,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肯做我名义上的妻子,已是我李家祖上烧高香啦!」 名义上的妻子?赵瑀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不起,我耽误了你……你本是一片侠义之心,我却利用你逃出赵家活命,我好卑鄙!」赵瑀不住道歉,越说心里越难受,连声音也变得呜咽。 「说什么傻话,是我平白耽误了你才对!」李诫想给她擦眼泪,手伸出又缩回来,笑着劝她,「别说什么自责的话,这事儿你没错,我极其乐意的。」 他笑得很是得意,「你看,我出去当官,人家一瞧,呦呵,这小子的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嗯嗯,这小子有点本事,不可小瞧!——你给我撑面子,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可千万别说什么对不起我的傻话了。」 借与他成亲逃出赵家,一直是赵瑀的心病,如今说出来,心里痛快多了,得他安慰,又觉敞亮不少。 她擦干眼泪,想着还是把话说明白的好,「如果你今后有了心仪之人,大可和我明说,到时候和离也好,给我休书也好,我绝无二话。」 李诫端起茶杯遮着唇边的苦笑,「以后再说吧……你也一样的,如果有人,唉,我必会成全你们。」 赵瑀摇摇头,「若和你分开,我就不打算再嫁人了。」 李诫讶然看了她一眼,正要细问,忽见赵瑀靠了过来。 她的头慢慢低下,似乎要靠在自己怀中。 她这是什么意思?心头一阵急跳,李诫的嘴角不由自主翘起一个非常漂亮的弧度。 却见赵瑀指着胸口说,「你衣服破了。」 笑容凝固,李诫僵硬地低下头看看,胸襟处一个小口子,看样子是被树枝之类的划破的。 「哈、哈哈……那个,的确是个口子……」 赵瑀回身拿过针线笸箩,「你站起来,我替你补补。」 李诫个子高,赵瑀还未长成,个子堪堪到他的肩膀。 赵瑀举着胳膊,很是认真地缝补,袖子落到臂弯中,露出她莹白如玉的皓腕,在水红色纱衣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白中透红,润腻无比。 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李诫不知道是什么香,闻起来很舒服,竟比什么龙涎香、沉香都要好闻。 虽然知道这很唐突,他还是弯下腰想要离她更近一点。 「你别动,马上就好!」赵瑀摁着他的肩膀,不方便拿剪子,就用牙轻轻要咬断线头,末了用手给他平整下衣服,抬头笑道,「好啦。」 李诫的面孔近在咫尺,二人几乎要碰上。 一瞬的呆滞过后,两人分别火速后退几步,赵瑀拿起桌上的茶杯,结结巴巴说:「我、我去给你倒水。」 李诫点点头,面上还算平静,耳朵根儿却泛红。他侧过身不敢正视赵瑀,掩饰般地翻着桌上的画册子,似乎在看,但神情明显的心不在焉。 几息过后,他的眼神渐渐发直,神色变得极其古怪。 一幅幅神仙打架的画面赫然入目,人物栩栩如生,就像活了一般,且绘制精良,纤毫毕现,叫人想看不清楚都不行。 刚刚平复的心又开始躁动,浑身的血液沸腾着,山呼海啸般咆哮起来。 李诫慢慢捂住了嘴。 赵瑀端着茶过来,见他傻愣愣地看着册子发呆,好奇说:「这画册子好看吗?我母亲给的,让我好好看,我还没来及看里面是什么。」 说着,她就要去拿。 李诫啪地合上画册,「没什么好看的。」 却是晚了,赵瑀已经看到了。 纵然再不经人事,此时她也知道这册子画的是什么,顿时羞得一张俏脸几欲滴血,小脚一顿,「哎呀」一声双手掩面躲进了内室。 珠帘晃个不停,李诫慢慢地笑了一笑,笑容没展开到最大,嘴角又耷拉下来。 他默然将册子揣进怀里,悄然离去。 第29章 到最后,他也没问温钧竹的事情。 赵瑀用冷水洗了几次脸,才算让脸蛋不那么烫,她本以为这晚必无法入眠,但不一会儿便朦胧睡去,直到第二日被母亲摇醒。 天光蒙蒙发亮,赵瑀迷迷瞪瞪看着母亲,分明是没睡醒的模样。 王氏笑道:「人家大姑娘成亲,头天晚上都是紧张得睡不着觉,你倒好,睡得真安生!」 赵瑀也觉奇怪,只要看见李诫,不管有什么事,她都能安然入睡,也真是奇了。 王氏催着女儿梳洗,「一会儿全福人给你绞脸,你拿热水洗脸啊。」 可直到用过早饭,也不见全福人过来。 按说昨晚全福人就应该去李家新房扫床,但临了有事没去成。当时王氏心里就咯噔一声,生怕出点意外,还好人家给老太太递了话,说今日一定会到。 谁成想今天她竟也没有来! 这位全福人是本家族亲,王氏要叫一声五嫂子的,往日里很稳重的一个人,不想紧要关头却接二连三出岔子。 王氏是真急了,立时就要找老太太商议,无论如何定要再找一个。 赵瑀忙拉住母亲,「全福人是老太太定下的,这明摆着是故意给我难堪,您去也是白挨她一顿骂。再说现找也来不及啊,何必费这个力气。」 王氏急得坐不稳站不宁的,「没有全福人,扫轿子、熏轿子这些谁来做?女孩子出嫁,一辈子就一次,怎能如此敷衍?老太太也是左性儿,她以为难为的是你,其实丢的可是赵家的脸面。不行,我得和她说说去。」 赵瑀没劝住,只得随她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赵瑾和赵玫结伴而来,她俩穿着家常旧衣服,没做任何格外的打扮,特别是赵玫,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绢花。 赵瑾一来就拿着帕子掩口笑道:「真冷清,竟不像出嫁,反倒像赶出家门似的。」 赵瑀冷冷道:「与你无关,无事请回。」 「大姐姐,我是好心来告诉你一声——五婶子一听说你嫁的是个下人,当即就气倒了,直嚷着丢人,再不肯做你的全福太太!」赵瑀嘲讽道,「你相公是做了官,可别说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就是做了封疆大吏,他也仍旧是奴仆出身,一辈子低人一等!」 赵瑀盯了她一眼,笑了,「哦,原来你是嫉妒我。」 赵瑾恼了,嚷道:「我嫉妒你什么?你嫉妒我才对!你还不知道吧……」她语气很是炫耀,「我接到建平公主的请帖了,她邀我去西山礼佛,还说过几日带我去晋王府给王妃贺寿。哼,你能去亲王府,我一样能去。」 赵玫羡慕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怒视赵瑀,好像她得不到公主的邀请全是赵瑀的罪过。 赵瑀忍了口气,还是说:「建平公主居心叵测,你少与她来往的好,当心连累全家。」 「呸,少挑拨离间,你见我有贵人提拔心生不满,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哦……我知道了,我是晋王府的贵客,你却是王府奴仆之妻,到时见面,你须得向我行礼,你不愿意是吧?」赵瑾拍着巴掌大笑起来,「我真期待那个场面!」 真是夏虫不可以于语冰,赵瑀懒得与她多费口舌,更不想因不相干人坏了好心情,于是她一指门口,「请你出去。」 赵瑾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恨恨道:「还给我抖威风呢,你睁大眼好好瞧瞧,今儿一个宾客也没有,家里根本没往外发喜帖,什么态度你不明白?还不赶紧灰溜溜地离开赵家!」 赵玫随声附和道:「就是,大姐姐也要有点自知之明,安安静静地离开赵家不好么?还挑唆母亲找祖母闹腾非要再找全福人,让母亲又挨一顿骂不说,当着满院子的下人,连带着我也脸上无光。」 赵瑀吃了一惊,「母亲可挨罚了?现在何处?」 正说着,门外响起王氏爽朗的笑声,「瑜儿,这下可全解决喽!」 王氏风风火火闯进来,看见赵瑾赵玫,脸上的笑容更深,「你们也来给姐姐贺喜,真是好孩子。」 那两位面皮一僵,到底不敢说自己是过来添堵的。 王氏揽住赵瑀坐下,喜不自禁说:「全福人有啦,还是个有身份的,你猜猜是谁?」 赵瑀失笑:「您别卖关子啦,我怎么会知道。」 那两位也悄悄把耳朵竖起来,细听到底是谁肯做这个面子。 「是唐大太太!」王氏笑得嘴都合不拢,「父母公婆俱在,有儿有女,和唐大人更是恩爱,后宅连个通房都没有,从没和妯娌姑嫂红过一次脸,她自己还是五品的诰命!我的老天,这样的全福人请都请不来啊。」 赵玫问:「哪个唐家?」 王氏笑道:「兵部郎中唐大人的太太!」 「如今她人在上院和老太太说话,约莫一会儿就过来。」王氏摸着赵瑀柔顺的长发,欣慰道,「我的女儿是有后福的,遇事就有贵人相助,往后的日子也必会越过越顺,一路平坦。」 赵瑀笑笑正要说话,赵瑾却抢过话头说:「大伯母别是听错了吧,咱家与唐家素无往来,人家无缘无故给她做什么全福人?」 王氏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岂会错?唐大太太看的又不是咱家面子才来的!什么她她的,那是姐姐,你这丫头怎么这样说话,越发没大没小。」 此时她方看清二人的穿着,一阵气恼,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看看你们穿的什么样子,一个月白色,一个浅青色,玫儿你脑袋上簪白花什么意思?你是咒我死呢?都给我回去把衣服换了!」 轰跑二人,王氏叹道:「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瑜儿别和你妹妹一般见识,她定是听了瑾儿的怂恿,回头我好好说她一顿。你们是亲姐妹,往后要互相扶持。」 赵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低头不语。 第30章 王氏只当她是成亲前的不安,「女孩子出嫁前难免有点忐忑,这很正常。我瞧着姑爷是个有担当的,对你也不差,你嫁过去要好好和他过日子。」 赵瑀笑道:「那是自然。」 王氏又说:「他出身低,教养学识可能没有大家公子那般好,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掉书袋。若他行事习惯上如果有不合你处的,你随着他一一改过来,不要对他指指点点,更不能流露出半点鄙夷。知道吗?」 「母亲知道你懂事,你别嫌我啰嗦。」王氏拍拍女儿的手叹道,「这男人啊,最是要面子,你要让他觉得你尊重他、欣赏他,这样夫妻感情才会好。 王氏左叮咛右嘱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抹一把夺眶欲出的眼泪,哽咽道:「日子是自己过的,不要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遇事往宽处想……你这孩子总是把什么事都装在肚子里,那样不行,当心沤出病来。」 母亲疼爱担忧的目光令赵瑀心头一热,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她反握住母亲的手,含泪笑道:「我记下了。听说江南风景如画,和京城大不一样,等我安顿好了就把您接过去。」 「刚说你懂事,你又说孩子话,京城一大家子人,我能撂得开手?」王氏笑道,「你的孝心我知道,不用惦念我,只要你和姑爷过得好,就是对母亲最大的孝敬。」 她说着一阵不舍,竟落下泪来。赵瑀听着也是心里一阵酸热,却不敢哭,生恐惹母亲更难过。 院子里一阵喧闹,小丫鬟挑帘进来,「太太,唐大太太和老太太来了,还有几位街坊太太也过来贺喜。」 说话间一群人已是进了屋子,王氏忙起身迎接,赵瑀也要站起来,但马上被一位富态的妇人摁住。 她慈眉善目,满脸笑意,「新娘子快坐下,今儿你是最贵重的,只管坐着,剩下的我来!」 赵瑀便知她是唐大太太了。 她仔细端详了赵瑀一番,夸奖道:「都说赵家有女百家求,原来我还不信来着,今儿个一看新娘子的气度品貌,方知传言果真不假。老太太、大太太,有女如此,真是羡煞我等了。」 有人夸自己孩子,王氏高兴得了不得,没等老太太自谦几句,就没口子说赵瑀这般好那般好,直听得赵瑀都不好意思起来。 唐大太太不住点头,时不时应和几句,几位街坊邻居也变着花儿地说赵瑀的好处。刚才还冷冷清清的闺房,转瞬是笑声朗朗、喜气洋洋,一下子就有了婚礼的喜庆劲儿。 老太太看着心烦,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要请几位客人去上院品茶。 屋里宾客没人答话,王氏更是假装没听见。 老太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是憋着一肚子火走了。 赵瑀在一众人的帮助下,绞了脸,上了妆,换好喜服,端端正正地盘膝坐在床上。 王氏请几位街坊太太到外间吃果子喝茶,趁屋里人少,赵瑀便问唐大太太:「是不是李诫请您来的?」 唐大太太颔首笑道:「我家大小子在晋王府仪卫司当差,他和李诫是过命的交情。李诫是个有心的孩子,怕赵家暗地下绊子,亲事一定就跑到我这里来打听办喜事的章程。还好我们提前预备了,不然……」 她轻蔑般地笑笑,「赵老太太也是耕读人家出来的,以前也是有名的贤良人,怎的越活越回去了?我做了多少回全福人,头一次见亲事办成这样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赵瑀无奈道:「老太太不大赞同这桩亲事。」 「亲事既已定下,不赞同也要面子上过得去。」唐大太太还欲再发表些见解,然和赵瑀交浅言深,思量一番到底作罢,只说点喜庆的吉祥话。 不多时,赵瑾赵玫、还有二伯母吴氏也来了。 赵瑾换了身桃红袄裙,打扮得娇俏可人,直奔唐大太太。 她笑盈盈地挨着唐大太太坐下,一口一个伯母,端茶倒水,吩咐小丫头上点心果子,又说自己与唐小姐神交已久,早就想去唐府拜访,奈何没有机会如何如何。 赵瑀不明白她是何意,直到她充满钦佩地说起唐公子高中武状元的事。 赵瑀彻底无语,打人家儿子的主意,也要弄明白人家母亲是看谁的面子才来的,难道真以为唐家是冲着赵家来的? 果然,唐大太太笑道:「想见他不难,他是傧相,今日和新郎官一起迎亲,你定能见着!」 几日的阴雨过后,今日雨霁天晴,天空湛蓝无云,澄净得就像一块上好的蓝宝石。 午后的阳光灿烂而热烈,白亮亮照耀着大地,照着赵家的金柱大门。 两个门子躲在门洞子下头敞着领子吹风,年纪略小点的瞅瞅院子里,疑惑问:「听说今儿个是大小姐成亲的日子,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还指望着讨些赏钱呢。」 年长的门子说:「这就是你年轻不懂了,欸,你看府里连个红灯笼都没挂,一条红绸子也没有。请柬都没往外发,哪来的宾客?哪来的赏钱?老太太根本就没想办!」 小门子不解:「这是为啥啊?」 「为啥?我怎么知道!」老门子「滋儿」喝了口凉茶,惬意道,「咱就是当差听吆喝的,上头吩咐啥就干啥,管那么多干嘛?」 一阵乐声夹着鞭炮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二人的闲聊,只见街巷那边过来一队人马,打头的是一班八音会,唢呐笙箫吹得不亦乐乎,十分的热闹喜庆,引得街坊邻居纷纷探头。 再往后是两排高头大马,骑马者均一水儿雄壮勇武的俊朗男子,簇拥着一个身着大红喜袍的俊美少年向这里走来。 还有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呼啦啦地跑来跑去,不住地喊:「接新娘子喽——,接新娘子喽——」 小门子已经看傻了,老门子到底经的事多,一眼瞧见人群中的花轿,慌忙喊道:「是李家迎亲的来啦,快去给孙管家报信!」 第31章 赵老爷正在书房悠闲地喝茶,对女儿冷清的婚礼并未在意。 平心而论,他不大看得起李诫,官绅骨子里的傲慢,让他不屑于与「贩夫走卒」为伍,更不要提结亲了! 将嫡长女嫁给李诫,一方面因为情势所迫,另一方面,他有自己的考量。 皇上近来龙体欠安,立储的事逐渐提上日程。赵老爷为官多年,起码的见识还是有的——这个时候,作为清流一员的赵家,当然要置身事外。 但不站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意味着对新皇的不支持,赵家根基不深,若一步行将差错,两代人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赵老爷掂量许久,认为晋王登基的可能性最大,然而事情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好,所以他将赌注放在了李诫身上。 官场风云诡异,以后若是李诫混得好,就认这个姑爷,借此与晋王攀上关系;若是混得不好或者晋王坏事,索性断了父女关系,有什么祸事也连累不到赵家。 所以即便知道老太太并未好好筹备婚礼,他也没有说什么——这场婚事越不惹人注意,对他以后的谋划越好。 但是,跟头咕噜滚进来的小厮的一席话让他颇感意外。 「老爷,您快去看看吧,李家姑爷带了一堆人迎亲!孙管家应付不来,请您尽快过去呐!」 赵老爷不以为然,李诫也就请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添上几个小官吏,最多再请来魏士俊而已,还能有什么人? 出于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他还是屈尊纡贵去了花厅。 花厅堂前站着一队人,几乎晃瞎了赵老爷的两只眼睛,此时目瞪口呆已不足以形容他的神情。 八位傧相,除了魏士俊他认识,其余七人全是生面孔,但这几个人相貌堂堂,个个身姿挺拔,几乎一样的高矮胖瘦,猛地望过去,居然模样也差不多。 他们又是一般无二的绛红劲装,钉子似的站立不动,浑身弥漫着一股子强悍英武之气,不用开口,单往那里一站,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这样的气势,赵老爷只在一处见过,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锦衣卫的大人?」 李诫驱步过来,抱拳笑道:「岳父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小官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劳烦锦衣卫啊!」 赵老爷的心刚刚放下来,又听李诫说,「是王府仪卫司的兄弟们。」 得,赵老爷的心又提起来了,把李诫拉到一旁发急道:「仪卫司是你用的?那是给王爷摆阵势的,传出去我赵家的罪过可就大了,还不赶紧请他们散了。」 李诫漫不经心笑道:「岳父想多了,他们又不是顶着仪卫司的名头行事,我还能没几个私交好友过来捧场?」 那边魏士俊已经开始大呼小叫,「这是办婚事的样子?怎么一点儿喜庆样都没有?李诫,别不是你记错日子了吧!唐虎,我看你们是白来了,散了吧散了吧,咱们去汇仙楼吃酒去。」 赵老爷汗都滴下来了。 花厅这头发生的事,很快传到了赵瑀的院子里。 王府仪卫司的侍卫队做傧相,别说从四品的赵老爷,便是一品大员嫁女儿也不见得能有这待遇。 可自己女儿就有这样的体面!王氏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李诫无形中抬高了女儿的身份,如此一来,赵家上下谁还敢轻视瑜儿?谁还敢拿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说事? 她没口子夸耀姑爷会办事,可真应了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二房的母女俩也不淡定了,仪卫司虽比不上锦衣卫,可也不是寻常人等能进去的地儿,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赵二老爷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并不是官身,赵瑾想要高嫁,须得广撒网、多敛鱼。 唐大太太对赵瑾淡淡的,眼见这头没希望,她们就随便指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王氏也坐不住了,生怕前头招待不周,火急火燎帮衬去了。 只有赵玫地坐在窗户边没动,她脸上木呆呆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赵瑀没有理会她,低声向唐大太太道谢。 唐大太太笑道:「快别说客气话了,李诫对唐虎也有救命之恩——去年山东剿匪,若不是李诫我儿就回不来了。我家都是把他当自家子侄来看的,他成亲我们自然要倾力相帮。那孩子并非池中之物,你们的事我多少也听说过一点儿,这真是天注定的姻缘,有道是否极泰来,你们的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二人正说着话,王氏留下照应的小丫鬟蹬蹬跑进来,「大小姐,院里来了好多姐姐嬷嬷,抱着抬着好多红绸子红毯子红灯笼,正在外头挂呢,还有好多其他院子的人过来道喜。」 她一串「好多」逗笑了赵瑀,「你去找孙家的,叫她预备赏钱。」 小丫鬟迟疑道:「孙嬷嬷会给吗?会不会打我?」 「不会。」赵瑀透过窗子,凝视着外头忙乱的人群,孙家的急得满脸通红,大声指划着下人们挂灯笼,扎红绸。那红绸明显是刚买来的,箱子上面还贴着铺面的印记。 赵瑀不辨喜怒地笑了下,「看这架势就知道,傧相给老太太带来的冲击太大,她怕失了赵家的面子正着急添补,断不会为难你的,去吧。」 她说的没错,小丫鬟很顺利地要来两筐铜板。 赵瑀十分大方地统统撒了下去,且哪处的声音响亮,哪处就多撒。 小院沸腾了,贺喜声几乎响彻赵府,很快,越来越多的下人也赶过来道喜。 两筐铜板撒完了,赵瑀吩咐小丫鬟再去要。 小丫鬟胆战心惊去了,喜笑颜开回来,「大小姐,孙嬷嬷又给了!」 唐大太太看到直乐,「你也不像她们说得那般软弱无能,可以,能立起个儿来。」 「李诫费尽心思给我撑起的面子,我若还立不起来,自己都觉得过不去。」赵瑀慢慢道,「我不能总给他添麻烦,自己也要振作起来才对。」 第32章 王氏回来了,她身后跟着明显丢了魂儿的赵瑾。 「这是怎么了?」赵玫忙扶着赵瑾坐下。 王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脸和唐大太太笑道:「我见着您家大公子了,长得真是精神,我家奎儿一比可差远了,看着就跟弱不禁风的瘦竹竿似的。」 唐大太太忙谦虚几句,话音未落,那小丫鬟又蹬蹬跑进来,这次她脸色都变了,「大太太……又、又来人了。」 王氏意气风发站起来,昂首说:「慌什么,谁来了,我去看看。」 「靖安郡王!还有西河郡王!」 王氏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谁?!」 唐大太太也讶然不已,这两位是晋王的儿子,靖安郡王为人不拘小节,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且与李诫关系不错,偶尔给个面子也不足为奇。 再说西河郡王,他虽是庶出却深得晋王喜爱,又是有名的冷面王,最厌恶有人与他攀交,没听说李诫和他有什么交情,他怎么会来? 小丫鬟催王氏:「老太太已经去迎着了,让府里的大小主子们都去,您快些吧!」 王氏两腿发软,脑袋发懵,「去、这就去。」 赵瑾此刻已经清醒过来,不待人催,飞一般地跑回院子打扮去了。 赵玫也匆匆忙忙的回去换衣裳。 王氏盯着赵瑀喃喃道:「瑜儿啊,你这姑爷到底什么来头?」 不约而同的,赵老爷也盯着李诫,一脸呆滞地问:「贤婿啊,你真是个王府小厮吗?」 李诫双手一摊,调皮一笑:「岳父大人,小婿就是个小厮,如假包换的王府小厮,你千万别觉得我大有来头,我受不起。我也不知道两位郡王爷会来,嘿嘿,咱们赶紧到门上应着吧!」 若说仪卫司的侍卫充作李诫傧相,赵家勉强还能维持住面上的镇定,保持所谓的大家风范气度。但两位郡王的到访,彻底让赵老太太赵老爷慌了神儿,再也把持不住,满脸满目皆是不安。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喜——这二位分明是过来给李诫镇场子的! 郡王爷发了话,新娘子尊贵,可不必过去请安。 赵瑀便安安静静地等在小院里,身边还是留着那个小丫鬟,其余人等都去前头照应着了。 看那小丫鬟心痒难耐的表情,赵瑀笑道:「好奇的话就去前头瞧瞧,手脚利落点儿,别让管事嬷嬷揪住你的错。」 小丫鬟应了一声,蹬蹬地跑出去,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又跑了回来,兴奋得眼睛放光,「奴婢隔着人群看着郡王爷啦,可惜太远没看清长什么样。除了老太太、大太太,郡王爷没见女眷,二小姐在花厅外头转了好几圈,一直想找机会进去伺候。」 「一听说郡王爷坐坐就走,二小姐都快急哭了,正缠着二太太闹腾。」她偷笑几声,看赵瑀似乎不感兴趣的样子,旋即改口说,「大小姐当真好福气,您定下亲事后,好多人想看您笑话来着,这下好了,她们只能笑话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啦!」 小丫鬟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赵瑀心不在焉地听,她没多大欣喜,相反,她甚至有点担忧。 两位郡王能来,她猜定然是出于晋王爷的授意。这位王爷,先是赏李诫龙涎香,再是亲自过问他的亲事,几乎是压着父亲应承下来;如今,又赏李诫这么大的脸面! 就算李诫是晋王的心腹,这恩典也夸张得不像话。 联想到唐大太太提及的剿匪,一阵不安陡然掠过心境,赵瑀这时才发觉自己从未问过他仕途上的事。 小丫鬟见她发愣,忙止住话头,提醒道:「大小姐,天色不早,一会儿该去花厅辞别父母了,您快准备吧。」 赵瑀忙收拾好心情,暗道自己瞎想也没什么用,不如等晚上单独问问他怎么回事。 晚上……赵瑀红了脸,想起那本画册子,怎么也寻不见,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若是让别人捡到岂不是个大麻烦? 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王氏满面红光归来,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瑜儿,快将凤冠霞帔穿戴好,吉时要到了,咱们去花厅。」 唐大太太象征性地给赵瑀梳了三下头,口中念念有词,「一梳举案齐眉,二梳白头偕老,三梳子孙满堂。」 赵瑀任由她们摆布着,妆扮停当走出小院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回头望一眼。 唐大太太忙低声说:「不许回头看。」 赵瑀硬生生地把脖子扭了回来。 王氏看了想笑,眼泪却流下来。 远处隐约有鞭炮声,噼里啪啦的,伴着鼓乐声、孩童的嬉闹声,喧嚣异常。 花厅前的中庭挤满了人,孙家的引着赵瑀从回廊绕过去。回廊外侧是半人多高的蔷薇和玫瑰花丛,走在回廊里可以很清楚看到中庭,从外面却瞧不大清里面。 隔着花丛,赵瑀一眼看见了人群当中的李诫,他穿着大红喜服,背着手正和几人说着话。 她的脚步慢下来,她觉得今日的李诫似乎与往日不同。 红衣似火,映衬得他的脸庞好似初雪般晶莹润泽,一双眸子灼然生华,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几分,周围的人,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笑着,没了往日的懒散模样,整个人神采飞扬。 一阵风扑,卷着花瓣从他身旁掠过。 他回身,看到赵瑀,笑意更浓。 周遭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景象也都模糊了,她的眼中唯有他是清晰的。 赵瑀忽然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他的笑容极其纯粹,那是不掺一点儿杂质的喜悦。 他这么高兴,能娶自己他这么高兴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油然而生,赵瑀的心里似乎有一只活泼的小鹿蹦来跳去。 第33章 「大小姐快些,别误了吉时。」孙家的低声催促道。 赵瑀这才收回目光,扶着她的手进了花厅。 王氏已坐到上首,赵老爷也是装束一新,神情异常的温和。 赵瑀由人扶着,恭恭敬敬给二人磕了三个头。 此刻应由父母训诫出嫁女几句,但王氏眼中泪光点点,只怕张口就要哭出来。 