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之上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赵瑀一看到李诫,眼泪就止不住了。 一身褐色短打,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赤脚穿着草鞋,小腿和脚上全是泥。 他看上去十分疲乏,脸色异常苍白,整个人消瘦不少,双眸也没了往日的神采,眼睛下面一团暗影,嘴唇干得爆了皮,下巴上胡子拉碴的,连一向挺直的腰背都略有些弯。 赵瑀从没见他如此憔悴过,这个人,只怕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过。 赵瑀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弥漫起一片白雾,眼睛也开始发烫,胸口一阵阵闷痛。 她很想大声说上几句话,但她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有手向他的方向虚伸着,似是要抓住什么。 李诫根本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先是一愣,用手背揉揉眼睛,待看清确是赵瑀,霎时目中波光流转,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拔腿就往这里走,本打算板起面孔,教训她几句不知轻重安危,然到了跟前,看到她的眼泪,出口的话却变成,「瑀儿,一路上可好?唉,看我问的这话,你看看你都累瘦了,准是没少受罪。地上都是泥,当心弄脏你的鞋袜,我抱你去屋里歇着。」 李诫吩咐那几个官差衙役道:「各位辛苦,后衙里头的事让雇妇来做就好,你们先回去当差。」 说罢,他不顾赵瑀的轻声反对,打横抱起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后衙宅院。 正院虽然也被水浸了,但好歹没有淤泥,且三间正房都是干净的,比前衙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李诫没有进屋,将赵瑀放在廊下台阶上,站定说道:「我回来取点东西,马上还要去双河口,不能多陪你了。现在城里城外又是灾民又是流民,乱得很,你等闲不要外出,有什么事吩咐帮佣的两个婆子就好。」 赵瑀忍不住拉住他问:「双河口的水退了吗?」 「还没有。」李诫摇摇头叹道,「没那么容易,不过决口的河堤慢慢在合拢,我只求水势不再继续漫延就好。曹无离说只要天不下雨,十五日内水就会完全退下。」 「那你能不能不去?你不懂河务,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衙门里不一样能办差吗?」 李诫笑了,轻抚着赵瑀的脸颊,「瑀儿,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不能不去。我是这里最大的官儿,只要我站在那里,双河口修堤的河工和差役就有主心骨,他们就有气力干活。而且……」 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上一任的孙同知被洪水卷走了,他……在水里对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修好河堤’!就冲着他,我怎能自己躲起来,看着大家伙儿卖命?我可不想做一只缩头的王八!」 赵瑀不由笑了一下,笑过之后是无尽的苦涩,她嘴唇微动,无奈地说道:「好,你去忙吧,只是你拼命的时候,也要稍稍想着我——想我还在这里等你平安回来。」 「你的话,我全都记在心底了。你放心,等水退了我就回来。」李诫亲昵地吻了她一下,「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他转身走了,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赵瑀没由来的一阵心酸。 李诫的仕途好像就没平坦过,去哪里都能碰见不寻常的大事。 也不知道这次会如何,赵瑀仰头看着似阴似晴的天空,缓缓吐了一口气。 自己虽然是个内宅妇人,但也应当能做些什么。 稍做歇息后,她找留守衙门的书吏了解了下城里赈灾的情况。 安置灾民的地方有了,给灾民看病的郎中也有了,粮食草药也陆陆续续从外地往这里运,此外李诫还征调了部分兵勇、乡勇帮老百姓清理城里的淤泥杂物。 看似一切妥当。 赵瑀却打算和蔓儿一起去城外安置的粥棚。 留下来整理文书写条陈的刘铭知道了,直说胡闹——那里怨声载道的,什么人都有,你一个诰命不顾身份去哪里做什么?如果想做善事,捐些米粮也就是了。 赵瑀却有自己的考虑,她解释说:「我不是给自己博什么贤名,凡事都讲究对症下药,老爷忙着修堤,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我替他多听听灾民的声音,也好从侧面帮帮他。粥棚有许多兵勇在,不会有事。」 刘铭讶然半晌,「这事我去做就行。」 「现在大家都忙着修堤赈灾,人手严重不足,各项公文往来就够您忙的了,我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吧。」赵瑀笑道,「我不会刻意隐瞒身份,也不会随便与人攀交,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刘铭思索了一会儿,点头说:「也罢,您的身份能唬人,比我去了强。不过只有你俩不行,后宅那两个粗使婆子也带上,还有看门的衙役也得跟着——这事您必须听我的。」 赵瑀只好应了他。 转天,蒙蒙细雨中,赵瑀等人驾着马车,来到城外的粥棚。 此处只有十来个衙役维持秩序,没有看到有品阶的官员在场。 粥棚建在土地庙前,庙门很小,但庙前是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挤满了破衣烂衫的灾民,一个个眼神茫然而麻木,手里拿着破碗或者瓦罐,呆呆站着等开饭。 东边两排草棚子,或坐或躺,是老人和孩子。 人群没有赵瑀想象得那般乱糟糟,反而很安静,除了孩子的哭闹声,还有零星的低低哭泣声,其余的人一个个眼神茫然而麻木,只是呆滞着,好像一尊尊失去感情的石像。 赵瑀和蔓儿悄然走到草棚子下头,跟着的衙役也识趣地闭上嘴巴。 第2章 没有人注意她们。 赵瑀有些难过,这些人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对外界毫无反应。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有个妇人怀中的婴儿啼哭起来,然那个妇人好像没有听到,只是低着头,靠在柱子上一动不动。 赵瑀快步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那妇人,「你的孩子哭了。」 那妇人的身子软软地向一旁倒去,手臂耷拉下来,怀里的襁褓顺着她的臂弯滑到地上。 她脸色灰白,早没了声息,也不知死去多久,周遭竟没有一个人在意。 赵瑀头一次直面人的死亡,禁不住惊呼一声,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婴儿的哭声更大了。 蔓儿扶住她胳膊搀她起来。 赵瑀却推开她,将那婴儿抱在怀里。 她没带过小孩子,完全凭本能轻轻拍着,哼着不知名的儿歌哄着。 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了,小嘴一嘬一嘬的,头来回在她怀里拱着。 赵瑀问蔓儿:「这是怎么了?」 蔓儿摇头:「太太,我也没生过孩子……」 「这是饿了。」跟来的婆子插嘴说,「得找人奶孩子,不然喂浓浓的米汤也行。」 赵瑀问草棚下的人群,「有人知道这孩子还有家人吗?」 无人回答。 赵瑀只好把孩子交给婆子,吩咐道:「你先把孩子抱回去,不管如何别饿着。」 她这一举动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便有人抱着孩子问道:「太太,您是买人吗?这个孩子我们实在养不活,您行行好,给一吊钱就行,孩子归您。」 赵瑀愣住了。 那人举着孩子往她面前递,「您瞅瞅,是个男娃子呢,孩子半岁了,随便给口吃的就能活,只要一吊钱,您行行好,给他条活路吧。」 又有个男人拉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过来,哭着说:「太太,一看您就面善心慈,买了我闺女吧,吃的少,干的多。钱您看着给,不给也成,只要您管口饭,别让她饿死了就成。」 那个小女孩抱着他的腿就是哭,「爹,别卖我啊——」 又有人挤过来了。 蔓儿忍不住大声嚷道:「你们疯了上赶着卖儿卖女,官府设了粥棚,至于饿死吗?」 「姑娘,我们没办法,地淹了,家没了,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东西都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啊!」有个老婆婆颤巍巍说。 「粥棚顶多开一两个月,到时候我们一样没的吃,还得卖孩子。等远处的灾民一多,人牙子们也就聚来了,还不知道把孩子卖到什么地方去,倒不如现在寻个正经人家卖了。」 赵瑀奇道:「等水退了,你们接着回去种地不可以吗?」 老婆婆苦笑着说:「太太,但凡能活得下去,谁舍得卖孩子?地里淹得不成样子,就算补种麦子玉米之类的庄稼,今年也没了收成,我们没的吃啊。」 赵瑀沉默了,看着灾民手中的孩子,她想起了李诫,当年他也是因家乡受了灾,一路逃荒,若不是遇见当今的皇上,还不定被人贩子弄到哪里去。 她努力让心中的憋闷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和缓,「大家先别急着卖孩子,等我和同知大人说说大家的情况,看能不能商量个办法出来。」 得知这位是同知大人的太太,人群立时发出一阵轻呼声,那老婆婆喜极而泣,「如果真能让我们骨肉不分离,我们给您、给李大人立长生牌!」 赵瑀笑道:「李大人不会坐视你们遭难不管,暂且在这里安心等消息。」 天色发暗,雨也大了,蔓儿催着赵瑀回去。 赵瑀没有多留,尽快赶回衙门。 她和刘铭商量说:「我想在城里单独设一个善堂,专门收容灾民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孤儿,只要他们送来就收。等灾民们稳定下来,可以再把孩子们领回去。」 刘铭转着眼珠,深深思索半晌后说:「是好事,但是事情太大,这次曹州几乎全都受灾,人数太多了,要养活这些孩子可不简单,其中也不只是银子的事。还是问问东翁吧。」 信当晚就送了出去,转天李诫的回信就到了。 他歪七扭八写了三四页,归纳起来就两个意思:由官府出面引导,曹州辖下各县均设善堂;可无偿帮灾民养孩子,但有个条件,寄养孩子的灾民在灾后必须回原籍处,耕种三年后方可领孩子回家。 他信的末尾还说,水退得比预期快,过两天他就回来。 李诫说是过两天就回来,但五天过去了,赵瑀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 她坐在厨房门口,一边端着小碗喂阿远喝羊奶——就是从粥场捡来的男婴,一边和蔓儿叹道:「准是又被差事绊住了脚,也不说来个信儿,我这心成天提着,唉。」 蔓儿将煮好的羊奶小心地倒入大桶中,闻言抬头道:「刘铭不是赶去双河口了?今天肯定能到,奴婢想老爷没空,但刘铭肯定有空,您且放心,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准有信儿送来。」 阿远吃饱了,有些犯困,赵瑀站起来抱着他,在院子里来回慢慢地走,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 蔓儿啧啧称奇:「这孩子真与您有缘,别人上手一抱就哭,只有在您怀里最安生。」 第3章 赵瑀轻笑道:「我见了这孩子也欢喜,他那湿漉漉的眼睛一看向我,我的心都要软掉了。」 蔓儿唤粗使婆子将羊奶抬到马车上去,听了这话打趣道:「别人家的孩子您都抱着不撒手,若是您有了孩子,还不得宠上天去啊?」 「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才看着别家孩子稀罕。」 不多时阿远睡熟了,赵瑀把他交与雇妇照料,和蔓儿一起登上马车,向城外粥场驶去。 灾民中有不少抱着婴孩逃难的妇人,她们吃都吃不饱,早就没了奶水。 所以赵瑀每天都来粥场,来时必带一大桶羊奶,和熬得浓浓的米油。 她并没有刻意宣扬,但她是同知太太,身份在那里摆着了,曹州城的太太们陆陆续续也跟风往粥场跑,就算觉得脏乱不愿来的,都派了管事嬷嬷带着米粮过来帮忙。 托她们的福,灾年里最容易夭折的孩子们,至今为止全都活了下来。 灾民们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看赵瑀的目光充满敬仰崇敬,竟还有人称呼她为「观音菩萨」! 这可让赵瑀哭笑不得,不过她气质娴静温和,说话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待人也如春风一般和煦,从没有贵妇那种自以为是的盛气凌人,是以粥场的孩子们非常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每次她来,总是有一群小孩子凑到她跟前。赵瑀也不嫌他们脏臭,如果有余暇,还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教他们识字。 这日仍旧是一样的场景,合抱粗的大槐树下,她坐在石头上,周围或蹲或坐或站,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一起跟着她念三字经。 粥场一角立着四个人,正是二皇子秦王、三皇子齐王,随行的是唐虎和温钧竹。 齐王摇着檀香折扇笑道:「这是李诫的太太吧,一个大家闺秀,竟和蓬头垢面的灾民打成一片,有点儿意思!」 秦王脸上永远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你关注错了地方,我们到粥场暗访是做什么来的?不是叫你看女人的。你看曹州的粥场,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齐王呵呵一笑,「二哥,你知道我的,论吃喝玩乐行,论办差……我不懂。」 「但凡灾民聚集的地方,没有不乱的,也少不了打架斗殴。可是你看这里,虽有些嘈杂,却一点儿不乱,灾民们也没有闹事——可见人心是稳的,这就证明李诫还是有两下子。」 「二哥说是便是了。」齐王对此并不上心,左右瞧瞧,忽问道,「温探花,你怎么了?」 温钧竹盯着赵瑀,眼神发滞。 她对他态度决绝,他心里不恼恨是不可能的。 从上次都察院门口的争执后,他灰心丧气,只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整日忙得昏天暗地,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久而久之他真的以为这份感情淡了,然而当再次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方知自己又错了。 相思和怨恨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霎时把他卷入暗黑的水底。 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对赵瑀到底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 他一时出神,竟没有注意齐王叫他,还是唐虎提醒了一句,他才醒悟过来,忙答道:「没什么,下官只是看到这些落难的人们,有些感慨罢了。」 「所以赈济灾民的差事马虎不得。」秦王就势说道,「他们已然一无所有,现在是无所畏惧的时候,豁出命去什么都敢干,一个不稳妥,就容易激起民变——李诫还在双河口?」 温钧竹忍不住又看了赵瑀一眼,方答道:「一早就派人叫他去了,算算时辰,晌午他就应该回城。」 现在已是黄昏,唐虎皱皱眉头,替好友分辩了一句,「双河口什么情况咱们不清楚,没准道路都淹没了,过不去人。」 温钧竹没说话,只有一眼没一眼偷瞄赵瑀那边。 槐树下头的赵瑀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 红日虽已西坠,但光芒未减,带着黄晕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照过来,正好照着赵瑀的眼,她略一偏头,躲过璀璨的夕阳,看见粥场西门远远走过来一个人,她举起手,遮住光,眯起眼睛仔细看。 那人高高的个子,背着手,晃晃荡荡,溜溜达达,边走边四下里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逆光而来,赵瑀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走路的姿势,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李诫又是谁! 赵瑀起身,张口想要喊他,却不知合适不合适。他没有官服,如果是暗访,那自己岂不是拆了他的台? 她便只望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样子好像一眨眼他就不见了似的。 但她忘了,身边还有一群孩子,见她盯着某处,也齐刷刷扭头看过去。 被这么多人注视,李诫马上发觉了,看见是她,立即扬起嘴角笑了,用力挥挥手,疾步跑过来道:「我刚到粥场就听说这里来了个菩萨,万没想到是你……你身子娇弱,当心别累着了!」 「我也就和孩子们呆会儿,又不做重活粗活,累不着。我这样没给你添乱吧?」 「怎么会?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不但提醒了我灾民孩子的安置问题,还帮我安抚了灾民的心!你都不知道,曹州下面几个县的粥场都乱成一锅粥了,把潘知府急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唯有这里安稳,他还问我怎么做的!」 第4章 「能帮到你就好。」赵瑀看他晒得脸膛发红,满头大汗,不由爱怜地给他擦擦汗,「看你又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今儿回家吗?我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补一补。」 李诫看着她,笑吟吟地摇头道:「只怕不行,二爷三爷到曹州赈灾,我要准备迎接两位小主子,接下来这段时日都会忙得很。」 「呦呵,李诫,还知道迎接小主子啊,我们都在这里站半天了。」不知什么时候齐王已经走近,说笑道,「你那眼睛也别光顾着盯你媳妇,偶尔也要往周遭看看。」 李诫这才发觉,忙不迭上前赔罪。 因被齐王打趣,赵瑀闹了个大红脸,也过去行礼,聪明地只叫二爷、三爷,没有提及王爷的称号。 