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之上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用过晚饭,赵瑀陪着周氏说了会儿话,就去收拾东西。 她将李诫的衣服一件件折好,放在柜子里,当她收拾到他的亵裤时,手不由停顿了。 脸又开始发烫,连带着身上也一阵阵发热。 这衣服是她做的,当时虽难为情,却也还好,但现在看一看都觉得面红耳赤。 他穿过了的,和新的不一样…… 「瑀儿,你在做什么呢?」周氏进来四处看看,惊讶道,「怎么衣服都翻出来了,你别不是要回娘家吧?」 赵瑀忙解释道:「不是的,您是长辈,理应住正房,我把屋子腾出来,去东厢房住。」 周氏忙摁住她的手,「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们住你们的,我去住东厢房。」 「哪有让长辈住偏房的道理?」赵瑀不同意,「您受委屈不说,如果有人下绊子,参李诫一本‘不敬父母’那更要不得。」 「还有这种事……」周氏寻思一阵儿,忽笑道,「正房这么大,里外都有套间,随便给我间屋子就行!我看对面小套间不错,我就住那里。」 赵瑀的房间出去是外间,一般是丫鬟们守夜时住的,现在是李诫睡觉的地方,因他们特殊的关系,晚间正房里是不留人伺候的。 再往外是会客的小厅,紧挨着小厅的是里外两个小套间,放着些杂物。 如果周氏住在那里,李诫和她不在一个屋子睡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然而对上爽利泼辣的周氏,赵瑀迅速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周氏抱着被褥,自顾自收拾好小套间,惬意地躺倒在炕上,「舒服,真舒服!」 赵瑀只能寄希望于李诫。 李诫过去劝了两句,须臾片刻就被他娘的鞋底板给轰了出来。 「没事,你躺着,我坐着,大不了我说公务繁忙,去前衙睡也行。」李诫刚洗过澡,松松垮垮套着袍子,躺在安乐椅上,肚皮上搭着条薄被,眉眼间带着愧色说,「家里乍然多了了一个人,肯定有很多的不适应,你多担待点儿,往后我多劝劝我娘。」 赵瑀无奈道:「算了吧,只半日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婆母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这么多年老人家也不容易,她怎么顺心怎么来吧。」 李诫也奇道:「这十年她一点儿不见老,应是没受过太大的苦,我问她做什么营生过活儿,她竟然说挖着金矿了!金矿都是朝廷在管,私人不得开采,还能让她给挖着?真是说谎话眼皮都不带眨的。」 赵瑀笑笑,没有附和他的话,转而提到人手问题,「婆母身边没有伺候的,蔓儿不在,榴花那个性子我也不放心她去伺候,你看要不要再买个丫鬟来?」 「让蔓儿去吧,刘铭早把账目查了一清二楚,该还咱们丫头了!」李诫眼神一暗,冷笑道,「濠州城两万七十二户,缴纳的赋税却还不到直隶同等县城的一半,就这么穷吗?」 「你是怀疑有人贪墨?可原先的官吏都不在了,这可怎么查?」 「不是贪墨。」李诫头靠在椅背上叹气道,「账目没有问题,一笔一笔都对得上,正因为对得上,我才奇怪。这么多人、这么多地,为什么赋税这么少……」 他深深地思索着,眉头几乎拧成个疙瘩,良久才说,「算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查吧。」 二人一时又没了话说。 此时天早已黑定,细听外面的打更声,正是亥正时分。 一片寂静之中,忽一声暴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二人耳边。 「狗蛋儿——」 周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明儿个不用去衙门当差了是吧?赶紧熄灯上炕,睡觉!」 李诫真想给他亲娘跪了。 赵瑀先是一脸的愕然,然后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越咧越大,终于忍不住,一头躺倒在炕上,捂着被子吃吃笑起来。 狗蛋儿! 那样俊美异常的李诫竟有个这样的名字。 赵瑀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连连咳嗽。 「别笑啦,乡下人起名字就这样,叫个贱名儿好养活。」李诫无奈道,「你别笑,当心笑岔了气。」 然而赵瑀已经岔气了,捂着肚子喊疼,嘴里还忍不住发笑,「我活了十五年,头一次笑成这样,什么仪态修养全都丢了。」 见她蜷着身子,李诫干脆坐到她旁边,伸手去给她揉肚子,「岔气了不能瞎揉……好些了么?」 赵瑀的笑声戛然而止,立时怔住了,任凭他的手捂在自己腹部,缓慢轻柔地画着圈。 良久她才不知所云地说:「好……好多了。」 的确好多了,他的手很热,隔着中衣也觉得暖洋洋的,很舒服。 李诫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好像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他收回手,沉思了会儿说:「你小腹有些凉,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这样,总归有点儿不放心,明天叫个郎中给你请脉。」 赵瑀脑子还在迷糊着,木木点点头,「好,听你的。」 外间又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李诫忙把灯熄了,立在棉帘子后侧耳听了半晌,直到外间再无动静才蹑手蹑脚回来。 赵瑀往床里侧挪了挪,轻声说:「上来睡吧。」 黑暗中看不清赵瑀的脸色,但李诫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他没有推辞,几乎是飘着走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下的,只待回过神来后,她就在自己的身边。 这是不是说,赵瑀也开始接纳自己了? 李诫的手不由自主向旁边偷偷摸去,手指碰到她的衣角,莫名的安心。 「你睡了吗?」他问。 赵瑀背对他躺着,没有回应。 就在李诫以为不会得到她回答的时候,赵瑀说话了,「怎么可能睡得着。」 「让你为难了。」 第2章 「我……李诫,」赵瑀把身子转了过来,默然一会儿,终是觉得需要把话说明白,「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李诫愣了,这什么意思? 「现在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我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只有你,可你偏偏还是话题里的人。」赵瑀的声音透着十足的迷茫,还有些许的心慌,「你是好人,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安心、很高兴,你碰我的时候,我也不觉得讨厌。」 「可……可这就是喜欢吗?我不明白,却总觉得不对。」赵瑀慢慢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张妲讲的那种喜欢我也没有感觉到。李诫,你能告诉我吗?」 李诫呆愣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这种事不是别人说你就能明白的,只有你自己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才能明白什么是喜欢。」 他给她拉拉被角,「睡吧。」 赵瑀幽幽叹了一口气,翻身睡了。 一觉醒来,微亮的窗户纸蒙蒙透出天光,身边却没有李诫的人。 赵瑀揽被发了半天呆,不知昨晚自己的话有没有伤到李诫,她隐约察觉到李诫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极力回应他才对。 昨晚她是有那个心思的,她觉得李诫应该会高兴,可到后来她却犹豫了。 李诫待她极为真诚,她无法允许自己欺骗李诫,她认为应该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实话,有时候会伤害自己不想伤害的人。 赵瑀又是叹气,满腹的少女愁绪,却无人可以诉说。 入了冬,天空总是晦暗阴沉,接连几日也见不到太阳,似阴非晴的,西北风成天呼呼地吼,看着总是要下雪,却连个雪粒子也没有。 天冷,街上的行人陆续少了,李诫却一日忙似一日,总是天没亮就出门,三更半夜才回来,甚至有时候在外过夜。 赵瑀便有些担心。 周氏安慰她说:「狗蛋儿不是在外找女人的男的,如果他敢,老娘就把他腿打折了给你出气!」 赵瑀失笑道:「我是担心他差事上遇到难题,其它不担心的。」她顿了顿又说,「婆婆,有句话我和您说,您别介意,狗蛋儿……」 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以后就别这么叫他了,他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好歹留点儿面子给他。」 「瑀儿真是好媳妇儿,知道心疼丈夫。」周氏十分欣慰,还用手抹抹眼角,「婆婆是太喜欢你了,你看你们成亲我也没给什么,你等着,婆婆给你拿好东西。」 她从柜子底儿掏出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一副金手镯,做工并不精细,花纹很简陋生硬,却是实打实的实心金镯子。 周氏带着得意和炫耀,「婆婆也有好东西的,这一个镯子二两多,本来想留给我小孙孙的,算啦,给孙子他娘是一样的。」 赵瑀吃了一惊,她压根儿没想到周氏能拿出金子来,小心翼翼问道:「您真是挖着金矿了?」 「那当然,就在山东那里,可惜我去的晚,只找到一点儿,后来封山了,就再也进不去。」周氏惋惜道,「不然我还能给你们多弄点金子来。」 赵瑀直觉这事没那么简单,想要和李诫好好谈谈,可总也和他碰不上面。 她觉得李诫在躲自己。 西北风扯了一宿,早间下起了雪。 雪粒子跟盐似的一阵阵撒下来,不多时,又变成了大片的雪花,搓棉扯絮纷纷扬扬的,顷刻便天地一色了。 赵瑀去前衙找李诫。 榴花给她撑着伞,小心地扶着她,边走边说:「太太有什么话吩咐下人传信就好了,天寒地冻的,走一步滑一步,摔着了可如何是好。再说前头衙门人既多又杂,再冲撞了您。」 她语气温良,自从在衙门口观看一场活色生香的砍人头后,她便收敛了性子,变得异常乖顺。 赵瑀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有些话下人说不明白的,而且我成日闷在家里,出来走走,就当做散心了。」 榴花觑着她脸色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濠州地方小,一入冬家家户户都窝着不出来,连卖菜的都少,附近也没什么赏雪赏梅的地方,实在比不得京城。」 提起京城,赵瑀倒想起另一件事,「给京城那边的年礼要准备了,晋王府的,还有母亲那里,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和蔓儿盯着采买。」 榴花犹豫了下,还是问了,「赵家那边不用准备吗?」 「赵家那里再说吧,倒是妲姐姐要送点过去。」赵瑀笑道,「她先前给我来了封信,几页纸都是抱怨我不给她写信,如果年礼再忘了她,只怕她要追到濠州找我算账。」 榴花附和着笑了几声,看似随口一说,「张小姐才没空来呢,温公子秋闱中了案首,温家和张家有意亲上加亲,谁知道温公子竟死活不答应。亲事不成,张小姐此刻哪有心思管您这头儿?」 赵瑀脚步顿了顿,不相信似地反问道:「她给我的信里并未提及此事,且两家议亲肯定是私下里先商量,八九不离十了再走过场,你怎么会如此清楚?准是你搞错了!」 「这消息千真万确,」榴花怕她不相信,急急解释道,「奴婢的家人都在京城,您知道的,各府的下人时常互相走动,背地里闲磕牙的也不少,这种事传得最快,根本瞒不住。」 她的话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但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张妲一颗心全系在温钧竹身上,若亲事成了还好,若真的不成…… 赵瑀暗自发愁,是委婉地安慰她,还是装作不知情?自己夹在她和温钧竹中间也着实尴尬。 这下给张妲的回信更难写了! 还有自己的烦心事也一箩筐,想起李诫,赵瑀只觉心里闷得难受。 第3章 满脑子是张妲和李诫,她压根儿就没深想温钧竹为何会拒亲! 她立在雪地里只是出神,榴花看她面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是为温公子所感动,当即欣喜不已——只要小姐愿意与温公子在一起,那个什么李诫根本不值一提,有温公子强压着,他不敢不给小姐放妻书。 在榴花的认知里,陪嫁丫鬟都是要给姑爷做妾的。 一想到自己能跟着小姐去温家,服侍温公子,榴花心里乐开了花,禁不住笑出声来。 落雪无声,周遭又没什么人,一片静寂之中,赵瑀被她突兀的笑声惊着了,诧异问道:「你笑得好古怪,做了什么白日梦高兴成这个样子?」 榴花忙不迭摇头道:「没有没有,太太,咱们快走吧,看您鞋上都是雪,当心冻脚。」 二人走到签押房内室门口,只听李诫在和人说话,听声音是两个老者。 赵瑀不便进去,便坐在外房等着,小吏低头垂手站着,毕恭毕敬请示:「大人之前吩咐过,办公的时候一律不见私客,不知太太可有急事?」 赵瑀笑道:「不急的,我在这里等他就行,你去忙的你吧。」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内室走出来两个老人,黑膛脸上满是刀刻似的皱纹,头上裹着巾子,身上是补丁叠补丁的粗布棉袄,腰间系着麻绳,一望便知是常年与庄稼地打交道的老农民。 李诫亲自送他们出来,猛然看见赵瑀坐在外房,当下心扑通一跳,连忙把她领到内室,搬来一盆炭火放在她脚侧。 「什么大事不能等我回去再说?来了也不说一声,枯坐在外头吹风,脸冻得通红,也忒不会照顾自己。」 本是责备的话,赵瑀竟听出来几分暖意,她揉揉自己的脸,浅浅笑道:「我没觉得冷,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扰了你公事,真是对不起。」 李诫一眼看到她的鞋,立即俯下身,单膝半跪着,「鞋都湿透了,简直胡闹!郎中说了你体寒,怎么还不注意?榴花,你不会伺候太太?雪地里走路竟穿双布鞋?还不回去把太太的鹿皮小靴拿来!」 榴花委屈巴巴走了。 「几步的路,我也没想到打湿了鞋。」赵瑀没敢说自己在雪地立了好久,「不妨事,回去泡泡脚就好。诶,你……」 李诫已经把她的鞋袜脱掉,用手捂着,「还没事,脚都快成冰坨子了!」 赵瑀下意识往回缩。 「别动!」李诫警告似地看她一眼,「不搓热了会生冻疮,长水疱子、烂脚,有你难受的。」 赵瑀便真不敢动了。 她的脚很小,一只手就能包住,又极其纤细,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似的。 所以李诫小心翼翼地,珍之重之地捧在手里,就像对待一件极薄的汝窑瓷器。 她足上的皮肤很白,白得近乎于透明,那是没有经过阳光的白,让人不由心生怜惜的白。 怪不得叫「玉足」,真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比王爷最宝贝的玉佩手感都要好。 他的拇指不由自主地,顺着足背上浅浅的青色脉络滑下去,一直滑到脚趾。 李诫想,自己大概是第一个见她玉足的外男吧,至于这样捧着,肯定也是第一次。 他觉得自己越发贪心了,他还想要她更多的第一次! 「好……好了么?」赵瑀颤着声问道,她是真受不了了,这种感觉太奇怪。 她的确冻得脚疼,旁边燃着火盆,且他的掌心很热,不一会儿就慢慢缓过来了。 有了知觉后就感到痒,那是受冻后正常的反应,她知道的。 但是这痒有点不太一样,麻酥酥地一直往上走,一下一下撩拨着她的心,她甚至觉得小肚子都开始发热。 赵瑀不受控制地拢紧了双腿,「好了没有?」 「好了。」李诫把她的脚轻轻放在自己膝上,仰头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赵瑀想起自己的来意,「今儿个天冷,我提前煨了高汤,咱们晚上涮锅子吃,你记得早些回来。」 「好啊,我来片肉,我刀工好极了,能削得和纸一样薄!」 「还有个事,总也找不到机会和你说。婆母真的有金子,前几日她给了我两个金镯子,我看金矿的事不似作伪,你留点心。」 这倒是李诫没想到的,沉思片刻应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仔细问问她。山东那边,唉,没王爷的令我没法查,等等再说吧」 眼下要紧的是任上的差事。 榴花回来了。 李诫没起身,拿过干净的袜子给赵瑀套上,又替她穿好靴子才站起来。 「回去吧,我也出去转悠转悠。」 赵瑀说:「下这么大的雪,你要去哪里?」 「田间地头,找农家蹭热水去!」李诫眨着眼睛笑了,神情顽皮,目中又闪过一丝狡黠。 他闪身进了屏风后,再出来时,却是头上一顶破毡帽,身上半新不旧褐色棉袄,脚上灰扑扑一双黑棉鞋,腰间还别着一管旱烟杆。 活脱脱一个家有薄产的小农民。 赵瑀捂着嘴笑起来,「这身打扮倒和刚才出去的两个人差不多,只是你太俊俏,不像劳苦的庄户人。」 李诫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往脸上抹了一把。 那张脸立即变得蜡黄,看着跟生了大病似的,哪里还有方才的神采飞扬。 赵瑀的心猛然抽搐了下,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李诫给她紧紧斗篷,「你回去吧,晚上我肯定回来吃饭。」 赵瑀没听,吩咐榴花回去,自己却一直把他送到角门,在他临出门时,悄悄揪住他的袖子,「你别躲着我了好不好?」 李诫将门槛外的脚收了回来,转身看着她,眼中波光流闪,洋溢着别样的华彩。 第4章 赵瑀轻轻说:「你躲着不见我,我心慌得很,只好自己来找你。我不知道自己对你是个什么感情,可打心眼里不想让你难过。现在我心里头乱得很,我、你,你喜欢我吗?」 最后几个字,她说出来的时候,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她都没想到自己会问出如此难以启齿的话,十五年的教养一瞬间全抛下了。 只因为她看到了李诫那张蜡黄的脸,莫名害怕起来。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他也是人,也会生老病死,也有喜怒哀乐。 她发现自己太注重自身的感受,反而忽略了他。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脸万事不在乎的,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内心受伤,反而越重,越不容易愈合。 「我呀!」李诫把手放在她头上,弯下腰笑嘻嘻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他转身走了,因下着大雪,街上少有行人,西北风卷着雪片子肆虐而过,细碎的浮雪流烟儿一样在脚下飘荡,天地间都朦朦胧胧的笼罩在雪雾当中。 赵瑀看着他孤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巷尽头。 她决定,要对他好一点儿。 暮色降临,赵瑀早早准备好晚饭,只等着李诫回来。 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亥时,都不见他的踪影。 周氏不经饿,提前用过饭,也叫她别等了,「他天天没个准儿的,咱犯不着饿着肚子等他。」 赵瑀笑道:「我晌午吃得多,积着食了,一点儿也不饿,正好等他回来再吃。」 周氏笑得十分欣慰,拉着她的手说:「我来时还怕你放不下小姐架子,和我儿过不到一块儿去,毕竟身份天差地别的,我还发愁怎么和你相处。结果一看到你啊,我就知道我是白操心,这么好的闺女,又温柔又能干,关键是和我儿互敬互爱!只这一条,就不知强出其他夫妻多少去。」 她的目光含着憧憬,「明年你再生个大胖小子,哎呦,我这一辈子就没什么遗憾喽。」 生孩子?赵瑀不禁腾地红了脸,窘然笑了几声。 周氏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我儿可还行?」 赵瑀纳闷地看看周氏,点头道:「他很好。」 周氏一看这样就知道事儿还没办成,心里又将李诫来回骂个千百遍,真恨不得直接将他俩摁在一块儿得!她气闷半晌,干脆一头躺倒,睡觉。 久等不来,赵瑀愈发心焦,唤来蔓儿吩咐道:「你去前衙吏舍找刘先生问一问,看他知不知道老爷去哪里了。」 蔓儿去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他说他也不知道,不过让太太莫担心,这阵子老爷忙着查税赋,经常去附近村子里暗访,许是见路不好走歇在农户家里了。」 赵瑀摇头道:「不会,老爷说过他今晚回来用饭,他说话作准,说回来就必会回来,不回来肯定是遇到麻烦事了。」 她在昏暗的烛影下踱了几步,忽然一抬头说:「蔓儿,随我去前衙找刘先生。」 柔软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一阵啸风吹过,院子里的树东摇西摆,不安地晃动着,雪尘也跟着扑面而来,雪粒子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赵瑀忙扯着风帽侧身躲过。 蔓儿也被风雪吹迷了眼,揉揉眼睛说,「这天着实不好,咱们在院子里走路都怕摔跤,更别提老爷在荒郊野外赶路,我看他一准儿是找地儿歇下了。」 赵瑀沉默着,扯着风帽,执着地走向外衙。 刘铭还没睡下,得知赵瑀的来意,不以为然道:「他能有什么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我看你们女人就是爱胡思乱想。等你睡醒一觉,睁眼一瞧,没准儿他就躺在你身边儿!」 「刘先生,我一个女人跑到前衙来,不是为了得您几句宽心话的。」赵瑀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说话速度快了不少,明显是着了急,「请您告诉我,他近来频繁去乡间是为什么?」 「查税吧。」 「查赋税怎么会往田间地头跑?」 刘铭犹豫了会儿,慢吞吞道:「这是外头男人的差事,你问,不太好,万一大人怪罪下来……」 赵瑀真是要气笑了,「放心,他回来我自会与他解释,不会牵连你。」 「呦——刘先生,」蔓儿拖着长音,怪腔怪调说,「你竟怕老爷怪罪?快拉倒吧,天天和老爷斗嘴皮子玩儿,也没见你怕过他呀?怎么太太问你几句话,你就瞻前顾后怕起来了?」 蔓儿一叉腰,指着他鼻子喝道:「装什么蒜,快点说!」 刘铭瞪了半天眼,想摆出傲慢架子吓退她们,结果面前两个女人都不买他的帐,顿时泄了气,哀声叹道:「好吧好吧,我说还不成?」 他呷了口茶,清清嗓子,这才将来龙去脉一一解释给她二人听,「税赋少得不正常,但是一笔笔缴税的账目都对的上,这就很奇怪了。除非是缴税的人少了……当今继位的时候就把人头税什么的抹去了,只交户税。我们就去查户头,结果一查就发现问题了。」 赵瑀和蔓儿都盯着他等下文,他却不说了,喝了口茶,长一声短一声不住叹气。 蔓儿恼了,咬牙切齿道:「再吊人胃口就别想让我给你揉膀子。」 刘铭喉咙动了下,继续说道:「户税按田产分上、中、下三等,一个县城的农户不可能全是下等的税赋吧,但濠州几乎七成的农户全按下等赋税交的。换算下来,一户竟然只有七八亩地,简直太不可思议。」 「濠州城外大片的良田都是谁的?我和大人仔细翻了鱼鳞图册,真是差点看瞎了我的眼!你们绝对想不到,给你们三天三夜你们也想不到。」 「刘先生不要卖关子了。」赵瑀无奈道,「你是嫌我性子不够急么?」 「咳咳,那些良田,都是挂在秀才、举人等有功名的名下,或者是士绅名下,这些人都不用缴税,税赋收得的就少了。」 第5章 蔓儿不解道:「这和老爷去乡下暗访有什么关系?」 赵瑀却有点儿明白了,「是不是农户将自家的田地挂在他们的名下,借此免交、少交税赋?」 「就是这个道理!」刘铭一拍桌子赞道,「看不出你还有点脑子,不是只知道躲在大人背后的傻婆娘。」 这夸人比骂人还难听,赵瑀没有闲情雅趣和他拌嘴,追问道:「此风气早已在民间盛行,许多年来都没人管,几乎是官府默许的事情,怎么又翻腾出来了?」 刘铭说:「百十亩地也就算了,可这是上百顷的良田啊,光这一项,每年县衙少收多少税银?你说李大人能不急?这濠州也做的太过火,也不知道谁给这些人的胆子!」 旋即他又冷笑道:「恐怕不止是濠州,周遭几个县也免不了沆瀣一气,正因为临近几个县缴纳的税银都差不多,所以长久以来朝廷也没觉察到有问题。」 赵瑀想起白日间见了两个老农,脑中一道光闪过,讶然叫道:「难道他一个人跑到乡下查田地去了?」 刘铭也是苦笑,「我劝过他,他不听,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来他手里的人少,能信得过的就更少,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士绅、举子、地保、农户串起来一个说辞,这笔帐就彻底成了糊涂账。」 所以他才装扮成那个鬼样子。 赵瑀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心口酸得难受,缓了缓才说:「我怕他出事,既然不好惊动衙役去寻人,可否请刘先生帮个忙?」 「我?」刘铭莫名其妙看着她,一抬右腿,「我腿伤刚好,受不得冻,寻不了人,再说李大人功夫了得,一般的小毛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不是让你去找人。」赵瑀莞尔一笑,眼睛闪了闪,「令堂大人是沧州铁拳袁家的对吧?」 刘铭警惕道:「你想干嘛?」 赵瑀言语间异常恳切,「小树林遇险,匪徒一听是袁家的人就面露惧色,我猜你外家在江湖上定然是个极其响亮的名头,可否请你用袁家的人脉找找我家老爷的下落。」 刘铭长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成!我已决心和过去做个了断。」 「如果我家老爷出了意外,恐怕您叱咤朝堂、指点江山的抱负就成了黄粱一梦。」 「你、你真是……」刘铭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末了一甩袖子,「真不愧是李诫的婆娘,果然会拿人七寸!」 赵瑀对着他盈盈下拜,「多谢刘先生。」 刘铭冷哼道:「赶紧回内宅等着,省得李诫那个惧内的回来不敢进屋。」说罢,脚步霍霍出门而去。 他肯帮忙,赵瑀终于松了口气,人一松懈,疲惫感立即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眼前一阵发黑,她身子晃了下。 蔓儿忙扶住她,「太太,在这里歇歇再走吧。」 「不,回去。」赵瑀坚定道,「我要坐在自家屋子里李诫回来。」 院子里冷风一吹,赵瑀反倒觉得平静不少,扶着蔓儿,一步一滑地慢慢走回了内宅正房。 她没让蔓儿陪着等,点着一盏孤灯,双手托着腮坐在桌前,默默想着二人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她不由笑了,眼角却淌下泪珠。 西北风还在肆虐,不时扑到窗子上来,打得窗户纸不停颤抖,偶有一两丝寒凛凛的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定。 烛光抖了又抖,虽然微弱,却没有熄灭,仍然散发着暖暖的黄晕。 赵瑀痴痴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都听到了鸡鸣的声音。 好像门帘动了,赵瑀急忙跑过去看,可坐得太久腿脚麻了,重重地跌在地上。 顾不上吃痛,她爬起来就往门口跑。 没有人,是风吹的。 赵瑀失望极了,想哭,却拼命忍着,她不想让李诫总看到她哭的样子。 她沮丧地往屋子里走,却听有人喊她。 「瑀儿!」 声音像是李诫,可他从没这么喊过自己,幻听么?定然是的, 「瑀儿!」 声音又响了几分。 赵瑀回过头,看到了李诫。 东方天空蒙蒙发亮,他眉眼含笑,披着晨光踏雪而来。 一瘸一拐的,似乎受了伤,那身褐色棉袄也破破烂烂的。 赵瑀急忙迎上去,跑得太急,脚一滑,结结实实摔在了李诫的怀里。 「我接到你了。」他笑着说,眼睛笑得弯弯的。 他应是用雪水洗过,脸上的蜡黄已然不见,额前垂下的几缕头发还挂着细小的冰碴子。 赵瑀慢慢地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捧着他的脸,冰冰凉的。 她轻轻说:「我也等到你了。」 李诫并未与赵瑀说昨夜的经历,他匆匆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饭也顾不得吃就要找刘铭议事。 他看赵瑀拎着破棉袄往门外走,像是要扔的架势,便道:「别扔,洗干净了补补还能穿。」 赵瑀微蹙着眉头,「不吉利,烧了的好。」 李诫笑道:「什么吉利不吉利,我不信这个,我只知道好好的东西烧了可惜。」 赵瑀只好把破棉袄又拎了回来,「你又要出去?腿上的伤还没请郎中看呢。」 「不妨事,就是扭了下脚,过过就好了。」李诫不在意笑笑,吩咐一旁的蔓儿道,「你去叫刘铭立即去西花厅,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蔓儿应了一声去了,赵瑀却说:「早饭不吃了么?」 「你叫人送到西花厅吧,多准备点,我和刘铭边吃边谈。」李诫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看赵瑀似乎有点低落,诧然道,「怎么了?」 第6章 「没什么,我只是担忧罢了,你一出门,我的心就悬着。」赵瑀叹了口气,旋即露出个笑脸,「我也是胡思乱想,你去吧,不用理会我。」 李诫想了想,明白过来,因笑道:「我成日在外头瞎跑,一回来就是灰头土脸的,谁看了都会多想。我不是不跟你说,是怕你听了害怕。既然这样,那你跟着我去听听,让你心里有个数,省得你愁东愁西,小心头发都愁白几根。」 「我……我能去听?」 「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媳妇儿,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再说了,如果不是你昨晚逼着刘铭帮忙,我也许还不能这么顺利回来。」 他掌心向上,将手递给她,笑容里带着期待,「路滑,我拉着你走。」 赵瑀轻轻搭上他的手。 李诫得寸进尺,随即大手一翻,紧紧握住纤纤素手,「拉住啦,不许放手。」 朝阳升得老高,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在院子里觅食,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有生气。 小套间里的周氏看到二人离去的背影,悄悄关上虚掩的窗子,将手里的笤帚疙瘩一扔,搓搓冻得发红的脸,满意道:「不错,傻小子终于开窍了,抱孙子指日可待呀!」 西厢房里的榴花也看见了,只觉得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小姐……喜欢李诫?那岂不是与温公子再无可能?难道自己今后要去伺候一个睁眼瞎?她嘴唇咬得发白,心中的不甘和恨意一股脑涌上来,登时涨红了脸。 蔓儿连出溜儿带滑从院外赶过来,瞅见榴花便喊:「早饭好了吗,怎么也不送去?」 榴花回过神,白她一眼道:「我让厨娘送去了,你去问她。我还要替太太准备娘家的年礼,这些琐事你少来烦我。」 蔓儿看了看她,「你的脸好红,就跟一滩血糊脸上似的。」 血?榴花眼前忽然闪现衙门口血流一地的场面,霎时白了脸。 蔓儿得意地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西花厅中,赵瑀和蔓儿在八仙桌上摆着早饭,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盘醋溜白菜,一盘素馅包子,一盘腌萝卜丝,一碟酱肉。 放好碗筷,赵瑀打发蔓儿去外间守着,自己坐在屏风后,手里做着针线活,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听刘铭道:「如此普通平常的饭菜,你吃得跟山珍海味似的,是为了哄你婆娘开心吧?」 「废话少说,不吃就边儿待着去!」 刘铭嘟囔了几句,说的什么赵瑀也没听清。 随后他们谈起了昨晚的事,赵瑀停下手中活计,凝神细听。 李诫说:「事情远比之前想的严重,鱼鳞图册上濠州县郊的田地只有百余顷,我这段时间暗查,粗粗算下来绝对不止这个数,起码少了五成。这还仅是附近,略远一点,我昨天去的县北葛家镇,那里的农户也是无一例外都把田产挂了出去,但这部分田产,我在鱼鳞图册上也没有找到。」 刘铭大叫一声:「私瞒田产?原来如此!把减免赋税的土地登记造册,超出额度的不登记或少登记,如此一来,本该交给朝廷的税银,就流进了那些豪强士绅的口袋里!嗯……还有某些利欲熏心的读书人,肯定也有官员在背后撑腰。」 李诫叹道:「先前我看了鱼鳞图册,免税田太多,我以为是名录造假,却还是想简单了。王爷曾叫我暗中丈量土地,我以为也就几个有背景的人敢隐瞒不报,却没料到整个濠州都是如此,甚至附近几个县,简直……太可怕了!」 他二人都沉默下来,一时间花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噼噼轻响。 赵瑀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良久,才听刘铭问道:「你昨晚遇险也与此有关吧?」 李诫笑了一声,「算是吧,本来日头刚下山我就打算回来,却在镇子口看见一群人拥着一个人往庄子走,那人我看着眼熟,就悄悄跟了过去。唉,反而被他们察觉了,又不想败露身份,我说我来此投靠远亲,那群人也不信!唉,还好你朋友找过来,才算替我解了围,赶明儿我要请吃酒答谢他。」 他寥寥几句便将昨日的事情一笔带过,但赵瑀不信实际情形如他所说一般云淡风轻——从他回来的狼狈样子便可想而知,当时定然是很危险的。 他是不愿让自己担惊受怕。 「我朋友也算这附近的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当地人多少都会给他点面子。话说回来,你看到的人是谁啊?」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李诫闷闷道:「是庄王世子的奶兄,那白花花的大板儿牙我隔着半里地就认出来了。」 庄王?赵瑀听着十分耳熟,仔细回想了半晌,才记起李诫曾与这位王爷玩过一场斗鸡,还赢了五千两银子。 如今这银子还压在箱底儿呢!赌资,她一直没敢动。 他与庄王爷应该是熟稔的,与庄王世子也许关系还不错,可世子的奶兄怎会跑到这里来?总不可能找他叙旧。 刘铭也有同样的疑问,「难道庄王世子在这里有私产?」 李诫长叹一声,隔着屏风赵瑀都能想得到他一脸为难困惑的表情。 「我刚才说了,葛家镇的田地没有登记造册。」 赵瑀忽然明白了,也就是说,不是庄王世子瞒报田产,就是他手下的人搞的鬼。 但无论如何,都有皇族牵扯进来了。 这只是冰山一角,再深究,还不定扯出什么人来, 又听李诫吩咐道:「你回去拿户籍册子查查有没有叫‘吴贵’的人,葛家镇的农户说田地挂在了他名下。」 刘铭答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劝道:「只是濠州本地士绅倒还好,真牵连到王公贵族,可不是你一个芝麻官能管得了的事了。一心为朝廷虽好,但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第7章 良久,才听李诫笑道:「我有家有室,不会由着性子来。」 刘铭仍在劝他,「其实我说这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真要捅破了,勋贵、官员、士绅、农户,你是从上到下得罪个遍,唯一有好处的就是国库——银子多了!但那高兴的是皇上,皇上就算念你的好,也不会明面上护着你。」 刺啦一声,椅子拖地的声音,李诫应是在赶他走,「我知道的,这事只能从上往下办,有旨意才能办,没旨意就捅破天那是找死。走吧走吧,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做!」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赵瑀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李诫仰面懒懒散散地坐在太师椅上,胳膊支着两边的扶手,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赵瑀一阵心疼,脚步轻轻地踱过去,坐在他旁边,手指抚上他的眉心。 她有了难事,他总能替她解决,而他遇到难题,她却无能为力。 她从没有这般恨自己没用。 婚姻结二姓之好,两家互为助力,而自家……赵瑀苦笑,别说助力,赵家不暗地使绊子她就烧高香了! 算来算去,娶了自己,于他仕途无半点作用。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怕吗?」李诫闭着眼问道,轻轻抓住她的手,「你相公好像惹了一个大人物。」 赵瑀浅浅笑着,「我不怕,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一句话说笑了李诫,睁开眼睛说,「对,是我小看你了。」 赵瑀问他有什么打算。 李诫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也是难住了,瞒报田产肯定是有的,但这事有没有牵扯到亲王世子就不好说了。我去信请示王爷吧,查不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瞥见赵瑀也皱着眉,鬼使神差地拧了她香腮一把,笑嘻嘻说:「你跟着犯什么愁?你只把心思花在今儿穿什么衣服,明儿打什么首饰就成了。放心,算命的说了,你相公是先苦后甜的命,往后能做大官,就算有沟沟坎坎,也是暂时的。」 赵瑀捂着脸颊愣愣看着他。 太得意忘形了!李诫半张着嘴,深悔自己太心急,这丫头于男女事儿上什么也不懂,别把她吓坏了。 他讪笑几声,「我、我去给王爷写信……你若无事,给我磨墨可好?」 素白的手指捏着一方墨,在砚台上缓慢均匀地打着圈,随着她的动作,墨锭与砚台间发出令人舒缓的声音。 墨香逐渐散开。 赵瑀放下墨锭,从书架上拿起毛笔蘸好墨汁,塞到他手里,在他面前铺好一张白纸,「写吧。」 「好!」李诫响亮地答了声,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顷刻之间就写好了一封信。 这几个月他抽空就学写字,着实进步不少,信上虽然还是一堆白字,但起码可以看懂什么意思。 赵瑀赞道:「你天分真的很高,照此下去,明年就能考秀才了。」 李诫对功名是嗤之以鼻,「百无一用是书生,再说我已经是官身了,还考功名做什么?」 「我不是说一定要考功名,只是身在官场,有个功名总比没有的强。」赵瑀细细劝道,「你起步和别的官不一样,他们一旦考上功名,就有座师和同窗。遇到难题大家一起想对策,有好事一同分享,即便哪个人高升了,还可提携一把。」 「你没有这样的优势,但你也可以拜个有名的先生读书,如此也会有同窗,这就是人脉呀,是你官场上的助力。」 李诫讶然看着她,「这些官场上的门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赵家不济,但毕竟也是官宦之家,多多少少听说过。」赵瑀有些不安,「我是不是说错了?」 「不,你没说错。」李诫叹道,「正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才有了‘结党’一说,我从前听王爷说起过什么朋党之争,当时只道王爷小题大做。现在听了你的话,倒有些明白了,如果内眷都懂得,外头的官儿们可想而知了,下头的人都抱成团儿,上头的吩咐便不好使,怪不得王爷会忧心。」 赵瑀便笑道:「那我也算帮上你的忙了?」 「那是!有你这个先生在,我还用得着别人?」李诫嘻嘻笑了几声,他转而提起赵瑀的生辰,「那日我们不要在家吃了,我带你去醉仙楼,他家的佛跳墙做得特别好。」 「就咱俩?」 「嗯。」 「那婆母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我保证!」李诫暗道,她巴不得咱俩单独待着呢。 还有一件事,他没告诉赵瑀,孺人的敕命约莫快封下来了! 他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敕封还没下来,晋王爷就提前给了他一个「惊喜」。 给他的密令只一个字——查! 李诫顿时头大如斗,看着那个字苦笑:王爷,这个年您真是不叫我过了! 但怨天尤人不是他的脾性,推诿搪塞更不是他的做派。 李诫把自己关在小书房,不吃不喝闷了一天,就算是赵瑀来叫门也没开。 周氏见不得儿媳妇吃闭门羹,就在她准备当门一脚大发母威之时,门开了。 她一脚下去差点闪了腰。 李诫看着她娘纳罕道:「您这么大年纪还练什么劈叉,看看,扯着筋了吧。」 周氏没好气地看了儿子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闷屋里长毛啊!你媳妇叫了半天门你也不开,如今坐屋里正生气。我好容易快抱上孙子了,你还给我……」 李诫没听完,抬腿就往赵瑀屋子里跑。 屋里燃着炭盆,暖洋洋的,但是有些呛。 赵瑀坐在书案前写字。 李诫走到她身后,「你没恼我?」 第8章 「恼你什么?」赵瑀回头讶然问道,「怎么满头是汗?」 她放下笔,拿起帕子给他抹去头上的细汗。 李诫心头一阵发痒,刚想要捉住她的手,人家却把手缩回去了,「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你等我下。」 李诫便老实在旁等着。 这几个字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李诫心想,还说没恼,这分明就是恼了! 好容易她写好了,拿起纸轻轻吹了吹,放在一边晾干。 李诫逮到空子,忙说:「我在书房想事情,太专注了,没听到你敲门。」 赵瑀点点头,「我知道的。」 李诫更拿不准她的意思了,想了想叹道:「王爷交给我一件苦差事,办不好的话,我这官就做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赵瑀神色果然不一样了,急急追问道:「什么差事?」 「王爷让我查瞒报田产一案。」李诫的笑得异常苦涩,「这意思是要放到明面上来查,相当于以我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濠州士绅阶层,连着藤,扯着蔓的关系网,我简直连下手的地方都找不到。」 赵瑀想想都知道他的压力有多大,被他拒之门外的那点子不悦登时烟消云散,忙拉着他躺在塌上,柔声细语说:「王爷叫你查,可给你定期限了吗?」 「并没有。」 「这就是了,想来王爷也知道其中艰难险阻无数,所以才有没强令你什么时候查完。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我们慢慢地想法子,总能有好主意的。」 李诫一个劲儿哀声叹气,抱着脑袋嚷头疼。 这是着急上火了,赵瑀忙泡了一杯浓浓的莲心茶,「这东西苦是苦,败火最好不过,快喝了。」 李诫呵呵笑了几声,望着她担忧的眼神,终是没好意思推拒,接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 真苦,苦得眼泪快流出来了,李诫觉得脑袋变得更疼,「瑀儿,给我揉揉头。」 他鼻音浓重,赵瑀很是吓了一跳,以为他压力过大快要承受不住,忙给他揉额角,「你闭上眼睡一会儿,睡足了咱们再吃饭。」 过了一刻钟,他又叫了声,「瑀儿。」 「嗯?」 李诫笑了,「没什么,我好多了,你歇歇。」 他只是想试试,如今「瑀儿」二字出口,愈发的自然了。 直到李诫发出轻微的鼾声,赵瑀才住了手。揉揉发酸的手腕子,她起身走到书案前,这是她给张妲写的回信。 信上最后一行是这样写的:妲姐姐,我想我大概明白什么是喜欢了。 赵瑀的敕封果然在冬月底送到了濠州县衙。 捧着孺人的冠服,赵瑀恍恍惚惚,有一种不真实感。 自己也成了敕命? 她看向李诫。 李诫笑盈盈的,也在看着她。 赵瑀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就在半年前,她被赵家逼着差点儿节烈,她当时想,此后最好的结果也是出家了。 寂寥一生。 可因有了他,全然不同了,她不仅好好活了下来,还活得惬意舒适,如今更有了朝廷的敕封。 何其有幸,与君相逢。 李诫极其轻柔地抹掉她的泪水,「别哭,这还是敕封,等以后诰封,你还不得哭个稀里哗啦?」 赵瑀笑出了声,「好,我等着,等你再给我挣一个诰命回来。」 此言入耳,李诫内心一阵狂喜,这丫头绝对是对我有心思了! 周氏立在一旁左右瞧瞧,见气氛正好,实在不宜打扰,暗道这次就算了,看在傻小子追媳妇的份儿就忍了,待他再升官,一定要提醒他一句「你还有个娘,也想做朝廷命妇」。 赵瑀并没有大肆庆贺,但她封「孺人」的消息还是传得很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她这里忽然来了好多贺喜的人。 上到官家娘子,下到秀才娘子,一窝蜂一窝蜂地来。 赵瑀不爱出门,也很少和别家太太结交,除了早已在濠州县城销声匿迹的石太太,她还真不认识几个人。 且她们带的礼物太贵重了,有金弥勒佛玉观音、各式的如意、屏风、自鸣钟、名人字画等摆设,还有扇坠儿、冰片、檀香、茶叶等日常用得着的东西,甚至还有人送了十斤银霜炭来,总之是吃的用的玩的都有,各式各样的,着实让赵瑀过了一把眼瘾。 她吩咐蔓儿按照礼单分类放好,全部锁到库房里,就算周氏想用一两件,她也委婉拒绝了,「往日里咱家和她们从无往来的,突然这么热情我心里实在不踏实,事出反常,定然有异。咱们先放着,等李诫回来问问他的意思。」 周氏目不转睛盯着库房的门,恋恋不舍道:「有什么异常?你是这县里最尊贵的太太,她们当然要上赶着巴结你,以前没找到由头,这不是抓住个机会就来了么?当官哪有不收礼的,光靠吃俸禄,喝西北风罢。」 赵瑀挽着她的胳膊往屋里走,「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李诫刚当官没多久,好容易有点威望,如果收了人的礼,往后怎么叫他公平断案?便是这些东西我也是不敢要的,赶明儿都要折算成差不多的东西,再给人家还回去。」 一听有碍儿子的仕途,周氏便不敢要了,长叹一声,「当官为什么?要么为钱,要么为权,我看我儿一样都没占到。」 赵瑀安慰道:「他爱惜羽毛是好事,这样当官当得踏实。」 晚上李诫下衙回来,赵瑀赶紧去问他的意思。 李诫笑道:「角门停了一溜儿的暖轿、马车、骡车,车夫们都蹲在墙根儿下晒太阳,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知道?没事,你先收着不必着急还礼,我呀,先给他们来个障眼法。」 赵瑀奇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第9章 李诫嘿嘿一笑,抬脚上了炕,半靠着大迎枕说:「查案!王爷不是叫我查谁家瞒报田产呢?我干脆放出风儿去,说要重新编鱼鳞图册,按册子丈量土地,无主的地一概充作官田。哈哈,那些人一听就着了急。」 本朝开国初年,有律例规定每年审查一次鱼鳞图册,清丈土地,核查田地的类型并人口户籍、赋税徭役等情况。 本应朝廷着专人监督,各级县令主办,一亩地一亩地都须实际丈量,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民报官录的形式,而年限也变成了十年一次。 而所有赋税都是按照鱼鳞图册征收的,地少,自然赋税就少。 李诫讲了一通,赵瑀并不懂这些,细细思量一番说:「重新编鱼鳞册不是小事,朝廷没有明令,晋王爷给你的只是密令,你上头还有州官、巡抚……风险是不是大了些?而且这是损伤国库的大事,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无人谏言皇上?」 李诫翘着脚躺在炕沿儿上,头枕着双手,一时没有言语,只盯着上面的承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说:「所以这才可怕啊。」 赵瑀不明白他说的「可怕」是指人,还是指事。 