赵老爷不满地瞥了妻子一眼,再看向女儿的目光很是复杂,叹了一声才正色说:「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妾妇之道!」 赵瑀低低应了一声。 王氏起身将女儿亲手扶起,不舍地抚着女儿的脸颊,「瑜儿,照顾好自己,好好过日子。」 赵瑀只觉眼睛一阵发烫,低头间,泪水已扑簌簌地落在母亲的手上。 离开赵家是她盼望许久的,她以为自己会头也不回地走人,彻底抹去赵家在自己生活中的痕迹。但此时,她发现只要母亲还在,她就无法切断与赵家的关系。 「快别哭了,当心把妆哭花了。」王氏给女儿拭泪,自己的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赵瑀贴着王氏的耳朵说:「母亲,过不下去了给我来信接您,咱们娘俩单过。」 王氏一愣,没明白她这句话什么意思。 「吉时已到!」门口的结亲太太扬声喊道,「新娘子上花轿喽——」 唐大太太忙拿出盖头盖在赵瑀头上,笑着说:「大太太,请大公子来吧。」 王氏擦干眼泪,迭声喊赵奎过来,「还不赶紧背你妹妹上轿!」 赵奎一路沉默着将赵瑀背到花轿前,将她放下马上转身而去。 头上蒙着盖头,赵瑀眼前红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温暖而有力,「当心脚下,低头。」 赵瑀坐进轿子时,听见李诫小声说了一句,「我来娶你了,我真的很高兴,你呢?」 没等她回答,轿帘就落了下来,赵瑀有些纳闷: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就跑了? 只听三声炮响,顿时鼓乐齐鸣、锣鼓喧天,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赵瑀稳稳当当坐在轿子里,出了赵家的大门。 早有看热闹的人站满了街道两旁,大姑娘小媳妇一个劲儿往高头大马上瞅。 八位傧相已经让她们的眼睛不够看了,待看到眉眼异常俊美的李诫,几乎是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是谁家的姑爷?长得真好!」 「巷子口赵家的,就是有七座贞节牌坊的赵家,唉,这赵家女真有福气。」 「那家啊……看你羡慕的,之前不还说谁投生他家做闺女谁倒霉吗?」 「什么福气啊!」有男人插嘴道,「你们就会看相貌,这人其实是个下人,赵大小姐是倒了霉才嫁给他。我隔壁二大爷他三侄子跟赵家外管家认识,其实是这么回事……」 他低声说了一通,人群「哦」了声,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可惜啊,不然就是温府的媳妇了,这身份可是天差地别。」 「有什么可惜了,我瞧这个也不错,不是有句话叫‘莫欺少年穷’吗?保不齐人家以后发达了呢!」 「你是看他长得不错,瞧上人家了吧!」 小姑娘羞红了脸,扯着那人不依不饶掰扯,引起人群一阵轰然大笑。 赵瑀自是听不到这些人的议论,她现在极力保持着平衡。 刚出赵家门的时候,花轿走得不疾不徐,赵瑀倍觉缓平舒适,但是后来开始晃了。 母亲告诉过她,迎娶时往往会颠轿子,这是夫家为了杀杀新嫁娘的小姐脾气,但也是为了挡煞,所以别怕这日受点罪,进了门就会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所以赵瑀咬牙忍着。 但轿夫越颠越起劲儿,还呼上了号子! 赵瑀受不了了,手扒着轿壁,想着怎么提醒下跟轿的人。 轿子却突然平稳了,隐约听到李诫在外说话。 又听轿夫们大笑道:「兄弟们别颠啦,新郎官心疼新娘子,不让咱们晃轿子。新娘子威风没杀下去,新郎官要被新娘子管着喽!」 「我就愿意被媳妇儿压着!」 外面又是一阵大笑。 轿子里赵瑀的脸悄悄地红了。 太阳渐渐西沉,殷红的余晖给花轿镀上一层瑰丽的色彩,一朵朵粉红莲花瓣似的晚霞绽放在天际,映红了赵瑀脚下的道路。 远处飘飘渺渺的炊烟中,归鸿翩翩起落,静谧又安详。 京城外的官道上,一人骑着马疾驰而过,尘土飞扬,惊起林中的一群倦鸟。 马背上的人满面尘土,身上的澜衫被汗浸透了,下摆和靴子上都是泥土。 他似乎很着急,不停挥着马鞭,力图让早已疲惫不堪的马儿再跑快一点儿。 距离城门还有七八里地的时候,那马终于坚持不住,一跟头栽在地上。 那人也摔下马,这一下似乎摔得不轻,他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他坐起来摸摸马儿,掏出水囊给马儿喂了几口水,满怀歉意地说:「辛苦你了,你暂且歇歇,我等等再来接你。」 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站起身,也顾不得收拾散乱的行礼,努力向京城的方向走去。 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看上去十分的寂寥苍凉。 喜轿抬进了李诫家的院门,落在红毯上。 唐大太太隔着轿帘说:「待会儿新郎官要射三箭,有一箭在轿帘上,都是去掉箭头包着红布,你别怕。」 不一会儿,就有人朗声喊道:「一射天,二射地,三射天长与地久!」 第34章 三箭过后,赵瑀又听见外头的人喊「踢轿门,新郎官踢轿门!」 伴着一声轻响,轿子微微震了下。 一阵哄堂大笑,有人拍着巴掌嚷道:「哎呦喂,李诫,刚才箭就软绵绵的,现在踢轿门也轻飘飘的,看不出你还是个惧内的主儿。你可是一脚能踢折碗口粗的树的人,这么怕老婆,今儿晚上能行不能行啊?」 李诫笑骂说:「我是娶媳妇,又不是比武,用不着瞎逞能!」 男人们的口哨声起哄声连成一片。 唐大太太大声叮嘱赵瑀,「踢回去,用力点儿!」 赵瑀红着脸,用力踢了一脚。 「咣」,轿门抖了一大抖,惊得李诫呆了下,随即傻愣愣问道:「你脚疼不疼?」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赵瑀就是脚不疼也觉得疼了。 轿帘打开,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掌心向上,上面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红色伤痕,这是李诫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若不是那几道刺眼的伤疤,绝对是一只完美无缺的手。 赵瑀有些疑惑,应该牵红绸才对,难道他要牵自己的手? 隔着盖头,天色又暗,赵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鼓乐声越来越大,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只手却倔强地停留在空中。 赵瑀忐忑着,将手放了上去。 李诫立即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将她扶下轿。 唐大太太忙递给他俩一段红绸,「一人一头拿着!」 李诫一手拉着红绸,一手牵着赵瑀,那别扭的姿势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赵瑀轻轻一缩手,没挣脱开,低声说,「松开,看人家都笑话了。」 李诫不怕他们笑话自己,但怕赵瑀脸皮薄禁不住,犹豫了会儿,到底松开了手。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赵瑀顶着红盖头,微低着头,借着满院灯光,也仅能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地。 虽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但她没有丁点儿的迟疑,紧跟着李诫的脚步,踩着红毡子,迈过火盆,跨过马鞍,进了正房堂屋。 李诫家里没什么人,二拜高堂的时候,只对着上首两张空椅子拜了拜。 随着一声「送入洞房」,唐大太太搀着赵瑀进了新房,一群人跟在后面笑闹着「挑盖头,看新娘子」。 唐大太太把一群混小子都轰了出去,只留下几名帮忙的妇人。 坐帐、撒帐,忙了一通后,喜娘捧来了挑盖头的喜秤。 李诫没拿,他用手掀起了赵瑀的盖头,极轻极柔,那样子像是对待世间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赵瑀的样子一点点露出来,她脸上是羞涩的笑容,也在偷偷看着他,眼睛就像碧空下的清澈的湖水,温柔而美丽,一与他的眼神对上,就立时泛起阵阵涟漪。 这一刻李诫的脑子是空白的,全然没了往日的机灵,恍恍惚惚地喝了合卺酒,吃子孙饺时,还兀自怔楞着问赵瑀:「我的好生啊,你的生不生?」 赵瑀羞成了大红脸,唐大太太笑得直不起腰,屋里陪坐的女眷们也是笑个不停,笑声传了出去,整个院子处处充满了热闹喜庆。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巷子口,靖安郡王隔窗看着张灯结彩的小院叹道:「这才是办喜事的样子,那个赵家弄的不伦不类的,一看就是仓促之下布置的,还自诩什么最有规矩的人家,哼。」 西河郡王比弟弟大不了几岁,眉目硬朗,只是肤色略黑,加之不苟言笑,便显得有些老成。 他冷声道:「赵家是得了先皇旌表的,在清流中还是有不少人推崇赵家的门风,你管好自己的嘴少说几句。知道的说你为李诫打抱不平,不知道的还以为父王要对清流下手!」 靖安郡王哼哼几声,没有还嘴。 西河郡王向外看了一眼,「父王给他这么大的体面,也算辟府以来头一份了,希望他不要辜负了父王对他的期盼才好。」 靖安郡王忍不住问道:「父王到底用他干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回去听你的戏吧,少问!」 靖安郡王翻了个大白眼,转过身不理他哥。 西河郡王淡然瞥了他一眼,敲敲车壁。 马蹄声声,车轮碾过青石板,转进了王府后门。 掌灯时分,赵家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门子扫了半天的鞭炮屑,累得腰酸背痛,好容易坐下歇歇就听有人拍门,没好气吼了一声:「哪位?」 「在下温钧竹,有急事拜访赵老爷。」 男人的声音略带嘶哑,透着疲惫和焦急。 门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位是谁,忙开门请他进来,暗中打量他几眼,边奉茶边赔笑道:「内院已经落钥,您且在门房略等等,容小人进去禀告一声。天热,我先给您端盆水,洗把脸凉快凉快。」 温钧竹知道此时自己必定是满面尘土,忙道了谢,细细洗过脸,整整衣衫,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夜风拂过,吹散墙角堆放的鞭炮屑。 温钧竹眼中闪过一丝惶然,又看到院子里挂着的红灯笼和红绸。 心头猛地一沉,他抓住门子问道:「贵府办喜事了?」 门子说:「是啊,您敲门时没注意大门上的喜字吗?」 温钧竹慢慢地松开门子,顿了顿,不死心的又问:「是大公子娶亲?」 「大公子亲事还没定,今儿个是嫁大小姐。哎哎,温公子您怎么了,我扶着您,您快坐下歇歇。」 「竟这样快……李家的宅院在哪里?」 「听说是在晋王府后巷。」 温钧竹立即起身而去,门子瞠目,这位爷想干啥? 第35章 夜色渐浓,藏蓝色的天空中,悬着一轮玉盘似的冰月,银辉如水银泻地般铺了下来,映得万物如梦似幻。 霭霭瑞光下,十多来桌席面将小院占得满满的,大几十号人,有的说笑打诨,有的划拳罚酒,还有的串席位套交情,确是热闹非凡。 李诫提壶挨桌敬酒,魏士俊看他着实喝了不少,忙和唐虎把他拉到一旁,「少喝点,当心醉成烂泥,新娘子不让你入洞房!」 李诫身上酒气很重,闻言满不在意说:「这点酒灌不醉我,今儿高兴,我要喝个痛快。你们也得给我喝好,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谁不喝躺下谁不许走!」 魏士俊无奈地和唐虎对视一眼,得,这位已经喝醉了,都忘了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干! 他们把李诫架到西厢房醒酒。 待他二人出去,李诫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根本没喝醉。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么多酒下去为何还是不醉? 他把手垫在脑后,洞房?可能吗…… 魏士俊在院子里帮忙招呼着宾客,忽见院门外站着一个人。 这一看,差点惊得他把手里的酒杯扔了——温钧竹! 李诫和赵瑀的亲事,他多少也知道点缘由,可温钧竹来干什么,总不是来恭喜的吧? 他一拽唐虎,「有人砸场子来啦!」 唐虎一撸袖子,「谁?」 魏士俊急急道:「李诫媳妇儿的前未婚夫温钧竹,我家和他家过从甚密,我不便出头,你把他打发走,快快!」 唐虎嘎巴嘎巴捏几下拳头,「交给我了。」 魏士俊在后直跳脚,「他是个文弱书生,你别把他弄伤啦!他也不是坏人,诶,你问清楚了再下手。」 满院的红色刺痛了温钧竹的双目,阵阵的欢笑声搅得他一阵耳鸣头眩,连日赶路,已让他身体疲倦到极限。 温钧竹深深吸了口气,强撑着迈进院门。 然脚还没落地,就被人拦了出来。 唐虎挑衅般地说:「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温钧竹。」 「没给你下帖子,请回!」 温钧竹神色情疲惫,眼睛却很亮,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找李诫,阁下何人?」 「鄙人唐虎,李诫没空见你,他正忙着洞房。」 温钧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倒向一旁。 魏士俊从角落里蹿出来,「你怎么把他弄晕了?」 「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他!」 「快把人扛走,赶紧找个客栈安置他,别让李诫知道。」 送走了最后一班宾客,李诫的小院也渐次安静。 婚礼所有的仪式皆已完成,赵瑀盘膝坐在炕上,看着煌煌燃烧的龙凤喜烛,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昨日还为赵家女,今日已是李家妇。 自此,赵家那些规矩再也管不到自己,老太太再也不能逼迫自己了!赵瑀心里一阵轻松,恰似挣脱了囚笼般的畅快愉悦,拥有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李诫推门而入,头发湿漉漉的,应是刚洗过。 「水烧好了,浴桶在西厢房,累了一天,你去洗洗吧。」他坐在炕沿儿上,身上带着轻微的酒气和皂角的清香,还有阵阵凉意。 赵瑀说:「你用冷水洗的?」 李诫点点头。 「喝过酒不要用冷水洗,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许了。」 李诫笑道:「遵命,娘子!」 赵瑀心扑通扑通乱跳几下,快步去了西厢房。 夜深沉,四周煞是寂静。 小院只他二人,哗啦啦的水声听上去格外的响。 李诫躺在炕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漫无目的从被褥上划过。 那是赵瑀刚才靠坐的地方,上面似乎还留存着她的体温。 被面是用上好的丝绸缝制而成,柔软光滑,花纹处,些许的凹凸又带来异样的触感。 指腹传来一股麻酥酥的感觉,痒得很,好像有一只毛茸茸的猫爪子在心底最深处轻轻挠了一下。 水声愈发响了。 他的喉结动了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子大开着,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院子里的西厢房,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的背影。 他翻了个身,将被褥揉成一团抱在怀中。 水声停了,赵瑀用细棉布巾子托着长发,款步而来。此时暑气未消,天气仍有些闷热,她穿的还是轻薄透气的夏装,衣衫下隐约可见她窈窕的身姿。 石榴红轻容纱对襟褙子,朱红抹胸,杏红纱裙,穿在赵瑀身上,一丝肌肤也不多露,却有一种含蓄的诱惑。 李诫冒出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莫非她对今晚也是有所期许的? 赵瑀看过来:「你抱着被子做什么?」 「没……啊,」李诫移开目光,佯装收拾被褥,「天热,我想你用不着盖被子。」 如今还未入秋,这些锦被也就是应个景儿,着实用不着铺盖。 「你收吧,我不用。」 赵瑀表情同样不太自然,她穿这身出来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奈何就这一套新寝衣。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今晚务必都要里外一新,否则不吉利。 可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尊重,举止轻佻?赵瑀偷瞄他。 李诫目不斜视,一条腿支地斜坐炕沿,正专心叠着被褥,根本没往这里多看一眼。 真是自作多情!赵瑀面皮发烫,不好意思过去,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擦头发。 李诫失笑,「笨手笨脚的,都快把头发扯断了,自己没动过手吧?来,我给你擦。」说着,他从赵瑀手中接过棉布巾子,站在椅子后面给她绞头发。 第36章 漆黑的长发撩起来,露出她修长的脖颈,莹白如玉,柔腻似脂,看得李诫呆了呆才将棉布巾子包上去。 他的力道刚刚好,不至于太重扯得头皮疼,也不是太轻擦半天擦不干。赵瑀打趣道:「你这手活儿极好,肯定干熟的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李诫是奴仆出身,这话不是往人家心窝上扎刀子么?仗着人家对自己好,就得意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什么胡话也敢往外说。 她觉得自己蠢透了! 「那是,这可是我的拿手活儿。」李诫的声音听上去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洋洋自得,「王爷的头发生得不好,稍用点力就掉一大把,他头发长得又少……嘿嘿,整个府里他就只让我给他擦头发,别人都干不来。老实说,这手功夫我可是练了好久。」 赵瑀吁口气,他没误会自己就好。 一时屋里安静下来,只听到李诫浅浅的呼吸声。 越是静,人的感官就越灵敏。 他的手擦过耳边,拂过脖颈,似一根柔软的羽毛飘了过去。 一阵战栗,赵瑀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脑子木木的,什么事也想不了。 李诫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喷在她的颈窝上,烫得吓人。 赵瑀绷紧了脊背,僵坐着一动也不能动。 李诫突然把棉布巾子扔到一旁,「好了!」 赵瑀不由透了口气,肩膀也松弛下来,这时方觉得腿脚又回到自己身上,连忙起身走到炕沿坐下。 李诫眼神一暗,若无其事坐在窗前,离她的距离又远了几步。 屋里的气氛微滞,李诫没话找话说:「你回门后,咱们就启程南下,任地是濠州,路上怎么也要走大半个月,你多带着惯用的东西。」 「我的妆奁都是现成的,挑几个带走即可。你都需要带哪些?」 「几身换洗衣服就行,也不急收拾,明儿个前晌咱们先去晋王府请安。」 这桩亲事没晋王成不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一趟,赵瑀便问:「王爷王妃的喜好你知道吗?带什么东西比较好?」 李诫摇头笑道:「什么也不用拿,我刚放籍没几天,这是叩谢主子的恩典。」 叩谢?赵瑀微微一愣,心里有些别扭。 李诫如何能看不出她的抵触,默默咽下口中的酸涩,慢慢解释说:「我八岁那年,家乡发了水灾,逃难时被人贩子拐了,如果不是王爷救我,我还不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脸色很不好看,眉头锁得紧紧的,嘴角也耷拉着。 「我家主子曾说过一句话——死很容易,活着很难,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会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他曾经劝自己的话,也不知是不是晋王救他时说的。 那段时日他一定很煎熬难过……,赵瑀的心里某个地方一软,柔声说:「因为你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所以才无法对我见死不救的吧。」 李诫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当初是这样想的,但现在又觉得不是,一时他也有点儿搞不懂自己的初衷。 他不说话,赵瑀只当他是默认了,「王爷对你有恩,也算是我的恩人,你放心,明日你怎么做,我就跟着你做,绝不让你犯难。——还有个事,我一直想问问你,我总觉得王爷对你太好了,我不是过问你外头的差事,他……」 赵瑀止住话头,心虚似地看着他。 那样子逗笑了李诫,「你尽管说,不要说一半藏一半。」 「他是不是交给你极其难办的差事?」 「是不大好办,尽是得罪人的活儿,不过天底下哪有好办的差事?」李诫大大咧咧地笑道,「王爷抬举我,是因为我心里只他一个主子,不背主。」 他不愿多谈,赵瑀也就不问了——许是机密事不方便与人说,转而问起李诫的家人,「刚才拜高堂时拜的是空椅子……没听你提起过公公婆婆,他们可还在?」 听她喊公公婆婆,李诫没由来的一阵窃喜,「我记事起就没了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娘逃难时和我失散,这几年我一直寻她来着,前阵子刚有点儿眉目,不巧我又要南下。」 「去了南边一样能寻人,你请京中的朋友也帮忙留心,总归能母子团聚。」 李诫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若是找到我娘,你介意和她住一起吗?」 赵瑀不解,反问道:「为何介意?出嫁后不都是和婆婆一起住吗?」 「对对,是我想岔了!」 不知不觉中,月亮已升上中天,困意袭来,赵瑀打了个哈欠。 李诫忙站起来,「你歇着吧,我去外头睡。」 赵瑀迟疑了会儿,没有留他。 小院是临时租来的,东屋地上炕上都堆放赵瑀的嫁妆,没有睡觉的地方。 堂屋,李诫将几张桌子拼成一张床。 桌面很硬,硌得骨头疼,他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根本睡不着。 赵瑀挑帘出来,手里抱着一床被子叫他铺上,临走时说:「其实能嫁给你,我也很欢喜。」 李诫更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望着房梁,如果自己刚才再主动点儿……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王氏,她烙饼似地翻了一宿,好容易等到天亮,一咕噜爬起来就要去看闺女。 赵老爷呵斥道:「慌里慌张地做什么?等她三日回门你再瞧!」 「理儿是那个理儿,可姑爷家根本没长辈在,也没敬茶拜公婆那一套,我去找瑜儿不犯冲的。而且成亲后还要给街坊邻居还礼什么的,上头没长辈指点我怕他们不懂,正好去帮衬帮衬。」 「我的话不管用了?」 第37章 王氏一顿,无力辩解道:「不是,这不是担心孩子么。」 赵老爷还想叱责两句,见孙家的在门口张望了下,遂瞪了王氏一眼,转脸又是一脸的平和,「进来回话。」 孙家的讪笑道:「老爷,太太,二门上说昨晚上温家公子来了。」 赵老爷一惊,「人呢?什么时候来的?」 「天黑了才来的,说要见您,可没等通禀他就走了。」 「怎么不早说?!」 「老奴也是刚知道。」 赵老爷十分恼火,吩咐孙家的:「你去查,查到耽搁的人打二十板子赶出去。」 王氏劝道:「家里刚办了喜事,这时候见血不好,饶了他们一遭吧。」 「你懂个……」赵老爷忍了忍,挥退孙家的,低声说,「温钧竹被书院开除了你知道吗,温家急着到处找他人呢!他一回京就往咱家跑,你让温首辅如何看待咱们?」 王氏说:「他是不是冲着瑜儿来的?我当初就告诉老太太,那孩子对咱们瑜儿情分不浅,不要退亲不要退亲,她偏偏不听,还硬逼瑜儿去死!现在可好,如果温公子真是为了瑜儿被退学,咱家的罪过可大了!」 赵老爷脸色白了白,思忖片刻吩咐道:「如今说这些也没用,反正他家也同意退亲的,你也别埋怨老太太,她是为了赵家一大家子着想。听着,你马上去瑜儿那里,只要温钧竹和她见不了面,温首辅就抓不住咱家的把柄!」 晨阳的光辉洒满了小院,李诫看着一身大红袄裙的赵瑀,觉得她有点不一样。 赵瑀笑道:「我挽起头发,你就不认识了?」 「女子的发式变了,给人的感觉也变了。」李诫摸着下巴道,「你好像一下子长大不少,去了女孩子的稚气,多了点儿别的韵味。」 这话听上去很是微妙,赵瑀不知道如何答话,遂一边往外走,一边催促说,「咱们快点去王府请安,晚了不恭敬。」 她拉开院门,笑容冷凝了。 门外的少年郎,瘦削修长,形容憔悴却是眉眼温和,看到她出来,立即笑了,笑容温柔,好像春风吹过大地。 「瑜妹妹……」 温钧竹给赵瑀的印象一直是淡漠疏离的,好像雪中的青竹,带着清冽和冷意。 她从未见他这般笑过,意外之下有些怔楞。 温钧竹看着挽做妇人头的赵瑀,心猛地一缩,好久才定住神,讷讷道:「你可好?」 赵瑀收回目光,「挺好的。」 「我来晚了,对不起……」 「温公子别这样说,我心里过意不去。」赵瑀低着头,声音很慢很轻,「你不该来,你不该放弃你的学业,为我,不值得。」 「为你,什么都值得!」 他的声调平和,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执拗。赵瑀万没想到他如此直白,便是知道二人已无可能,也不禁动容。 但时过境迁,当断则断,她又怎能再误了他? 赵瑀向后退了两步,屈膝行了个福礼,「温公子,我已嫁为人妇,以往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京城不乏好书院,还有国子监也可就学,公子应以仕途经济为重,心无旁骛用功读书才是。」 温钧竹目光莫辨,显得有点忧郁,良久才说:「我只当亲事定下就万无一失,不料短短几日竟接连发生变故。可恨赵家行事太极端,生生拆散了你我。……我现在回来了,你可愿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吗?」 赵瑀既感动又无奈,叹口气摇摇头说:「事已至此,你这又是何必?」 「瑜妹妹,与他和离,嫁我可好?」生怕有人打断似的,温钧竹一口气急急说出来,「赵家不用说,肯定更乐意与温家结亲。我现在就回去禀明父母,哪怕跪死在他们面前,也要逼他们同意!」 「可我……」 「我知道你已嫁过人,那又何妨?和离也能再嫁!瑜妹妹,我后悔没早日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先前总是顾忌太多,现在什么也不管了,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心悦你!」 赵瑀整个人怔住了。 阳光照耀着他,将他疲倦的神色掩映在光芒之中,留下的只有期盼和热望。 淡淡的酸热袭上心头,赵瑀惊讶的眼中慢慢蓄起了泪水,盯着对面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张妲口中,她猜到温钧竹对自己是有几分心思的,她以为自己能泰然处之,然当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冲击和震撼还是远远超乎想象。 门前的柳条在夏风中慌乱地起舞,树上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着,听得人烦躁不安。 这份喜欢,她注定无法回应。她若和离再嫁,李诫就成了人们的笑柄。 