一抬头,她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温钧竹,不禁一惊,但面上很快恢复平静,挂着得体的浅笑,后退一步,站在李诫的侧后方。 李诫自然也看到温钧竹了,心里暗骂道这个狗皮膏药,御史不老实在都察院呆着,跑到这里做什么,这他娘的晦气! 他极其自然地忽略了温钧竹,只和两位小主子以及唐虎说话,「请二爷三爷移步曹州衙门,这里到底不如城内周全,主子的安危是首位。」 一行人要走,自然不会让赵瑀单独待在这里。 孩子们就有些舍不得,说今天时辰还没到,一段三字经还没念完,怎么就要走了呢? 李诫听了,俯下身子和打头的几个孩子说:「你们喜欢念书?」 「喜欢——」孩子们齐声答道。 「如果建一座学堂,你们吃住都在里面,除了过年可以与父母团聚,平时不能回家,你们可愿意?」 这下孩子们的回答就凌乱许多,有说不愿意的,有说愿意的,还有说要问问爹娘的,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李诫直起腰,摸摸前面几个孩子的头,笑道:「回去问问爹娘,过几日再答话也行。」 一行人回到衙门,天空发暗,已是暮色降临。 城内的积水已经排干净了,淤泥也清理得差不多,街道上也有了小商贩的身影,曹州城已开始逐步恢复往日的热闹。 秦王没说话,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是否高兴,但他嘴角微微吊起一笑,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赵瑀眼角瞥见,顿时像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浑身上下畅快极了。 回到后宅,她便对蔓儿兴奋道:「秦王殿下应是满意的,老爷的辛苦没白费,上头终于看在眼里了。这次就算是温钧竹,也绝挑不出老爷的毛病来!」 可她没想到,此时温钧竹拿着李诫的赈灾条陈,冷冰冰地质问:「李大人,不知你允许灾民贱卖田地是何打算?上好的田地,往常一亩地十两银子也买不到,现在只卖三四两,这发的是灾民财!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导致大量的流民出现?」 面对温钧竹的质问,李诫也不着急分辩,反问道:「温大人,你既是来赈灾的,敢问朝廷的救灾粮什么时候能到?」 温钧竹一怔,他此次随行秦王,主要是盘查当地官员有无渎职、贪墨,并不负责赈灾物资调度,所以李诫问他,他还真答不上来。 他看到李诫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投过来的目光带着讥讽,像是在说:果真是个狗屁不通的酸书生! 这让温钧竹尤其难以忍受,轰一声全身的血倒涌上来,顿时脑子发热,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当场弹劾李诫利欲熏心,和土财主勾结起来强占灾民土地。 但他脑中蓦地响起父亲的训诫:戒急用忍,行稳致远! 发热的头脑顿时一凉。 他并非蠢人,先前因在赵瑀身上栽了个大跟头,极度的悲痛愤怒之下,他觉得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 痛定思痛,经过半年多都察院的历练,再有温首辅的悉心教诲,他逐渐沉稳下来,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如今面上又恢复成温良君子的模样。 他微一思忖,没有避讳自己的不足,坦言道:「我没有经手,不知道具体的日子。不过我们离京前,户部已开始筹措粮食,按照以往的经验,预计中秋节左右第一批粮怎么也能运到曹州。」 「太晚了,根本来不及。」李诫摇头说,「这次水灾严重,双河口整个堤坝垮掉,不止附近的郊县,曹州城都淹了,城内丈高的积水,衙门淤泥都有一尺多深,可想其它地方是个什么情况。」 他顿了顿又道,「受灾的百姓足有三万之多,外出逃荒的至少也有六七成——这么多张嘴,立时就要吃饭,吃不上就要闹事作乱。二爷,您没见过饿急了的人,看见吃的抢了就跑,看见穿着略体面些的,上去就打……」 李诫望着签押房外面的影壁,洪水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刺得他眼睛一眯,「二爷,七月二十决堤,不到五日,曹州城外就全是灾民。看着那一片乌压压的人,我从心底里打颤,灾民不能变饥民,不能变流民!」 秦王听明白了,「所以你允许灾民卖地换钱,可是价格也太低了,只能解一时之急。」 「二爷,灾年的地价不能与平时比,如果高了,根本没人买!」李诫苦笑道,「我只好压着粮商不让提价,尽量让灾民多换些粮食吃……至于温大人担心的流民问题,这一点我倒是有应对的方法,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就让温大人抢了先。嘿嘿,正好也请二爷帮帮忙。」 第5章 秦王示意他说下去。 李诫慢悠悠说,「买主须雇佣这些无地的农民做佃农,三年内不得夺佃,期间农民想要再买回自家田地的,按当年买卖的地价算,买主不得擅自抬高价格。二爷,您看可行不可行?」 温钧竹目中闪过一丝怒气,原来李诫早想好了法子,为什么不写在条陈上?如此一来,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故意找他茬似的! 他目光幽幽盯着李诫,说道:「你想法是好的,但此举容易产生土地兼并,会动摇国之根本。」 李诫笑了,「那温大人有什么好办法,既可以让灾民不饿肚子,又能保住他们的田地?」 温钧竹顿时语塞。 李诫轻蔑地扯扯嘴角,对秦王一躬身,「二爷,所以才要请您帮帮忙,给买地的地主、士绅写个字,题个词,有您的嘉奖在,他们不会在意买地钱多钱少,肯定还会争着抢着买。而且以后农民想要把地买回去,他们也不敢乱抬价。」 秦王不禁失笑,「好你个李诫,算计到我头上了!也罢,三年佃户可保灾民活命,勤劳点儿的还能攒几两银子,把地赎回来,你能想出这个法子也不容易,我便成全你这份功绩。」 李诫嘻嘻笑着,颇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架势,「那个,二爷,还有个事儿,也得请您示下。」 「说!」 「我媳妇儿见不得小孩子受罪,想单独设个善堂,专门收容小孩子,我觉得不错……」李诫手比指划,将善堂的事说得很细。 秦王听了,凝神想了想,点头道:「这不仅可以安抚灾民,还能将他们控在原籍处,流民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过现在又要赈灾,又要修堤,西北战事还要用钱,国库吃紧,这笔银子……」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齐王,因笑道:「三弟,我知道你是个有钱的主儿,这么着,咱俩一人出两万两银子,把这个善堂建起来,怎么样?」 齐王对政事毫不上心,正无聊地望着承尘发呆,乍听二哥叫他,再一听原来是要他拿银子,遂摇头叹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本就是出京躲清静来的,谁成想二哥你也不放过我!好吧,算我怕你们了,不就两万两银子么,我掏就是。」 李诫听他话里有话,暗自琢磨了会儿,陡然脑中一亮,似乎明白点什么,却是没敢接茬,只笑着沉默不语。 旁边的温钧竹同样沉默不语,他心中暗暗诧异,李诫一个目不识丁的家奴,竟有如此见识?他写的赈灾条陈,逻辑缜密,条理清晰,虽然用词直白浅显,没什么文采,但便是自己来看,也挑不出辞藻上的毛病。 就是想从文字上做功夫,给他安个「大不敬」之罪都不成。 难道背后有人指点?他便说:「条陈写得这样好,几条建议非常中肯,都说李大人不识字见识浅薄,我却不信。李大人,你之前别不是故意藏拙吧?」 齐王噗嗤一笑,拿扇子虚空点点李诫,「这个本王知道,父皇让他跟他媳妇儿念书,哈哈,李诫,你念不好是不是还要挨你媳妇儿手板?」 李诫也跟着笑,「三爷给小的留点面子吧!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好歹也是五品官儿,这话传出去,可让我在下属面前怎么耍威风?」 听似无奈,只是他那笑,怎么看怎么带着炫耀。 温钧竹不想他的话竟引出赵瑀来,只觉心头刺痛,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在微颤。 李诫眼睛余光瞥见他的神色,暗自冷笑,心道你个酸儒,我醋死你! 但温钧竹的话提醒了秦王,他拿起条陈,反复看了几遍,面所有思地瞟了李诫一眼。 「不瞒两位小主子,赈灾条陈的确是我和幕僚一起商量出来的。」李诫索性说,「我只是脑子里有想法,落到笔头上的事情,都是我那位幕僚在操办。」 秦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月上中天,几人终于商议完正事。 李诫引着他们往后衙走,「二爷三爷,这儿的知州是只身赴任,没有带家眷,整个后衙都是空的,正院应已收拾出来了,您几位暂且住那里。我在西跨院,有事您叫一声就行。」 温钧竹跟在后面,路过垂花门的时候,不由自主向西边看了一眼。 漆黑的夜晚,小跨院的门开着,透出昏黄温馨的灯光,似乎是在等着某人。 他不禁有些发怔。 李诫的目光已经冷了下来。 寂静的夜,突兀地响起一声咳嗽,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唐虎摸摸喉咙,一本正经说:「上火了,李诫,明个儿预备些绿豆汤,多搁点冰糖。」 「你一个舞刀弄枪的大男人偏偏爱吃甜食!」李诫嗤笑道,「行,明儿个让我媳妇儿盯着厨房多煮点。」 秦王看看李诫,又看看温钧竹,罕见地笑了下,和齐王自去歇息不提。 李诫回到西跨院的时候,赵瑀还没睡,坐在炕上,就着烛光做针线活。 他凑过去一看,是小孩子的衣服。 李诫脑子有点发懵,「瑀儿,你有了?」 「不是!」赵瑀笑道,「是给阿远做的,还没来及告诉你,阿远是我收养的孤儿,只三个月大——没和你商量就往家领人,你不许怪我!」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李诫挨着她坐下,拿过她手上的衣服放在针线笸箩里,「我是想啊,咱们也该有个娃娃了,第一个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嗯,最好是女孩,乖乖巧巧的,和你一样,我准得宠到天上去!」 第6章 赵瑀抚摸着他的鬓角,目光温柔,又含着说不出的心疼,她轻声说:「我希望是个男孩,快快长大,好多替你分担些——看看你,脸颊都凹下去了,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可心疼死我了。」 她眼中泪光点点,李诫不忍她难过,故意嬉皮笑脸道:「决堤之后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兴许是瘦了,不过哪儿都瘦了,这儿可不敢瘦,不信你瞅瞅。」 两朵红云登时飞上赵瑀的双颊,轻啐他一口,「你就没个正行儿,两位王爷都在正院,一墙之隔……你悠着点,别闹腾忒厉害了。」 李诫眼睛笑得弯弯的,「我就知道瑀儿最疼我不过。」 一阵风吹过,烛光熄了,屋中被朦胧的月色笼罩着,赵瑀环着他的肩颈,在他耳边轻轻笑嗔道:「傻瓜。」 李诫的声音发闷,「傻就傻吧,反正在你面前我也不需要聪明。」 赵瑀笑了,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了他。 月亮躲进云层,廊下金黄的月见草开了,浓郁的芬芳充满了整个院子,又飘出院门,四散在风中。 翌日赵瑀醒来时,满院都是花香。 许是昨天过于贪欢,她觉得小腹隐隐发坠,不过她没在意,月事晚了半个月,她只当是月事快来了身子不适而已。 一大早,秦王和李诫就去了双河口,唐虎作为护卫自然也是跟着,让赵瑀意外的是,刘铭竟也随侍左右。 赵瑀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一朵白云悠然飘过,越走越远。 她不由叹了一声。 齐王嚷着腿疼不乐意去,他打小娇惯,秦王也不勉强他,只让温钧竹留下陪着。 赵瑀不愿意与温钧竹打照面,连粥场也不去,把小跨院的门一关,坐在廊下,一边逗阿远,一边做针线活。 那温钧竹倒也识相,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本是平静安和的一日,却被两个人却打破了。 蔓儿急匆匆赶过来,「太太,木梨姐妹追过来了,如今人就在衙门口,您分明让她俩看家的,她们简直是没规矩!」 说完她忽哈哈笑起来,「哎呦,您没看见她们那狼狈相,就像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泥巴,隔老远就闻着臭味了,把看门的衙役都熏出去老远。」 「她们来得真不凑巧,恰恰和老爷错开了。」赵瑀现在已不把木梨放在心上,「你叫婆子领她们洗洗澡,木梨不是会做饭么,就打发她去粥场熬粥去。」 蔓儿应了一声,刚要走又问:「若是木梨不愿意呢?」 赵瑀正拿衣服在阿远身上比划大小,闻言漫不经心道:「她以为她是谁?由不得她愿意不愿意。蔓儿,只管拿出架势来!」 不到一刻钟,蔓儿就回来了。 她笑得直打跌,「太太,木梨一开始还不愿意,奴婢就说她不听主人家的话,私自外出,就是个逃奴,按律要送官打板子!她这才害怕了,乖乖跟着差役去了粥场。」 赵瑀笑道:「也不见得是多怕,可能是听说老爷不在衙门,怕在我手底下吃亏,这才远远避开。这个人,终究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 因李诫也是奴仆出身,所以赵瑀对下人会多几分宽容,也不反对人家凭本事谋出路。 然而怀着歪心思的人,她不想太过纵容。 如果说她之前还没摸清木梨的心思,现今她已看明白——这人宁愿违抗她的吩咐,也要来曹州,来了就堵在衙门口找李诫,分明是存了爬床的心思。 也不知谁给她的底气! 赵瑀不以为然笑了下,「粥棚早晚两次施粥,她回来也天黑了,正院住着贵人惊动不得,吩咐二门的婆子,让她姐俩不必进后衙,和粗使婆子、雇妇等人一起住东边的排房。」 蔓儿应了一声下去传话,赵瑀笑过之后,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不能近身,任凭木梨有多大的能耐,她也施展不出来。 赵瑀自是不相信李诫会对木梨有好感,但许是女人那点小心思作怪,她不想让他们有过多接触。 如果能打发走木梨就更好了。 可惜木梨不是榴花,迄今为止没做出太出格的事,一直在李诫面前表现得很规矩。 李诫救了她,其中自有一份情面在,且还有个曹无离似乎也对木梨有好感,如此一来,自己想处置她反而束手束脚的。 赵瑀暗自叹息一声,走到窗前,下意识看了看天空。 自从双河口决堤,她每天都会注意下天气,这许多日下来,已成习惯。 带着雨腥味的凉风飒飒,一层一层的暗云堆上来,天空显得很阴沉。 又要下雨? 赵瑀的眉毛拧了起来,双河口的河堤还没修好,千万不要下大雨,否则又是一场灾祸。 可惜老天爷没听见她的祈盼,午后,下起了大雨。 不到酉时,天空已黑得像锅底,乌云翻滚,电闪交错。 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放鞭炮一样砸在窗棂上,哗哗地落在地上,将整个西跨院笼罩在雨雾当中。 赵瑀倚着廊柱看下雨,地上的雨水愈来愈多,不一会儿,积水就漫到台阶上。 蔓儿看见,忙把她往屋里拽,「太太,怎么站在门口发呆?水到溅到您鞋上了,又是风又是雨,看看,您裙角都湿透了。」 第7章 赵瑀还是有些神不守舍,任凭蔓儿帮自己换好衣服鞋袜,「下这么大的雨,双河口的堤坝能经受得住吗?老爷会不会有危险?」 蔓儿安慰她说:「老爷陪着二爷视察,二爷身份多贵重,身边少不了护卫,也肯定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所以老爷定不会有事。」 「也对。」赵瑀像是说给自己听,「是我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过不了两天他就回来了。」 「太太,奴婢看您脸色不大好,惨白惨白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奴婢请郎中给您瞧瞧吧?」 「太晚了,明儿个再说吧。」 「那您早点歇息。」蔓儿铺好床铺,「奴婢守在外间,有事您唤一声就成。」 「嗯,把阿远也抱过来吧。」提到阿远,赵瑀不禁埋怨了几句照顾他的婆子,「睡得忒死,晚上阿远哭都听不见,还是赶紧找个奶娘是正经。」 「曹州刚被水淹了,乱哄哄的不好找,等回了兖州府,奴婢马上办这事。」 夜深了,淙淙大雨仍一刻不停地下着,身边的阿远睡得很香,赵瑀明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亮起一道闪,将疯狂摇摆的树影照在窗户纸上,看上去就像张牙舞爪的恶魔。 没由来的,赵瑀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她起身燃起烛台,温暖的烛光冲淡了外面的暗影,她心里略觉得好受了些。 小腹一阵阵隐痛,这是怎么了? 她扶着椅子慢慢坐下,想叫蔓儿,却发现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凉风从窗户缝进来,烛光忽悠忽悠的,似乎马上就要灭了。 炕上的阿远忽然大哭起来。 哭声惊醒了蔓儿,她披着衣裳进来,见状大吃一惊,「太太你怎么了?」 她扶着赵瑀躺下,「这满头的汗,中衣也浸透了,额头也有些烫,准是发烧了。不成,奴婢得赶紧找郎中。」 赵瑀拉住她,「外面风大雨大的,又是半夜,婆子们不是咱自家的奴仆,不好使唤,再说我身边也离不得你。你给我煮碗姜糖水,我捂上被子发发汗,明早再请郎中。」 蔓儿只得听令。 赵瑀拍拍阿远,温声说:「小阿远,多谢你。」 好容易挨到天亮,雨也小了些,然蔓儿的脚还没迈出门槛,温钧竹却敲响了西跨院的院门。 他脸色白中发青,显见昨夜也睡得不踏实,眉头紧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赵瑀问他有什么事。 温钧竹意味不明地盯了她半晌才说:「凌晨双河口传来密报,昨天半夜,又有一处决口……秦王的船恰好在那个路段,船翻了。」 赵瑀一时糊涂了,默然琢磨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人呢?」 温钧竹缓缓摇摇头,「不止秦王,随行的所有人,包括唐虎和李诫,都没有消息。」 似乎是呼应般,上空猛然炸响爆裂似的一声雷,撼得每个人都是一颤。 赵瑀浑身抖得厉害,颤声道:「有人去寻了吗?」 「嗯,齐王殿下一早就调府兵赶往双河口,我也要马上往那里赶……因这场大雨,河道水流湍急,双河口地势复杂,有很多暗流,你,你得有个成算。」 赵瑀已经听不下去了,她的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整个人都跟着往下沉,直掉进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洞里。 