她隐隐觉得,晋王爷肯定清楚瞒报土地的弊端,不然不会叫李诫查,但为什么不给一道明令?以他的身份地位,就是请一道彻查的圣旨都不难,但他却选择了密令。 晋王爷也害怕引起局势动荡! 他把濠州当做试探的地方,李诫就是他投石问路的棋子。 恐怕他早就有此打算,所以当李诫求娶自己的时候,他给李诫的脸面大得惊人。 赵瑀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絮,扯不清揪不掉,堵得她嗓子生疼,连带胸口也一阵闷痛。 她悠闲度过的每一天,她所有的平静安宁,都是因为有他在前面替她遮风挡雨。 她便悄悄往床内侧让了让,呢喃道:「别总靠边儿躺,夜里一翻身当心掉下去了。」 李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先是一愣,半晌才灵醒过来,紧接着,耳朵根儿红了。 这些时日为避老母亲的耳目,他俩的确是睡一间屋子的,但他很少上床睡,经常是在塌上凑合。 他个子高,总是蜷着身子睡,只有特别劳累的时候,他才在床上躺平眯一会儿。 今晚借着谈事的机会,他故作自然地摸上了她的床,他本以为说完话他就要麻利儿地滚回塌上睡。 谁成想她竟主动留下了他,这说明什么?这丫头绝对有那个心思! 李诫浑身的热血沸腾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本画册子上的东西——成亲前夜他在赵瑀房间内看到并顺手拿走的那本画册子。 沸腾的结果就是,他明显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扯过锦被盖在自己腰上。 赵瑀笑了,「穿着棉袍睡觉,能舒服吗,快脱了吧。」 说着,她坐起身,脱下袄裙,只穿着一身粉色中衣。 宽大的衣衫下,曼妙身形隐约可见。 许是炭盆烧得太旺,李诫一股股热浪熏得脸发烫,身上发燥,嘴也有些干。 他一咕噜翻身坐起,光着脚下了地。 脚底传来的丝丝凉意让他稍稍冷静了下,他背对着赵瑀,深深吸口气,举止优雅地脱掉袍子,然后他转过身,愣住了。 赵瑀已严严实实盖好被子,大红的锦被外只露出一张小脸。 今儿一整天她都忙着招呼道喜的来客,且和不知底信不知来意的人打交道,她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又和李诫说了半宿的话,她着实是累了,刚躺下没一会儿便酣然入睡。 看着她绯红的睡颜,李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暗笑自己真是想多了! 不过也对,她刚于情感上懵懵懂懂似有开窍的迹象,不可能一下子进展到肌肤之亲的境界。 还是太心急了,李诫苦笑一声,吹灭蜡烛。 他静静躺在赵瑀身边,这般近,可以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宛如兰花一般清幽的味道,引得他不住想离她更近些,细嗅她身上的幽香。 他小心翼翼侧躺着,支起身子看她。 中天一钩弯月,月色虽不甚明,透过窗子投进来的月光便愈加朦胧。 桌椅、花盆、书案,一切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 赵瑀睡在内侧,光线更暗,自然也是影影绰绰的。 李诫伸出手,停在她脸庞上方,修长的手指在黑暗中细细描绘她的眉眼。 如此的幽暗中,他好像能看清似的,准确无误地虚空划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 日日看着她,早已将她的一笑一颦深深刻入心头,哪怕是闭着眼,他也能分毫不差描绘出她的模样。 几个月前,他还只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与她隔窗对望,彼此间虽没有戒心,却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慎给对方造成困扰。 可如今,他也能与她谈一谈差事,发发牢骚,有些不能对王爷说的话,反而能和她说。 他不再是一个人扛着重担前行了。 李诫的手指落下来,落到她的唇上。 他的力道很轻,似有似无,从一边的唇角滑到另一边,又抚上她的下唇,轻轻摩挲着。 许是有些痒,赵瑀偏了下头,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她的唇无意间啜住了他的手指。 手指的温热,几乎让李诫丧失理智,他真恨不得此刻就抱住她,压住她,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处。 她会惊慌,但不会拒绝,即便不愿,她也会顺从自己。 第10章 但李诫到底忍住了,不能太急,好不容易她开始回应自己的感情,她又是个隐忍内敛的性子,一旦惊到她,表面不显,内心也许会渐渐疏远自己。 所以…… 李诫重新躺了回来,规规矩矩盖好被子,默默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舔了下。 甜的! 他笑了笑,若是今后一品香泽,定然是甜美无比。 终有一日她会向自己敞开怀抱的。 敞开?李诫喉头动了下,随即双手一合,狠狠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啪」的一声,极其响亮,旁边的赵瑀都惊醒了,睡眼惺忪问道:「什么动静?」 李诫淡淡答道:「蚊子。」 赵瑀「哦」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了。 赵瑀对于这一夜李诫的举动完全不知,第二日起来还问他:「三九天还会有蚊子吗?」 李诫一副她少见多怪的模样,笑着说:「夏天的蚊子没冻死呗,或者下了小蚊子,屋子里暖和,就出来咬人了。」 赵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李诫极为信服,也因此信了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还说:「那我去寻些香料熏熏屋子,」 「甚好。」李诫咳了一声,穿戴整齐上衙去了。 隔几日便是赵瑀的生辰,李诫特地提早下衙带她去醉仙楼。 带媳妇不带亲娘,赵瑀怕周氏心里吃味,就拉着她一起去。 结果周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老寒腿又犯了,走不得路,出不得门。你们小两口去玩吧,好容易诫儿有空,让他领你好好玩玩,别着急回来。」 非但如此,她还不允蔓儿榴花跟着,把她们拘在屋子里做针线。 李诫自然知道他娘什么意思,嘿嘿一笑,拉着赵瑀的手上了马车。 榴花看着二人亲亲热热的携手而去,心底一颤,手上的针就扎了指头一下。 血珠渗出来,她的眼泪也差点滚下来。 不能这样下去了,榴花想着,借口核对年礼单子溜了出来。 积雪未化冻,天空还飘着零星雪粒子,远近街道屋舍一片冰雕世界,路旁的寒树枝条上带着冰屑,吊着冰挂,乍一看,宛如一树梨花盛开。 赵瑀撩开车帘一路看着街景,因笑道:「以往冬季,我在京城只知道赏梅,却不曾想这挂了冰的树也是好看的。」 李诫靠在车壁上,将蜷着的长腿略略伸直,懒洋洋道:「各有各的好,端看人的心情罢了,若是肚子都吃不饱的人,看着这片雪只会发愁。」 他这句话提醒了赵瑀,因笑道:「京城有身份的人家每年都会办粥棚,濠州倒好像没有,我寻思着,不若我起头办一个,一来给贫苦人家解困,二来也给你博点儿好名声,省得你得罪人后没人帮你说话。」 李诫眉头暗挑,笑了几声,「粥棚不能在县城里头,我明天去城外寻个地方,着人搭棚子。」 「为什么不能在县里头?」 李诫哈哈笑道:「你想啊,听说有施粥,附近十里八乡的流民不都来了?其中不乏小偷小摸的人,我还得抽调不少人手维持县里的治安!所以要放在城外,叫流民不能进城。这样,我本也有意搭粥棚……你别操劳了,直接捐几石米即可,我再四处张贴布告,让那些有钱人也捐米。」 他看着外面的天,叹道:「腊七腊八,冻死叫花,希望今冬不至于冻死太多人。」 「有你这样为民着想的好官,老天爷也会开眼少下几场雪。」 李诫笑了笑,「我要清丈土地,不少老百姓也有隐瞒的田地,就要重新交税银,给挂名的士绅是四十税一,给官府是三十税一,他们也不愿意啊。为民着想,他们只会认为我是刮地皮的。」 赵瑀心有戚戚然,这长年的积弊,他一个小县官怎么能清理得掉! 马车一顿,李诫挑帘望过去,「到了!」 醉仙楼非常气派,就是与京城的大酒楼相比也不遑多让,尤其门匾上「醉仙楼」三个大字,潇洒俊逸,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赵瑀还没仔细欣赏,就看到跑堂的小二迎了过来。 「李大人,快里面请。」小二一边往里让,一边高声唱喝,「楼上春欲来雅间,两位请了喂——」 穿过热闹嘈杂的酒楼前门脸,转到北角,拾阶而上时,那小二又吆喝一嗓子,「步步高升了喂——」 赵瑀听着有趣,不由笑了出来。 那小二瞅见,一脚踏了个空,差点儿摔个狗啃泥。 李诫挥手叫他下去,「我知道在哪里,自己去就行。」 小二扎煞着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诫不管他,扶着赵瑀登上二楼。 迎面是一座八扇的描金山水人物屏风,绕过来是一道走廊,上面悬着一盏盏精致的玻璃宫灯,走廊里铺着猩红地毡,便是窗子上糊着的都是碧色如水的绉纱。 走廊尽头是一池浅水,几叶浮萍,数条锦鲤摇着尾巴缓缓游着,伴着叮咚水声,颇有几分闲情逸趣。 这是从水池右边过来一个人,五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嵌着一双黑豆眼,不停地眨巴着,看到李诫便笑起来:「李大人,好巧!」 李诫也一拱手笑道:「葛员外,我怎么走哪里都能碰到你?」 「这就是缘分啊!」葛员外凑过来想说什么,看到李诫身后的赵瑀,便又吞了回去,一闪身让开了路,「李大人,您先请。」 李诫颔首笑了笑,携着赵瑀的手飘然而过。 转过水池就是春欲来的雅间,刚刚坐定,小二就手脚麻利地端上了茶水茶点。 小二哈腰问道:「大人,是现在上菜?」 李诫点点头。 第11章 「好嘞——」小二转身而去,须臾片刻,桌子上摆满了菜肴。 当中是佛跳墙,四周围着炖杂火锅、砂锅热菜、火腿咸肉等,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赵瑀不禁笑道:「就咱们两个,太铺张了。」 「今儿个不同往日,奢侈一些应当的。」李诫拿起酒壶给她斟了杯,「果酒,不醉人的。」 他含笑道:「瑀儿,你十六了,愿你安康顺遂,喜乐一生。」 赵瑀低头一笑,吃了那杯酒。 她不胜酒力,仅一杯酒下肚,双腮便飞起两朵红云,酡颜微醺,恰似美玉生晕,柔和温婉的眉眼间也多了一丝娇艳和旖旎之色。 李诫看得心砰砰直跳,却听赵瑀问:「刚才的那个人是谁?」 「啊?」李诫一时没反应过来,回想了下才答道:「葛员外?他是葛家庄最大的财主。」 赵瑀立时紧张起来,「他和你在葛家庄遇困有没有干系?」 「说不清楚,许是有吧。」李诫挟了一筷子菜给她,「他最近总找我,是想打探我的底线,看看我这丈量土地是只打雷不下雨,还是实打实干一场。」 「那你怎么说?」 「当然是哄他玩了!」李诫调皮地眨眨眼,笑嘻嘻说,「给他下个套儿,叫他自己乖乖得把实据交到我手里来。」 醉意上来,赵瑀越发觉得脑子晕乎乎的,软软地靠过来,呢喃道:「你的处境太难,我生怕你办差把自己赔进去,你好好的,我才会好好的。」 李诫没料到她竟是一点儿酒也不能喝,急忙哄着她吃了几口菜。 赵瑀揉着额角说:「头疼,闷得慌。」 李诫起身打开窗子,「稍忍忍,冷风吹吹屋里的热气,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想回家。」赵瑀真是醉了,靠着他的肩膀,揽着他的胳膊,还不忘说,「把没动过的菜装进食盒,不能浪费了。」 「好好,我吩咐小二一声。」李诫看看天色,「现在回去有点儿早啊,有人想办的事还没办成。」 「什么?」 「算了,既然娘子要回家,咱们就走,反正以后机会还有的是。」李诫笑嘻嘻说,半抱着赵瑀下了楼。 赵瑀一路迷糊着回去,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清醒过来。 窗外星月不见,已是漆黑一片,看时辰已过亥时。 院子里传来几声哭喊,听声音像是榴花。 赵瑀披上大衣裳下了地,外间没见李诫,也没有蔓儿的身影。 只有小套间里周氏起起伏伏的打鼾声,让她觉得还算正常。 东厢房亮着灯,越走近,哭声越大。 其间还夹杂着蔓儿的怒喝声。 「背主的丫头,打死你都算便宜你。」 「你还有脸哭,太太面慈心软念着旧情,你就无法无天敢替主子做主?」 怎么回事?门是虚掩着的,赵瑀轻轻一推便开了。 李诫也在,靠着椅背跷足而坐,还是一脸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跪着的榴花,眼中满是轻蔑和厌恶。 蔓儿柳眉倒立,满脸怒气,叉着腰,指头都快戳到榴花脑门子上了,刚要骂,抬眼看见赵瑀,立即换了脸,「太太醒了。」 赵瑀坐到李诫旁边,「怎么回事?」 不待李诫回答,榴花忽然向赵瑀扑过来,「小姐救我——」 李诫一抬脚把她踹了个跟头。 榴花咳咳几声爬起来,满面泪痕,「太太,奴婢猪油蒙了心,求太太开恩,别让老爷砍我的头啊!」 赵瑀被她弄得一头雾水,轻喝道:「你先闭嘴。」 她转头问李诫,「到底怎么了?」 李诫点点桌子上的封信,「榴花写的,托北上走镖的捎到京城去。」 赵瑀更是诧异,「她往京城赵家捎信我是知道的,都是写给她老子娘的,我并没有制止,还允她跟着我的信一起经由驿站寄,她为什么偷偷的……」 李诫哗啦啦晃着手里的信,慢悠悠道:「许是不想让你知道吧。」 榴花哭得更厉害了。 赵瑀一愣,没有拆信,「榴花,我从不拆你的信,你信里写的什么如此心虚?」 榴花只是一个劲儿磕头,呜呜咽咽道:「小姐,奴婢打小伺候您,满心满眼都您,您看到看不到的,奴婢都替您提前想了,奴婢就算办错了,也是为您好啊。」 赵瑀摇头叹道:「如今我最听不得‘为你好’这种话,一个两个都说为我好,最终也是为你们自己好罢了!」 李诫冷笑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你看看信,就知道她为何如此害怕。」 赵瑀稍稍停顿了下,拆开了信。 看过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张俏脸气得煞白,冷笑道:「怪不得你要偷着寄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做了心虚事,担忧我暗地拆了你的信,坏了你的好事!」 这信不是寄给赵家的,是给温钧竹的。 榴花在信里说,小姐其实对温公子芳心暗许,奈何已经许人,李家姑爷为人霸道蛮狠,一言不和就要打杀人,小姐实在不敢提和离的事。先前不想耽误温公子的前程,所以狠心拒绝,如今她十分的后悔,如有可能,还请温公子伸出援手,救小姐于水火之中。小姐说了,今后做妾,哪怕是当外室,都愿意服侍温公子。 李诫看赵瑀脸色不对,忙安慰道:「不值得为这贱婢恼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赵瑀好半天才缓和过来,苍白着脸说:「我没事,擎得住。」 她看着榴花,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榴花,你在赵家的时候便一力劝我保住温家的亲事,我能猜到几分你对温钧竹有意,可你不能因你一己私欲便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败坏我的名誉!你想过没有,这封信若到了温钧竹手上,会引起什么后果?我和老爷的感情就全然被你毁了!」 第12章 「离京的时候你乞求跟着我,我本以为你是老太太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现在想来不是的。」赵瑀冷然笑了下,「离间我和老爷的感情,撺掇着我去勾搭温钧竹才是你最终的目的吧?」 榴花哇地哭了出来,「小姐,我错了,我不该乱讲话,求您饶了我吧,我一定老老实实伺候您和老爷,绝无二心!」 「我如何还敢用你?」 李诫故作阴森一笑:「老爷我正愁没银子花,这么水灵的大姑娘,一定值不少钱。」 榴花当即就懵了,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可能,顿时抖如筛糠,哆嗦着嘴唇告饶道:「别卖我,我、我给老爷当通房丫头还不成吗?」 这句话几乎惊呆了屋里所有人,赵瑀错愕到表情都不自然了,蔓儿已是几乎笑出声来。 李诫无声笑了笑,「就你?你是有多大脸?老爷我根本看不上你!蔓儿,叫上粗使仆妇,把她关到柴房,明天我再发落她,捆结实点儿!」 榴花被拖走了,赵瑀愣了半晌,自失一笑,「我果然欠缺得很,竟放任她捅出这个大篓子。」 「我一直派人盯着她呢。」李诫笑道,「她今天一出门,我的人就盯上她了,当场拿住她。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居然是给温钧竹写信,蔓儿读信的时候,我气得差点把门板踢坏了。」 「明天赶紧发卖了吧,我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不行,好容易让我等到她一个错处,当然不能发卖了事,这太便宜她。」李诫笑得很得意,「我要用她传点消息出去。」 利用榴花传消息?赵瑀微睨一眼挨身的李诫,「别卖关子,你知道我猜不到的。」 她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娇嗔,让李诫一阵心头急跳,喃喃道:「我要卖地。」 赵瑀低头寻思片刻,似乎明白点儿什么,因笑道:「可需要我做什么?」 李诫抬手一指库房的方向,「若有人来送礼,只管放心大胆收下。」 知他说的是顽笑话,赵瑀并未放在心上。 夜色愈发浓郁,李诫看了一眼墙角的壶漏,立起身来,将赵瑀大衣裳的领口紧了紧,「别因一个不相干的人坏了自己的心情,今儿可是你的生辰呢。本来我想明天再审她的,结果没压住火。」 他目光里含着愧疚,「还把你给吵起来了,怎么样,头还疼吗?我不该劝你吃酒的。」 「睡了一觉,好多了。」方才的怒火消散后,至此赵瑀又感动又欣慰,「你没信榴花的胡话,我很高兴,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李诫眉头轻挑一下,「她那些话也就骗鬼吧,这许多时日下来,我早已明白……明白你的脾性,你是绝对不会做什么妾的。」 他本想说早已明白你的心,但话到嘴边却含糊起来,竟有种心怯的感觉。 赵瑀没觉察到他的小心思,立起身道:「都快子时了,明早卯时就要上衙门,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李诫面上显出几分迟疑,终是摸出个小锦盒,递到赵瑀手里,「喏,给你的,差点忘了,还没过子时,倒也不算晚。等没人了再打开看,看过不许笑啊。」 锦盒表面还带着他的体温,也不知他在怀里捂了多久。 他给得随随便便的,语气中却含着几分紧张,偷瞄过来的眼神更是明晃晃的期待。 赵瑀特别好奇盒子里是什么。 但他不让现在看,只好忍了。 二人回到正房歇下,李诫仍躺在外侧。 因刚睡醒一觉,赵瑀此时全无困意,怕影响到李诫休息,连身也不敢翻,直挺挺躺着,直到他睡熟了,才略活动活动腿脚。 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悄悄坐起身,极其艰难地从李诫身上翻过去。 锦盒就放在桌子上,她没有燃灯,凭记忆找到,又一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外间。 烛光亮起来,她轻轻打开了盒子。 是两个小泥人,胖嘟嘟的男娃娃和女娃娃,做工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粗糙,歪歪扭扭的,像是刚入门的学徒做的,这样的东西,市面上绝对不会摆出来卖。 赵瑀却笑起来,她知道这定是李诫亲手所做,她甚至能想象到他对着一团泥巴束手无策的窘迫样。 他成天到晚的忙,别看前衙和内衙就隔着几道门,他白天很少回来,午饭都是送到签押房,甚至有时候他连饭也顾不上吃。 这几日他回来都是躺倒就睡。 他竟能腾出空来专门给自己捏泥人! 男娃娃手里还拿着一朵花,赵瑀辨认了半天,依稀觉得像梧桐花。 是了,定是梧桐花。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推窗一看,他就坐在梧桐树间,手里拈着梧桐花,笑吟吟地递给她,「喜欢吗?」 一树花开璀璨,也不抵他半点的光彩。 赵瑀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桌子上,点点男娃娃的头,越看越觉可爱。 第二天,经过李诫授意,榴花的信顺顺利利地寄走了。 没几日就是腊八,一进腊八便是年,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走在街道上,咣咣当当剁砧板的声音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县府的粥棚也搭好了。 李诫将粥棚搭在县郊的娘娘庙,距离城门不足十里地。 娘娘庙早就没了香火供奉,年久失修,大殿的顶子都破了个大窟窿。 娘娘庙早就没了香火供奉,年久失修,正殿的顶子都破了个大窟窿,围墙也早破败得不成样子。 李诫干脆着人把围墙拆了,重新补了房顶,用厚毡布绕着庙宇围了块空地出来,足能容纳四五百人。正殿里整整齐齐摞着七八十袋袋粮食,殿门口架着六口大锅,东偏殿里堆放着一垛垛柴火。 西边搭了一溜儿的草棚子,虽不是特别的御寒,至少可以避风遮雪,供讨粥的人们歇息。 第13章 县衙从粮库拨了粮,李诫和赵瑀也自掏腰包捐了粮食,上峰带头,下头自然要跟风,各级官吏也多多少少捐了钱粮。 李诫将城内数得着的大户都召集到衙门,先是说了一通爱民之心的话,接着眉飞色舞描述一番某年某月某地饥民造反,「人饿极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只一人带头,顷刻就有数百人跟从,砸粮店、抢大户,到后来连不是饥民的人都掺和进去,打砸抢杀,浑水摸鱼,那就是民乱啊!」 他语重心长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知道你们手头也不宽裕,可不能因心疼几个钱,招致杀身之祸。临县已经有冻死饿死的人了,我听说咱这里也有,不安抚好这些人,保不齐哪日就出乱子。还不如给他们点吃的,渡过严冬,等明年开,春天暖和了就好了」 在座人一听,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这是县太爷伸着手要粮食,不给不行啊。 是以,李诫又筹来两百石粮食。 有了这些粮,李诫就有了底气,他让捕头王五带着三班衙役,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到处宣传濠州县城粥棚施粥的事。 如此一来,来粥棚讨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年根儿下,竟经聚集了千人之多。 新任的郑县丞便委婉地提醒上峰,「大人心怀百姓,施粥是好事,但城外聚集的流民太多,不止咱们县,还有附近几个县的人也往这边跑,其中人员复杂,咱们的人手又有限,这样下去容易生事。」 李诫点头赞道:「老郑说得没错,的确是个隐患,这样,咱们去粥棚瞧瞧。」 小年这天,他二人轻车从简,来到娘娘庙粥棚场外。 彼时快到饭点儿,空地上乱哄哄的都是人,一个个蓬头垢面,拿着破碗等开棚施粥,王五站在高台子上声嘶力竭地指挥人们排队,衙役们分散四周,呼喝着人群。 草棚子下头坐着几十个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看样子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但是他们却不上前排队,只眼巴巴地盯着。 李诫觉得奇怪,便上前问道:「为何不去?每顿是有定量的,去晚了就没了。」 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瞧了他半天,答道:「我们外地的,抢不过也不敢抢,等他们吃过了再去。」 「您是打哪里来?」 「河南那边。」 「家乡遭灾了吗,跑这么远来。」 「可不是,」老妇说着说着,就开始哭,「一场大水把房子地全淹了,我们只能出来逃荒,京城直隶都不让去,只能往南走,我的小孙女都饿死了。眼看儿媳妇也不成了,一听说濠州这里施粥,我们就赶紧过来,苍天有眼,赶上一个青天大老爷,给口饭吃,好歹算活过来了。」 李诫沉默半晌,问道:「以后你们有什么打算?粥棚不会总开着,你们总不能一直讨饭。」 老妇抹着眼泪说道:「谁也不想讨饭,我们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只要有块地,就能活下去。」 郑县丞插嘴道:「大水早下去了吧,你们为什么不回乡?」 有人便答道:「回去就抓壮丁修河堤,日日修月月修,又不给钱,白白耽误了地里的活,谁愿意回去。」 李诫摆手不让郑县丞继续问下去,这是他们当地的政事,外地官员多说无益。 「我记得朝廷下过政令,垦荒的田地,头三年可以不交税赋,六年以后归垦荒者。」李诫望着郑县丞,「老郑,可有此事?」 「有的,但是咱们这里……」 「真的吗?」老妇眼神发亮,打断了郑县丞的话,「此话当真?那我们找块荒地种,地就归我们了?」 郑县丞怔楞了下,看看李诫,吞吞吐吐说:「按律例来说是这样的。」 李诫立马大笑几声,「老太太,听见没,我们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官老爷,县衙的郑大人,他说的话断没有错的。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人家可给你们指了条活路,还不赶紧给他磕头!」 草棚子下头的流民登时炸开了锅,一窝蜂似地涌上来,磕头的磕头,道谢的道谢,还有人喊着要给他立长生牌。 把个郑县丞弄了个大红脸,便是明知不妥也说不出来了。 又有人问道:「大人行行好,告诉我们濠州附近哪里有荒地吧。」 哪里有?濠州有荒地吗?郑县丞是从外地调过来的,对濠州还不甚了解,一时脑子不够转了。 李诫一拍他肩膀,「郑大人,拿鱼鳞册对对,如果有无主的荒地,指给他们。」 他无不感慨道:「老郑啊,你这可是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啊,你就是他们心中的活菩萨啊,你就是读书人的榜样、为官者的楷模啊。」 下头的流民又是一阵感激涕零。 谁都爱听恭维话,郑县丞不禁有些飘飘然,意气上头,拍着胸脯子将这帮流民的安置问题揽了下来。 等回到家冷静下来,郑县丞一琢磨,不对啊,明明是李大人说起荒地的事,怎么成我说的了? 但事情都揽下来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也都认准了他,此时推诿也推不掉了。 郑县丞抹了一把冷汗,暗自祈求,李大人,你可千万别给我下套啊。 李诫对于粥棚一事抓得很紧,一日两次施粥,要求立筷不倒,责令王五将衙役分成两班,日夜巡逻,约束流民以防生变。 若下头办事的杂役敷衍了事,他当即就是一顿板子。 他表现得极为强势,一番霹雳举措下来,今冬濠州县城里乞丐少了很多,路边几乎不见冻饿而死的人,这可以说是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刘铭提议李诫写一份折子——如此当然算一项政绩。 他的意思很简单,干活要干在明处! 李诫不屑这些小心机,但想想自己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困局,还是让刘铭写了一份花团锦簇的奏折,自己照着抄了一遍送到府衙。 第14章 他本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份折子能不能递交御前还做不得准。 巡抚大人知道李诫是晋王爷的人,自然不会无故扣押他的奏折,况且这也说明他治下有方。是以巡抚不但原本转递,自己也写了折子称许李诫。 朝廷对此大为赞赏,并写在邸报上,明发各级衙门,着实让李诫风光了一把。 李诫收到邸报时,是正月十五,早就开印十来天了。 刘铭比李诫还兴奋,拿着邸报看了又看,喜滋滋道:「东翁啊,你升官指日可待,等你做了封疆大吏,别忘了给我谋个一官半职。」 李诫也笑着说:「等你帮我解决手头这个棘手事,再谈封疆大吏吧。——你听着,如果郑县丞来找你,但凡涉及到私瞒土地,你一概推做不知。」 「老郑为那几个流民忙得焦头烂额的,真的跑到田间地头对着鱼鳞册一块一块找荒地去了。」刘明摇头道,「他是个较真儿的老实人,但不是个傻子,我估计他没几天就能看出你给他下套。」 「随他,过后我给他赔罪。今儿个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去了,京城的人差不多该出趟远门。」李诫踱到窗外,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空,长叹一声,「我也在赌啊。」 刘铭也沉默了。 院外一阵脚步霍霍,衙役在门口道:「大人,葛员外求见。」 「请进来。」 须臾,葛员外挑帘进来,刚要行礼,便被李诫扶住,「你我不用见外,坐,喝茶。啧,发生什么事了,看你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刘铭已躲到后头的隔间,此时屋里只他二人。 葛员外满脸通红,急得不知怎样说才好,喘了好半天,才道:「都快火上房了,大人,我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求您!」 说着,他连连作揖。 李诫眼中是了然的笑意,嘴上却说:「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我才好帮你。」 「大人,我庄子上来了几个刁民,随便圈了块地方,就说是他们的地,赶也赶不走,你说我急不急?」 李诫登时大怒,「岂有此理,简直没有王法了!你叫你的家丁、佃户,把那几个人扭送到衙门,我替你做主!」 葛员外先是一喜,后又小心翼翼道:「其中牵扯到郑大人……您要不要事先和他通个气儿?」 李诫一愣,反问道:「关老郑什么事?难道刁民是他家亲戚?」 「不不不!」葛员外急忙摆手又摇头,「是……唉,怎么说呢,郑大人说那块地没有登记,是无主的荒地,真是笑话,上面铺着一层雪就成荒地了?我和他说不清楚!」 李诫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漫不经心道:「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把你的地契拍他脸上,看他还能说出什么道道儿来。」 葛员外苦着脸说:「我的好大人喂,您这不是,哎呦,这不是为难我吗?」 「此话怎讲?」 葛员外脸都憋成了紫茄子,半天才赔笑道:「这不是……拿不出来。」 李诫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就和您实说了吧!」葛员外一狠心咬牙道,「这地没地契,没有登记造册,大凡濠州的地主,都会瞒报一部分田产。您别这么惊讶,这是各朝各代都有的事,几乎都成了约定成俗。」 李诫正气凛然道:「触犯朝廷律例的事,我不能当做看不见,不行,这事我必须秉报上峰,奏明朝廷,一查到底!」 「葛家庄的地都是这样的情况,您要查我,都得抖搂出来!其中七成的土地您知道是谁的吗?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您动不了的人。」 葛员外的小豆眼闪着贼亮的光,不停地眨巴着,他指指上头,「您出身王府,京城里的关系您比我们熟,那个,也是带个‘王’字的。还不如当做看不见,一床锦被遮盖了。」 似乎被他的言语惊到,李诫明显露出了迟疑之色。 葛员外见他有所意动,继续道:「就算您一心为公想查我们,可您信不信,您肯定查不下去,没等您出手,上面就出手了。」 李诫啧了一声,暗自思索片刻,苦笑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老郑是个死古板,我也怵头他呀,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儿。」 葛员外身子前倾,低声道:「您如果不信,我可以给您引荐那里的庄头。」 李诫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 「大人,您的情意我记下了,之前给您送的年礼不算,每年我庄子上的出息,孝敬您……」葛员外伸出三个手指晃了晃,「去年的我回去就着人送来,还有其他家,都交给我来办,均按此例可好?」 「回去吧。」李诫笑得十分开心,两只眼睛都矍然生光。 葛员外以为大功告成,当下一身轻松,拱手作别离去。 微啸的北风打在窗子上,吹得窗户纸一鼓一鼓的「扑扑」地响,不堪重负几乎要破了似的。 李诫伸出根手指头,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上钩了?」刘铭从隔间转出来,肃然道:「如果拿到证据,你要如实上奏朝廷,还是先请示你的主子?」 「我还没想好。」李诫回身笑嘻嘻道,「等有了实证再说吧,现在,老爷我要陪媳妇看花灯去了!」 上元灯节是最后一个节日,过了十五,这个年也算过去了。 濠州城北大街一条路上都挂满了花灯,还有高跷、旱船、舞狮、河蚌什么的,还有搭台子唱大戏的,杂耍的,热闹极了。 几乎整个县城的人们都涌到了这条街上,抬眼一望看到的都是人脑袋,也不知是看人还是看灯。 人们比肩接踵,推推挤挤,夹杂着呼朋唤友的声音、孩子们的惊叫欢呼声,还有笑闹声,被踩了脚的呼痛声、叫骂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汇成一片,只觉充满人间喜庆祥乐。 第15章 赵瑀被李诫护着,随着人流慢慢地走。她以前也在京城看过花灯,但都是在街巷口远远地看一会儿,因为观灯的人多,不经意间就会有碰撞,这在赵老太太看来,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灯。 她看什么都非常新奇,觉得十分好看,却叫不出名儿来。正在眼花缭乱之时,李诫略略低沉的嗓音在旁说道:「那边画着花鸟的是四方宫灯,旁边红的是纱灯,那个不停转着的是走马灯。」 不知不觉,二人的手交织在一起,紧紧握着。 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李诫才松开她的手,从旁边摊主那里借了把椅子,「你坐在这里等我。」 赵瑀来不及问他,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 深蓝色的夜幕压得很低,空中繁星闪烁,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赵瑀不由伸出手,虚空中,似乎抓住了星星,摊开手,却是什么也没有。 没由来一阵不安,李诫不在身边,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慌,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忽然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她站到椅子上,踮起脚尖,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李诫的身影。 满街的灯光晃得她有点眼疼。 找到了!还好他没走远。 他立在一个摊位前,手里拿着小小的藤球,轻轻巧巧扔了出去。 不偏不倚打在边上一盏灯上面,摊主笑眯眯的,哈着腰递给了他。 他便举着粉红色的桃花灯,一路向她这里走来。 李诫也看到了赵瑀,他用力挥着手,肆意地大笑着。 人间繁华处,花市灯如昼,灯光斜映下来,在他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暖暖绯红之色。 赵瑀看着他,他也看着自己,隔着人群,眼中只有彼此。 「瑀儿——」李诫在人群中大叫道,「我喜欢你。」 「砰砰」随着爆竹闷雷一般的声音响起,冲天炮响不分个响成一片,烟花齐放,流光溢彩,映得人间五彩缤纷。 紧接着是人们如雷般的欢呼声。 赵瑀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极力扯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自然李诫也听不到,他费力地在人流中穿梭着,努力向赵瑀靠近。 一个孩子撞在他腿上,扑通摔倒在地。 李诫怕他被人群踩到,一把把他拎起来。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再抬头,椅子上的赵瑀不见了。 李诫头 「嗡」地一响,一阵耳鸣眼晕,什么也顾不得了,发狠冲出了人群。 赵瑀没走远,就在巷子里略深的地方,他刚才没看清而已, 李诫松了口气,提脚要过去,却又顿住。 她面前,是温钧竹! 温钧竹正和她说着什么,而她脸上似乎出现了迟疑的神色,时不时跟着他的话点点头。 她竟仰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她竟对着他笑!李诫觉得嘴巴酸酸的,就像吃了颗没有糖的糖葫芦。 他直觉自己应该上前,拉走赵瑀,可不知为什么,他转身走了。 心头一阵发闷,堵得他难受,想要大喊大叫,最好能有个人故意找茬,让他揍一顿。 他还想让赵瑀着急,想让她来哄自己。 走着走着,李诫觉得不对味,凭什么他走?她是自己的媳妇! 他提脚就往回赶,恨恨道:这次,他定要把温钧竹打得满地找牙。 一阵啸风扑面袭来,街边悬着的花灯不安地晃动了一下。 赵瑀的身子也晃了下,她看李诫看得专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温钧竹已经来到她身边,乍听有人唤她,竟惊得身上一颤。 「瑀妹妹。」温钧竹又叫了她一声。 「是……是你啊。」赵瑀一见他,便想起他和张妲的感情纠葛,自己不想夹在他们之间,偏生这位公子似乎对自己有某种执念,心下也是颇为无奈。 与半年前相比,他清瘦不少,双颊上几乎没了肉,颀长的身材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大冷的天,身上只着一件雨过天青的夹袄,眉宇间疲倦的神色掩也掩不住。 赵瑀心底又是一声叹气。 他为何突然来此,马上就到二月春闱,他此时应该在家好生温习功课才是。 她便问道:「你怎的来了?」 温钧竹也在看她,只见她穿着金色撒花缎面对襟褙子,米黄色刺绣花卉马面裙,披着石榴红羽缎斗篷。 明艳的服饰衬托下,她显出和以往不一样的韵味,蛾眉淡扫微颦,笑靥微红似晕,温婉中透着灵动,柔和中含着坚忍。 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长大不少,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低着头,温温柔柔说好的女子。 温钧竹心猛地沉了下去,一字一顿说道:「来找你,借一步说话,我有重要的事。」 赵瑀略皱了下眉头,往李诫的方向望了一眼。 人群中没有他的身影。 赵瑀小心地从椅上下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温钧竹伸过来扶她的手。 那只手停在空中,显得有几分尴尬和可笑。 他缓慢而僵硬地收了回来,缩在衣袖里,偷偷握成了拳。 「就在这里说吧。」赵瑀又向人群中望了望,解释似地笑着,「走远了他该找不到我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李诫。 温钧竹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然,赵瑀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这里太嘈杂,听也听不清楚,往巷子里走几步吧。」他的语气透着无法言喻的酸意,「看在我一路疾驰风餐露宿的份儿上,成么?」 第16章 赵瑀略一点头,款步向内走几步,却是再不肯动。 巷子幽深,她怕李诫看不到自己。 温钧竹站的更为靠里些,一张脸半明半暗,连带着脸色也是晦暗不明。 「年前的时候,在民间悄悄传开了一个消息:濠州出现许多无主的荒地,只要略加开垦便是上好的田地,这些地的价钱极低,甚至不要钱……你身在濠州知不知晓?」 赵瑀迟疑了片刻,她知道这是李诫借榴花之手散到京城的消息,但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实话实话。 事关李诫,她还是谨慎些的好。 她平生第一次撒了谎,「我平时只待在后宅,来往的人也少,这些市面上的事,我一概不清楚。你又是听谁说的?」 温钧竹淡然一笑,盯着她说:「消息最早是从赵家传出来的,先是下人们口口相传,然后主子们也都开始议论纷纷。过年是各家各户走动最频繁的时节,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传遍了整个京城,竟成了时下最热门的话题。真是荒谬!」 赵瑀抬头看着他,「你不信吗?」 「如果是真的,地早被濠州附近的人买光了,还轮得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温钧竹嘴角翘了起来,讥笑道,「有的人还真信了,就等着过完年南下买地,当真是没脑子!」 有榴花的亲笔书信,这没脑子的人中只怕也有赵家的人,赵瑀想起赵老太太被逼无奈给她凑嫁妆的事,不由笑了下。 温钧竹眼神微闪,徐徐道:「我猜这是李诫捣的鬼,晋王爷让他查士绅隐瞒的田地,他得罪不起这许多人。但是不办的话,对晋王爷无法交代,所以干脆把事情闹大,捅破了天,然后撒手不管,一推三六五,让上头的人替他收拾残局。简直是胡闹!」 他越说越气,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脸涨得通红,「积弊难除,他是在给朝廷出难题,这样能有什么好下场?他奴仆出身,好容易做个县令,芝麻大的一个官儿看得比天大。丝毫不懂官场上的门道,哪个当官的敢这么干!他倒了没关系,可是你怎么办,犯官之妻,你将如何自处?」 他毫无来由的一顿指责,霎时激起了赵瑀满腹的不悦。 她盯视他良久,手抚在胸口上,似乎在按捺胸中的怒火,她用力抿了抿嘴唇,长舒了一口气,慢慢道:「只是你猜而已,不要什么都推到他头上,在你没弄清所有事情之前,请不要妄加揣测,更不要随随便便否定一个人。」 温钧竹用错愕的目光看着他,恍惚不认识她般,又听她缓声道,「温公子十年苦读,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考取功名。」 「考功名是为了做官?」见他点头,赵瑀又说,「做官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还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黎民百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温钧竹正色道,「瑀妹妹,我不是贪图私利的小人,你应该相信我的。」 赵瑀点点头,「既如此,那我问你,你既然知道濠州有瞒报田产的事情,为什么要反对李诫查案?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于朝廷社稷不利,只因为积弊难除就不去管它?避重就轻,温公子,你是君子,这不是你的为官之道啊。」 她不疾不徐侃侃而谈,每句话都很温和,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感,但细听每句话里都带着骨头。 温钧竹再次讶然了,他不敢相信赵瑀也会说出绵里藏针的话。 他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忽苦笑一声,「你真是……变了好多。」 赵瑀笑了,「谁能一成不变呢?我经了生死,受了姐妹的白眼,昔日好友也看我不起,身边的婢女一心坑害我……」说着,她摇头叹道,「我若还是面团一般,任人拿捏,一味的委曲求全,如何对得起救我的人?」 温钧竹侧立旁边,沉默许久,说道:「你现在这样挺好的,之前看你就像仕女图上的人,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生气,现在……」 他笑了下,周身没了方才的怒气和暴躁,口气已经变缓,「我只恨自己不是让你改变的人罢了。但是你还是要听我一句,过不了几天,濠州就会变成是非之地,李诫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现在绝对不是清查田地的好时机,他落不到好。你还是尽早回京城,避开为妙。」 「若是李诫不同意放你走,我去和他说。」温钧竹的语调听上去有几分恳求,「瑀妹妹,他是你救命恩人没错,你不离不弃也没错,但你首要的是保住自己,如果他落难,你才好搭救他呀。」 赵瑀只是摇头,「温公子,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走,我不会离开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怎能听不懂?温钧竹只觉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整个人也跟着坠了下去,似乎沉入一个深不见底黑黢黢的洞里,他颤着声问道:「你、你真的决定了?」 「嗯,」赵瑀顿了顿,又说,「温公子,你千里迢迢来看我,如此看重我、担忧我,我着实感动,但是这样对咱们都不好。你学识出众,才华横溢,又是温家的嫡长子,今后是铁定入阁的人,大好的前程,犯不着因我一个他人妇耽搁了。」 她径直望过来,脸上依旧是记忆中温婉端庄的笑,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平和柔顺,只是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剜他的心! 她说,「温公子,今后还请你称呼我为李太太,我的名字出现在外男口中实在不妥。」 「听说你秋闱高中案首,我还没向你道贺。」赵瑀微一低头,道了声恭喜,「温公子应早日回去温书,一举在春闱夺得头筹。」 「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温钧竹不住倒吸气,说一句顿一下,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折起伏,「我母亲看不上赵家,我跪了一天一夜她才同意。咱俩亲事定下的那天,我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因……你家规矩太严,我甚至不敢跟你多说一句话。谁成想,现在你待我就像一个陌生人!」 第17章 他咬着牙说,「你本该是我的妻……赵家误我!李诫、误我!」 赵瑀看他脸色铁青,面孔都有几分扭曲,怕他一时想不开,急急劝道:「你不要这样,事情都过去了,人应该往前看……等过去了再看,此时觉得跟座山似的困苦不过就是道门槛,一抬脚就过去了。」 「过不去,于我来讲,一生都过不去。」温钧竹不错眼地盯着她,忽然伸手抓过来,「我要纠正这个错误!」 「纠正你个鬼!」伴着一声暴喝,赵瑀只觉风声啸啸,眼前一花,一个人影晃过,紧接着「砰」地一声,温钧竹斜飞出去,噗地落在雪地上。 李诫捏着拳头,仰着下巴,眼中闪着火光,嘴角勾起一抹斜斜的坏笑,「读书读成榆木疙瘩了吧,李老爷我让你冷静冷静。」 额前的碎发飘起,又落下,脸上一凉,原来是几朵雪花从面前掠过。 许是发生得太突然,也许是他周身的气势太凌厉掩盖了周遭的一切,赵瑀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天地间万物仿佛都变得虚无飘渺,似真似幻。 直到李诫回头一笑,「我把那个酸儒打趴下啦。」 他语气很是随便,然飞扬的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得意,分明将自己当做了惩恶扬善的英雄。 赵瑀知道此时自己不该笑。李诫是朝廷命官,殴打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还是当朝首辅嫡长子,不定要被多少人弹劾。 