她亏欠李诫许多,如今又要背上温钧竹的情债。 没想到第一次被人喜欢,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无尽的愧疚。 赵瑀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因唇上擦着口脂,反差之下是凄艳的绝美。 这种美是温钧竹不曾见过的,更是他无法放弃的,他的目光黏在赵瑀身上,一字一顿说:「与他和离,他不适合你!」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堵我家门口呐?」李诫晃晃荡荡从后面过来,硬生生地挤到二人中间。 温钧竹措不及防,急忙后撤几步,才将将避免与李诫来个「面碰面」的接触。 李诫抱着胳膊靠着门框上,懒懒散散地扫了温钧竹一眼,似笑非笑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是谁家祖坟冒青烟了,养出这么个不知趣的东西。」 这话明摆着是骂他的,温钧竹登时不悦,却没说什么,缓缓吐出口粗气,向李诫抱拳道,「在下温钧竹,多谢李大人救了瑜妹妹的性命。」 李诫额上青筋突突蹦了几下,这就是温钧竹,赵瑀喜欢的前未婚夫! 心里一阵腻歪,李诫根本不领他的情,讥笑道:「真真好笑,我救我媳妇儿关你什么事儿?你算哪门子人物,用得着你道谢?」 第38章 温钧竹似乎身上颤了一下,旋即从容说道:「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个麻烦早晚要解决,李诫啧了一声,回头说:「你先回屋里等我。」 赵瑀不放心地看了看他们俩,李诫失笑:「放心,不会打起来的。」 温钧竹也点头,「瑜妹妹先去歇着,日头上来了,暑气重,莫要晒病了。」 瑜妹妹?!李诫咬咬牙,捏捏拳头。 门前过往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个俊秀少年郎相对而立,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显然门口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李诫侧过身,「进来吧。」 院门重新掩上,二人站在院中,温钧竹四处打量了下小院,眉头轻皱,「我无意对李大人的生活品味多加指摘,只是未免太乱了些。」 昨晚酒席用的桌椅是借来的,还没来及归还,都摞在小院东侧,看上去的确杂乱无章。 李诫还着急去给王爷请安,若不是碍着赵瑀的面子,早一脚把他给踢出去了,闻言更是不耐烦,「有话快说,我没工夫听你闲扯淡。还有,不准再叫她‘瑜妹妹’,你又不是她哥,乱叫什么?你们读书人不是最重规矩礼节吗?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他说话带着挑衅,温钧竹没生气,反而认真想了想,「你说的对,如果让有心人听去,对她名声有损,我往后不在人前说了。」 「你还知道顾及她的名声?你和她议过亲,本该避嫌的,你今儿往我门口一站,让别人看见怎么说?还口口声声让她和离再嫁给你,打着闹一出二男争一女的戏码?你有脑子吗,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前阵子风波刚下去,你又想让人拿她闲磕牙,你只顾自己的一时高兴痛快,却不想想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李诫越说越气,想到赵瑀竟然喜欢这个没脑子的人,更是火冒三丈,「你为她真正打算过吗?问过她的心思没有?尊重她的意见没有?一个个都说为她好,我却说你们都是自私自利,一个个都是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一通霹雷火闪的怒骂下来,温钧竹并没有如李诫料想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又是躬身一揖,「李大人所说令我汗颜,是我没考虑周全,赵家逼迫她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若再次让她饱受非议,我真是……」 说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喉头动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我现在只想尽力补救,李大人,你品性纯良,乃是正人君子,能否高抬贵手放她归家?」 李诫冷笑道:「凭什么?我不答应!」 温钧竹淡淡笑了下,「何必呢,与其做对假夫妻,不如各自找寻更合适的人。」 李诫倒吸口冷气,声调都变了,「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门上,我和瑜妹妹站得很近,想要隔开我们,一般人会把她拉到身后。而你,」温钧竹的一双眸子直直看过来,似乎看透了李诫的内心,「你却硬站到我面前,几乎贴上了我的脸!你在尽量避免与她碰撞,这绝不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样子,如果你不是有特殊癖好的话,只能说明一点——你们是假夫妻。」 李诫笑不出来了,他发现自己太小看这个人。 温钧竹继续说:「你们的成亲是权宜之计,若你不喜欢她,这段婚姻现在已没有继续的必要。若你喜欢她,更要为她打算,她跟着你只会受苦。」 李诫不屑道:「因为我出身低贱,所以你们认定会委屈了她?」 「我并不是说你的出身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李大人的能力,今后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我虽未入仕,但多少也了解点朝堂形势,晋王爷派你去南直隶,一来是为了平乱剿匪;二来是暗中丈量土地,彻查官绅隐瞒不报的田产。」 李诫敛了笑,慢慢直起身子毫无表情地盯着他,「温公子知道的不少啊,相府果然消息灵通。」 温钧竹说:「我对朝堂争斗丝毫不感兴趣,请听我说完。你的差事风险极大,私瞒田产积弊难反,朝廷几次想整顿都失败了。此次差事你办好了,晋王满意,但官员士绅恨的是你,你会成为众矢之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在官场上举步维艰。办不好……,恐怕晋王第一个就会把你推出来平息他们的不满。」 「也就是说,无论你差事办得好坏,你的处境都只会越来越艰难,且你毫无根基可言,随时都有被罢黜的可能。」温钧竹恳切道,「你本意是救她,现在却是把她往困境里拖,这岂不是违背了你的初衷?不如就此放手吧,瑜妹妹欠你的恩情,我和温家来还。」 李诫听了一愣,盯视温钧竹良久,忽然「啪啪」拍了几下巴掌,笑嘻嘻说:「果真是读书人,心机真深。进门就低声下气地想让我主动放弃,又拿官场说事,吓唬谁?我最不怕的就是恐吓,有本事就来啊!」 温钧竹沉默了,目光渐渐变冷,「能说的我都说了,李大人不如再衡量衡量。」 李诫满不在乎笑笑,「等你把温家握在手里,再来和我说这话吧。」 「这么说,李大人是不肯做成人之美的君子了?」 「嘿嘿,君子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温钧竹说道:「你有句话说的好,要问瑜妹妹的意思,敢不敢问问她,抛开所有恩情顾虑不谈,只问她的心,到底选择哪一个。若她喜欢的是你,我立即就走,再也不打扰你们。」 问什么问,她喜欢哪个不早就知道吗!李诫暗暗腹谤一句,没搭理他。 温钧竹心下了然,「你也不过如此。」说罢一拱手转身离去。 李诫原地僵立半晌,那股火气下去之后,但觉索然无味,心里纷纷扰扰,自己是对是错也分不清楚,只盼着有人指点下,遂回身唤赵瑀,「走,去王府请安,我想见王爷了。」 赵瑀在屋里闷坐半天,有心问问李诫他们谈了些什么,然而见他神色不虞,只好将问话吞了回去,默不作声跟在他后面走进晋王府的后门。 第39章 李诫轻车熟路,带着赵瑀一路抄近路走。 他显见是和下人们混熟了的,总有人过来道喜,还有管事嬷嬷热情邀请赵瑀去家中做客。 李诫嘻嘻哈哈地替她全挡了回去,赵瑀悄悄问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她们不是诚心实意与你结交,不必理会。」 晋王在湖畔的枫晚亭,王妃在花厅东侧的延年堂,两处地方隔着半个湖。 李诫意思先拜见王爷,赵瑀自然是听他的。 从花园子假山旁路过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李诫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咱们是有缘也有分!」 赵瑀一听就知道他还在别扭温钧竹的事,忙细声细语说:「你别多想,我和温公子没什么的。」 李诫漫不经心应了声,打开折扇遮在她头上。 天气晴朗,骄阳照得大地屋舍一片蜡白,赵瑀觉得有些晒,刚擦了擦汗,他就察觉到了。 赵瑀感激地笑笑,推开扇子,「没有让你替我打扇的道理,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说我拿大,也会笑话你。」 李诫不太高兴,「管别人怎么看,我照顾你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现如今你是官身,在外头我要敬着你,服侍你,给你做面子才对。不能让他们说你后院葡萄架倒了,那你当官的威风可要大打折扣。」 赵瑀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慢声细语地解释,见他脸色霁和,方稍稍放下心。二人统共认识十来天,各自脾气秉性还在摸索中,她不想因几句话产生误会。 原以为离了赵家就能过舒心日子,还是自己想简单了,光如何与李诫相处,她就觉得有些劳心。还有温钧竹早上那一出,也须得寻个机会给李诫说明白的好,若是因此二人之间起了隔阂反而不美。 赵瑀幽幽叹了口气。 李诫看看她,也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从后门到枫晚亭,就算抄近路也是几乎穿了小半个王府,考虑到赵瑀不惯走路,李诫刻意放慢了脚步,但到了书房门口,她还是娇喘吁吁,香汗点点,脸颊绯红得好似二月花。 门前小侍卫的眼神一个劲儿往她身上飘。 李诫呵呵笑着,揽着小侍卫的肩膀说:「兄弟,新来的吧,侍卫也是王府的门面,哥哥教教你王府侍卫的规矩。第一条,站姿要直,眼神要正!换值后去太阳地儿下站站去,让仪卫司的唐大人在旁指导,什么时候练得跟竹竿子似的,什么时候再回家。」 仰头看看明晃晃的大太阳,小侍卫一脸的悲愤欲绝。 袁福儿从书房走出来,迭声道贺,打量赵瑀一眼便把目光移开,领他们去书房隔间,「王爷在议事,等一会儿再进去。」 李诫低声吩咐小丫鬟拧两条湿手巾擦脸。 袁福儿打趣道:「稀奇,以前你怎么不注意仪容,果真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李诫笑道:「您少拿我取笑,我也就入府头两年不懂规矩礼仪。蔓儿,你的香脂膏子拿出来给你嫂子用用。」 小丫鬟从荷包里摸出个小银盒递给赵瑀,「不是什么好的,嫂子先将就用着。」 赵瑀连声道谢,蔓儿抿嘴笑道:「嫂子不用客气,反正李哥回头也会给我补上好的。」 李诫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胆儿肥了,敢讹我?」 蔓儿捂着脑门眼泪汪汪,躲在赵瑀身后说:「他欺负人,嫂子快打他。」 赵瑀忍不住笑了,给蔓儿揉揉脑门,温声说:「他与你顽笑的。」 蔓儿眼睛闪闪,目中全是艳羡,「嫂子果然我们这些下人不一样,举手投足和郡主一样有派头,人又温柔,真好。」 李诫听了,面有得色道:「那是,我媳妇儿嘛,自然不一样!」 屏风外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又渐次离去,李诫忙起身唤赵瑀,「里面的人散了,眼下是个空档,咱们赶紧去请安。」 转过屏风,过了一道紫檀木雕花隔扇门,就是晋王爷的书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临湖的一面是大琉璃窗,窗子敞开着,窗外是一大片湖,茫茫碧波中凉风带着水气穿堂而过,没有半点暑气,屋里没摆冰盆也令人觉得浑身凉爽。 西面靠墙是几排书架,满满都是书,几乎占据了半个书房,靠墙角是一座大自鸣钟,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名人字画,风一吹簌簌作响,赵瑀看了,不禁有些心疼。 东面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头摆满了一摞摞公文案宗,晋王爷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在看,听见动静也没抬头。 赵瑀第一次见晋王,有些紧张。 李诫提起袍角就跪了下去,「主子,小的给您请安。」 这可是砖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铺,赵瑀甚至听到了他膝盖触地的钝响。 一面心疼着他,赵瑀一面跪了下去。 虽然她动作很轻很慢,跪在地上的时候,还是觉得膝盖生疼生疼的。 李诫低着头,没有看她。 赵瑀忽然就觉得有些委屈。 「哦,李诫来了,起来吧。」晋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上去带着点儿愉悦,「这是你媳妇儿,嗯,不错,好好过日子。袁福儿,把松花石暖砚和油烟墨拿来。」 李诫苦着脸道:「主子,别不是赏给小的吧?您知道我肚子里没墨水儿,给我就是浪费,还是留着赏给别人吧。」 晋王笑骂道:「既已出仕,就不要总‘小的小的’自称,‘下官’二字不会讲吗?我知道你肚子没墨水才赏给你,有空好好读书,不能做个睁眼瞎的县太爷。你媳妇儿是读书人家出身,正好,赵氏,本王命你盯着他读书,每天十篇大字,不完成不准他上炕!」 赵瑀不知道王爷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倒看得晋王一阵大笑。 第40章 「好了,不难为你们小夫妻,不然以后打架还得怨我挑事儿。」晋王爷笑道,「李诫留下,赵氏去给王妃请安吧,袁福儿派个机灵点儿的人跟着。」 赵瑀屈膝行礼退下,袁福儿指派蔓儿领她去,刚出门没走两步,袁福儿又追上来,手里拿着一把凉伞,「李诫怕你晒着,不好意思在王爷面前说,偷着给我使眼色,不错,那小子如今也算有个念想了。」 他不无感慨道:「有个念想好啊,省得他总不拿生死当回事,不要命地往前冲。我托大喊你一声弟妹,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能混到今天这步不容易,你多疼着劝着点。」 赵瑀忙说:「多谢您提点,我记下了。」 她如此客气,倒让袁福儿不知再说什么好,将伞递给蔓儿,「机灵点儿,有什么事儿赶紧回来报信。」 看着赵瑀离去的背影,袁福儿摇摇头,他是从宫里出来的,又跟着晋王风风雨雨几十年,阅世很深,看人的目光更是老辣。今天一见李诫夫妻,他就觉得二人间的举动太拘谨了,非常别扭。 袁福儿暗自叹道,官家小姐也不是那么好娶的,李诫,往后有你费神的了。 晋王也瞧出李诫有心事,问道:「现在你媳妇儿不在,有什么为难的直接说,是不是她摆小姐架子给你难堪了?」 「没没没,」李诫摆手又摇头,「主子,她挺好的,对我也特别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主子,您说做人要做君子,可君子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让你多读论语,你一拿起来就犯困,现在知道挠头了。何为君子,说起来就太多了,你只记住一条,仁义!君子须以行仁、行义为重,追求仁义,方可不失本心。」 李诫默默想了会儿,又问:「对别人许是仁义,对自己却不仁义,该怎么做呢?」 晋王失笑:「说了半天还是利益,如果人人都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我朝就完了。」他以为李诫是为了差事犯难,遂缓声开解,「你目光要放远些,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你身上痞气太重,做事往往出人意料,也好也不好,所以我让你常读书,修身养性做人中君子。」 李诫苦笑道:「做君子真的好难,简直就是利人不利己。」 晋王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窗外湖面出神道:「是啊,成大事者哪个是利己而行的呢?」 李诫也默然不语,成人之美的君子,自己要不要做呢? 蔓儿领着赵瑀,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大多是李诫在府里的趣事,言语间对李诫颇为推崇,赵瑀不禁问道:「他在你们当中这么有威望吗?」 「当然啦,李哥为人仗义,在王爷面前又很有体面,我们如果当差出了差错,都去找他帮忙求情遮掩。」蔓儿嘻嘻笑着说,「嫂子当真好福气呢,李哥在府里可是姐姐们眼中的香饽饽,听说他成亲,好几位姐姐都背地里抹眼泪哭鼻子。」 赵瑀脚步一顿,试探地问道:「他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先前府里定有人给他张罗吧。」 蔓儿捂着嘴偷笑,「有是有,可李哥谁也没看上,嫂子别多心,李哥从没和别的女子纠缠不清过。我和李哥一同进府,又都在书房当差,如果他有人我肯定知道。」 「你们渊源还挺深的。」 「嗯,我和他都是王爷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蔓儿的眼神变得有些忧伤,「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李哥也是,人贩子要把我卖到花楼去,是李哥拼了命放跑我的。」 她的眼泪落下来,「李哥被人贩子吊在树上打,血流了一地,我折回去给他们磕头,李哥气得直骂我蠢……我是蠢,他好容易救我出来,我却让他的辛苦白费了,可我怎能看他活活打死,现在他身上还能看到当年的伤痕……」 蔓儿抽抽鼻子,仰脸笑道:「好在王爷路过,救了我们。」 赵瑀心里十分的、十分的不是滋味,想安慰蔓儿几句,可根本没心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见这番话,就是特别的不舒服。 更令她不舒服的人出现了。 建平公主从延年堂门口出来,看见她,哂笑道:「还算懂规矩,知道新婚第一日来给主子请安。」 堂前的青石砖地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建平公主堵在门口,头上的五彩红宝金凤钗更为耀眼。 那光芒刺得赵瑀一阵眼晕。 蔓儿轻轻推推赵瑀,自己趋步上前道了个万福,「殿下今儿气色瞧着真好,这是刚和王妃见面?巧了呢,李大人的太太也来和王妃请安。」 赵瑀屈膝,无声给建平公主行了礼。 公主的品阶在那里摆着呢,不行礼就是失礼。 建平公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赵瑀,没有动。 赵瑀侧身站到道路一旁,让开路请她先走,但建平还是没有动。 蔓儿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过节,但这样下去赵瑀会吃亏的,便偷偷给门口打帘子的丫鬟使个眼色。那丫鬟会意,蹑手蹑脚溜了进去。 赵瑀抬头望过来,「公主殿下,可否让妾身进去给王妃请安?」 「本公主绑着你的腿了吗?」 「既然公主许可,请恕妾身不恭了。」赵瑀说着,冲着建平公主走过去,看呆了旁边的蔓儿。 不是赵瑀胆子大,她此刻的腿也是抖的,但她不能示弱。建平想杀她,她若露怯,对方会更肆无忌惮;且让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建平竟对李诫有妄念!一想到这里她就替李诫委屈,在外拼死替晋王爷办差,回府还要被晋王爷的胞妹觊觎。 李诫凭什么受这样的侮辱! 迎着建平寒凛凛的目光,不知怎的赵瑀反而勇气大增,不躲不避,直直走了过去。 蔓儿吓坏了,公主蛮横暴戾,真要发起疯来,连王爷也拿她没办法。 第41章 刚才进去报信的小丫鬟冲出来,几步跑下台阶,扶着赵瑀胳膊笑道:「赵太太可算来了,王妃等你好久,直嚷着你再不来就要派人去接。」 蔓儿忙扶着赵瑀另一边胳膊,恰好挡在建平和赵瑀中间。 建平面色阴沉似水,转身又进了屋子。 蔓儿松口气,抹了一把汗,「嫂子,公主不好惹,您忍着点。」 赵瑀嗯了一声。 延年堂极大,四处摆满了花草,浓绿中灿红黛白纷呈叠现,一进门恍惚到了花田。 花团锦簇中,几个人围坐着一位装束朴素的青衣妇人,她四十左右,面相平和,一张口便笑:「这是李诫媳妇儿吧,看着是个面善的。」 小丫鬟拿来蒲团放在赵瑀脚下。 赵瑀便知她是晋王妃了,待要行大礼,却见建平公主坐在王妃身侧,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自己这一跪,连建平也跪了。赵瑜这膝盖就有点儿弯不下去。 建平冷冷一笑,打算给赵瑀安个「狂妄自大、目无尊卑」的罪名,哪知王妃说:「建平去边儿上坐,你知道我怕热,还挨我这么近。」 建平的笑僵在脸上,不情不愿挪了位置。 赵瑀规规矩矩给王妃行了大礼。 王妃笑意更深,叫她坐在身边,欣慰道:「这一跪,我看出来了,你心胸开阔,落落大方不矫揉造作,能放下小姐架子审时度势,恬淡自如,不错!」 「能得母妃一句‘不错’,满京城也没几个人。」武阳郡主在旁说道,「赵太太,你的名头可打响了。」 晋王府就一位郡主,赵瑀忙起身给她见礼,「是王妃抬爱,妾身本就该行大礼的。一直没向郡主道谢,此前多谢郡主相助。」 武阳微微颔首,「算不得什么,莫要挂在心上,你坐,总站起来没法说话。」 王妃不知前因后果,问怎么回事,赵瑀捡着能说的说了。王妃没有直白说赵家如何,「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拘泥于规矩,死死被困在圈子里也不是好事。王爷还总说打破陈规旧律,变革图新,凡事都要讲个灵活,我们内宅妇人也要学起来。」 这话赵瑀不敢接,只坐在一旁笑。 建平看她们三人其乐融融,心里有气,不阴不阳说道:「嫂子说话不妥当,二哥说的是朝政上的事,嫂子还是不要学的好。」 空气一冷,陡然安静下来。 武阳郡主端起茶盏掩在嘴边。 赵瑀看得清楚,武阳郡主嘴角是嘲讽的冷笑。 被小姑子当众顶撞,王妃面色不改,依旧慈眉善目说:「建平有心了,只是嫂子暂时还用不着你操心。说起来王爷也着实惦念你,你看你今年都三十三了,还没个着落。王爷可把你婚配的事情交给我了,责令我务必今年把你嫁出去,好妹妹,嫂子给你寻了十来个人选,一会儿你把名册带走细细挑选,看哪个顺眼嫂子就给你选哪个。」 建平眼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冷哼一声,「父皇许我自己做主婚配,嫂子还是忙活侄子侄女的婚事,我的就免了。」 王妃笑笑,端起了茶盏。 厅堂内的气氛因建平的离去更加热烈起来,武阳吩咐侍女跟过去,过了一会儿那侍女回来,和武阳耳语几句。 武阳点点头,对赵瑀说:「你身边怎么没个丫鬟伺候着?」 「不日就要启程南下,妾身想到了任上再雇人。」 「是赵家没给你陪嫁丫鬟吧?」武阳摇着扇子叹气,「也忒小家子气了,没准是看不起咱家出来的人。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李诫是父王身边的,他们就敢这么轻视?」 她没给赵瑀说话的机会,直接说:「干脆从母妃身边拨一个丫鬟,等你回门的时候带上,臊臊他们的脸皮。」 赵瑀心下一惊,这是王府给的脸面不假,但这人和李诫一个出身,自己能用着顺手吗?再往深处琢磨琢磨,如果是晋王爷不放心李诫,借王妃的手安插眼线…… 她下意识就要婉拒,「我家相公也是府里奴仆出身,怎能再使唤王妃身边的姐姐?太逾越,我们万万受不起。」 「这有什么受不起的,母妃给,你们只管接着就是。」 王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武阳郡主,随后沉吟片刻说:「是该给一个丫鬟,外头买来的还得从头调理,府里的都是使熟的,伺候人也好,接人待物也好,比一般官宦家的还要好些。」 武阳指着蔓儿说:「这不就有个现成的?这丫头一向机灵,刚才在门口,若不是她暗中使人报信,只怕你要吃亏。」 赵瑀暗自叫苦,蔓儿虽好,但她更不想要,因笑道:「他们以兄妹相称的,怎好做我的丫鬟?王妃的美意本不该推辞,只是这也太委屈了蔓儿妹妹。」 武阳直接叫蔓儿上前,「让你伺候赵太太如何?」 蔓儿干净利落答道:「奴婢听主子的安排。」 「这不就得了!」武阳拍手笑道,「母妃,把蔓儿的卖身契给赵太太吧。」 如此简单就定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过来,赵瑀此时方知权势的威力。 还好,卖身契给自己了,但是凭着李诫和蔓儿的关系,这个使唤人的度自己必须拿捏好,不然引起误会又是麻烦。 赵瑀觉得自己必须和李诫好好谈谈了,不止是温钧竹的事,还有蔓儿的问题。 巳时将至,枫晚亭传话,王爷没有留李诫用饭,王妃便打发赵瑀走了。 武阳郡主这才说:「刚才我派人跟着姑妈,您猜她去了哪里?她径直去了大哥的院子!」 王妃罕见露出了恼意,「她想干什么?没的想祸害我儿子。」 「我猜呀,她是提前找靠山。」 建平是盼着晋王登基的,也只有晋王登基她才能保持现在的风光,但她找晋王世子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第42章 王妃缓缓吁出口气,面上又恢复往常的平和,「她的手伸得太长了,须得给她找点儿事做做,近来皇上身体不好,我明日进宫和母后说说,让她去南山礼佛祈福去。你方才要给赵氏塞人,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武阳笑了,笑容里透着天真:「没有啊,我是真想给赵氏撑面子。母妃知道的,我最讨厌把女子不当人的人家,赵老太太明明也是个女人,却以作践女人为荣。我看她家不顺眼了,有机会踩一脚,当然不能放过。」 王妃狐疑看了她一眼,「你做事有分寸就好,李诫是你父王要重用的人,别因此让他们之间生了间隙。」 因要交接差事收拾东西,蔓儿没跟着赵瑀回来,但身契当晚就送到了李诫的院子。 李诫捏着身契,深深思索良久,交给赵瑀,「收着吧,省得再买丫头了。」 赵瑀觑着他的脸色,斟酌问道:「蔓儿来了,我该用什么身份待她?」 「她不是来做丫鬟的吗?你是主子啊。」 「可她叫你哥哥……」 「叫爷爷也没用。」李诫道,「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不能乱了上下关系,不然以后再有人进来怎么管教?你可以对她好点,但该有的架势还得有,不然主子没威严,可管不好下头的人。」 赵瑀听了,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嗯,我知道怎么待她了,先前还以为你们情分很深,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诫脑筋转得快,立即问道:「什么情分深?」 「就是……你们相识于微末,你又救过她,一同入府,我以为,以为你们关系不一般。」 李诫讶然失笑,「什么啊,还好你明说,不然这误会可大了,我是救过她,也就是比别人熟点儿而已,哪有什么情分不情分的?」 赵瑀脸一红,喃喃道:「是我误会了。」 李诫思忖片刻,也将心中困惑说出来,「你怎么看温钧竹?」 怎么看温钧竹?这句话问住了赵瑀,她小心看了李诫一眼,暗自揣测他的用意。 成亲第一日,妻子前未婚夫就来堵门,任何人都会恼火。别看他嘻嘻哈哈和自己说顽笑话,好似毫不在意,其实心里还不定怎么膈应。 他一准儿不喜温钧竹。 