她身子晃了晃,就要向地上倒去。 温钧竹大吃一惊,忙伸手去扶她。 蔓儿也是吓了一跳,然她反应很快,一手扶住赵瑀,一手啪地打掉温钧竹的手,厉声喝道:「放尊重些!」 旋即又讥讽道:「好你个姓温的,打量着我们老爷不在,跑到我们太太跟前来危言耸听,你安得什么心?」 赵瑀摆摆手,勉力道:「温大人,多谢你给我带消息,我知道你忙,你且去吧。」 温钧竹沉默了片刻,「也好,如果有李诫的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蔓儿忍不住奚落道:「说得好听,只盼您别落井下石才好!」 「温某绝非使用阴谋诡计害人性命之人!」温钧竹气急,「我是讨厌李诫,也很瞧不上他的做派,但我只会明着弹劾他,参他也是因为他行事出了差错。」 紧张到极点,赵瑀反倒冷静下来,「温大人,你为官是因为要扳倒我家老爷,还是因为你要造福百姓,为朝廷效力?自你入朝为官,可有一善言扶弱?有一善政强国?」 温钧竹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的确,他踏入仕途之后,一直忙着揪李诫的小辫子,就是沉寂的这半年,也是日日想着怎么将李诫比下去。 他忘了自己读书的初衷。 更可悲的是他始终被李诫的光芒掩盖着。齐王自不必说,就连冷清的秦王,现在也对李诫青眼有加,没有带自己去双河口,就是怕自己和李诫再起争执吧。 温钧竹越想越灰心。 赵瑀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我家老爷眼里看的是皇上,心里装的是百姓。就拿这次天灾来说,你也是赈灾官员之一,你可为灾民做什么了?」 温钧竹答不上来。 赵瑀叹道:「多的我也不说了,你去双河口看看吧,一个官好与不好,只看文书条陈是不成的,要听听百姓怎么说。」 第8章 不知是不是赵瑀的话对他打击太大,温钧竹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沮丧,风雨中,他的背影都有些飘摇。 蔓儿暗地里啐了他一口,扭脸说:「太太,别听他胡说,老爷准保没事。」 赵瑀深深吸口气,给自己鼓劲儿,「对,这种听说的消息最做不得准,我不能乱了阵脚。除非亲眼见他的尸首,否则我绝不相信他出了意外。」 可一连五天过去,还是没有李诫和秦王的消息,只在河道下游发现几具侍从的尸体。 所有人都猜测他们已经遇难。 又过了两日,齐王坐不住了,不顾旁人劝阻,就要去双河口找他二哥去。 他刚登上马车,皇上的旨意就到了。 最疼爱的孩子失踪,皇上自然是严令搜救,追究涉事官员的责任。 而同时来的除了一队锦衣卫,还有庄王世子。 他是来监督河务的。双河口两次决堤,太子直言堤坝肯定有问题,不是有人贪墨,就是治河筑坝的方法不对,因此一力保荐庄王世子过来压阵。 庄王世子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跟着伺候的,是他的小妾,赵瑀的堂妹,赵瑾。 赵瑀顾不上考虑其中的弯弯绕,此时,郎中已诊出她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抚着小腹,忽然泪如雨下,「李诫,你要做父亲了,怎的还不回来?」 凉飕飕的风吹过半开的窗子,带来廊下的阵阵药香。 赵瑀怀相不好,一直卧床休息,黑乎乎的保胎药是一碗一碗地往下灌。 入秋了,还有几日就是中秋节。 往年这个时节,应忙着打月饼,玩花灯,准备各色物品祭月,处处热闹。 可现在曹州城内一片寂然,谁也不敢露出半分喜庆的模样。 毕竟二皇子还没下落呢! 还有李诫……赵瑀叹了口气,将身上的薄被裹了裹。 但她马上安慰自己,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蔓儿端着药进来,「太太,隔着门帘就听见您叹气了,您胎气不稳,千万不能胡思乱想,现如今您的身子是顶顶重要!」 赵瑀笑笑,「我明白。」 门外传来一声高呼:「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还五品的诰命,竟混得连个普通后宅妇人都不如!」 是赵瑾的声音。 赵瑀就知道她肯定会过来,吩咐蔓儿道:「把桌上的那套青花瓷茶具收起来,换甜白瓷的。」 蔓儿不明白为何,但还是照做了。 环佩叮当,随着阵阵香风,一身桃红色袄裙的赵瑾挑帘款步进来。 她上下打量赵瑀几眼,捏着帕子掩口笑道:「大姐姐,你的面色好差,大姐夫走了,你是不是要跟着殉节?」 蔓儿登时倒立起两道柳叶眉,双手一叉腰,狠命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你再咒我家老爷太太,我撕烂你的嘴!」 赵瑾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下贱的奴婢,敢这么和我说话。大姐姐,你就这么管教下人,这就是你的治家之道?」 她一进门就满口晦气话,幸灾乐祸的表情让赵瑀看了一阵气闷。 索性不看她,赵瑀微阖双目半躺在大迎枕上,「我们对不同的客人自有不同的待客之道,没有人家打上门来还笑脸相迎的道理。而且你没有资格责骂我的侍女,你的身份难道就高贵吗?」 赵瑾冷笑道:「再不济我也是半个主子,还是亲王府的,比伺候人的奴婢还是体面得多!」 赵瑀慢悠悠说:「是了,既然你知道体面规矩,为何不向我行礼?」 赵瑾被噎得差点翻个白眼,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一听说李诫行踪不明就乐开了花,还没等房间收拾妥当,就急匆匆过来看赵瑀的笑话。 赵瑾本以为看到的是惶恐不安、痛哭流涕的赵瑀,她还想趁机吓唬几句这位诰命夫人,好摆摆自己的威风。 谁成想赵瑀不咸不淡地让自己给她见礼! 她一万个不愿意,但二人身份毕竟有了很大的差距,她不得不做。 赵瑀冷眼看她行了福礼,便道:「坐吧。」 赵瑾就要往椅子上坐。 赵瑀轻轻哼了一声,「那不是你坐的地方。」 「是啊,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就敢和我们太太平起平坐?」蔓儿一面讥笑,一面指着床边的脚踏,「那才是你坐的地方。」 赵瑾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咬牙恨道:「我可是庄王世子的侍妾,赵瑀,你掂量掂量再说话!」 「我还是朝廷封诰的五品诰命呢!」赵瑀根本不买她的帐,索性也不压着心里的怒气,「赵瑾,我竟不知一个没名分的侍妾,也能在诰命夫人面前摆谱。这难道是庄王府的规矩?」 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场如此,外命妇的圈子里也是如此,更何况赵瑾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赵瑀气恼她出言不逊,是以根本没给她留面子。 蔓儿在旁冷冰冰说:「上赶着过来挨骂,没见过有这等嗜好的。」 她们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赵瑾气了个七窍生烟。 但她想,若是此时走了,岂不是显得自己怕她们?而且她听说赵瑀有孕,但是胎气不稳,若自己能扰得她心神大乱,她一时承受不住落了胎…… 第9章 最好一尸两命! 赵瑾不无恶毒地想着赵瑀的悲惨下场,方才的「羞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捱的了。 她便不情不愿坐在脚踏上。 赵瑀吩咐蔓儿看茶。 赵瑾捧着甜白瓷茶杯,心道真是寒酸,遂十分硬气地说:「李诫仕途亨通,你是得意了。可人得意时也须看看后路,多结善缘才是。否则如果李诫回不来,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赵瑀气笑了,「蔓儿,掌嘴。」 蔓儿撸起袖子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既清脆又响亮,赵瑾左脸颊立马多了个红手印。 她蹦起来,「你凭什么打人?」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理由吗?」蔓儿翻个了白眼,「刚才就说,如果你胆敢再胡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 赵瑾气晕了,双目泛红,嘶哑着声音嚷道:「赵瑀!我要告诉世子去,让他来惩治你!」 赵瑀失笑道:「赵瑾,你怎的变得如此愚蠢?还是你故意虚张声势?庄王世子会为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惩治当朝五品大员的夫人?」 「你不就仗着李诫的势!他是皇上心腹不假,可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离开京城大半年,不会忘记储君已定的事情了吧?」 赵瑾捂着发胀的脸颊,偏生还是得意洋洋,怎么瞧怎么怪异,「大姐姐,二皇子秦王已死,太子最大的隐患算是除去了!三皇子齐王又是个万事不操心的闲散富贵人,对太子构不成威胁。你不明白?太子板上钉钉是新君。」 赵瑀越听,心跳得越厉害,难道秦王遇险和太子有关?她和蔓儿对视一眼,俱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疑。 终于看到赵瑀着慌的样子了!赵瑾心里顿时大为熨帖,得意之下更是忘形,「世子爷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拥立之功是跑不掉的。而你相公,哼,就算他活下来,太子爷却不怎么待见他,往后他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我以后会是郡王、郡主的亲娘,你见了我必须请安!」 面对赵瑾的挑衅,赵瑀只是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的‘以后’会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现在,你赵瑾还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本是看在同族姐妹的情分上请你进来,你却不识抬举,疯疯癫癫你说了这许多,我也累了。蔓儿,请她出去,再把她用过的茶杯砸了,东西脏了,没法儿再用。」 怪不得刚才让换茶具,蔓儿恍然大悟,推搡着赵瑾出了门。 赵瑾尖细的声音渐远,赵瑀长长吁口气,揉揉额角,屋里总算是清净了。 不过安静没多久,庄王世子登门造访。 他还真是为小妾撑腰来的,一进院门就嚷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太岁头上动土?欺负到本世子头上!」 庄王世子身份贵重,赵瑀不能失礼,急忙换好衣服出来,规规矩矩给他见礼。 他身侧站着赵瑾,捂着脸委委屈屈地哭着,不时偷瞟赵瑀两眼,目光尽然是张狂得意。 赵瑀坦然道:「不知世子突然来此,有何见教?」 庄王世子嗤笑道:「你把我的爱妾打了,还问我有何见教?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打算!」 赵瑾用手帕子遮面,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赵瑀讶然道:「您竟然不清楚?想必是您家的小妾害怕您责怪,不敢和您说实话。」 「是这样的,您家的小妾进门就诅咒我相公,言辞恶毒,不堪入耳。李诫可是朝廷命官,怎能平白受一个奴婢的羞辱?按律,您家小妾是要送到衙门戴枷锁,挨鞭子的,但我想她毕竟是您府上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受刑失了宗族的体面,所以才给她一巴掌让她长长记性。」 庄王世子说:「就算她犯了错,打狗也要看主人呢,要罚也是我来罚,还轮不到你动手打她。」 赵瑀不慌不忙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您细想,齐王殿下还在正院住着呢。若是他知道有人敢把皇子大臣遇险的事当乐子,恐怕就不是一巴掌能了结的事了。」 庄王世子打了个顿儿,眨巴眨巴眼,心道是啊,齐王和李诫关系不错,更是因秦王失踪急得上火,如果这位爷知道,保不齐把火气全撒我身上!如今正是太子谋大事之际,自己万不可出差错。 他随即狠狠瞪了赵瑾一眼。 赵瑾暗暗叫苦,世子耳根子不仅软,胆子怎么还变小了?三句两句就被赵瑀吓唬住了。 但庄王世子毕竟不愿就此认怂,还要找回几分脸面,遂板着面孔冷冷道:「本世子有皇命在身,要彻查兖州府的河务。这是个肥缺,白花花的银子泼水似地使,难保有人不动心!曹州河堤两次决口,我怀疑修堤银子被人贪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赵瑀,目中闪着绿幽幽的光,「李诫就是头一个要清查的人,你作为他的家眷,必定知晓其中原委,从此刻起,没有我的令,哪里也不许去!」 这是赵瑀不曾想到的,她心头突突地跳,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世子,您这是要软禁我?」 「当然不是,只是请李太太配合本世子查案而已。」 「好个配合查案,就是不知道世子爷有没有在衙门、在皇上跟前立过案?」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屑,又含着隐隐的怒气。 第10章 赵瑀几乎要叫出声来——李诫! 影壁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高高瘦瘦,腰背挺直,晃晃荡荡地走近。 李诫仍旧一副笑模样,「世子爷,让您失望了,二爷和下官都平安无事!」 李诫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不知是不是赵瑀的错觉,他身上多了一种锐气和压迫感。 就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闪着寒芒,呼哨一声,就要直取敌人首级。 赵瑀心中不由一紧,此次随行秦王,他究竟遇到多大的劫难,才逼得他锋芒毕露! 她鼻子发酸,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却生生被她逼了回去。 不能哭,要笑!她对自己说,李诫看见自己哭肯定要难过,但是看见自己笑,他也会笑。 赵瑀笑着,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两人紧挨着,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他们紧握的手。 用不着多言,从对方的目光中,就能读懂一切。 李诫点点头示意一切安好,随即朗声道:「世子爷,您要是想给我安插罪名,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才行。我刚到任就跑到曹州救灾,同知衙门的椅子还没做热乎,说我贪墨也得有人信。」 他出现的那一刹那,庄王世子就仿若雷劈一般僵立在地,他说什么自也没听清,半晌才回过神来,也不接李诫的话头,勉强装出个焦急关心的样子,「你倒是不声不响回来了,怎么不传个消息,秦王殿下在哪里?」 说完,他目不转睛盯着李诫。 李诫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世子爷放心,殿下在十分安全的地方。」 庄王世子一怔,随即喝道:「好你个李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隐匿殿下行踪?你知不知道皇上急晕几次过去,还不赶紧告诉我秦王的下落!」 他一脸怒容,李诫一脸嬉笑,满不在乎说:「世子爷别急啊,我当然不会瞒皇上,也给您个定心丸,多则半月,少则十天,秦王殿下必会平安返京。」 庄王世子脸色陡地阴沉下来,他再傻也能听出来,这李诫分明是起了戒心,有意封锁消息。 他心里掂掇一阵,怕说多了反倒引火烧身,就什么也没说,鼻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赵瑀挽着李诫回到屋中坐下,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可是遭罪不少,脸上都没肉了。」 「你多做点好吃的给我补补,肉就长回来了。」李诫捏捏她的腰,调侃道,「不过我看你倒是长了几两肉,摸上去终于不硌得慌了!——诶,这屋里怎么有股药味?」 赵瑀拉着他的手覆在肚子上,「是安胎药。」 李诫呆了呆,看看赵瑀,嘿嘿笑了几声,又低头看看她的肚子,仰头哈哈笑起来,「瑀儿,我要当爹啦!」 赵瑀也笑,他全须全尾归来,腹中胎儿也算平安无恙,连日来所有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笑声飞出窗外,廊下的蔓儿听到,也不禁笑出声来,隔着门帘喊道:「太太,热水是现成的,厨下的银丝面也下好了,是先让老爷沐浴,还是先用饭?」 李诫的笑声停了,「蔓儿,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门帘一挑,蔓儿闪身进来,先给李诫屈膝蹲了个福礼,「老爷有什么吩咐?」 李诫眼神闪闪,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刘铭,他没跟我回来……不是,你们别这么看我,他没事,他好着呢!」 赵瑀这才舒口气,斜睨一眼,嗔道:「说话说全了,不要大喘气。」 蔓儿也撅着嘴,「老爷就会拿奴婢寻开心!那家伙何时回来?」 「他以后也不会回来了,我将他举荐给二爷。」李诫缓缓说道,「这话我只和你们两人说,二爷遇险并非天灾,乃是人祸!船底被水鬼凿穿了,我发现得早,赶紧带着二爷几个上了小舢板,好容易上了岸,又有人伏击!」 李诫摇摇头,无奈笑道,「二爷这块肥肉太香了!一波跟着一波的,我们几个筋疲力尽,哪有力气打架?我看来人不像土匪,倒像走江湖的,就让刘明试探试探,果不其然,他一亮沧州袁家的名头,那些人就露了怯。我再一通连哄带吓唬,总算脱了困。」 赵瑀追问:「双河口再次决堤,和这事有干系吗?」 「锦衣卫在查。」他没继续往深里说,「蔓儿,刘铭是前朝后人,稳妥起见,还是给他找个更大的靠山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蔓儿不自然地笑了下,「奴婢明白,他助二爷脱困,二爷自然高看他一等,凭他的本事,也必能得二爷的器重。」 「为防走漏风声再遭不测,我叫他联系袁婆婆,二爷他们会在袁家人的护送下直接返京,不惊动官府。我临行前和他定好了你们的事……」 他从袖筒中掏出一封文书,「这是婚书,刘铭已在上面签了字,哦,二爷和我作保,都在婚书上签了名的。蔓儿,等这阵风波过去,你上京寻他去。」 「是,」蔓儿习惯性应道,随后惊奇地睁大眼睛,「啊?老爷您什么意思?」 她没听明白,赵瑀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笑吟吟说:「蔓儿,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先回兖州,我给你准备好嫁妆,你带着嫁妆找他去!」 