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说实话,温钧竹伸手抓来那一下,她真的怕了,害怕就这样被拖走,再也见不到他。 那一刻,她在想李诫到底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来? 幸好,他来了。 李诫这一拳很重,温钧竹蜷缩在厚厚的积雪中,捂着嘴,发出闷闷的咳嗽声。 一声声的,让赵瑀听了有些不忍心。 她轻轻拽了下李诫的袖子,「帮帮他,他也不是什么坏人,终究是因我而起,若能替他解开心结,也算是一桩圆满事。」 李诫可不信温钧竹能想得通,不过媳妇儿都发话了,他不介意表现下自己的宽宏大度。 是以他晃荡着踱步上前,想要扶温钧竹起来。 哪知温钧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 李诫干脆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上挂着讥讽的冷笑,看着温钧竹挣扎起身,摔倒,又挣扎,又摔倒。 几次反复,他终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抹掉嘴角的血渍,他说:「这笔账,我记下了。」 语气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赵瑀忍不住道:「温公子,我家相公打你是冲动了些,我替他向你说声对不起,请你不要介怀。可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对你出手。」 温钧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良久,他才自失般一笑,闭上眼,将所有的支离破碎遮于眼底,「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温公子,对不起。」赵瑀移步上前,「这一声是我要对你说的,你对我的心意,我着实无法回应,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只望你今后能寻到两心相悦之人,到时再来看这段经历,也不过是视作年少荒唐,付之一笑而已。」 温钧竹没有看她,双目望着晦暗幽深的巷子深处,眼中无悲无喜,「两心相悦,会有么?」 「其实,只要你静下心来在身旁看一看,也许就会看到那个人。」 温钧竹看看她,又看看李诫。 李诫斜靠在树旁,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看似对这边漠不关心的,然他刚看过去,就对上了李诫略显锐利的眼神。 「如果当初换做是我救了你……」温钧竹说不下去了,喑哑着嗓子喃喃道,「迟了一步,任我再如何拼命追赶,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 他踽踽独行而去,又高又瘦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瑀摇摇头,感慨道:「我怎么觉得我罪孽深重?」 「你不要胡思乱想,」李诫宽慰说,「是他自己钻牛角尖,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关你什么事?」 继而不屑道,「别看他识字会写文章,我看他才是个睁眼瞎,不去看确切情况,不懂人情世故,不管他人的所想所思,一味只将自己的想当然套用在别人身上,当真愚蠢至极,傲慢至极!」 赵瑀却有不同的见解,「他便是人们所说的天之骄子一类的人物,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父亲又是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是晋王爷见了温相国,也是客客气气的吧。」 李诫琢磨一下,倒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一路顺风顺水长大,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赵瑀沉吟了下,含着几分怜悯叹道,「欢喜的亲事突然没了,一时承受不住,便走进了死胡同。和我当初被逼节烈差不多,都是突遭打击不知如何应对,我是万念俱灰,他却是走了极端。」 李诫立即道,「这么说的话,他也未必是纠结于你,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我这个卑贱的奴仆把你给抢走了。——不提他,一提他我就来气。」 「不过他倒是说了京中的风声。」赵瑀把温钧竹的话大致讲了讲,担忧道,「如果上头问起来,总要有个说辞。」 李诫哈哈一笑,拉着她往外走,「放心,我才没他说的那么笨,本老爷早已有了应对之法。让这群人闹吧,动静越大越好,这时候就比谁沉得住气,谁能稳到最后,谁就能赢!」 时辰不早,街上的人流逐渐开始散了,较之方才的喧嚣热闹,此时街上的冷清反倒更让人觉得心境安和。 花灯还未撤下,他二人一道儿在灯市下慢慢散步,彼此都没有说话,但隐隐有一种温馨暖流在二人间缓缓流淌,便是冰天雪地中,也能觉出几分春意来。 出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濠州的人们又开始为着生计忙碌起来。 第18章 只是大街小巷中,外地人的生面孔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起来,渐渐的,客栈都不够住了。 郑县丞一日三趟地找李诫,可他不是升堂断案,就是恰巧外出私访,再不然就是头疼脑热起不得身,总之是一连十天半月,俩人愣是没碰上面! 就算郑县丞是块木头,此时也醒过味儿来。他抱着一摞卷宗,「啪」地往刘铭案前一放,阴沉着脸道:「近日来争地纠纷案子,我是管不了了,请先生转交李大人做论断!」 刘铭望着一尺来高的案宗,眉棱骨跳了跳,拉着郑县丞坐下,「老郑,别生气,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说说怎么回事。」 郑县丞清矍的脸上全是怒气,「李大人到底什么意思?让我拿着鱼鳞册安置流民,流民没安置好,倒牵扯出来一大堆说不清归属的地!背后个个都是有权有势的大地主,让我怎么办?啊?你说让我一个不入流的八品官怎么办?」 他咣咣敲着桌子,山羊胡子都一颤一颤的,「还有现在,怎么那么多外地人都跑濠州买地来了?你看看他们闹腾的,四处踅摸,但凡看见没有标记的地就要买,全堵在我衙署门口,吵闹着弄什么地契。我敢做主吗?那些地是谁的还不知道!」 刘铭讶然道:「竟有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郑县丞冷哼道:「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欺负我新来的是吧?李大人年前就放风声要清丈土地,这是拿我投石问路对不对?」 「大人不是那种坑骗下属的人,你放心好了。」刘铭安抚说,「这些卷宗放到我这里,等大人回来我递交给他。」 正说着话,但听当堂前登闻鼓咚咚地响,惊得二人一颤,郑县丞急得跳脚,「这下可好,县太爷不在,我看谁来断案!」 说罢,顾不得再发牢骚,提着袍角一溜小跑到了前衙大堂。 令他吃惊的是,李诫已穿戴整齐,威风凛凛地端坐大堂之上。 这位大人竟然已经回来了,合着就躲我一人是吧? 郑县丞默默地在心底给上峰大人一个大白眼。 这是桩人命案子。 苦主是一位孙姓老农妇,为少交点税赋,她家有五十亩地挂在乡里高举人名下,因今年高家要把挂名费用提高两成,她家觉得不合适,和高家商量把田地要回来,改挂在别人名下。 高举人没理由不同意,吩咐管家把地还给孙家。 结果就出问题了,高家的账目里记的是四十亩地,孙家这边说是五十亩地,再翻出两家的契约,上面也是四十亩地。 那十亩地高举人自然不认账。而孙家说自己不识字,被高家骗走了十亩地,几次三番去高家要说法。高家也是当地的士绅,根本不惧几个小小的泥腿子,都是直接吩咐家丁赶走了事。高家气不过,纠集十来个乡邻,扛着锄头拿着扁担,气势汹汹冲到高家讲理。 结果可想而知,一场混战。 高家的几名家丁挂了彩,孙家的大儿子丧了命。 堂下的老妇人白发苍苍,头发散乱蓬松,已哭得面目虚肿,声嘶气噎。她身边的破席子上,直挺挺横着一具尸体,看身形是个正当年富力强的壮汉,脸上盖着一张黄纸,身侧露出的手已是青紫僵硬。 看着这凄惨的景象,听着老夫人凄厉的哭声,在场的人无不身上起栗。 李诫当堂就下令签传唤高举人,并涉事人等。 命案并不复杂,许多人都亲眼看见高家家丁打死了人,依律判罚即是。因是双方械斗,李诫判当事家丁杖一百,徒五年,高家赔孙家烧埋银子五十两。 难的是那十亩地。 李诫倒也有办法,吩咐郑县丞拿着高家在县衙留底儿的地契文书,让王五等几个衙役护送,实地核对去。 高举人一听,当场脸色就变了。 不到两日,就有了眉目,除去族人乡邻挂名的田地,除去备案地契中的田地,竟查出五百亩没有登记的地。 李诫没收了多余的五百亩地,责令高举人将所有挂名的田地一律退还,并令他将得来的挂名钱粮全部上缴——虽说时下人们都认为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但当朝律例可明文规定这是不允许的,相当于你一个举人从国库里偷拿银子! 整理好案宗,李诫如实上报给巡抚大人,并请提学官革去高举人的功名。 府衙的巡抚和提学官头碰头地看着李诫的呈状,一脑门的冷汗不住往下流:这位爷又想干什么?这到底是晋王爷的授意,还是这位愣头青的自作主张? 二月二,龙抬头,按照京城的习俗,这天要吃春饼。 赵瑀早早准备好两屉春饼,酱肉、熏肘子、酱肚儿、烤鸡之类的荤食,并有拌菠菜、炒豆芽、韭黄炒鸡蛋几样爽口小菜,一心等着李诫下衙。 蔓儿前衙后宅跑了几趟,来回替她查看前头的动静。 周氏纳闷道:「这丫头怎么比你还上心?」 「她就是找个借口去前衙,」赵瑀笑道,「可她看的是谁就不知道了。」 周氏一听松了口气,笑呵呵说:「管她看的是谁,只要她不是对诫儿起心思就成。她和诫儿年幼时有那么段经历,又一起在王府里共事,我就怕她心里有想法,给你俩捣乱。这段时日我冷眼旁观,她倒不是拎不清的。」 很少有婆母能如此为儿媳妇打算,赵瑀闻言心中一暖,柔声道:「婆婆费心了,有您在家帮衬着我,万事都有个主心骨,我觉得安心很多。以前常听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时不觉什么,如今想来,这句话极有道理的。」 周氏笑意更浓,眼角的鱼尾纹都深了几分。 「儿媳妇啊,我就再多说一句,那个榴花,你是不是早点儿打发了?日日在那里哭,号丧似的,晦气!」 假传讯息后,榴花并没有被发卖,赵瑀让她在外院做洒扫粗使的活计,她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原本葱管似的纤纤玉指,现在都被冷水冻成了通红的大萝卜。 第19章 赵瑀点头称是,「婆母说的很对,我和老爷商量商量,看怎么处置她好。」 太阳西斜,日影刚过了酉时,院里就响起了李诫的笑声,接着帘子一动,他带着一身冷风提早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高兴,赵瑀便问道:「发生什么好事了?」 李诫又是一阵大笑,「巡抚大人批复了我的呈状,全同意啦!看着吧,马上就会有大批的农户要回挂名的田地,还有士绅隐瞒的田地,有那么多外来的人帮我‘查地’,过不了几日他们想瞒也瞒不了了!」 周氏不懂儿子在说什么,但他高兴,她便也跟着高兴,招呼着李诫坐下,喜滋滋问道:「儿啊,你这一桩桩查案的,立下的功劳不小吧,快要升官了吧,到时候给娘讨个诰命夫人当当行不行?」 李诫失笑:「我这县令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呢,提这个太早。」 周氏听出儿子的推脱之意,脸上就露出了不悦。 赵瑀提着一个食盒吩咐蔓儿给刘铭送去,见状忙道:「婆母放心,若有封赏的机会,我定会提醒他。」 周氏复又眉开眼笑,握着赵瑀的手夸了又夸,顺便还给儿子一记白眼。 手里拿着春饼的李诫好气又好笑,没有理会他娘,自顾自卷好菜,递给赵瑀,「吃。」 周氏咳了声,「狗蛋儿啊……」 李诫差点从椅子跌下来,忙重新卷好一个春饼,「亲娘,您请!」 赵瑀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周氏也乐了,看着他俩说:「如今娘是什么也不缺了,就缺个大胖孙子,你俩努努力,争取今年让娘抱上孙子,等来年过年,咱家就是四口人啦。」 李诫微微一笑,看向赵瑀。 赵瑀低着头没说话,嘴角也啜着笑意。 李诫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二月的夜风虽不像隆冬那般凛冽,但屋里因撤下火盆,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意。 赵瑀怕冷,往被子里放了两个汤婆子。 李诫说:「咱家又不缺那点炭火钱,等天暖和了再撤火盆也行啊。」 「人要顺应时节才是养生之道,这都到了仲春,再燃火盆,身子生了燥气容易上火。」赵瑀坐在镜台前,一边对着菱花镜卸钗环,一边细声细语说,「也就是刚盖被的时候凉,过一会儿就热乎了。」 李诫脱衣服的手顿了顿,「汤婆子也就能暖一小块儿,不然,我替你暖暖?」 啪嚓,赵瑀手中的簪子掉在桌上。 李诫好似没看到她的异样,穿着中衣坐到床上,掀开赵瑀的被子钻了进去,笑着对她说:「你略等等,等我暖热了你再进来。」 什、什么意思?赵瑀彻底怔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会思考,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不敢看李诫,把头稍稍侧向一旁。 李诫恰好看到镜中的她,满颊的娇羞红晕,眼睛微一动便是波光流转,好像阳光下的粼粼的春水,春意浓浓的。 若能亲亲她的眼,该多好。 赵瑀偷偷瞄了瞄他,呢喃道:「你要暖到什么时候?」 「好……好了。」李诫钻了出来,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被子绝对暖和,你睡吧,肯定能睡个好觉。」 赵瑀略微迟疑了下,多少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指,还是款步上前,盖上了李诫为她暖过的锦被。 好暖,手脚不自觉舒展开,赵瑀轻轻吁了口气,周身都放松下来。 李诫下地熄了灯,马上躺回床侧,飞快地扯过被子盖上。 黑暗中,人的感觉会更灵敏。 他刚刚盖过这床被子,上面还留存着他的体温,铺天盖地袭了过来,紧紧地包裹着自己。 赵瑀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闭上眼,整个人都似乎陷入他的怀抱中。 虽然被他抱过好几次,但这次感觉不一样,隔着薄薄的中衣,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赵瑀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对,但说不出来,这种感觉让她羞愧又难耐,只好悄悄蜷缩起身子。 「冷?」李诫往她这边靠靠,隔着锦被,虚虚搂住她,「不冷了吧。」 「嗯。」赵瑀低低应了一声,出乎他的预料,没有表示抗拒。 李诫哄孩子般地说:「睡吧。」 又是一声低低的「嗯」声。 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树桠在夜风中摆动的细响。 李诫的手向上移去,轻轻抚在她的脸上,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但她没有出声。 「瑀儿,」李诫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 赵瑀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就像吃了一瓣蜜橘,刚入口是些许的微酸,随之而来的是如蜜的甘甜。 没有困扰,没有愧疚,没有烦闷,同样是「我喜欢你」,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感受大不相同。 小手覆在大手上,赵瑀极力想说点什么,然说出来的还是个模模糊糊的「嗯」字。 李诫笑了,小丫头还是有些放不开,没关系,慢慢来。 他撑起身子,头低了下去,轻轻的,在她的眉眼间印下一吻。 好像和煦的清风拂在脸上,既轻且柔,略有些痒,带着融融的春意。 赵瑀翻了个身,连人带被窝在他怀里,嘴角含着笑,悠然入梦。 启明星东升,清亮的晨色驱散了夜的朦胧,墙角一簇迎春花悄无声息地绽放,迎着料峭的春风,盈盈笑着,向人们宣告春天的到来。 李诫摘下一朵,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那鹅黄的小花不住呆笑。 「老爷,这么早就起来啦。」蔓儿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奴婢去准备早饭。」 第20章 「不必,昨晚吃的有点多,今早我空一空肚子。」李诫边说边往外走,「告诉太太,晚上不用等我吃饭,后晌我去葛家庄。」 刘铭也起得很早,此时已在签押房等着李诫,看他晃荡着从门外进来,不禁呲牙一笑:「好歹你也是个朝廷命官,怎的走路没一点儿气势?没有官威,吓不住人!」 李诫斜睨他一眼,「我就这样儿,若是和那些板着脸的老学究一样,还是我李诫吗?说正事,账目整好了没?」 一提这事,刘铭就没好气道:「我分明是个师爷,现在都快成账房先生了。」 他从袖筒里掏出张纸,摊在桌子上一条一条念给李诫听,一盏茶功夫才念完,「凡是给你送分成的人家都在上头了,按田庄出息的三成算,他们隐瞒下的土地就超出了八百顷,还只是保守估算,真的要清查起来,我估计比这还多。」 李诫把那张纸折好,小心收了起来,「这些不是全部,葛家庄的带‘王’字的田地,还有我们没有查到的,或者不屑我这个县官威仪不肯送的……只一个小小的县城就如此严重,若全国清丈土地,那个数字,啧啧。」 他摇摇头叹道:「估计皇帝晚上该睡不着觉了。」 刘明道:「是该睡不着,身边的大臣们只怕没一个是干净的。话说回来,现在骂你的人可不少,读书人居多,骂得可难听了,要不要我学几段?」 李诫知道是因高举人的案子,根本不在意,笑嘻嘻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恼恨我是因为我掐了他们生财的路子。骂吧骂吧,反正他们也只会过过嘴瘾,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不必理会他们。」 刘铭劝道:「你还是安抚下的好,春闱在即,若举子们跑到京中不分青红皂白给你乱泼脏水,倒是桩麻烦事。眼下你处境并不十分好,从上到下都对你有所不满,不过是碍着晋王爷的面子不说而已,你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再多给自己树个敌人。毕你不要小瞧书生的嘴,朝廷上被言官拉下马的大员还少么?」 李诫犹豫了下,怎么说,对只会满口「之乎者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酸书生,他内心还是有点儿瞧不起,遂说道:「没事,他们掀不起大风浪,若连几个酸儒我都应付不了,也不必当官了。」 「你去准备下,咱们后晌还要会会葛家庄的庄头,这也许是咱们光明正大进入他们私宅查探的唯一机会,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摸清他们的老底儿!」 这事二人谋划了许久,前前后后所有的造势都是为了让这个不知来路的庄头恐慌,如今终于等到他坐不住了。 成败皆在此一举,刘铭自知不可掉以轻心,忙应声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李诫写了封歪七扭八的信,连带刘铭给他的那张纸,一并装入信封,封上火漆,锁进黑漆小匣,命人火速送往京城晋王府。 而赵瑀此刻手里也捏着封信,拧着眉毛正在发愁。 信是母亲写来的,她说大哥要来濠州。 赵奎来这里干什么?赵瑀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来买地的? 如果是代表赵家买地,随行的必定有赵家的管事。赵瑀有点头疼,榴花要趁早打发走,再耽误下去,说不得一见赵家人,自觉有了靠山,再作妖生乱! 是以她吩咐蔓儿去找人牙子来,将榴花发卖出去,越远越好。 不多时人牙子就来了,榴花跪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喊着小姐,砰砰的磕头声隔着窗子都听得到。 但是赵瑀没有心软。 榴花的嘴似乎被堵上了,呜呜咽咽的,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过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赵瑀觉得,自己真是与之前不一样了。 她走到廊下,阳光倾泻下来,披在身上,好似一层金灿灿的羽衣。 也许,这种变化并不是件坏事。 葛家庄虽是叫做「庄」,却是好大的一片镇子,青堂瓦舍间,树木已抽了娇嫩的新芽。镇子外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大地解冻,春耕开始,田间地头四处可见挥着锄头,或拉着铁犁犁地的农民。 李诫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一件八成新的银白暗花青色杭绸夹袍,腰间系着靛蓝色束带,悬着玉坠荷包等物,足下一双皂靴,脸上仍旧是笑嘻嘻的,边走边摇着扇子——这打扮,哪里有半点官样,若手里再提个鸟笼子,就是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 刘铭随行左右,后面跟着的还有七八个长随。 葛员外领着当地的里正、地保等人过来迎他。 李诫扫视一眼,扬扬眉毛不悦道:「计庄头是哪个?竟没来?好大的架子,让老爷我求见他不成?」 他手里的大折扇呼呼地扇着,阵阵冷风冲着葛员外袭过来,吹得他登时打了个寒颤,陪笑道:「绝不是他摆架子,只因京中突然来了贵客,他脱不开身,不然怎敢怠慢您呢!大人,这天也不热啊,您别扇了,当心受了风寒。」 李诫「啪」地合上扇子,点着葛员外的肩膀说:「我可是看你的面子,若是那个计庄头不识相,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葛员外自是拍着胸脯子作保。 大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只见前面乌压压一片高宅大院,围墙有一丈来高,再看,三间轩昂的倒厦正门,黑漆铜钉大门上两个衔环兽首,狰狞注视着来人。 两尊石狮子旁,站着数名手持棍棒的家丁,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李诫打趣道:「这是看管田庄的人家?我怎么看着比县衙大门还气派?」 「李大人说笑了。」从门内闪出一个人来,五十左右,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高耸的颧骨上嵌了对黑亮的老鼠眼,下巴极短,看着就跟没有似的。 他给李诫作揖道,「老朽计量,给大人见礼。因家中略有薄产,为了防盗贼,不得已将大门修得坚固些,但万万不敢与大人官邸想提并论。您屈尊来此,老朽真是蓬荜生辉,您里面请。」 第21章 李诫略一点头并不还礼,进了宅,绕过影壁,穿过二门,顿觉豁然开朗,一条细石攒花甬道直通北面一溜五间硬山顶大房,东侧散置着假山盆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计庄头请李诫于正房上首坐了,他和葛员外陪坐左右,刘铭坐在下首。 那七八个长随也跟着进来,齐刷刷站在李诫两侧,板着脸,就像公堂上的手持水火棍的衙役。 李诫左右看看,失笑道:「别跟这儿杵着了,跟过大堂似的,计庄头,给他们找间屋子歇歇脚,再泡两壶好茶。哎呀,这几个人,都是从王府出来的侍卫,个个骄纵得很,我平时都得当爷爷供着,你可得给我伺候好喽!」 正在喝茶的刘铭差点呛着,什么王府的侍卫,分明是他找来的游侠儿! 但计庄头信了,迭声吩咐二管家款待好这老几位。 李诫以奴仆之身一跃成为七品县令,晋王爷对他的器重可想而知,给几个侍卫防身,也不见得不可能。 计庄头道:「大人,老朽性子直,咱们开门见山,外头闹哄哄地买地,将濠州扰得一团乱,如今我这庄子都不安生。您身为咱们的父母官,可不能视而不见。」 李诫没说话,拿着折扇在掌心拍了三下。 计庄头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目中火光一闪,瞥了眼葛员外。 葛员外讪笑道:「那个……大人,此处非寻常之所,能不能……」他手往下压了压。 刘铭咳咳几声清清嗓子,「别家都如此,为何此处不可?再说我家大人替你们兜了多大的风险,啊?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若此事败露,我家大人第一个就要被砍头!要你们这么点银子多吗?」 计庄头沉吟片刻,试探道:「大人,我只是看管田庄的庄头,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至于这庄子……您心里大概也有个底儿,我不便透露主人名讳,只能告诉您,我家主人与晋王爷关系是极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彼此都留点余地,往后您进京见了王爷,也不至于让王爷左右为难。」 李诫仍旧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嬉笑道:「老计啊,不是李老爷不给你面子,是李老爷也要上下打点啊,我总不能自掏腰包替你们遮掩此事吧?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情面在,可官面儿上还得讲官面儿上的规矩。」 这话说得就相当直白了,计庄头沉思良久,忽然仰面长叹一声,「李大人说的都是实在话,我也给您交个底儿,庄子上的出息如数交往京城,都是有帐可循的。我就私下做主一回,一成,给您一成!若主人家察觉,事后追究起来,少不得老朽一人顶罪。」 李诫手中的扇子轻轻在桌上拍了一下,不无唏嘘道:「既要不伤体面,又要不扰乱朝局,还要替主子分忧,我是左思右想,夜里都睡不着觉。唉,我的这颗心,可对天日啊!」 这便是应了! 计庄头和葛员外对视一眼,也跟着长吁短叹,诉说着李诫的各种不易,他们对大人是由衷的钦佩,万分的景仰。 一通互吹互捧下来,三人间活络很多。计庄头一见时机到了,啪啪啪击掌三下,立时有仆妇抬来一桌佳肴。 紧接着西厢珠帘微动,便听一阵环佩叮当,八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含羞带笑,依次款步而出,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拿着竹萧,齐齐站成一排,个个明艳照人,身姿妖娆,娇娇柔柔喊了声「大爷」。 李诫哈哈笑道:「免了,再被这些美人哄骗了,只怕我那一成也到不了腰包!」 计庄头便命那几名女子坐到墙角唱曲奏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每个人都喝了不少,李诫的舌头都大了,拍着肩膀和计庄头称兄道弟,「计老哥啊,你是个好的,不像有些人,觉得我李诫奴仆出身就低人一等似的!」 他舒适地往后一靠,得意洋洋道:「我在京城也是能和宗亲勋贵说得上话的人,我和你说啊……」 他开始细数自己和各家各户的往来,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计庄头的神色。 待说到庄王爷的时候,他看到计庄头的神色变了,李诫心里就有了数,将自己教庄王爷斗鸡的事添油加醋、夸大几分说了出来。 果然,计庄头对他的态度比刚才恭谨了些,言语间不住试探他和庄王爷的关系。 二人正来回打着太极,忽听外头一阵炸雷般的巨响,震得几人浑身一颤,酒也醒了。随即四面全都起了烟,一个家丁连滚带爬进来,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老老爷……走水了!整个宅子都烧起来了!」 没等计庄头吩咐,李诫一撩袍角,反客为主大声喝道:「救火!快救火!刘铭赶紧招呼乡邻们救火!」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计庄头连制止的功夫都没有,他一巴掌抡了那家丁原地一个旋儿,「愣着干嘛,赶紧跟着李大人。」 这把火也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霎时黑烟冲得老高,整个宅子都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 混乱中,计庄头没有像别人一样往外跑,反而跑到一处小院,什么都没拿,只拿了本账册。 刚迈出房门,他后脑一痛,顿时不省人事。 李诫从他身后闪现,捂着口鼻,拿起账册飞身而去。 口中一声唿哨,只见浓烟中掠过七八道人影,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救火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就几处柴垛子有点儿火星,其它地方根本没着火,只见烟不见火,这也太神奇了! 李诫回到家的时候,还止不住地乐。 赵瑀也跟着笑,「看来你的案子破了。」 「是啊!」李诫哈哈大笑起来,「我拿到了账册,现在刘铭正逐笔核对,这可是实证!就算是庄王世子,他也逃不掉。」 「牵扯到庄王爷?」赵瑀正给他叠着衣服,闻言停了手,「庄王就一个儿子,他肯定要保世子的,你确定你要如实上奏?」 第22章 李诫笑容淡了下来,眼底泛上一层浅浅的忧虑,「我也拿不准,先问问王爷的意思吧。」 如果王爷碍于庄王爷的面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那李诫岂不是费力不讨好,平白得罪了庄王爷? 赵瑀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怕伤了他的心,因笑道:「我是佩服你的,这么多人都不敢查、不知怎么查的案子,你不过个把个月就有了眉目,这份胆识和机智,若你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李诫忍俊不禁,「照你说的,我是个罕见的能人了?」 「你可是我的英雄,自然是天底下顶顶厉害的人物!」赵瑀抿嘴一笑,转身铺好了被褥,「大老爷,今日大功告成,可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以睡个好觉了。」 许是酒喝多了,他分外的胆大,从后揽住赵瑀的腰,在她耳畔轻轻一吻,「我不但是你的英雄,还是你的丈夫……」 他呼出的气息带着酒气,喷在赵瑀脸上,几乎醉倒了她。 一声轻呼,她被李诫打横抱起,天旋地转中,双双跌倒在床上。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赵瑀的轻呼还没出口,便被他堵在了嘴里。 温润、柔软、些许的凉意,还有丝丝清冽的酒香,好似饮下一杯果露,熏熏然,飘忽空中。 良久,李诫才与她分开,他眼中流动着幽暗的光,嗓音很是暗沉沙哑,「喜欢?」 赵瑀莹白的脸上蒙上一层红晕,鼻尖也泌出细细的汗,一双眸子泛着水光,明眸流波一眼睨过来,几乎让李诫的心从胸膛里跳出来。 还有她微启的嘴儿,晶莹润透,红得诱人。 他便离近了,张开嘴,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下。 这种感觉很奇妙,酥酥麻麻的,一阵莫名的悸动从心底流过,赵瑀浑身都开始发颤。 李诫偷偷解开了自己的束带,就在他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时,蔓儿的声音极其不合时宜的在外间响起,「老爷,京中急函,是王爷的亲笔来信!」 满腹的火焰顿成冷却成冰水,李诫埋头在赵瑀的肩窝,「我头一次对王爷生了怨怼之心。」 李诫去了前衙,刚才还略嫌拥挤的床榻显得空荡荡的。 那种燥热心痒的感觉慢慢沉寂下来,赵瑀轻轻抚着嘴,似乎还能品到他唇上的味道。 他刚才问自己是不是喜欢,自然是喜欢的,等他回来,一定要亲口告诉他。 可直到赵瑀熬不住沉沉睡去,李诫也没回来。 待再睁眼时,窗户纸已然发亮。 李诫慵懒地靠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放在椅背后,自然地垂了下来。 天光还未大亮,屋里光线晦暗不明,他又背对着窗,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的神色。 赵瑀轻轻唤了声。 李诫身子微动,似乎一时无法从长久的怔楞中回过神来,半晌才说:「唔,醒了?」 「你怎么了?」赵瑀披上衣服下地,点燃了烛台,「王爷又交代你棘手的差事?」 「不是……」李诫沉默许久,长叹一声,「皇上的身子骨许是不成了。」 赵瑀给他斟茶的手一抖,茶水便浇到了手上,好歹茶是温的,并未烫到。 她悄悄抹去茶水,将茶盏放在兀自沉思的李诫面前,「王爷信上说的?」 「王爷没明说,但意思是那个意思。」李诫又是一声叹气,「他叫我稳住局面。」 赵瑀不懂了,皇位更迭,紧张的是京城那个争权夺利的是非窝,最多加上直隶。若说稳住局面也是那里,濠州天高皇帝远的,就是有人想兴风作浪也无用武之地。 晋王爷特地给他来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晋王爷是不是要继承大统?」 「这种事不到最后谁也不敢说话。」李诫皱眉道,「不过我估计王爷继位可能性最大。王爷居长,又常年帮皇上处理朝政,其他几位皇子不是年幼就是只知吃喝玩乐的富贵散人,怎么看王爷都是储君最佳人选。」 赵瑀奇道:「如果晋王爷能荣登大宝,你必定水涨船高,可你为什么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李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朝没有储位纷争,但新君继位,人心多少都会浮躁不安,重中之重是维持朝局平稳,安抚人心。」 「而我手里这桩私瞒田产案,涉案者不止濠州当地的士绅,还牵扯到京城的庄王爷。王爷继位,帝位稳固之前,绝不会对这些宗亲、勋贵动手……我猜他的意思是让我动静不要太大,起码过了这一段时日再说。」 「但我声势造得这般大,如今收也收不住。经昨天一事,计庄头他们应能猜到我的真实用意,如果这次不处置,他们以后会防范得更严,说不得还会反将我一军。我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不说,以后再想彻查此案可就不能了。」 赵瑀闻言心咯噔一声响,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里里外外,就坑了你一个人。」 李诫失笑道:「话不能这么说,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替主子分忧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此时会有皇位更迭的事罢了。」 他起身坐到赵瑀身边,揽着她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况且这也是王爷叫我查的不是?我没有敷衍了事,恰好说明我用心办差。」 赵瑀叹道:「在你仕途上,我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真是傻话!」李诫笑道,「我娶你,不是看你对我仕途是否有助益,而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赵瑀笑了,头轻轻靠在李诫肩膀上,「我嫁你,也不是为身份地位,粗茶淡饭我也吃得下,你是高官也好,白身也罢,我总跟着你就是了。」 第23章 烛台上的红烛不知什么时候熄了,这时天空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切都敞亮亮的。 有计庄头的账册在手,没几天李诫就整理好案宗,写了节略,令人火速送往晋王府。 同时他着人暗中在坊间散布消息,什么荒地无主地都是子虚乌有,是有人以讹传讹误导百姓,若有人再因买地吵闹到县衙,一律轰出去! 一来么,是将外来的人劝离濠州,毕竟人多容易生变;二来就是暂时给葛员外等人一个定心丸吃吃,在王爷的命令到来之前,他不想节外生枝,至少先维持住目前的局面再说。。 闹哄哄十来天过后,濠州逐渐平静下来。 王爷的信也到了。 因李诫识字实在有限,晋王爷给他用大白话写的,几乎没有复杂的字,十分粗浅易懂。 李诫知道,这是王爷让他秘不外传的意思。 他看完将信烧了,随即下令,捉拿计庄头和葛员外等人归案。 其中计庄头是押入大牢,别案另审。其余的士绅和大地主们,李诫比较客气,言明只要将私瞒的田地明报县衙,补缴买地钱并十年的税赋,他便不再追究此事。 那些人当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但看最有权势的计庄头都锒铛入狱,他们便没有闹腾。且李诫并未没收他们的田地,开出的条件实在不算苛刻。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儿! 是以俱都答应了,就算持观望态度的人,也都恭恭敬敬交了银子。 但他们心里如何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左手拿钱,右手放人,李诫相当痛快。 只有计庄头,无论家人拿多少钱来赎,李诫就是不松口,哪怕上峰都委婉地给他打了招呼,他还是不理会。 虽然李诫尽量想低调办案,但此一举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神经,没几日消息就传到了京城,作为首个敢清查田地的官儿,他在朝野之中是声名鹊起。 连一向对李诫有偏见的赵奎都说:「他倒是胆子大,我以为他就是偷奸耍滑的小人,不成想倒有几分硬脾气。」 随即又不服气道,「没准儿是想借此一鸣惊人,在皇上面前露脸!」 赵瑀对她哥真是懒得解释了,「你到濠州做什么来了?总不是特地为了讥讽他两句吧。」 赵奎看了妹妹一眼,皱眉道:「半点规矩没有,妹妹对兄长应有的谦恭哪里去了?——是母亲叫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赵瑀讶然道:「我以为你是来替赵家买地的。」 「祖母倒是想买,就是没钱。」赵奎摇头道,「父亲流年不利,一贬再贬,如今真成太仆寺养马的了!家里所有的钱全给父亲活动前程,莫说买地,就是日常吃穿用度都捉襟见肘……」 他沉默了,赵瑀也良久不语,半晌才道:「母亲那里呢,他们有没有难为母亲?」 「还好,老太太让母亲回赵家,父亲也找过几次,但母亲都没答应,父亲也没有强求。」 「还不是因为旁边是晋王府的庄子,他不敢闹腾!」赵瑀冷笑道,「赵家是看上母亲的宅子,变着法儿地要卖钱吧。」 赵奎也能猜到几分缘由,但对妹妹毫不加掩饰的讥讽还是生出了不满,「你怎么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这么刻薄都不像你了,赵家好歹生你养你一样,你……」 「大哥!」赵瑀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如果你是来和我一叙兄妹之情,我是极乐意的,毕竟母亲也不愿我们兄妹三人生了间隙。但如果你是来替赵家说话的,恕我无法听从。」 赵奎叹道,「我不是替他们说话,赵家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也……算了,反正我打算离开京城四处游学,这次奉母命来看看你,下次见面还不知道几年以后,我不和你置气。」 「你不继续在京中候缺儿了?」 赵奎没有回答,两眼出神望着院墙上抖动的白草,良久才吁了口气,「不了,慢说没指望,就是有缺儿,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父亲做了十几年的官,越做官越小,如今竟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我不想步他的后尘……李诫说我困在了方寸之间,我就信他一回,出去走走看看。」 赵瑀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我备些佐酒小菜,等他下衙回来,你们两个好好聊聊。」 「不了。」赵奎的脸一下子变得极其不自然,别别扭扭道,「我一会儿乘船南下,已经和船家定好了。」 赵瑀知他还是放不下身段,也不强求,回内室拿出来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收着吧。」 赵奎犹豫了下接过来,「算我借你的,回来会还给你……母亲还有句话,让李诫多留意有没有合适的青年才俊,合适的话就给玫儿定下来。」 「她才十三,这么着急做什么?再说母亲舍得小妹远嫁?」 「……母亲怕祖母拿玫儿的亲事做文章,想早早给定下。你不知道,祖母成天带着赵瑾出入各种宴会,还和建平公主攀上了关系,我真是……」赵奎脸色突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竟去恭维这种放荡的女人,赵家的体面规矩……贞节牌坊流血,我倒真愿意相信是先祖显灵了!」 赵瑀轻轻道:「我知道了,有合适的人选,定会马上联系母亲。」 「我走了,不必送我。」 看着大哥远去的背影,赵瑀只觉心中一阵宽慰,对他的怨怼也消去不少,只盼兄妹三人能齐心协力,母亲看了,也定会高兴。 她难得喜形于色,哼着小曲儿坐在窗前给李诫做衣裳。 正高兴时,忽见蔓儿慌慌张张进来,「太太,不好了,衙门口来了一群扛锄头的庄户人,围着老爷讨什么说法!」 赵瑀惊得浑身一颤,针尖就扎进了手指头,一滴血渗了出来。她顾不上呼痛,忙问怎么回事。 第24章 蔓儿又气又恼,一个劲儿跺脚,「那群人说老爷是刮地皮的,逼得他们没活路,他们交不起赋税,让老爷把他们都砍了!简直是胡搅蛮缠,老爷也真是的,这样的刁民赶紧抓起来不就得了,还好言好语和他们讲道理,脸都让人抓花了!」 赵瑀却明白李诫的心思,他是穷苦人出身,对穷人有天然的怜悯之心,硬不起心肠来处置而已。 她站起身来,吩咐蔓儿道:「随我去前衙。」 日头刚过申牌,天空蒙了一层浮云,略有些阴沉,昏暗的太阳在云缝中缓缓穿行着,院子里的大柳树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阴影。 偶有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见赵瑀二人过来,扑棱棱地振翅飞起,站在枝头上歪着小脑袋看她们。 这本应是一个静谧的午后。 如果不是衙门口传来的阵阵喧哗。 听上去人声嘈杂,似乎来了很多人。 蔓儿说:「前头各色人都有,太乱,太太别过去,若忧心老爷,让奴婢溜出去细细查探。」 赵瑀摆摆手,悄声站在县衙大门后,探头望了出去。 门口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吵吵闹闹的,大部分是头戴斗笠的农民,有二十几的壮汉,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王五满头大汗,领着一众衙役试图驱赶人群。 这反而让人们更加躁动不安,举着锄头,挥着拳头,咒骂着,怒吼着。 「李诫你个狗官滚出来!」 「让我们交多少银子才算完?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就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了吗?」 「苍天啊,还叫不叫穷人活命!这青黄不接的,我们填饱肚子都难,没钱给官府啊,大老爷求求你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大人罔顾民意,一意孤行,触犯了众怒,激起民变你的脑袋也要落地!」 赵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这位说得条条是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张口就是激起民变,直接就给李诫扣上一条罪状。 「嘎吱」一声,李诫推开门房的门,稳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刘铭。 二人俱是一脸的凝重。 李诫的左颌多了几道血痕,看样子像是被谁抓挠的。 他看到赵瑀,明显怔楞了下,然后冲她点点头,也不说话,直接走到人群前。 赵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模糊了。 他功夫了得,等闲人根本近不了身,分明是他有意退让。这些人如此狂躁,刚才的情况肯定很混乱,他一定是被围攻了。 他没忍心对这些穷苦人动武,但他们并未体会到他的用心。 他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遭受如此不公的对待? 赵瑀眼前似乎弥漫了一层模糊的白雾,泪水滚了下来,她用力地抹掉,却又有新的泪水从眼眶中滴落。 李诫双腿微微岔开,稳稳地站在县衙大门的台阶上,脸上没有一贯的笑模样,眉宇间凝聚了如剑般的锐气,居高临下看着人们。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个领头喊的也都悄悄住了声,前面有人似乎还往人群里躲了躲,显得有些胆怯。 「我刚才已经解释了一遍,如果你们没听清,我再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次。」李诫道,「这些田地本就该缴纳税赋,你们挂在秀才举子或者哪个士绅名下逃避赋税,这是不被朝廷允许的,更是律例明令禁止的。」 「可是大家伙儿都这么做,凭什么单叫我们交钱?」有人不满地叫道,「临县、还有略远的凤阳城,谁没有挂名田?他们的官老爷怎么不叫他们交钱?」 「是啊是啊,凭什么!」刚刚安静的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一个红脸膛的中年壮汉在人群中踮起脚,鼓足勇气喊道,「李大人,你别拿什么朝廷律例吓唬我们,我们不怕!饭都吃不上了,婆娘孩子都要饿死了,还管你什么明令不明令!」 「就是,你没来濠州之前我们都好好的,你一来就逼得我们吃不上饭!我们上辈子做什么孽了,摊上你这位县老爷?」 「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你这个父母官!」 这话之于李诫,无疑是诛心之言。他的心猛地一缩,浑身的血瞬间倒涌上来,脸立时变得通红,双拳紧握着,身子竟也微微颤抖。 可见是气狠了。 刘铭眼见不对,立刻厉声喝道:「王五,你手里的家伙什儿是摆设么?还不赶紧驱散刁民!」 王五等人立刻将手中的腰刀抖得山响,大声道:「刀剑无眼,尔等刁民还不速速退下!」 人群先是一默,有人试探着上前,却被王五一脚踢翻在地。 立即有人喊道:「县老爷杀人啦——」 好似一锅热油里滴进一滴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乱哄哄嚷起来:「杀人啊——大伙儿来看看啊,县老爷杀人啦——」 李诫一见场面即将不可控制,当机立断下令道:「抓人!抓带头闹的那几个!」 他本想安抚这些人,但眼下的局面不成了。 他很清楚,这些最底层的百姓,说老实巴交很对,说胆小如鼠也对。对于日子的艰辛,他们惯常沉默,惯常忍耐,只要能活下去,就会默默忍受。 但若有人带头,他们日常积攒的所有不满、所有怨气顷刻就会爆发! 不管那人说的对不对,也不去考虑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任凭怒火冲昏头脑,盲目地跟从着,只顾让自己一时痛快。 