然而温家百年望族,温钧竹的父亲是内阁首辅,朝野上下颇有威望,与其交恶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李诫的脾气她也看出来了,眼里心里只有晋王爷一人,其他人一概不当回事儿,若真惹怒了他,他才不看对方是谁,定然对着干。 她不能让李诫去和温家这座大山硬碰硬。 所以她斟酌着说道:「我与他不是很熟,具体也不知如何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君子。」 前一句话李诫听了挺高兴,后一句就有些吃味了,「君子能干出逼人和离的事情?」 他果然恨上温钧竹了!赵瑀忙笑道:「温公子年轻气盛,从小又顺风顺水的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乍然生变,一时乱了分寸也是有的。不过他温文尔雅,行事一贯坦荡,是高风亮节的君子,也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你别和他起了间隙才好。——再者,他说他的,我也没答应他啊。」 她没口子夸温钧竹,李诫浑身不自在,又不愿意让她看出来,正别扭着,忽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满腹不悦消散大半。 李诫笑道:「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因此和温钧竹结怨,你放心,我也是有分寸的人。」 赵瑀微微放下心,「那就好,我虽不懂官场上的往来,却也知道朋友越多越好,俗话还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呢,你若能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往后官场上也有个照应。」 李诫只应付似地笑笑,没有接她的话头,思忖片刻,觑着她的脸色问道:「你……对他没点儿别的想法?」 赵瑀坐直身子,袖子下的手握了起来,「此话怎讲?」 「那个,我是说……你别多心啊,我就是不放心问问。」李诫有点心虚,又有点惴惴,讪笑道,「你们议过亲,如果不是王府宴会那场意外,你应该是他的媳妇儿。呃,我看你对他也挺欣赏的,如果你对他有念想,直说就行。」 赵瑀万没想到他竟会猜疑自己,心头一点点发凉,许久未曾有的凄凉无助的心绪又袭了过来,仿若被人抛弃在荒野古庙之中,阒无人声,只听见外头夏虫的哀鸣声。 此时她连叹息也没有,只木然看着李诫,嘴唇嚅动,「原来你也认为我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子。」 李诫脸色骤变,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砰」一声膝盖磕到桌角,疼得他不住倒吸气。 他呲牙咧嘴揉着膝盖,慌慌张张说:「没有,我绝对没那意思,我说错了话,你别当真!」 赵瑀神色黯然,眼中一片苍凉,「你是好人,我知道的,无心之言,我也知道的,可往往这种无心之言,才更能显露出人真实的想法。」 她声音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却在李诫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我真的半点说你不好的意思,我就是怕你觉得嫁给我委屈,才想问问你是不是对温钧竹余情未了。如果你喜欢他,咱们大可和离你去嫁他,如果你不喜欢他,咱们就踏踏实实过日子。」李诫急得满头冒汗,不停解释,「哎呀,你别哭,我就是拿不准你的心思才问你的。」 赵瑀听了更加失望,「你就是对我生了疑心,我早就说过我愿意嫁你的,为什么你不信?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拒绝了他,你却还怀疑我和他有染?不住试探我,你这是在羞辱我啊!你不是拿不准我的心思,你分明是信不过我,或者说,你一开始就没相信我这个人。」 李诫怔住了,她似乎说得很对,又似乎哪里不对,但他无法反驳,他脑子乱极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口中都泛着苦涩酸意。 第43章 总之他是办了件极其愚蠢的事。 李诫看她只是默默流泪,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心里更不是滋味,叹一声,拧了湿帕子给她,「擦擦吧,是我的不是,你别恼,我再也不问了。」 哭了一场,赵瑀心里舒缓许多,人也冷静下来,「你于我恩义深重,我却对你发脾气,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她起身握拳在腰,屈膝给李诫行了个常礼,「你别介意。」 李诫扶额苦笑。 「不过有句话,就算没脸我也要说出来。」一层浅浅的红晕慢慢爬上赵瑀的脸颊,皓齿咬得嘴唇发白,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地说,「李诫,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请你不要再妄自猜测。」 李诫的嘴角向上扬起,一想不对又强行扯下来,「好好,我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赵瑀吁口气,索性一吐为快,「赵家对女子管教极其严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我从小的处境,我每日不是看女诫烈女传,就是针黹女红,别说外男,就是族中兄长见的也少。这般情形下,我如何与温钧竹互生私情?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想不到这点呢?」 李诫暗道,还不是被你的闺中密友误导了! 然知晓赵瑀对温钧竹无感,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挪开了,他仍是轻松许多。有心再问问她对自己的想法,但见她泪痕未干,神色恹恹,实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只得把困扰又吞了回去。 反正她没喜欢的人,自己与她朝夕相处,有的是机会。 院门被人扣响,王氏上门。 赵瑀讶然道:「母亲,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王氏一眼看出女儿刚刚哭过,以为小两口吵架了,暗叫糟糕,强笑说:「没事我就不能来了?原本早上就来了一趟,谁知你们去王府请安没碰上。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你,过不了两天你就出远门,母亲想着能多陪陪你就多陪陪你。」 李诫知道她们有私房话要讲,指个借口避了出去。 王氏等姑爷走了,小心将门窗掩上,回身和女儿说道:「温钧竹有没有找过你?你和姑爷是不是因为他吵架了?」 「我们没吵架。」赵瑀说,「温公子早上来了一趟,硬让我和离嫁他。」 王氏马上慌得团团乱转,「坏了坏了,这下相府肯定要恨上咱家了。你答应他没?」 「没有。」 「没有还好,不然成咱家耍着人玩儿了,行,我走啦。」 王氏风风火火赶回去报信,本以为赵老爷听了会放心,结果赵老爷反问道,「你说温钧竹还想娶瑜儿?」 「嗯,不然干嘛叫瑜儿和离呢。」 赵老爷捋着胡子,半天没言语。 到底是共同生活多年,王氏对他也有几分了解,迟疑问道:「老爷,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赵老爷目光陡然一闪,低声说:「如果温钧竹真对瑜儿情深义重,和离也不是未尝不可。」 王氏大惊,「万万不可,瑜儿都嫁人了,不说李诫对瑜儿的恩情,就凭他身后是晋王爷,咱们也得罪不起!」 「我刚收到消息,晋王失了圣心!他后晌进宫遭皇上一顿大骂,卸任所有差事,皇上还想降他爵位,让温首辅劝住了。」 「啊?怎么回事?」 「晋王要推新政,改税赋……唉,说了你也不懂。」赵老爷不耐烦挥挥手,叮嘱王氏,「不能把温家这条路堵死了,你想办法把瑜儿留在京城,不要让她跟着李诫上任。」 王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老爷你要干什么?当初是老太太硬逼着孩子去死,是人家李诫救了她,瑜儿也愿意跟着他走,你留下她算怎么回事?莫非……」 她颤着声音说:「莫非你想制造机会,让瑜儿和温钧竹相好?」 赵老爷冷哼一声,「大惊小怪。」 王氏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不甘心地劝道:「老爷三思,温家不喜欢瑜儿当媳妇,否则当时也不会同意退亲,瑜儿不可能再嫁到温家去。」 「谁说让瑜儿嫁到温家?」 「那你为何……」王氏忽然明白过来,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你要拿瑜儿吊着温钧竹?」 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赵瑀留在赵府,就是最好的筹码,晋王成事,凭借李诫,赵家可以搭上晋王一派;晋王不成,凭借温钧竹和赵瑀的私情,必可保赵家平安。 就怕赵瑀不听话,先前老太太把她逼得太狠了,这丫头对赵家已是厌恶至极,不好控制,须得想个法子让她甘心听使唤才行。 赵老爷眉头紧锁,看向一旁的王氏。 王氏头皮猛地一炸,时到今日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位枕边人的面目。 赵老爷劝道:「咱们不止有瑜儿一个孩子,还有奎儿和玫儿,想想奎儿,你总该为他铺一条路出来。」 王氏只是摇头。 妻子如此抗拒,目中竟然还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赵老爷眼神微闪,随即宽和一笑,「不愿意就算了,不妨事。」 隔日,赵家早早开了大门,等待赵瑀回门。 赵瑀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怪异,父亲大哥愁容惨淡,也不见母亲的身影,府里到处弥漫着凄凉的感觉。 「母亲呢?」 赵老爷哀声道,「她身子不大舒服,直说心口痛,睡觉也睡不安稳,总唤你的名字,你一会儿去看看她。」 赵瑀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安顿李诫,扶着蔓儿就往后宅走。 「等等,这个丫头是哪来的?」赵老爷瞥了一眼蔓儿,略有不悦,「你新买来的?家里那么多丫鬟,挑哪个不行,非要用外头的。到底年轻没有经验,贴身丫鬟要用家生子,现在就把她发卖出去,让你祖母再给你拨几个好的。」 第44章 蔓儿很是诧异,想笑又不敢笑,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就拿眼睛瞅赵瑀。 赵瑀转过身,十分认真地说:「恐怕不行。」 「不行?你敢违背你父亲的意思?」赵老爷脸色立刻就变了,「你出嫁也是赵氏女,违抗父命一样是大罪。」 赵瑀轻笑了下,那笑容刺得赵老爷眼睛一痛,她说:「父亲,这位叫蔓儿,是晋王府出来的,在王爷王妃面前都是叫得上名字的人,我不敢发卖,如果您敢,您请!」 赵老爷的脸色又变了,青红交加,煞是好看,良久才强咽口唾沫,因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早说,既然是贵人身边伺候的人,你怎么能要,还是赶紧恭恭敬敬送回去。」 李诫插嘴说:「这事王妃早定了,岳父您说破天去也没用,还是省些口舌吧。娘子,我们一道去探望岳母。」 赵瑀不再理会父亲,一路疾走来到母亲院子。 虽是夏天,窗子却关着,只在墙角处摆了一个冰盆。 王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得可怕,喉咙像被痰堵住了,呼吸很是不畅。 小丫鬟坐在床前,耷拉着脑袋在打瞌睡,赵瑀来了也没察觉。 蔓儿一推她,「醒醒,大姑奶奶回来了,还睡!」 小丫鬟一激灵蹦起来,擦擦嘴角的口水,讪笑道:「奴婢熬了一宿,实在撑不住了,您莫怪。」 赵瑀用手试试母亲的额头,并不发烫,推推母亲也没醒,「太太生了什么病?」 「郎中说像是心痹,让好好将养着,太太刚吃了药睡下,您叫不醒的。」 「前天见面还是好好的,怎么一日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赵瑀说着一阵伤心,拭泪道,「请的哪家郎中?」 「就是总给老太太问平安脉的常郎中。」 李诫仔细观察了王氏的面色,弯下腰和赵瑀耳语几句。 赵瑀一怔,点点头轻声说:「有劳了。」 「稳住,等我回来。」 屋里还燃着香,甜腻腻的很是气闷,令人昏昏欲睡,赵瑀便令小丫鬟熄了。 小丫鬟为难道:「这安神香是常郎中特意让点的,他说太太的病最怕心绪不宁,万受不得刺激,须得时时刻刻保持安宁的好。」 赵瑀看了看蔓儿。 蔓儿抄起桌上的茶水,「刺啦」一声,干净利索地浇在香炉上头, 赵瑀推开窗子,轻风徐来,屋里立时清爽不少。 「大姐姐,你要害死母亲吗?」赵玫气冲冲进门,眼睛通红,看样子应是痛哭过一场,「不听郎中的嘱咐,如果母亲再犯病了怎么办?」 「母亲身体一直很好,到底怎么犯的病?」 赵玫边抽泣边说,「我怎么知道?昨天一早就叫不醒,后来郎中来了,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好容易人醒了,却是一个劲儿喊心口疼,又叫你的名字,两只手直直地在空中抓挠,吓死人了……」 她「哇」一声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你还问我?我倒要问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突然成这个样子了……我要母亲回来,我不要她总这么睡着……我也不要她发疯!」 赵瑀本来对妹妹冷着脸,见状心软了几分,妹妹才十二岁,虽任性骄纵,但对母亲,她和自己是一样的感情。 她伏在桌上哭,赵瑀默默坐在一旁陪着。 赵瑾提着一个纸包踏进门,目光在蔓儿身上打了个转,后坐在赵玫旁边,「我母亲寻来些好人参给大伯母用。玫儿别哭了啊,大伯母肯定没事的,我母亲说母女之间都是有感应的,做女儿的伤心,当娘的也会伤心,大伯母的病最怕伤心,快收了眼泪吧。」 赵玫倒是很听她的话,抽抽搭搭地渐渐止住哭泣。 赵瑾眼珠一转问道:「大姐姐,这位姐姐就是王府出来的丫鬟,看着就和咱家的丫鬟不一样,你在王妃跟前也挺有脸面的,下次能不能带妹妹去王府见识见识?」 赵瑀担忧母亲的病,心里正烦着,根本没心情应付她,「二妹妹不是攀上建平公主了么,有那么大的靠山,还用得着我这个奴仆之妻?没的辱没了你的小姐身份!」 赵瑾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恨恨道:「大姐姐嫁了人果然不一样,教训人都比以前有气势,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哼!」 她抓起纸包,扭身蹬蹬走了,赵玫轻声说:「二姐去了公主府,吃了个闭门羹。据说公主去南山礼佛了,短时间不会回京,她也是没了法子,你能帮就帮帮她吧。」 「我为什么要帮她?她对我冷嘲热讽还少么?」 赵玫认真看了大姐一眼,「你真的不同了,以前你都会忍让,现在你好强硬。」 赵瑀无奈道:「我再委曲求全就让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外边一阵喧哗,李诫虚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过来,后门跟着赵老爷。 赵老爷眼神发飘,脚步发虚,笑容呆滞,「怎么好让院判大人给拙荆诊脉,折煞老夫了。」 「老头子又不是看你的面子来的。」吴院判颤巍巍说,「小李子,你丈母娘呢?」 李诫小心翼翼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悄悄说:「吴爷爷,我的终身幸福可全握在您手上了,丈母娘不好,我媳妇儿肯定不跟我走。」 吴院判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嘴角露出个怪笑,拍了下李诫,作势耳语却声如洪钟,「包在老头子身上,定叫你来年开花,三年抱俩!」 李诫肩膀一歪差点没站稳,呵呵尬笑几身,偷偷瞟了瞟赵瑀。 她只盯着王氏,一脸的焦急不安,对这句话毫无反应。 李诫撤回目光,忽然有一种长途漫漫的感觉。 屋里很静,人们都看着诊脉的吴院判,赵奎也来了,静静站在门口,望着母亲惨白的脸发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慢慢泛红。 第45章 吴院判突然「咦」了一声,屋里的人登时都目不转睛盯着他,却听他「哦」一声,点点头,「原来如此。」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下文呢,他又不说话了,直憋得几人差点背过气去。 赵老爷抹一把冷汗,「吴院判,拙荆的心痹之症严重吗?今后该如何调理?」 吴院判抬抬眼皮,「谁说她是心痹?」 「这……自然是郎中说的。」 「放屁,纯是放屁!」吴院判登时大怒,跳脚骂道,「活该问斩的庸医!是哪个郎中,老头子非要活剥了他的皮,郎中乱看病乱开药,就是杀人的罪!他在杀人懂吗?」 李诫早在他骂人之前就把赵瑀护在身后,顺手拿起扇子遮住脸,是以躲过了满天飞的唾沫星子。然而正对面的赵老爷就没那么好运了,被吴院判喷了满头满脸,晶晶亮的,风一吹还挺凉快。 赵老爷平时相当注重仪容,脸上略有些汗都要及时擦拭干净,更不要提沐浴他人的口水了。 他登时就快发狂了,恨不得立即洗个干净,但他不能走,王氏的病还需要收场! 还好赵奎及时给他递过来手帕,才算暂时解了围。 赵老爷忍着恶心道:「依院判之见,拙荆是什么病?」 「她没病,先是被人下了蒙汗药,又被人行针激发心痛,痰阻心窍,一时不省人事而已。我给她扎几针就能醒。」吴院判用力嗅嗅鼻子,「这屋里是不是燃过安神香?赵大人,你是怕你老婆醒得太快?诶,你是不是养了外室,怕你老婆闹腾,干脆来个一了百了!」 赵玫和赵奎的眼睛「刷」地就看向了父亲。 赵老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分辩道:「吴院判,我敬你年长,你不能平白污蔑我。」 「没有就没有呗,嚷什么嚷?有理不在声高,叫那么大声倒显得你心虚。后宅的阴私老头子看得多了,你们赵家也不过如此,什么狗屁的忠贞之家,还不定杀了多少人才换来贞节牌坊!」吴院判嘴不停,手也不停,几针下去,王氏的眼珠就动了动。 赵老爷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不住喘粗气,却不敢再说什么。越描越黑,还不如不说,吴院判常在后宫和高官后宅行走,若随口说点儿什么,他的名声就完了。 他不能开罪吴院判,赵老爷生生把这口气咽下去,只把帐记在李诫头上。 吴院判开了方子交给李诫,「小李子,丈母娘给你救回来了,别忘生了娃送我一个当徒弟。」 李诫笑嘻嘻说:「吴爷爷,那可不行,儿子叫您师父,我叫您爷爷,那我不是矮我儿子一辈吗?」 插科打诨地把送吴院判出去。 赵瑀吩咐小丫鬟下去抓药煎药,让蔓儿盯着以防有人做手脚。 少了四个人,屋里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赵瑀死死盯着父亲,哑着嗓子问道:「您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赵老爷瞪眼怒喝:「反了你,敢质问尊长?奎儿,把她给我赶出去!」 赵奎没动,「父亲,母亲犯了什么错?」 赵老爷发现,他们兄妹三人竟然站到了一起。 赵瑀也没想到大哥竟站在她一边,心下宽慰,暗道他没忘了母亲的慈爱,还算有点儿良心。 赵奎说:「如果母亲犯错,父亲要责罚,身为人子,儿子愿意替母受罚……可母亲一向遵循家规行事,儿子实在想不到母亲能犯什么错?」 「你们要造反吗?」赵老爷目光阴冷,声色俱厉喊道,「你们在怀疑我害了你们的娘?无稽之谈!来人,去拿常郎中见官。」 他连声吩咐,下人忙不迭应声,赵奎不似刚才那般坚定,犹豫问道:「父亲果然不知?」 赵老爷老泪纵横,哀叹道:「奎儿,你两个妹妹不懂事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裹乱?枉费我平时对你的教导,你可是父亲手把手教着读书写字,父亲全部心血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却……真叫父亲痛心啊!」 赵奎面露愧色,待要认错,却听赵瑀说:「父亲净说漂亮话,现在去拿人恐怕人早跑了吧?」 赵老爷脸上没了凄容,冷冷说道:「瑀儿,你既然怀疑是我害了你娘,李诫在大理寺有熟人,不如你去击鼓鸣冤如何?子告父,也是我朝一大奇案,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陪你就是!……唉,你终究是我女儿,其实你留下来悉心照料,待你母亲醒来一问就清楚了。」 王氏愚笨,不知道谁下黑手害了她,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若王氏乱说话,那夜夫妻私语他完全可以来个不认账,再威胁以「口多言」七出之罪休她,王氏软弱又舍不得孩子,必会乖乖地看他脸色行事。 所以赵老爷根本不惧,负手昂然而立,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赵瑀便说:「那好,请父亲和我一同去大理寺,顺天府也行,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赵老爷冷笑一声,脚没动地,二人僵持着,床上的王氏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赵瑀马上跑过去,含泪叫着母亲。 赵玫紧随其后,抱紧了母亲的胳膊。王氏茫然看了她们一会儿,猛地坐起,双手牢牢抱住两个女儿,疯了一般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赵瑀大惊,极力压住内心的慌张,缓声道:「母亲,我们都在呢,我是瑀儿,玫儿也在。」 王氏又喊:「奎儿呢,我的儿——」 赵奎趋步上前,「母亲,儿子在。」 王氏的手在空中痉挛似地猛抓,「我的孩子——」 赵瑀喝道:「大哥还等什么?」 赵奎犹豫了下,握住了母亲的手。王氏用力一拉,力气之大,赵奎几乎摔在床榻上。 王氏胡乱抱着三个孩子,眼神惊恐不安,「走、走,离开这里!」 赵老爷看着不像,厉声喝道:「王氏,你抽什么疯,哪里还有当家主妇的样子,我看你是不想留在赵家了!」 第46章 「岳父稍安勿躁。」李诫转进来,在王氏颈后轻轻来了下,王氏眼睛一翻,软软躺了下去。 李诫对赵瑀解释道:「我下手有分寸,吴爷爷说岳母受了刺激,不可过于激动。放心,我会处理好。」 「岳父,小婿送吴院判出门的时候,顺便让人去拿常郎中了,咱们稍等,一会儿准有信儿。」李诫笑嘻嘻说,「任谁见母亲遭人谋害,也不会安安静静毫无反应的,若赵瑀言语有什么不得当的,岳父不要怪罪。嗨,我说的都是废话,哪个当爹娘的会刻意为难亲骨肉呢?那简直都不是人,对吧!」 也亏赵老爷面皮厚,还喘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多时,外面就有消息传来——常郎中昨天就跑了。 这样的结果李诫早就料想到了,是以他无所谓笑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李诫就是靠捉拿盗匪起家的,能从我李诫手里跑掉的人还真没几个。岳父大舅哥你们都不要着急,我这就给黑白两道上的兄弟打招呼。」 赵老爷忙道:「不可,咱们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如何能与江湖游侠儿结交?贤婿心意我领了,这事还是交与官府来办,海捕文书发下去,定能将他捉拿归案。」 赵瑀一直冷眼旁观,情知一时半会儿这桩案子也分辨不清,遂道:「刚才母亲说要离开赵家,不若跟我南下散散心。」 李诫点头附和,「娘子说得对,江南风景好,的确是休养的好地方。」 「她是我赵家主妇,上有婆母,下有儿女,而且我还在,怎么能扔下一大家人自己跑到外头游山玩水?」 赵玫呜咽道:「我不要母亲走,我要母亲陪着。」 赵奎也是满脸的不赞同。 「可母亲的话你们刚才都听到了,她要离开这里!」赵瑀异常地坚决,她不能再将母亲留在赵家,这次是要母亲昏迷,也许下次就要母亲的命了! 李诫左右瞧瞧,突然啧了一声,发问道:「岳父,小婿觉得奇怪,前天晚上岳母跑到我家来问温钧竹的事情,昨天常郎中就下毒手谋害岳母,你说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事?」 赵老爷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下,又笑,「贤婿想多了。」 「不不不,很有可能是温钧竹指使常郎中害我岳母。」 李诫煞有其事道,「他前儿个一早堵我家的门,非让赵瑀与我和离,你说他讲不讲理?我看他脑子就是有病!晚上岳母找我们,叮嘱万不可听信他人的风言风语,要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就想,肯定是温钧竹记恨岳母从中阻扰,这就是明晃晃的报复!」 如此大胆的论断惊了一屋子人,赵老爷彻底懵了,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敢……攀咬温家?」 李诫笑笑,扯扯赵瑀的衣袖。 赵瑀从怔楞中回过神来,肃然道:「那日温公子确实找过我,也确实要我和离再嫁给他,这话放公堂上我也敢说。」 「所以温钧竹有很大的嫌疑,这不是攀咬,是合理的怀疑。」李诫双手一击,正气凛然道,「岳父怕温家,小婿不怕,岳母待我比亲儿子也差不多,哪个当儿子的能看着母亲平白受辱?登闻鼓,我去敲,非要温钧竹跪下来给岳母磕头!」 赵奎霍地站起来,斜睨李诫一眼,冷哼道:「我母亲有亲儿子在,用不着你这个姑爷充孝子。父亲,我去找温钧竹要个说法。」 「都给我坐下!」赵老爷厉声喝道,下死眼盯着李诫,脸色有些阴郁,不紧不慢说,「你和温钧竹争瑀儿,这事忒不光彩,说出去让瑀儿如何做人?温首辅在朝堂上势力不容小觑,单凭你我两家根本扳不倒,贤婿不要出于一时义愤置赵家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李诫笑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赵老爷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忍了又忍,吐出口郁气道:「已经报案,还是找到常郎中审问清楚再说下一步的打算。方才瑀儿说要带她母亲出府散心,我看也不一定去南边,咱家在京郊还有一处庄子,就去那里暂时休养一阵子好了。」 赵奎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父亲,脸色变得苍白,「父亲,明知有异,为何不查?」 「你给我闭嘴!」赵老爷咬牙切齿道,今天这个儿子让他失望透顶,不帮衬自己,反而总与自己作对,和他母亲一样,平时的顺从都是装的! 「大舅哥,岳父也有自己的难处嘛,我们做小辈的要多多体谅。」李诫拍着赵奎的肩膀道,「毕竟好不容易才坐到国子监司业的位置。」 赵老爷快被他气死了,一拂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兄妹默然对坐,王氏的意外出事给他们的冲击太大,每人都是一肚皮的心思。 李诫抱着胳膊面窗而立,盯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乌云越积越重,从西面天空一层一层压上来,压在死气沉沉的赵家上空,叫人闷得透不上气。 