蔓儿有些结巴,「可、可是,我一走,太太身边就没人伺候,小少爷还没出生,阿远还那么小,我……」 第11章 「这些都没你的终身重要,你去了,刘先生安心,我们放心,你也高兴不是?」赵瑀推着她往外走,「而且我给婆母去了信,过不了几日她就会来兖州帮我操持内宅。咱们去外间坐着,想想要添置什么东西,列个单子出来,一块儿参详参详。」 李诫也起身道:「我去找三爷说说话,你们就在这里商议。蔓儿,你先自己多想想,别让太太劳神,缺什么想要什么和我说是一样的,反正总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瑀儿,上炕躺着去,千万别累着,现今你最大,就是我娘来了她也得排老二。」 他罗里吧嗦说了一堆,说得赵瑀和蔓儿都笑,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乐了,「行行,我走了,正主儿来了,我得赶紧把赈灾的差事交出去,功劳不能一人拿,会招红眼病!」 等李诫走后,蔓儿悄悄说:「太太,您院子里要尽快进人,我这一走,只怕某人要开始上蹿下跳了。」 赵瑀知道她说的是木梨,因笑道:「不怕,只要我不让她进院伺候,她能怎样?」 「可老太太要来,木梨那小蹄子忒会做戏,如果讨得老太太欢心怎么办?有了小少爷固然好,可您身子不便,如果老太太心疼老爷没人伺候,要塞她进来怎么办?宅门里这种事可不少见。」 「不会吧……婆婆,挺疼我的。」 「奴婢也希望不会这样。」蔓儿叹道,「太太心善,总不忍心责罚下人,这是您让奴婢敬佩的地方。但心善也要分对谁,对那等心存妄念、得寸进尺的人,就不能手下留情。那个木梨,奴婢瞧着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丫鬟命小姐心,有时候见她,我真想一巴掌把她拍醒!」 但还真不用蔓儿拍醒,李诫就直接拍她了。 正院门房外头,木梨一身月白色袄裙,目不转睛盯着李诫,还未张口,泪水便扑簌簌滚落。 她哭得极其漂亮,大颗大颗的泪珠坠下,却不损一丝精致的妆容,反而显得眼睛又大又润。 还有她的嘴角,依旧是倔强地紧抿着,仿佛在告诉人们,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只是情难自禁而已。 「恩公,您终于又出现在木梨面前了。木梨日日夜夜盼着您,已是在菩萨面前发愿,若恩公平安得返,木梨愿意终身茹素。」 因赵瑀有了身孕,李诫心情大好,脸上也是笑意盎然,「劳你替我忧心,不过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在长身体,光吃素可不行,该吃肉还得吃。」 木梨有几分羞涩地偏过头,将自己的侧脸呈现出来,手指绕着发梢玩,「我不小,比太太还大几个月呢。」 李诫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心里却在想,瑀儿年底才十七,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知生孩子要紧不要紧,如果能把京城太医院的吴爷爷请来就好了。 得想个由头才行,哪怕假公济私也顾不得了。 他琢磨着这事,反倒把跟前的木梨给忘了,绕过她就往院子里走。 木梨不由喊了声,「恩公!」 李诫顿住脚,回头漫不经心说:「你刚才说什么?哦,你十七了是吧,到嫁人的年纪了,回头我和太太说说,让她给你挑个清白人家。」 木梨见他误会了,急忙道:「恩公,我不想嫁人!」 「为什么?」 木梨满脸涨红,咬着嘴唇死死看着李诫,就是不说话。 李诫忽然明白点什么,嘴角往下耷拉着笑了下,「木梨,你没和蔓儿学好规矩,你该称呼我‘老爷’。」 好似一棍子打在头顶,木梨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两腿发软,苍白着脸问道:「恩公,老爷,都是您,为何一定要改?」 「你自卖为奴,我、太太与你之间的关系,只是上与下,主和奴。如果你连这点都认不清的话,也没必要在李家伺候,赎身银子我们从没打着问你要,什么救命之恩的也休要再提!回头我和太太说一声,放你们姐俩出府。」 「不,求老爷不要!」木梨见惹他生厌,忙说起自己的难处,「我一直没和您说实话,我不顾廉耻求老爷收留,只因我存着一份私心,说出来怕您笑话。我们虽然在老爷府里当奴婢,但起码有个容身之处。我爹,不,奴婢的爹爹此时定满世界寻我们两个,赌瘾难戒,指不定他又拿我们姐俩抵债。」 她捂着脸,呜呜咽咽泣声哀求道,「只要我们在府里,就算爹爹找过来,他也做不得奴婢的主。我们姐妹再不用整日担心被他卖到脏地方去,求老爷怜悯,奴婢没有旁的心思,只想将妹妹拉扯大。我不嫁人,等妹妹出嫁,我铰了头发做姑子!」 李诫皱皱眉头,嘀咕一句「麻烦」,扭头溜溜达达走了。 一阵秋风贴着地面吹过来,推着红的黄的落叶从木梨脚边经过,刺啦刺啦的,似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麻烦! 恩公竟这样说自己! 木梨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恩公对她一向和善,这次突然说重话,还要赶她走……肯定有人背地里给她穿小鞋了。 谁?蔓儿还是太太? 蔓儿牙尖嘴利,见了自己不是讽刺就是嘲笑,但听说她和刘铭是一起的,就算自己到老爷身边伺候,也对她没什么威胁。 而且她就是个丫鬟,能有什么主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主子的授意。 木梨想到赵瑀那张温婉的脸,不由攥紧了拳头。 第12章 表面上装贤惠,背地里下绊子,就是一只笑面虎!她虽出身比自己高贵,却不是有德行的人,前些日子还与那什么温大人见面,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 木梨暗叹一声,她怕恩公听了伤心,才没把这事说出来,如今却想还不如说了呢,好让恩公早日看清太太的真面孔。 做亲定要门当户对,恩公原本是个奴仆,自己也是平民,二人出身差不多,说起来,他们之间才更应该合得来。 木梨一肚皮心思,杵在原地只是发呆,忽听有人娇笑道:「真是个傻子,这点手段简直不够看。」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裹着绫罗绸缎的美妇人倚在门口,冲她微笑。 什么衣料木梨也看不出来,只觉得华贵好看,「你是谁?」 「我?」赵瑾扶了扶头上的金累丝步摇,金灿灿的光芒晃得木梨眼睛一眯,「我是庄王世子的妾室。」 木梨知道寻常的妾是上不得台面的,但亲王世子的妾自当别论,妾生的孩子,也是天家血脉,至少也是郡王郡主。 所以她屈膝给赵瑾道了声万福。 赵瑾一下子喜笑颜开,拉起她往东厢走,「去我屋里……你的心思我都看出来了,我是来帮你的……我是你家太太的堂妹,可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只有寒蝉长一声短一声凄苦地叫着,似是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再勉强拖着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翌日,秋阳升上了树梢,阳光照下来,青帷马车四角的铃铛闪闪发光。 李诫虚扶着赵瑀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迈过门槛时低低说了句,「小心。」 赵瑀踩着矮脚条凳登马车的时候,李诫又轻声说,「小心脚下。」 好像赵瑀就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蔓儿抱着阿远,颇有些不顾尊卑地取笑道:「老爷,你干脆像我抱阿远一样抱着太太好了,绝对稳当!」 李诫暗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奈何瑀儿的面皮太薄。 车厢很宽大,里面铺了五六层厚褥子,即便路途颠簸,坐在里面也不会太难受。小几上摆着茶壶篓子,茶嘴露在外面,倒出来的水还是滚烫的,此外还有一攒盒的蜜饯点心什么的小零嘴。 赵瑀掀开车帘,打趣蔓儿道:「我没嘱咐的你却都想到了,如此贴心细心,我要想想赏你什么。」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蔓儿用眼睛示意了下,「老爷昨晚上就着人收拾马车,这蜜饯果子,还是从三爷那里硬讨过来的。不过您要是赏我,我就却之不恭地收下啦!」 说完她一路笑着上了后面的油棚马车。 木梨姐妹也过来了,不过这次木梨没有在李诫面前多晃荡,只拉着小花在马车外行过礼,就默默退到后面,和蔓儿共乘一辆马车。 且这一路她低眉顺眼,规规矩矩,一直做打杂的粗活。就算蔓儿那边忙不过来,木梨也让妹妹小花过去帮忙,她自己从不上赶着近身伺候。 除了问了问曹无离的情况。 李诫说,曹无离留在双河口,秋汛过后就开始修堤,入冬前必须弄个修堤的章程出来。 后来木梨再也没和李诫多说过一句话。 赵瑀一度以为自己误会了人家,直到回到兖州府,李诫打算给她找几个新厨娘,并说:「也不用等厨娘来,明天就把木梨打发到外院,你看着随便安排的差事,过了年我给她们寻个地方,打发她出府。」 「好好的你怎么想起安排她了?」 李诫说了昨日遇到木梨的经过,叹道:「如果我当初早些出手相救,也许她娘不会死……再想想之前枉死的小妙真,唉,是我没尽到心。我想妥当安置好她们姐俩,也算平了心里这点子愧疚。不过现在来看,似乎有点过于好心,让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就留不得了!」 原来李诫给了木梨一个警醒,赵瑀好气又好笑道:「我还道她醒转了,原来是你教训了她。先前我怕你心里过不了妙真那个坎儿,又有曹先生的面子在,一直忍着没动她,现今有了你的话,我也不用再缚手缚脚的。」 「别气,是我没和你说明白的缘故。」李诫哄孩子似地轻拍着她的背,「往后你有什么疑惑也直接和我说,咱们之间不弄虚的。」 他怀中十分温暖,赵瑀不知不觉就有了困意,朦朦胧胧中,李诫好像出了房门,和谁说着什么,声音有些高,似乎在发火。 这是怎么了?赵瑀很想问一句,奈何眼皮太沉,根本睁不开。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过午才醒。 外头应是下雨了,打在窗棂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 身边只有蔓儿守着,赵瑀就问昨天谁来了。 「是曹先生,他连夜骑马从曹州赶回来了,闹着说这活儿他干不了,打算甩手走人。」 「他不是一心想治河给他家争口气吗,怎的又打退堂鼓了?」 「奴婢也不知道。」蔓儿摇头道,「老爷也发了很大的火,眼睛都瞪起来了,奴婢从没见他他这样,看了怪吓人的。」 赵瑀捧着莲子羹,只喝了一口就推到一边,「别不是修堤又出了什么问题吧,庄王世子也在曹州,他又是太子的人……说起来你去了京城那个是非窝,跟着刘先生效力秦王,太子肯定会恼恨你背叛,你可要小心再小心。」 第13章 「奴婢记下了,太太且放心。」蔓儿回身拿出个帖子,「您绝对猜不到谁给您下帖子了,孔太太!她邀您去孔府赏菊,送帖子的孔家人说就只给两个人下帖了——您和知府太太。也怪,既然是开宴会,怎么她只邀请两个人?」 「我和孔太太只有一面之缘,却也能看出她是个爱静的。」赵瑀笑道,「说什么赏菊宴,她这是隐晦地问我琴谱修补到哪一步了。又怕只请我一个,让我在上峰太太面前不好做人,所以才一并请潘太太——这便是她的体贴之处。」 「真看不出冷清的孔太太也有这样细心温柔的一面,再加上老夫少妻,难怪孔大儒疼她。」 赵瑀的背慢慢挺直了,若有所思看着那张请帖,「孔府,孔太太……他们夫妻感情很好……」 蔓儿觑着她的脸色,也拿不准她在念叨什么,小声问:「太太,奴婢说错什么了?」 「不,你没说错,蔓儿,多谢你提点我!」赵瑀兴奋地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差点把蔓儿吓个跟头,「我的太太呦,您慢着点儿!」 「慢不下来啦,快去把孔太太那本残谱拿过来,再给我搬把瑶琴。」赵瑀已是粲然大笑,指挥着蔓儿拿东拿西,「我非要叫他大吃一惊不可。」 李诫觉得这几天自家太太有点神叨叨的,天天坐在琴案前冥思苦想,对着一本天书,时不时勾挑抹拨抚琴,见自己回家也视若无睹。 更怪的是她一会儿笑若春花,一会儿潸然泪下,有时候还痴痴呆呆坐着发愣,任凭谁叫也不搭理。 李诫活了快二十年,头一回觉得惶恐,他请郎中问平安脉,郎中说太太身体现今保养得不错,胎儿也康健。 什么都好,可怎么他的瑀儿就是不看他了呢? 李诫对镜自览,除了瘦点,自己没变丑啊。 他想了想,将肩袖处撕个口子,凑过去说:「瑀儿,衣服破了,给我补补可好?」 赵瑀看了看,淡然一笑,「忙,你去找蔓儿帮忙补补。」 「蔓儿看着阿远呢。」 「那便换一件。」 李诫倒吸口气,似乎被噎到,咳了几声,垂头丧气走了。 隔日,「瑀儿,我想吃鱼,我要吃你做的清蒸鲈鱼,要你亲手做的。」 赵瑀终于将手从瑶琴上移开,目光在李诫脸上打了个转儿,「现在吗?」 「嗯!」 赵瑀莞尔一笑,「那你过来。」 李诫不明所以,依言过去,单膝跪在她脚下,一手扶着琴案,一手撑在膝头,仰头看着她,「瑀儿,你终于肯看我了。」 他语气委屈得像个受欺负的孩子。 赵瑀抚上他的脸颊,笑着,低下头,啜住他的唇。 现在正是黄昏,窗前,斜阳的余晖洒满一室,金色的光芒中,是两人的朦胧缠绵的剪影。 领略如花香般美妙的呼吸,轻吻如花瓣般柔软的绛唇,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安抚情人呢? 李诫飘飘乎,熏熏然,却听赵瑀轻笑,「曲成矣——相公,我提前准备好你的生辰礼啦!」 八月十五过后,兖州城丹枫染秋,水濯清波,秋风阵阵,已是清寒逼人。 这日因要去孔府做客,赵瑀早早起来梳洗,李诫看她穿着雨过天青的长褙子,因笑道:「会不会太素淡了些?我看那身大红牡丹纹的长衣不错,你要不试试那件?」 赵瑀手里拿着小银盒,正要抹口脂,闻言一笑,也不回头,看着镜子里的李诫说,「孔太太就是个素净人,客随主便,我穿得花枝招展的,没的让她不喜。」 「她爱喜不喜,你干嘛那么在意她?重要的是你喜欢。」 李诫说着,接过她手中的小银盒,手指沾了点儿口脂,点在她的唇上,轻柔晕开,仔细描绘着她的唇形。 「张开些,闭这么紧,里面的都抹不均匀。」 粗粝的手指从湿嫩凉滑的唇上抚过,带来微微的刺痛感,而这种些许的痛感,反带来了一种麻酥酥的痒。 他的手顺着领口滑下去。 赵瑀不由绷紧了腰背,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正经点儿!」 李诫捂着手嘻嘻地笑着,「是、是,我有些情不自禁了,该打该打!」 赵瑀整好衣服,起身叮嘱道:「今儿个你务必要到孔府接我,如果孔家让你进门最好,不能的话,你就在门上等着我,千万别和人家起冲突,更不能出言不逊摆官架子,可记下了?」 李诫讶然道:「还能不让我进门?我至少也是个官儿啊,就算昔日在王府,也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这孔家的规矩还能比王府大?」 「这就是文人的傲气,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孔大儒对权贵不屑一顾,还能屹立不倒,自有他的道理在。」赵瑀拽着他袖子轻摇着,「相公,你且听我这一遭,好不好?」 她很少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说话,李诫听得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舍得说个「不」字。 从二门坐了车出来的时候,赵瑀恍惚看到一个人影躲在大柳树后面,探头扒了一下,旋即马上跑了。 蔓儿已经认出来了,「太太,是小花!那小蹄子见您来扭头就跑,准是望风的!奴婢去把她捉来。」 「不必,今天我有要紧事要做,没空处置她们,等回来再说。」赵瑀提起另一件事,「明儿个牙婆带人来,你先过一遍,外院的粗使婆子我不看,进内院伺候的,你让她们到东厢房等着。」 第14章 想着快要离开这里了,蔓儿心里不由生出几许惆怅,暗想着走之前怎么也要帮太太清理下院子。 秋阳渐渐升得很高,柔和的日光下,孔府后院子的菊山越发灿烂。 孔府的大门窄,马车进不去,赵瑀在门口下了车,秋阳已升得很高,柔和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和蔓儿跟着婢女绕过影壁,从月洞门进去,穿过月季花、常青藤、刺梅密密虬结的花廊,却见前面豁然开朗,偌大的院子里,全是茅草屋顶的土坯房,毫无富贵之气,只靠东木篱围墙下一丛黄的白的菊花,增添了几分颜色。 婢女刚打帘子,赵瑀就听到小花厅里潘太太的说笑声。 孔太太带着客气的假笑,随声附和几句,见赵瑀进来,却不见外,开门见山问道:「我让你修补的谱子进展如何了?都一个多月过去,你可悟到什么没有?」 赵瑀笑了笑,谦虚中隐隐藏着一丝骄傲,「这古谱绝妙非常,我虽喜欢抚琴,于谱子上却是才疏学浅,绞尽脑汁也只续了一小段,纯属狗尾续貂。」 孔太太听了前半句,以为她也没修补出来,当即脸上一阵失望,又听到后半句,顿时兴高采烈,眉眼也鲜活了不少,「快拿给我看看。」 赵瑀示意蔓儿将谱子递过去。 孔太太凝神盯着曲谱,嘴里哼唱着,不由眉头皱了起来,「这是鼓舞士气的曲子,理应激昂奋进,乐师做此曲的时候,她心上人还没死,怎么你续写的如此忧伤?其中还掺杂着喜悦,两种相反的情绪,你为什么要揉到一起?」 赵瑀想了想说,「不如我弹给您听听?」 窗边就是一架琴。 焚香净手,赵瑀正襟危坐,一阵深沉悠远的琴声自她手下传出。 案前一缕香烟随风袅袅飘散,将琴声也带出了窗外。 战士身上的铠甲闪闪发着光,他手持腰刀,意气风发,男儿的远大抱负中,是少女满含泪光的微笑。 她说,君生,我生,君死,我死!你载誉归来,我高高兴兴嫁你,你马革裹尸,我也高高兴兴随你一起死去。 琴声到了后半曲,时而有哀音,清冷如寒泉,时而如春风拂面,好似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缠绵不舍,淡淡的忧伤中,是抛却一切,能与心上人共生死的喜悦。 一曲终了,孔太太久久没回过神来,便是不通音律的潘太太,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孔太太叹道:「我不敢说你续补的一定最符合曲中原意,但这确实是最打动我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家老爷在曹州遇险,一连数日寻不到他的消息,我也是有感而发,胡乱写了一通,聊以慰藉而已。」 孔太太难得露出个大笑脸,「不错!你的琴艺很好,技巧很熟练,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许多人的琴艺都很好。难得是你的琴意更出色,只这一层,就很难有人比得过你。我没看错,琴谱交给你果然是对的!」 