反之,一旦出头鸟被打掉,他们马上就会四下逃散——他们害怕成为下一个被抓的。 毕竟大多数人都希望别人出头先探探路子,自己后面跟着,有好处捡,有坏处立即躲。 王五带着衙役冲进人群。 第25章 果然,人们乱了。 一个壮汉被王五拿住,奋力挣扎,王五一刀背砸在他头上。 「儿啊——」一个老妇人惨叫一声,不顾一切抱住壮汉,白亮亮地眼睛注视着台阶上的李诫,泣声哭喊道,「李大人,这是为什么啊!孙家的人说你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可为什么好官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现在我们只交一半的钱粮,也就勉强不饿肚子,如果按官家的赋税交,我们真是吃不上饭了啊,难道要逼着我们卖儿卖女?大老爷,求求您给我们留条活路——」 老人砰砰磕着头,旁边的汉子满头是血,悲怆哭道:「拿去我的命,让我娘和孩子活下去!」 李诫受不了这个,犹豫了,王五看上峰如此,手里的刀也犹豫了。 刚才还要逃散的人群顿时重新围拢过来,气势汹汹地高喊着:「左右都是个死,我们跟这狗官拼了!」 刘铭在后提醒道:「东翁,他们已经疯了,全都拿下,不可手软。」 「可他们……」李诫咬咬牙,「只是被人利用了。」 「这是在做什么?」 清亮的女声响起,赵瑀极力放大自己的声音。 门口突然出现的女子,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场面有些静。 李诫大吃一惊,不相信似地揉揉眼睛,失声道:「你来干什么?太乱,回去!」 「怎么会乱呢?我看你就是小题大做。」赵瑀温温柔柔笑着,由蔓儿扶着,仪态万方迈过县衙高高的门槛,拾阶而下。 李诫下意识去拦她。 「等等,我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等等再说。」刘铭一扯他袖子,低声道,「若有人图谋不轨,你再出手不晚。」 聚集的人大多是庄稼汉,何曾见过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他们是一下子看傻了眼,嘴巴也变得木讷起来。 人群渐渐变得安静。 赵瑀不去理会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到磕头的老妇人面前,和蔓儿合力将她扶了起来,「老婆婆,不要惊慌,谁也不能让您活不下去!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让您迈过这道坎儿。」 「太太,您可怜可怜我们,和县老爷说说,还和以前一样不成么?前头几任县老爷都没这样啊。」 赵瑀先吩咐蔓儿请跌打郎中来,给受伤的人看病,然后才温和说道,「您可能不清楚,律例规定,逃避税赋不但要补缴税赋,还要要杖一百,大人怜悯你们,并未处罚,是不是?田地挂在谁名下,补缴的税赋全让谁承担了,也没让你们掏吧?」 老妇人面色一僵,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赵瑀声音不大,脸上也带着得体的浅笑,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强硬得很,「大人并没有逼迫你们,反而给你们减免了好大一笔钱。且你们细想想,去岁是谁搭建了粥棚,让大家吃了一冬的粮食?」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当中定有人吃过的吧?王五,你日日看管粥棚,你说说,这些人中有没有你脸熟的?」 王五老大不客气地倒提腰刀,用刀柄点着人群,「这个、这个……还有那边几个,诶,你躲什么躲?就是穿褐色衣服的那个,一次喝两碗的就是你!」 「往任的县令有这样做的吗?」赵瑀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来,眉间是淡淡的忧伤,「粥棚才撤下去几天?怎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就到县衙闹事?」 面前的这位女子,娇娇柔柔,说话客客气气,没有官太太的盛气凌人,温和的语气如和煦的春风,浑身上下透着的和气劲儿,让人一见顿生亲切爱护之情。 便是有不服气的,对着这样一个女子也说不出什么粗陋话。 刘铭偷偷说:「以柔克刚,你媳妇厉害啊。」 李诫没有说话,他注视着赵瑀的背影,仿佛今天才认识她似的。 这是他的瑀儿?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又有些怯弱的瑀儿?她应是在他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在后宅绣花养草,悠闲度日。 可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以柔弱的身躯,只身挡住生乱的人群。 李诫愣住了,心底涌上一股似血似气的热流,直冲得鼻腔一阵阵酸痛,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张开嘴呼吸,可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 旁边的刘铭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你怎么哭了?」 赵瑀没有察觉身后李诫的异常,她笑着说:「县老爷已经将大家的诉求记下了,等会儿散了定会即刻想法子,一定不会让大家过不下去。」 「如果有谁不信,尽可打发您的妻子、母亲、女儿过来找我。我就在县衙后宅住,从这儿绕过去拐个弯儿,有一道角门,只要说是从乡下来找我叙旧的,断不会拒之门外。如果有过不下去的,也尽可来找我,多的没有,管饭总是可以的。」 有不少人动摇了,萌生退意,狂热的情绪渐渐冷了。 赵瑀又叹道:「其实大家也要多想想,自家的田地挂在别人家,你们私下订的文书官府是不承认的,一旦出事,归属说得清楚吗?前些日子,高、孙两家为了争十亩地,白白搭了一条命进去……为了省几两银子,值得吗?」 此话一出,又有人退缩了。 人群中有几人见情况不对,刚张嘴要喊,忽然胳膊一痛,被衙役捂住嘴拖了出来。 李诫收回目光,嗯,很好,这些衙役的饷银该涨了。 只要这些人能听得进去话,事情就不难处理。 他轻咳一声,朗声道:「今日你们围堵县衙,本官知道你们是受人蒙蔽,不会追究你们的罪责。至于赋税,我会想办法上奏朝廷,尽力替大家减免一部分。」 人们紧绷的脸明显松懈下来。 赵瑀一笑,提高声音说:「大家远道而来,又乱哄哄闹了这半日,眼见天都快黑了,县太爷早就吩咐我准备好酒菜,要尽尽父母官的心,诸位别着急回去,用过饭再走不迟。」 第26章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一场乱子消散了。 月亮低低地悬在屋檐上,很大,很亮,月光下的青石砖甬道,就像是抹了一层水银的带子,发着淡淡的白光。 夜风充满新叶的清香,混着阵阵不知名的花香,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 赵瑀和李诫在月光下慢慢地走,地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互相依偎着。 李诫的心情很好,他吃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打晃。 他笑嘻嘻地说:「瑀儿,你都不知道你今儿个多么的耀眼夺目,我瞧着你,就跟瞧着天上的仙女差不多。只是下次不能贸然冲出去了——你招呼也不打一声,都快把我吓呆了。」 「我敢站在前头,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我后头。」赵瑀笑道,「有你在,我不怕的。」 李诫握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你在,真好。」 月亮升上树梢,水一般的银辉从窗子泄了进来,照得床前地上好似披了一层白霜。 李诫从净房出来,洗去了一身酒气,浑身泛着皂角的清爽味道。 没有系衣带,中衣半敞着,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不止是腰身,便是小腹也露了出来。 赵瑀正在铺床叠被,看了一眼就忙不迭移开了目光,红着脸,呢喃道:「正是乍暖还凉的时候,当因吹夜风吹病了。」 李诫把窗子关上,回身笑道:「没风了。」 他挨着赵瑀坐下,耍赖一般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不冷的,你自己试试我像不像个火炉?」 他身上的确烫得很,且不知是不是吃了酒的原因,皙白的面孔有些潮红,眼内仿佛有一汪荡漾的春水,粼粼的,亮闪闪的,专注而深情地望着自己。 赵瑀想,若是溺死在这汪水中,她也是极愿意的。 她对男女之事已有了朦胧的认识,大概能想到李诫想要什么,但今晚是不行的。 虽然不愿给他泼冷水,她还是扭捏道:「我……小日子来了。」 李诫一愣,随即大笑道:「哎呀呀,我又挑了个不凑巧的日子。」 他摊开手脚,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指指下头说:「瑀儿啊,看来我今夜又睡不着了。」 赵瑀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眼睛被烫得一缩,霎时就红了脸,「我我、我也不想的。」 「没事啊,」李诫抚着她的背,滑到腋下,手指轻轻一挑解开衣带,「我们一步一步来。」 他精心呵护的花儿,含羞待放之时更要慢慢地来,万不可让惊风密雨吓到,他要用雾一样的细雨逐渐润透了,让她缓缓地、彻底地为他绽放。 烟青色的中衣落在地上,淡蓝的肚兜也从李诫的手中滑落。 赵瑀的小脸几欲滴出血来,捏紧小衣不让他动,低低说了声:「真的不方便。」 「我知道,现在就是想亲亲你,不做别的。」李诫的手撑在她身侧,眼中的光晕愈发朦胧,声音慵懒低沉,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魅惑。 床头小几上烛台的火焰跳动着,烛光照得美景一览无余。 烛光下,她如美玉、似明珠,晶莹闪着光。 手指描绘了好一阵,李诫才细细地吻了下去,层层叠叠,覆盖了她烛光掩映下的肌肤。 赵瑀是怕冷的,本能地抱住了火炭般的他。 李诫一手抱着她,一手握着她的手,带着三分顽笑,七分期待,「瑀儿,我几乎把你看光光,也亲了个遍,你也别吃亏,摸摸看嘛!」 「呸!」赵瑀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虽是满脸娇羞,眼皮都不敢抬,却是笑了起来,「你又要搞什么鬼?你、这是?」 「宝贝,」李诫在她耳畔轻轻说,「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宝贝,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你相公身体好得很,经得住。」 「你真是坏透了,」赵瑀窝在他怀里,羞得眼也不敢睁,蚊子似地哼哼一句,「我握不下……」 李诫嗤嗤笑起来,将她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半躬着身子,「等你小日子过去了,你相公再教你别的玩法。」 几朵莲花云飘了过来,将圆的月遮在云层后。 皎洁的月光朦胧了,夜风拂过,是几声似有似无的喘息声。 天空的云越积越多,月亮不见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飘洒若雾的雨丝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早上才停歇。 天气就有些清寒袭人,赵瑀一边给李诫整着领口,一边叮嘱道:「春捂秋冻,这件夹袍不许脱,只薄薄的一层棉,热不到你。」 李诫仰着头,眼睛却向下瞄着她,嬉笑道:「我知道,昨天泄了火气,我不热了。」 赵瑀脸颊一红,因碍着蔓儿端着水盆也在屋里,不好说什么,只斜睨他一眼,扭头去了外间。 蔓儿不懂他二人打什么哑谜,只当说的是昨天县衙门口的乱子,便说道:「昨晚散席的时候,刘铭怕您吃多了酒忘了,让奴婢提醒您一声,那几个带头闹的还在县衙大牢里关着,请您今天早点去前衙,商量怎么处理这几个人。」 李诫闻言失笑道:「我什么时候因吃酒误过事?这个刘铭,分明是找机会和你说话,倒拿我说事!」 虽这么说,但他陪着赵瑀用了早饭,还是早早到了前衙。 刘铭正和郑县丞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道:「东翁,正要和你商议如何审昨儿个抓的几个人,除了两个庄头,还有三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庄头好说,一顿板子下去,没有不交代的,只是那三个,却不好用刑。」 李诫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本官既不打也不骂,昨晚我就吩咐过牢头,只给他们送水,不许送吃食,也不许让他们睡觉。熬个两天,我就不信撬不开这几个死鸭子的嘴!」 第27章 郑县丞沉吟片刻,劝说道:「大人,下官以为略加训诫就好。围堵衙门的事可大可小,说严重点是煽动民意,意图与官府为敌;说轻些,也就是几个书生意气的人为民请命,谏言县令而已。」 「您前些日子刚整治了士绅私瞒土地案,又不允许挂名田,濠州的大户人家也好、清寒的秀才也好,都把您视作眼中钉,对您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只不过他们抓不着您的把柄,一时隐忍不发而已。」 郑县丞言辞十分的诚恳,「我钦佩大人的胆量和忠心,更佩服您的魄力,但张弛有度,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了。这几个书生略加训诫就放了吧,不要再起波澜,以免有人借机生事。」 李诫拍拍郑县丞的肩膀,摇头叹道,「老郑啊,你不计较我先前拿你做楔子,还跟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我真的是感动!但这三个人必须要审,我不信就是一时激愤,他们身后必定有人主使。」 上峰话已至此,郑县丞自然不好再劝。 李诫的法子非常有效,别说两天,当天下午这三个人就受不了了,竹筒倒豆子,统统说了个干净——果然是几个举人老爷谋划的,其中就有那个被夺了功名的原高举人。 他们指使学生到处煽风点火,煽动人们对李诫的敌意,鼓吹只要去闹,李诫就会怕,就会让步,重新默许挂名田,和往任的县官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这可了得?李诫迅速下令拿人。 当天晚上就把这几个幕后之人捉到了县衙。 郑县丞本着杞人忧天的念头,还是劝了一把,「大人,刑不上大夫,您一下子抓了七八个举子秀才,他们都是有老师、同窗的,且他们家里也有做官的,读书人讲究同气连枝,如果真闹起来可不好收拾。」 刘铭也觉得动静有点儿大,濠州县里才有几个举人?你一下子几乎抓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学秦始皇焚书坑儒!他建议堵不如疏,可以按照安抚农民的法子,先煞煞他们的气焰,然后坐下来好好谈,寻个折中的法子。 其中刘铭内心认为,私瞒土地沉疴已久,绝非濠州一桩案子就能理得顺的!当权者不明确表示态度,只凭李诫一个七品官对抗全县的士绅地主阶层,难! 就算初时李诫略胜一筹,但他们马上就会恶狠狠地反扑过来,且反噬力量之大,绝非李诫能承受的。与其玉碎,不如暂时的瓦全,把这些文人书生争取过来,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把握。 李诫前阵子锋芒太露,此时应该韬光养晦,待根基稳了再做处置。 但李诫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我示弱,他们定然不会再将我放在眼里,今后有什么政令和他们的利益冲突,我也别想推行下去了。总之一句话,我是官,若是做官的没了威信,成天怕这个怕那个,畏手畏脚地放不开,这官也做得忒没意思。」 他的主意很坚决,刘铭亦不再劝,只说:「把你的困境和晋王爷讲明白了,别等出事连个替你说情的人都没有。」 李诫笑嘻嘻道:「我敢踢这块铁板,自然是有后路的。」 刘铭好奇问:「什么后路?」 李诫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大不了摘下这顶乌纱帽,回直隶老家种地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嘿嘿,也不错!」 纵然李诫表现得满不在乎,但他心里很清楚,扣押有功名的读书人这一举动风险太大,非常容易被参一本。 他先给晋王爷去了一封密信,然后让刘铭写了一篇呈状,淋漓尽致地描绘了这几人煽动民众闹事的恶行,附上口供,如实上报了府衙。 文书送过去之后,巡抚大人没有任何表态。 濠州内外很是平静,一切秩序井然,亦没有出现刘铭和郑县丞所担忧的纷乱。 他二人松了口气。 但李诫反而担心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 朝廷向来重视文人,也鼓励百姓尽量读书考取功名,不说大部分官员都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其中枝枝蔓蔓的关系,就是民间,对读书人也时候颇多推崇。 李诫以为至少会有人说情撞木钟,但是一连几天过去,衙门口清净得连麻雀都懒得叫两声。 他一个人坐在县衙大门的台阶上,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凝视着门口的大柳树上的麻雀。 没有一丝风,柳丝直垂下来,悬在地面上空,一动不动。 静得让他一阵阵发冷,他不喜欢这样的寂静。文人骨子里都是有傲气的,不会轻易认输,更何况是向自己这样「不识字的奴仆」低头。 可他们会想出什么样的办法对付自己? 贪墨?李诫一笑,若真是参他贪墨,倒正中他下怀。 他坐这里正胡思乱想着,王五满头大汗,飞也似地跑来大叫道:「大人,不好啦!举子秀才还有什么童生之类的,足有一百来人,都跑到文庙静坐去了!看热闹的人堵了一条街,轰都轰不走!」 李诫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霍地跳起身来,几步跑到王五跟前,厉声命令道:「召集所有三班衙役,马上去文庙!」 濠州文庙坐落在县城内的东南,经历了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期间几经战火又几经修缮,不断扩建,如今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文庙。 书香圣地,这里应是肃穆的,但此时擂星门外的空地上,一百多名书生身着澜衫头戴方巾,齐齐席地而坐,脸色肃然悲壮,沉默着,用这种方式表示他们的抗争。 再看周围已是人头攒动,看热闹的人几乎排出二里地去。 人声嘈杂,观者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眼前这一幕,前头的人揣着手,不住说读书人可怜,感慨几句世风日下,有辱斯文什么的;后头的人看不见,急得抓耳挠腮,抻着脖子张大口希望能人群间隙中看出点花儿来;还有人挤来挤去找最佳的位置,兴高采烈和同伴打赌谁能赢! 第28章 是的,他们关心的是县老爷和这群书生谁先低头! 王五等衙役护送李诫到了人群外围,又是敲锣又是扯嗓子喊,奈何前面的人就是站着不让路。 看着这一片人山人海,王五发愁道:「大人,这密不透风的,咱们进不去啊,不如您先在旁边等会儿,小的多找些乡勇过来帮忙。」 李诫冷着脸,淡淡吩咐道:「用鞭子给我使劲抽,把人群驱散了,如果有人敢动武,拿石灰照脸撒!水龙局的两架木质抬龙到了没?」 这位大人是横下一条心准备硬碰硬了!王五一阵胆寒,战战兢兢道:「到、到了……」 「对着人群滋水!」 王五为难道:「可是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大人这样妥当吗?」 李诫看了他一眼,「抬龙的力道不大,喷出的水流根本伤不了人,只是泼点冷水,让他们警醒警醒!」 他复又一笑,眼中露出几分狡黠之色,「你看他们大多穿着春装,现在没到暖春时节,风还是凉的,身上浇了凉水,冷风再一吹……嘿嘿,不用咱们多费力,他们自己就跑回家换衣服去了!」 「看热闹的足有上千人,一旦失控后果难料,所以这时候官府更要强硬,让他们有一怕,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李诫说,「你吩咐弟兄们自己多防备,不用照看我,你家大人还是有几手看家本领的。」 说着他手向后一挥,「滋水!」 水流哗哗喷向前方,人群一阵吱哇乱叫,纷纷遮面挡脸,忙不迭地向旁边躲闪。 不到一刻钟,李诫面前就空出一大片地方。 王五不再犹豫,撩起袍角往束带里一掖,啪啪两声,鞭子在空中甩出两个鞭花,指挥着众衙役冲过去轰赶人群。 「都让开!县老爷到此,肃静!回避!」 一百来个衙役用力抽着鞭子,口中不停呼喝,「回避!回避!」 后头挨了鞭子的人吃痛,有往前头挤的,有往两边逃的,前头不明所以又往后头推,踩了脚的、丢了鞋的、互相推推搡搡叫骂的,顿时乱成一锅粥。 就连后排静坐的书生都被冲乱了。 也有好事者妄图浑水摸鱼,拎着棍子冒着雨点般的鞭子冲到衙役跟前,然胳膊还没举起来,兜头就是一脸的石灰,顿时哑了声,连滚带爬跑开找油洗脸去了。 谁能想到堂堂官府竟能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对于用暴力生乱的人,让衙役们用刀自然更快,但比起见血,撒石灰的法子给民众的刺激显见要小得多。 至于别人怎么说,他根本不在乎! 好一阵人群才平静下去。 王五等人也终于清出一条道路。 李诫一身官服,稳稳迈着步子,不疾不徐踱到文庙门前,立在石阶上,看着下面空地上的书生们。 没有人说话,就连被鞭子抽痛的人也停止了喊疼。 静默的书生们根本不去看李诫,好似他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样的环境和死寂多少都会让人难以忍受,但李诫没有,他和颜悦色地向看热闹的人群说:「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赶紧回家去算算家里几口人,有多少亩地,一年的收成有多少。本官命人备下了一批种子粮,按各户田地和等级分发,你们报给归属的地保、里正,统一到郑县丞那里去领!」 人们窃窃私语,有人不相信,大声问道:「要钱不?」 李诫笑起来,「本官不是买卖人,县衙也不是商户!都是上好的种子,只要你们报上来的都是实数,一文钱不要,当场就可以领走种子!家境富裕的少分,吃不上饭的多分,本想张贴布告的,现下倒省事了,诶,有亲朋好友没到场的,赶紧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看人家的热闹怎比得上自己的生计问题?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眼神,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不用王五等衙役驱赶,呼啦啦地几乎散去七八成。 刚才还人满为患的文庙,此时只在周围稀稀拉拉站着数名闲汉。 静坐的书生之中也有人犹豫了,都说穷书生穷书生,自然也有贫寒人家的孩子,如果能领一口袋种子,家里也能省下不少钱。 李诫将那几人的脸色看在眼里,朗声道:「你们虽不是农户,可本官知道其中有不少家道清寒的,只要你们现在散去,也可以领种子粮。」 有人腰杆一动,想要起身,但随即有人瞪了他们一眼,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李诫冷笑道:「看热闹的人都走了,你们这出大戏也没人看!既然愿意静坐,就在这里坐着吧,王五,着人看管这群人,不坐个三天三夜不要让他们起来!」 「李大人好威风!」一个三十左右的清瘦书生讥讽道,「不分青红皂白捉了我等的先生、同窗,现在又要关押我们了?」 「既然是读书人,就应知道聚众闹事、威胁官府触犯了律例!」李诫扯了下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是说你们认为有功名的人就可以不受朝廷律法的责罚?」 那书生脸立时涨红了,「我们是为民请命!」 李诫发出几声冷笑,斜吊着的嘴角明白地向人们表示着他的不屑,「那你们请的什么命啊?说出来让本官长长见识。」 那人嚅动了一下嘴唇没说出来。 李诫奚落道:「不就是挂名田的事吗?如果你们明说是为自己请命,我倒佩服!」 一个年轻人见状道,「大人,家里为了供我读书,把仅有的田地都卖了,我好容易考上秀才,官府每月给的米粮也只勉强够吃……若没有挂名田,我是连书也读不下去了。」 「我也是!整个家族倾力相助我读书,我中了举人,自然要回报他们……读书最花银子,没有亲戚帮忙,有几个能一路中举、中进士的?」 第29章 「的确如此,这本就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等下头的人七嘴八舌说完,李诫悠悠开口道:「只因损害了你们的利益,就要将律例扔在一边?真是笑话,王子犯法还要与民同罪呢,你们几个举子从哪儿来的自信可以跃居律例之上?」 看着一众白里透青的脸,李诫心情大好,复又嘻嘻一笑,「也不是没办法,待你们入朝为官,谏言皇上,将挂名田改成合乎规矩的不就成了?」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年长的书生见势不妙马上道:「我们不是为挂名田,我们是为了维护读书人的尊严!你践踏孔孟之道,无视当今尊师重道的教诲,一介奴仆,只顾张狂行事,欺压百姓,何德何能为官。」 另有人随声附和道:「斯文岂能扫地?奸佞之臣岂能让我辈折腰?」 呼喊声越来越大,方才几名面露迟疑的人似乎也被感染了,声嘶力竭地大喊,「放人!放人!」 王五等人的呵斥声瞬间被淹没。 手中的鞭子毫无用武之地,他们只能看着干着急——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可随意打骂。 王五急得涨红了脸,汗珠子顺着下颌滴答滴答地淌,「大人,这可怎么办?」 再看李诫时,他阴了脸,咬牙冷笑道:「我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拿人!」 王五一愣。 李诫面色一凛,大喝道:「拿人!出事有你家大人顶着!」 「得令!」王五呼喝一声,带着众衙役冲了上去。 几次跟着李诫办差,他也懂了如何抓人,首先把几个闹得欢的捆了个结实。 官府动了真格儿的,再看衙役们手拿绳索短棍,凶神恶煞般过来拿人,书生们也怕。 混乱之中,不知谁喊了声「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啊!」,这些顷刻之间作鸟兽散,如退潮一般退了个干净。 原地徒留几只灰扑扑的鞋子。 李诫把抓住的人暂扣于县衙大牢,既不提审也不放人,只嘱咐牢头把人看住了。 他也没找刘铭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自顾自回了后宅,往安乐椅上一躺,对赵瑀苦笑道:「王爷叫我稳住局面,我怎么好像越压动静越大呢?」 赵瑀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个人来管这事,说不定要激起民变。现在只是秀才举人们在闹,大部分人都只是在旁观。而且濠州城也挺安稳的,我倒觉得你控制得很好。」 「春耕已经开始,我发了种子下去,农人忙着伺候地,根本顾不上掺和这些酸书生的破事!唉,我前几日求王爷减一部分濠州的税赋,也不知道王爷收到信没有,如果能应允,也许我的官儿还能保住。」 赵瑀闻言吃惊不小,「有这么严重?」 李诫点点头,在昏暗的日光下默默出神,心事很重的样子,半晌才缓缓道:「我肯定要被参的,我要想想怎么自辩,若是自辩不成……咱还有多少银子?」 「大概一百两不到。」 「这么少?」 赵瑀笑道:「年前开设粥棚,除却头两个月的粮食,后面的几乎都是咱们自掏腰包,还有这次买种子的银钱,也是咱自己花钱买的。你手下衙役书吏,有许多没有品级拿不到朝廷的俸禄,也是你来养。你自己算算,这需要多少钱?」 「葛员外等人的‘年礼’归了藩库,还好有庄王爷那五千两银子坐镇,不然就凭你一个月四十五两银子的俸禄,咱们怎么承担得起?」 李诫听她讲了一通,好像有些许的抱怨,便故作诧异道:「你算得好精细,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作风了!」 赵瑀睨了他一眼,因笑道:「我是在算计没错。现在就咱们几个看不出什么来,往后人慢慢多了,有你花钱的时候呢。」 李诫听出来了,摸着下巴点头道:「娘子所言甚是!往后家里多几个毛头小子,白胖丫头,又要聘礼又要嫁妆,我这个当爹的是要早做打算……瑀儿,你身上干净了没?」 赵瑀脸一红,推了推他,「和你说正事呢。今儿婆母还念叨着乡下老家,想要回去看看,我想好了,如果你的官儿真做不成了,咱们就一起回乡下,过一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也好得很。」 一股暖意升上心头,李诫默然半晌,忽挑眉一笑,「光脚不怕穿鞋的,老子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如今已经是赚了。啧,我也是想岔了,我为朝廷赚银子,皇上还能罢我的官?」 然而他没有想岔,七天后,他收到京中消息——他就被人弹劾了。 参他的人是当今钦点的探花郎,都察院御史温钧竹。 温钧竹列举他的罪行:无故扣押举人、鞭笞书生,肆意残害读书人;大闹文庙,侮辱先贤圣人;张狂贪虐,行事乖张,目无法度,上任半年濠州内外已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这些罪名李诫都可以分辩清楚,奈何他的运道实在不好。 开春后,皇上龙体日渐虚弱,生不得气,动不得怒,大臣们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怕刺激皇上一命呜呼了。 哪知道大朝会上温钧竹突然爆发,狠狠参了李诫一本。 别说晋王,就是温钧竹他爹温首辅都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出。 一个七品县令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皇帝当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谁都知道李诫出自晋王府,有人便猜测这是出自晋王的授意——清流一直不在储君问题上表态,晋王爷恼了,准备对清流下手了! 晋王不以为然,反而对皇上坦然道:「李诫那小子是从儿臣府里出去的,但他绝对不是仗势欺人的人,父皇不如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听听他怎么说。」 皇上准了,但同时责令李诫停止手头所有公务,濠州大小事宜暂时交与县丞处理。 圣意传到濠州时,已是四月中旬。 第30章 天上的云压得低低的,蒙蒙细雨淅淅沥沥随风轻轻飘落,虽不大,却很密,不多时就湿了地面。 李诫和郑县丞交接完毕,独自站在院子里仰望着灰暗的天空,任凭沁凉清新的雨丝落在脸上。 刘铭站在廊下,眉头紧皱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上前说:「东翁,就按咱们商议的写,不必强辩,不说文人的过错,只把话题往私瞒田地上引。还有,务必说明你誓做孤臣的决心!」 李诫回头一笑,「你说了百八十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放心,姓温的参不倒我。」 「那你在忧心什么?」 「我……」李诫叹了口气,「我是在替王爷忧心,只濠州一地清丈土地就闹得乱哄哄的,如果王爷要清丈全国的土地,哼,那些人岂不是要造反?」 刘铭哑然半晌,默默翻了个白眼走了。 李诫虽然不再管事,但身上的官职还在,和赵瑀等人依旧住在县衙后宅。 得知儿子被参,还被停了职,周氏急得嘴角都生了疮,和赵瑀抱怨道:「还等他升官给我挣个诰命呢,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让我空欢喜!你说那个姓温的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他和我儿无冤无仇的,平白无故参他干什么?他又没来濠州,懂个屁啊!」 赵瑀面色一僵,本想劝她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御史干的就是这活儿。」李诫挑帘进来,笑嘻嘻说,「这叫……哦,风闻言事,他们根据传闻就可以弹劾百官。别看也只是七品官,他们的权力比我大得多,监察百官,无论大事小情,都能直接上奏皇上。」 周氏听了不禁咋舌,「这么厉害,那儿子你这次岂不是要倒霉?」 李诫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没错,也许要下大狱,娘啊,别忘了给你儿送饭啊。」 周氏一拍大腿,张嘴就要哭号。 「他唬您呢!」赵瑀忙扶住周氏,斜睨李诫一眼,「越发没个正形儿,这些话也是能胡说的?」 李诫上前一步扶住周氏另一边,笑嘻嘻说:「娘别怕,我说的是最坏的可能,放心,我上头还有王爷罩着呢,除非王爷倒了,否则谁下大狱也轮不到我。」 周氏狠狠掐了儿子一把,气哼哼对儿子道:「快到你爹忌日了,我要会老家上坟,你给我安排下,明天我就走。还有啊,你现在不用上衙,有大把的空闲,抓紧给我干正事!」 她趾高气昂地扭脸走了,李诫盯着晃动的门帘发了半晌呆,闷闷地问赵瑀,「娘这是不是躲了?」 赵瑀笑道:「不是说去上坟么,别乱想。不过婆母说的正事是什么?」 李诫看着她暗笑道:「别急,总会叫你慢慢知道的。」 赵瑀看他的笑含着几分捉狭,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事,随即转口问道:「你和刘先生商议好怎么上折子了?」 「嗯,」李诫目光霍地一闪,咬牙笑道,「温钧竹忒不知好歹,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他不成!这次李老爷就陪他玩玩。我什么也不辩白——反正私瞒田地案卷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葛员外等人送我的银子我也都标明了去处。我只向皇上谢罪,因心急追回赋税,手段过于狠厉,才得罪了读书人!」 「他们座师、同窗、同僚众多,彼此情意也深。我又是个奴仆出身的下九流之人,在他们这些进士、举人看来,就是个异类,是不屑与我同朝为官的。这是我没读过书、没考科举的错,没与他们打成一片,我也羞愧得紧,怨不得别人。」 「总之一句话,」李诫眨着眼睛笑了,「我只知道一门心思办差,不知与人结交,不懂与人为善,就是傻乎乎一意孤行的愣头青。」 赵瑀愣了半晌,喃喃道:「你先前提过‘朋党’,你是说他们结党?这个罪名可大了。」 李诫笑笑,「我一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懂什么朋党不朋党?无非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原来不识字还有这好处?赵瑀失笑道:「你是装出一副憨样来,其实肚子里明白着呢。」 转天李诫的请罪折子快马加鞭送往了京城。 难得的余暇,且天气已然转暖,濠州城外山峦叠翠,春水如碧,盛开的桃花好似云霞一般灿烂,真是游玩的好时节。 李诫拉着赵瑀踏遍了南山,还是意犹未尽,兴致勃勃道:「南溪是观星的好去处,等天黑了,我划船带你去看看。」 孟夏的夜风暖融融的,没有春寒的料峭,也不似盛夏的闷热,拂过脸颊时,柔和又温柔,宛如情人那充满怜爱的轻抚。 藏蓝色的夜空中,繁星满天,弯月似钩,三两片薄云如玉带一般从月上抹过,淡淡的白,给月增添了别样朦胧的美。 白日里澄净的碧水,夜色下已成为一块幽蓝的宝石,湖水微微荡漾,空气中泛着微甜的含笑花香,四周十分的寂静,只能听到阵阵促织的鸣叫声,和一声两声咕咕的蛙声。 还有彼此的呼吸声。 赵瑀和李诫并排躺在小舟上,没有划桨,任凭小舟随波飘在湖面上。 「瑀儿,」李诫挠挠她的掌心,嗓子有些发干,「你热不热?我怎么这般的热,好像三伏天穿着大棉袄蹲在火炉子旁边烤火,快烧死我了。」 赵瑀笑了笑,没有说话,却轻轻握住李诫的手。 李诫翻了个身,胳膊直直地撑在她的两侧,声调低沉慵懒,带着一丝丝的诱惑,「瑀儿啊,你家相公最近仕途不顺,心情是十分的沮丧……你摸摸他的心,是不是有些凉?」 如擂鼓般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衫,在她的掌心跳跃着、欢呼着。 赵瑀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一点儿也不凉,你净胡说。」她喃喃道,受不住他炽热的目光,不自觉把头扭向一边。 第31章 「瑀儿,看着我。」 他的眼睛灼然生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璀璨,他的嘴角啜着一丝笑,带着说不出的欢喜,无论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 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赵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极其认真地说道:「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想你能感觉得到,但我觉得还是亲口说出来的好……李诫,我喜欢你。」 他的笑容更大了,顽皮地轻呼一声,「抓稳,小船要晃喽——」 有那么一瞬间,赵瑀犹豫了。 在她以往的认知中,夫妻之间的密事是难以启齿的,应是躲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而不是这般暴露在天地间。 君子端方,行为有度。 在李诫动作之前,她就应该尽到妻子的规劝之责,让他克制住一时的冲动,不要做出荒唐的举动。 但看到李诫的双眸时,她马上改变了主意。 她如何能让这双亮若灿星的眼睛变得黯淡失色?她打心底喜欢他,她想让他欢喜。 什么廉操羞耻,什么世俗规矩,暂且放到一边去吧,此刻,她只想拥着他,给他最美的愉悦。 夜空的星在眼前上下跳跃着,光芒太过炫目,赵瑀不由闭上了眼睛。 小舟轻轻荡着,周围如镜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水波拍打着船舷,一下一下,很是温柔。 湖面起了雾,星星不见了,月亮也朦胧了,虫鸣和蛙声也没有了,唯有水声如此地清晰。 哗啦哗啦,水浪一声接着一声,既紧又密,用力撞击着小船。 赵瑀觉得自己宛如风暴中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惊天巨浪卷起,冲得高高的,瞬间又落下,还没等回过神来,又被冲上了浪尖。 忽上忽下的刺激,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次比一次高,惊呼声还未完全脱口,下一波的海浪复又撞了过来,生生把她的声音堵在嗓子眼。 剧烈的起伏中,她有些恍惚,怕自己被甩到空中,只能紧紧抱住桅杆,努力将整个人贴上去,盘上去,如藤蔓绕树,将自己缠在上面。 不知什么时候,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束缚,似乎在云端漫步,无上的眩晕感让她分不清谁是谁,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快死去了,然而下一刻她又活了过来。 从未有过的愉悦,她想,或许只有西方极乐世界才能给人这种感觉吧。 雾气渐渐散去,皎洁的月光下,眼前的一切复又清晰了。 赵瑀看见自己的脚搭在船舷两侧,刚才不觉什么,现在却觉得有些难为情,奈何浑身酥麻无力,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费力地将胳膊从头顶上挪了下来,轻轻推了推李诫,「腿。」 望着她那潋滟如春水的目光,李诫的喉头动了下,哑着声音说:「好,我帮你。」 然后,他从船尾散落的衣服中翻出一方丝帕,沾湿湖水,俯下身,凑到跟前给她细细擦了起来。 赵瑀倒吸了口气,「不可」二字已是脱口而出,但李诫好像没听见,手上根本没停。 她无力反抗,也只能任由他去了。 微凉袭过,稍微平抚了热热的痛感,的确舒服不少。 一床薄被盖在身上,李诫揽着她,轻轻道:「睡吧。」 赵瑀也的确累了,窝在他怀中,顷刻便睡熟了。 再睁眼已是清晨,灿烂的阳光下,一池碧水在风中荡漾,岸边柳丝如烟,略远处一大片桃林,如喷火蒸霞一般,清风拂过,当真令人心旷神怡,诸般烦恼都消散不见。 李诫慢悠悠摇着橹,看她醒了,因笑道:「昨晚折腾得有些狠,你且靠在船头别动,等会儿下山,我抱着你走。」 赵瑀见身上穿戴整齐,知是他帮忙,脸色微红,低头说:「没人的地方允你放纵些,有人了你还是收敛些吧……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羞也羞死了。」 李诫轻笑,「好,听你的。」 小舟出了南溪,二人弃舟登陆,李诫叫了顶小轿,正午时分就到了县衙。 远远就看到县衙大门前的红灯笼撤掉了,几个衙役正忙着挂白布,换白灯笼。 李诫猛地一惊,立刻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不待他问,刘铭已从内出来,脸上的表情似喜似哀,「东翁,皇上驾崩了!」 虽早有猜测,但这消息太大,李诫脑子嗡地一响,失声叫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接到的,诏书已明发,东翁赶紧去迎诏。」 李诫吩咐轿夫直接将小轿抬进后宅,低声嘱咐了赵瑀几句,匆匆换上素服,走了几步却停了下了,问道:「郑县丞呢?」 「在大堂。」 「你悄悄把他叫出来,我在二堂影壁那里等他。」 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后,郑县丞满脸凄容地过来,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诫微眯了下眼,冷冰冰道:「吩咐牢头给我开门,姓计的不能留了。」 郑县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反问道:「您说什么?」 「大牢里的计庄头,」李诫口气阴寒,一字一顿道,「必须马上做掉!」 「可、可还没给他最终定罪,而且死囚要皇上朱笔勾画,咱们没这个权力。」 李诫眼皮一闪逼视道:「就是要私下杀了他,新皇登基,肯定要大赦天下,如果庄王世子替他求恩典,皇上是应还是不应?」 「庄王掌管宗人府,是唯一的皇叔,不应,太不给这位老亲王面子;但若是应了,寒了下头办事人的心不说,今后凡是涉及到宗亲勋贵的田地案,可如何处置?」 郑县丞瞠目望着这位县太爷,哆嗦着嘴唇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万事自有圣心裁度,你我只需听令行事便可。……你胆子太大了,这事有悖律法,不成,决计不成!」 第32章 李诫默然半晌,忽长长一揖到底,「郑大人,我是潜邸出来的,皇上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没什么才学,不能替主子分忧,但也不能给主子添乱。请您念在我一片忠心的份儿,给通融一下,您放心,这事儿不经他人手,我亲自要他的命,就算今后翻腾起来,你们只说不知道就行。」 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平日里谁的帐也不买,今日如此诚挚,甘愿给自己低头,郑县丞也不禁动容,长叹一声道:「罢了,老郑佩服你是个人物……我把狱卒都叫出来,剩下的,你自己见机行事。」 李诫嘿嘿一笑,拱手作别。 忙乱的一天过去,县衙后宅也早摘了红灯,但凡有点鲜艳颜色的都换了下去。 屋里燃着白烛,赵瑀半卧在床,靠着大迎枕,和脚踏上的蔓儿说着闲话。 蔓儿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眉飞色舞道:「晋王爷登基,老爷算是熬出来了,过不了几天肯定重新重用!」 赵瑀没有她那么乐观,微蹙着眉头道:「你可别忘了,当初老爷扣押举子,可是把先皇气得不轻,我就怕有人拿这事说话,再参老爷一本。」 「老爷多大能耐能把先皇气死?」蔓儿不以为然道,「就算有人弹劾,皇上也不会搭理他,老爷算得上是皇上的心腹,若是识相,他们就该早早巴结。」 其中干系复杂,不好对蔓儿多说,赵瑀幽幽叹了一声,只盼自己是多心。 但有时候不好的预感往往特别灵验。 二十七天服丧期一过,皇上给李诫的旨意就到了——就地免职,即刻押送上京! 毫无预兆,别说赵瑀几个,就是李诫自己都没想到。 然看着面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李诫也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皇上的意思。 他双手一摊,苦笑道:「老几位,可否等我安置好家人再上路?」 来人的语气并不好,「圣谕是,即刻!」 李诫无法,只能脱去官袍,上了囚车。 赵瑀追了出来,隔着囚车说:「相公,我和你一起回京。」 李诫张张口,想劝她又不知道说什么,遂将手腕上的铁链抖得哗哗响,满不在乎地挑眉一笑,「娘子,咱们便杀回京城去!」 五月里,艳阳天,湛蓝的晴空中一轮白日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带着炎气的夏风吹过,京郊东南官道上的黄尘顺风扬起老高。 一望无际的麦田如海浪一般起伏,道旁田埂上柳树成荫,一辆囚车,一辆马车俱停在树下歇凉。 李诫从囚车中伸出胳膊,揪下几根柳条编了个草圈儿,扣在自己脑袋上,得意洋洋说:「瑀儿,你相公虽没了乌纱帽,也有个草帽,专人护卫,专车护送,这待遇也着实不错的!」 赵瑀捧着瓦罐正在给他倒水,闻言不禁莞尔,「你倒会苦中作乐,这一路上竟全是你在宽慰我。」 李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笑嘻嘻道:「不挨打不挨骂,几位兄弟还是很照顾我的,还有你陪着,吃得好睡得香,又有什么苦呢?」 上千里的路途,囚在方寸之间,说话行动间都有眼睛盯着,怎能不苦?且还是他满心崇敬的主子下的旨意,他心里还不定怎么难过。 这半个多月他从未一句抱怨之言,一路上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好像他不是犯案的罪臣,而是进京述职,等着皇上封赏的功臣。 赵瑀看看坐在树荫下乘凉的几名锦衣卫,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意说了写不痛不痒的闲话。 一阵大呼小叫,蔓儿从田埂上过来,抱着一小筐时令瓜果,连蹦带跳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刘铭跟在她后面,老远就招呼那几个锦衣卫吃瓜。 炎炎骄阳下赶路的滋味并不好受,押送的人个个汗流浃背,一脸尘土满面汗,乍然见到水灵灵的新鲜瓜果,当即不住地咽口水,也顾不得什么官家威仪,围坐一团哧溜哧溜啃起瓜来。 趁无人注意,李诫低声对赵瑀说道:「你住在岳母那里,不要随我进京。主子的性子我清楚,遇事越是慌乱,他越觉得这人心里有鬼。所以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慌,更不要搞什么击鼓鸣冤之类的把戏,只安安静静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成。」 捧着甜瓜的锦衣卫目光向这边望来,带头的已经起身了。 李诫迅速说了一句,「绝对不能四处活动找人替我说话,就算有人主动找上门,你也不能答应。」 说完,他就势往木栅上一靠,闭目假寐,再不言语。 