赵瑀率先开口道:「京郊的庄子不合适,简陋逼仄倒在其次,之前是关押犯错妇人的地方,母亲不能去。」 赵玫哽咽道:「不能留在赵家吗?我不想离开母亲。」 「玫儿跟着母亲一道住,我出钱给母亲置办一个庄子。」赵瑀说,「咱们都离开赵家,你们不要用什么赵家的名声体面说事,只看着母亲吧。」 赵玫问:「你哪来的钱?难道要用母亲的嫁妆?」 赵瑀无奈一笑:「我不动,我有自己的嫁妆,三千两怎么也能买个小庄子了。玫儿你跟着母亲去住,先是我,再是母亲,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你也该长大了,哪怕是为自己考虑,也该离赵家远点儿。」 赵玫迷惑地看了看她,「我不懂,难道祖母和父亲都是错的?难道赵家百年的规矩也是错的?那我们从小奉行的东西岂不是笑话?」 赵瑀不知怎么解释,赵奎也道:「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不过这样下去母亲……」他鼻音有些重,「书上总说身为人子,以孝为先,我……父亲、母亲,我不知道……」 第47章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看到的人和事太少了,总在赵家的一亩三寸地,翻来覆去是门风规矩,能有什么见识?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为社稷,你却被困死了。」李诫说,「大舅哥,你为什么不去外头看看呢?」 赵奎第一次没有反驳李诫的话,他低着头,塌着肩,拖着脚步慢慢去了。 吴院判开的方子相当管用,一碗药下去,后晌王氏就清醒过来,她没有说出赵老爷的打算,她不想污了女儿的耳朵,只叮嘱她与温钧竹远着点儿,尽快离开京城。 李诫办事也相当利索,掌灯时分,就拿来了一处庄子的地契,那庄子挨着晋王府别苑,虽然很小,却最安全不过——赵老爷再有胆量,也不敢在别苑隔壁闹事。 庄子内一应俱全,第二天,王氏就带着赵玫匆匆忙忙离开了赵家。 赵老太太出人意料没有说话,或者说她顾不上了,一夜风雨过后,赵家的牌坊上竟出现一道血痕。 赵瑀悄悄问李诫,「是不是你搞的鬼?」 一个长颈白瓷小瓶在李诫的手指中间来回翻跟头,「走江湖卖艺耍把式常用的勾当,药粉沾水变红,点上白醋就是无色,好用得很。」 他嘻嘻哈哈道:「给赵老爷找点儿事做,省得他天天变着法儿地想着害人。……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小人行径,不是个君子?」 赵瑀奇道:「当然不会,我只觉得解气,着实感激你呢。我本以为父亲多少还会顾念点夫妻之情,可他太狠毒了,母亲对他百依百顺,他竟然还想对母亲下毒手,他到底想利用母亲做什么!」 「好在岳母没事,也暂时脱离了赵家,我请唐伯母平日里多去串门子,有事也好照料。」李诫转了话题,「明早咱们启程,我来收拾东西,你再去陪陪岳母。这一去,可要好几年才能见面了。」 他一下子把赵瑀的伤感勾了上来,含泪道,「我舍不得母亲,今晚想在庄子上过夜,明日城门一开就回来,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李诫笑道,「你是咱李家的主母,家里的事你做主。叫上蔓儿伺候着,她推拿功夫不错,让她给岳母揉揉,也享受一把王妃的待遇。」 赵瑀破涕为笑,「少说浑话,当心传到王妃耳朵里,打你板子!」 李诫不以为然笑笑,将她二人送去庄子后,径直来到大理寺,找寺丞范大成叙了半天旧。 这次李诫是真恨上赵老爷了。 王氏生病的时机太蹊跷,前晚赵家得知温钧竹意欲再娶赵瑀,后脚王氏就一病不起。按照赵瑀的脾性,定然不会抛下病重的母亲远走高飞。他心觉有异,故意用温钧竹试探赵老爷,再从王氏醒来后的只言片语中,李诫隐约猜到了赵老爷的用意。 都他娘的一窝子什么畜生!李诫咬着后槽牙,冷笑着,出了大理寺的大门。 彼时人们大多信鬼神之说,赵家的贞节牌坊流了血,一时间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惊动了大理寺寺丞,当天写了奏折请皇上彻查赵家有无冤案错案。 赵家炸开了锅,虽说赵家家主并没有亲手杀过人,可借门风规矩逼死过族中不少的媳妇姑娘,那些人的家人可不是个个都以贞烈赴死为荣的。 赵老太太忙着安抚族人,赵老爷忙着上下打点,赵奎忙着迷茫冥想,赵玫忙着缠她娘,所以赵瑀离京时,赵家根本无人来送。 带的行礼少,人也少,李诫雇了辆马车给赵瑀蔓儿坐,自己骑着马随行左右,刚出了南城门,就见官道旁站着温钧竹,旁边还有一辆青帷马车。 李诫立时寒毛倒立,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暗骂这酸儒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吗,赵瑀明白无误拒绝了他,怎么还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 他想好了,只要温钧竹敢开口拦赵瑀,一鞭子就抽他个满脸花。 「瑀儿!」 李诫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却是从马车上跳下个女孩,高声喊道:「瑀儿!」 张妲?李诫的手在空中绕了个圈,自然地放回原处。 马车停了,赵瑀欣喜地迎过来,「妲姐姐,你来送我了?你家里可同意?别不是你偷跑出来的。」 张妲故作生气,「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她心虚地瞄了一眼李诫,低声说:「是表哥说情我才能出门,……李、你相公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什么?」 「你们认识?他没有提起过你啊?」 「先前见过一面,有点误会,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妲吁了口气,如释重负般笑道:「看来他还是个讲信用的人。」 赵瑀温婉一笑,竟有几分自得,「那是,他很好很好的,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男子。」 张妲笑不出来了,讶然道:「瑀儿,你难道喜欢上他了?」 喜欢?赵瑀怔住了,半天才缓缓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他挺好的,是个好人。妲姐姐,喜欢……是什么感觉?」 张妲也怔住了,眼神空空地望着远方,忽然间眼泪滚落,喃喃道:「喜欢,喜欢太折磨人了。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他对我笑一笑,我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对我冷了脸,我就整日惴惴不安,担心哪里做的不好让他不开心……」 她再也耐不住,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中淌下,「太痛苦了,我凡事为他打算,他喜欢怎样我便怎样,我却渐渐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瑀儿,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她虽未明说,赵瑀也猜到她说的是谁,心下五味杂全,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你这么好,他终有一日会看到,会喜欢上你的。」 「人好就会被喜欢?」张妲叹道,「温表哥不好么,你不是一样拒绝了他?唉,我也没立场说这话。瑀儿,你好好的,等你回京,咱们再去西山赏枫叶去。」 赵瑀想到件事,恳切道:「妲姐姐,你有空多去看看我母亲,赵家的糟心事我不便多说,我怕老太太再为难她,你多帮衬她点儿,如果能让张伯母给我母亲下帖子就更好了。还有我妹妹,任性不懂事,母亲又是一味溺爱,如果被赵家带歪……烦你多看顾看顾。」 第48章 张妲自是答应。 她们在马车旁说话,李诫故意挡在温钧竹前头,不叫他看赵瑀。 「洞房花烛假姻缘,」温钧竹一脸漠然,「此举足可以暴露你毫无底气。」 李诫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就是不喜欢你看我媳妇儿,不成么?温大公子,要点儿脸行么?你的眼睛都快粘在我媳妇儿身上,我没抽你算得上胸怀大度了。」 温钧竹抬眼盯着他,「李诫,赵瑀是我认定的人,我不会轻易放手。你最好自求多福,不要让我抓住你什么把柄,否则不管你身后站的是谁,我都要把你拽下马,将她夺回来!」 李诫眼睛微眯,眼神蓦地变得锐利,那种散漫随便的神气瞬间消失,周身凛然如冰,好似换了个人。他冷冷一笑,「有本事你就试试。」 许是这边的气氛太过肃杀紧张,又哭又笑说着话的赵瑀张妲也察觉了,二人携手而来,一人拉住一个,张妲笑道:「表哥,你看日头老高啦,我娘要我午前到家的,咱们赶紧回去吧,晚了我又要挨罚。」 温钧竹不动,痴痴望着赵瑀。 赵瑀侧过身子,躲避他的目光。 李诫大怒,待要上前,赵瑀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相公,该启程了。」 一声相公让李诫的怒火化为乌有,他看了一眼温钧竹,就势拉起赵瑀的手,「娘子,咱们走!」 他竟然抓住了自己的手! 蓦然间心头乱跳,赵瑀仰头望着李诫,周围一切声响仿佛都消失了,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忘却旁边还有温钧竹和张妲的存在,只有他掌心的温热,透过紧贴的肌肤一点一滴渗透过来。 赵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也不记得自己是否与张妲道别,她木木呆呆的,直到车外传来李诫的歌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歌声中,是天地也无法拘束的自由洒脱,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赵瑀抚着左手,笑容中带着喜悦。 蔓儿笑眯眯说道:「太太,奴婢还从来没听过李哥唱歌呢,可见他真的是高兴。」 赵瑀莞尔一笑,「我也是头一回,他唱的还挺好听。蔓儿,你还是叫我嫂子吧,也别以奴婢自称,咱们权当姑嫂可好?」 「不成。」蔓儿头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嘻嘻笑道,「现在家里人少不觉得,往后李哥……老爷官越做越大,家里肯定会奴仆成群,乱了规矩可不行。说起来是奴婢的疏忽,叫惯了忘改口,您别误会什么,也千万别罚奴婢呀!」 赵瑀到底对她存着戒心,闻言不觉宽慰,反而觉得这丫头心机深了点,更不好说别的,只笑道:「你帮我甚多,我怎么会罚你?」 说话间,马车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只听李诫不悦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看也不看就横冲过来,真撞伤了你,我们就成冤大头了!」 尖利的女声十分刺耳,「小姐,我是榴花,小姐,你出来见见我——」 赵瑀皱起眉头,吩咐蔓儿打开车帘。 榴花跪在车前,挎着小包袱,双手扒着车辕,脸上汗津津的,混着尘土,黑一道白一道,形容狼狈极了。 看到赵瑀,她立即膝行上前,接连哭喊:「小姐,带奴婢走吧,奴婢原本就是您的陪嫁丫头,都怪奴婢的娘自作主张找人给奴婢换了院子,又扣着奴婢不放,才没跟您一起出嫁。」 赵瑀默然盯着她,李诫两眼望天,甩着马鞭玩,蔓儿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赵瑀。 没人理她,令人尴尬的寂静中,她的哭声慢慢小了。 榴花吃不准赵瑀的意思,怕她不带自己走,忙不迭道,「奴婢求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叫奴婢去问大太太,奴婢刚从大太太那里赶来。大太太同意了的,您若不信,只管去问。」 榴花心大,并不忠心,赵瑀早就知道的,且她是赵家家生子,老子娘并一众亲戚都在府里当差,和赵家是千丝万缕扯也扯不开的关系。 赵瑀根本不想带她走,但她提到了大太太……,赵瑀下意识地看向李诫。 李诫微微点点头。 赵瑀便说:「你的身契呢?」 榴花一愣,半晌才不情不愿从怀中拿出身契。 赵老太太应不会主动给卖身契,想来是母亲讨要的,可恨这丫头还掖着藏着,竟想糊弄自己。赵瑀自嘲一笑,看来是过去自己性子太过温和,惯得她无法无天,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赵瑀让蔓儿收好身契,温和笑道:「既如此,你便随我来吧。」 榴花大喜过望,提着裙角就往车内钻。 「等等!」赵瑀喝住她,「车内没有地方了,你坐外头的车辕上。」 夕阳西沉,隔着车帘望去,不远处的村庄内炊烟袅袅,昏鸦翩翩,驿道上车铃声脆响,嘚嘚的马蹄声夹杂着车夫的吆喝声和甩鞭声,不时传入赵瑀的耳中。 庄稼地里,几个农夫扛着锄头回村子,不时互相说几句今年的收成,道旁阡陌上三五成群的孩子忽啦啦地跑来跑去,叽叽喳喳闹着笑着…… 赵瑀长于闭塞的内宅,乍然来到这处处充满生机的广阔乡土之中,只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舒畅。 榴花指着前方大喊起来,「小姐,驿站、驿站到了!」 看着她几乎是喜极而泣的面容,赵瑀轻笑了下,「坐进来吧,擦擦脸。」 昨夜一场雨过后,今日天晴无云,炎炎夏阳晒得黄土驿道都有了龟裂纹,车轮滚、马蹄跑,扬起的尘土飞得老高。 榴花虽是丫鬟,可过的也和普通人家的姑娘差不多,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一日风吹日晒下来,几乎没将她给烤干了,俊俏的瓜子脸也成了苦瓜脸,一身新衣成了灰扑扑的旧衣。 第49章 赵瑀在煞榴花的威风,这丫鬟别样的心思太多,之前对李诫也颇瞧不起,如果不磨一磨她的棱角锐气,只怕她更不服管教。 李诫初涉官场,肯定政务纷杂,自己不能给他帮忙,也不能让后宅之事拖他的后腿。 安顿下来后已是掌灯时分,驿卒端来晚饭,糙米饭、炒豆芽、蒜末黄瓜、一小碟腌萝卜,只一盘炒鸡蛋算是个荤菜。 李诫歉意说:「凑合吃几口,等到了城镇再打牙祭。」 赵瑀忙说:「挺好的,我爱吃素的,往常在家里也是这么吃。」 侍立的榴花撇撇嘴。 李诫吃饭很快,几口就去了大半碗饭,但瞧见赵瑀细嚼慢咽,吃得很斯文,便放缓了速度。 赵瑀饭量小,只吃了半碗饭就吃饱了,漱了口,捧着一盏茶坐在旁边喝。 李诫把赵瑀的剩饭倒在自己碗里,就着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净,最后用茶水倒在豆芽盘子内,连汤带水一口气喝了。 榴花面露鄙夷,当着赵瑀不敢说什么,只偷偷翻了个白眼。 让人家吃自己的剩饭,赵瑀十分不好意思,吩咐榴花说,「下次告诉驿卒,给我少装些饭。」 李诫拍拍肚皮,笑呵呵说:「都是份儿饭,他们提前分好了的,咱这种低阶官员说了也不管用,吃不了给我就行。我小时候逃荒饿怕了,见不得剩饭,因此练就了一副大胃口,哈哈,多少都吃得下。」 蔓儿过来收拾碗筷,「老爷,太太,热水好了,奴婢叫人抬上来,就放这屋里行吗?」 「嗯,你们两个也早点歇着。」李诫站起来往外走,「你们伺候太太梳洗吧。」 蔓儿又说:「驿卒说热水只给一桶,多了没有。等老爷再洗水就凉了,不如你亲自伺候太太洗?」 李诫一脚绊在门槛上,险些来个五体投地,故作严厉道:「蔓儿你竟指画起我来了?好大胆子,休想偷懒,老实伺候着,我用凉水就行。」 蔓儿诧异道:「奴婢没这个意思啊,老爷你脸红什么?而且吴爷爷说过啊,你要用热水洗浴,冷水对你旧伤不好,若再复发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瑀本羞了脸,一听此话忙问李诫:「你身上有旧伤?怎的不早说,上次你就用冷水洗的,有没有事?」 蔓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太太,新婚之夜你们熄灭喜烛了?」 「未曾。」 「那你怎会不知道他身上有伤?好大的伤疤,才愈合没多久,吴爷爷还叮嘱每隔三日要涂药膏子。」 「蔓儿,你说的够多了!」李诫无奈道,「我会用热水洗,我会涂药,你赶紧给我走吧。」 蔓儿吐吐舌头,冲赵瑀调皮一笑,捧着碗筷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榴花累得腰酸腿软,恨不得一头躺倒,也告罪退下去。 很快驿卒就送来热水,赵瑀让李诫用,自己准备避出去。 李诫拦住她,「让你用我洗过的脏水?我可干不来这事,不就一桶热水么,我朝他们要去,我还真不信没有了,准是他们压着想敲竹杠。」 「在外面少生些事,强龙不压地头蛇。」赵瑀急道,「往来官员这么多,为一桶热水闹开了不像话。我快快洗完,水还是热乎的。」 李诫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那,我在外头等着?」 赵瑀默不作声点头答应,掩上门,快速地洗了洗,拉开门,蚊子哼哼般说了句,「你洗吧。」接着逃也似的跑到隔壁榴花那里。 李诫看着荡漾的水面发了会儿呆,慢慢褪下衣衫,长腿一跨迈进浴桶。 热热的水温柔地涌了过来,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身躯,雾气缭绕,空中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 李诫深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将自己整个泡入水中。 深蓝的夜空中绽开一朵朵莲花云,是透明的、淡淡的白,月亮半遮半掩地从云后闪现,将银色的清辉从窗边洒进来,落在赵瑀身上。 她怔怔看着月亮,不知道今晚该如何度过,两间屋子,她总不能和榴花蔓儿挤在一起。 让李诫睡椅子?不行,他骑马累了一天,怎么也要好好歇息。让他打地铺?也不行,蔓儿说他身上有旧伤,地上到底有潮气,对他的伤不好。 难道要同床共眠?赵瑀有些发慌。 蔓儿推门而入,看见赵瑀,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我的太太呦,您怎么坐在这里?都什么时辰了,您是打着和我们一起睡?」 她瞅瞅熟睡的榴花,摊手叹道:「没地方了。」说罢,打了个哈欠。 赵瑀讪讪起身,「你歇着,我先走了。」 「太太稍等。」蔓儿翻出个小药瓶,「这是吴爷爷给配的药,去伤疤的,我猜老爷肯定没和您提过,就自己准备了,您拿着,给他细细涂上一层。哦,还得轻轻给他揉热乎了,吴爷爷说这能令药效发挥到最好。」 赵瑀接过来,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之前给他涂抹过吗?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揉?」 蔓儿捂着嘴哈欠连天,「没,是吴爷爷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揉,反正只要热乎了就行。」 热乎?赵瑀头次听说涂药还得热乎,想来是吴院判秘不外传的方子,她拿着小药瓶,将信将疑,似懂非懂。 蔓儿看着赵瑀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静静掩上房门。 屋子里很安静,赵瑀在门外站了会儿,正要敲门时,门从内打开,入目是李诫的笑脸,「进来。」 地面湿漉漉的,应是打扫过了,床上并排放着两只枕头。 赵瑀把药瓶给他看,「蔓儿给我的,说是吴院判的吩咐。」 李诫看了一眼,本想拒绝,结果话到嘴边却变了,「很丑的,呆会儿你看到可别吓哭。」 第50章 「不会,我不是那般怯弱的女子。」 李诫笑了笑,背过身,将外袍脱了下来。他不止脸长得好,身子也好,肩宽腰窄,脊背挺直,像是有把剑撑着。 赵瑀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她觉得今晚异常的热,刚刚洗过澡,又热得她心慌 「好了。」 赵瑀微低着头,回身看了过去。 下一刻她的脸色就白了。 李诫打着赤臂伏在床上,一条尺长的疤痕,狰狞可怕,好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趴在他的背上,噬咬着他的肌肤。 李诫看着她笑,笑得傻气。 赵瑀坐到床沿上,伸出手轻轻抚了上去,「好重的伤,你怎么伤到的?」 「上个月去山东剿匪,误打误撞进了土匪头子家里,嘿嘿,我砍了他的脑袋,他送了我一道伤疤,我还是赚了的。」 眼泪落下来,滴在李诫的背上,烫得他一缩,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剿匪不是有官兵吗?你不过一个王府下人……」赵瑀叹了一声,不说了,他能得到晋王非同一般的器重,又岂会是只干杂事的小厮? 李诫嘻嘻笑道:「不痛,真的不痛,小时候逃荒要饭我被狗追着咬,咬一口可比这疼多了。当时还没人心疼我,现在,嘿嘿,有你心疼我。」 赵瑀抹掉眼泪,一边涂上药,一边小手画着圈给他揉着。 因伤疤一直延伸到腰际,赵瑀便顺着脊梁,手逐渐滑下去 李诫差点叫出来,他腾地翻身坐起,「谁叫你这么摸的?」 赵瑀的脸也是红得不像话,嘟囔道,「蔓儿啊。」 李诫呆滞片刻,扯着嘴角道:「不用抹了,下面我够得着。蔓儿……往后她跟你说什么,你也告诉我一声,别光听她乱说。」 赵瑀此时方知搞了个误会,却不知蔓儿为何误导她,「一直没和你说,我不知道蔓儿到底是个好的,还是王府派来监视你的?」 「她人不坏,至于监视不监视……」李诫摇头说,「王爷不会疑心我,王妃更是不管外头的事。」 赵瑀想想问道:「当时是郡主提出来的,难道是她?」 李诫皱眉想了半天,「不能啊,她能做什么?」 二人正困惑着,忽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哭声,李诫凝神一听,却是个老婆子在哭,「儿啊……你睁睁眼,你不能走啊,可叫娘怎么活?」 戌时已过,驿站大半的人都安歇了,静得很,间或几声虫鸣蛙声,随即陷入古墓一般的死寂。 那哭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伴着深沉的夜色,听着叫人心里发毛。 身上一阵起栗,赵瑀偷偷往李诫那边靠了靠,虽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颤着声音问:「莫不是鬼吧?」 李诫失笑,正要说世上哪来的鬼,却见她如受惊的小兔子般躲在自己身后,吹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扫过自己光光的脊背,竟出奇的……舒服? 忍下心中的悸动,他披上衣服,「我出去看看。」 「别扔下我一个,」赵瑀揪住他的衣摆,「我有点儿害怕。」 月亮躲进云层,驿站的院子黑沉沉的,李诫提了一盏气死风灯,拉着赵瑀循声向院门走去。 又被他拉住了手,赵瑀不习惯,想要挣脱开,却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是自己要跟他出来的,外头漆黑一片,他怕磕到碰到才拉着自己,如果甩开他的手,那不是嫌弃人家么? 她不愿意让李诫伤心难过。 所以,她就这么一路和他牵着手,踅摸到驿站门口。 天黑,她没注意李诫快上扬到天际的嘴角。 哭声是从门外传来的,李诫叫起守夜的驿卒,开门看过去,果然门前蜷缩着两个人影。 李诫提灯一照,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白发老妇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怀里横抱着一个年轻男子,暗影下看不清面目。 男子没有声息一动不动,老妇哭得声嘶气噎,「儿啊,你醒醒啊……我的儿啊,你走了可叫娘怎么活……」 驿卒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往外轰他们,「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躲远点儿哭丧去,吵醒里面的官老爷们,乱棍打死你!」说着,他就挥着棍子赶人。 老妇像是被吓傻了,见棍子袭来也不躲不避,痴呆呆地僵坐原地, 「住手!」李诫飞起一脚将棍子踢飞,叱责道,「忒张狂,谁出门在外没个难处?」 赵瑀忙拽他一下,「消消火,救人要紧。」她知道李诫穷苦人出身,感同身受,应是最见不得穷人落难,见此没有不帮的道理。 「老人家,遇到了什么难事?」赵瑀弯下腰,轻声细语问道,「可是令公子生病了?」 老妇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嘶哑着嗓子道:「我儿,腿……」 李诫这才看清,那男子的右裤腿挽到了膝盖,小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 「过来!」李诫叫来驿卒,用门板小心翼翼抬起男子,往屋里走。 老妇张开手,摸索着走路,原来她眼盲!赵瑀不由心生怜悯,「老人家,我扶着您,脚下有台阶,慢些。」 老妇点点头,低声道谢。 驿站没有郎中,好在李诫处理伤口有经验,勉强给他小腿固定夹板,「老太婆,这只是应急,比腿伤更严重的是你儿子的高烧,我去前面庄子找个郎中,你们今晚先歇在我屋里。」 老妇握着儿子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流,哽咽道:「老身姓袁,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爹也早没了,如果他再出了事,我可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赵瑀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一阵难过,柔声安慰道:「您放心,我相公去请郎中,令公子会转危为安。」 第51章 袁氏说:「可我没钱买药。」 「没关系,我们有。」 翌日午前,李诫拖着郎中赶了回来,灌了两碗药下去,晌午的时候,人就醒了。 醒是醒了,这位刘公子却好似在赌气,任袁氏怎么叫也不理会。 李诫偷偷问他,「兄弟你是不是为情所困?你老娘不同意?」 刘公子却说:「我巴不得不成亲,就是因为抗婚才被打折了腿。你是做官的吗?」 「是。」 「什么官职?」 「县令。」 「县令需要幕僚吗?」 李诫诧异,待要再问,却被袁氏打断了。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袁氏千恩万谢,同时还请李诫再帮个忙,「这驿站不是我们老百姓能住的地方,您一走,看门的肯定往外赶我们。我儿腿脚不便,能不能搭您的马车一段路?到刘家庄就行,我们投靠亲戚去。」 李诫有些为难,就一辆马车,他们母子坐了,赵瑀就没的坐。 赵瑀心善,「我坐车辕上,既凉快,又开阔,正好看看沿途风景。」 别人还没说话,榴花不乐意了,「小姐,您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没有让您迁就乡野村妇的道理,那也太委屈了。再说了,您坐车辕,奴婢可坐哪里?」 赵瑀沉思了下,「不然你走着?」 宛如一道霹雳击在脑袋上,榴花登时懵了头,「小姐,您莫拿奴婢顽笑。」 「我看罚你也应该,还小姐小姐呢,半点规矩也不懂!」蔓儿插嘴道,「老爷,这事简单,您带着太太骑马不就得了?刘家庄也就四五十里地,走慢些,两个时辰也准能到。」 李诫眼神一亮,拍手叫好,「好主意!蔓儿,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聪明呢?行,就这么办!」 赵瑀一滞,莫名又开始发慌,推脱道:「我不会骑马。」 「别怕,你坐着,我牵马走路也成。」李诫温和笑道,「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今日的天气依旧很好,艳阳在碧空下缓缓移动,白花花的阳光晒得大地滚烫,道旁的大柳树上,夏蝉不停地喊「热——热——」 李诫牵马走在前头,后背已经汗水浸透了。 