她难得这么夸人,赵瑀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潘太太颇有眼色,看孔太太心情大好,就在旁不住凑趣,屋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气氛是十分的热烈。 菊花丛前,孔大儒已站立许久,他是被琴声吸引过来的,隔窗听见自家小娇妻的笑声,不由捋着颌下美髯也笑了几声。 他慢慢悠悠踱着四方步,经过院门时问了一句,「今日何人做客?」 看门的婆子答道:「是潘知府的太太,和李同知的太太。」 李诫?那个被读书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李诫? 大字不识的奴仆和才华横溢的小姐。 孔大儒笑了笑,有点儿意思。 他一路走出府门,看门口停着一辆青帷马车,有个年轻人斜靠在车壁上,百无聊赖地耍鞭子玩。 他只当是谁家的马夫,也没在意。待他归来,便见一个少妇从大门里辞出来,由那人扶着上了马车。 那两人举止亲昵,孔大儒不由心生诧异,就问门子,「那人不是马夫?」 门子笑道:「那是同知李大人,过来接李太太的。」 孔大儒更诧异了,「他怎么站在外头等?」 门子讪笑,「老爷,您之前说过,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没有请帖,都不让进门……」 孔大儒回头望了一眼,心道李诫也并非如传闻所言飞扬跋扈,果真传言不可尽信。 回去的路上,赵瑀笑吟吟对李诫说,「孔太太邀我后天再来,你若得空,记得来接我。」 其实李诫这阵子并不是没事干,他忙着和曹无离商量修堤的事。然媳妇儿说要他来接,他虽然不明白为何一定要他来,但也欣然从命。 后日出门时,因新给阿远找了个奶娘,还不甚熟悉阿远的脾气,须得蔓儿指点,赵瑀将蔓儿留在家里。 她只带了一个新进的小丫鬟和一个跟车的婆子。 小丫鬟叫乔兰,只十二岁,庄户孩子,大手大脚粗粗笨笨的,看着很有几分呆蠢。赵瑀牙婆领来的一众丫头里选中了她,并直接让进内院服侍。 临走时蔓儿还不放心,偷偷和赵瑀说:「太太,乔兰瞅着不伶俐,好多规矩还没学会,奴婢瞧着那个莲心不错,不如带她去。」 莲心也是昨日选进院子的丫鬟,因识字,能写会算,赵瑀也留下了她。 第15章 「去的去孔家,不必担心有人出幺蛾子,带个老实听话的就行。」赵瑀笑道,「你过不了几日就该上京了,要赶紧把这几个人教出来才行。」 还好,这次去孔家,乔兰稳稳当当的,没出什么岔子——其实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赵瑀和孔太太都喜静,伺候的丫鬟都去廊下歇着,乔兰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又听赵瑀的话杵在门口不敢离开,就是有人想挑事,都无从下手。 仍旧是李诫接她回来。 赵瑀投了孔太太的眼缘,二人的交往逐渐增多,顺带着李诫在孔家门口露脸的机会也多了。 不止门子,连外院管事都认得了这位异常宠妻的同知大人,因李诫没有官架子,又同是奴仆出身,他们之间倒能时不时聊上几句。 只是李诫从没进得了孔家的大门。 偶而遇到孔大儒,人家也没多看他几眼。 李诫本就聪明,来来回回几次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因劝道:「瑀儿,刘铭走了,你是不是想请孔大儒到我这里做幕僚?我看还是算了,他这人不耐烦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潘知府请他出仕多少回了,也没见他答应过。」 「谁说我要请他做幕僚?孔先生那么大的名气,就是他肯,我还不敢呢!」赵瑀失笑道,「我是想让你拜他为师。」 「我拜他为师?」李诫彻底懵了,随后苦笑道:「瑀儿,这比请他做幕僚还难,我没正经上过学堂,字都认不全……就是给皇上的密折都是白字连篇,圈圈勾勾一堆——人家肯当我老师?我看纯属做梦,你身子不便,别费那个心了,还是好好养胎要紧!」 「你别急着说不行,我和孔太太聊天,没少提起你在濠州、曹州的事,她好像还挺感兴趣的。而且前几天我说想替你寻个先生,她还说帮我找找。哦,对了,她夸你是个好官。」 李诫挠挠头,「光她说不行啊,要孔大儒说才行。」 赵瑀莞尔一笑,颇有几分自得,「这你就不如我明白了——孔家,是孔太太说了算。」 李诫凑过去,啪滋香了一口,「咱家,也是你说了算!」 九月季秋,已很有些凉意,风起处,后园子金黄的杨树叶子扑簌簌掉落一地,落叶铺就一条灿烂的地衣,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李诫和赵瑀携手走在林间,暖阳照下来,也是金灿灿的。 今天李诫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京城传来消息,消失已久的秦王终是平安抵京。 替主子保住二爷,不用让主子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他着实高兴。 赵瑀不免有点好奇,低声问他:「到底是不是太子谋害秦王?是不是庄王世子也有份?那日赵瑾得意忘形,漏了口风,我听着心惊肉跳的,天家最忌讳骨肉相残,更忌讳朝臣站队……不想你却卷进这潭浑水里,你可别意气用事,给皇上说些不该说的。」 李诫同样声音很低,「九成九是太子搞的鬼,不过你说得对,主子忌讳这个,所以我给主子的密折中只说是遭水匪抢劫。这纯属主子的家务事,有锦衣卫查,我不会多言,也不插手!」 他想了想又笑,「再说二爷不是个能忍让的,他的手段心计比太子不知厉害多少倍,从小到大,太子就没在二爷手底下占过便宜,二爷吃了这个闷亏,还能不连本带利讨回来?」 赵瑀说:「庄王世子来者不善,你也要多加小心。」 「他?」李诫冷笑道,「当初南花园的事情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说要监管河务的帐,接下来全兖州几十处堤坝要重新加固,大大小小近百处工事,我随便他管,看我不累死他!」 「你有应对之法就好。」赵瑀的心略略放下,「蔓儿的嫁妆已经准备妥当,满满两大车,她的卖身契我也销了,明天就想打发她启程上京。」 「嗯,这是要紧事,再晚没准儿刘铭就要来信催。瑀儿,走了小半个时辰,累不累?回去吧。」 「说来有意思,没怀胎之前我走几步就喘,如今双身子,我倒越走越起劲儿。」赵瑀抚着小腹笑吟吟道,「我猜这孩子定然是个皮实的。」 李诫扶着她,一边走一边说笑,「皮实的淘小子好,皮实的俏丫头更好,还有六个月才能和孩子见面,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他们走到正院门口,忽听一阵高声大笑,那笑声底气十足,直冲云霄,不是周氏又是谁! 赵瑀眼中顿时是止不住的欣喜,一脚跨进院门,「婆母!」 廊下,周氏和蔓儿相对而坐,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闻声望来,周氏立即飞驰而至,拉着赵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呦,我的儿,你可是我李家的大功臣,当初我就说你是宜家宜室的面相,三年抱俩,不成问题。」 赵瑀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挽着周氏的手往正房走,「您一来,我就像吃了定心丸,万事不用愁,也做个甩手掌柜的。」 周氏拍着胸脯道:「你只管安心养胎,院子里有我给你看着,我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谁好谁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蔓儿也和我说了个七七八八,哼,有谁敢这时候给你添堵,我非把她脸给撕了!」 她们娘俩说说笑笑进了屋,蔓儿也跟进去伺候,只有李诫呆在门口,傻傻地半张着嘴——亲娘诶,您每次都要这么神奇地、突然地出现吗?还有,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有个儿子…… 第16章 翌日一早,蔓儿泪水涟涟地登上马车,一路走,一路回头,终是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李诫怕赵瑀看了伤心,只准她送到家门口,饶是这样,赵瑀也是郁郁了一天才慢慢好转。 她不禁对李诫叹道:「自此分别想要再见面,只怕要你做京官儿才可能……你一直外放做官,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李诫削好梨子递给她,「别急,等我把修堤的事情搞好,主子肯定让我进京述职,那时候不就又能见面了?」 「那你快点修堤,咱们早些回京,半年多了,我也想我母亲,还有玫儿,也不知找到婆家没有。」 「我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岳母乐意不乐意。」 「是哪个?」 李诫正要说话,门帘外的乔兰瓮声瓮气道:「老爷,太太,孔家的帖子。」 孔家给赵瑀下帖子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这次也有李诫的份儿。 赵瑀拿着烫金红贴,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沉吟片刻,忽一声娇笑,「有戏!」 李诫也觉得有些意外,目中波光一闪,良久方笑道:「难为瑀儿替我费心费力,这次机会,我定要抓住。哈,就是为了气死那酸儒,我也要拜孔大儒为师!」 他竟还和温钧竹较劲!赵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无奈笑笑,有时候男人的心眼也着实够小的。 这日到了孔家,赵瑀仍去了后院的茅屋草舍,李诫去了前院的书房。 孔大儒愿意见李诫一面,其中必有孔太太说和。是以赵瑀见了她,首先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福礼。 孔太太坐在上首没动,坦然受了她这一礼,「怎样,当初我让你修补琴谱的时候,就说过不会亏待了小朋友的。」 「真不知怎么谢您才好。」赵瑀满怀感激道,「我家老爷读书少,一心想寻先生念书,却因濠州田地案他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以至于无人肯教他,他嘴上不说,心里郁闷得紧呢。若孔先生拨冗能指点他一二,当真是三生有幸,就算睡着也要笑醒了。」 「你也别急着谢我,我给你们搭个桥,至于能不能走到桥那头,就要看李大人的本事。」 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赵瑀知道孔太太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更不耐烦礼仪往来那一套,所以也不絮絮叨叨说感谢的话,指着墙角的棋盘道:「我新学了一招,不如咱们手谈一局?」 孔太太顿时来了兴趣,神情间跃跃欲试,「来来来,上次你赢了我半子,我复盘几次,终于找到你的漏洞——这次我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一局终了,赵瑀输了两子。 孔太太像个小女孩似地笑起来,「孔老先生亲自陪练,终于是赢了你一把,再来!」 这次是赵瑀胜了。 孔太太还说再来。 直到日头西斜,夕阳的余晖洒满斗室,孔太太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二人有赢有输,细算算,赵瑀还是略胜一筹。 「你这位姑娘,模样好,性子柔顺,琴棋书画都很出色,还处处为他着想。也不知李大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讨了你做夫人。」孔太太叹道,「我就喜欢和夫妻感情好的人打交道,像那种貌合神离的、用情不专的人,我是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我的眼睛。」 赵瑀打趣说:「这就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与您、与孔先生,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孔太太忍不住笑起来,「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替李大人说话——咱们去瞅瞅考较得如何了,孔老先生对待学问最是严谨,可别把李大人吓跑喽。」 结果人家二人早去西山赏枫叶去了! 晚饭都没回来吃。 看样子是相谈甚欢,那拜师的事差不多能成! 赵瑀欢天喜地回到家,因心情大好,还对木梨轻轻点头笑了下。 把木梨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暗自琢磨太太是不是要冲我下手了?不行,曹无离的分量太轻,要立住脚,进内院伺候,必须在李家找身份最贵的人给自己撑腰。 正院的门关着,里面的笑声传出来。 木梨认得这声音,是那位爽朗直率的老太太。 她眼珠微转,心里有了主意。没有哪个当婆婆的愿意被儿媳妇压一头,而周老太太无论家世、能力、才学,都无法和太太比。 还有,恩公对太太的敬重明显远超对老太太的恭敬。 挑拨婆媳关系简直不要太容易! 木梨不由开始幻想,赵瑀如何被婆婆揉搓得不成样子,如何的凄惨。 而此刻周氏正端着一碗百合粥,劝赵瑀多吃,「看看你瘦的,就算不为肚子里的孩子,也要为你自己想想,女人这辈子不容易,务必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是周氏亲自下厨做的,赵瑀不忍拂她的意,虽不饿,却也慢慢吃了一碗。 周氏是喜笑颜开,上上下下瞅着赵瑀,目光里尽是慈爱,「我来时和亲家母拍着胸脯保证过得,一定要让你吃得白白胖胖,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哦,孙女更好。我没生养过闺女,心里头可盼这孙女呢!」 她浅浅笑道:「做您的孙子孙女,定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周氏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那是……」 第17章 「瑀儿!」屋外一阵脚步嚯嚯,李诫挑帘闪进屋,打断周氏的话头,「哈哈,成了!」 「真的?」赵瑀眼神陡地一亮,「孔先生答应收你了?」 「嗯,他说不必坐馆,一个月去孔家几次就行。」李诫叉着腰,眉宇间满是得色,「这样最好,天天要我去读书,我还真没空。哎呦喂,我成了孔大儒的学生,想想都跟做梦一样。」 赵瑀招手让他坐下,「你是怎样让孔先生点头的?」 李诫笑道,「说来还是瑀儿的功劳。孔大儒开始对我不冷不热的,一听说曹州专收孩子的善堂是你提议修建的,当时脸色就缓和不少,又问我濠州田地案的缘由。等我说清楚了,他就让我陪他去赏枫叶,回来时就说他同意收我做挂名徒弟。」 赵瑀不太明白,「孔先生为何对善堂那么感兴趣?」 周氏也纳闷不已,「收徒就收徒,挂名徒弟是怎么个说法?」 「挂名就是不坐馆教书。其实他也没打算教我多少诗书,说我脑子太活,书读多了反而被教条框死了。」李诫解释道,「我觉得拜师吧,和送礼差不多,只不过送的自己这个人,送礼呢,讲究的是送到人心坎里,这就要了解收礼人的喜好。」 「孔大儒的书房很大,四排黄花梨书架,上面上全是书,看得我眼疼!书案也是黄花梨的,案上五六方宝砚,笔筒笔海里各式各样的毛笔密密麻麻。西面墙上挂着一大幅山水画,我看不出是谁画的,不过落款和皇上御书房那副一模一样——我就知道了,这人是个有钱的,而且舍得在文玩上花银子。」 周氏说:「你送人家值钱的画啦?」 「当然不是!」李诫失笑道,「如果送这些东西就能拜师,他早不知道收多少徒弟了!」 「他让我写几个字,从小屉里取笔的时候,我一眼看见里面有个兔儿爷!花里胡哨的,和书房太不搭调,而且那兔儿爷还缺了一只耳朵。」 赵瑀听到这里,突然心一动,「孔先生年纪不小,孔太太也有三十多岁,他们没有孩子,孔太太屋里也没有小孩子生活过的痕迹。这个兔儿爷却是小孩子的玩具,是有点儿奇怪。」 李诫「兔儿爷明显是旧物,还是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我猜,不是他们没有孩子,也许有过,就是没留住,常用的东西烧了,只剩下这个玩具。孔大儒怕孔太太见了伤心,就藏在他书房。」 赵瑀恍然大悟,「所以你跟他提起曹州善堂的事?你救助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想来他定然会有所触动。」 「差不多吧,应是消去他不少偏见——你也知道没几个读书人说我好话。后来我们谈了谈朝政,又去看了圈儿枫叶。啧,他说什么诗句,我也听不懂,也接不住他的话,实在是无趣得很,我就说天凉了,要吩咐差役买姜去。嘿嘿,我当时确实想溜了。」 周氏急了,发狠拧了下李诫的胳膊,「你个憨货,这时候买个屁的生姜,都是你不好好表现,不然就是正式的徒弟啦!」 赵瑀却笑道:「差役买姜,肯定不是给后宅用,修堤在即,你是不是要给河工们熬姜汤?」 李诫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继而大笑道:「果然是瑀儿,最了解我的心思。」 「孔先生肯定也猜到了,是不是从西山回来就答应收你为徒?」 「正是!」李诫一击掌,满脸的兴奋,「这个孔大儒和温……其他酸儒不一样,虽不愿出仕,却是真正将国计民生放在心中的人,这是我尤为佩服的,便是多向他磕几个头拜师也值了!」 这时莲心过来奉茶,李诫止住话头,吩咐她给曹无离传话,「让他吃过晚饭去南书房,修堤的事不能再耽搁,务必要尽快弄个章程出来。」 莲心没动,脸上略有难色,「老爷,过会儿再传话行吗?奴婢刚才找厨娘核对采买的账目,恰好看见曹先生手里大包小包的,从夹道里过去,约莫是去后罩房了。一时半会儿的,他也回不来……」 李诫眼神微闪,眉头不易察觉轻挑了一下,「若是他不在客房,你便去后罩房挨个屋子找他,找到了,就说是老爷的话,修堤的差事要紧,其它的让他暂且歇了心思。」 莲心应声退下,周氏又问:「后罩房住的不是丫鬟就是婆子,那个曹先生不是请来的贵客吗,跑那里做什么?」 后罩房住着木梨姐俩,不用想也知道曹无离定是献殷勤去了,他倒是上心,就是不知道这份情人家领不领。 赵瑀如是想着,笑道:「赴任途中,老爷和曹先生救了一对姐妹,现在人就住在后罩房,他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周氏凝神想了想,猛一拍大腿,大声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叫木梨的?蔓儿走前特地找我说了这个人!」 「是那姐俩——咱们先别管他们的事,准备拜师礼更要紧。」 周氏点点头,不再提木梨,眼珠却骨碌碌转起来。 暮色降临,西风吹过后罩房,枯黄的树叶萧萧落下,树上的昏鸦叫了几声,展翅飞入天边的落霞。 木梨将手里的信折好,交给小花,「正房在用饭,丫鬟婆子都过去伺候,眼下是个空档,你躲着人,悄悄从角门出去,那个看门的婆子好赌,这几两碎银子给她,没不答应的。你到西街街口的当铺,把信交给刘掌柜,他又黑又瘦,十分好认。」 