赵瑀暗自吃惊,她本打算找魏士俊和唐虎帮忙打探下消息,这两人和李诫私交颇深,且魏士俊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唐虎同是出身潜邸,都能和皇上说得上话,但为什么李诫不让? 她来不及细问,押解的锦衣卫已然围拢过来。 赵瑀只好默默将疑惑压了下去。 前面是个岔口,直走就是京城南门,向西是赵瑀母亲的小庄子。 赵瑀在此和李诫分开了,带着蔓儿和刘铭投奔母亲。 待她赶到母亲宅院,已是日头西坠昏鸦翩翩,沉沉暮色中一切都显得不甚清晰,黑沉沉幽暗暗,压在心头,是透不过气的憋屈。 李诫被押解进京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王氏是整天的提心吊胆,生怕皇上一生气抄家灭族,把赵瑀也处置了。 因此一看到全须全尾的女儿,王氏抱在怀里就是哭,赵瑀劝了半天才算收了泪。 刘铭给王氏见过礼后,随着管事的去了外院歇息。蔓儿心思灵活,也借口收拾行礼避了出去, 没有外人在场,王氏说话也不用顾忌什么,直接问女儿:「都说姑爷这次肯定不行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赵瑀摇头道:「这话您是听谁说的?只是押解进京,皇上还没治他的罪呢,如何就能说他不行了?我也没打算,无论他最后怎样,我总归是要跟着他。」 第33章 王氏叹道:「姑爷虽是个好人,但就是吃亏在没读过书上,他一下子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还能捞着什么好?更何况还有人说先皇是被他气死的,我也觉得他这次凶多吉少。」 她停顿了一下,因见赵瑀沉吟着若有所思,便继续劝道:「瑀儿,咱们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若他活着,你守着他过是应当应分。可若有个万一……他既无高堂,又无族亲,你们也没孩子,你就是替他守寡都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归家可好?」 赵瑀说:「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如果……他真过不去这个坎儿,我就守一辈子。而且李家也不是没人在,我们在濠州的时候,已寻到婆母,他若去了,我是要替他尽孝,给婆母养老送终。」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口气很坚定,透着股执拗劲儿。 王氏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又流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多灾多难,唉,想去年你们成亲时,排面多么风光,谁都以为皇上非常器重姑爷,可如今怎么就成这个样子?姑爷挺过去还好,若是过不去,难道你要孤苦伶仃过一辈子?你叫母亲怎么忍心!」 「大姐姐对姐夫情深义重,这无可厚非,但也要想想母亲的心情。」赵玫从隔扇后绕出来,「母亲为你日夜忧心,白发都长出来几根。假如你过得再凄惨点儿,她只怕眼睛都要哭瞎。」 慈母之心,赵瑀自是无法漠视,闻言也不禁心头发酸,安慰道:「母亲放心,李诫不会有事的,他和皇上渊源颇深,兴许过两天就放了呢。」 这话说出来,王氏和赵玫谁也不信。 王氏无奈道,「我也盼姑爷平平安安的。」 赵玫却说:「就算他能活命,八成也是流刑!父亲不也说参他的折子雪花片似的满天飞吗?我劝大姐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就算你现在和离也没人说你的不是,且祖母那边也发话……」 「玫儿不要说了!」王氏急急打断,「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赵瑀听着不对劲,忙问道:「赵家那边说什么了?」 王氏打岔道:「都是些浑话,不听也罢。」 赵玫嘴快已经说了出来,「祖母让你和离,不然就将你逐出赵家。」 「那我真要谢谢她老人家了。」赵瑀淡淡一笑,「我巴不得与赵家再无干系,不过怕妨碍李诫的官声才一直隐忍,若能心愿达成,我真要多谢她成全。」 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王氏轻吁口气,「你不在意就好,赵家实在是面冷心硬,我如今对他们也是灰心失望……玫儿,告诉你好几次少和那边往来,不要他们说什么是什么,怎的你就是不听?」 赵玫眼圈发红,低头垂泪道:「母亲,明年我就及笄了……大姐姐自顾不暇,大哥哥又跑去四处云游,您整日待在宅子里哪儿也不去,我可指望谁?二姐姐借着建平公主的光,已经搭上大皇子,听祖母的意思,即便正妃不成,侧妃总是可以的,她是飞上枝头了。可我呢?」 说着,她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哭起来。 王氏听得泪如泉涌,揽着她安慰道:「都是母亲的不是,母亲没替你打算好,乖孩子,等你姐夫的事情过去,母亲一定给你说一门风风光光的亲事。」 赵玫抽泣道:「再风光能比得过二姐姐?祖母说大皇子是嫡长子,肯定要当皇帝的,二姐姐就成了宫里的贵人,往后我见了她要行跪拜之礼。如果她有造化生下龙子凤孙……母亲,你不要和祖母父亲闹得太僵。」 「玫儿慎言!」赵瑀轻喝道,「不可妄言立储。皇上刚刚登基两个月,并未提及立太子,赵家就敢断定大皇子必然会登基?不是太愚蠢,就是别有用心,总之你听母亲的,离他们远点就对了。」 王氏惊讶地打量了赵瑀一眼,感慨道:「外头的大事你现在竟也能说个一二三来,看来这大半年跟着姑爷长进不少。」 赵瑀笑了笑,起身道:「我去找刘先生说说话。」 王氏忙不迭点头,「这是正事,我陪你一起去,商量商量如何救姑爷。」 「不用了,您准备晚饭就行,刘先生嘴刁,您吩咐厨下多做几个拿手菜。」 等赵瑀出去,赵玫悄悄和王氏说:「大姐姐真不一样了,不要您陪就敢单独和外男共处一室,您刚才也不提醒她一声。」 王氏点了下小女儿的额头,教训道:「她不是着急救人么?你别出去乱说,让姑爷知道了我可饶不了你。」 赵玫不以为然撇撇嘴,心道姐夫能不能活命还不知道呢! 外院客房中,赵瑀逐字逐句说了白日间李诫嘱咐她的话。 忽悠忽悠的烛光里,蔓儿和刘铭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蔓儿不解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替他活动?袁福儿现在可是内廷总管,不说求情,打探消息总是可以的,奴婢去求他,没个不行的。」 刘铭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起身不停在屋子里转悠着,半晌才说:「我大概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之前上的请罪折子,摆的是孤臣姿态,如果这时候有人替他求情,反倒是打了自己的脸。只是我们也不能做瞎子聋子,起码要知道他关在哪里,明天我进城探听消息,你们在这里等着。」 赵瑀叹道:「他查私瞒土地案子,都是出自皇上的授意,当时我担忧办好办坏都是错,他还满不在乎的,现在反而应验了。」 「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刘铭紧紧皱着眉头说,「私瞒田产,到后期极其容易发展成兼并土地,有损国家根本,是必须要查的问题。如果东翁因查案入罪,往后谁还敢办这个差事?我猜还是因为温钧竹那个奏本。」 「扣押举子,强行退还挂名田,东翁可以说把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温钧竹是在替读书人发声,皇上不得不给他点面子。先皇之前病重,顾不上,后来新皇登基,国孝不好发落人,等万事落定,皇上就必须做出个姿态,安抚清流们的心。」 「那皇上会怎么发落他?」赵瑀忧心忡忡,越想越不安,「温钧竹会不会咬着他不放?」 第34章 刘铭苦思半天,纳罕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远在千里之外的温钧竹为什么要盯着濠州这点儿事?他是钦点的探花,应该翰林院熬资历,好为入阁做准备,为什么要去御史台?当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赵瑀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半点血色全无,半晌才缓缓咽了一口气,颤抖着嘴唇说:「是我的错……起因落在我身上,那个温钧竹,是……之前和我定过亲,上元节他还追到了濠州,让老爷揍了一拳。」 这事刘铭和蔓儿还是头一次知道,当即有些傻眼,蔓儿不可置信道:「就因为老爷揍他一拳,他就把老爷往死里整,分明就是公报私仇!」 赵瑀嘴唇咬得发白,颤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明天我去找温钧竹。」 「等等,让我想想!」刘铭来回踱着步子,紧张地思索着,忽脚步一顿,拍着手笑起来,「我知道怎么破这局了,哈哈,温钧竹这个伪君子,我非把他遮羞布扯下来。」 蔓儿急急问道:「怎么破?快说!」 刘铭眼珠一转看到赵瑀,嘿嘿笑了几声,竟有点愧疚之色,「就是有点儿对不住太太……我往外散消息——温钧竹是因东翁抢了他亲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做御史最重名声,如果他德行有亏,自然说的话也不能为人所信,这奏折的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 赵瑀低头暗暗掂掇了会儿,不得不说这也是个破解之法,因笑道:「只要能解老爷的困局,做什么都可以。反正在京中我也没什么名声可言,我不在意的。」 刘铭满意地搓搓手,兴奋得呼吸都有点急促,「杀人不必用刀,流言一样可以杀人!再加上东翁请罪折子上已隐隐提到清流结党的隐患,我就不信皇上无动于衷。事不宜迟,我马上就走,京城和直隶地面上……哼,三教九流,谁不敢给我沧州袁家点儿面子?看着吧,不出三日,我非让这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去!」 这人蹦起来说走就走,赵瑀忙唤住他,「先生,吃过晚饭再去?」 「不必,正好找他们喝酒,饭桌上才好谈事。」刘铭头也不回,挥挥手疾步如飞,身影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赵瑀叹道:「刘先生尽心尽力为老爷出谋划策,等老爷平安归家,务必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蔓儿噗嗤一笑,「他啊,他是怕老爷倒了,没人敢用他做幕僚,那他这辈子也没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机会啦!」 想起刘铭的出身,赵瑀也是浅浅一笑,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轻松和宽慰,「好人好报,因果轮回,当初老爷好心救人,现在却是因此救下了自己。」 「没错!」蔓儿快人快语,「那些黑了心肝害人的,早晚也会把自己害了去。」 瞬间,赵瑀想到了温钧竹。 李诫一心想的是如何办好皇上交代的差事,温钧竹一心想的是如何出了胸中那口恶气。 孰上孰下,一目了然。 亏她之前还认为温钧竹是个正人君子,自己的眼睛真是瞎了!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当面问问温钧竹——你何德何能,堪居御史之位? 孟夏五月的夜非常的深沉,没有风,显得有些闷热,也没有虫鸣,显得格外寂静。月亮躲进厚厚的云层中,不露一星半点的光芒。 温家东南一处屋舍,没有燃灯,温钧竹立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黑黢黢的院子。。 墙角的槐树、满墙的爬山虎,还有门前的蔷薇花丛,都变得阴森幽暗,看上去张牙舞爪的,好像在蹲在黑暗中的怪兽,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吞下去。 温钧竹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手忙脚乱地燃起烛火,昏黄带着暖意的灯焰亮起那一刻,他方觉心中的寒意减轻了。 温钧竹长长吁了口气。 天色将暗的时候,魏士俊来找过他。 温家和魏家世代交好,魏士俊和他也是自幼相熟的,他一度认为魏士俊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然而这位朋友气势汹汹登门,劈头盖脸就讥讽他,「李诫被关进大理寺监牢,无令不可擅见,你可满意了?」 他满意?他一点儿也不满意!温钧竹悄悄握紧拳头,皇上到底是对这个昔日忠仆留有三分余地,换个人,早就徒刑三千里了。 他心平气和向魏士俊解释道:「李诫已然成了天下读书人的公敌,如此有辱斯文绝不可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为了我等的尊严,必须要以儆效尤,令今后所有贪官污吏不敢轻视践踏读书人。魏兄,你也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应和我站到一处才是。」 魏士俊是什么说的? 温钧竹重重跌在椅子上,嘴角紧抿成一条线,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说:「魏某不屑与您为伍。」 他的目光是说不出的轻蔑, 不屑与自己为伍,却要和一个奴仆为伍? 这对自己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温钧竹记得自己当时快气疯了,竟不顾风度脱口而出,「不愧是小妇养的,天生的奴仆坯子!」 哗啦——,温钧竹将桌上的茶壶茶盏瓷盘一股脑扫落,抱着头趴桌子上,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悲号。 魏士俊惊愕到扭曲的面孔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望着这位昔日好友愤然离去的背影,温钧竹觉得过去的情谊就是场笑话。 没错,自从李诫出现,自己的一切都变成了笑话。 曾经以为互相爱慕的女子冷淡如路人,曾经以为的至交好友顷刻就决绝而去。 人情薄如纸。 温钧竹桀桀笑起来。 门开了,是温首辅。 温钧竹站起来,垂手立在一旁。 温首辅坐在他刚才坐的位置上,威严地向后一样,轻轻哼了声,清癯的脸上好似挂了层严霜,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久居高位的压迫感,「不错,最起码的规矩还懂。……不过一个女子就搅得你神魂颠倒,失了心智!」 第35章 「儿子并非为了她,是因为看不过李诫的所作所为,才参他的。」 温首辅一摆手,「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过我?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不为这个责怪你,只是你的手段太不严谨,李诫是简在帝心的人,想要参倒他必须一击即中!你的奏折看上去句句在理,其实经不起推敲,他扣押举子归根结底是因为挂名田。」 「再深究,就是私瞒田地,皇上在这件事上绝不可能让步。」 温钧竹忍不住道:「可是皇上已经把他押入大理寺,这表明皇上准备发落他。」 「你动动脑子,大理寺寺丞是谁?」温首辅喝道,「范文!也是潜邸旧人,和李诫私交甚好,有他在,能让李诫在大牢里受罪?」 温钧竹面皮一僵,喃喃道:「难道这次扳不倒他了?可皇上不处置他,不是逼读书人造反吗?」 温首辅叹道:「我还没摸准皇上的脾性,也不清楚皇上此举何意。你办事不牢靠,少不得你老父亲替你打扫——庄王世子的奶兄,在濠州让李诫抓了,世子本想求皇上赦免了他的罪,但是人不知怎么没了。」 他身子猛地一倾,眼神绿幽幽地放光,「濠州县丞姓郑,论起来是我门生的同窗,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 温钧竹讶然道:「您是说这事和李诫有关系?」 「彼时他还是当地的县令,不管有没有关系,他都逃不开!」 「我懂了,到时候我狠狠参他一本,草菅人命,这次他绝对逃不掉。」 温首辅默然盯了自己儿子半晌,叹道:「真是读书读傻了,庄王世子那么好的刀不用,非要自己拼拳头?附耳过来,听爹给你说……」 他手比指划,认真指点儿子,直到墙角自鸣钟发出十二下响声,才揉揉疲倦得发酸的眼睛,「就这样,不要心急,以后爹爹慢慢教你。」 温钧竹起身送父亲离开,犹豫了下问道:「若是……我还能娶她吗?」 温首辅哑然失笑,拍拍儿子的肩膀,「只要你能站在朝堂顶端,手握大权,娶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记住,只有权力,才能最稳妥的!」 骄阳渐炽,偏生这日响晴无云,大太阳放着蜡白的光,把地面烤得是热气蒸腾,饶是热闹的京城,街上的行人都寥寥无几,只有树上的知了拼命嘶叫着。 待到日头西斜,街上的人影才慢慢多了起来。 巷子口一株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榆树,枝繁叶茂,遮了快一亩地的阴凉,是附近人们茶余饭后嚼舌头的好去处。 比起朝政大事,寻常老百姓更关心鸡蛋几文钱一个,粮价是不是又涨了。除了关系到生计的事情外,他们谈论最多的便是谁家闺女高嫁了,谁家两口子打架了,谁家男人吃野食了…… 这两天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就是探花郎温大公子。 「你听说了没,他为了霸占人家婆娘,就要逼死她男人呢!」 一个小媳妇撇嘴道:「不是吧,温家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而且跨马游街的时候我都去看了,温探花一表人才的,这家世这才学这模样,他招招手,女的还不可劲儿往上扑,哪里用得着强夺人妇?」 「是不是你想往上扑啊?」有人大声怪叫着,随后人群一阵哄然大笑,顿时那小媳妇急赤白脸地和那人厮打起来。 有人从旁插嘴道:「我清楚怎么回事,那女子原来和温探花议过亲,后来不知为何亲事没谈成,人家就嫁给别人了。我家一个远方亲戚认识温家的下人,说是温探花一直记恨那女子再嫁,发誓要再把她弄回温家去。」 「那也太小心眼了,和离了还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又没成亲还不能让人家另嫁了?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忒贪心。」 「我猜一准儿是那女子长得美,他舍不得!」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凑过来说,「那女的是赵家的闺女,就是七座牌坊的赵家,听说是嫁给了一个小厮,成亲当天我还去看热闹了呢。那排场可大了去了,啧啧,我要是温探花,我也心头不得劲!」 「什么小厮?那人可是当今潜邸的旧人……就是前阵子闹出扣押举子的那个县令。」 有人便恍然大悟道:「哦哦,温探花那些贵公子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这是被一个小厮比下去了,面上无光,憋着发坏报复人家!」 「啧,我看这些贵公子也就是个驴粪蛋——表面光!」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世家大族于底层小老百姓来说,是需要仰望的,是倾尽全力也摸不着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嘲讽几句过过嘴瘾。 民间对于高门大户的后宅纠葛本就抱有极大的兴趣,更何况是涉及到的二男争一女的戏码,人们充分发挥了编话本子的能力,杂七杂八添油加醋,传到后来,温钧竹已成了个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欺男霸女的京中头号恶霸。 流言传得是沸沸扬扬,甚嚣尘上,连京郊的王氏都听到了。 她愁得皱纹都多了几道,「外面说什么的都有,瑀儿,大理寺你也别去了,魏公子明明白白说不让人探视,你非不听,跑了好几趟都没能进去。白白费力气不说,让人指指点点的太难受。」 赵瑀正在收拾李诫的衣物,闻言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道:「不让我进,我就在墙外头站一站,也觉得是和他在一起了。」 「你这孩子,那不是更让人看笑话吗?」王氏苦口婆心劝道,「你若实在不放心,让刘先生去,我再叫外院的管事跟着。」 「不一样的,我是我,别人是别人。」赵瑀温声说道,「母亲,我去探望我蒙冤的相公,这并不丢人,谁愿意看就看吧,我不怕。」 王氏苦劝不住,只能随她去了。 收拾好东西,赵瑀没让王氏安排的婆子跟着,只带蔓儿一人走。 第36章 刚出大门,就迎头碰上了打马赶来的张妲。 张妲神色异常憔悴,一张脸苍白得可怕,红肿的眼睛直愣愣盯着赵瑀,许久才说道:「瑀儿,温表哥的流言……你有没有听说?」 她的声音沙沙的,听上去像是哭哑了嗓子。 赵瑀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他都被传成什么样子了!」张妲叫起来,「整个温家都忙着辟谣,可根本没用!百姓间传谣,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机会,越辟谣传得越凶。风言风语的,姑母都不好意思出门,表哥承受的压力更大,同僚都不和他说话了!」 「瑀儿,你知不知道是谁散布的流言?」她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温表哥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是谁在害他?」 赵瑀不躲不闪,迎着她的目光慢慢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他是害我相公的人。妲姐姐,如果你见到温钧竹,请你帮我转告他一句——我十分地、十分地讨厌他!」 张妲的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转而变得铁青,半晌才咽了口气,抽咽了几声喃喃道:「你在要他的命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都是为什么?」 她捂着脸呜呜哭起来,赵瑀心里装着李诫的事,也没什么心情劝慰她,只在旁默立片刻,幽幽说道:「是他一直在逼我们,我相公身陷牢狱,生死未卜,皆拜他所赐,我说讨厌他还是客气的了。妲姐姐,我还要去大理寺,就不和你叙旧了。」 见她要走,张妲一把拉住她,急急道:「我并没责怪你的意思,我也觉得表哥弹劾李诫不太地道,但我们都是多年的好友,总不能搞得今后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去见见表哥,咱们把话说开,解开他的心结好不好?」 赵瑀听了直皱眉头,推开她的胳膊,轻柔而坚决,「早在濠州的时候我就劝过他了,没用的,而且现在我没空见他,更没有心思解他的什么心结。妲姐姐,你心疼他,我也心疼我的相公……没有人比我相公更重要,就这样吧。」 马车绝尘而去,张妲在原地呆呆立了半晌,兀自喃喃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瑀妹妹竟要和表哥反目成仇?不行的,我不能袖手旁观。」 她一抹眼泪,跳上马背直奔京城。 大理寺门外,果不其然赵瑀再次被拦了下来。 她没有过多纠缠,只温言说道,「篮子是几样吃食,这是几件换洗衣服,您可以转交给李诫吗?」 衙役也是颇为无奈,「李太太,前日我就说了,他是重犯,不行。」 赵瑀想了想,鼓足勇气问道:「那可以告诉我李诫大概被关在哪里吗?」 衙役讶然失笑,「李太太,这个小人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 赵瑀赧然笑了下,示意蔓儿拿荷包塞给他,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给您添麻烦了,这几两银子请您吃酒,多谢您应付我这半日。」 衙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收下银子,悄声说:「李太太也不必忧心,范寺丞私下有交代,那位在牢里吃不了什么苦。」 赵瑀又道了谢,和蔓儿走到略远处,却没有离去,仍旧在围墙外面徘徊。 时间长了,自然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衙役看了只是摇头。 一顶官轿落在门口,衙役认出是寺丞的轿子,忙驱步上前请安。 范文从轿里出来,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圆圆的脸,圆圆的身材,胖脸总是带着笑,看上去十分和气,说话时就像招揽生意的小商贩。 他一眼看见了立在墙角的赵瑀主仆,皱着眉头说:「你们几个当差愈发不仔细了,大理寺又不是菜市口,看见闲人晃荡也不知道往外赶赶。」 衙役低声解释了几句。 范文惊讶地睁大了眼,若有所思望着赵瑀,忽提脚走过来。 「李太太,」他抱拳道,「在下范文,和李诫算是故交,这案子不方便和您多说什么,不过他在牢里没有受苦,这点请放心。」 赵瑀忙向他抚膝一蹲,温声道了谢。 范文左右看看,向前一指,「这过去有个岔口,往左拐,进小门,有一片灰色的屋舍,最里头那个。」 赵瑀怔楞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然还不等她道谢,范文已转身快步离开。 蔓儿轻轻拽了她一下,「太太,赶快走吧。」 「好!」赵瑀的声音微微发抖,按照范文的指引来到小门处。 一个衙役从内推门而出,好似没看见她们,目不斜视从身旁经过。 蔓儿低声笑道:「范大人给我们开后门呢!」 赵瑀来不及感慨,急匆匆走到最深处那片院墙。 这就是关押李诫的地方…… 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地方,周遭一棵树也没有,也没有蝉鸣鸟啼,连草虫的叫声都听不到。 赵瑀仰头望着灰暗高大的砖墙,阴森森的,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和恐惧。 抚手上去,明明是炎热的夏季,这墙却冷冰冰的。 赵瑀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就算隔着一堵厚墙,也算与他在一处了。 墙那边,李诫和范文正在说话。 虽是白日,牢里却一团漆黑,他二人席地而坐,中间小方桌上燃着一根细细的蜡烛,昏昏煌煌的烛影下,是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酒香四溢的玉壶春。 范文给李诫满上一杯酒,笑眯眯说:「李头儿,老范从没想过你能来我地盘上做客,难得,我可不能错过看你倒霉的机会。」 李诫毫不犹豫一口饮下,同样笑眯眯说:「能来大理寺监牢和你叙旧,我也不亏,只是你忒不地道——才一壶酒,你打发叫花子呢?」 第37章 「可去你的吧,为了给你弄这桌酒菜,老范的老脸都豁出去了。」范文说,「话说回来,皇上火急火燎把你叫回来,来了也不提审,就往我这里一放,这都四五天了,你说到底皇上什么意思啊?」 李诫乐了,「我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可真是问对人了。」 范文瞥他一眼,「我看你整天嘻嘻哈哈的,一点儿都没有牢狱之灾的愁苦样子,还当你心里有数呢!咱们潜邸这老几个,谁不知道你最会揣测皇上的心思,就是袁总管都比不上你。」 一听这话,李诫敛了笑容,正色道:「老范,有一句话你记住了,万不可揣测圣心,这犯了主子的大忌!我从来没有揣测过主子的心思,主子叫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不去猜他是什么用意,一心办好差事,旁的一概不想。」 范文怔怔看着他,心里忽然一阵明了,又有点儿惘然,好一会儿才叹道:「我也知道这话不错,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被下大狱,就从来没想过皇上为什么发落你?」 「想过啊,从濠州到京城,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差事哪里办得不妥当。」李诫抱头向后一仰,靠在墙上,双眼出神地望着黑乎乎的房梁,「皇上刚登基,朝局一定要安稳,我动静闹得太大了,文人骨子里都有傲气,大多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我应该对他们客气一点。」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他沮丧道:「我是被一个酸儒气的,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起来,我大约是把气撒在那些举子秀才的身上了。」 范文马上想到外面疯传的流言,眼中闪着揶揄的目光,调侃老友道:「你也够厉害的,从温钧竹口中夺食,也不怕温首辅替他儿子教训你。」 李诫一愣,「什么?」 范文就把流言当笑话讲了,「还探花郞呢,都快成采花郞啦!也不知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这下温家可算颜面扫地,哈哈,我看温探花也不大能抖得起来了。」 他是捐官,平日没少受这些科举出身官员的奚落,此时真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李诫略一想就知道肯定是刘铭的主意,当即在心里把他大骂一顿——竟把我媳妇儿拽下水,等老子出去,非打得你娘都不认识你! 范文还说,「不过也怨不得温钧竹惦记弟妹,刚才衙门口匆匆一见,确实让人……哈哈,李头儿你好福气。」 李诫登时倒吸口气,声调都拔高不少,「她来大理寺了?」 「嗯,每天都来,不能进来探视,她就一直在外头转悠,劝也不走。还有人指指点点的,我看着实在可怜,就让她到内院墙来,唔,她现在应该在这墙外头。」 李诫差点飞起一脚踹他,「好你个范胖子,怎的不早说?」 范文莫名其妙看着他,「我也刚知道,再说告诉你有什么用?这墙三尺厚,砖缝里都灌了糯米浆子,你们互相对着墙喊也听不见——不然我也不敢放她进来。」 李诫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粗重地喘了口气道:「老范,你冒风险给我通融……兄弟记在心里,再求你个事,你出去告诉她——大狱周围阴气太重,不是什么好地儿,她身子娇弱受不住,往后可别再来了,让她回家安心等着我。」 范文瞅他一眼,起身叹道:「成,老范这就去,从六品的官儿给跑腿,希望尊夫人能给个面子。」 李诫一揖到底,郑重道:「老范,请务必将她劝走。」 他说话带着鼻音,因低着头,范文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也能大致猜到,遂拍拍他的肩膀,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你这个混不吝的小痞子竟也有动情的一天,好好,老范作揖鞠躬也要把弟妹请回去。」 牢门打开又锁上,空荡荡的牢房中,李诫倚墙而立,把手放在墙上。 往日里冰冷的墙面,此时摸起来竟有一丝暖意,竟好像握住了她的手。 他看到赵瑀就站在自己面前,温温柔柔地笑着,牢房里腐败阴冷的味道也消失了,他似乎闻到了赵瑀身上的香气。 李诫的眼中是朦胧的光,他轻轻笑道:「瑀儿,我好想你。」 外头起了风,带着雨腥味,蔓儿抬头看看天已是阴了上来,劝赵瑀说:「太太,看样子要下雨,回去吧。」 赵瑀恋恋不舍将手从墙壁上收了回来,「我好像看到他就站在我对面。」 蔓儿认为太太是太过思念老爷,以致于出现幻象,嘴上却说:「这是好兆头,说明老爷快被放出来了。」 这话说到赵瑀心里去了,因站的久了,腿脚都有些僵硬,她扶着蔓儿的胳膊慢慢向外走。 蔓儿劝道:「回去奴婢给您捏捏腿,不然明天别来了,您见天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赵瑀笑着摇摇头,忽见前头奔过来刚才那个衙役,「李太太,范大人让小的给您带路,请您去后面角门。」 赵瑀问道:「有什么事吗?」 「小的也不知道,范大人脸色匆忙,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哦,小的看见靖安郡王了,似乎是来传旨的。」 赵瑀心头猛地一紧,来不及多问,一路小跑跟着衙役到了角门。 前面侍卫众多,她不敢离得太近,和蔓儿躲在树后,远远望过去,恰看到李诫从黑洞洞的一道门里出来。 他一身囚衣,脸色十分苍白,出来的时候手挡了下眼睛,似乎是有点受不了外面的光线。 赵瑀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此时天低云暗,阳光可以说是黯淡的,但这点昏暗的光他都觉得刺眼,大牢里又是怎样的光景? 李诫敏锐地察觉到远处有人在看他,望过来,正好与赵瑀的目光碰上。 他整个人瞬间就鲜活起来,调皮对她眨眨眼睛,故意将手腕上的铁链抖得哗哗响,稳稳迈着四方步,笑得肆意张扬,根本没有半点落魄颓然。 第38章 赵瑀拭去眼角的泪花,也笑了,如一朵梧桐花,迎着冷风冰雨,静静地绽放在晦暗的天际下。 带着潮气的东南风飒飒吹过,街道两旁的杨树叶子涛声一般哗哗地响,一大块乌云正慢慢压过来,眼见是要变天了。 蔓儿掀开车帘对车夫说:「快些,我都闻见雨味儿了!」 车夫应了一声,手一扬,鞭子在空中甩了个鞭花,那马儿立刻嘚嘚小跑起来。 随着马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赵瑀的心渐次平静下来。 离开大理寺时,范文悄悄透露说,「皇上下旨召李诫进宫,这是好事,至少可以弄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发落他了。」 知道缘由,才好应对。 且范文还说,靖安郡王宣完旨意,还打趣了李诫几句。 赵瑀微微透口气,嘴角浮上一丝笑意,靖安郡王是皇上宠爱的小儿子,他的态度,也从侧面反应了皇上的态度。 她撩起车帘,一阵凉爽的风立时吹进来。要下雨了,可前面却聚集着一圈人,还有人不断跑过去,边笑边嚷:「快快,一准儿会打起来!」 前面是都察院,什么人敢在那里闹事? 蔓儿笑道:「说不定是俩御史一言不合打起来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奴婢在皇上潜邸当差时,还看到鼻青脸肿的言官跑来求皇上评理呢!」 赵瑀也是一笑,本想将车帘放下,却听外头有个声音很耳熟。 「姓温的给老娘滚出来!有本事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掰扯清楚,背地里下绊子算什么东西?」 声音底气十足,又高又亮,透着一股子泼辣和爽利劲儿。 赵瑀呆滞地看着蔓儿说,「我怎么听着像……」 蔓儿的眼睛也有点发愣,「老太太?」 「停车!」赵瑀急急喝道,扶着蔓儿匆匆下了车。 她没听错,在都察院门口大呼小叫的正是周氏。 两个差役虚张着手拦在大门外,脸上却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周氏跳脚骂道:「温钧竹,你个卑鄙小人,害我儿蒙冤下大狱,满肚子的腌臜。我呸!什么狗屁探花,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出来啊你,有本事把你脑袋从王八壳子里伸出来!让老娘看看你到底长的什么人模狗样。」 她骂得难听,围观的人们不时发出哄笑。 赵瑀竟从人群中看到刘铭的身影,忙让蔓儿把他叫过来,「这是先生安排的?」 刘铭一张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捧着肚子笑得连连咳嗽,「不不,我和几个朋友吃酒,也是恰巧路过……老太太这招够厉害,直捣黄龙,丝毫不拖泥带水,哈哈,这下温钧竹的脸面算是彻底掉地上了。」 「这里毕竟是都察院,温家的势力大,闹起来我担心婆母会吃亏。」 「不会!」刘铭向人群中扫了一眼,「我的朋友在,见势不妙会护着老太太跑掉的。再说东翁和温钧竹的官司尽人皆知,许多双眼睛盯着,就算顺天府的人来了,也不会拉偏架。你看那两个守门的,不也作壁上观吗?」 人们越聚越多,把都察院门口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暮色降临,已是放衙的时辰,有身着官服的人出来,一见门前的架势又退了回去。 谁也不想冒着周氏的唾沫星子出门。 终于,在周氏的咒骂声中,温钧竹出现了。 他更瘦了,紧皱着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向下微撇,目光阴沉沉的,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阴郁。 他看着周氏的目光是难以形容的轻蔑和厌恶,冷冰冰道:「庶民辱骂朝廷命官,杖三十。」 闻言周氏立刻一拍大腿,扑通一声坐倒,哭天抢地嚎叫道:「哎呦我的老天爷啊,没天理了!姓温的要害我家破人亡啊——我儿清清白白的一个好官啊,被他陷害蹲了大狱!他还要抢我的儿媳妇,哎呦,我那么好的儿媳妇,被逼得快活不下去啦!大伙儿给评评理啊,他们温家仗着有权有势,不把咱们小老百姓当人看,活活的两条人命——」 人群里是嗡嗡的议论声,对着温钧竹一阵指指点点。 周围异样的目光让温钧竹如芒在背,他腮边肌肉不停抽搐着,眼中闪着凶光,盯着周氏说道:「恶妇,是皇上下旨捉拿的李诫,你有冤屈就去敲登闻鼓,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就……」 「你就如何?」周氏已是红了眼,腾地跳起身来,弯腰猛冲,一头撞在温钧竹怀里。 她直接动手,温钧竹始料不及,只觉一股大力撞得胸口生疼,眼前一黑,蹬蹬连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容易站定,还不待他回过神来,脸上已挨了周氏好几下。 周氏左右开弓,连扇带挠,口中是念念有词,「我叫你害我儿子,我叫你抢我儿媳妇,我叫你害我李家!我就是豁出命不要,今天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温钧竹几乎被打懵了。 如此彪悍,不但人群起了惊呼,就连赵瑀三人也是看傻了眼。 看门的差役一看情形不对,忙上前劝阻。奈何周氏实在太猛,两只胳膊都被架住,还猛地飞起一脚,不偏不倚踹在温钧竹腰际,疼得他面孔扭曲,不由自主弯下了身子。 蔓儿已是目瞪口呆,「太太,奴婢好像明白老爷为何身手那么好了。」 赵瑀还没说话,就听一声尖叫,「表哥——」张妲带着数名护卫冲进来,团团护住温钧竹。 张妲看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几处血道子,头发也被抓得得蓬松散乱,腰上一记灰扑扑的大脚印子,形容狼狈,哪里还有平日的潇洒倜傥! 她又心疼又恼火,恨声道:「把那个刁妇给我抓起来!」 护卫齐应一声,待要拿人,但听有人喝道:「住手!」 第39章 赵瑀带着蔓儿护在周氏身前,「妲姐姐,你不是官身,没有权力拿人。」 张妲见是她,先是一愣,随即反唇相讥:「瑀妹妹,你婆母不分青红皂白辱骂撕打朝廷命官,我是拿她去见官。」 「你们兄妹两个,哥哥害我相公下大狱,妹妹送我婆母去见官,当真好威风。」赵瑀脸色淡淡的,语调很平和,但说的话不乏讥讽之意,「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温大人了,为何定要我家破人亡?」 张妲的脸色霎时变了,温钧竹只定定看着她,目中是说不出的凄然。 偏生这时候有看热闹的闲汉高声笑道:「准是看上你了呗。」 「苍蝇不叮无缝蛋,哈,谁知道怎么回事。」 「就是,温家什么样的人家,说不定是看上人家的家世,勾引不成,恶人先告状呢!」 赵瑀听了,只是嗤笑了下,反倒是温钧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不确定是不是温家故意散布此类的流言,但他明白,这只会让他和她的关系愈加疏远,甚至反目成仇。 他不想,他对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所以他说:「不是,瑀儿没有勾引我。」 但他虚弱的声音根本压不过那些人的怪叫。 「统统都是屁话!」周氏嚎了一声,瞪着那几人的眼睛几乎要烧起来,「我儿媳妇我清楚,见天和我儿子在一处,小夫妻好得是蜜里调油!勾引这个姓温的?呸,他连我儿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我儿媳妇眼睛又不瞎。你们这几个收了温家多少钱在这里胡说八道,当心老娘撕烂你们的嘴!」 一嗓子下去,人群顿时安静了。 行为不端的儿媳妇,婆母肯定不会如此袒护。 赵瑀感激地对周氏笑笑,旋即对张妲说:「但凡做母亲的,听闻儿子蒙冤入狱,都不会泰然处之,必然要找始作俑者理论。我婆母或许是冲动了些,但究其根本,还是一片慈母之心,如果这也有错,只能说是天伦使然,情不自禁罢了。」 张妲气不过,还要说什么,却被温钧竹拦了下来,「表妹,这是我和李家的事,你不要插手。」 张妲急得几欲落泪,「不能让你平白受辱!」 温钧竹摇摇头,慢慢踱到赵瑀面前,「瑀……李、太太,今天的事就算了,我不会追究李诫母亲的责任。只是你须知道,我不是怕她,更不是怕李诫,我是……」 他不错眼盯着赵瑀,说到这里只觉口中又苦又涩,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瑀说:「温大人,你弹劾我相公张狂贪虐,行事乖张,目无法度,以致濠州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我且问你,正月十五你也在濠州,你可见路边有一个饥民?有一个冻死的人?」 温钧竹愣住,好半天才说:「我没见到,不代表没有。」 「那我再问你,县城外粥棚你可见了?」赵瑀声音略略提高,「整整四个月,一个冬季,濠州的粥棚没有一日不施粥,其中大半的粮食都是我相公自己掏的银子,并没有伸手向朝廷要钱。除却濠州本地的饥民,还有河南过去的流民,他都好生安置了,如果谁不信,尽可亲去濠州察看。」 「他还买了上好的种子分给农户,让他们顺利春耕,好有口饭吃。他在任大半年,从没有贪过一文钱,反倒把自己的家底都赔了进去。我就不明白了,这样的清官、好官,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贪官污吏?」 「温大人,我再问你,你可曾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你给百姓又带来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君有诤臣,不亡其国,你身为御史,国蠹巨贪你不去弹劾,朝廷沉疴你看不到,国家积弊你置若罔闻,反而揪着一个用心办差的七品县令不放!平心而论,你真正尽到一个御史的职责了吗?沽名钓誉,公报私仇,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弹劾我的相公?」 她的话好似大石,砰砰猛击着他。 温钧竹像是浸在冰水中,彻骨的刺痛,痛苦得麻木了。 他觉得浑身冰冷僵硬,又觉得心里升上一团火,那是说不出的悲愤,烧得他眼睛通红通红的。 他下死眼盯着赵瑀,「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只会温柔羞涩地笑,你根本不会与人争辩,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赵瑀嘴角是淡淡的冷笑,「我怎么会对一个陷害我相公的人温柔地笑?」 「说得好!」周氏拍手叫好,上前狠狠推了温钧竹一把,「滚吧你!」 温钧竹退了一步,一让再让,他终于被激怒了。 却在此时,几名军士簇拥着一名内侍过来,「温大人,皇上口谕,命你速速进宫。」 温钧竹低头垂手听过旨意,忙唤人牵马。 内侍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温大人,您这幅尊荣,实在不好面圣,大不敬。咱家在这里候着,您赶紧擦把脸吧。」 温钧竹心里咯噔一声,这次丢人丢到御前了!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雾一样笼罩暮色下的京城,朦胧幽暗,叫人辨不清去路。 温钧竹跟着内侍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 街角处,赵瑀和张妲并肩站着。 张妲定定望着温钧竹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表哥越来越阴郁,有时候我看他都觉得害怕,再也没有以往谦谦君子的模样。你也不一样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争辩,若是以前,你定然是忍着……不,你根本不会与人起冲突。」 赵瑀垂下眼眸,不让她看到自己的伤感,低声说:「妲姐姐,还记得我离京前问过你,什么是喜欢吗?」 「嗯。」 「我现在明白了,喜欢上一个人,他便成了你的整个世界。」赵瑀浅浅笑了一下,「自此你的眼中再无旁人,你会忍不住保护他,心疼他,想让他欢悦,想要碰触他,还不住想离他更近一点。」 第40章 「所以呢,只要喜欢上一个人,或多或少自身都会发生改变。我是,妲姐姐,你又何尝不是呢?今日你命人拿我婆母,若是以前,我也绝对想不到你会为难我的长辈。」 张妲苦笑了下,「所以说,我们都变了——竟是回不去了吗?」 赵瑀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柔声说:「我和你都不想真正和对方起冲突。妲姐姐,你常伴着他,得空,能劝就劝一句——执念成魔,不如释然,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怎么可能呢?」张妲幽幽叹道,「今天他的面子算是被你们踩了个稀烂,他是温家的嫡长子,何曾受过如此的羞辱。就算他肯释然,我姑妈能答应?温家能答应?张家和温家同气连枝,我……」 赵瑀也沉默了,半晌才说:「如此,便后会有期了。」 说罢,她擎着伞离去。 张妲也没言语,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南一北越来越远,逐渐看不到彼此的影子。 回到京郊王氏那里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这是丈母娘和婆婆的第一次见面。 周氏一口一个亲家母叫得十分亲热,脸上笑得跟朵花一样,「早就想见见你了,一直没有机会,这总算见到了。哎呦喂,看看亲家母这通身的气派,怪不得能生养出儿媳妇那般天仙似的人。」 王氏是个实心眼的人,见她对自家女儿好,也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两个都有意亲近对方,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二人已是满口的姐姐妹妹叫个不停了。 赵玫过来给周氏见礼,在门外听见她们没口子夸大姐,心里就有些吃味,她又不大会掩饰自己,脸上便挂出几分不高兴,给周氏行礼是也是别别扭扭,敷衍了事。 周氏丝毫不以为忤,一把拉住赵玫的手,啧啧称奇道:「我还当我那儿媳妇是少有的好相貌,哪知她这妹妹更了不得。看看这模样,看看这做派,现在是年纪还小,若是过个一两年长开了,妹妹,你家的门槛还不被说亲给踏破了!哎呦喂,瑀儿,可就把你给比下去喽!」 赵玫被她一顿猛夸弄得晕晕乎乎的,又听她说自己比大姐姐好,顿时心花怒放,连带着看周氏也倍觉可亲。 又是不到一盏茶功夫,赵玫已是「周伯母」不离口。 对于婆母这手功夫,赵瑀是自叹不如。 夜色渐浓,到了安歇的时辰。 此时周氏没了刚才爽朗的笑容,眉宇间都是忧愁,「我在真定听见消息就赶来了,结果一到京城,满大街说的都是姓温的兔崽子干的好事,真是气死我了!