赵瑀打着伞遮阳,她从来没有这样盼着天阴。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你……上来吧。」 李诫停顿了一下,「我可以吗?」 「你好啰嗦……」赵瑀声音越来越低,「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再走半天,你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 李诫嘿嘿笑着,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他收起油伞,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自然而然将赵瑀揽在怀中,双腿轻踢,马儿便嘚嘚跑起来。 赵瑀侧坐着,不由自主向他怀中倒去。 带着些许汗味,充满男性气息的胸膛。 她想用手抵住,但颠簸摇晃之中,失去平衡的她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真窄!非常不合时宜的,赵瑀脑中浮现他裸着上背的样子。李诫看上去很瘦,却很结实,而且他腰际的曲线很美。 赵瑀不知道用「美」形容对不对,就像长长的缓坡延伸下去,经过浅浅的谷底,便是起伏的山丘。 天,自己在想什么?真是晕头了!赵瑀后知后觉自己竟在想象他的身子,顿时羞愧得头也抬不起来。 李诫瞥见她满脸红晕,以为是热得,心下发急,恨不能早点儿到。 「坐好喽!」他扬声道,一抽马鞭,马儿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赵瑀轻呼一声,只觉耳旁风声呼呼而过,道旁的树影急速后退,整个人好似飞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头顶传来李诫的轻笑,赵瑀才发现马儿已经停了。 她搂着李诫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身子紧紧靠着他,几乎与他粘在了一处。 赵瑀讪讪地松开了手。 李诫知道她脸皮薄,故作看不到她的窘态,面色如常道:「这处有个小树林,咱们在这里歇歇脚,顺便等等蔓儿她们。」 马车早被李诫远远甩在后面,来时的官道连个车影子也看不到。 赵瑀坐在树下纳凉,捧着水囊喝水,李诫蹲在一旁给她打扇。 「歇会吧,我不热。」 李诫笑笑,手没停,另一只手拿过水囊,咬开塞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赵瑀悄悄别开头,不知怎的嘴唇有些发痒。她安慰自己,轻车从简,万事比不得家里,自己务必要适应。 远处的林梢刷刷地响,风卷起浮尘,打着一个又一个旋儿,满地乱转。 李诫敛了笑,起身护在赵瑀身前,手按在刀柄上,凝神听了一会儿,朗声道:「哪路的兄弟,出来吧。」 林间闪现十数条身影,为首是一个黑脸大汉,满脸的横肉,穿着黑绸裤,光着膀子,恶狠狠笑道:「李诫,冤家路窄,这次我看你往哪里逃!」 「哎呦,这不是老鹰山的三当家吗?」李诫面无惧色,嘻嘻哈哈道,「山东混不下去,改到直隶的地皮上撒野?天子脚下,你胆儿够可以!」 「在京城里拿你没办法,出了京城还怕你?」三当家的阴笑道,「我可是请了高手,在此等了你两天,终于等到你了,上!」 赵瑀躲在李诫身后,一声尖利的唿哨,瞬间四面八方都是人影,寒光闪闪,若不是仗着李诫在,她此刻已经吓晕过去。 只要他在,她就觉得安全。 「闭眼!」 赵瑀听话地紧紧闭上眼睛,呼呼的风声,刀剑的碰撞声,盗匪的呼喝声、惨叫声……不分个响成一片,她唯独没有听到李诫的声音。 好一会儿过去,又安静下来。 第52章 隐隐听到李诫粗重的喘息,她偷偷睁开眼。 李诫依旧挡在自己身前,刀身斜斜下垂,刀尖滴着血。 四周横七竖八躺着数人,有的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有的捂着伤口疼得面目扭曲。 赵瑀的心揪成一团,一人对多人,他受伤了吗? 「李大人好身手,老朽佩服!」三当家旁边,站着一个干瘪老头,拄着拐,佝偻着腰,颤巍巍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不知道老朽的拐杖,李大人能不能接得住?」 「住」字音未落,拐杖尖端闪着寒芒,已闪电般击过来。 李诫大惊,他能躲开,身后的人可躲不开。 想也没想,李诫转身推开赵瑀。 赵瑀眼睁睁地看着拐杖刺中李诫的后背。 这一刻,她想,若是他死了,自己也不用活了。 「啊——」在蔓儿惊天动地的叫声中,一只干枯的手握住拐杖,纹丝不动。 袁氏另一只手托住李诫,一推一送。 李诫飘出去两三丈远,又向前猛冲几步,才堪堪卸去力道。 他剧烈地喘息着,随着胸膛的起伏,后背的血迹越来越大。 赵瑀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前扶着他,「伤、伤,药,蔓儿,有没有药?」 蔓儿在马车里稀里哗啦一阵翻腾。 修长苍白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泪,李诫的笑,罕见的温柔,「别哭,本来不疼,你一哭,我就疼了。」 赵瑀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泪光满面,泣声说着,几近于哀恳,「不许再为我罔顾性命,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李诫没回答,扶着赵瑀的肩膀,眼神飘向别处,嘻嘻哈哈道:「哎呦,袁婆婆,没看出来您还是位高手啊,我又救对了一人!那干瘪老头儿,别拽了,你看你脸都憋红了,那拐杖就送给袁婆婆吧。」 那人脸色大变,立即撒手连连后退,「你姓袁?沧州铁掌袁家和你什么关系?」 袁氏眼皮翻了翻,「老身的娘家。」 匪头三当家抱拳说:「前辈,姓李的是朝廷的走狗,专抓咱们江湖人,前辈应和我们一致对付他才对。」 李诫讥笑道:「你个杀人越货的土匪,还自称江湖人?死在你手下的平民百姓有多少?被你糟蹋的女子有多少?我今天就是命不要了,也要取了你的狗命!」 停靠在驿道旁的马车中响起三声咳嗽。 袁氏手腕一翻,拐杖直直砸向三当家,砰一声,只见三当家头上红白交加,哼也没哼一声,轰然倒地身亡。 几乎是同时,李诫捂住了赵瑀的眼睛。 蔓儿就没那么好运了,她拿着金疮药刚跳下马车,就看到这一幕,又害怕又恶心,扶着车辕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干瘪老头蜡黄着脸,「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与姓李的没私仇,以后不会与他作对。我与袁老爷子也有几面之缘,今年还去给他拜寿来着,求袁大娘高抬贵手!」 袁氏又是一拐头。 李诫盯着微微抖动的车帘,眼中现出一丝玩味。 包扎好伤口,除了脸色有点苍白,李诫看上去和往常无异,「袁婆婆,您明明自己就能救儿子的,为什么昨晚发愁成那个样子?」 袁氏叹道:「实不相瞒,我儿不愿继承祖业,硬是和本家决裂了,以一条腿换了自由身。按规矩,我不能救助他,纵有天大的本事我也使不出来。还好遇到了李大人,否则我儿真是凶多吉少。」 江湖人古怪规矩很多,李诫见多不怪,赵瑀却是诧异非常,只是不方便问罢了。 刘公子挑开车帘,神情倨傲,「李大人,你的救命之恩我已经偿还了,还灭了你的仇家,现在是你欠我一个人情。」 李诫笑道:「我不欠人情债,请说。」 「我要做你的幕僚!」 这是李诫没想到的,「你行吗?」 刘公子脸立即涨红了,大声道:「我刘铭当然行!」 李诫无声笑了下,「袁婆婆,您的意思?」 「儿大不由娘,老婆子劝了一路,管得住他的人,管不住他的心,老婆子再也不管了。」袁氏无奈地叹了口气,神色透着灰心和担忧,「儿啊,你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吧,如果哪天走不下去了,记着还有娘在刘家庄等你。」 袁氏踽踽独行而去,刘铭挣扎着,跪在车上冲着她的背影磕了个头。 两个伤员,一个躺,一个趴。三个女子,其中蔓儿吐得天昏地暗,榴花吓得抖如筛糠,唯有赵瑀还能勉力支撑,再加上一匹马…… 马车夫看着身后一众人,哀声叹气,这钱真不好挣。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的客栈。 李诫裸着背趴在床上,赵瑀捧着小碗给他喂粥。 小手捏着兰花指,小嘴嘟起来,轻轻吹几下,递到他的嘴边。 一碗白粥而已,李诫吃出了琼浆玉液的味道。 「这两日不要沾荤腥,等伤口愈合了,我给你做鱼吃。」赵瑀哄孩子似地说道,「我做别的菜一般般,唯独鱼还算拿手。」 李诫歪着头看她,「瑀儿做鱼儿,我要吃瑀儿。」 「好好,给你吃,清蒸、红烧、炖的、炸的,只要你爱吃,我都给你做。」 李诫笑得更欢了。 「那个刘铭就这么留下好吗?看样子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我问了那小子几句,这个刘家可了不得,祖上是前朝旧主。他肯据实相告,倒让我没想到。」 赵瑀好奇而震惊,「这样来历的人能用吗?」 「前朝都亡了一百多年了,有什么不能用的?」李诫满不在乎道,「这小子一心想考取功名做大官,可家里头秉承什么祖训,后代子孙一律不许入朝为官。他也是逼急了才和家里闹翻,刚才还说什么誓死不回头,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给家里看看。我看这人有点意思,别人不敢用,我用!」 第53章 他主意既定,赵瑀不怎么认同,却不好深劝,这两日他二人间生疏感去了不少,然涉及到官场上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还是少说几句的好。 蔓儿提来一壶热水,边冲茶边笑,「榴花洗了两大盆衣服,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正趴在桌子上哭呢,直嚷着太太不疼她,忘了旧时情分。」 提起这事赵瑀就心中不快,「她遇见危险立时躲了,可曾记得主仆情分?不必理她。」 「太太,奴婢看您也不大待见她,为什么还要留下她呢?她怕苦又怕累,简直就是个累赘!」 「蔓儿,」李诫懒洋洋吩咐她说,「你去刘铭那里看看,缺什么的你照应下。」 支走了蔓儿,赵瑀也问:「当时你示意我答应,你是有其他的打算?」 「我离京时就想,赵家母子俩都是一肚子坏水儿,不可能成为咱们的助力,只会是下套挖坑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咬咱们一口,王爷的差事不能误,我得想个法子绝了这后患。」 李诫没有丝毫迟疑,完全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榴花肯定是得到赵家授意才能来此,无非就是个眼线,也肯定会与赵家暗地联系。既如此,我就放长线钓大鱼,总能去了这祸根。你不会怪我太狠毒吧?」 赵瑀失笑道:「怎会?当中牵扯到母亲,我也犹豫不定,生怕赵家发疯再拿母亲生事。倒要感谢你,替我解决了难题。」 「你也帮我解决个难题。」李诫呲牙咧嘴地动动胳膊,「背上好痒,帮我挠挠。」 赵瑀忙净了手,「哪里?」 「我也说不清,满脊梁骨都痒。」 赵瑀便避开伤口,小心翼翼给他轻轻挠着。 许是太舒服,李诫闭着眼,不一会儿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太累了!赵瑀坐在床边,摇着扇子,希望他能睡得好些。 夜色愈加浓郁,赵瑀甩甩发酸的手,困意上来,要睡了。 客栈简陋,别说桌椅缺胳膊少腿,就是完好无损,她也不敢躺在上面睡。 李诫趴在床沿,睡得很深。 赵瑀在昏焰将灭的烛光下踱了几圈,两日赶路的困乏终是战胜了心中的羞怯。 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小心翼翼从李诫腿上爬了过去,窝在床内侧。 还好,没有惊扰到李诫,她松了口气。 明明非常疲倦,却睡不着。 几次被他抱在怀里,面对不着上衣的他还是第一次,隔着半尺多的距离,她反而更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属于男人的,特有的炙热体温。 李诫动动脖子,把头转了过来。 赵瑀脑子「嗡」地一响,心几乎从胸膛中蹦出来,与一个男子如此面对面,她实在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翻了个身,绷得紧紧的,几乎将自己紧贴在墙上。 许久,她才渐渐进入梦乡。 蜡烛燃尽了,烛台上红红的烛泪堆得一层又一层,寂静的夜,只有远处「咚咚——当」的打更声响着。 李诫睁开眼,盯着赵瑀的如山峦般起伏的侧影,手抬起,悬在她腰间上空许久,几起几落,还是没有放上去。 他支起胳膊,往床内侧挪去。 背后的伤口崩开了,血渗透包扎的细布,一点一点晕染开。 他一手撑着床塌,一手按在墙上,在赵瑀脸颊轻轻一吻。 今夜,他就当个登徒子吧! 一夜无梦,赵瑀睡得很沉,直到晨阳的光辉洒了满室才醒来。 一睁眼,就是李诫的笑脸。 似乎每次见他,他都在笑。 如是想着,赵瑀也笑了,然想想两人的姿势,赶紧一咕噜爬起来,红着脸说:「我去唤蔓儿伺候热水。」 蔓儿早就起来了,正在门外候着,见赵瑀开门,忙将热水、棉巾子、香胰子端上来,「老爷太太先梳洗,奴婢去催催早饭。」 李诫叫住她,「你去打听打听最近的水路,我养伤要花个三四天功夫,任期本来就紧,不能再耽误了。咱们坐船,顺水走,这样快!」 蔓儿乐得嘴都合不拢,「太好了,奴婢还没坐过船呢,现在就去打听。」 赵瑀也没坐过船,闻言很是兴奋,又有些担忧,「如果我晕船怎么办?」 比起陆路,水路又是另一番风景。 阳光下水面粼粼的,熏风从河面上拂过,泛着水腥味,又带着沁凉,吹散了盛夏的暑气。 赵瑀站在船头,裙角纽带随风飘得老高。 李诫坐在船舱内喊她,「当心中暑,进来坐。」 「这船又平稳又快,还凉爽,我一点儿也不晕。」赵瑀在他身边坐下,「你的伤好些了吗?」 「说快还是骑马最快,不过舒服还是要说坐船。」李诫解开上衣,「这几日我总觉得痒得很,想抓又够不着,你帮我看看。」 「痒就是在长肉,那是伤口快好了,千万不能抓挠。」赵瑀看了看,她没有替李诫穿衣的意思。 李诫暗自惋惜,可恨银子不多,租不了大船。就两个狭小的船舱,男女分住,这十来天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还不如之前多。 蔓儿在舱外高声笑道:「老爷、太太,船家说前面有水上集市,咱们可以买些新鲜吃食。」 赵瑀一下来了兴趣,「什么叫水上集市?」 李诫解释道:「就是河岸附近的百姓划着小船卖货,只要看到客船商船经过,他们就会贴上来,倒也有点儿意思。」=初~雪~独~家~整~理= 说话间,就有小舟靠近,一个晒得黑乎乎的,十来岁的女孩子隔窗叫卖:「虾干虾酱腌鱼的卖——,新鲜桃子梨子瓜果的卖啦——,太太您来点吧,都是自家做的,又好吃又干净。」 第54章 说着还怕赵瑀不信似的,提着篮子说,「您看看,这虾干多好,当零嘴做菜炖汤都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您来多少?还有这瓜果,多水灵,您不来点儿?」 差不多的年纪,自家妹妹还在母亲怀里撒娇,这丫头已是出来讨生活。赵瑀不由心生怜悯,每种都买了不少,末了连找的铜板都没要。 李诫见状笑道:「你果真是个心软的。」 「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易,能帮一点就帮一点。」赵瑀眉尖微蹙,不无感慨说,「若还在赵家,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到女子抛头露面做营生。」 「若是按赵家那一套规矩过活,天下的女子恐怕十之八九都要投河自尽!」李诫忍不住笑着说,「都是吃饱了撑的瞎琢磨人的玩意儿,我看就是就是闲得他们。——还有个事儿,你父亲改任太仆寺主簿。」 父亲刚任职国子监司业,椅子还没坐热就降成了太仆寺主簿?从七品,比李诫的官职还低一阶。 赵瑀料想李诫有特定的消息渠道,他说是,那便是了,「是牌坊流血闹出来的?」 「算是个由头,有告老太太逼死人的,有告赵老爷贿赂的,还有人告夺佃的,一窝蜂地闹腾,虽没有实据,赵老爷的名声却臭了。上头也烦,干脆直接让赵老爷养马去,国子监也图个清净。」 也不知老太太得知会作何感想,她引以为傲的贞节牌坊,她极力维护的体面规矩,竟成赵老爷仕途的障碍,名声反被名声误! 真是讽刺! 赵瑀不会同情老太太和父亲,她唯独担心母亲几个,掂掇着问李诫:「如果咱们在濠州安家,能不能把我母亲接来同住?」 李诫自然满口答应。 接下来的路途很顺当,待到任地濠州,已是八月下旬,秋雁南飞,碧水清凉,沿岸已是绿肥红瘦,一行人在渡口下了船,直奔县衙。 濠州县城不大不小,也算得上繁华,县衙位于北大街,最是热闹的地方。 秋老虎还在作恶,又是正午,街上行人很少,沿街两行合抱粗的大柳树,浓翠欲滴,偶一两声蝉鸣,颇有宁静致远的意境。 衙门口竖着肃静回避牌,挂着堂鼓,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李诫还没说话,刘铭已颔首道:「闹中取静,此处地方不错。」 「能让铁拐刘满意可不容易,我得烧柱高香。」李诫调侃道,眉眼间都是戏谑,「赶明儿你过海成仙,可别忘了我还供奉过你香火。」 刘铭腿伤未好,一直拄着拐,是以李诫给他取了个「铁拐刘」的诨号。 「怪力乱神,岂是读书人能言的?」刘铭正要长篇大论,衙役已听见动静出来,一声大喝:「门前不得喧哗,小心板子伺候!」 生生把刘铭的话憋了回去。 李诫不禁笑了,紧接着面容一肃,方才的散漫一扫而空,昂然道:「赶快叫起三班衙役并县丞主簿等人,你家县老爷来了!」 衙役马上堆起满脸谄笑,低头哈腰请他们进门,「小人叫王五,是这里的捕头,濠州地面上的都熟,老爷您有事只管吩咐。」 他边引路边介绍县衙各处。 县衙坐北朝南,进了大门,两侧是赋役房、书吏们的屋子,穿过大堂是一座宅门,是二堂并主簿县丞的屋舍,再往后便是一面影壁。 绕过影壁,西边是县官会客的花厅,再往西是个套间,叫签押房,是办理公务的地方。 县衙最北面的院子,也是最好的一处,就是上房,也是赵瑀生活的后宅。 到了垂花门,王五哈腰笑道:「老爷您先歇歇脚,小的去唤人。」 应是有人经常洒扫,后宅很干净,几乎没有浮土。 赵瑀的行礼不多,李诫的更少,不过一个时辰就收拾利索。 李诫去见下属,赵瑀侧靠在塌上捧着茶盏,长长吁了口气,「可算安顿下来了。」 蔓儿给她捶着腿,笑嘻嘻说:「太太能多歇息就多歇息,过不了两日准有您忙的。」 「老爷有公务可忙,我有什么忙的?」 「新官上任,男人们不好打探上司,妇人们可没这个顾忌。您瞅着,不出三日,濠州县城的官太太、秀才娘子,有点脸面身份的肯定要踏破咱家的大门!」 赵瑀因笑道:「你提醒我了,等老爷下衙,我要问问能见不能见,莫要给他添乱。」 「说到添乱,榴花才是!一眼瞅不见,人又不知道去哪里了。」蔓儿气鼓鼓地告状,「奴婢见她和王五打听什么,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好事。」 「等她回来我敲打敲打她,老爷刚刚上任,务必不能出岔子。你和她住一个屋子,若看她有什么不对劲,也记得告诉我。」 月余的路途着实让人疲惫,赵瑀浑身乏力,吩咐蔓儿去准备晚饭,不多时她便沉沉入睡。 醒来时外面已是一团漆黑。 李诫坐在窗边守着她,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赵瑀忙起身,「我竟睡过了头,你用过晚饭没?」 「用了,见你睡得甜就没让她们喊你。」 睡多了没有胃口,赵瑀只喝了一小碗粥便放下碗筷,「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李诫苦笑道:「吃了不识字的亏,那几个官吏拿来的文书邸报,我竟拿倒了,可算惹了个大笑话!奶奶的,本想给他们个下马威,结果弄得我好没面子。」 赵瑀怔楞片刻,反问道:「你真不识字?」 「是啊,我早说过我大字不识几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不识字怎么能进王爷的书房伺候?我只当是你自谦,原来你真的不识字?」 李诫解释说:「正因为我不识字,才能进王爷的小书房贴身伺候。——你想,往来都是机密书信,如果泄露出去就麻烦了,只有不识字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第55章 「那你怎么给王爷传递消息?总不能次次当面说吧?」 李诫嘿嘿一笑,弯腰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 赵瑀接过来一看,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张纸,圈圈勾勾,画着几个带帽的小人,中间连着几条线,还画个瓜,夹杂歪歪扭扭、缺笔少画的白字,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张「鬼画符」。 赵瑀呆滞半晌,迟疑问道:「王爷能看懂吗?」 「能!」李诫十分肯定,笑了笑,眉宇间露出得意之色,「我一贯这样给他传信,王爷还夸我聪明呢。」 赵瑀觉得晋王爷真是太不容易了! 「当官哪有不识字的,就算王爷能看懂,其他人能看懂吗?你上书的奏折,批阅的文书,难道都请旁人代笔?」赵瑀看着他的脸色,斟酌着劝道,「有空还是多识字的好,咱不为考取功名,只为办好王爷的差事。离京的时候,王爷不也交代你要读书的吗?」 李诫两道眉毛拧成一团,哀声叹道:「我也想啊,可没人教我,刘铭那混小子捂着嘴笑话我一个后晌,这是他腿瘸了,不然非蹦起来乐,啧,我要找他当先生,他尾巴不得翘天上去!至于其他人,摸不准底细之前,我谁也不敢用。」 「这有什么?」他肯听劝,赵瑀大为欣慰,笑吟吟说,「我虽然才疏学浅,等闲几个字还是认得的,我来教你。」 李诫立即道,「好好,现在就学起来。」 烛光下,李诫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手握毛笔,写出了如同虫爬的大字。 赵瑀忍不住道:「你握笔的姿势不对,你这是握刀呢?唉,不对……要这样。」 她掰开李诫的手,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摆在正确的位置,「写吧。」 仍旧是虫爬字。 赵瑀无奈,「横平竖直,你手不要抖啊。」 李诫苦笑道:「我也不想抖,可这毛笔怎么比大刀还沉呢?」 他手足无措,急得满头大汗,赵瑀看了心里一软,「我握着你的手,你别用力,顺着我的力道写。」 温软的小手包在他的大手上面,一笔一划,写出了「李」字。 李诫赞叹不已,「这字我认得,真漂亮。」 赵瑀松开手,「你自己写写看。」 他写了十个八个,赵瑀看了直皱眉头,无法,弯下腰,重新握住他的手。 阵阵幽香袭来,李诫偏头看去,夏季衣衫单薄,他恰能看到她衣领深处的雪白。 上面还有几滴汗,晶莹剔透,映着书案上头的烛光,散发着诱人的魅惑。 李诫有些口干,身子也不大正常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探到书案下头,把袍子下摆堆到腰际。 他向后靠了靠。 窗子上,二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李诫看着窗子笑了,「往后你日日教我读书写字可好?」 赵瑀没发现他的异常,「只要你不嫌烦,我是满心愿意的。」 夜深了,李诫躺在外间,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一早,赵瑀发现李诫在洗衣服。 「你怎么自己动手?」赵瑀诧异道,「有丫鬟有仆妇,快放下,你去忙你的正事。」 李诫的笑容透着心虚,「贴、贴身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 赵瑀这才发现他洗的是亵裤,不由脸一红,喃喃几句,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蔓儿过来了,手里拿着帖子,「太太,看奴婢说得不错吧,您瞧,县丞太太请见您。」 李诫刚被他们嘲笑,赵瑀不知道该不该给这位太太面子,与李诫商量道:「不如我推了,省得他们不拿你当回事。」 「不用,后宅该怎么往来就怎么往来。」李诫满不在乎道,「我要是捋不顺那几个,也用不着当官了。」 「如此就接下帖子,蔓儿,你去回一声,请她明日午前来。」 石县丞的妻子三十多岁,容长脸高鼻梁,风姿犹存,可知当年也是美人,然她眉目间透着尖酸刻薄,人虽满脸的笑,却怎么看怎么假。 赵瑀请她坐了,几句寒暄过后,场面有些冷。 石太太眼珠一转笑问:「李太太礼佛吗?」 「家中长辈信佛,我抄些经书孝敬是有的,但礼佛……」赵瑀摇头道,「我不太信佛。」 自从终日吃斋念佛的祖母逼她自尽,她就再也不信佛了。 石太太见了鬼似地惊叫道,「你不信佛?」 得到赵瑀肯定的答复后,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连连念佛,「阿弥陀佛,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赵瑀失笑道:「我不信佛还成罪过了吗?」 「日日礼佛,阖家安康,亵渎神灵,万劫不复,你不信佛可不就是罪过。」 石太太正色道,「我比你年长不少,托大喊你一声妹妹,咱们濠州这里几乎每家都供佛,大户人家的太太们更是如此。就算为了今后的走动,你也该请尊菩萨供奉。」 这倒是实话,赵瑀也不想做个特立独行的人,至少要在这里待三年,若和当地妇人圈子格格不入,日子也必会很难熬。 赵瑀便笑道:「我没想到此处佛教盛行,既然到此,就要入乡随俗,多谢林太太提醒。」 石太太又出主意,「请佛不能随便请,请入的时辰、供奉的方位,还有风水什么的,都有讲究,万万不能马虎行事。佛像还得请高僧开光,这才灵验。」 赵瑀面上还是温和的笑,「多谢林太太提点,我会找人问问。」 「你年纪轻轻懂什么,这事包在姐姐身上!」石太太拍着胸脯说,「定给你稳稳当当的请尊大佛来。」 赵瑀客气地道了谢。 她本是敷衍了事,结果石太太当成大事来办,转天带着两个尼姑登门。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一老一幼,年长的是南翠山拢玉庵的主持慧心法师,约有四十左右,保养得很好,白皙的圆胖脸连到褶子也没有。另一个只有十二三岁,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怯生生的,一见就让人心生怜爱。 赵瑀不由多看了几眼。 慧心法师笑道:「这是贫尼最小的徒弟,法号妙真的,刚受戒,这次带她下山见见新来的施主,结个善缘。」 石太太显见和她熟了的,捂嘴顽笑道:「是方便以后化缘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赵瑀示意蔓儿去准备香火钱。 慧心法师见了,会意一笑,缓声道:「听说李太太想供佛,可有小佛堂?」 「刚搬来两三天,一切都没来得及收拾,怕对菩萨不敬,等过一阵子东西都置办齐备了,再去请佛。」赵瑀歉意道,「有劳法师费心走一趟,怠慢了。」 慧心法师似乎没听出来她的推脱敷衍之意,反而说:「贫尼过半个月再来,想必那时候李太太总能置办好了。」 如此死缠烂打,赵瑀略有不悦,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 石太太道:「难得慧心法师亲来,不如请法师讲讲经,我也沾个光,沐浴佛音。」 慧心法师拿起佛珠,微阖双目,俨然已准备好。 赵瑀暗自苦笑,不愿意也没办法。这些比丘尼时常出入濠州各家后宅,若得罪了她们,背后说上三五句泼脏水的话,转瞬间就能传遍整个濠州县城。 李诫刚来此地根基不稳,就是强压也压不下去。 所以她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这一讲经,就讲到了李诫下衙。 