第18章 小花看看手里的信,又惊又疑,担心姐姐做什么不好的事,「姐,自从曹州回来,你一直神神道道的,这是要干什么啊?」 「不懂别乱问!」木梨冷着脸说,看妹妹吓得一哆嗦,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姐是为咱俩的前途打算,你想啊,等姐姐做了李太太,得了诰命,你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让你姐夫给你说个好婆家!」 小花嘴唇都白了,「姐,你说哪门子疯话?太太还在呢。」 「现在是在,以后就不见得了。」木梨扯扯嘴角,露出个阴冷的笑,「她过去的事我都知道,哼!什么大家闺秀,就是个臭了名声的荡妇,死皮赖脸霸着恩公不放,那头还勾搭着首辅家的公子,我呸!她早晚遭报应!」 乍然听姐姐这样说话,小花心惊不已,不由将手一抽,却没抽出来,「姐,人家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救咱们的是恩公又不是她!」木梨喝道,「小花你怎的不听姐姐的话?你看看你现在,吃穿不愁,只管给花浇浇水,每月还有五百文的月钱,如果不是我,你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吗?」 小花低着头,喃喃道:「我知道姐姐对我好……」 木梨松开小花冰凉的手,扳着她的肩膀认真道:「娘没了,爹根本指望不上,如今就咱姐俩相依为命,外人谁也靠不住,你再不跟姐一条心……妹子,姐好了,你才能好!」 「我知道了。」小花把信藏在衣襟里,一路躲着人蹙过院子,从角门偷偷出去,大约半个时辰后回来,「姐,信给了刘掌柜,他还给了我一角银子。」 小花摊开的手掌中,静静躺着一块碎银子。 木梨以为妹妹要把银子交给自己保管,忙合上她的手,「好妹妹,即是刘掌柜赏你的,你就自己收着吧,不必给我。」 小花一愣,心里不大舒服,或许是姐姐口中的那个「赏」字,让她回想起刘掌柜那副居高临下的面孔,他给自己银子时的神情,就像随手打发走一个小叫花子。 姐姐到底跟什么人打交道啊……小花心里堵得慌,又害怕又担心,却不敢再和姐姐说,攥着银子出来,闷闷不乐坐在树底下发呆。 甬道上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小花循声望去,是乔兰和莲心两人抬着一桶水过来。 小花第一反应就是跑。 风地里坐得久了,腿脚都发僵,她刚一起身就是个趔趄。 手中的银子没拿稳,骨碌碌滚了老远,好巧不巧,恰好到乔兰脚下,白花花的,十分醒目。 「银子!」乔兰放下水桶,捡起来掂掂,吃惊道,「起码有六七钱重,这是你丢的?」 小花结结巴巴说:「是、是我的……姐姐,还给我吧。」 莲心摁住乔兰伸出去的手,满脸的疑惑,「小花,这银子你哪儿得来的?」 「我自己攒下来的。」 「你才五百文的月钱,怎么攒得下?」 「我、我,」小花着慌了,下意识扭头就往后罩房跑。 莲心喝一声:「抓住她!」 乔兰二话不说撒腿就追,她比小花强壮,没一会儿就把她拽了回来。 小花一边挣扎一边喊姐姐。 房门微开,一个人影闪了下,随即隐去。 小花被押到了正院。 任凭赵瑀怎么问,小花只是哭,一个字也不说。 周氏被她哭得心烦,厉声骂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咱后院人少,保不齐她是从哪儿偷的。今儿敢偷碎银子,明儿就敢偷金子,照我说直接卖了得了!」 小花顿时脸白得像窗户纸,连磕头求饶也忘了。 赵瑀身子有些乏力,便道:「先关到柴房里,明天再审。」 周氏加了一句,「不许给吃的喝的,明儿个再不说,举盆冷水风地里站着,看她说不说!」 立即有婆子进来,堵嘴扭胳膊把小花拖了出去。 赵瑀叹了一声,「这点儿银子压根儿不算什么,可她就是不说来历,倒让人生疑。」 周氏神情跃跃欲试,几乎是摩拳擦掌,「儿媳妇你安心养胎,院子里的事情交给我,任凭她是谁,也别想翻出花儿来!」 夜色渐浓,李诫还在前衙议事,赵瑀等不及先睡了。 正房的灯熄了,周氏的院子还亮着灯。 影影绰绰中,木梨顺着墙角溜到院前,思量再三,鼓足勇气敲响了门。 周氏还没歇息,听到小丫鬟禀报木梨求见,当即说道:「给我打出去!我可是五品同知的亲娘,岂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 小丫鬟刚要退下,又被周氏唤回来,「且等等。」 周氏拧眉暗暗思索半晌,心下已有了主意,遂吩咐道:「你就说我正在沐浴,让她去夹道小门等着,待我洗好了再传她进来。」 院门口的木梨听了小丫鬟传话,暗喜不已。 毕竟心虚,她瞧见妹妹被带走,也不敢和莲心乔兰两个掰扯,且她笃信小花不会出卖自己,所以她当时没露面,想着找救兵求情。 她先去外院找曹无离,但曹无离和恩公在议事,她进不去前衙,只能折返。 但又不能不顾小花的死活,她便想到了老太太。 还好,老太太答应见她,这说明什么? 第19章 这说明老太太并不是完全信任太太的,没准和她预想的一样,二人之间有矛盾! 婆媳从来就是天敌。 她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彻底翻身。 木梨笑起来,一副志满意得的模样。 小丫鬟莫名其妙地看着木梨,心道这人是不是傻?在冷飕飕的交道里,吃冷风挨冻,怎么还笑得心满意足? 木梨根本没注意到小丫鬟异样的目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必能打动老太太,只要得了老太太的欢心,她就能把太太一点一点地踩在脚下。 她似乎看到,太太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自己饶命的样子。 而恩公就像当初救自己时那般,挡在自己身前,冷冷地对太太说,「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真是眼瞎娶了你!」 一阵恶寒袭来,李诫狠狠打了个喷嚏。 曹无离问道:「大人是不是受寒了?这两天还会有雨,天越来越凉,您当心别生病,要不然我一个人可扛不住庄王世子。」 李诫揉揉鼻子,吸了几下,「就是突然觉得冷,还有点儿恶心。没事,我回去喝碗姜汤就好了——说修堤的正事,按你的意见,黄河中游种草种树,下游要疏浚河道,加固加高堤坝,尽量让水流更急……种草种树的道理我明白了,可为什么要让咱这里的水速变快呢?」 曹无离解释道:「黄河沙子多,水流一缓,沙子沉下来,河槽就会增高,极容易漫过堤坝。如果水流快了,沙子就能随着走,而且水流还能冲刷河床,久而久之,河槽变深,水位就会下降。」 李诫已然听懂了,用力拍着曹无离的肩膀,大笑道:「好!好!这个治河方案好,就按你的提议办。要银子要人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干,干好了,我定会保举你。也别怕什么庄王世子,老爷我自有法子压他。」 曹无离笑得有几分腼腆,「多谢大人提拔。那个……木梨姑娘也说我这个法子好来着,我觉得她是个有见识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话,大人能不能派她和我一起去曹州?」 李诫一怔,反问道:「你事先和她提过修堤的方案?」 「是,我后晌去瞧她,她问我最近忙什么,我就说了。」曹无离颇有些沾沾自喜,「木梨姑娘不看人相貌,只看人才学,她还夸我是古今天下第一治河能人。」 李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哦,咱们为了弄清楚曹州河段的实际情况,风里来雨里去,在生死边缘打了多少个滚儿?人家夸你两句你就什么都说了,你倒是大方!」 曹无离小心分辩了一句,「木梨姑娘又不是外人……」 「曹先生,你有真才实学,今后必有你的造化。」李诫语重心长地说,「男人光宗耀祖凭的是真本事不是看脸,你没必要因自己的相貌低人一等。往后你发达了,面临的诱惑更多,你若把不住,趁早死了做官这条心。」 曹无离的耳根微微发红,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后日一早我派人护送你去曹州,这次绝对不能再私自跑回来了!」 李诫打发走曹无离,背着手立在窗前,默默思索良久,终是不放心,将曹无离的提议一五一十,连写带画地写了封密折,连夜送了出去。 看看壶漏,已是三更天,深秋的夜风很凉,空中又飘起了蒙蒙细雨,就是李诫也觉得有点儿冷。 此时他分外想念热乎乎的被窝,还有又柔又软的赵瑀。 阴冷的天气里,盖着棉被,抱着媳妇儿,简直不要太惬意! 李诫加快脚步一路往回赶,路过周氏的院门时,隐约听见旁边夹道里有人跺脚。 再听,却没了声响。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在意,扭脸就回了正院。 可怜夹道的木梨,快要被冻僵了。 那小丫鬟走后,就再也没来过。 夜风寒凉,木梨耐不住,跑去打听老太太沐浴完没有。 看门的婆子告诉她,「老太太既让你等着,你就老实等着,问什么问,难不成还有主子迁就下人的份儿?」 她无法,只得站在夹道里继续等, 到了三更,她觉得不对劲,想走又不敢走,生怕被揪住把柄——老太太究竟没发话让她回去。 她知道,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老太太这扇门就再也敲不开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木梨无处可避雨,就偷偷跑到院门屋檐下窝着,又冷又饿又困,不多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雨停了,晨阳升起来,周氏习惯早起,听说木梨竟还在门口候着,心下也是诧异,「看不出这个女的还挺有韧劲儿,把她叫进来,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货色。」 木梨终于见到老太太了,但一夜冻饿,刘海打着绺儿贴在脑门上,嘴唇惨白,抱着胳膊缩着脖子,浑身哆哆嗦嗦,腿脚僵硬,磕头都差点没磕下去。 周氏皱起了眉头,「大早晨的,一副晦气样。」 木梨大惊,忙半垂着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低眉顺眼,乖巧听话,「奴婢失仪,求老太太责罚。」 呦,还挺会说话!周氏眼珠一转,换了个笑模样,「算啦,就当为我大孙子积德,我不罚你。说起来我让你等了一夜,你怨不怨我呀?」 第20章 木梨使劲摇头,「奴婢知道老太太心善,绝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只因太太不喜奴婢,她现在又怀着小少爷,老太太为了一家和睦,才故意给奴婢冷脸看。」 周氏心里暗骂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跑到我这里挑拨离间! 但她脸上还是和蔼的笑容,「唉,还是你懂我,起来吧,那个谁,给她端碗热水。木梨啊,你非要见我,是不是因为你妹妹的事?」 木梨顿时落下泪来,哭泣道:「是,奴婢听说起因是一块碎银子……求老太太明察,那银子是奴婢给妹妹的,是奴婢偷着做私活攒下的钱,妹妹怕太太怪罪,才不敢说。」 周氏奇道:「你为什么要做私活?」 木梨苦笑一声,「月钱太少,妹妹正在长身子,我还要给她攒赎身银子、攒嫁妆,奴婢也是没办法。」 周氏问她,「这样啊,那太太为什么不喜你?」 「奴婢说不好,许是因为老爷曾经救过奴婢,因这一份情在,又因太太正在孕中,怕老爷有别的心思。您知道的,凡是有点体面的大家族,太太、少奶奶有孕,都会给自家男人预备通房、妾室,以免无人伺候。」 说完,木梨偷偷抬眼看了看周氏。 周氏差点一口啐到她脸上,好个臭不要脸的,这是上赶着给我儿子当小老婆来了!我呸,还明里暗里说我儿媳妇小心眼儿,哼,我去你个大家族!想拿老娘当枪使,也得瞧你有么有那本事! 她心里将木梨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笑嘻嘻的,「难得你有心,我这里恰好缺人手,你愿意过来伺候我吗?」 木梨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道:「多谢老太太!多谢老太太!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服侍您。」 周氏笑道:「去换身衣服就来我这里,还有你妹妹,也放了,我却不好再让她进来,还让她干原来的差事。」 能进老太太的院子,这一夜的罪没白受!眼见离心愿又进一步,木梨高兴之余,已无暇顾及妹妹,欢天喜地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周氏精神抖擞:贱婢,看老娘不折腾死你! 消息没一会儿就传到了正院。 莲心一个字没拉,将周氏和木梨的对话学了一遍。 李诫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勺,正哄着赵瑀多吃一口饭,闻言讶然道:「娘这是要干什么?」 赵瑀噗嗤一笑,「娘这是帮我呢,把人拘在眼皮底下,不怕她再跑过来作妖。」 「你就那么相信我娘?」 「你犯傻了?莲心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是出自娘的授意,她是让我安心呢。」 李诫笑道:「其实我娘也是多此一举——你还能没法子治一个奴婢?」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瑀挥手让莲心退下,斜睨李诫一眼,「娘初来乍到,还没融入兖州府的贵妇圈子,没什么应酬,出门也少。偏她又爱热闹,这几日我看她有点提不起劲儿来,就想给她找事情做做,正巧木梨就送上门来了。」 「还有,在外人看,娘的出身不高,而我好歹也算个官宦人家的女儿,难免有些‘东风压倒西风’的感觉。咱们自家人都不计较这个,但人多口杂,说得多了,我怕娘心里起疙瘩。」 李诫马上明白了赵瑀的小心思,「你放手内院的权,让娘过当家的瘾,她心里一舒坦,自然不信别人的闲话。瑀儿,你当真是体贴。」 赵瑀笑道:「还是因为娘真心疼我,我才敢彻底撒手不管。」 「也是因为你真心敬重娘,娘才那么疼你。」李诫搂着媳妇感慨道,「我命真好,多少男人头疼的后院起火,在我这里竟然是火星都不见一点。」 他二人夫妻你侬我侬,木梨此刻却是叫苦不迭,她没料到伺候老太太竟然是这样的伺候法子。 世间最折磨人的是什么? 对木梨来说,不是疼痛,不是劳累,不是屈辱,是你想睡觉,困得要死却不让你睡觉! 她来的当天,周氏就说院子里人多太吵,把几个三等丫鬟、粗使婆子打发到赵瑀那里,身边只留一个小丫鬟。 赵瑀过意不去,特地将莲心派过来,但莲心什么也不干,没事就坐在廊下晒太阳。 院子里洒扫浆洗的活计就成了木梨的。 做就做吧,她并不介意表现自己的顺从和能干,于是咬牙忍了。 到了晚上,周氏借口看她亲近,让她上夜。 木梨很高兴,以为和老太太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哪知这一晚上老太太就没消停过。 她刚躺下,就听老太太要茶喝,倒了茶,却说凉,木梨只好重新泡茶,再端过去,老太太刚喝一口就喷她脸上了,「这么烫!你想烫死我?」 木梨脸也顾不得擦,忙把茶壶放在凉水里冰着,好容易不凉不烫了,这位老太太又说晚上喝茶睡不着,要喝白开水。 终于伺候老太太喝了水,木梨打着哈欠,又是刚刚躺下,老太太又叫,「腿疼,给我捶捶腿。」 木梨只能趿着鞋,跪在脚踏上给老太太捶腿。 一捶就到了天亮。 老太太折腾一宿补觉去了,木梨可不行,满院子的活计都等她一人干呢。 连着几天熬下来,木梨面色发白,眼圈发青,双颊凹陷,嘴唇爆皮,脚步虚浮,曾经称得上清秀可人的小女子,生生被揉搓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模样。 第21章 就算木梨再傻,此时也知道自己被老太太耍了! 她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但骑虎难下,她没了退路,也不能让人揪住错处,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恩公总会到老太太院子里请安,说不定看见她的模样,会再一次怜悯她。 毕竟恩公是个心肠柔软的男人,见不得羸弱的女子受苦受难。 可不知为何,她一次也没碰到过李诫。 周氏冷眼旁观,回头就当笑话一样说给赵瑀,「我真不知这人脑子是不是缺根弦,她这时候还做梦爬床,你说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脸!」 赵瑀也纳闷不已,李诫明白拒了她,为什么她还执迷不悟?她就那么笃定李诫会看上她? 「唉,终究是个麻烦,还是尽早打发她们姐俩出府的好。」赵瑀叹了一口气,「就怕她再找曹先生说三道四,如果曹先生和老爷生隙,反而不美。」 「不如趁着曹先生不在,卖得远远的,再随便编个谎话哄他,让他找不到不就得啦。」 「……不太好。」赵瑀不同意,「救了她反而不好发卖她,而且不能哄骗曹先生——这会让老爷的诚信大打折扣。」 周氏皱起了眉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顾忌的也太多了吧!怎么官越大反而越憋屈?」 赵瑀忙安抚道:「所以说‘官身不自由’,官越大,权力就越大,就越不能随心所欲由着性子来。那木梨……且再等等看吧,她如果要动外脑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肯定会露出狐狸尾巴来,到时候证据确凿,也让别人挑不出错来!」 「我这几日也看明白了,木梨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把墙拆了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周氏感慨道,「这人太偏执,都快走火入魔了,我得想个法子赶紧打发她……别担心,肯定不会出岔子。」 周氏的法子简单明了,直接和木梨说:「听说你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为了报我儿子的救命之恩,才自卖为奴。我们李家家规是施恩不图报,这纯属我儿子做的不对。所以,我就替他做主了,今天就放你出府。」 木梨没想到忍气吞声许多天,结果换来这么个结果,当即跪下苦求不出府,把他爹卖她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 周氏闻言乐了,拍手笑道:「这好办,常言说的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嫁了人,你爹还能拿你怎么样?救人救到底,干脆我给你保一门婚事——你看曹无离怎么样?」 木梨大惊,头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不,不……老太太,奴婢对曹先生无意。」 「诶——你别不好意思了,瞒不过我的,你们往来已久,他总跑到后罩房找你,而你也总收他东西,对不对?