瑀儿,你刚才说皇上召见狗蛋儿,那是不是说他就没事了?」 赵瑀宽慰说:「肯定没事的,婆母安心歇着吧。」 周氏看着窗外,摇头道:「我睡不着啊,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晋王爷登基成了隆正帝,怎么反倒对自己人动手?」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院子里的雨声唰唰的,间或一两声闷雷,震得窗棂发抖。 已是亥时,禁宫已是一片沉寂,只皇上的御书房还是灯火通明的。 李诫被袁福儿带了进来,因在门外候得久了,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身上的囚衣下摆珠串儿似的滴着水,额前碎发也紧贴在头上,水珠顺着下颌不住地淌。 因此他进门前略定了定神,把衣角拧了拧才一脚踏进御书房。 袁福儿不着痕迹用脚尖点点一处方砖,随即站在旁边躬身禀报:「陛下,李诫带来了。」 李诫一头跪倒在那处方砖,磕头高呼道:「给主子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砰砰砰磕得山响,果然是一块空心砖。 隆正帝提笔正要写字,听见这动静不禁失笑,把笔一扔,「你这是磕头还是练铁头功呢?当心把朕的地砸出个坑来。」 李诫一听皇上的语气,并没有问罪的意思,当即心头一松,正要学以往一般说几句诙谐的话逗皇上开心,话还没出口猛然警醒——自己还是个阶下囚呢! 随即他俯身道:「小的心里难过,没有办好差事,没替皇上分忧,皇上还得替小的收拾烂摊子……磕几个响头算什么,小的懊恼得恨不得把头揪下来。」 垂手默立的袁福儿闻言,不禁讶然看了他一眼。 隆正帝双目精光闪烁,身子往后一仰,似笑非笑道:「哦?关了几日果然进益了,说说你哪里干的不对?」 「回皇上话,小的性子太急,目光又短浅,只想快刀斩乱麻去了祸根,结果刀太钝,乱麻没斩断,反而把手给割伤了。唉,天下读书人是一家,都是孔夫子的弟子……我是犯了众怒,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 隆正帝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你犯了众怒?你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眼界忒窄!历朝历代无不尊崇孔孟之道,选拔人才更是从读书人中选!朕的政令要靠他们去推行,教化子民更要靠他们去承办,上传下达、各项调度更是缺其不可。朕一向对他们优礼有加,你倒好,竟逼得一个县的读书人都造反!群臣议论纷纷,都以为朕要对清流下手,更有甚者说先皇是因此气倒才故去的。你且说,朕要怎么处置你?」 李诫闷声道:「是小的左性了,任凭主子发落。」 他一个劲儿地认错,隆正帝倒不怎么生气了,反而叹道:「你出身低,既没资历又没名望,自然也没什么威信,当官的没威信,就管不住下头的人,老百姓都不见得能买你的帐,更别提那些眼高于顶的文人!唉,也是朕的缘故,只想你办事忠心,却没想到这一层。」 李诫忽然一阵心头酸热,不由拭泪,「是小的辜负了主子的信任,主子正是用人的时候,小的却给主子捅了这个大篓子,闹到如今这难以收拾的地步……主子不打不骂,也没让小的下诏狱,这就是天大的恩典。」 第41章 隆正帝瞪他一眼,「知道是恩典就好!收起你的眼泪,朕看了心烦。再问你一件事,庄王世子的奶兄是怎么死的?」 「回皇上话,是小的杀死的。」李诫回答得十分干脆,「这个人不能留!」 「人命关天,你可知罪?」 「杀人偿命,但是为这么个玩意儿去死,小的还挺不甘心的。主子能不能再多留小的脑袋一阵子,让小的再给主子办几件差事?若是再办坏了差事,您再要小的脑袋也不迟啊。」 隆正帝不禁乐了,「你倒会讨价还价,其中缘故你不说朕也明白,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儿上,朕这次放过你。」 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李诫登时大喜,笑嘻嘻磕了个头,「谢皇上不杀之恩。」 「哼,朕为了安抚读书人的心,又将他们的免税田提了提份额,你让朕亏了一大笔钱!」隆正帝没好气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去山东给朕修河堤去!」 「您要让小的当河工?」李诫张大嘴,冒着傻气道:「可是小的还想回濠州去,好容易才把田地给弄明白了,小的一走,没几天濠州肯定恢复原样。」 提及此事,隆正帝的脸色蓦地阴了下来,耷拉着眼皮说:「此事暂且搁置,不查了。」 李诫低低应了一声。 「袁福儿,领他下去换身儿衣服,吩咐御膳房下碗面给他。」隆正帝的神色似乎很疲倦,起身踱到软塌上靠着,望着窗外只是出神。 李诫本已走到门口,略一停顿转身又回来,说道:「小的知道皇上的心思,小的也着急,恨不得一下子把私瞒田地的都给铲平了……但,这事儿枝枝蔓蔓干系极多,小的在濠州栽跟头就是因为太性急了。小的媳妇儿曾劝,饭要一口一口吃才吃得饱,事情要一件一件干才干得好。」 隆正帝抬头看他一眼,揶揄道:「你媳妇倒是个有见识的,怪不得朕的探花郎对你媳妇念念不忘。」 李诫一听急了,涨红着脸分辩道:「小的媳妇对他可没意思,是他自己瞎琢磨,主子,我媳妇可是清清白白跟的我!」 隆正帝噗嗤一声忍俊不禁,「朕没说你媳妇儿不检点,你这亲事是朕亲口许的,不会生变,滚吧!」 李诫这才退下去。 御膳房做了一碗贡面,切上几片酱肉,兑上醋汁辣油,撒上葱花,倒也香味扑鼻。 袁福儿不知从哪儿给他找来一套旧衣,本是玄色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看样子有年头了。李诫也不挑剔,迅速换上,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复又来到御书房。 他在外间大铜鹤香炉旁站着,里面似有人声,细听,好像是温钧竹的声音。 李诫的拳头一下子就捏起来了。 一缕香烟从铜鹤尖细的喙中袅袅飘出,悠悠荡荡四散空中,香雾缭绕间,李诫只看到温钧竹的背影,听声音他似乎很激动,但具体说的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领路的小内侍自去通禀,不多时,皇上就命他进去回话。 李诫整整衣服,上前俯身跪倒请安。 除了温钧竹,温首辅也在。 「起来吧。」皇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情好坏,「将濠州的事情说说。」 「是。」李诫下意识扫了眼温钧竹,见他脸颊有些红肿,隐约可见大手印子,且眼睑下头还带着血道子——这幅尊荣明显是被人揍了! 李诫只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略清清嗓子,仔仔细细说起濠州挂名田的案子。 这些案宗上有详尽的记录,但他口才甚好,比手画脚,侃侃而谈,尤其是说到高孙两家人命案子时,神态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讲述的是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比说书还要精彩。 连伺候的小内侍都忍不住支起耳朵悄悄听着。 说了小半个时辰,李诫已把举子闹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事情大概齐就是这样,罪臣当时想,普通人家供出个秀才不容易,能出个举人更是要靠乡邻族亲的扶持,挂名田于法不容,于情倒是说得过去,本不想过多追究。」 他顿了顿,睃了眼温钧竹,「但高孙两家的案子给罪臣提了醒儿——这个口子不能松!乡下人把一亩地看得比天还大,要他的地,就是要他的命!若有人借着挂名田的名义,蒙骗农户强占田地,一旦形成风气……罪臣简直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温钧竹冷冷道:「他们难道不会告状?官府自会替他们做主!」 李诫笑了下,「温大人是金贵人,来往的也都是金贵人,成日介作诗写文章,下头的事儿怕是不大清楚。读书人做官,官身连着的就是同窗老师,自己审自己,能审清楚吗?」 「温某不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民间疾苦也晓得几分。」温钧竹黑着脸说,「但我辈读书人秉承孔孟之道,心术不正的毕竟是极少数,李大人未免以偏概全了。」 李诫又是一笑,没有反驳。 温首辅却听出点儿东西来,再联想到李诫的请罪折子,这分明是在暗指他们结党连群! 他不禁抬头看向皇上。 皇上脸色很是平和,「温探花说的不错,作奸犯科的毕竟是少数。李诫,你手段过激,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找理由。」 李诫忙跪下认错。 温钧竹以为皇上要发落李诫,一阵暗自窃喜,却听父亲道:「皇上息怒,李大人虽有不妥之处,太过急功近利,但本心还是好的。老臣以为略做惩戒即可,罚他给天下的读书人赔个礼也就算了。」 这话听上去是在为李诫开脱,但轻描淡写的一句「给读书人认错」,就让李诫在科举出身的官员士绅面前,永远都是矮人一头。 且,这相当于变相承认挂名田的合法性。 第42章 但温家世代书香门第,温首辅隐隐为清流之首,若是拒绝,那些书生说不定反应更激烈。 李诫不由在心里骂了句老匹夫,他不愿吃这个暗亏,攒眉暗自思索间,忽冒出个主意,遂点头笑道:「温相国果然手段高明,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明儿个一早,罪臣去文庙给孔老夫子赔礼去。」 「呃……」温首辅打了个顿儿,向孔圣人认错,绝对没有问题,但他觉得哪里好像不对,慢慢道,「文庙和国子监相邻,不如让国子监的学生们一同去,翰林院也可过去,让他们感受下李大人的诚意,化干戈为玉帛,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皇上颔首道:「可以,这事交与温爱卿。」 他上下打量了李诫一眼,忽笑道:「没想到这衣服你穿着还挺合身,人也精神了,明天就穿着这身衣服去吧。」 李诫应了,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极其普通的玄色衣服,连道花纹也没有。 温家父子的目光也投过来。 袁福儿笑呵呵地给他们解惑,「这身衣服是皇上年轻时候的旧衣。」说完,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瞧老奴这张嘴,皇上现今也年轻着呢。」 且不说李诫是什么反应,温家父子内心已是掀起惊天巨浪。 能穿皇上的旧衣,便是几个皇子都没有这般的待遇! 这个李诫,当真是圣眷隆重。 温钧竹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腔的火焰都熄灭了。 温首辅到底见多识广,面上丝毫没有异样,还笑呵呵道:「后生可畏啊,老臣回去只怕要喝一缸醋。」 皇上哈哈笑道:「朕就是给爱卿旧衣,你也穿不下。李诫,光向孔圣人磕头不行,你还得给朕多念书。离京前朕命你跟媳妇儿识字,你有没有做到啊?」 「有有!」李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嘻嘻笑道,「每天她都教,如今小的已经开始读论语了。」 「不错,家有贤妻夫祸少,你这个媳妇儿算是娶对了!」 隆正帝夸了一句,转向温首辅,「你也不要一心忙于朝务,有空还是多关心下儿女大事,有没有有相中的人家?朕给探花郎赐婚。」 温首辅笑道:「他母亲一直给他相看,亲事就快定下了,到时候老臣少不得腆着脸求皇上一个恩典。」 温钧竹深深低着头,拳头几乎攥出血来。 「你们都是朕的信臣,要通力协作,一心为朝廷办事。」隆正帝说,「李诫,你要多谢温首辅,朕可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放过你!」 李诫十分干净利索地给温首辅作揖道谢。 自然又是一副将相和的场景。 隆正帝大悦,将自己惯用的端砚赐给温首辅,又赏了温钧竹一个聚耀烛台,方打发他父子走。 李诫留了下来。 「知道朕为什么给你件旧衣?」 李诫笑得没心没肺,「皇上给小的撑面子呢,明儿个去拜文庙,小的穿着您的衣服跪下去,他们谁敢站着?」 隆正帝淡淡一笑,「若是你只想到这一层,倒辜负朕的心了。」 「朕十九岁那年去江南暗访,见佃户李四率乡邻暴力抗租,竟把东家满门杀戮殆尽。朕一时激愤不已,亮明身份调官兵捉拿李四等人。本以为是替天行道,结果差点激起民变,好容易镇压下去,杀李四的那天,从大牢到法场,一路上挤满了为他践行的百姓。」 隆正帝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无感慨道:「朕后来才知道,是地主夺佃,逼死了十几个佃农,李四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这身衣服,便是朕当年暗访时穿的。」 他温和地对李诫说:「朕把这身衣服给你,是告诉你什么事都要看全了再去做,用意虽好,手段用偏了,也许结果就会完全相反。朕再送你个字……」 李诫凑过去一看,笑道:「皇上写的字小的认识,就是小的名字‘诫’。」 「你可知为何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小的不知。」 「诫,警也!你做事不按常理,时常剑走偏锋,别看你是个奴仆出身,其实你天然带着一种狂放不羁,这种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一不小心就容易走上歪路。所以朕给你取名为‘诫’,就是要你时常警醒,多听从别人的劝告。」 李诫惊愕不已,听到最后又是感动,又是宽慰,只觉心中一股热浪涌过,声音也有些发闷,「主子竟为小的考虑到这一步……主子的恩情,小的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隆正帝长长吁了一口气,批了一天奏折,又是与群臣议事,又是解决李诫的官司,他也着实是累了,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温言道:「朕知你,过两日就有旨意给你,先回家去吧。」 李诫吸吸鼻子,用袖子一抹眼泪,无声跪安下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显得空荡荡的,只听窗外淙淙的大雨声。 西河郡王从八宝琉璃屏风后头转出来,轻手轻脚走到皇上身边,低低唤了声「父皇」。 「嗯,此事你怎么看?」 西河郡王沉吟片刻说:「举子闹事并不难处理,难的如何处理是他们背后的士绅豪强,且儿臣以为私瞒田地只是其一,其二是土地兼并,这才是祸国之患。李诫处置个挂名田就生出这些事,若不是您安排锦衣卫押送进京,只怕他早被人杀了。」 隆正帝露出一丝笑,「还不错,这小子没说过一句怨言,也没上蹿下跳找帮手,倒是沉稳不少。他以往干的都是剿匪的差事,虽有几分鬼机灵,为官之道还是差点,这样斗不过那些老狐狸,须得挫挫他的锐气,打磨得圆滑一些才好。」 「他是个聪明的,必能体会到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想不如给他请个教书先生,当官的大字不识几个,也着实不像话。」 「你还是不太了解李诫,」隆正帝睁开眼睛看着儿子说,「这个人心眼多,但心思纯正,一旦他认定了你,必会誓死追随,所以朕不用往他身边放钉子。你若想用他,也须得让他打心眼里信服你,这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就算你安插十个八个眼线,凭他的聪明劲儿,也绝对全会给你除去,还让你寻不到他的错处。」 第43章 西河郡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儿臣记下了。」 「嗯,你们兄弟三人的爵位要提一提……你和老三都是亲王,老大立为太子,不可外传,朕告诉你是要你心里有个底儿。」 「……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他是嫡长子,虽然为人刻薄,但并无过错,立他合情合理,不立反而生变。朕给你圈出来的这几个人,若是……起码可以保你做个富贵王爷。」 雨越发大了,风也逐渐狂暴起来,大雨如注,打在屋瓦上,如锣鼓点子一般紧密,赵瑀躺在炕上翻了一夜烧饼,直到窗户纸蒙蒙发亮,雨声转弱,才朦胧有了点睡意。 似睡非醒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蔓儿一头冲进来,张开胳膊大喊道,「太太,快去门口,回来了!」 赵瑀呆了几息,随即是狂喜,直接蹦到地上,披上外裳就往外跑。 「鞋、鞋!」蔓儿一手提着鞋,一手抱着伞追她,「太太,穿上鞋,不然老爷会心疼的!」 赵瑀脚步一顿。 蔓儿气喘吁吁跑过来,蹲下给她穿鞋,「太太,奴婢没说清楚,刘铭刚刚受到唐虎传来的消息:老爷昨晚半夜就出宫了,因城门关了借宿在唐家。如今城门刚开,没那么快到。」 赵瑀失笑道:「是啊,我竟没想到这一点,你别管我了,我自己梳洗,你去预备火盆、艾草,把晦气全给老爷去掉!」 喜讯瞬间传遍了宅子,王氏周氏二人手握着手,均是又哭又笑,看上起比赵瑀还激动万分。 赵玫也带了笑模样,扭扭捏捏地和大姐姐说了声「恭喜」。 赵瑀摸摸妹妹的头发,浅浅笑起来,「谢谢。」 天光大亮,直泻一夜的雨终于住了,复又云散天晴,映着灿烂的阳光,院中的积水粼粼的,偶有树叶上的滴水落下,伴着清脆的水声,绽放出朵朵水花。 赵瑀站在大门口,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只觉畅快极了。 远远的,奔过来一人一骑。 「来啦,来啦——」蔓儿尖叫起来。 披着光,挟着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他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瑀儿!」他大声笑着,「想不想我?」 赵瑀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眼中是晶莹细碎的光芒,好像夏阳下粼粼的湖水,她笑着,直白说着,「想啊,想得很,想到睁开眼是你,闭上眼还是你。」 李诫一把抱住她,笑了好一阵才说:「瑀儿,你相公这次可赚大喽!」 这边王氏已命人在门口摆上火盆,「姑爷,快跨火盆!」 李诫撩起袍角,稳稳一大步迈过去。 迎接他的是亲娘没头没脑的一顿抽。 周氏拿着一束艾草,噼里啪啦打在李诫头上身上,「晦气滚开,晦气滚开!」 李诫护着脑袋,连蹦带跳地躲,「娘诶,你儿子没在大狱里挨打,回家倒被打了……行啦,别弄坏我的衣服,这可是皇上穿过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周氏把艾草一扔,拍手大笑道:「这真是天大的荣宠,儿啊,你要飞黄腾达了!快脱下来让娘看看……用不用供起来?」 赵瑀却不似婆母那般兴奋,皇上先前分明是要严加处置的作态,现今不但把人完好无损放回来了,还赏他旧衣——这比赏赐珍玩更显得圣眷隆重。 昨日今朝,天差地别,简直是圣心莫辨! 王氏招呼李诫去后院歇息,却听李诫说:「暂且不行,皇上吩咐我今儿个穿这身去文庙磕头,算是对读书人赔罪,这便走了。」 赵瑀问道:「也就是说扣押举子的事情就此了结?」 「嗯,只不过濠州的官职没了……皇上说过几天另外有旨意给我,应是去山东。」 赵瑀怔楞了下,也不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委屈又烦闷,皇上这算什么,给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次皇上又准备给他什么难办的差事!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李诫捏捏她的手,悄声说:「等我晌午回来和你细说。」 但直到日头过了申牌他才回来,虽还带着笑,却显得有点无奈,匆匆沐浴后一头躺倒,仿佛要驱散浑身疲倦似地伸了个懒腰。 赵瑀半靠在他身边,轻声问道:「有人给你难堪了?」 「不是,我穿着皇上的旧衣,谁敢看我笑话?我一跪,那些国子监的学生,翰林院的翰林,呼啦啦都跟着跪。哈,简直像我领着他们拜祭孔老夫子。」李诫揉捏着她的小手,「就是没想到二爷会特意找我。」 二爷,就是皇二子西河郡王,虽也算是李诫在潜邸当差时的小主子,但二人几乎不来往,李诫也很少提起他。 赵瑀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忐忑道:「他找你做什么?你可别卷到争储里头去。」 「我一个芝麻绿豆的小人物,想献殷勤人家还瞧不上呢!二爷是问我如何查出来濠州田地有问题。」 李诫的笑容慢慢淡下去,若有所思盯着屋顶的承尘,「他问得很细,犄角旮旯的细节都问到了,农户的田地有多少,士绅的田地又是多少,财主们怎么反对,各级官员的反应……问出我一身白毛汗。」 赵瑀更不明白了,「郡王爷问这些作什么?」 「私瞒田地始终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我猜皇上也不甘心就这样收手,也许命二爷暗中继续调查——二爷是天潢贵胄,查案没那么多阻力。说起来,皇上三个儿子,最疼爱的是三爷靖安郡王,最倚重的是二爷西河郡王。」 「三爷生性疏懒,根本不耐烦当差,二爷倒是跟着皇上办了几件大事,交给二爷办也很正常。」 赵瑀默然了会儿,让心里那种惶惑的感觉过去,「皇长子呢?」 第44章 李诫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难伺候的主儿,我也说不好这位,在潜邸时我最怵头与这位爷打交道。」 「唉,我怎么觉得你在京城的处境竟是比濠州还要艰难?」 「没事没事,过不了多久咱们就离开京城了。说起来还有件头痛的,皇上令我去山东修河堤,在河工上我是个门外汉,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 赵瑀安慰道:「谁都知道管河务是个肥差,但凡这种修水利的工程,银子就跟泼水似地花。皇上用你,兴许是因为你不贪银子,你只管好账目,剩下的交给懂行的人去做,也必能办好这桩差事。」 李诫吁出口闷气,「可我不知道谁懂行啊——算了,等皇上旨意下来再说吧,没准儿皇上安排我挑石头做苦力呢!」 赵瑀闻言不禁失笑,笑过却又忧心忡忡,「你是个实心眼儿,总想着如何办好皇上的差事,这固然没错,但伴君如伴虎,你也要为自己多想想。皇上对你忽好忽坏……」 「皇上罚我是因为我办事不够稳妥,赏我是因为我没有私心。」李诫笑嘻嘻道,「你放心,不吃一堑,不长一智,我这次吃了个亏,下次再对付读书人,我就知道怎么办了!」 赵瑀瞠目,怎么他还有想有下次? 隔了三日,李诫的任命下来了:山东布政司兖州府同知,正五品,主管河务。 从七品到五品,连升四级,可谓破格提拔,李诫的圣眷之重,简直令人咋舌。 按理京城怎么也要议论两日,然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开,隆正帝紧接着又下了一道旨意——立储! 他甚至都没有与内阁商议,直接在大朝会上立皇长子为太子,皇二子西河郡王封为秦王,皇三子靖安郡王封为齐王。 但两位亲王只给了爵位,没有给封地。 隆正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敲定了储君,直接绝了某些人「拥立之功」的心思。 得嘞,您也别想着如何钻营了,下任皇帝都定下来了,太子也不稀得看您抛媚眼,您老就老实当差吧! 有这桩震惊朝野的事情在后,李诫升官的消息在京城连个水花也没溅起来,就悄无声息的被淹没了。 李诫不想掺和皇子们的事情,奈何事情主动来找他。 赵瑀五品宜人的诰命下来了。 小内侍双手托着金盘,盘中是一套辉煌华丽的诰命服饰,衣服上压着一顶三翟冠,盘边还放着两个明晃晃的金元宝。 别说赵瑀,李诫都没想到皇上还惦记着自个儿媳妇儿的诰命,少不得连连叩谢皇恩。 传旨的太监笑眯眯道:「李大人还没到任,夫人的诰命就有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桩!大人有空还要去谢谢秦王才是,若不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嘴,皇上日理万机的,还真想不起来这事。」 李诫暗暗塞个红包过去,「那是自然,受了小主子的恩,我定要好好报答才是。」 太监捏捏红包,满意地笑了。 待传旨的人走后,赵瑀苦笑道:「这下可好,咱们算是欠下了秦王的人情。」 李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踱了几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大大咧咧地一笑,「我不能不知好歹,二爷给我面子我就接着。反正我头上就一个主子,只要不违背这条,和皇子们交好也没什么。」 赵瑀看着那套诰命服饰,心里竟然没有半点喜悦,长叹一声道,「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夸你未必是喜欢你,骂你也未必是厌恶你,些微一个举动,我就提心吊胆是不是别有深意,当心是费力累心……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山东?京城这个是非窝,我着实害怕。」 李诫露出个满不在乎的笑,「这些贵人没有不玩心眼儿的,这叫什么……权谋,我不屑弄这一套把戏,可不代表我不会玩儿!你放心,你相公的本事多着呢,你往后慢慢看就是。」 「我自是知道我相公是天下第一好的。」赵瑀抿嘴一笑,找出块红布盖在诰命服上,「我偷偷拿给婆母试穿下。」 李诫想到母亲艳羡到几欲落泪的神色,不禁偷笑说:「关起门来过过瘾就行了,别让她一高兴就到处显摆——你告诉她那是要砍头的!」 「我们有分寸。」赵瑀捧着往外走,「你还是多往工部跑跑,看能不能寻到一两个懂河务的人。」 一提差事,李诫顿时泄了气。 转天李诫就递牌子申请进宫谢恩,过了晌午宫中传下旨意,令他们隔日巳时进宫。 这日天不亮赵瑀就早早起来,蔓儿伺候着她按品大妆,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出了家门。 卯时三刻他们便到了禁宫门口。 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换好牌子。 赵瑀下了轿,跟着李诫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 蔓儿在旁抱怨说:「这禁宫足有十来个晋王府大吧,走得奴婢腿都疼了,怎么还没看到正殿?就不能弄个滑竿凉轿之类的吗?」 赵瑀一身沉重的诰命服饰,只比她更累,已是娇喘吁吁,只勉力强撑着走路,闻言叮嘱道:「今非昔比,慎言慎行,少说几句潜邸的事情,别让宫里人认为……咱们因出身潜邸就高人一等。」 李诫也说:「听太太的,宫里七八成都是生面孔,蔓儿注意言行。」 蔓儿吐吐舌头,果真不再说话了。 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但见巍峨庄严的宫殿群落矗立在晨光下,数百级汉白玉台阶两旁的御林军们一个个腰悬快刀,目不斜视钉子一般地站着,还未走近,便觉阵阵压迫之感。 清晨的风略有些凉意,卷着浮尘从太阙宫殿前掠过,袭得赵瑀面上一凉,心里也多了几分紧张肃穆,不由将脚步放得更轻。 迎面过来一个小内侍,笑眯眯说道:「袁总管让小的在这里等着二位,皇上临上朝时吩咐下来,李大人去御书房候着。李夫人不必面圣,直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即可。小亭子,你给李夫人带路,好生伺候着啊。」 第45章 又走了两刻钟,终于是到了凤仪宫。 皇后没让赵瑀久等,直接让宫娥领进内殿。 刚迈过门槛,赵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瑀脚步猛然一顿,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赵瑾为何会在?! 她深吸口气,尽量稳住心情,款步绕过屏风,立时看清了殿内众人。 赵瑀暗自苦笑,真是冤家路窄,建平长公主竟然也在! 内殿东面墙壁是一溜儿的窗子,糊着青色的蝉翼纱,窗下是冰鉴,窗外树影婆娑,花香袭人。西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靠墙是一排楠木交椅,铺着银红绣金线宝相花椅搭。 北墙下设紫檀宝座一张,上面是大红四合如意锦纹绒毯,皇后一身常服,端坐于上,正和右下首的建平说着什么。 赵瑾侍立在旁,并未就坐。 赵瑀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规规矩矩给皇后行了大礼,又给建平长公主见过礼。 接着,她看着赵瑾。 赵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让她行礼的意思。 赵瑀头上的金翟冠衔珠结轻轻晃动着,便是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内殿,都莹莹微闪。 那珠光刺得赵瑾眼睛一阵生疼,她是极其不愿意给赵瑀行礼的,但在皇后面前,她不介意表现下自己懂规矩、识大体。 所以她按捺住心中不忿,款款上前屈膝蹲了个万福。 赵瑀安然受了。 赵瑾忽然间又羞又恼又委屈,愤怒的火光不可遏制地从眼中迸发出,紧盯着赵瑀,恨她为何要受自己的礼,她应该扶住自己不让行礼才对! 赵瑀怎能察觉不到二妹妹的目光,但她根本没在意。 皇后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吩咐宫娥搬过青花瓷墩令赵瑀坐了,温和说道:「前几日皇上提起李诫时,还说妻贤夫祸少,李诫能有现在,你也是功不可没。」 赵瑀忙答道:「臣妇惶恐,实不敢当皇上和皇后娘娘如此的赞赏,臣妇也没做什么,只是做好分内事罢了。」 「单一个分内事做好就不容易。」皇后感慨道,「更何况还有些人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分内事,该不该伸手都搞不清楚。」 她的话意有所指,赵瑀不敢接,只浅浅笑着不言语。 建平长公主的脸色却有点不大好看,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皇嫂,说来好巧,我今儿领来的这个姑娘,和李夫人也是本家姐妹呢。」 皇后诧异道:「怎么看着一点儿都不像?」 赵瑾抢着答话:「回娘娘的话,李夫人是臣女的堂姐,父辈是亲兄弟,臣女打小和李夫人一块长大的。」 说着,她便看向赵瑀。 笑嘻嘻说:「大姐姐,你回京这许多日,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祖母整日想你,想得心口都疼。大姐夫的官是做大了,你也跟着水涨船高。可再怎么说,你也是赵家出来的姑娘,不能忘本呐。」 她满面笑容,虽然说的话不大好听,但语气轻松活泼,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孩子。 建平摇着团扇,冷笑道:「连父母长辈都不放在眼里,李夫人还真担不起这个‘贤’字。」 赵瑀也不着急辩白,端起茶盏啜了口香茗才开口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不是我不肯回去,是我不敢回去。我刚回京,就听说祖母定要我和夫君和离,否则就要将我逐出赵家。」 她语气平和,缓缓解释道:「我与夫君相识于微末,相互扶持一路走来,我岂能因他一时的不顺就舍他而去?若听从祖母之言,我不合妇德,若不从,我又有忤逆之嫌。左右为难之下,我只好选择不登赵家的门。」 赵瑾没想到她竟会将责任推到祖母身上,这不就相当于公开宣称她和赵家不和?虽说实际情况就是水火不容,但好歹也要有块遮羞布啊! 背弃了家族的女子,无论有什么理由,都难免受到非议,她不怕吗? 赵瑾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赵瑀,这还是那个一贯温良柔顺,甚至有些怯弱的大姐姐吗?她不由想到前几天听到的传闻:大姐堵在都察院门口,将温公子一顿大骂。彼时她认为是以讹传讹,大姐就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绝对不会和人起争执。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位姐姐了。 却听皇后道,「是不应该,赵家这位老太太有些过于趋利避害了。」 赵瑾暗自发急,若是皇后对赵家是个不良的印象,她可就没希望进东宫了! 她想反驳祖母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都是赵瑀血口喷人,然话还没出口就收到建平含着怒火和警告的眼神。 她一怔,不明白为什么,但没胆子再说话了。 站在赵瑀身后的蔓儿无声骂了她一句,蠢货!皇后都已表明态度了,你还要申辩什么?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赵瑀笑道:「皇后娘娘明鉴,臣妇不回赵家,是怕祖母大动肝火。现在夫君升了官,我本想装作不知道这事,给老人家一个台阶下就过去了,结果二妹妹非要捅破了。」 「二妹妹你也真是的,说话怎么不说全了呢?让公主殿下平白误会我也就算了,竟诱导殿下置疑皇上的论断!知道的说你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的以为你要挑拨天家的关系呢。」 赵瑾越听越是惶恐不可名状,霎时脸色变得像窗户纸一样惨白,颤抖着嘴唇说:「我没有,你冤枉我。」 赵瑀只是摇头苦笑。 赵瑾看向建平,建平连个眼风也没给她,但向下耷拉的嘴角分明已表现出她的冷淡。 赵瑾又看向皇后,皇后只笑容可掬地和大姐说话,眼中好似没有自己这个人。 她愈发不安了,好容易长公主答应带自己觐见皇后,本想讥讽赵瑀几句讨好长公主,本想给皇后留下孝顺长辈的好印象,结果全搞砸了! 第46章 都是因为赵瑀!受自己几句奚落又不会少块肉,皇上也不会因此夺了她的诰命,怎么就不能默默忍下来,谦恭地说句她错了?给自己抬轿子就要了她的命了么? 她跟着她相公一路飞黄腾达,不说帮衬自己就算了,还要踩上一脚,让自己颜面扫地。 她可以在皇后面前坐下,自己却要站着,分明都是赵家的姐妹,为什么皇后待她们天差地别? 看着赵瑀那张温柔和顺的笑脸,赵瑾真恨不得上前抓花了,可她不能,也不敢,只好咽下满口的酸涩,勉强站在旁边赔笑脸。 好在皇后并未久留赵瑀,两盏茶的功夫过后,赏了些绸缎金银之物,便准备端茶送客。 赵瑾吁口气,暗自琢磨接下来如何在皇后面前挽回点儿颜面。 然而建平说话了,「即是一家姐妹,便结伴一道出宫去吧。」 赵瑾傻眼了,不敢违背,委委屈屈地跟着赵瑀离开凤仪宫,再看自己两手空空,一件赏赐也没捞着,又是一阵气恼。 有个宫娥追上来,捧了个红木匣子给她,「您的东西落在凤仪宫了,长公主打发奴婢给您送来。」 赵瑾一喜,暗道长公主还是喜欢我,怕我没有赏赐面上不好看,特地送我的。 赵瑀在旁看见,眼光微闪,只轻轻笑了一下。 送她们出去的小内侍还是领她们进来的那个小亭子,他笑道:「李夫人,李大人在御书房面圣,御书房在南花园边上,不如您在花园子略坐坐,等李大人出来一道出宫可好?不然在宫门口也是白等着,好容易进宫一趟,还不如赏赏花,看看景儿。」 赵瑀犹豫了下,笑道:「这恐怕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小亭子送迎的外命妇多了,别说南花园这个小园子,就是御花园,也常有人去,不碍事的。」他又对蔓儿说,「蔓大姐姐,您是潜邸的老人,您不去瞅瞅以前的姐妹?」 蔓儿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亭子一连串说出几个人名,看似漫不经心道:「快一年不见,几乎断了联系,她们着实惦记你呢,和你不同,她们没见过世面,还等着你说说外头的新鲜事解闷呢。」 蔓儿的额头渐渐泌出细汗,嘴唇也有些发白,因笑道:「是该去看看,天南地北的,下次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太,可否准奴婢告个假,去看看原先一起当差的姐妹?」 赵瑀看了看她,掏出帕子给她抹去额角的汗珠,柔声说:「去吧,我和老爷在南花园等你回来。」 蔓儿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太太照顾好自己」,便去了。 小亭子将赵瑀姐妹带到南花园一处临湖的凉亭,哈腰笑道:「皇后娘娘赏下这许多东西,小的和这两位凤仪宫的姐姐先送到换防处登记,给您送到马车上,过会儿您和李大人直接出宫门就成,不用再浪费功夫了。」 他手一指略远处的蔷薇花墙,「顺着花墙出了月洞门就是御书房,您看,就是那片黄色琉璃瓦屋舍,小的已经和御书房的侍卫打过招呼,等李大人一出来就让他到这里来。」 赵瑀微一欠身谢过。 小亭子连说不敢,满脸谦恭的笑退下。 草树花木繁茂的南花园就剩下赵瑀姐妹二人,凉亭周围是一片艳丽的月季花丛,半人多高,红的粉的白的,在艳阳的照耀下如宝石一样灼然生光。 眼前是一汪如碧玉半的湖水,岸边柳丝拂风,老槐浓绿,显得分外寂静深远。 偶有几声鸟雀的鸣叫,除此之前阖无人声。 四下再无他人,赵瑾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看看得的是什么好东西。 一支金镶玉蝶恋花步摇。 赵瑾得意极了,当下拿在手里往头上比了比,「大姐姐,不用你,我也一样能结识贵人。」 赵瑀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只愣愣看着湖面出神。 赵瑾自觉无趣,便将步摇放回匣子,低头间却脸色微变,等看清匣子底儿,她别过脸觑了眼赵瑀,见她并未注意这边,方稍稍松口气,若无其事盖上匣子说,「大姐姐,你真打算不和家里往来了?」 「嗯。」 「赵家算是指望不上你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一样能给赵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哼,别看我现在须得向你低头行礼,往后你再见了我,可不知道谁和谁行礼了。」 赵瑀终于看过来了,但目光也只是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就移向别处。 她漠视的态度让赵瑾气恼不已,忽听远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间或几声男人的说笑声,立时叫道:「诶,是不是大姐夫来了?」 这招很灵,赵瑀马上站起身,踮着脚尖看向远处的蔷薇花墙,「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赵瑾猛然伸手,用力一推! 赵瑀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就在她的手要碰上自己的瞬间,轻轻巧巧往旁边一让。 扑通! 好似一块巨石落入水中,平静的湖面水花四溅,湖中人不住地挣扎,惊起树上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往花园子深处。 水,从各个方向涌了过来,无法呼吸,一瞬间鼻子、嘴巴、耳朵、眼睛全都被淹没,整个人直直地坠下去,坠到深不见底的黑洞动。 救命! 赵瑾张嘴大叫,可只能一口接一口的吞水,半个字也叫不出来。 「救命——」 赵瑀大叫,「救命啊——」 一阵脚步霍霍,蔷薇花墙后面闪现个人影儿。 不等那人走近,赵瑀飞快地跑下凉亭,顺势跳入月季花丛藏起来。 来人圆胖脸,一脸的络腮胡子,看年纪约四十上下,大肚子小细腿儿,别看他身宽体胖,倒也灵便,将身上的外袍一脱,「咚」一声跳进湖里救人。 第47章 只是他着实不太会救人,口中连呼带喊,稀里哗啦的水花声弄得很响,两人还是在水里拉扯着上不了岸。 这边的动静闹得不小,很快惊动了外面的太监侍卫们。 随着一阵大呼小叫,赵瑀看到一群人朝这里冲过来。 打头的一身明晃晃的太子冠服,跟在旁边的就是李诫。 他的目光凶狠得像是要杀人! 他们走近了,太子喊道:「李诫,你夫人不是在这里等你?难道落水的是她?这可不得了,你快下去救人!」 赵瑀忽然就想笑,但她忍住了,换了满脸焦急神色,从花丛中起身,招手道:「相公,我在这里。」 李诫愕然,忽而咧嘴大笑,想想不对又把嘴角拽回来,快步走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可吓死我了。」 太子也愕然了,但马上吩咐跟着的内侍:「别管落水的是谁,赶紧下去救人。」 「等等!」赵瑀说,「用不着。」 太子奇道:「都快淹死了还用不着?」 赵瑀摇摇头,款步走到湖边,大声叫道:「站起来!」 站起来,什么站起来?李诫也莫名其妙看着自己媳妇儿。 赵瑀又叫:「水里的两个人,别玩儿了,快站起来!」 太子完全怔住,看看李诫,李诫也摇摇头。 还是一个老内侍忍不住说:「殿下,这池子水刚抽走一大半,也就齐腰深。」 「啊!」李诫指着岸边说,「殿下,看石头上的水印儿,足足下去六七尺!」 太子嘴角抽抽,大喝一声,「里头的是谁,敢在禁宫胡闹,不把天家威严放眼里吗?」 水中的赵瑾也终于意识到了,停止了挣扎,傻愣愣地站在水中,半身泥巴半身水,脑袋顶儿上还挂着几根水草,真真儿狼狈到无法形容。 李诫笑道:「哎呦,这不是庄亲王世子爷嘛,英雄救美,您老人家还是老当益壮!」 赵瑾一抹脸上的水,使劲揉揉眼睛,看看身边的胖大爷,再看看岸上的太子爷,嘤咛一声,眼皮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庄王世子爷顺手把她抱住了,他也纳闷,那位传话说落水的是李诫婆娘,听说是个大美人,看李诫的反应不对啊,怎么换人了?到底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赵瑀。 赵瑀双手一摊,将手中的月季花摇摇,笑容里带着无奈,「我见月季花开得好,就去采几支……中途发生了什么我真不知道。」 宫里的贵人都忙得很,没闲工夫替一个小小的赵瑾分辨这桩公案,便当做意外处理了。 也不劳烦太医,老内侍用力一掐赵瑾人中,她便悠悠醒转。 因见她浑身湿透了,庄王世子十分好心地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袍,并命长随送她回赵家。 其中含义,不说也明白。 赵瑀只站在一旁看着,并未上前帮忙,也没有主动提出送赵瑾回家。 赵瑾临走时,看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乱哄哄闹过一阵后,南花园复又恢复寂静,赵瑀发现,放在凉亭坐凳上的那个红木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不多时,蔓儿也回来了。 她看上去精神还好,只眼睛略有些红,似乎是哭过。 这里绝对不是说话的地方,赵瑀和李诫什么也没问。 从宫中出来已近午时,仲夏的太阳高悬中天,晒得屋舍街道一片蜡白,热气融融扑面而来,地面几乎都要冒烟儿。 尽管马车在柳荫下停着,但刚掀开车帘,赵瑀就被一阵热浪逼了回来。 李诫见状忙给她换了一顶凉轿,让蔓儿和她一起坐,自己打马随行。 一出城门,尽管风扑到身上还是热的,但已没了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感,道两旁的杨树林和着熏风哗哗抖着叶子,倒好似两排人在拍巴掌欢笑。 赵瑀轻轻问道:「见到旧人了?」 「嗯。」 「可还好?」 蔓儿勉强笑了下,佯装开心道:「都挺好的,奴婢见了好几个姐妹,都羡慕奴婢可以在外头当差,自由着呢!她们一年到头只能在宫里头,等闲连老子娘也见不着,一个个都眼巴巴等着够岁数了,主子开恩放出来。」 赵瑀笑道:「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什么打算?」 蔓儿怔楞一会儿,下意识道:「太太要打发奴婢走?」 「你想到哪里去了。」赵瑀摇头笑道,「我是说你的终身大事,你比我还大几个月,顶多再留你一两年,就要给你说亲,你心里要有个章程。」 蔓儿的目光透过纱窗看向轿外,有点茫然地说:「让奴婢想想。」 赵瑀并未再开口说话,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去打扰她。 轿外骑马的李诫似乎也察觉到她们二人的异常,扭头看了一眼,继而若无其事地说:「今儿个面圣,皇上令我明年桃花汛前务必把黄河河堤修好。兖州府的情况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咱们须得尽快启程。你们若是想在京城玩玩,这两日可要抓紧了。」 赵瑀笑道:「好容易回来一趟,我要多陪陪母亲,给蔓儿放几天大假散散心,刘先生也没来过京城,你领着他到处逛逛。」 提起刘铭,蔓儿不禁失笑道:「他朋友遍地都是,您没看他前阵子天天外头瞎踅摸,刚来没两天,京城混得比谁都熟,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气氛这才略显轻松。 等回到住处,赵瑀把得来的赏赐分作四份,吩咐蔓儿给众人送去,「秋香色花卉纹和墨兰底子银团花纹的缎子,还有这两匹蝉翼纱,是给上院的两位老太太,你帮着她们配配花色。这个洋红的料子,还有这两只金钗给玫儿。还有这个,」 第48章 她拿出一方端砚并十只湖笔,「给外院的刘先生。」 蔓儿忙不迭称是,和小丫鬟各自抱着一堆东西,挨个院子送去了。 李诫翘腿在凉椅上半躺了,手里的大蒲扇摇得哗哗的响,「看样子蔓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特意支开她,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赵瑀在他旁边的方凳上坐下,将蔓儿今日的异常仔细说了,「许是我疑心太重,我总觉得蔓儿不是见什么旧友,她当时的样子很不对……我先前一直怀疑她是上面安插的钉子,后来她表现得很忠心,也的确得用,我便慢慢信她了,可今天这样,我又开始拿不准。」 李诫手里的扇子渐次停下,他凝神想了半晌方说:「她在咱们身边这么久,我确实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也没见她和外人有什么联系……倒是蹊跷。」 「这个旧友到底是谁?我是问不出来的,你和她也有一段渊源,不然你问问她?」 李诫却有不同的看法,「别看蔓儿整天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其实她嘴巴严得很,不然也不会被王爷……皇上选到书房当差。她若不想说,谁也问不出来,反正咱们事无不可对人言,随她去吧。」 赵瑀眼波微动,闪着揶揄的目光,挑眉笑道,「我总觉得你对她特别的宽容……」 这下李诫吓得不轻,忙坐起来解释说:「不是不是,绝对没有,我是想啊,能指挥蔓儿的,也就那几个小主子。现在太子都立了,还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管他东西南北风,我自稳坐泰山中——只要我不瞎掺和皇位纷争,任凭她是谁的钉子我也不怕。」 赵瑀又道:「她和刘先生走得很近,我瞧着他们像是有点意思。」 李诫嘿嘿一笑,「你什么时候揽上媒婆的差事了?他们的确关系不错,不过这也说明蔓儿没有出卖我,否则就凭刘铭的身世……」 他忽然打了个顿儿,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思索一阵苦笑道:「我还真把这事想简单了,又是庄王世子又是温家的,我现在对头太多,如果刘铭身份泄露,有人刻意拿他做文章,也够我喝一壶的了。」 「那要不要赶紧和皇上说一说,求求情?」 「主子为人宽容,这事他不会生气,但是当皇帝的,各方面都要考虑到,我不能给他添麻烦,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嗨,不就一个前朝旧主的后代,又没犯上作乱,我就不信还能要了我的命!」 赵瑀不由叹道:「在濠州的时候,刘先生为帮你办案就出力不小,这次为救你更是到处奔波,无论如何,咱们要对得起人家。」 