院子里,蔓儿和妙真坐在一处说着话,见李诫进门,小声笑道:「老爷可回来了,快去解救太太吧。」 李诫问怎么回事。 蔓儿指指妙真,「她师父给太太讲经呢,都两个时辰了,还没讲完。奴婢都撑不住了,换了榴花进去伺候,可想太太更是受累。」 妙真低着头给李诫问好。 蔓儿说:「这也是个可怜人,爹娘都死了,没办法才遁入空门,可惜这么个水灵的丫头,一辈子要守着孤灯过了。」 李诫不以为意笑笑,「还俗不就得了?」 妙真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轻声说:「没去处,还俗活不了,不如侍奉菩萨,还能有口饭吃。」 李诫没说什么,抬脚往里走,蔓儿忙跟着伺候,妙真犹豫了下,也低头缀在他身后。 他站在廊下重重咳嗽了下,没进屋,。 慧心法师收了尾,缓声道:「天色不早,今日就讲到这里,施主是有慧根的人,下月初一,揽玉庵有法事,请施主拨冗前往,聆听佛音。」 赵瑀算是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去,这位法师定然会日日来给她讲佛经,只得笑着应了。 石太太拍手笑道:「这可是难得的法事,县里的太太小姐们都要去的,正好我介绍她们给你认识。」 送走这两位,赵瑀苦笑道:「京城也有不少人家信佛礼佛,但濠州这地方太奇怪,好像不信佛就是异类。而且这位慧心法师,态度咄咄逼人,不像修行之人。」 李诫半靠在安乐椅上,翘着腿,还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出家人也要吃饭啊,真正的苦行僧没多少,大多数是靠香火钱过活,自然变着法儿要钱。不过南翠山风景很美,你去散散心也不错。」 「你心情不错,衙门的事务理顺了?」 「没有,还是两眼一抹黑,那几个官吏只会说一切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寻思我不能总听他们说,得亲眼去下头看看才行。」 李诫目光霍地一闪,直起上身说,「东大庙晚间有夜市,一直开到亥时,咱们也别吃晚饭了,去那里逛逛去。」 赵瑀从没有逛过夜市,顿时来了精神,满身的疲惫困倦不翼而飞,换了衣裳就要走。 蔓儿榴花都眼巴巴瞅着他俩,非常想跟着去,李诫大手一挥——给我老实看家! 天色尚明,华灯未上,东大庙这里已是十分的热闹。 沿街两行摊位,书画、瓷器、烟草、花草……应有尽有,赵瑀何曾见过这些,东瞧瞧西看看,兴奋不已。 卖花的小丫头挎着篮子走到李诫面前,「老爷,给太太买支花吧。」 篮子里是些常见的花草,看样子像是路边采的,不值几个钱。 李诫给她几个铜板。 小丫头高兴坏了,抓起一大把塞到李诫手里。 李诫拿着杂七杂八的野花野草,看上去有点傻。 有的路人开始发笑。 赵瑀看不过,「给我拿着吧。」 「不用,咱们往前走,前面更热闹。」李诫跟在她后面,怀里一捧花草,手指上下翻飞。 果不其然,卖蝈蝈的、卖雕刻的、卖药的,还有杂耍卖艺的、弹弦子卖唱的,一片人声嘈杂。 赵瑀听着吆喝声,也颇觉有趣。 「耗子药,药不死耗子你药死我。」 「诶——,看看簪子镯子嘞,铜鎏金铜鎏银了啊,露出铜色我不要钱送你了啊!」 「百补大力丸——,谁用谁知道,专治肾亏肾虚,走过路过的汉子们不要错过!」 赵瑀问李诫,「大力丸是什么药?听上去是补药。」 李诫干巴巴笑了笑,「老头子用的。」 赵瑀似懂非懂,却看见道旁有卖泥人的,一时有些发怔。 「喜欢?」李诫走过去拿起一个,「我记得你房里原先有几个,留在赵家没带吗?」 赵瑀不自然笑笑,「我放到母亲住的庄子上了。走吧,我不喜欢泥人。」 李诫诧异道:「你明明归置得很小心,我以为你喜欢……」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瑀默然了会儿,「走吧,我有些饿了。」 不多远就是个馄饨摊子,散发出馋人的葱香味。 一碗馄饨下肚,李诫又捧着几个纸包过来,云片糕、桂花糖,还有几样不知名的吃食。 赵瑀摇头:「不行了,我吃撑了。拿回去给蔓儿她们尝尝。」 「我买给你的,不给她们。」李诫笑道,「我给你的东西,只能你用,别人要用,我会生气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一盏盏羊角灯挂在小摊贩前,连绵一里多长,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织。 李诫怕挤到赵瑀,双手虚护着她,穿过人群,两人走到僻静的街巷口。 赵瑀的神情看上去不如开始高兴,有些郁郁。 李诫不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想起过去的事情。」赵瑀叹道,「我现在过得开心,很舒畅,也希望那个人过得好,他不是什么坏人。……我这样说,你会不会生气? 」 李诫知道她说的是温钧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赵瑀会突然提起他来,但她说「现在过得很开心」,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于风中。 他哈哈笑道:「我不会生气,我才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不过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李诫是真心这样想的,温钧竹过得好,最好有个心上人,这样他就不会肖想赵瑀! 赵瑀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胸开阔的君子!」 一顶花环轻轻落在头上,赵瑀扶了下,讶然道:「这是刚才买的野花?」 「嗯,喜欢吗?」 赵瑀用力点点头,笑容大大的,「喜欢!」 今晚的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泄下来,万物都好似蒙上了一层青色的纱幔,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幻。 赵瑀眉眼飞扬,眼中波光流转,比月光还要美丽。 赵氏女自幼须熟读《女论语》,秉承的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赵瑀也是如此。 常年下来,她很少大笑,即便是很欢喜的时候,也必是捂着帕子、遮着扇子笑。 这样不加掩饰的笑还是第一次。 李诫呆呆立着,不觉看得出神。 被他不错眼地盯着,赵瑀脸上一阵发热,收了笑,悄悄摘下头上的花环,转身攸然而去。 朦胧月光下,她纤细的身影更显得飘忽不定。 李诫没由来的心头一阵急跳,快步追过去,「慢点走,前头人多别走岔了……来,袖子给你,拽紧了别撒手。」 亥时将近,喧闹的东大庙渐渐复归宁静。 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大部分人家已关门闭户歇下,黑乎乎的灯火也很稀少,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间或婴儿啼哭,反而给夜色更添几分沉寂。 与刚才的热闹嘈杂相比恍若隔世,赵瑀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下意识将李诫的袖子抓得更紧。 李诫回头望了一眼,没说话,放慢了脚步,尽量离她更近些。 嘎吱吱,道旁一家宅院的后门缓慢地开了。 李诫警惕心重,立时拉着赵瑀躲在墙下的暗影中。 一条人影从内闪现,看身形是个男人,他左右望望,招手引两个女子出来。 那矮个儿女子走路姿势颇为怪异,岔着腿,佝偻着背,走几步就要倒下似的。 不多时他们就消失在巷子口。 从这家后门经过时,李诫扫了几眼,小小一扇黑漆木门,时下最常见的庶民院门,没什么特别之处。 赵瑀说:「也许人家是邻居,晚上过来串门子。」 李诫笑道:「或许吧,不过我总觉得有点怪,明个儿让人查查。」 第二天他果然叫王五去盘查,得知那里是一户普通的小商户,前店后院,晚上店门一关,家里人都从后门走。 如此,昨晚那一幕倒也没什么奇怪。 李诫便没有继续深想,唤来刘铭问道:「会打算盘吗?」 「诗书自不必谈,玄学风水、星历算数,就没有我不会的!」 「行,那你把近十年的账目给我盘一编,七天的功夫够不够?」 「十年的账目?!」刘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自己鼻子道,「我一个人?」 李诫眼中明显闪着揶揄,「你不是什么都会吗?没关系,大不了我另请高明。」 「哼,你当我瞧不出你什么意思?用不着激我。」刘铭神色旋即恢复往日的高傲,不屑道,「不就是又想查账又怕他们捣鬼么!七日就七日,我非掏出他们的牛黄狗宝来不可!」 说干就干,刘铭拄着拐「笃笃」走到门口,猛想起什么似的叫道:「给我找一个打下手的,要识字的,还得伶俐,最好会伺候人的。」 「啧,直接说要蔓儿不就得了!」李诫做了个赶人的动作,「吃过午饭就让她过去。」 刘铭意味不明笑了下,「阃令大于军令。」 李诫没听懂。 刘铭冷哼一声,昂首而去。 晌午用过饭,李诫和赵瑀说了借用蔓儿的事,赵瑀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 蔓儿无可无不可,按她的话说,主子吩咐,她做奴婢的必须遵从。 赵瑀弯弯嘴角,没有夸奖她的忠顺。 赵瑀始终不能完全信任蔓儿,但李诫既然说她人不坏,自己就姑且相信她吧。 蔓儿去了,只得把榴花再提到身边用,赵瑀此时方觉得自己该再添个丫鬟,但她手里没什么钱。 嫁妆都给母亲买了庄子,李诫的俸禄一年只有九十石,也就四十五两银子,不但要维持家用,还要养衙役、养幕僚、各项人情往来,根本不够用!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想想他中午拿菜汤拌饭吃,赵瑀心都皱成了一团。算算手里的银钱,不到一百两,她深深叹口气,如何才能让钱生钱? 因此去揽玉庵听禅时,她委婉地请教石太太哪里有合适的铺面,她想租一间。 石太太笑道:「你是县太太,濠州县城你最大,只要放出风儿去,还愁没人捧着铺面来?没准你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赵瑀忙摇头道:「不成,那是以权谋私,于我家老爷官声不好。」 「你也太小心,」石太太满脸的不以为然,颇为看不起她胆小的样子。「当官不为捞……」她想到什么,猛然一顿,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呵呵笑了几声,「李太太,你们成亲多久了?」 「一两个月。」 「小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你可要抓紧怀上。」石太太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有了孩子夫妻感情才算稳固,别不当回事。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花心是天性,只有孩子才是自己的,咱们内宅妇人,还是指着孩子过活。」 这个话题赵瑀很是难为情,推脱道:「我们刚成亲,不急的……石太太,慧心法师要开坛讲法了,咱们快仔细听,不然是对菩萨不敬。」 法坛上诵经声声,石太太闭上了嘴。 赵瑀偷偷吁口气,安安静静跪坐在蒲团上聆听禅音。 殿堂香烟在空中袅袅缭绕,慧心法师阖目打坐,法相庄严,在此氛围下倒也有几分悲悯的菩萨相。 法事并没有多久,不过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跪坐的人纷纷起身,有两个中年妇人随慧心去了禅室,其余人三三两两结伴到待客的厢房休息。 赵瑀身为县官太太,想拜见她的人也不在少数。 石太太屈尊纡贵担起了引荐人,一个上午,来来往往十几人,赵瑀记住的也就一个林太太。 她是林主簿之妻,虽衣着华丽,满面粉黛,却遮不住身上的小家子气。更为有趣的是,她是看着石太太的脸色说话,好像是特意拜见石太太来的。 榴花站在赵瑀身后直撇嘴,偷偷与赵瑀说:「石太太看着热情,其实在充大头,林太太更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姐,您如今竟要与这些人打交道,如果是在京城……」 赵瑀淡淡瞥了她一眼,「你若想回京城,我送你走便是。」 榴花委委屈屈,却不敢再说话。 庵堂的两位小师父过来奉茶,妙真也在,依旧怯生生的模样,神色也十分的憔悴。 赵瑀看着她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捐了十两银子的香油钱,赵瑀还没来得及心疼,又被石太太拉着去明因寺烧香,「求子最灵验不过,凡来揽玉庵的香客,没有不去明因寺参拜的」。 明因寺就在揽玉庵对面。相隔不过一里地,散步的功夫就到了。 赵瑀觉得太近了些,但看石林两位太太均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倒认为是自己少见多怪。 刚到山门,知客僧已迎了上来。 简直俊秀得不像个男子! 石太太满脸的笑,全然不见平日的刻薄,言语间诸多亲切,仿若多年的老友。 僧人可能刚做知客,面对石太太的热情,竟然微微红了脸。 与揽玉庵的轩昂敞亮不同,明因寺显得分外逼仄,正殿进深很长,佛前只一盏长明灯,昏昏煌煌,映得座上佛像都有几分晦暗不明。 殿内几名僧人立在佛前。 林太太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了又拜,石太太也跪着,眼珠子乱转。 殿内香雾缭绕,泛着甜腻腻的味道,让赵瑀很不舒服。单调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入耳,渐渐的,她有些犯困。 视线模糊起来,面前僧人的面孔竟和佛像重叠起来。 赵瑀一惊,从蒲团上跌跌撞撞站起来。 赵瑀一惊,拉着榴花疾步出了殿门,再看林太太已跟着一名僧人转到殿后去了,石太太正热烈地和知客僧说着什么,连个眼风也没给赵瑀。 榴花问她:「太太,您不和她们一起?」 「回家。」赵瑀坚定道,「我累了。」 「奴婢也说是,好好的求什么子,太太您身子骨还没长成呢,晚几年再要孩子也来得及。」榴花忙不迭劝道,「石太太硬是拖着您来,献殷勤也没献对地方。」 赵瑀奇怪得看了她一眼,「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替我着想的。」 榴花正要大呼委屈,但听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悠远深沉的琴声,张眼望时,一个白衣僧人盘膝坐在林间,抹挑勾托正在抚琴。 那琴声时紧时慢,赵瑀虽善琴,却听不出其中什么意境,只觉勾得人飘飘欲仙。 白衣僧人看到她们,住了琴声,起身向这边走来,风吹过,他广袖飘逸,伴着哗哗作响的竹叶声,真个恍如飞仙。 榴花已然看痴了,喃喃道:「真好看,天上的神仙下凡了。」 赵瑀眉头微蹙,不悦道:「他是出家人,菩萨本无相,修的就是舍去一身皮囊,你这样说是侮辱了高僧。」 白衣僧人念了一声佛,淡淡笑道:「贫僧是本寺主持净空,施主有慧根,不知可听出贫僧曲中意?」 赵瑀歉然道:「我不通音律,听不大懂。」 榴花惊讶不已,「太太你不是最喜欢抚琴的吗?」 赵瑀眉头微蹙,警告似地睨了榴花一眼。 净空笑意更浓,「原来施主已然听懂,只是不好意思说,对吗?」 赵瑀越来越觉得这寺庙古怪,随口编了个瞎话:「我家老爷还在山门外等我,香油钱放在功德箱里,净空师父,我们这就告辞,请留步。」 净空双掌合十,含笑道:「贫僧定会给施主点一盏长明灯。」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榴花奇道:「你知道我家太太是谁?」 净空笑而不语。 直到出了寺庙的大门,那种古怪的感觉才有所减弱。赵瑀吐出胸中浊气,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你在寺庙里见着什么了吓成这样!」 「李诫?」赵瑀又惊又喜。 抱着胳膊斜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节儿,笑嘻嘻看着她的不是李诫又是谁? 李诫一身短打扮,褐色对襟衫子,青布裤子,一双踢死牛布鞋,肩上背着一顶斗笠,浑身灰扑扑的,看样子就像进城的乡下人。 赵瑀嘴角翘起微微一笑,显露出罕见的俏皮,一边儿走,一边儿说:「你这是微服私访顺道儿来接我的吧。」 李诫见她额头上汗津津的,脸颊也红得不像话,便摘下斗笠给她遮阳,「穿着一身官皮,看不到真实情形,只有装成贩夫走卒,才能分辨出点儿事来。你脸红得不正常,莫不是中暑了?坐下歇歇。」 榴花忙在树荫下铺了条帕子,扶赵瑀坐下。 赵瑀也摸着脸发烫,「倒不是中暑,不觉得难受,我就是在寺庙里憋气,许是被香火气熏的,出来就好了。」 李诫蹲在一旁,卖力地用斗笠给她扇风,忽见赵瑀若有所思看着他,因笑道:「去寺庙看见一群面如菜色的秃驴,再看着我,是不是就觉得俊俏很多?」 赵瑀猛地一拍手,叫道:「是了!」 这一声惊得李诫差点儿把斗笠扔了,他本是与她说顽笑话,话刚出口就担心言语上唐突了她,她若生气可怎么好,压根儿没想到她竟会赞同! 李诫还没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就听她说:「怪不得我总觉得奇怪,明因寺僧人的相貌也太好了些。」 李诫有点发愣,「啥?」 赵瑀便将在寺庙里所见所闻讲与他听,「我一进正殿就恍恍惚惚的,眼前还出现了幻象,当真古怪得紧。那净空主持,根本没有得道高僧的模样,浑身下上都透着股子邪性劲儿。」 她顿了顿又说,「最让我奇怪的是石太太,她一个劲儿撺掇我来这里烧香,开始还只当她是热心,现在想想,她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你与石县丞可有过节?」 李诫并未言语,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过去,死死盯着明因寺的山门,良久咬着牙阴冷一笑,「好、好……好!」 赵瑀担忧道:「我可给你添乱了?」 「当然没有!」李诫换了副笑脸,嘻嘻哈哈道,「相反,你帮了我大忙,我知道从哪里入手办这帮王八蛋了!」 他顺嘴说了句粗话,赵瑀知他脾性,丝毫不以为然,一笑就过去了。 榴花眼神闪烁,又默默将他与心中那人做了比对,暗自嗟叹一番。 赵瑀的轿子在揽玉庵附近,说话间轿夫抬着轿子过来了,但后面还跟着个小尼姑。 妙真捧着一卷经书,恭恭敬敬递给赵瑀,「施主求的佛经忘在庵堂。」 自己并没有要佛经啊?赵瑀讶然道:「小师父是不是记错了?」 妙真扭头看着李诫,大眼睛里蓄满了泪,「大老爷,其实是我在门前看见您经过,找个借口出来见您。」 李诫眼神微闪,挥退轿夫和榴花,问道:「你有何冤屈?」 妙真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顿时泣不成声,「大老爷,求您让我还俗。」 别说赵瑀,就是李诫也惊讶不已,「还俗和你师父说,和我说做什么?」 妙真哭哭啼啼道:「师父不允许。」 赵瑀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柔声安慰道:「别哭,比丘尼还俗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佛家不能强留下人。你师父这样做没道理,你就是自己走了,她也不能说什么。」 李诫笑道:「大不了你直接走人,她还会把你抓回来不成?可你先前说没去处,还不如侍奉菩萨,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思了?」 「我死也不留在庵堂里,求青天大老爷替我做主。」她只是泣声恳求,却不肯说缘由。 李诫见妙真跪在地上满面泪水只是啜泣,心里掂掇一阵说:「若你师父实在不同意,你就写个状子告上公堂,这样我才能替你做主。」 妙真低头思索半晌,一抹鼻涕眼泪,「老爷太太行行好,让我跟着太太的轿子下山,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赵瑀闻言道:「这不难,你就跟着我们走吧。」 一行人下山,妙真当天就敲响了登闻鼓,李诫也不含糊,着人找来慧心法师,令她允妙真还俗。 慧心自然是不乐意的,但佛家允许比丘尼可还俗一次,她没道理扣着人不放,只能忍气吞声同意。 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李诫根本没放在心上。 妙真没有落脚的地方,赵瑀看着着实可怜,就让她暂时住在县衙,又翻出几件旧衣服,连夜给她改小换上。 喜得小妙真给赵瑀一口气磕了十个八个头,她人很勤快,赵瑀屋子里洒扫的活计她全包在身上,倒让榴花轻松不少。 院子里,她费力地提着水桶,看着她小小身影,赵瑀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太太,」榴花见李诫没在屋里,便悄声道,「您要小心这个妙真,别看她年纪小,心眼子可不少,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勾引老爷。」 赵瑀压根不信,「她才十二,怎会有那般心思?你不要总是搬弄是非,再有下次,我定不饶你。下去!」 榴花站着不动,嘟囔道:「就算她没那心思,保不齐老爷有……」 赵瑀面色一下子冷了,「榴花,老爷是你能编排的?你跟我这么久,我从没打过你,我给你留脸面,你也不能给脸不要脸。」 榴花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是真的生气,遂再不敢多言,低头退了下去。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莫名一阵烦闷,赵瑀摇着团扇走到门前,恰看到李诫回来。 他招手叫过妙真说了几句话,妙真喜极而泣,连连给他行礼道谢,李诫朗声笑起来,回身又走了出去。 他竟然是特地找妙真说话! 赵瑀只觉更烦闷了,说不出为什么,连带看妙真也少了几分怜悯。呆坐半晌,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李诫喜欢谁是他的自由,自己和他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不能束缚他才对。 且早就和他说好,等他有了喜欢之人就要和离的,如今自己在矫情什么呢? 赵瑀幽幽叹了一声,随手拿起一件衣服,做起针线活。 找点儿事情做,省得自己胡思乱想。 李诫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她坐在烛光下,温温柔柔地缝衣服。 他没有打扰她,站在门口静静欣赏了一番,才不疾不徐道:「天黑了就不要做针线活,坏眼睛。」 赵瑀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妨事,你用过饭了吗?」 「嗯,和刘铭一起吃的,他没白没黑的查账,我适当也要表示下对他的关心。」李诫笑着,拿起衣服问,「这是做什么?诶,袍子,给我的吗?」 「还差几针就好了,一会儿你试试合身不合身。」 「肯定合身……往后别做长袍了,好几件够穿了。我更缺别的衣服,比如说鞋袜、中衣……小衣。」李诫慢吞吞说,「你有空给我做做?」 赵瑀揉着手帕子,「鞋袜能做,中衣什么的……你让别人做吧,不然买的也行,」 「咱家就你们三个女子,榴花我是不用的,蔓儿和刘铭天天忙得天昏地暗,现在见了我都没好脸色,更甭提给我做衣服了。成衣店,嘿嘿,那也不卖小衣……」 他慢慢靠近赵瑀,涎着脸笑道:「我是真没衣服穿了,我不总能光着套袍子吧?嗯,那也不错,凉快!就是冬天有点冷。」 赵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轻推了他一把,「说的那么可怜,我给你做就是了,总不能叫你一个县太爷当众出丑。」 李诫摸了摸她手拍过的地方,麻麻的,一直痒到心里去。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准备十两银子给妙真做程仪。」 赵瑀纳闷道:「她要走?」 「她说她有个远方亲戚在凤阳,想过去投奔。我答应给她查查,如果确有其人,就送她投靠亲戚去。」李诫半躺在凉塌上,四仰八叉十分的惬意,「她总在咱家住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正愁怎么安置她呢,可巧,这就解决了。」 赵瑀哑然失笑,自己郁闷了半天,结果是庸人自扰! 「好!」她脆生生应了声,语气中是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轻松,「我再给她收拾点衣物。」 李诫枕着双手,望着忙东忙西的赵瑀。 烛光映在他的眼中,汇成朦胧的光晕,说不出的温柔。 李诫的办事能力毋庸置疑,不到十天凤阳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妙真的远方叔伯的确还在,也愿意接纳这个孤苦无靠的小姑娘。 同来的还有个汉子,是妙真的堂兄,憨厚老实,一看就是本分的庄稼人。 李诫给他们雇了辆骡车,派王五送他们出城。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然接下来发生的一桩案子却让李诫始料未及。 两日后,护城河里浮出两具尸体,泡的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个人样儿来。 仵作也只能认出是一男一女,其他一概验不出来。 李诫在现场看了,那女子手里紧紧抓着一方手帕。 那是赵瑀的手帕! 赵瑀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她的帕子只给过一个人。 妙真! 看着妙真的尸体,李诫俊美的脸上挂了层霜似的,冷冷命令道:「将揽玉庵明因寺一众人都拿到县衙大牢!」 赵瑀着实没想到妙真竟然就这么死了。 仅仅十二岁,稚嫩的花儿还未盛开,便在风雨中凋零了。 许是自己曾徘徊于生死边缘,触摸过死亡的恐惧和无奈,赵瑀对生命有种近乎神圣的崇敬。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 那丫头离开的时候虽也有忐忑和担忧,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妙真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然而老天爷和她开了个大玩笑,刚刚给了她希望,转眼就毫不留情掐灭了她生的火焰。 也不知她死前会有多么的绝望。 一阵伤心,赵瑀竟自落泪。 「太太,石太太求见。」榴花从外进来,看她面有泪痕,不禁诧异道,「您这是怎么了?是想念京城吗?」 「不是的,」赵瑀摇头道,「我是替妙真难过。」 榴花心里埋怨上了,对一个几面之缘的外人都如此上心,对我这个打小伺候的却冷面冷心,真不知她的心歪到哪里去了! 赵瑀没注意榴花眼中复杂的情绪,「你说谁来了?」 「石太太,看样子挺急的,今天这样凉快,她都一脑门汗珠子。您若不想见,奴婢就打发她走。」 赵瑀想了想,吩咐将人请进到小花厅。 外面的天阴了上来,大团大团的云被秋风推着积聚在空中,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大山压在头上。 略带凉意的风袭进院子,卷起浮尘,在廊下、在中庭,打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偶有几片落叶混进去,划拉着地面,发出破碎凄苦的哀鸣。 天凉了呀。 石太太开门见山,上来就问:「李大人把明因寺和揽玉庵的人都拿了,这事你知道吗?」 这事早在濠州县城传开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石太太见她点头,急忙说:「你要劝劝李大人,明明是强盗劫财害命,关人家寺庙什么事?再说妙真都还俗了,和揽玉庵更扯不上关系,李大人办案还是差点儿火候。」 