后院里多少人都看见过,郎有情妾有意,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事彻底砸懵了木梨,一时间痴楞当地,连自己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 被欺骗、被耍弄,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不甘涌上来,在她的胸膛里掀起惊天巨浪。她觉得自己就像戏台子上的花旦,卖力地演着戏,以为能感动台下的看客,谁知人家只把自己当个丑角! 周氏凭什么一句话定自己的去留?赵瑀都不敢。 因为她是恩公的娘,她的话恩公都得听! 那就让这个娘听自己的话…… 木梨从床铺最底下翻出两个纸包,一红一白,这是赵瑾给她的,红的是阿芙蓉,白的是红花。 阿芙蓉是给恩公准备的,剂量足够上瘾,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用。 红花是给赵瑀的,就算不能让她小产,也能折腾得她不死不活。 可惜她一直进不了正院,厨下又是防她防得紧,不,是这后衙所有人都防备她! 木梨嘴唇咬出了血,她将白色纸包放回去,将红色纸包藏在袖子里, 先给老太太下药,等她离不开自己,就让她把自己指给恩公,就算恩公厌恶自己也顾不得了。 木梨进了屋子,正巧小丫鬟正在外间冲茶,她便抢过来笑道:「好妹妹,过不了几日我就出门子,让我再给老太太尽尽孝心,你去歇着,这活儿我来。」 小丫鬟犹犹豫豫松了手,「别太烫,老太太喜欢喝温的。」 木梨满口应下,待小丫鬟出去,瞅瞅四下无人,心一横,从袖筒里掏出红纸包,哆哆嗦嗦就往茶盏里倒。 因太过紧张,还洒在桌子上不少,她急忙用手抹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极轻,在木梨听来却是晴天霹雳,彻底击懵了她。 她僵硬地转过身子,莲心挑着帘子倚在门框上,冷笑道:「太太早料到你会狗急跳墙,哼,这下可抓住你了!」 后院发生这么大的事,李诫也迅速赶回来。 他刚进院门,就听见木梨近似癫狂的喊叫声。 「凭什么我不行?凭什么我比不过赵瑀?我是出身平民,可我是清白的名声!她呢?和温家公子稀里糊涂的,和庄王世子也攀扯不清,名声早臭了!她迟早会拖累恩公,我替恩公除了这个祸害有什么不对?」 「我祖上也有当官的,就因为我爹好赌败光了家业,我小时候也是财主家的大小姐!我也读过书,认得字,我不比她差——」 第22章 「恩公救了绝境里的她,就娶了她,恩公也救了绝境里的我,当然也能娶我!我比她强百倍——」 李诫再也听不下去,「咣当」一脚踢开了门。 劲风随着大开的门呼啸而来,温暖的房间顿时冷了下来。 李诫的目光更冷,语气更冰,「昨儿个孔先生刚给我讲了东郭先生的故事,想不到我今天就碰上一只中山狼!」 赵瑀忙起身拉他坐下,「不气不气,幸亏莲心机警,发现得早,没造成什么危害。——木梨,关于我的那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在李诫进来的那一刻,木梨的疯狂就减弱了几分,闻言讥讽道:「天下没不透风的墙,你做过的好事自然有人知道。」 「这时候还想给我泼脏水,挑拨离间呢!」赵瑀另一只手摁住暴跳如雷的周氏,「娘你坐着,犯不着亲自动手。乔兰,给我正反抽她二十个耳光。」 乔兰挽起袖子,一手拎起木梨的领口,一手抽她,噼里啪啦,好像放鞭炮,热闹极了。 别看她年纪小,力气却很大,又下了死劲儿,一顿巴掌扇完,木梨的脸已肿成两倍大。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你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赵瑾。」赵瑀抚着小腹,半仰在椅背上,不疾不徐道,「曹州衙门,你们一拍即合,想要暗中害我……这两包药是不是她给你的?」 木梨不答。 「红花也就算了,药铺里有卖。阿芙蓉可不是寻常人家能买的,说它价比黄金也差不多,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有的东西。」 李诫冷然道:「不说也罢,大牢总能叫她开口。不忠不义,竟敢谋害主家,至少枷号三个月,上百斤的枷,我看看你的脖子能抗多久。」 木梨满面泪光,看着李诫的目光充满委屈,又含着几分深情,只是配着那副猪头一样的尊荣,看起来颇为滑稽。 众人一片愕然。 愕然过后,周氏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着桌子道:「儿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人把自己当成你的正牌太太!哎呦我的老天,发梦能发到这种地步,我也真是开眼了。」 赵瑀虽知道不该笑,还是忍不住笑了下。 这笑刺痛了木梨,她愣愣看着赵瑀,猛地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一头冲赵瑀扑过来。 砰!她的身子斜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李诫护在赵瑀身前,收了腿,冷冷地对她说,「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真是眼瞎救了你!」 木梨吐出口血,迷迷糊糊想,这话好熟悉,好像谁说过似的。 不对啊,恩公应该是护在自己身前,对太太说这话才对。 怎么回事?木梨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然什么也没看清,就昏了过去。 李诫直接将她投入大牢,不出一日,审讯就有了结果,和赵瑀猜的一模一样。 木梨还交代了给庄王世子送密信的事情。 拿着供词,李诫笑得恶意满满,「好你个世子爷,这次我非把你弹劾得七窍生烟,满地找牙不可!」 李诫并没有急着弹劾庄王世子,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掌握的实证,只能证明木梨和赵瑾串通起来谋害赵瑀,至于密信,除了木梨的口供,李诫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如果贸然上奏,庄王世子肯定一退六二五,装作任事不知,把赵瑾推出来了事。 这样就是内宅妇人、同族姐妹间的纠葛,对庄王世子造不成任何损伤。 李诫记仇,明里暗里遭他两次算计,这次怎么也要咬下他一口肉! 果然,没两天庄王世子就写了份治河方案,三百里加急,由太子直接呈递御前。 皇上看了,没有任何表态,只命人誊写一份给李诫送去。 这份方案完全就是曹无离的治河意见。 李诫笑得肚子疼,拍着桌子大叫:「好好好!送上门来的把柄,世子爷,你万万想不到,曹无离的方案,我早就密报皇上啦。哈哈,这就叫‘不打自招’!」 他随即写了份折子,弹劾庄王世子暗窥朝廷命官,密建私档,意图要挟百官。 附上木梨的供词,还有阿芙蓉等证物,加急送往京城。 周氏担忧这桩公案怎么判,「儿啊,那世子爷是皇上的堂兄弟,人家是亲戚,咱是外人,你说皇上会不会拉偏架?」 李诫笑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皇上那人最是公允,而且这位世子爷也犯了皇上的忌讳,我猜这次他好不了了。」 周氏听不懂,赵瑀细细解释说:「庄王世子爷身份尊贵,可再尊贵,也不能监视朝廷命官,更不要说试图拿药物控制官员,毕竟这天下只有一个主子。」 「他这是犯了大逆之罪,按律抄家灭族,看在老庄王的面子上,皇上或许会手下留情,不过以后庄王这支就起不来了。」李诫冷笑道,「其实大家都知道,老庄王是个闲散王爷,绝无可能谋逆。世子爷是太子举荐的,嘿嘿……」 「你是说是太子授意他监视你?」赵瑀讶然道,「难道是因为丢了蔓儿这个眼线,太子又想重新放一个人进来?」 「我也说不准,所以折子里根本没提太子,我只把庄王世子往谋逆上引。」李诫笑得有几分得意,「似是而非,点一句,却不说破,才容易令京城那帮人瞎想。而且也不用我明说什么,二爷还憋了一肚子火呢,他肯定会利用这次机会,狠狠把太子踢下水!」 第23章 李诫预计得没错,他这封奏章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庄王世子被锦衣卫连夜押解上京,到京后马上下了诏狱。 可把老庄王吓坏了,但他在太阙宫外跪了两个时辰,皇上都没召见他。 庄王想找太子帮忙求情,可太子也是焦头烂额的——几个江湖人反水,投靠了秦王。 双河口那场刺杀,就是这几个老江湖寻来的刺客! 好在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主谋是谁,太子忙着斩断所有可能泄密的下线,丝毫没精力顾及别人。 庄王世子已然成了太子的弃子。 半个月过后,这案子有了定论:涉案人员赵瑾、木梨处死,褫夺庄王世子爵位,贬为庶人。 也就是说,庄王的爵位也就到老庄王这一代为止。 虽然没有提及太子,但太子发现,秦王也和他一样,开始参与朝中机密事务的决策了。 京城的气氛悄然紧张起来。 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奴婢,一桩看似普通的谋害主母案子,竟然扳倒了一个亲王世子,扯得太子落了水,令京城的局势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李诫,天子信臣李诫! 人们不禁感叹,他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能耐! 也有人说:或许,是皇上的授意…… 远在兖州的李诫却是浑然不觉,这时候他在和曹无离喝酒。 此时将近初冬,天气已非常冷了,屋里烧着火炉,暖融融的。 「老曹啊,看你那副怂样,不就是看走了眼么?至于整天愁眉苦脸?」李诫用力拍着曹无离的肩膀,给他斟满酒,「好女人多的是,犯不着为一个木梨难过。」 「我不是替她难过,我是替自己难过。」曹无离哭丧着脸说,「我生来相貌丑陋,打小就没女人缘,好容易有个不在乎外表的人出现,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那个她了,却是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唉,果真是丑人没人爱啊!」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为脸觉得低人一等?你有本事有才学,早晚出人头地,到时候自然能抱得美人归。」 「希望如此吧。」曹无离叹了一口气,仰脖子把酒灌下去。 酒过三巡,夜色渐深,李诫看他情绪不似先前那般低落,便说:「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后天齐王回兖州,明天一大堆事情要做,且有的忙呢!」 许是喝多了,曹无离双眼迷离,盯着李诫半晌不说话,忽然伸手掐了把他的脸。 李诫始料未及,捂着脸叫道:「疼死我了,你干嘛啊?」 「俊俏!我长成你这样就好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长成我这样,看你媳妇还要不要你!」 说罢,咣当一声,他的头不知疼痛似地砸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李诫揉着脸蛋,暗自哼了一声,我媳妇儿才不是看脸的人呢! 冷月似钩,寒星满天,还没入冬,正房已早早燃起了地龙,一进门就热浪袭来,融融如春,却是半点烟火气不闻。 李诫在外间略停了停,等身上的寒气散地差不多了,才进了内室。 赵瑀盘腿坐在炕上,腿上盖着小毯子,正低头做针线,听见动静,抬头笑道:「回来了,曹先生好点儿没?」 「他啊,满心喜欢的女人算计他,一时心里不得劲儿罢了,过过就好了。」李诫挨着她坐下,「这是给咱孩子做得小棉袄?」 「嗯,我算着明年一二月份就能和孩子见面了,提前预备下。」 「做一两件就行,你现在不能费神,余下的叫丫鬟们做就成。」 「好。」赵瑀笑着应了声,「想想在濠州的时候,也是冬天,咱们只能烧普通的炭火,一点儿也不暖和,满屋子还都是烟味。再看看现在,托你的福,可是今非昔比了。」 李诫不由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道:「瑀儿,你觉得我好看吗?」 话题跳得这样快,赵瑀先是愣了下,随后放下手里的针线,抚上他的脸,笑吟吟说:「你天下第一好看。」 李诫嘻嘻笑着,透着几分心虚问道:「那、那如果我不好看,你还会喜欢我吗?」 赵瑀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的相貌,在我眼里,无论你长什么样子,你都是世上最俊俏的男人。」 听了这话,李诫心里大为熨帖,抱着媳妇儿「啪滋」就是一口,「我就知道瑀儿不是看脸的人。」 赵瑀奇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蠢问题?」 「呃……和曹无离那个呆瓜待时间长了,脑子也不灵光了。」李诫讪讪道,接着转了话头,「赈灾结束,后天三爷到兖州,从这里启程回京,我担着戒备的差事,这阵子会很忙,晚上你别等我。」 「嗯,有个事儿我和你商量下,小花的爹,也就是木梨的爹找来了,要给小花赎身。我打算应允他,也不要赎身银子,明儿个让他领人出府。」 「既有老子娘在,就打发走吧。」提起木梨,李诫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救这么个祸害,我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往后我可得睁大眼睛,不能乱发善心。」 翌日过午,木老爹千恩万谢领走了小花。 赵瑀着人仔细清扫后罩房,她们姐妹用过的家具器物,统统扔了出去。 第24章 自此,后宅里再无这姐俩的痕迹。 下午的时候阴了天,浓重的云一团一团压过来,傍晚的时候,伴着西北风,飘起雪粒子来。 暖阁里,周氏拿着一个金项圈,颇为炫耀地说:「给我大孙子的。」 赵瑀拿在手里掂掂,约有七八两重,纳闷道:「娘,您到底有多少金子?这些都是在金矿里挖出来的?」 「是啊,说来也巧,那金矿就是在山东,我还记得大概的方向,你能不能和李诫说说,让他派人找找去?」周氏眼睛贼亮贼亮的,凑近赵瑀耳边说,「如果咱家有个矿,子孙几代都不用愁了!」 赵瑀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好的预感,正琢磨怎么劝婆婆,却见莲心进来禀告:「太太,门外头来了位小姐,自称姓张,说是您的京中旧识。」 莫非是张妲?赵瑀忙吩咐把人请进来。 待看清张妲的样子,赵瑀很是吓了一跳。 她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跟着,鬓发略有些凌乱,斗篷被风雪打湿了半边,靴子上全是泥泞。 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赵瑀顾不得多问,二话不说,先灌她一碗热热的姜汤,接着打发她去洗个热水澡,找出自己没上身的衣服给她换上,又命厨下做碗鸡汤银丝面。 收拾停顿后,已近亥时。 赵瑀问道:「你一个人跑我这里来,家里可知道?」 张妲摇摇头,「我是偷跑出来的,瑀儿,我走投无路,你帮帮我。」 秦王和齐王都到了适婚年纪,而张妲,是齐王妃的备选之一。 且皇后已相看过张妲,据说十分的满意。 张家甚至按照亲王妃的规格,开始准备嫁妆。 赵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你一颗心全放在温钧竹身上,你母亲也是知道的,怎能将你另配他人?」 自从进屋,张妲的眼泪就没停过,嗓音也沙沙的,「去年我娘和姑姑提起过我们的婚事,姑姑同意了,表哥却没答应……如今你和李诫过得如胶似漆,我想表哥也该歇了心思,就求母亲再和姑姑商量商量,哪知,哪知她们竟商量出这个结果,这是为什么啊!」 赵瑀默然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一年半来她跟着李诫,眼界开阔了许多,张妲一说完,她就猜到温张两家的用意。 亲上加亲,无非是让两家更亲近,但现在两家的关系本就很亲密,这桩亲事并不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好处。 而亲王妃的位子却不一样,可以将张家、温家的权势地位提升到新的高度。 但他们为什么选择了富贵闲散的齐王?秦王明显更得帝心。 若说齐王唯一强过秦王的,就是他嫡出的身份。 温首辅身居中枢要职,知道得自然比别人多些,莫非太子…… 赵瑀的心砰砰跳起来,极力将心中的不安和疑虑压下去,缓缓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张妲一抹眼泪,语气坚决,「我听说齐王在兖州,你想法子让我悄悄见他一面。」 赵瑀惊得手一颤,差点把茶杯打了,「他是亲王,岂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你见他做什么?」 「我要当面告诉他,我身有隐疾,不能嫁给他的,求他拒了这门亲事。」 张妲神色焦急,抓着赵瑀的手祈求道,「你相公那么有本事,他和齐王关系又好,带句话总可以的。如果不方便开口,告诉我齐王从哪里经过,我半道截住他!瑀儿,你帮帮我好不好?」 事情哪里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李诫本事再大,官位再高,也没有插手齐王婚事的资格,更不能随便泄露齐王的行踪。 如果皇后知道了,李诫将如何自处?他又有什么脸面觐见皇上? 赵瑀叹口气,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此时的妲姐姐张皇失措,自己再断然回绝,若是她一时想不开,绝望之下寻了短见可不得了。 所以赵瑀安慰道:「你别急,能帮我肯定帮你,等李诫回来我问问他。」 听她这么说,张妲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摇头苦笑道:「我之前还总说李家的不是,到头来还需要李诫帮忙,真是讽刺!唉,多谢你了。」 赵瑀笑笑,「看你说的,多年的交情,能帮我自然要帮。我看你也给家里去个信儿,你一走了之,现在张家还不到乱成什么样子。」 「不会乱的。」张妲轻蔑一笑,「他们定会将我失踪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名门世家,面子还是顶顶重要的。你也不要告诉表哥,他一旦知道,温家也就知道了。」 赵瑀应了。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定,张妲便觉困倦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打了两个哈欠,身子歪在炕上,不一会儿就响起轻微的鼾声。 夜深了,赵瑀揣着心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等李诫回来,忙把张妲的事情告诉他。 李诫倒没那么多顾忌,因笑道:「这有什么,明儿个正好三爷回来,我找个空档和他提一嘴,见不见的,自有三爷说了算。」 「如果宫里面知道你插手,会不会怪罪你?」 「啧,顾不得了。