李诫点头道:「嗯,我得给他想个更稳妥的出路。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在南花园是怎么回事?我大概能猜到是建平长公主设局害你,想让庄王世子毁你的清白……可你怎么破局的?」 「那个小亭子极力诱导我去南花园,有意无意间,花园子就剩我和二妹妹,任凭谁也能察觉出不对,而且我那二妹妹也着实时运不济。」赵瑀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她想推我入水,却不知道我早从湖面上看到她的倒影,那我怎能让她如愿?」 李诫也跟着笑起来,颇为幸灾乐祸地说:「庄王世子的年纪比她爹的年纪都大,后宅侍妾通房无数,这下可有她受的了。」 赵瑀摇头叹道:「她费劲巴结建平,无非是想借此入东宫,如今既丢了脸面,又失了姻缘,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建平的心思忒歹毒,我早晚要找回这笔账。还有那个小亭子,我得去找袁福儿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李诫说走就走,「袁福儿有私宅,我打听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出了房门,却看到蔓儿站在廊下发呆。 「蔓儿,怎么不进屋?」 「李哥,我心里闷得慌,想和你说说话。」 李诫不禁讶然,自从蔓儿伺候了赵瑀,就以奴婢自称,乍然听到潜邸时的旧称呼,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那……咱们去庄子外头走走。」 出了宅门,不远处就是大片的田地,但见连绵不断的麦田在骄阳下如浪一般来回翻滚,间或几块绿油油的菜地,种着茄子、青瓜、萝卜等菜蔬,农人们在田地里忙着活计,小孩子们在田间跑来跑去,粘知了、挖虫子、在水渠里泼水玩耍,笑的闹的哭的骂的打架的,浑身跟泥猴儿似的疯跑疯玩。 一派田园风光,令人心情大好。 他二人并肩坐在田埂上,李诫顺手揪下根草节,一点一点往嘴里送,边嚼边说:「我还记得咱们刚认识时,你头上梳着两个小揪揪,小小的个子,枯黄干瘦的,哭声跟猫叫似的,根本不像个八岁的孩子。我好容易讨来半块馍,还没往嘴里送,就被你看得吃不下去了。」 蔓儿笑了,「那块馍都长绿毛了,和石头一样硬……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馍。后来咱们一块儿从人贩子手里跑出来,一块儿被捉回去,一块儿被主子救了,又一块儿入府当差。」 李诫吐出口中的草渣子,长吁口气,「是啊,本是过命的交情……什么时候开始生分了?你心里闷,我也闷啊。」 「李哥,在宫里的事,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会出意外。」 「唔。」 「李哥,你在怀疑我?」 「嗯。」 「……我对你和太太没有二心!那个小亭子,是、是太子的人,我不敢不听他的话。」 李诫再次讶然了,「你竟是太子的眼线?」 可她分明是皇后和武阳公主硬塞进来的!李诫面上没显露出来,心里却猛地一沉。 蔓儿无奈笑道:「李哥,你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着,我发誓,我从来没向太子泄露过你的丁点儿消息。所以这次进宫,他们才逼我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 蔓儿一咬嘴唇,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和盘托出,「李哥,当初你外放当官的消息一出,太子马上找到了我,要把我许给你。但是没两天你就和太太定下亲事了,太子又说,要把我送到你身边去服侍你,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第49章 李诫愣住了。 「……可你和太太来王府请安时,我一见你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接受我的。你看,后来到了太太身边,我也老老实实的,从没勾引过你。」 「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李诫摇头叹道,「他要挟你什么了?」 「用得着要挟?」蔓儿轻轻说,目光直直盯着一望无际的麦田,似乎要望到天际,「以前他是世子,未来的王爷,如今他是太子,未来的皇上,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我怎敢不从?我一个下贱的奴婢,也不敢和别人说,谁会信呢?少不得为了维护天家体面,一顿乱棍打死了事。」 李诫默然,良久才说:「为何你现在告诉我?」 「我走投无路了啊!」蔓儿的眼泪慢慢流下来,「他们说,如果我再不听话,就要杀了刘铭!」 一阵狂风卷着尘土从空中掠过,田埂旁一株手臂粗细的杨树随风左右摇摆着,树叶哗啦呼啦地响成一片,不服输似的和哨风抗争着。 云层被风推过来,一层一层压得很低,天慢慢阴了。 李诫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问:「刘铭的身份泄露了?」 蔓儿赶紧摆手说:「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和刘铭一道逛过京城,许是有人看见了。」 「这样啊。」李诫明显地松懈下来,忽自嘲般笑了笑,「也不知道太子看上我哪处了,对我这样上心,专门派你来监视我。」 「你自己或许不觉得,可在潜邸一众下人眼中,你是皇上的头号心腹。你既不贪权,也不贪钱,更不攀附权贵,只一门心思办差,就凭这个,潜邸哪个人能比得上你?谁不想拉拢你?你却对太子不冷不淡的,他自然不放心你。」 李诫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看看天色,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太子也真会找人,他怎么能确定你的忠心?真是胡闹!」 蔓儿低头喃喃道,「一来是咱俩关系比旁人亲密些,得到你信任比较容易;二来,他们都觉得我喜欢你,肯定要借他们的势力打压太太……可我实在是怕,我怕越陷越深,把自己也搭进去,我还不想死。现在他们看出来我心思没在你身上,就拿刘铭来威胁我……哎呀!」 蔓儿捂着额头瞠目道,「你干什么?」 李诫收回手,笑嘻嘻说:「好久没弹你脑崩儿了,手痒!」 他揉揉蔓儿的头,「小丫头,你叫李哥叫了十年了,也不能让你白叫。放心,总能叫你和刘铭双宿双飞。」 「可是,你喜欢他,他喜不喜欢你呢?」李诫的眼神向后飘了飘。 蔓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李诫扯扯嘴角,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那哥帮你问问。」 说罢,他抬腿就要走。 蔓儿不禁腾地红了脸,拽着他的衣袖说:「别,这怎么好问,如果人家没那心思,我和他以后还怎么见面?」 她说话间,李诫绊了一脚,身子一歪就向她那边倒去。 「好你个李诫,我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为你出谋划策,你却挖我墙角!」刘铭怒气冲冲从后方赶过来,「小心老子揍你个满脸开花,让你尝尝沧州袁家铁拳的厉害。」 李诫将身一拧,硬生生凭空站定,笑得颇有几分无赖相,「刘铭,这是我的丫鬟,怎么叫挖你墙角呢?」 刘铭冷哼道:「看看你刚才的样子,有胆子咱们去你媳妇儿面前辩辩,你不把脑袋磕破我跟你姓!」 蔓儿刚想解释就收到李诫一记眼刀,但听他笑道:「刘铭,你这顿火气有点莫名其妙,怎的,你看上我的丫鬟啦?告诉你,我可不给,别看蔓儿只是个丫鬟,可她是在皇上跟前伺候过的,出去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三分,我可舍不得她。」 舍不得她?刘铭先是一愣,继而一股怒火冲上脑门,霎时也忘了细想李诫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大叫道:「你都有媳妇儿了还肖想别人?我告诉你,蔓儿是我刘铭看上的人,你趁早给我靠边儿站,不然我带着她远走高飞,你是既没了丫鬟又没了幕僚!」 纵然蔓儿再活泼外向,听了这话也羞到了耳朵根,轻轻踢了刘铭一脚,「住嘴,动动你的脑子,老爷是那种人么?怎么平时你那么聪明,现在倒犯起傻来了!」 刘铭闻言一怔,烦躁的脑袋渐渐冷静了,人也明白过来,顿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尴尬万分,连看也不敢看蔓儿一眼,只拿眼斜睨着李诫,恨恨道:「耍人好玩吗?东翁,一个五品官就把你乐晕了,忘了如今你是险象环生,四面树敌,下次再落难,别指望我替你解围。」 李诫知道他面子上挂不住,遂一拱手笑道:「刘先生莫急,这不是看着你们俩着急帮忙推一把嘛。好了好了,我给你赔罪,你甭往心里去……」 刘铭背着手儿,昂着下巴,又是一声冷哼,但是嘴角向上微翘着,隐隐的得意。 一阵风带着雨腥味袭来,阵阵闷雷声中,一大片乌云飘了过来,须臾间,雨声已临近。 三人忙撒腿狂奔,终是在雨点儿落下之前到了家。 李诫一进门就搂着赵瑀大笑道:「瑀儿,搞清楚了!」 待知道事情原委,赵瑀反倒发愁,「那位可是太子,而且武阳公主定然也掺了一脚,又加上庄王世子和温家……老天啊,你这个官儿当得太不易了!」 李诫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和担忧,他双眸晶然生光,在屋里来回地踱步,「不怕,太子既然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在其他官员那里定然也有——这绝对犯了皇上的忌讳!我让蔓儿真消息假消息混着上报,先稳住他,来日方长,慢慢来吧。」 「又要办皇上的差事,又要和这帮人斗心眼,太难了。我宁愿你不做什么高官,咱们回乡耕种读书,做个自由快活的普通人多好。」 李诫挨着她坐下,「瑀儿,我也想啊,可不行,从我外放的那一刻便定下了。皇上给了我体面尊贵,我不能忘本儿,不能忘恩,只能拼着命干。说白了一句话,皇上不叫我歇,我就不能停下。」 第50章 赵瑀胸口一阵酸楚,心疼得几乎要坠下泪来,「我只盼皇上记得你的忠心。」 李诫笑笑,「记不记得都没关系,我记得就行,我李诫知恩图报,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走到哪里都堂堂正正。」 赴任期限紧张,六月十八这天,李诫一行四人乘着两辆马车奔赴兖州府。 让李诫尤为郁闷的是,他在工部磨了十来天,都没弄到一个懂河务的人。 在他一路的唉声叹气中,六月二十三,他们到了兖州府曹州辖下一处小镇。 因此处有黄河河道,李诫特意在这里停了两日,准备查看下当地的河堤情况。 夏季多雨,李诫和刘铭穿着蓑衣,还未走到河堤,便远远听到黄河的咆哮声,震得大地都簌簌发抖,闷雷一样的波涛声滚动着,敲击着二人的心。 地保敲着锣飞也似的从街道上跑过,不住大喊:「河伯要发怒啦,大伙儿快跑山包上去啊——」 几乎是同时,刚刚还平静的小镇顿时乱做一团,人们好像从地下一股脑冒出来,惊呼声、哭啼声、犬吠声,还有叮叮咣咣的各种收拾家伙什的声响,让李诫二人瞬间懵了。 刘铭一拽李诫,「东翁,咱们也赶紧跑吧!」 李诫却道:「不急,你看那个人。」 刘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粗布麻衣的精壮汉子靠墙角站着。 他光着脚,满腿的泥泞,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也不跑,就看着人群笑。 那笑,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是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 李诫也笑了,「这人有点儿意思。」 李诫避开人群,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离那人的距离不远不近,既能很好地看见他的动作,又不会近得让他发现自己在观察他。 刘铭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不到半个时辰,乱哄哄的人群就过去了,街面上四散着鞋子、头巾子,还有破筐烂箩、烂菜叶生瓜果,杂乱不堪。 还有不少人家来不及关门上锁,门洞大开着,门扇在风中不断晃荡。 除了风声、雨声,还有门板砸在墙上的砰砰声,小镇死一样的寂静,连声狗叫都没有。 唯有远处黄河令人心悸的怒吼声。 刘铭抬头看看如锅底一般黑的天色,忧心道:「东翁,咱们初来乍到,根本不了解本地的情况,若真发大水可麻烦了,还是躲一躲。」 李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看前头的人。 那人从墙角慢慢踱出来,四下里翻捡人们丢下的东西。 天色黝黑,狂风肆虐,飞沙走石间,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砸下来,敲得房顶树丛不分个儿响成一片。 街面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人瞅瞅四下无人,猫腰进了一户没锁门的人家。 刘铭吃惊地叫道:「这是个贼!」 李诫看了看那户人家的门面,嘿嘿一笑,「堵他!」 那人再出来时,身上已是锦袍快靴穿戴一新,手里还撑了把大油伞,面上很是得意。 然当他看到门口笑嘻嘻站着的李诫和刘铭,得意就变成了惊愕,再变成惶恐,他立时就要跑。 李诫早看穿他的动作,不等他抬腿,手就搭在他肩膀上,「兄弟,借一步聊聊?」 李诫的手看似轻飘飘毫不用力,可那人只觉肩膀一沉,半边身子都疲软无力,别说跑,能站稳都费劲儿。 他只好乖乖跟着李诫二人走到一处茶棚坐下。 李诫打量那人时,只见他三十上下的年纪,干黄枯瘦的大长脸,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黄豆眼,两条深深的纹路从鼻翼旁一直延伸到嘴角下面,厚厚的嘴唇间呲着发黄的大板牙,怎么看怎么一副衰相。 「我就是捡身衣服穿,没偷没抢。」那人眨巴着眼睛,明显底气不足。 刘铭讽刺道:「您这捡和偷有什么区别?狡辩!」 李诫却问:「你怎的不跑?」 「你那手跟铁钳子似的,我也得挣得开啊。」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和人们一起跑,地保说要发水,你不怕?」 那人嗤笑道:「发个屁水,我早去河堤上看了,别看声势大,水漫不上河堤。」 李诫目光霍地一闪,接着故作疑惑说:「可你看这雨下得这么大,河道撑得住吗?」 那人一指老天,「短时急雨,两刻钟后准停,不妨事。怕就怕暴雨接连不停地下,这几日虽陆陆续续下个不停,都是小雨,造不成危害。傻子地保说什么河伯发怒,我才是河伯,我说不发水,就肯定发不了水!」 李诫和刘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刘铭咳了一声,语气傲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看你纯是唬我们,借机逃走才是。」 那人瞬间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他霍然起身怒道:「别的我不敢说,和水有关的我曹无离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李诫也站起来,淡淡一笑说道:「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敢不敢在河堤上走一走?」 曹无离冷笑道:「有何不敢,我便去河堤上站着,不天晴我不下来。」 说罢,他也不撑伞,一撩袍角转身大踏步离开。 李诫二人在后面跟着他,但见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径直走向河堤,直走到砌石挡墙边沿上才住脚。 李诫也想过去,刘铭劝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不清楚他的本事如何,还是站远点儿好。」 「真要发水,这么点距离根本不够逃。」李诫说着,先前走了走,站在曹无离身后不远处。 浩浩荡荡的黄河水打着漩涡,泛着白沫子,空气中全是河水的腥味。两丈高的浪花将石堤拍得轰轰响,还未走近,便被黄河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袭得心头砰砰地跳。 第51章 曹无离双目望天,忽张开双手,向着乌云翻滚的天际吼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没人信我——老天爷,你不公!」 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嚎叫,接着又蹦又跳,「看吧,我说的话不会错,不会错——」 李诫负手站着,任凭风雨打在身上,只是静静看着状若疯癫的他。 两刻钟过去,雨真的慢慢停了,而黄河依旧咆哮着,却始终没有漫上来。 风还在呼呼刮着,曹无离的袍角被撩起老高,混沌的天地间,他的背影给人一种孤独凄然之感, 良久,他才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子。 「你怎么还在?」曹无离看着李诫,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李诫笑道:「我信你,所以在。」 这话如一道闪打在曹无离头上,一时间如木雕泥塑般呆立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相信似地反问道:「你信我?」 李诫点点头,「信你,跟我干吧。」 曹无离又是一呆,猛地蹲下抱头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有了依靠,要一股脑把憋屈全哭出来。 哭了一通,他用袖管一抹眼泪,站起身道:「我跟你!」 「不问问我是谁?」 曹无离一怔,随即问道:「你是谁?……是不是当官的?不过你也太年轻了。」 李诫拍拍他的肩膀,因笑道:「我叫李诫,是兖州府新任的同知,主管河务。」 曹无离小豆眼一亮,紧接着狂笑不止,「跟!我今后就跟着你了!」 有时候李诫都觉得自己运气好得不像话。 在潜邸随手救了个女子,然后赚了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媳妇儿回来。 去濠州赴任途中发善心救了个老百姓,结果得了个自带护卫队的幕僚。 这次更是机缘巧合,招揽了一个精通河务的能人。 真是捡漏儿了! 回到客栈,李诫笑得合不拢嘴,赵瑀听了只觉心惊肉跳,半晌才平静下来,「不是你运气好,是你应当的。你不知他的底信,也不知他说的有几分真,就敢跟着他站在河堤上,这份魄力和镇定谁能比得上你?」 她轻轻靠在李诫的肩头,后怕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柔声道:「我求你个事儿,下次不要再这般冒险了,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办。还有留在京中的婆母,我如何向她交代?」 李诫笑着安慰她说:「我这人赌运一向极佳,当时我就有直觉,这人是有真本事的人。」 赵瑀好奇道:「他是本地人吗?既然有真本事,怎么一直没有受到重用呢?」 「所以说我才捡漏儿了!」李诫眼光闪烁着,像是发了一笔横财,「曹家世代都是治理河道的官员,在兖州也很有名气,偏生到了他父亲这里修河出了差错,死在大狱里,曹家这才渐渐败落。」 「他倒是憋着一口气想重振曹家,就是运道不好,三次参加乡试都发生了意外,一次老母亲病逝,第二次考试时拉肚子,叫人抬了出来,第三次竟是失手打翻油灯烧了卷子。」李诫忍不住摇头笑道,「也不知他怎么这么倒霉!」 「他去府衙自荐,可那些大老爷嫌他长得丑,不肯用。后来他家愈发穷困,久而久之,他就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说的话就更没人信了。」 赵瑀听完也不禁叹了一声,「倒是个命运多舛之人,怪不得你一说信他,他反应就那般激烈。不过曹先生先前诸多不顺,好容易得了个机会给曹家争口气,等到了兖州,他必会卯足劲儿当差。」 「没错,这样的人当差一个顶两个。」李诫一阵大笑,「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看来我在兖州的运道要比在濠州强百倍!」 翌日雨霁天晴,顶着如火的炎阳,他们一行人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小镇。 小镇离兖州府两百多里地,本可转天就赶到,可晌午路过一个小村庄时,又发生一件让赵瑀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村子很小,统共三十多户人家,但位置不错,紧挨着官道。村民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儿,平时还向过往行人兜售些吃食酒水,家家户户倒也过得不错。 赵瑀等人路过此地的时候,自然又有人招呼她们买东西。 井水湃过的西瓜、葡萄、桃子等时令瓜果,大热天的,的确能让人食指大动。 村东头儿挨着官道的地方,有一株合抱老槐树,树下半亩地大小的树荫,是个歇脚乘凉的好地方。 卖瓜果的姑娘约有十五六岁,细条身材,容貌只可称得上是清秀。但她并没有一般村姑那样的黝黑或焦黄的肤色,皮肤白净,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一笑起来,反倒添了几分妩媚温柔。 她麻利地摆出一张小矮桌,搬出五个小凳请赵瑀等人坐下,含笑道:「客官坐下歇歇,眼见晌午了,不知您几位用过饭没有?我家不止卖瓜果,还有酒水和饭菜。」 曹无离便问:「都有什么菜?」 那姑娘从小推车上拎来个大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细白布,一样一样指给曹无离看:「客官您瞧,有葱花饼,有白面馍馍,这是一罐绿豆汤,这是酱肉、糟鸭掌、烤鸡,还有拌豆芽、青红萝卜丝,还有酱菜,都是自家做的。」 她嘴角一直含笑,和气又温柔。 曹无离忽然就感动不已,他受的白眼多了,很少有姑娘这么客气地和他说话。 他看向李诫。 李诫正给赵瑀剥葡萄皮,见状失笑道:「想吃就说话,老爷我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他。 蔓儿凑过去扒头看看,兴奋地说:「哎呦,这糟鸭掌看着不错,烤鸡的味道也香得很。」 那是刘铭爱吃的。 赵瑀推推李诫,笑着说:「老爷快掏银子吧,看看这几个人,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第52章 李诫佯装无奈地一摊手,叹道:「我平时也不缺你们吃穿,怎么一个个都跟饿了多久似的?来来来,小姑娘,把你家的饭菜都摆上来吧,我尝尝到底是什么山珍海味把他们馋成这样。」 那姑娘脆生生应了,将竹篮中的吃食都摆了上来。 不得不说,她家的饭菜的确做得香。 就连一贯惜身少摄的赵瑀都忍不住多吃了两筷子。 李诫夸了一声,「不错,别看是乡间野味,不比京城那些大酒楼味道差。」 那姑娘笑道:「我这也是家传的手艺,我家祖上也是开馆子的,您别嫌我说大话,就是到了济南府,您也不见得能吃到比我做的还好吃的饭菜。」 蔓儿奇道:「既然有这份手艺,何必待在这个小村子?」 那姑娘笑了下没有说话,但满脸的苦涩,分明透露出她有难言之隐。 曹无离就问她有什么难处。 那姑娘轻笑道:「客官多虑了,并没有什么难处。」 曹无离不免有些尴尬,李诫便道:「酒足饭饱,诸位,赶紧启程,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你我只能露宿野外啦!」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赵瑀示意蔓儿给银子。 那姑娘看着手中的二两碎银子,为难道:「太太,太多了,我没那么多铜钱找您。」 赵瑀说不必找了。 那姑娘忙不住道谢,另抱了两个大西瓜过来,一定要他们收下。 一个说送,一个说不要,正乱着,村口跑过来一个小丫头,十来岁的年纪,短袖衫子过膝裤子,赤脚穿着一双草鞋。 隔着老远她就大喊:「姐——钱家的人找上门来了,娘叫你赶紧跑!」 咚咚两声,西瓜落在地上,红的白的青的混在一处,摔了个全碎。 那姑娘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脚,颤着声儿问:「小花,爹爹呢?」 小花哇一声哭出来,「爹爹跑啦,不管我们了。」 「天啊!」那姑娘顿时泪如雨下,不说逃,反而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跑。 小花急道:「姐,娘叫你跑,你不能回去啊!」 那姑娘站定,回头凄然一笑,「傻妹子,我跑了,你和娘怎么办?总归要一个人抵债……」 话没说完,她掉头就跑。 「姐——姐——」小花边哭边追,「你等等我呀。」 转眼间,槐树下只剩赵瑀等人。 刘铭皱眉问道:「东翁,管不管?」 李诫挠挠头,「说起来这也是兖州所辖之地,且跟过去瞧瞧再说。」 赵瑀一行人远远缀在那姐妹俩后面,走了半里地,绕过一堵土墙,有许多村民围着的便是那姐妹家。 和别家的青砖瓦房不同,这家是土坯房,茅草结顶,也没有围墙。 隔着人群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姓木的你个没良心的窝囊废,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钱老爷,冤有头债有主,木愣子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要,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去!」 赵瑀几人悄悄在一株老槐下站定,但见院子正中站着一个瘦子,身后还有三四个混混儿模样的人。 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地跪在他面前,泣声哀求着,小花跪在旁边,抱着她呜呜地哭。 刚才那姑娘却立在一旁,低着头,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放屁!既然敢赌,就要有本事担当。」钱老爷冷笑道:「输我五百两银子,说是回家取钱,他拍拍屁股连夜就从济南府跑了,让我这一通找。好容易找到你们,我可不会再上当。没钱,就拿人来抵!」 他走到那姑娘跟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托,狞笑道:「这女的还不错,细皮嫩肉的,嗯,身上该鼓的鼓,该细的细,花楼里五百两卖不了,三四百两还是有的。得,瞧你家这破败样,我也不落忍的,剩下的银子我不要了!」 妇人一听这话,顿时面无人色,捣蒜般不住磕头,「钱老爷,您行行好,那地方不是女孩子去的啊,我们做工给您还行不行?」 钱老爷看也不看她,向后挥挥手,「来呀,绑人。」 那几个混混儿立刻拿着绳子过来。 妇人回身护住女儿,极力与钱老爷几人厮打,小花也哭着喊着扑在姐姐身上,死活抱着不撒手。 村民们只是指指点点的看着,没有人上去帮忙。 赵瑀的一颗心像是从悬崖猛然摔下来,眼前的景象不由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赵老太太灌她毒酒时,赵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有母亲,也是这样护着自己。 她看向李诫,「帮帮她吧。」 李诫也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神色,微一点头,正要出声喝止,却听那姑娘厉声喝道:「放开我娘,我跟你们走便是!」 这一声,惊呆了围观的众人,李诫也硬生生把「住手」的话咽了回去,只等看这姑娘到底什么打算。 那姑娘奋力挣脱钱老爷的手,后退几步,刚才一番厮打,她已是鬓发散乱,衣襟扣子也扯掉了一个。 她一手捂住衣领口,一手抿了抿头发,面上异常平静,「钱老爷,不用绑,我跟你走。请等我换身衣服。」 钱老爷道:「好,我等你,若你敢跑,我就把你妹子抓走抵债。」 那姑娘冷冷一笑,转身进屋,不到一刻钟出来,已换了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蓝粗布旧衣。 衣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 她温柔地摸摸妹妹的头,「小花,那身袄裙留给你穿。」 她又给妇人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娘,女儿去了,您多保重,和小花好好过日子……若是爹回来,你告诉他,赌债女儿替他还了,让他别再扔下你们跑了。」 第53章 「我苦命的女儿……」那妇人满面泪光,身形摇摇欲坠。 钱老爷冷哼道:「罗里吧嗦的,快些,还要赶路!」 那姑娘依言起身,却径直走到赵瑀跟前。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自然也跟着她看过来。 赵瑀和李诫本就姿容出众,且一看穿戴就知道是富足的人家,霎时便引得村人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他们是什么来路。 李诫微微皱起眉头。 那姑娘盈盈下拜,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福礼,「太太,我叫木梨,我人穷,却从不欠债,这是七十文,刚才的找钱。」 她掌心托着一个荷包。 赵瑀愣住了,这姑娘的举动太出乎意料,她有点看不明白。 木梨看她不收,就将荷包轻轻放在地上。 钱老爷也暗自打量着李诫等人。 这几人衣着虽不甚华贵,在他看来也就是中等人家,但气度不俗,特别是那个年轻的男子,看似随随便便的,然一旦和他目光对上,就不自觉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压力。 钱老爷直觉这是个有来头的人,心中不安,便催促道:「都交代清楚了吧?快走快走!」 木梨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默默向外走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向李诫求救,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的孩子!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那妇人的呼声凄厉无比,神经质似的揪自己头发,转眼间头上就血淋淋的一片。 小花去拦,她却一把将小女儿挥开,猛地起身,疯子一般冲赵瑀这边跑过来。 李诫反应快,在那妇人冲过来时,已下意识把赵瑀抱在怀里,向旁边躲了躲。 那妇人却是一头撞在老槐树上。 一声巨响,她应是用足了力气,哼也没哼一声,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血,从她头上四溅开来,顺着树干流下,淌到地上,混在泥土里。 围观的人一阵倒吸气,惊呼声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谁都没想到她会寻死,木梨姐妹俩也似乎是吓傻了,呆呆看着亲娘躺在血泊中,半晌才反应过来。 「娘——」木梨姐妹齐齐扑到那妇人身上,拼命哭喊着,然她们的娘,却是一声都听不到了。 只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睁着,凸得老高。 刘铭看了一眼就错开目光,将蔓儿挡在身后,蔓儿脸色苍白如纸,也是吓得不轻。 唯有曹无离气得哇哇大叫,「大人,还不管吗?你要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 赵瑀躲在李诫怀中,没有看到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不过从众人的反应中,她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心揪成了一团,上不上下不下,难受得紧。她轻轻挣了挣,「放开我吧。」 李诫此时也很是后悔,若是方才他及时出手,这妇人也不会丧命。 他低声说,「这里血气大,你站远点儿别往这边看,让蔓儿陪着你。」 赵瑀点点头,扶着蔓儿的胳膊,慢慢往土墙那边走。她觉得有人在看她,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很不舒服,但她始终没勇气回头看一眼。 绕到土墙后面站定,蔓儿见她脸色不好,劝说道:「太太,老爷肯定能处置好这事,不然我们回马车上等吧。」 赵瑀摇头说,「就在这里吧,我也关心这事怎么处置。」 土墙那边传来的声音很清晰,李诫一亮明身份,那钱老爷气焰立时下去不少。 但他也说了,「大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债子还也理所应当,您也都看到了,这丫头片子是自愿跟小人走,她娘自己想不开才寻死,不关小人的事。要怨,就怨她们自己命不好,摊上那么个男人,那么个爹,欠了一屁股债自己跑了,不管婆娘孩子的死活!」 李诫的声调不紧不慢,「你刚才也说欠的是赌债,按律,赌债概不追索,欠了也白欠,官府不承认的。」 「这这,这算什么道理?整个山东就没听说有人敢不还赌债的!……再说欠条上写的可不是赌债,我……唉,怪我嘴欠,行,您是大老爷,您说了算,小人只能自认倒霉!」 钱老爷的语气听上去颇为无奈,透着十二分的委屈,但是赵瑀知道,这人是在有意退让,毕竟出了人命,他肯定也想早点脱身。 李诫冷冰冰说道:「你上门索要赌债,逼人卖女,这妇人之死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真是跳进也黄河洗不清了!大江南北赌场遍布,自有他的规矩在,想必大人多少也知晓几分,我不追债,我上头的主人能答应?我也是给人家看场子的……这么着吧,我看这家着实可怜,姓木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他还了,这是两百两银票,算是给他婆娘的丧仪。」 土墙那边传来几声低语,模模糊糊的,似是李诫与木梨在说话。 赵瑀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蔓儿点头说:「也幸亏遇到咱家老爷了,不然那妇人就是死千百遍,她闺女也照样被卖——开赌场的,哪家背后不是有权有势?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一般的官员也不会管赌债的闲事。」 赵瑀却道:「还是出手晚了,那妇人本用不着去死……老爷心里也定然十分懊恼,我能感觉到,方才他整个人绷得好像一块铁石。」 后头应是谈妥了,钱老爷几人先一步走出来,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他们并没有叹惜这家人的悲惨境遇,反而有几个破皮调笑说:「二百两银子呢,挣几辈子才能挣来?这木家算是发财喽!」 「不如咱们娶了这姐妹俩?反正她爹都不知道逃到哪里了,她俩无依无靠,正是需要男人帮衬……」 这几人嘀嘀咕咕从赵瑀身旁走过,其中一人还想扭头看两眼赵瑀,却被旁边人狠劲拽了一把,「人家是官太太,不要命了你!」 第54章 那人立刻缩着脖子急匆匆溜掉。 赵瑀暗暗思索片刻,吩咐蔓儿道:「过一会儿你去把马车收拾下,我估计这两个女孩子要跟着咱们走了。」 蔓儿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咋舌道:「不会吧,以后老爷每救一个人,还都收到身边用?那也负担不起啊!」 赵瑀叹道:「刚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如果把她们留在村子里,还不定生出多少祸事来,那救人反倒成害人了。」 她猜得没错,李诫三个大男人果真没法子撇下这俩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帮着草草埋葬了她们的母亲,就将木梨姐俩带到赵瑀的马车前。 劝人容易劝己难,虽然赵瑀隐隐猜到李诫会带木梨姐妹一起走,但他直接把这二人领到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感到些许的不悦。 心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酸楚,她知道这二人可怜,自己不该吃味,可就是忍不住。 她有些迷茫,自己不是小心眼的人啊! 木梨姐妹头上戴了白花,身上还是刚才的旧衣,手中只挎着一个小包袱,二人虽已止住哭泣,但面目虚肿,看上去精神很是萎靡。 父亲无情的抛弃,母亲惨然的离世,让这两姐妹几近崩溃的边缘,面对蔓儿的嘘寒问暖,竟是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赵瑀压下心中的不自然,知道她们此刻定然没有心情应对旁人的关心,便没有细问木梨缘由经过,只是招呼她们姐妹上车。 小花死死抱着姐姐的胳膊,浑身抖得厉害,已是惊恐到极致,赵瑀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就把她吓得一哆嗦。 赵瑀看了心里也不好受,温言安慰道:「小花别怕,你们已是安全了。有我家老爷在,坏人不会再找你们麻烦。」 木梨哑着嗓子道谢,「多谢太太,我们刚办完丧事,还是坐在外头车辕上吧。」 前后只打过两次照面,但赵瑀已然看出来这位姑娘脾气倔强,遂也不再劝,由着她去了。 蔓儿悄悄附耳说道:「太太,这木梨不穿一身白,也不坐进车里,倒也知道规矩。就是不知道她今后有什么打算,不如过会儿奴婢出去套套她的话。」 「她们正是最伤心的时候,略等等再说吧。」赵瑀向外看了看,低声叮嘱道,「最迟后天就能到兖州,到时候再问不迟。」 「太太,您心里得有个章程。」 「嗯,我刚才就在想这个问题……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木梨做饭的手艺不错,我想帮她开个小馆子什么的,也算是一条出路。」 蔓儿点头叹道:「她们遇上老爷太太,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马车壁响了两下,李诫在外头说:「瑀儿,要不要和我一起骑马?」 赵瑀有些怔楞,随口答道:「你知道我不会骑马的。」 李诫弯下身子凑到车窗前,笑嘻嘻说:「我搂着你,现在日头快下去了,外面也不大热,咱们一面吹吹凉风,一面看看沿途的风景,不比你坐在马车里闷着好?」 他一力相邀,赵瑀自不会拂了他的心意。 从马车下来的时候,赵瑀看见小花的脸被晒得通红,神色恹恹的,无力地靠在木梨怀里。 而木梨,正满怀感激地看着李诫。 赵瑀笑了,微睨了李诫一眼。 李诫赶紧从马背上下来,搬来马凳,殷勤地扶着媳妇儿上马,随即一跃而上,又吩咐蔓儿一声,「在前头驿站汇合。」双腿轻踢,那马儿便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直跑出去二里地,李诫才勒住缰绳,让马儿踢踢踏踏地慢慢走。 此时已是黄昏,一轮红日遥遥西坠,天边落霞缤纷,路旁风摇树动,远处蔼蔼炊烟中,一群一群的倦鸟翩翩起落,十分静谧祥和。 赵瑀侧身坐在马背上,从李诫怀中仰起头笑道:「不是要看风景吗?跑这么快什么也没看到。」 「那么多人跟着,想和你说几句话都不成,只好把他们甩得远远的。」李诫笑得有些无赖,「你就不想和我单独待一会儿吗?」 赵瑀莞尔一笑,「不想!」 李诫一愣,随即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道:「瑀儿,没和你商量就把那姐俩带上了,你可不准生我的气。」 「若是我生气呢?」 李诫没想到赵瑀会这样回答,有点犯傻,好一会儿才似是明白过来,咧嘴一笑,「是我莽撞了!咱打发她们走,兖州府肯定有善堂,我介绍木梨去那里做工,起码养活她们自己不成问题。若是她们有亲戚可以投靠,我派人护送她们去寻亲。」 投靠亲戚?护送……赵瑀略带酸意的笑容渐渐僵住了,消失了,莫名的,她想起了妙真。 濠州那位小小的比丘尼,也是蒙李诫所救,好容易从狼窝里逃出来,满怀希望刚要开始新生活时,却横遭枉死。 一朵稚嫩的娇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凋零了。 人是李诫送走的,他虽然没说过,但赵瑀知道,他对那小女孩是有心存愧疚的。 自从揽玉庵的案子了结后,李诫口中再没出现过这个名字,赵瑀本以为他忘了,然而现在看来,他还记在心里,从未释然。 也许是因为那份愧疚在,所以遇到同样陷入困境的木梨姐妹,他无法一走了之,直接带走不说,大有一管就要管到底的姿态。 不知怎的,赵瑀没有之前的酸意了,心中反而涌上一股暖流:这个男人大大咧咧的,看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漫不经心似的,其实他有一颗最细腻、最温柔的心。 因这颗心,他对当初的自己也是无法一走了之。 这便是她和他的缘起。 她双手环住李诫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静静聆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 赵瑀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第55章 隔着衣衫,她轻轻在他心口的位置吻了下,巧笑嫣然,「一股子汗味,臭臭的……但是我喜欢!」 李诫只觉得一颗心飞起来了,人也跟着飞了,好似喝了琼浆玉液一般,飘飘然,熏熏然,一时忘了自己也是个五品大员,朗声笑着,肆无忌惮唱起小调儿来。 「纽扣儿,凑就的姻缘好……两下搂得坚牢,生成一对相依靠。系定同心结……」 分明是婉转悠扬的小调儿,他却唱得飞扬激昂,歌声带着无法言喻的喜悦和快活,叫人一听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赵瑀也跟着他浅浅哼唱,脸上的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歌声隐隐传到后面的马车上,木梨看了看熟睡的妹妹,若有所思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人影,压低声音问道:「蔓儿姐姐,恩公那么大的官儿,怎么也会唱乡野间的小调儿?」 蔓儿解释道:「老爷不是科考上来的官员,他和你我一样都是穷苦人出身,又曾在当今潜邸里当差,后来放籍才当了官儿,会这些并不奇怪。」 木梨讶然道:「这么说恩公先前竟是个奴仆?」 一听这话,蔓儿不高兴地瞅她一眼,「是又如何?老爷年纪轻轻就是五品的官,多少人一辈子都坐不到这个位置!」 木梨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佩服。恩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再白眼狼,也不能看不起恩人。」 蔓儿目光一闪,笑嘻嘻地拍了她一下,「看把你吓得!说起来老爷的经历都能编成鼓词说,特别是他和太太之间的情意,一个王府小厮,一个大家闺秀,比话本子都精彩,」 说着,她也不管木梨有没有兴趣,自顾自开始讲述老爷太太的故事,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混着以往看戏听书的经验,将二人描绘成冲破重重艰难险阻,始终忠贞不屈,情意感天动地的神仙眷侣,声情并茂之下,连她自己都差点感动得哭了。 木梨听完久久不语,半晌才说:「太太当真好命,若不是遇见恩公,只怕现今尸骨都寒了。」 前半句还算像话,后半句蔓儿听了一阵腻歪,但也不能说她错,便冷声道:「用不着艳羡别人,你的命也不错,若不是遇见老爷太太,只怕现今你已在花楼接客了!」 蔓儿的嘴皮子厉害,一语中的,木梨脑子嗡地一响,脸色先是涨得通红,又慢慢变得苍白,最后铁青了脸。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手指不停捻着衣襟。 蔓儿对她的那点子同情也没了,扭脸也不看她。 良久,才听木梨缓缓说道:「蔓儿姐姐,您别恼,我是乡下丫头,没什么见识,也不大会说话,更不懂达官贵人面前的规矩。我性子直又没脑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我说错了话,给您赔不是,冒犯太太,过会儿也和她赔不是。」 「您说得一点儿没错,若不是遇见恩公,我的清白就没了。」她长长的睫毛一抖,泪水便滚珠似地落下来,「在我心里,恩公和太太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万万不敢有丁点儿的不敬。」 她一个劲儿地认错道歉,蔓儿心里的不舒服也下去不少,便说道:「相见就是有缘,老爷太太都是豁达良善的人,会给你安排好去处的。哦,方才太太和我说,你的厨艺不错,要资助你开个馆子什么的。你看,太太都替你考虑得这么远了!」 木梨垂下眼眸,笑了笑,「是啊,太太是个好人,都替我打算好了。」 「所以人要知道感恩。」蔓儿反复道,「虽然都说施恩不求回报,但是受恩的人不能当成理所当然,必须知恩图报。」 木梨一直笑着称是。 夜色已完全暗下来了,没有月亮,也没什么星星,只偶尔一点两点星芒从云层破处闪烁着,仿佛极力向大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蔓儿等人到了驿站,一下马车,就看到老爷太太二人仰头看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他们手牵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赵瑀看见他们来了,一拉李诫的手,「进去吧,别让他们看笑话。」 李诫也是一笑,「等晚上咱们再出来。」 蔓儿纳闷道:「这两位主子又打什么哑谜呢?」 天已黑定,浓云遮着星月不见,方才的一两点星芒也完全看不到了,只有驿站外的田间闪烁着点点萤光。 连日的赶路,谁都有些疲倦,是以用过晚饭后,赵瑀没让蔓儿近身伺候,打发她回房歇息去了。 她和李诫还惦记着木梨姐妹,想找她们问问今后的打算。 但他们来的十分不凑巧。 小花应是中了暑气,一直在吐,连晚饭也没有吃。 木梨一边默默流泪,一边照顾着小妹,蔓儿也没法歇息,在旁边端茶递水,收拾地面秽物。 赵瑀忙让李诫去找郎中,好在这间驿站专门配有懂医的驿卒,虽不如正经的郎中,寻常的头疼脑热也能看得了。 熬了一副药灌下去,小花止了吐,不多会儿昏睡过去。 约莫白日间受到了惊吓,她睡着也不安稳,眼角挂着泪珠,时不时唤几声娘。 木梨坐在床边轻轻抚着妹妹的背,给她抹去眼泪,自己却是一声接一声低低抽泣。。 赵瑀的问话就说不出口了,她安慰木梨几句,便拽了下李诫,示意该回去了。 李诫站着没动,直白问道:「木姑娘,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木梨的手微微一顿,凄然说道:「没有了,因爹爹好赌,输光了家产,还欠了许多外债,族亲怕被牵连,早和我家断绝了往来。」 李诫又问:「那你们今后可有何打算?」 「打算……我也没个头绪,现在只想把妹妹拉扯大,给她寻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亲了。」 赵瑀心底暗叹一声,柔声道:「若你们暂时没去处,就跟着我们到兖州去,你有做饭的手艺,租个铺面开个小饭店,也能安稳度日。若是开馆子缺钱,只管说话,我和老爷一定会帮你。」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木梨怔怔看着她,少倾,略带艰难地起身,挪步过来,却是「扑通」一声跪在赵瑀面前。 赵瑀吓了一跳,忙命蔓儿扶她起来。 