赵瑀好似不认识她似的,仔细瞅了石太太好几眼,瞅得石太太直奇怪,「你看我干什么?」 「原来石太太还懂得断案,女中豪杰啊,我真是小瞧您了。」赵瑀客气地笑道,「不像我,只会操持后宅,前头的事丝毫不懂。」 石太太哼了一声,「李大人不识字,万事需要我家老爷帮衬,我耳濡目染,知道的是比你多点儿。李太太,我是看咱俩投缘才提醒你的,你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知不知道,濠州城有多少人是这两家的信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县衙淹了,犯了众怒,李大人的官还要不要做?」 赵瑀认真思索半晌,明显心动的表情,「倒是个麻烦,可该怎么做才好……」 「赶紧放人!」石太太斩钉截铁道,「迅速结案,反正妙真无父无母,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死活,真正的苦主就凤阳那家农户,给几个钱就能打发。」 赵瑀笑了,「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石大人的意思?」 「谁的意思都不重要,能解决眼下的难题就成。」石太太继续苦口婆心劝道,「等李大人下衙,你一定一定劝他放人,切记!」 赵瑀颔首应了。 太阳落山了,天色彻底暗下来,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中,廊下的花草不安地摇曳抖动着,给院子凭空添了几分萧瑟之感。 今晚李诫要回来用饭,赵瑀便亲自下厨做了道清蒸鲈鱼。 她没有夸大其词,她的确很会做鱼,鲜香美味,入口即化,那香味隔着一道院墙就把蔓儿勾了回来。 蔓儿腆着脸解释道:「不是奴婢馋嘴,是刘师爷要吃,非让奴婢过来讨要,你说他一个五尺高的汉子,怎么为点儿吃食闹得跟小孩儿似的!」 「我做了两条,原本就给他备着的。」赵瑀吩咐蔓儿去拿食盒,再看李诫,却是举着筷子对鱼发呆,「怎么的不吃?」 「吃吃。」李诫挟块鱼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却猛然咳起来。 赵瑀吓了一跳,又是递水又是递巾子,好一通乱,才知道他差点儿被鱼刺卡了喉咙。 李诫苦笑道:「我不怎么会吃鱼,你知道当下人的,总得随时听主子吆喝,哪有那个闲工夫剔鱼刺慢悠悠地吃鱼?所以我吃的少,也不大会吃。」 正在往食盒里装菜的蔓儿手一顿,缓缓抬头看了看李诫,脸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你说谎! 李诫立时说:「蔓儿快给刘铭送去,鱼一凉腥味就重,别糟蹋了太太的手艺。」 蔓儿提着食盒,扯着嘴角笑了下,「奴婢马上走,老爷慢慢吃鱼,可别再让鱼刺给卡了。」 「这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李诫讪讪笑着,对那盘鲈鱼颇有些无从下手。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挑鱼刺,鲈鱼本身刺就少,赵瑀又很熟练,不多时就给他装了满满一大盘子。 李诫吃得很慢,完全没有他往日用饭风卷残云的气势。 「你也吃啊。」李诫给她放碗里一块,「瑀……」 他们之间从来以你我称呼,连相公娘子都很少用。 李诫忽然特别想叫她的名字,但是他叫不出来。奇怪,这个字并不难发声,可嘴怎么就张不开呢? 赵瑀歪头看他。 李诫嘴唇微微嘟起,拼尽全身气力,「瑀……」 比蚊子哼哼还低。 也亏二人离得近,赵瑀耳朵也灵,纳罕道:「鱼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李诫一下泄了气,几口扒完饭。 赵瑀说起石太太的来意,怕他多想,还特意解释道:「我并非要插手你外头的差事,妙真实在可怜,我不忍她无辜丧命,所以才多问几句。」 李诫用茶水漱过口,在安乐椅上半躺下去,时不时摇两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暗沉,盯着房梁没说话。 赵瑀以为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咬了下嘴唇,低头沉默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变得异常安静。暗夜中只听微啸的秋风从窗边掠过,紧接着是雨点打在窗棂上的沙沙声。 下雨了,赵瑀起身关好窗子,再坐下时,却被李诫攥住了手。 他突然如此主动,赵瑀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手脚发木,全然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李诫略显低沉的嗓音响起,「我怕极了。」 赵瑀再一次怔楞了,李诫给她的感觉是无所不能的,他永远一副嘻嘻哈哈的笑模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似乎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他的腰背也总是挺直的,可此刻他的背上像被压了块巨石,压得他腰都弯了起来。 赵瑀的心揪成一团,反手握住他,默默地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他。 李诫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不提刚才自己的异样,转而说起了案子,「不要说石太太,就是石县丞也来找我说情,哼,如今这世道,竟官连着贼,贼通着官!那明因寺和揽玉庵就是两个……窝子,怪不得慧心不让妙真还俗,就是怕她说出去。」 他咬着牙道:「杀人灭口,这贼秃们玩得好啊,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 赵瑀听得云里雾里,迭声问道:「到底是谁杀了妙真?又是为什么?这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李诫粗重地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让这些腌臜事儿污了你的耳朵……还好你机灵,中途从明因寺跑了出来。都说那里求子极其灵验,哼,多借几次种,怎么也能怀上!」 赵瑀不懂借种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又听李诫道:「揽玉庵更乱,哪里是尼姑庙,分明就是个暗门子!她们接着讲经传法为名,频繁出入各家府宅,就是上赶着送女人去了。不但如此,还和明因寺的和尚乱搞一气,简直脏透了!」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怪不得此地礼佛风气这么重。」赵瑀恍若大悟道,「这是借着上头的势,逼百姓们交香火钱拿!」 说着她一阵后怕,石太太请自己去进香,只怕没安什么好心,一旦自己被她揪到把柄,难保自己不会成为他们操控李诫的棋子。 「只怕官老爷也没少拿,」李诫冷笑道,「咱们刚来,老尼姑就登门,这是探门道来的。」 「你如何断这案子?」赵瑀不无担忧道,「牵扯到这么多人,又涉及到官场污秽,你要大办吗?」 李诫皱起了眉头,叹道:「刘铭也提醒我了,这案子,要么高举轻放,一床锦被遮盖了,处置几个贼头子完事;要么不顾一切彻查到底,将案子查他个底儿朝天!」 「只是这样一来……」李诫苦笑道,「不止官场上,就连内眷也牵连其中,还有之前求子的媳妇儿、太太们,都会受影响。最可怕的是,去了寺庙又生下孩子的,根本就说不清楚,也不知会有多少个弃婴出来。这罪过……有点儿大了。」 赵瑀明白他的为难,犯了事的人自然要依法处置,可本身是受害者的妇人,该如何面对流言蜚语?这个世道,对女人们太苛刻。 还有说不清楚来历的孩子们,恐怕也会凶多吉少…… 夜深了,赵瑀实在擎不住,早已沉沉睡去。 李诫没有去外间睡,屋里燃着灯,火苗跳跃,他的影子也跟着摇曳。 他懒懒散散地斜坐在安乐椅上,单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赵瑀。 方才她不好意思当着自己面儿睡,又不忍心赶自己出去,想起她窘然的样子,李诫不由笑了。笑过之后,脸上泛起一丝苦楚。 他忍不住坐过去,离她的人更近些。 她的呼吸很轻,轻到需要仔细听才听得到。 灯光下,她的睡颜温馨可人,叫人看了心里就平静下来。 李诫没有犹豫了,他想要护着她,想让她平安顺遂的过日子,不想要她受丁点儿的委屈, 无辜受害的人可怜,可他不能因为同情那些人,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他要让任何人都不敢对她起歪心思。 濠州不安宁,他就要这个地方变得安宁,他要让濠州,成为他踏入朝堂之上的第一个台阶。 他要给她,一生荣华! 李诫双腿放到床上,慢慢躺了下去。 赵瑀睡在中间,边上的地方很小,他便紧贴着床沿儿躺着,手偷偷攥住她的衣角,像是握住了整个天地。 李诫脸上是满足而幸福的笑容,渐渐睡着了。 翌日起来,一夜的细雨已经住了,满室的阳光,一切都金灿灿的,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赵瑀起得晚,李诫早已上衙,床侧的被褥上有一个浅浅的坑,赵瑀看见,愣了半晌没说话。 自己的衣角也皱巴巴的…… 赵瑀便是再迟钝,也能想到昨晚李诫睡在哪里了。 没有预想之中的别扭难堪,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身边有李诫的存在了? 看着烛台上堆得老高的烛泪,赵瑀叹息一声,妙真的案子要怎么判才好啊。 她本以为李诫会为难好久,然没过三日,这案子李诫就断明白了。 慧心、净空等几大主犯以秽乱谋杀罪名问斩,其余尼姑僧众等从犯或徒刑、或收监、或鞭笞,逐一论罪处罚,被胁迫的几名尼姑定为无罪,可还俗或者去别的庵堂挂单。 明因寺、揽玉庵的田产财物全部罚没,充入国库。 不知如此,李诫扣押了十多名书吏,准备参劾石县丞等三十多名官员贪墨通匪,看那意思还要穷追到底,甚至还牵扯到知州、知府,还有临县几位官员。 他竟要一网打尽整个濠州官场! 石县丞坐不住了,李诫没有革职的权力,他现在还是县丞,他还能有面见李诫的资格。 他当下就冲到县衙里头,一不求情,二不告饶,开诚布公讲道:「听说大人想要据实明报,上奏朝廷。可大人也要想想,这种官场龌龊肮脏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会怎么样?」 李诫笑嘻嘻道:「会怎么样?当然是摘了你的乌纱帽,打你的板子喽。」 石县丞胡子抖了两下,冷冷道:「下官知道大人恼恨我,没关系,大不了这官儿我不当了便是。大人细想想,寺庙、官员、后宅,真要一条藤地扯出来,老百姓的嘴你控制得住?杂七杂八的流言一出来,朝廷就会颜面扫地!」 「皇上身子骨不好,上头早有吩咐,诸事报喜不报忧。皇上以子民之心待我等,我等也应多替圣上想想,你一兜子进去这么多官员,皇上看了还不得气昏过去。而且皇后也是信佛的,你让她今后如何礼佛?事情到此为止,只处置僧尼就结案。」 李诫耷拉着眼皮,也不看他,漫不经心说:「你的意思是欺君?嗯,你又多了一条罪状让我弹劾。」 石县丞立即脸色大变,阴毒地盯视了李诫一眼,冷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倒要看看你的这封奏章能不能送到御前!」 下头官员的折子,都是层层递交,最后到内阁,由内阁票拟了呈皇上御览,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点差错,皇上都不会看到李诫的折子。 李诫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吧!」 他猛然起身,厉声吩咐道:「张贴布告,明日午时三刻,僧尼秽乱一案,衙门口当中行刑。」 石县丞倒吸口气:「你要在衙门口砍人?」 「对!」李诫说的话极其嚣张,「就在衙门口,扣押的书吏,还有濠州县城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得给我来观刑!」 他拍拍石县丞的肩,嬉皮笑脸道:「老石啊,你可要来的,你不来,我就让王五把你绑来。」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瑀自是不敢去看行刑的,蔓儿胆子大,硬是拖着榴花去看热闹。 榴花回来的时候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口中反复喃喃道:「太吓人了。」 蔓儿还好些,勉强支撑得住,还笑话榴花,「别看你平时趾高气扬的,一看这种场面就成了软脚虾,怎么的,怕了吧?以后用心当差,小心老爷的大砍刀伺候!」 榴花愣了会儿,「哇」一声大哭起来,捂着脸就跑出去了。 赵瑀无奈道:「她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提杀人了,回去你多看着她点儿,别吓出病来。」 蔓儿应了,旋而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场面,「哎呦,太太您是没见,老爷穿着官服往大堂上一坐,啪一怕惊堂木,真是威风极了!砍头的时候,血流了一地,净空慧心的脑袋是在地上骨碌碌地乱转啊,慧心的脑袋还滚到石县丞面前了,他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哈哈。」 「可咱们老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看落地的头就跟看球儿差不多,这份镇定自若的气度,也是整个县城独一份了!」 赵瑀笑笑,尽量不去想象人头落地的画面。 「太太——」榴花失魂落魄地飘进来,「林太太自尽了,这是讣告。」 赵瑀手一抖,茶杯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蔓儿安静下来,和榴花一起,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轻手轻脚的出去,虚掩上了门。 林太太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她的丧事办得很潦草,赵瑀去拜祭的时候,林家人都是一脸的淡漠,没有丝毫悲痛之情。 赵瑀甚至从林主簿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天空飘起了雨,李诫撑着伞接她回家。 赵瑀没有坐轿子,她破天荒地拉着李诫的袖子,「你真的很难。」 「笑话,我有什么难的?」李诫笑道,「现在下头那些官儿见了我就两腿发抖,听话得很。哈,我叫他们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看得他们晚上做噩梦,再过来当差,就得掂量掂量怎么干了。我一下子震慑了整个濠州官场,我差事顺手着呢!」 他装着得意道:「等皇上批了我的奏折,你看着吧,我非叫那些个一肚子坏水儿的贪官污吏都给我滚蛋。」 道旁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惊得二人都是一颤。 紧接着是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没发展到最高处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截断一般。 赵瑀颤抖着,紧紧抓住李诫的胳膊,未语泪先流,「回家,我们回家。」 李诫没动,他轻轻抹去赵瑀的泪水,「我在县城西边学堂旁边,设了个善堂,专门收留孤儿或无处安身的妇人们。告示已经四处张贴,怕有人不识字,让王五几个挨家挨户去宣讲。如果有人送孤儿到善堂,或者有人自愿到善堂帮忙的,可酌情减免税赋或给赏银。虽不能救助所有人,可总能减少点儿惨剧的发生。」 赵瑀讶然道:「减免税赋,你可以做主吗?」 李诫望着巷子尽头,阴沉的天空簌簌下着雨,细细的雨丝在地上溅起湿蒙蒙的雾气,道路看上去模糊不清,尽头处灰沉沉的暗成一团。 赵瑀见他面有郁色,忙安慰道:「你是绝没有错的,没有他们做错了事情反倒要你遮掩的道理。你是官,当官就该为民做主,不能官官相护粉饰太平。」 「你还记得咱们去夜市那晚碰见的三个人吗?我总觉得那个矮个子背影看着眼熟,如今想想,应就是妙真了。若妙真在天有灵,也定然会感谢你为她伸冤。」 李诫笑笑,「我想做个好官。」 「你定会是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李诫吁口气,说:「我密信报给了王爷,他的意思也是要彻查大办。……他说这案子就像毒疮,总遮着捂着,表面上点药是不可能好的,必要要把疤瘌揭开,用刀子把腐肉一点不剩全剜出来,这样才能彻底好。」 赵瑀忽然有点担心,「王爷用意是好的,可所有的压力全在你身上,你抗得住吗?」 李诫低头一笑,「必须扛得住。」 善堂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送来的大多是婴孩,也没几个妇人投奔,倒是有不少人自愿过来帮忙的。 县里也没闹出一波又一波办白事的,赵瑀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出乎一众人的意料,李诫的奏折很就批复下来了。 是皇上的御笔亲批:责令大理寺、刑部、顺天府等衙门,彻查此案,依律拟罪,不可存姑息之心。 末尾朱砂狂草,血淋淋两个大字「钦此」,一看就知是执笔人狂怒之下写的。 李诫不识字,奏折是刘铭代写的,读也是刘铭读的。 刘铭便说:「大人,这案子轰动朝野,你是名声大噪啊,这下该升官了吧?」 李诫不屑笑道:「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只盯着官位?我啊,给我娘子要个敕命去!」 李诫是七品官,赵瑀可以有「孺人」的敕命,且他刚破了僧尼秽乱大案,于情于理,朝廷都不会驳了他的请求。 他早早让刘铭写好了奏本,只等濠州这场官震过去就给赵瑀请封。 月余后,案子了结。石县丞不出意外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其余涉案一干大小官吏罢免的罢免、进大狱的进大狱,整个濠州官场几乎是来了个大换血。 但也就到了石县丞这一层面,李诫知道,这不是石县丞一人顶了上头的罪,就是有人递了话。 主审的是钦差,李诫也不好说什么。 处理好公务,他便琢磨起私事。 他计划得很好,赵瑀是腊月初四的生辰,现在递交上去,彼时敕命文书怎么也能下来,恰好充作给她的生辰贺礼。 这天李诫握着请封折子兴冲冲正要吩咐书吏寄送,却听衙役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个妇人,口口声声要见县老爷,问有什么事也不说。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诫以为是来伸冤的百姓,便将折子放下去了大堂。 时已入冬月,天阴得很重,一阵冷风吹来,白草伏地,寒树乱响,已初显冬景萧瑟的气象。 那位妇人三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夹袄青布衫,细条身材,皮肤白皙,瓜子脸上两条细细的眉,眼角处有几道细细的皱纹,嘴角微微上翘,笑呵呵地立在衙门口。 她虽然神色憔悴,但眼睛大而亮,显得很有精神。 李诫莫名觉得她有点眼熟,还没问话,那妇人已然撒丫子扑了上来。 「你是李诫?之前在晋王府伺候?」她不错眼盯着李诫瞧,得到肯定回复后,眼圈一红,呜咽道,「你是不是小时候逃荒要饭和你娘走散了?」 李诫仔细打量着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犹豫道:「敢问您是……」 「狗蛋儿,我是你娘啊!」那妇人嘴一扁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这一嗓子嚎得李诫脑子发懵,又听她叫自己的小名,心下已信了七八分,再次确认道:「您真是我娘?」 「废话!你爹叫李大锤,你娘我姓周,叫翠花,你不记得了?」周氏一擦眼泪鼻涕,指着李诫说,「你左屁股蛋子上有块疤瘌,是你七岁那年上树掏鸟窝,摔下来被树叉子戳的,当时我还庆幸好歹没扎烂你的蛋,不然李家就要绝后了。对不对?还有你小时候嘴馋想吃蜂蜜,跑到山上点马蜂窝,差点没被蛰死。还有你小小年纪就偷看……」 「够了够了,」李诫抹一把冷汗,忙不迭道,「娘,您真是我的亲娘!这衙门口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咱去后宅。」 周氏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喜滋滋说:「儿啊,咱李家可真是祖上烧高香了,你竟然成了大老爷!哎呀,我也能跟着你享清福喽,可惜老头子死得早,不然他就是老太爷。诶,我把你爹的牌位带着了,你找间屋子供起来啊。」 李诫心不在焉点头答应着。 周氏很不满,呼一下,手拍在他屁股上,「臭小子,跟你说话呢!」 李诫直接原地蹦了起来,揉着屁股呲牙咧嘴道:「就冲您这准头和手劲儿,我也知道您是我娘了。」 「那是,」周氏洋洋得意道,「你从小就怕老娘的巴掌,再不听话,我拿竹篾片抽你。嘿嘿,十年没吃到老娘的竹笋炒肉了,想不想啊?」 李诫苦笑道:「戏文里的母子重逢,都是抱头痛哭,心肝肉乱叫一气,怎么您见了我就只一个‘打’字呢?」 周氏不屑道,「打是亲骂是爱,疼极了拿脚踹,老娘还没……」 她忽然住了嘴,眼睛发直地盯着前面,李诫回头去看,是赵瑀站在屋门口,讶然看着他们。 赵瑀在屋里听见李诫的声音,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迎他,却是看到一个面生的妇人与李诫拉拉扯扯的。 李诫忙解释道:「这是我娘,娘,这是您……儿媳妇。」 周氏眼睛霍然一亮,一把推开李诫,蹬蹬几步跑过去,拉着赵瑀的手笑呵呵说:「好俊的媳妇,简直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我一见就爱得什么是的,能娶你做媳妇,我儿真是好福气。诶,咱别这么站着,进屋去。」 满头雾水的赵瑀便被反客为主的周氏拉进了屋子里。 周氏走了一圈,啧啧叹道:「果真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看看这屋里布置的就是不一样。」 一水儿的黑漆家具,都是衙门里准备的,并不奢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赵瑀不知说什么好,只立在一旁讪讪笑着。 「哎呀!」周氏瞅见针线笸箩里的荷包,拿在手里没口子夸道,「我真开眼了,这花也能绣成这样儿,看看这荷叶子,水灵灵的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活了三十多年,见过绣工好的也不少,论手巧就没及得上你的……」 一口一个儿媳妇,叫得赵瑀有些不好意思,忙借口准备晚饭避了出去。 李诫实在看不下去,拉着周氏坐下,「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周氏一拍大腿,「说来也巧,我前几个月回老家给你爹上坟,就听邻居说有人打听过我,还问有没有丢过孩子。我就猜是你找我,按那人留下的口信,提脚我就上京了,找得着你最好,找不着,嘿嘿,我就当去京城玩一趟,见见世面。」 「京城可真好啊,看得老娘我眼都花了。」周氏长长舒了口气,「我一路寻到了王府,你去了南边,我又一路追过来……唉,不提啦,好在找到你了。」 李诫却问道:「你到王府见了谁?」 周氏说:「是袁大管家,也是他给我银钱指点我来濠州寻你的。」 李诫点点头,「如此倒对得上了。」 周氏瞪他一眼,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合着你还怀疑你亲娘是吧?——别躲,我问你,你和你媳妇是不是还没圆过房?」 如此突兀一句,惊得李诫一跃而起,瞠目望着周氏,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娘我眼睛毒着呢,经过人事和没经过人事的女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周氏神情颇为自得,但旋即拉下了脸,恨铁不成钢道,「好容易拐个大家闺秀做婆娘,你竟这么没用,成亲几个月了你说说?还没把人搞到手,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儿子?你娘的聪明你一点儿也没学到!」 李诫不耐烦道:「里面好多事,你不懂,你也少管我的事。」 周氏迎面啐他一口,「呸,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还敢对老娘吆五喝六?你听着,咱李家祖宗八辈儿都是地里刨食的,没一个读书人,你爷爷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个童生,你爹一看书就犯晕,这是什么?这是从根儿上就不行。不过现今好啦!」 她拍着巴掌笑得合不拢嘴,「我在京城就打听了,你媳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生下的孩子肯定错不了。哎呦喂,这下老李家有指望喽,我大孙子肯定能给李家考个状元!」 第6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诫干巴巴笑了几声,不放心似地叮嘱说:「娘,她脸皮薄,你别和她乱说顽笑话。」 「看破不说破,你娘我又不是傻子。」周氏瞥了瞥儿子,颇有几分感慨,「你小子倒是心疼媳妇的人,这一点和你爹挺像的。」 说话间,赵瑀挑帘进来,笑盈盈道:「热水烧好了,婆母先去沐浴可好,过会儿咱们用饭。」 她找出几件换洗衣服,歉意道:「这是我没上身的,您姑且凑合穿。」 周氏又是一通猛夸,直把赵瑀夸了个面红耳赤才作罢。 好容易她出去了,赵瑀长长吁出口气,因笑道:「婆母为人真热情。」 「她就这个脾气,自来熟,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李诫把前因后果和赵瑀说了一边,摇头叹道,「她不言不语直接追到这里,我也是没想到,袁总管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来信和我说下。」 赵瑀说:「当时你正为僧尼案子犯难,许是怕扰乱你的心思吧。不过你们长得还挺像的,一看就是母子俩,言语间也没什么生疏感,可见这就是至亲血缘的关系吧。」 李诫挠挠头,「她的模样没太大变化,我一见她也觉得亲切,尤其那巴掌,简直是我小时候的噩梦!说实话,打小我挨她巴掌比吃饭还多,她一巴掌下来,我便知道是我亲娘了。」 「还有靠挨打认亲的?」赵瑀捂着嘴笑了半天,慢慢说,「榴花已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了,我今晚搬过去,正房腾出来给婆母住。久别重逢,我想你们肯定有好多话要说,你陪着婆母,就别总在外间守着我了。」 李诫想想说:「也行,待会儿我帮你搬,还有我的东西也得一起拿过去,还有咱们今后行事说话也要多加注意,总不能让我娘看出来咱们的关系。」 赵瑀一怔,这才发觉眼下最为紧迫的事情,是如何瞒过婆母他二人是假夫妻。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重臣之上》卷一 作者:流光 02、《重臣之上》卷二 作者:流光 03、《重臣之上》卷三 作者:流光 04、《重臣之上》卷四 作者:流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