木梨只是摇头,死死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太太的好意,我万万不敢当。」 她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两张银票,「太太,恩公帮我们消了赌债,整整五百两银子,相当于是我欠了恩公的。这是姓钱的给的两百两,还有三百两,我恨不得当牛做马立时还上。怎敢还要太太的银子?」 赵瑀没料到她竟会有这番论调,有些不知所措,不由看向一旁的李诫。 李诫也不明白她怎么想的,便道:「木姑娘,赌债按律不追索,况且我也没掏银子,你实在用不着把这债务揽自己身上。」 「不,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别管什么律法规定,这笔债我家都逃不掉的!而且蔓儿姐姐也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我受了您这么大的恩情,断没有继续伸手要钱的道理。」木梨抬头直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语气异常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认定我欠了你们的债。」 「而我一早就说过,我木梨从不欠债。恩公,太太,我给你家当长工,做厨娘,为奴为婢,总要还上这笔债才算!」她倔强地昂着头,嘴角紧绷着,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无一不显示了这个女孩子的固执。 蔓儿忍不住插嘴道,「就算你做厨娘,月银顶天儿了一吊钱,还要负担你们姐俩的日常花销,一个月能省下几文钱?就算你们不吃不喝,一年攒下十二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呢,你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木梨说:「就算我做到死,也要把这钱还上!」 赵瑀觉得她钻了牛角尖儿,李诫救了她们不假,可她硬是拿银子来衡量这份恩情,好像给了钱,她和李诫之间就两不相欠。 这让赵瑀说不出的别扭。 她便说:「我们慢慢商量,你先起来说话。」 木梨反而伸手去摇晃妹妹,「小花起来,跪下求恩公和太太给我们报恩还债的机会。」 李诫喝道:「你这姑娘也忒死心眼,报恩的方法很多,我用不着你拿银子还!你和你妹子好好过日子也算是报恩了。」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木梨的心,方才一直忍着没哭的她顿时泪如雨下,抽泣了好几声才哀恳道:「恩公,若不是您,我这一辈子就全毁了,我岂能不知多少银子也报不了您的恩情?我只是想让我心里多少好受点,以后在人面前不会矮三分,也能挺起胸膛做个人。」 赵瑀和李诫互相看了一眼,他俩似乎明白了,这姑娘的自尊心超乎寻常的强,不愿意欠别人什么,更不愿意低人一等。 李诫还想开导她,「你自己开饭馆子也一样能赚钱,或是去善堂、酒楼茶肆做工,不都可以吗?」 木梨惨然笑道,「恩公,现今除了您和太太,我是哪个人都不敢相信了。您放心,我一准儿本分当差,绝不给您和太太添麻烦。」 「大人,不如给她个机会吧。」门外传来曹无离的声音,「我看太太身边就蔓儿一个丫鬟,确实不够用,如今有木梨姐妹帮衬,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诫笑骂道:「你属兔子的?耳朵够长!去去去,大人我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曹无离嘟囔了一句什么,却依旧站在门外不走。 赵瑀看看外头,不知怎的心头一动,遂试探问道:「但是我这里有个规矩,凡进李家伺候的,都须签卖身契,你可愿意?你看就是蔓儿,她的卖身契也在我手里,还是死契。」 木梨低下头,偷偷瞥了蔓儿一眼,思索片刻后,喃喃道:「太太,我签死契,我妹妹可不可以签活契?」 赵瑀先是愣了下,然后慢慢立起身,「可以,身契等到了兖州府再签。这一两天的你再仔细想想,如果有别的打算改主意也没关系。」 木梨重重磕了头,已是泣不成声,「多谢太太,多谢恩公,木梨必会尽心竭力伺候您二位。」 这次赵瑀没有扶她起来,只是柔声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躺在床上的小花被吵醒了,她没有出声,呆呆看着姐姐磕头,呆呆看着赵瑀等人离去。 屋里重新剩下她们姐俩,小花虚弱地喊了声,「姐……」 木梨忙奔过来查看妹妹的情况,看她精神尚可方松了口气,搂着妹妹含泪道:「花儿,一切都好了,姐姐找了个大靠山,往后再也不用害怕爹爹卖了我们抵债!」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却不敢放声大哭,只死死捂住嘴,把所有的悲伤、委屈、不甘,全都闷在嗓子里。 仲夏的夜风吹进窗子,虽不似白日那般炎热灼人,然也带着夏季特有的闷热感。 赵瑀没由来的一阵烦躁,身上疲乏地很,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李诫拿着大蒲扇呼呼给她摇着,察觉到她心中不痛快,便说道:「瑀儿,你是介意那姐俩?如果你不放心,我马上打发她们走。」 「不干她们的事,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你等两刻钟再出去,就去门口那株梧桐树找我。」 李诫说完,直接翻窗跳了出去。 赵瑀不禁想起成亲前,他总喜欢翻窗子找自己,很少好好地走门。 一阵暗笑,她披上外衣,慢慢走出了房门,拾阶而下,来到那颗梧桐树下。 晚风中充满清新淡雅的梧桐花香,月亮略带迟疑地从云层中露出半个脸,将梧桐树笼罩在纱幔一样的银辉下。 一朵淡紫色的梧桐花从赵瑀面前飘然而下,她仰头,树上的李诫正看着她笑。 他说:「上来!」 「讨厌!」赵瑀嗔笑道,「你下来。」 李诫便真的一跃而下,赵瑀这才看到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莹莹发光。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瑀怔楞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流萤?」 李诫故作失望地叹道:「原本想给你个惊喜的,哪知你太聪慧,竟然一眼识破了!」 「你让我晚两刻钟再来,原来是做这个去了,能给媳妇儿捉流萤的朝廷命官,只怕你是唯一的一个……真好,一定会很美。」 李诫得意地笑了笑,手向上一扬。 无数只流萤快活地飞舞着,如璀璨的星河洒落在身边,驱散了无边的暗夜。 「抓牢。」李诫低低喝道。 赵瑀只觉身子一轻,叶子簌簌作响,反应过来时,她已坐在梧桐树上。 流萤停在枝叶间,暖暖的黄晕闪烁着,映在赵瑀的眼中,焕发出柔和的光晕。 「瑀儿,」李诫将一只梧桐花别在她的鬓发间,双眸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因为你,我爱上了梧桐花。」 赵瑀温温柔柔地笑了,「因为你,我喜欢上了这个世间。」 月光淡淡地照下来,朦胧而美丽。 而最美的,自然是身旁的心上人。 第二日清晨启程时,再看到木梨姐妹,赵瑀已没了那种没来由的烦闷,还对她们点头笑了,「雇了辆马车给你们坐,不必拘束,有什么事都可随时来找我。」 木梨低声道谢,但此后一路都异常地安静。 又隔了一日,一行人终是到了兖州府。 出乎李诫意料,迎接他的竟是知府潘清! 兖州同知衙门就在府衙的西侧,仅一墙之隔,坐北朝南,除了比府衙略小之外,头门、大门、二门、科房、大堂、签押房一样不少。 虽离得这样近,李诫也没想到知府大人会亲自来迎接他,忙过来给上峰见礼。 赵瑀并不认识潘清,隔着车窗打量了一眼,只见他五十上下,头戴四梁冠,身着绯袍,绣云雁补服,便知这位是李诫的顶头上司了。 蔓儿喜滋滋说道:「太太,想当初去濠州赴任时衙门口就一个衙役,还不认得老爷,瞧瞧老爷现在这排面儿,知府大人都来了!」 赵瑀笑着说:「也不见得是特意等老爷,许是正好路过打个招呼。不过老爷主要管河务,修河堤,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一旦干好了,不仅皇上满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会感谢他的。」 她没把差事想复杂,修河堤不会像清丈土地那样触及利益之争,李诫又不贪银子,所以她天然认为李诫在兖州肯定比濠州顺当。 不到一刻钟,潘知府便告辞了。 李诫走过来,「瑀儿,你先去署衙后宅歇息,我要去府衙议事,晚上不用等我。」 赵瑀奇道:「你的告身还没拿到衙门,和上任的同知也没办理交篆,署衙的各项公务、物件、账目都没有理清楚,还什么都不明白呢,怎么急急忙忙就叫你议事?」 「曹州段的黄河河堤出了问题,潘大人也刚收到消息,他说我是主管河务的官员,叫我过去一块听听。至于交篆,上一任的孙同知不在,可以过后再办。」李诫忽笑了一下,「知府大人竟亲自来通知我,生怕我找借口不去似的,我倒好奇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那你赶紧去吧。」想想又不放心,赵瑀叮嘱道,「你现在对兖州的情况一无所知,别管他们说什么,还是先做观望态度的好。」 「好,我心里有数。」李诫略一点头,转身去了隔壁的府衙。 同知署衙的后宅较濠州县衙大了许多,三进的大院子,南北两个花厅,除外院三间书房,正院里还有两间小书房,东西两处小跨院,西南夹道角门出去是个花园子,林林总总,总计有房六十五间。 上一任的同知家眷早已搬离,宅子里空荡荡的,因时常有雇工打扫,却也整洁干净。 蔓儿先是盯着雇工把行礼卸下,接着重新清扫了正房,再去帮忙安置刘铭曹无离二人,满院子来回奔波,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赵瑀也在忙着,换常用的被褥,收拾她和李诫的衣物,归置小书房,直到日头偏西,才有空坐下喘口气。 相比之下,木梨姐妹就有些木讷,挎着自己的小包袱呆呆地杵在正房院子里,瞧着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 赵瑀看了,便和她们说:「你们先住到后罩房,咱们人少,你们想住哪间就住哪间。今儿大家都累了,我让蔓儿叫了桌席面,用过饭你们就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木梨勉强挤出个笑容,「太太,我不大懂宅门里头的规矩,您的东西我也不敢随便乱动,您别见怪……我会跟着蔓儿姐姐好好学的。」 赵瑀淡淡一笑,「无事,你先下去吧。」 木梨见她不欲多谈,只好带着妹妹讪讪离去。 赵瑀的确是累了,对蔓儿苦笑道:「明天赶紧找人牙子来,咱们且算算内宅还缺多少人手。老爷自有衙役使唤,这块可以省去几人,且他任期只三年,能雇人的活计咱们尽量别买人。」 蔓儿数着指头念叨:「太太是五品的诰命,出来进去都不能丢了排场,您身边至少要再添四个丫鬟,管采买的人,还有管事嬷嬷……算了,这个不能从外面买。干杂活的粗使婆子可以雇佣,但是车夫轿夫必须是自己的人,还有二门上的守夜婆子也是……哦,传话跑腿的小厮长随也要有。」 赵瑀笑道:「越算人手缺得越多,以往不觉得,现今住的宅子大了,一处两处都需要人,倒觉得不便利。」 蔓儿眼神闪闪,低声问道:「后罩房那姐俩,太太真要让她们进院伺候?妹妹年纪小,看不出个一二三来,那个姐姐怕是不好管教。」 「不然怎样?」赵瑀吁出胸中闷气,「老爷见不得穷人受难,不会半路扔下她们,肯定会带到兖州。若不答应木梨留下,凭她那股子倔劲儿,说不定会跪在衙门口,没的让人看了说闲话。」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且曹先生也开口替她们说话了。」赵瑀压低声音说,「据说曹先生治河很有一手,咱家老爷对河务是一窍不通,今后还要仰仗他,怎么说这个面子都要给曹先生。」 蔓儿听完摇头道:「您考虑得固然没错,但奴婢总觉得木梨有自己的小算盘。奴婢在皇上潜邸里见多了一心想攀高枝儿的丫鬟,木梨宁肯卖身为奴也要进府,她是吃准了您和老爷心肠软,您可得多掂掇掂掇。」 「我先前心里也不大痛快,不过现在想开了,只要老爷没那个心思,凭她谁进府都是无用的。」赵瑀笑道,「好了,今晚不用你守夜,用过饭快回去睡觉,明儿个还有得忙呢!」 夜色渐浓,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人难受。 烛台上红色的烛泪堆得老高,赵瑀身子半歪在美人榻上,手里摇着把湘妃竹扇,直摇到手腕酸软才朦胧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抱起了自己,她睁开惺忪的双眼一看是李诫,便含糊说道,「你回来了,河堤出什么事了?」 李诫把她抱到床上躺下,捡起地上的扇子给她扇风,「没什么事,睡吧。」 赵瑀低低嗯了一声,在他怀中寻个舒服的位置,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李诫侧身躺在她旁边,直到赵瑀彻底睡熟了才起身出来。 他踱到院子里,下意识看了看天,湛蓝无云的夜空中,繁星灿烂。 李诫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兖州,也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 下午去了府衙他才知道,曹州的堤坝竟塌了一处! 好在河工发现得及时,当地官府组织人力堵上了缺口,没有造成大的灾害。 但好好的堤坝为什么坍塌? 李诫没问,潘知府却问了。 无人能答,因为整个兖州府的河务都是上一任的孙同知在管。 而此时孙同知恰好在曹州监督修堤。 夏天多雨,正是洪灾高发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修筑加固堤坝,是以他早早就去了曹州。至于和李诫交篆的事情,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 潘知府便让李诫明天去曹州看看,即可查查河堤坍塌的原因,又能跟着孙同知熟悉熟悉河务。 李诫知道,这一去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不由又叹了口气,他不放心把赵瑀一个人扔在兖州府这个陌生的地方。 想到赵瑀在濠州寺庙的经历,他着实后怕。 李诫慢慢向外院走着,曹无离是务必要跟他一起走的,不如把刘铭留下,最好让他寻几个会功夫的女子贴身伺候赵瑀。 这两件事情都急需和幕僚商议,就算他们睡了,也得把人拽起来。 「恩公!」有人喊了一声。 李诫没留意院子里还有旁人,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倒是惊了下。 木梨从黑暗中闪出来,款款走近蹲了两个万福,浅笑道:「这么晚了,恩公还要出门吗?」 李诫微一点头,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木梨半垂着头,揉着手帕子,有点儿扭捏地说:「蔓儿姐姐去东厢房歇下了,您又没回来……我担心太太晚上没人伺候,就想着去外间守夜。我虽然没伺候过人,但端茶递水还是能做的,不想刚过来就碰上您了。」 李诫目中露出一丝诧异,随即笑道:「你有心了。不过太太身边只用得惯蔓儿,暂不用你伺候,回去歇着吧。」 「是。」木梨应了,随即问道:「恩公和太太喜欢吃什么?我提前预备下来,明早给您做。」 「内宅的事都去问太太。」李诫说罢,抬腿走了。 木梨愣了片刻,沉默着回到后罩房。 夜幕之中,这一幕没有其他人注意到。 第二日赵瑀便知道李诫要去曹州,不由叹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早不塌晚不塌,偏偏一你来堤坝就塌了。」 即便不舍,也不能误了他的差事,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带足衙役兵丁,万不可涉险。 李诫笑着一一应了,「去了曹州我就是最大的官儿,你只管放心就是。我把刘铭留下,有难事你和他商量着来。」 他这一走,原本空荡荡的院子就更显得寂寥。 赵瑀做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懒懒地躺在塌上一动也不想动。 午后,木梨拉着妹妹过来,决心自卖为婢。 恰巧蔓儿领着牙婆进门请安,牙婆办身契办老了的,赵瑀便一同叫她承办。 能给同知太太帮忙,牙婆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笑道:「太太且放心,保准今天就把卖身契办妥,只是这两人的卖身银子写多少?」 赵瑀笑笑,「我头一次买人,也不懂多少钱合适,你根据行情看着写吧。」 牙婆想了想说:「这位稍大点的姑娘有门手艺,按行规要贵一些,太太,死契三十两,活契五两,你看如何?」 赵瑀看向木梨,「你可愿意?」 木梨点了一下头。 「那就这样吧,你们下去把卖身契立了。」 木梨还尚可,小花眼圈却红了,有一声没一声地轻轻抽泣。 蔓儿立时竖起了眼睛,「这算什么?分明是你们死缠烂打非要入府为奴,现在搞得好像是别人逼迫你们,好没意思!」 木梨慌忙一拽小花,赔笑道:「蔓儿姐姐别恼,她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说完,拉着妹妹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蔓儿不满道:「一点规矩也不懂,少不得还要从头教!」 「反正也不让她进屋伺候,就做厨房的活计,懂不懂的也就那么回事。」赵瑀懒懒地打了哈欠,「等府里进了小丫鬟,才有得你教……身上乏,我先睡会儿。」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但这个回笼觉还没睡着,隔壁府衙的潘太太就派人送来了帖子,邀她明日过府做客。 来人说,「但凡每月初十,兖州府有诰命的太太轮流举办宴席,本来这次应是李太太操办,但我家太太说李太太初来乍到,不了解当地的情况,所以她和您换一下,八月初十您再操办。」 赵瑀有些啼笑皆非,今天是七月初九,明天就是初十。 她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脚踏入兖州府贵妇人的圈子? 看来不止是李诫,自己来得也真是时候! 赵瑀含笑道:「多亏你家太太想的周道,不然等宾客盈门,我还糊涂着呢!你回去转告潘太太,明日我肯定早早过去赴宴。」 早晨,院子里石榴花开了一树,红艳似火,叫人看了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 衣服铺了满炕,赵瑀皙白的手指从上虚空划过,挑了两件衣服。 白底大红玫瑰印花对襟褙子,月白六幅裙。 雅致柔和,十分符合赵瑀的气质,却又不失明快清新。 蔓儿笑道:「奴婢再给您梳个盘龙髻,又轻巧又素雅,也不失庄重,戴上金累丝嵌宝长春花头面,准保让她们的眼睛都挪不开。」 赵瑀失笑道:「不妥不妥,衣服是素雅的,满头的首饰倒显得俗气,就戴那只烧蓝嵌宝凤羽步摇,再拿两朵堆纱花即可。」 蔓儿却觉得素淡,到底给她加了支花丝嵌珠的金钗。 收拾妥当,她们从正房出来的时候,木梨正立在院子里候着。 赵瑀便问她有什么事。 木梨说道:「我想问问太太,晌午还回不回来,如果不回来,我就只做三个人的饭。」 赵瑀还没说话,蔓儿眉毛又竖起来了,「木梨,虽然没让你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但你也跟我一起呆了好几天,最起码的规矩应该懂得——哪个下人在主子面前‘我’啊‘我’的说?自称奴婢懂吗?还有你一个下人敢问主人家的行踪,也忒大胆!」 她一通劈雷火闪的怒火,直接砸懵了木梨,好半晌才喃喃道:「我……奴婢只想问问太太晌午回不回来吃饭。」 赵瑀看了她一眼,笑道:「厨下不进正院,有什么话蔓儿会吩咐你。你也不必惶恐,先回去吧,等蔓儿有空了,让她给你讲讲宅子里的规矩。晌午我们不回来,你只准备刘先生的饭就是,他和老爷的份例一样,万不可马虎。」 蔓儿递给她几粒碎银子,「你先管厨房的采买,每日给我报账,今儿先这么着,你看看厨房还短什么,自己看着添置。等晚间用过饭,我抽空去后罩房教你们姐俩规矩。」 说罢,她看看日头,「太太,赶紧走吧。」 日上三竿,确实不早了。 不过府衙离得近,出了自家宅子角门,拐个弯就是府衙后宅的大门。 赵瑀连轿子也没坐。 因此她主仆二人徒步过来时,与大门口排出去老远的明轿、骡车、马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便有不少太太小姐斜眼看她。 赵瑀没有在意,自然也不会做任何反应,就这么一路走入府宅。 蔓儿却鼻孔朝天,对着暗中偷看的女眷们翻了个白眼,冷冷哼了一声。 于是太太小姐们更觉得这俩人一个露怯,一个自大,简直没有教养! 就有人好奇这是谁家的内眷,待得知是那位新任同知的太太后,顿时恍然大悟:李大人没念过书,不识字,李太太又能好到哪里去,怪不得这般上不了台面。 宴席摆在南花厅,门外是一池睡莲,夏风吹过,岸边的老柳树如烟雾一样舞动,些许柳叶飘落,落在水面上,和睡莲紧紧挤在一起,随波逐流地向花厅这边涌过来。 潘太太年纪也有五十左右,生得很是富态,待赵瑀也客气,「李大人不到二十就身居五品高位,想来必有过人的才干,今后还要好好辅佐我家老爷,上下一心,将兖州府治理成山东第一府!」 赵瑀随即客气道:「潘大人是朝廷栋梁,我家老爷也是佩服的,来兖州前,他进宫面圣,皇上都叫他多和老大人们学学呢!」 潘太太便和旁边几位贵妇笑道:「你们瞧瞧,我先前怎么说来着?李大人圣眷隆重,全兖州府的大人,有几个觐见过皇上?便是我家大人,也是三年前进京述职时,在大殿外头远远望了一眼。」 立时,潘太太的话就给赵瑀招来了一片羡慕的目光。 有人捂着帕子含酸道:「再刻苦读书也比不得人家会投胎,当下人都能找对主子!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者一片附和声,连带看向赵瑀的目光都多了点意味深长。 按说赵瑀在一众官太太中,地位仅次于知府太太,这些女眷就是不上赶着巴结献殷勤,也不应轻蔑才对。 但有时候人们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心理。 别人寒窗苦读十年,好容易考了功名,辛辛苦苦从最低层的芝麻官开始干,熬到一把年纪,才做到五六品的官。 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李诫,还不到二十,竟从一介家奴一跃成为五品大员。 他媳妇儿也跟着沾光,轻轻松松成了五品诰命夫人——别以为相公是官员,媳妇儿就肯定是外命妇,不是所有的请封折子皇上都准奏! 在座的众位官太太中,就有没得到诰命敕命的人。 谁也不是圣人,难保不会心里不会泛酸。 「还有呢,你们听说过京城里七座牌坊的赵家吗?这个李太太就出身赵家,听说出阁前就和李大人有染,后来闹得连娘家也不不认她了。」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媳妇,她刻意说得很大声,似乎就是要让赵瑀听见。 赵瑀看过来,恍惚记得她是杨通判的儿媳妇,丈夫只是个举子,和自家并无纠纷瓜葛,为何她对自己充满敌意?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潘太太见赵瑀面色不大好,就指着那人笑骂道:「你这个长舌妇,整日听些风言风语,待我见了你婆婆,定要告你一状!」 「别人说的是风言风语,我说的可不是。」那人好像并不把潘太太放在眼里,慢悠悠摇着团扇,「我可是温家出来的姑娘,比你们都清楚这里头的事儿。」 赵瑀一下子明白过来,马上回了她一个倒噎气:「既然你是温家的人,就更应该清楚,我和我家老爷的亲事是怎么成的。况且这桩婚事皇上都是亲口应允的,你这般的说辞恐怕不大合适吧。」 「至于我娘家的事……真是笑话,我这次进京就是住在我娘那里,你是从哪里听说我娘家不认我了?」 温氏被堵得打了个顿儿,又听赵瑀笑道:「温家的几位姑娘我都见过面,却瞧着您面生,不是您是哪房的姑娘?」 温氏又是一愣,她只是温家旁支的姑娘,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连京城温家都没去过一次。但她平时顶着温家的名头耀武扬威的,从没有人敢当面质疑,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温家正经的姑娘了。 让人这么一问,她有些下不来台。 赵瑀做事向来留三分余地,见她窘得满脸通红,也住了口,就此算了。 然而温氏的话已经引起在座人的好奇,不多时,赵瑀与温、李两家的纠缠就传得不像个样子 结果到开席的时辰,赵瑀两旁的位置竟然是空着的。 蔓儿气得眼睛都红了,几次劝赵瑀提早离席。 赵瑀只笑笑,摇头拒绝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她经历了很多事,好的,坏的,见多了人背后那张脸,如今对于别人异样的目光,她根本不以为意。 若是她走了,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她泰然自若坐着,端庄大方浅浅笑着,她们在看她,她何尝也不是在看她们? 潘太太坐在上首,见状犹豫了下,还是招手道:「李太太,你坐到我身边来。」 赵瑀却笑着说:「不用了,我喜欢安静,就坐在这里吧。」 潘太太思忖片刻,虽然她也看不上李诫两口子,但老爷还没拿准对李诫是打是拉,现在总不好把关系搞僵了。 所以她还想再劝,但见心腹嬷嬷急匆匆进来禀报,「太太,孔太太来了,人已走到二门上啦!」 潘太太登时满脸喜色,二话不说起身就出去迎接。 赵瑀见了,纳罕道:「这个孔太太是谁?架子好大,快开席了才来,潘太太却这么高兴。」 蔓儿也不清楚。 正迷惑时,一个穿着富贵却略显俗气的妇人趋步过来,先道了声万福,接着讪笑道:「李太太,那位是孔大儒的太太,虽然没有诰命,但整个兖州、不,整个山东都没人敢小瞧她。」 「那是为何?」蔓儿不解问道。 赵瑀笑道:「是不是因为孔大儒?能当得起‘大儒’称呼的,定不是普通人吧。」 「也是,也不是。」那妇人一脸讨好的笑,「孔太太也是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还没出阁的时候就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听说她脾气不太好,刻薄冷淡,很少与人来往,也亏是知府太太请,如果是别人,恐怕她根本不来。」 「哦,这样啊。」赵瑀似乎对此并不上心,反而问她,「请问您怎么称呼?」 妇人目光霍地一闪,立时提足了精神,「太太,民妇姓孙,夫家姓高,住在城东,家里开了石料场子。我们虽是商户,却也想为修河堤出一份力,听说李大人专管河务,如果需要用石料,我们分文不赚,要多少给多少。」 这是打着从自己身上揽生意?赵瑀不禁失笑,不过还是客气道:「高太太真是良善人,不过我家老爷的差事我一向不大清楚。如果修河堤采买石料,衙门肯定会贴布告出来,到时候你们直接去衙门问就行。」 孙氏一阵失望,但很快掩饰下去,复又笑道:「您说的是正理儿,是我想岔了,该打该打。」 说着,她作势打了几下自己的脸。 赵瑀见状反倒有些诧异,忙道:「多个卖家总归多个选择,高家石料场我暂且记下了。」 孙氏大喜过望,待要说些恭维话,却听一阵说笑声,潘太太陪着一位妇人从门而入。 想必这就是那位孔太太了。 赵瑀好奇,也跟着看过去。 那妇人三十左右,穿着素淡的青色袄裙,人也是冷冷清清的模样。 她立在门口环视一圈,下巴一抬,向着赵瑀的方向点点,「我坐那里,人少,清净。」 孔太太脾气古怪,总爱和人拧着来,潘太太虽有意和她套近乎,却深知不能拂她的意,否则这人一个不称心,当场给自己甩脸子的话,自己可不好下台,所以也就由着她去了。 于是孔太太径直走到赵瑀左手边儿坐下,眼皮一抬扫了她几眼,目光中是毫不加掩饰的审视,「你便是李同知的太太?」 赵瑀微一欠身,「是。」 「识字吗?」 「些许认得几个字。」 「哦。」孔太太点点头,不言语了。 赵瑀不是喜欢主动与人攀交的性子,见她神情淡淡的,也就笑了笑没吱声。 因孔太太的到来,花厅一阵窃窃私语,在座的太太小姐们心思都转了起来。 别看她一张脸始终冷冰冰的,无论对谁都老大不客气,可人家有骄傲的本钱!不说人家相公是极富盛名的当世大儒,人家自己也是备受推崇的才女。 若哪家小姐能得她一句半句赞许,不仅面子上好看,名声上好听,无形中还能提高自己的身价。 就有人提议,机会难得,不如在场的闺秀们展露下自己的才学,请孔太太指点指点。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太太小姐们不禁屏住了呼吸,凝神听她的回复。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孔太太一脸漠然,无可无不可地说道:「闲来无事,暂且看看吧。」 随着一阵呼气,花厅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潘太太忙命人准备笔墨纸砚等物,小姐们也纷纷准备自己擅长的才艺,一个个憋着劲儿打算给自家挣脸面。 一炷香时间过后,孔太太被人簇拥着,挨个儿点评众闺秀的作品。 赵瑀悄悄坐在窗边,捧茶细细品着,她对这种活动根本不感兴趣,只扭脸看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那一池浮萍都比花厅里的景象好看。 蔓儿立在一旁,见此情形是笑个不停,「太太,您看看那些太太小姐们,别管孔太太脸多么冷,她们还是紧着凑过去奉承,好像得她一句夸,就跟多大荣耀似的。」 赵瑀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如果能得到她的肯定,名声就会好听。而名声这东西,既能摧毁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 见蔓儿目露茫然,明显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她便细细解释道:「女人家不能像男人那样考取功名,想出人头地,想嫁入高门,凭借的无非是家世和名声。家世天生注定,改不了的,而好名声可以靠自己博得。」 「名声好了,不仅能给人莫大的荣耀和自信,而且还能给人带来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人之常情而已,所以她们才这般兴奋。」 就像赵家,百般维护所谓的「赵家规矩」,不就是为了一个忠贞节烈的名声? 赵瑀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蔓儿没发现主子的伤感,自顾自说道:「虽说如此,奴婢觉得那孔太太也太目中无人了,方才她和您说话,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哼,叫人看了真不痛快!」 赵瑀笑道:「俗话说得好,有多大的本事,就发多大的脾气,恃才傲物,是文人才子们的通病。」 蔓儿不服气道:「太太您的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可您却是低调行事,一点儿也不张扬。奴婢方才听到那些人说您不识字,真要气炸了!皇上都让您教老爷念书,这就是说皇上都认可了您的,偏生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许是蔓儿的声音大了些,有人向这边瞧过来。 首先发难的又是温氏,她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长案上写好的字吹了吹,大声说道:「李太太,听说你对书法颇有研究,请你过来瞧瞧我写的字如何?」 人群中传来几声轻笑,隐约听见有人说,「她写过几个字,能看出什么来?」 今天的东道主潘太太不由有些尴尬。她虽然先入为主,心里也认定赵瑀没多少见识,但人是她请来的,温氏这么一挤兑,好像显得她请人家来是故意为难的。 潘太太无意现在与赵瑀交恶,不禁暗恼这个温氏不看场合瞎胡闹,正要打几句圆场,却见赵瑀起身款步而来,笑盈盈说道:「也好,温家的字体自成一派,柔和中含着峻峭,平缓之中又不乏险奇,今日有幸,让我可以一饱眼福。」 她口中全是褒扬的话,然孔太太听了,嘴角弯了弯。 赵瑀仔细看了会儿那张字,笑了笑说:「还好吧。」 温氏冷哼一声,「看你挺懂的样子,本以为你能说出个一二来,结果一句还好吧就完事了,原来就是个唬人的。」 赵瑀奇怪得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才没点破。你的字就学了个皮毛,形只有六七分像,太过绵软无力,至于精髓……我不多说了,温首辅的字连皇上都夸奖,你还是请他多指点指点吧。」 孔太太点头说,「很对。」 这算是定论了,有小姐存心附和,「这人都成亲了,还硬要混在我们中间比试……还当她有多大本事呢,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温氏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儿,狠狠地冲窃窃私语的地方瞪了一眼,随即转头对赵瑀说道:「光说不练假把式,你也写几个字让我们瞧瞧。」 赵瑀笑道:「我不写温体字,我的字也算不得好,将就着看看吧。」 这种场合不能认输,所以她一边谦虚地说着,一边提笔写了一行字。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她的字体娟秀,笔画柔韧又有十分的风骨,很有大家风范。 在座的都是读过书习过字的,两张字放到一起,孰高孰低一眼就能看出来。 「好!」孔太太赞了一声,还不紧不慢拍了下手。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赵瑀的字好,温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如开了染色铺一般,那脸色精彩极了! 有一个小姐问道:「李太太,你字写得好,画画儿如何呢?」 她面色苍白,几近透明,那是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声音也飘乎乎地发虚,看样子应是有不足之症。 赵瑀心下一软,看她面前摆着一副画,遂笑道:「我只会描个花样子绣绣花儿而已,不大懂画画,不过我看你这幅画挺好看,和外头的浮萍一模一样的。」 这位小姐很是高兴,「我见天儿瞅着这一池子浮萍,想画不像都难。」 潘太太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是埋怨你娘只拘着你,不放你出去玩耍?」 那小姐揽着潘太太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赵瑀的眼神也变得非常和善。 这位先前不知为何一直没露脸,赵瑀这才知道她是潘家的千金。 她倒无意中拍了个马屁。 原本等着看赵瑀笑话的人们,这时候都沉默了。观字识人,字写得这样好,非一朝一夕之功,可见平时没少下功夫。这位李太太,并不是她们所认为的那样粗俗不堪。 赵瑀察觉到众人眼光的惊奇和欣赏,只是浅笑,前后的神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变化。 孔太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温氏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用眼睛死盯着赵瑀,咬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李太太,听说你琴艺不错,就是我堂兄也曾夸过你,我自认为琴艺也过得去,不知道你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 在场之人都有些好奇,不只是因为她提出比试琴艺,还因为她提到的「堂兄」。 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夸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 赵瑀知道她说的堂哥肯定是温钧竹,遂敛了笑。 又有人拿温钧竹说事,赵瑀心里不由有些恼火,重新打量几眼温氏,正色道:「我很久没弹琴了,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有些技痒。」 「那好,不过光是这样没意思,不如我们下个赌注,可好?」温氏话锋一转,等众人都看向她的时候,微微一笑,「我们各弹一曲,请孔太太评断。若是你赢了,我把我的古瑶琴输给你,我那瑶琴可是价值连城,可遇不可求的!若是我赢了……」 温氏盯着赵瑀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也不要李太太任何东西,就请您冲着京城的方向行礼,说句‘我错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潘太太不禁皱起了眉头,孔太太却暗中打量着赵瑀。 赵瑀面上蒙上一层红晕,显见气得不轻,但她渐次平静下来,缓缓吐出口气,说道:「既如此,我倒真不好推脱了……潘太太,我没有带琴来,府上可否有琴借我一用?」 潘太太从怔楞中回过神来,忙道:「有的有的,那个谁……赶紧把小姐的琴抱过来。」 不多时,一架瑶琴便摆在赵瑀面前。 焚香净手,赵瑀微微调弦,试了试调子,随后素手轻抚,一阵舒缓柔和的曲调悠然而起。 众人听这行云流水般的曲音,好似置身空山中,云雾袅袅萦绕,清风徐来,春水微动,鸟鸣轻啼间,细雨簌簌落下,润着溪间石头。 那是毫无人世烦杂的世外净地,人的心也变得平静起来,出奇的轻松安宁。 一曲终了,人们还沉浸在琴声中不可自拔。 良久,方听到孔太太说道,「余音绕梁,三日还是少了。」 她的声音依旧冷清,但细听,些微有些发抖,那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孔太太抬眼看向温氏,「该你了。」 温氏已是惨白了脸,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了几次,终是低声道:「李太太琴艺果然卓绝,我自愧不如。」 「我怎会夺人所爱?」赵瑀起身笑道,「你的琴我不会收的,你就给我行个礼吧,说辞……就是你方才叫我说的那一句话。」 温氏的脸立时由白转红,此时她无比后悔自己的莽撞冒失,因怕赵瑀不肯答应比试,她才拿自己的瑶琴当诱饵,哪知人家根本看不上! 她不想给赵瑀赔礼,她更不想把琴输给赵瑀。 她终究小看了赵瑀! 温氏犹豫不决,却听孔太太咳了一声,看她的脸色已是极为不耐。 终于古瑶琴的珍贵超过了面子的分量,温氏横下一条心,抚膝行礼,含糊地说了一句「我错了。」 她声音很低,几乎没人听得清她说什么。 赵瑀见好就收,并没有步步紧逼,胜出一筹后就不再搭理她了。 孔太太也终于拿正眼看赵瑀了。 有赵瑀珠玉在前,孔太太的注意力已全放在她身上,其他闺秀们再弄什么才艺也是索然无味。 所以这场宴席余兴活动草草收了尾。 不过在座的太太小姐们对赵瑀倒是没了先前的蔑视,当然,若干的艳羡和嫉妒还是有的,其中也不乏有人暗想:就算她能写会弹,奈何嫁了个睁眼瞎的相公,阳春白雪对下里巴人,这些才学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对牛弹琴罢了! 潘小姐倒是和赵瑀说了半天的话,力邀她常来做客,「我也喜欢抚琴,但是总弹不好,若是李太太有空,指点指点我可好?」 俩家离得近,来往便宜,又是上峰之女的请求,赵瑀虽不至于拍马溜须,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自然是应下来了。 可把潘小姐高兴坏了,连潘太太看向赵瑀的目光竟多了几分亲切,「她打小身子虚弱,很少出院子,也不大会和人打交道,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李太太切莫见怪。」 赵瑀忙笑道:「说起来也巧,我也是个差不多的性子,没出阁前整日闷在房间里就是绣花、写字、抚琴……往后我来了,潘小姐可不要嫌弃我性子沉闷才好。」 接着,她就说了些自己在琴艺上面的心得体会,很详细,一点儿也没有藏私。 潘小姐听得入迷,笑吟吟道:「往日里教琴的师傅给我讲,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可李太太一讲,我就觉得明白了。」 她眉飞色舞地和赵瑀讲着自己学琴的种种,一旁的潘太太看了,又是宽慰又是心酸,对赵瑀的笑也多了几分真诚。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指向申牌,潘小姐和赵瑀直讲了一个时辰的话,明显累了,潘太太便吩咐丫鬟扶她回院子休息。 此时陆陆续续开始有宾客告辞。 赵瑀也想告辞,却听孔太太说道:「我有一曲古琴残谱,后半段失传已久,你帮我续补出来。」 「啊?」赵瑀几乎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推辞说,「我从没整理过曲谱,怕是应付不来。」 「试试看,不行也没关系。我看你奏琴的意境颇高,很多人的技巧比你好,但意境不如你,我想你应能续补出来。」孔太太的态度很坚决,容不得她反对,直接就说,「明天我派人将残谱送到同知衙门,你先整理着。」 说着话,孔太太已起身走向门外,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回头一笑,眼中是罕见的俏皮神色,「小朋友诚心给我做事,我是不会亏待小朋友的。」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小朋友?赵瑀怔楞了下,有些哭笑不得。 她年纪是不大,然而孔太太也只三十左右,就是以平辈之交论也说得过去。但这一声「小朋友」,却硬生生将二人的辈分错开了——她直接矮了孔太太一辈! 蔓儿也说这个孔太太有些过于目中无人,怎么说自家太太也是五品诰命呢,而她可是个白身! 对此小朋友赵瑀并没有困惑很长时间,她离开知府后宅大门时,无意中看到有个男子扶着孔太太登上马车。 那人青袍美髯,清癯玉立,然头发已半白,明显比孔太太大上许多岁。 他仰起脸来看着车上的孔太太,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风流倜傥。 一瞬间,赵瑀觉得他年轻时必定是位俊逸非常的美男子。 而孔太太也低头看着他,嘴角飞扬,双颊绯红,目光里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欢喜。 和方才宴席中的她全然不同,哪里还有半点冷清倨傲的模样! 赵瑀一下子愣住了,直到孔太太的马车绝尘而去,再也看不到了,她才渐次回过神来。 她想,那人便是孔大儒吧。 所以孔太太才叫自己小朋友?若按孔大儒的年纪,的确可以叫得。 赵瑀浅浅笑起来,和蔓儿说道:「他们俩感情真是好,不免叫人羡慕。」 刚才那一幕蔓儿也看到了,遂笑道:「别人羡慕还说得过去,您可用不着羡慕,往日里您和老爷在一起的时候,可比这个甜蜜多了!」 赵瑀往回慢慢走着,不由微蹙眉头,叹道:「也不知他在曹州的情况如何,这个人,一旦干起差事来,简直是不要命地干!他身边只有衙役长随跟着,贴身伺候的人也没有,唉,我真是担心他。」 蔓儿安慰道:「老爷肯定会给您寄信,这几日准到,咱们且等着听消息就成。伺候人手的事,奴婢再催催牙婆,叫她赶紧挑人送过来。」 赵瑀笑道:「只怕添人手的事情需要你多操心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就要为孔太太做事了。」 果不其然,转天孔太太就命人送来一本残谱。 赵瑀一看上题两个大字——将行。 她顿时头大如斗,苦笑连连,这本残谱据说是前朝某位有名的乐师所做,为的是鼓舞即将出征的未婚夫。 结果回来的只是未婚夫的尸首,她烧了一把大火自尽了。 大火过后,人们只发现这半本残谱。 这首曲子只有他二人听过。前半段激昂奋慨,充满向上的力量,然后半段到底是什么,人们无从得知。 因琴谱过于精妙,几百年来很多人想要续补琴谱以弥补残缺之憾,但续出来的曲谱,总是缺了点什么,听上去和前半段不甚协调。 如今她竟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赵瑀又是一声苦笑,自己充其量就算个会弹琴的人,怎能和那些大家比? 孔太太也未免太瞧得起她。 但抱怨归抱怨,赵瑀还是努力地去整理这本残谱。 一眨眼时间便过去十来天,期间,李诫没有一封信,就连个口信都没有。 赵瑀坐不住了,请刘铭到内院小书房说话。 蔓儿奉命去外院找他,却扑了个空。 直到傍晚的时候,刘铭才从前衙回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紧皱着,见了赵瑀第一句话就说:「太太,曹州传来消息,双河口昨日决堤了。」 赵瑀惊得浑身一激灵,杯中的茶都溅了出来,强压着内心的惶恐说:「老爷呢?他在哪里?是不是平安?」 刘铭略一点头道:「我从府衙那边探了消息,东翁人平安,应是在曹州主持政务。潘知府已增派人手过去支援,具体情况如何一切还不清楚。太太,我想东翁此时正需要用人,打算明天去曹州,您需要我捎话么?」 听说李诫没事,赵瑀松了一口气,随即思索片刻说:「我实在不放心,明天和你一起去。」 刘铭很是吃了一惊,急忙摆手道:「不可,曹州是否安全还未知,你不要过去让东翁分心,还是安安稳稳在兖州呆着比较好。反正现在潘太太和你交往甚密,你身份地位又在那里摆着,一般人还真不敢拿你怎么样。」 赵瑀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保证过去不给他添乱,我就是不放心……而且我过去也可以帮忙干些杂事。」 刘铭还想再劝,转眼看到蔓儿狠狠瞪着他,大有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之意。只好无奈道:「好吧,您是东翁的太太,我做不了您的主,明天就一起走吧——只是您得应我一条,路上万事不可自作主动,绝对要听我的。等把您平平安安送到东翁手里,剩下的我就不管啦。」 说走就走,翌日天刚蒙蒙发亮,赵瑀三人就坐上马车出门。 临行之前木梨姐妹也要跟着,说是要过去帮忙做做饭,洗洗涮涮什么的。 赵瑀笑着拒绝了,「家里不能没人照应,你们二人留下看家,正院的门已经锁了,你们住在后罩房,进出从小角门走。」 马车走了,木梨立在门前,拉着妹妹的手说:「她不带咱们走,咱们自己走。」 小花胆子小,劝姐姐不要去,「现在咱们是做奴婢的,我隔壁府衙的小姐姐说,不听主人的话不但要挨板子,还会被发卖。姐,算了吧,去那里有什么好?还不如看家自在。」 「你懂什么?只管听我的。」木梨轻声喝道,「不会挨板子,更不会被发卖,咱们是恩公救下的人,太太不会卖了咱们的——否则她的脸面就别要了。」 小花只觉不妥,但她向来听姐姐的话,也就随着她偷偷前往曹州。 曹州距离兖州并不远,正常走的话两天就到了,但因曹州发了水,淹了路,很多地方过不去,赵瑀等人在驿站又等了三天,马车才勉强通行。 一路泥泞,足足走了六天,他们终于到了曹州城。 城门外挤满了灾民,因怕人多生乱,官府做了规定,除城里有亲戚可投靠的灾民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许进城。并在城外的土地庙设了粥场,专门安置无家可归的灾民。 刘铭和守城门的官差言明了赵瑀的身份,官差急忙过来请安,「太太来得巧,大人好容易从堤上下来了,半个时辰前刚进城,小的护送您去衙门。」 到了州衙门,那官差道:「太太别下地,衙门口全是淤泥,一尺多厚,等小的叫几个兄弟抬轿子过来。」 说罢,他啪叽啪叽踩着泥,去找人抬轿子。 赵瑀掀开车帘子,果然一地泥泞,堂前照壁上的水印都有半人高。 忽听门外有人怒喝道:「你们几个,不去当差在这里瞎折腾什么呢?」 听见这声音,赵瑀的眼泪几乎落下来,她立时探出身子,冲那人喊道:「李诫!」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重臣之上》卷一 作者:流光 02、《重臣之上》卷二 作者:流光 03、《重臣之上》卷三 作者:流光 04、《重臣之上》卷四 作者:流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