如果是别的王爷,我当然懒得多管闲事,不过三爷……我还是和他说说吧,娶个喜欢别人的媳妇,我替他不值。」 第25章 李诫办事不含糊,转天下午就给了信儿。 后日,兖州城七品以上官员,并当地名流士绅,在府衙大摆宴席,为齐王践行。 李诫说,他偷偷把齐王叫到后花园暖亭,张妲在那里等着就行。 赵瑀特地找了本琴谱,带着扮做丫鬟的张妲,在筵席当天登门造访。 近来她和潘太太走动频繁,交情也日益加深,是以尽管府衙忙成了一锅粥,潘太太还是很高兴地接待了她。 总有管事嬷嬷进来回话,潘太太惦记着前头,让女儿好好跟赵瑀学琴,便急匆匆出去。 教完一曲,赵瑀说想看看后花园的竹林,潘小姐怕冷不愿意动,便吩咐丫鬟伺候她们去。 赵瑀笑着婉拒了,「府衙我来了多少次,熟得不能再熟,就是闭着眼也走不丢,我随便逛逛就从后门回去,府里忙,就不多打扰了。」 出去时,天阴得晦暗,浓重的云被凛冽的西北风压迫着,层层叠叠压在头顶上,仿佛顷刻之间就会落下来。 赵瑀抬头看看天,叹道:「要下雪了。」 张妲闻言,怔怔地望着苍茫的天际,「瑀儿,往年冬天,咱们煮雪烹茶,吟诗奏琴,那时多好啊,可惜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私自拒婚的事情瞒不了太久,等待张妲的,将会是温张两家的暴怒。 一阵酸楚袭上心头,赵瑀眼眶一热,几欲落泪,忙垂下眼眸,作势笑道:「看你说的,总会有机会的。你这幅悲悲切切的模样,可不像你,我还是喜欢那个风风火火,潇洒自如的妲姐姐。」 张妲凄楚一笑,目光不无艳羡道:「我喜欢上一个人,整日以泪洗面,忧愁多过喜悦。你喜欢上一个人,脸上的幸福挡也挡不住……瑀儿,你真让人羡慕。」 那不如放手丢开!赵瑀差点喊出来,但终究吞了回去。 张妲苦恋温钧竹多年,不是一句放手,就真的能放下的。 如果温钧竹能喜欢张妲该有多好…… 沿着抄手游廊,绕过池塘,走到尽头便是暖亭。 推开雕花木门,只见周围窗子都镶嵌了大玻璃,隔玻璃望去,恰能看到后园子的月洞门。 赵瑀叮嘱说:「你脾气急,见了齐王,务必要言语恭谨,切不可冲撞。说话点到为止,也别把自己身子骨说得太不堪,万一话传出去,你以后说亲可麻烦了!」 说话间,但听一阵人声从外传来,赵瑀探头去看,正是李诫和齐王说说笑笑从月洞门进来。 「来了,你在这里等着。」赵瑀轻轻推了下张妲,起身迎了出去。 李诫笑嘻嘻说:「三爷,人在里头等着呢,我在门口给您守着,总归不叫人打扰您二位。」 「说得跟我偷情似的,」三爷冷哼一声,却笑了,「也罢,本王还没玩够呢,成什么亲,不成!就她不来,我也得把亲事搅黄喽。」 他并没有不虞之色,赵瑀悄悄松了口气。 齐王进了暖亭,门关上,不闻丁点儿声音。 李诫拉着赵瑀略站远些,搓着她的手,捧着嘴边哈气,「冷不冷?」 赵瑀摇摇头,忽调皮一笑,「今儿筵席如何?孔先生也来了,有没有吓他们一跳?」 李诫笑得很贼,「先生是个不爱张扬的人,我也要学他一样的低调,所以没特意提我们之间的关系。」 说曹操,曹操就到,从池塘那边走过来一群人,当中簇拥着的,正是潘知府和孔大儒。 温钧竹也跟在后面。 暖亭里的人没有谈完的迹象。 李诫暗骂声麻烦,让赵瑀躲在树后,自己大踏步迎了上去。 原来是潘知府听说孔大儒爱竹,请他过来赏这一片竹林。 寒风刺骨,李诫不由纳闷,这一群人不冷吗?围着几株绿不绿、黄不黄的竹竿子,个个慷慨激昂,跟打了鸡血似的。 他看孔大儒,也是满脸不耐,就差抬脚走人了。 师傅有难,弟子要帮! 况且身后还有个私会佳人的齐王不能暴露,否则这门亲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 李诫清清嗓子,上前嬉皮笑脸道:「诸位,大冷天的,还是回暖烘烘的屋子吃酒听曲儿好。走走走,刚才行酒令到哪里了?呦呵,潘大人,你是不是怕罚酒才撺掇人们出来?」 潘知府捋着胡子呵呵一笑,「李大人,我酒量可比不得你,且让我醒醒酒再回去挨罚。」 李诫大大咧咧地揽着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往回拽他,「不行,三爷开席前就说了,今儿个不论职位高低,不论身份尊卑,敞开了喝,敞开了吃,就图个高兴!」 潘知府官职最大,他一走,人们就跟着往回走。 却听有人凉凉说道:「李大人这么着急往回走,是怕让你作诗做不出来,在众位同僚和孔先生面前丢丑吧!放心,我们都知道大人不识字,没念过书,不会难为大人的。请大人只管站旁边看着就好。」 气氛顿时一滞。 李诫停住脚,慢慢转过身来。 发难的是杨通判,和温家也算拐着弯的亲家。 通判虽只是六品官,但有监察官吏之权,可直接上奏皇上,一般人也不敢小瞧了他,哪怕是潘知府,平日也会给他三分面子。 第26章 然而李诫不是一般人。 他嘻嘻笑着,对杨通判的讥讽之言毫不在意,「老杨啊,你说你胡子一大把,是挺老的了,可也没到耳聋眼瞎的地步。我李诫是识字不多,可我也在拜师求学啊,喏,刚才酒席上,三爷还夸我长进了,没准能考下个秀才!合着你光顾喝酒没听到?」 杨通判冷笑道,「你拜师求学?笑话!谁人肯收李大人当徒弟?怕不是哪个阿谀奉承的小人吧!」 李诫还未答话,便听有人从旁答道:「我!」 杨通判循声望去,正与孔大儒冷冰冰的目光对上,「真没想到,我在杨大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之人。」 风似乎停了那么一下。 起先还笑的人,脸上的笑似乎被寒风冻住了,显得颇为古怪。 他们看看泰然自若的孔大儒,又扭着僵硬地脖子看看嬉皮笑脸的李诫。 孔大儒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名士,无数人想投在他门下,其中既有清贫人家的孩子,也不乏世家大族的子弟,但孔大儒都没有答应。 他拒绝的话无一例外——没有眼缘! 说白了就是不想收徒而已。 因严惩挂名田、扣押举人书生,李诫几乎成了读书人口中的酷吏,他何德何能,怎么就得了孔大儒的眼缘? 在场之人均是百思不得其解。 杨通判的脸一下子褪去血色,变得又黄又青,半晌,才迟钝地说道:「无意冒犯孔先生,多有得罪,请您见谅。」 孔大儒背着手,两眼望天,压根不理睬他。 杨通判嘴唇嚅动了几下,没有再说话,只悄悄退在人群后面。 温钧竹脸色更是不好看。 凭着李诫的聪明劲儿,加上孔大儒的点拨,用不了多久,必有所成。 谁也不能再取笑他不识字、没读过书。 尽管温钧竹不愿意承认,但他无法否认,自己较之李诫,优势正一个个地消失。 现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自己良好的出身。 这让他觉得很不甘心,看到李诫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这种不甘心到达了极致。 但温钧竹毕竟沉稳了许多,他一拱手笑道:「恭喜孔先生喜得高徒,恭喜李大人拜得名师,这种喜事应该早说,让我们也多敬二位几杯酒,聊表祝贺之意。走,咱们回去接着吃酒。」 李诫倍觉诧异,这位探花郎一直热衷于给自己拆台,如今竟递梯子过来,太不符合这位的脾气,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却是照常从东边升起! 只见温钧竹环视一圈,讶然问道:「李大人,齐王殿下在哪里?我看到你们一起离席,方向就是朝这里来的,怎的不见殿下的踪影?」 李诫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这酸儒忒多事。 既不走,就闹大点动静,给三爷提个醒儿。 他堆起满面笑容,「三爷更衣去了。你说你个温大人,想讨好三爷就明着献殷勤呗,暗地里总盯着三爷干什么?三爷走哪儿你跟到哪儿,甩都不甩不掉,简直就像个跟屁虫。」 他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说的话不好听,却是用开顽笑的口吻,让人也没办法较真儿。 温钧竹按捺着内心的怒火,冷声讥讽道:「我献殷勤?我倒要向李大人好好讨教讨教,如何能堂而皇之地摇尾乞怜!」 李诫好像没听懂这是骂他的话,满不在乎地说,「我总听老大人们说什么‘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就是像马像狗一样听皇上使唤——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 孔大儒点头道:「确实如此。」 李诫迈着四方步,慢悠悠踱到温钧竹面前,下死劲儿拍着他的肩膀道:「温大人,这话温首辅也没少说,你也说过的,对吧?咱们都是一样的啊,你用不着向我讨教,回去问你爹。」 温钧竹被他拍得肩膀一歪,差点栽倒在地,目中火光暗闪,却无法反驳这话。 骂人骂到自己头上,潘知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立马觉得不对,咳咳几声想要掩饰过去,「诸位,天冷,咱们回去接着喝酒,不然齐王回来——满屋子的人怎么都不见了?哈哈,不妥不妥。」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眼见气氛尴尬,且孔大儒似乎并不喜欢这丛竹林,马屁拍在马腿上,得,还是回屋暖和去吧。 在潘知府的招呼下,这群官员开始三三两两往回走。 温钧竹站着没动,恨恨道:「李大人好口才!」 「我也纳闷了,你每次都在我手里讨不了好处,怎么还反反复复的来碰壁?」李诫在他耳旁轻声道,「你到底执拗个什么劲儿?与其和我争一时长短,不如把心思好好放在差事上面,当今可不是好糊弄的,你温家想要更上一步,靠裙带关系可不行。」 温钧竹身子一僵,同样低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诫眼睛看向远处。 赵瑀的身影飞快从回廊中掠过,跑到暖亭前。 暖亭的门开了,她说了几句话,又扭头往这边走。 李诫笑了笑,「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不要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而已。」 此时天空更加晦暗不明,随着西风,银白色的雪粒子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就跟撒了一层糖霜似的,白花花一片。 第27章 「你怎么不走?」温钧竹问道,「莫非在等齐王殿下?你和殿下偷偷摸摸出来,殿下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如果出篓子,我第一个参你!」 「准是你挑头儿,撺掇老潘跑这里赏什么竹子!」李诫无奈道,「在府衙里头,能出什么篓子?你们温家人总是把心思放在天家身上……我等我媳妇儿呢,行不行?」 温钧竹一怔,身后一阵脚步声,转身来看,不是赵瑀又是谁! 赵瑀披着大红羽缎斗篷,脸色红润,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待看到李诫,登时眼中波光流转,那是从心底而发的喜悦。 他记忆中的赵瑀,从来都是端庄地笑着,得体而温婉,从未有过这样灵动的表情。 一望可知,她过得很好,她也是真的喜欢李诫。 温钧竹闭了闭眼睛,将心中的酸楚压了下去,默不作声向后退了一步。 李诫已迎了上去,「媳妇儿,冷不冷?看手凉的。」 赵瑀笑盈盈说:「我从潘小姐那里来,知道你在前头喝酒,忍不住叫你过来嘱咐一句,你胃气不好,少喝点儿,当心回家娘说你。」 李诫点头应是,拉着赵瑀往外走,心道我们俩都走了,温酸儒一个人无趣,肯定也走! 赵瑀还好心和温钧竹说:「温大人,兖州不比京城,风又硬又冷,当心别吹病了,快回去吧。」 温钧竹拱手道谢。 但看他二人卿卿我我,自己一人形单影只,温钧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身上脸上,天地茫茫,昏昏沉沉之中,是无穷无尽的哭闹烦闷。 想起李诫说的话,在想起赵瑀看李诫时的眼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温钧竹苦笑一声,自己到底在和谁较劲儿? 是李诫,还是自己? 回去么,回到热闹的宴席?但对此时的他来说,热闹的地方,反倒更容易勾起他的孤凄之感。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所以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绕过池塘,坐在抄手游廊下,倚着廊柱,看着塘边摇曳的白草枯苇发呆。 佯装离去的李诫差点叫出声来,大冷天急出了一身汗,立即快步追过去,他甚至想,如果不行就一巴掌把他扇晕! 好巧不巧,「嘎吱」一声,暖亭的门开了,张妲从里面出来,低着头,边走边抹眼泪。 李诫的脚步硬生生刹住。 抽泣声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温钧竹,他扭头看过来,当即惊得一跃而起,「表妹?!」 张妲吓得一哆嗦,见是他,顿时连哭也忘了,好似被雷击中一般,半张着嘴,呆傻痴楞僵在原地。 怎么回事?她分明看没有人才出来的,怎么廊柱后面突然蹦出表哥来? 温钧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还穿着丫鬟的衣服?」 张妲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赵瑀暗自发急,偷偷问李诫,「不然我过去解释解释?」 李诫略一思忖,低声说:「就说张妲想偷偷见温钧竹,你不同意,她私自跟来的。」 赵瑀一说谎就脸红,可此时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走近,刚要出声,却见暖亭的门又开了。 齐王从内蹦出来,手里挥着一方丝帕,冲张妲叫道:「张妲,你帕子丢这里了!」 糟糕!别说李诫,就是赵瑀也不由吐出了这两个字。 齐王这才看见游廊下的四个人,当下愣住,随即干巴巴笑了几声,「呃,你们谈,本王还有事。」 张妲哭道:「你不能走,你得把话说清楚。」 「说、说什么」齐王挠挠头,扭脸问李诫,「我有什么可说的,该哭的是我吧?我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被人嫌弃到这地步……你说我该说什么?」 李诫除了讪笑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温钧竹的目光在齐王和张妲的脸上打了几转,眉头紧蹙,沉吟片刻说道:「殿下,事已至此,下官不得不冒昧谏言,您该给张家一个交代。」 「什么?」齐王的声音陡然提高,指着温钧竹喝道,「大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赵瑀忍不住插嘴道:「温大人,你误会了,殿下和妲姐姐之间绝没有什么,这事我可以和你解释清楚。」 张妲此刻已不哭了,只睁着一双明洁的大眼睛,怔怔盯着温钧竹出神。 凛风打起一个又一个旋儿,卷着雪粒子,从他们之间穿过。 寂寥的风声中,只听温钧竹异常平静的声音说:「殿下,这种事不用问缘由,只看结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您让她今后如何做人?」 齐王冷笑道:「呦,那温大人想要本王如何啊?」 温钧竹撩袍跪下,「殿下,下官不敢。只是事关表妹名声,无论如何,您该给张家一个说法。」 这个说法,自然不言而喻。 这是硬逼齐王娶张妲? 赵瑀只觉心头猛地一沉,随即着恼,暗道这个温钧竹,当真不明白张妲的心意?不说替张妲解围也就算了,还硬生生把她往火坑里推。 可惜了张妲对他的一片痴心! 「表哥,」只见张妲上前一步,下死眼盯着温钧竹,仿佛不认识他,摇头哭泣道,「你明明知道我……」 第28章 「妲姐姐!」赵瑀高声打断她的话,走过去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不可说。」 不为温张两家,只为张妲自己着想,她也不能再激起齐王的怒火。 赵瑀一打岔,张妲稍稍冷静下来,低头抹去眼泪,哑着嗓子对齐王道:「殿下,该说的,臣女方才已经说完了,您不用理会温大人的说辞,他不能代表张家的意思。」 齐王目中飞快掠过一丝讶然,颜色微微霁和,扔给李诫一句「收拾下」,就要扬长而去。 温钧竹手一伸,拦住齐王去路,低声道:「殿下,非是下官故意和您作对,表妹明显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来兖州的事根本瞒不了人,您回京后一样要面对张家。皇上虽待您一向宽容,可与朝臣之女私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不管。与其皇上责怪,不如您主动提出来。」 李诫过来,从后一把架起温钧竹,把道让出来,笑嘻嘻道:「我就说你爱瞎操心,天家的家事用得着你我废话?再退一步说,这也是张家的事情,一表三千里,和你温家有何干系?你少猪鼻子插大葱——装相了!」 温钧竹没有挣扎,亦没有反唇相讥,只看着齐王的背影轻轻说:「殿下,时局已变,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呢?」 齐王脚步一滞,随后急走几步出了园子。 剩下的四人站在廊下,一时谁都没有言语,只闻风声呼啸而过。 不知什么时候雪粒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的落了一地。 李诫小声道:「瑀儿,回家可好?」 赵瑀叹了一声,扯扯张妲:「妲姐姐,跟我回去吧。」 张妲没动,直直望着温钧竹:「表哥,你真想我嫁给齐王?」 「嗯。」温钧竹侧过身,不与张妲的目光接触,「表妹,我不知道你为何跑来找齐王,但就眼前的状况而言,你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既能保全你的名声,也对你我两家都好……」 顿了顿,他语气放缓了些,「齐王好玩,但脾气随和没什么架子,后院也干净,算是良配……只要你点头,拼温家全力,我也定要保你做上王妃之位。」 「我才不稀罕什么王妃之位!」张妲拼命忍着不哭,「你们那些权谋心术我也不懂,你知道我找他干嘛?我就是想拒绝这门亲事!」 温钧竹背过身去,低低说道,「我是为你好……」 「你如果真为她好,就闭紧嘴巴别到处瞎嚷嚷。」李诫不耐烦道,「别总打着为你好的旗号,随随便便就替别人拿主意。啧,怎么就不长记性?媳妇儿,走走,我送你回家,站了这半日,当心别累到你。」 张妲深深看了温钧竹一眼,颤声道:「表哥,大不了我出家做女冠,反正……我绝不嫁人。」 说罢,她跟在赵瑀身旁,慢慢消失在风雪之中。 过了半晌,温钧竹才转过身来。 天地白茫茫一片,他们的足迹,早已消失不见。 温钧竹呆呆出了会儿神,才转头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雪地中,徒留一串孤独的脚印。 回到家,张妲躺在暖炕上,神情恹恹,只是暗自垂泪。 赵瑀因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今天也看到了,他对你着实无意,何必一心苦恋他?熬来熬去,折腾自己半条命,值得吗?」 张妲惨然笑了笑,没有一点儿生气,「无论我对他有没有念想,也就这样了。瑀儿,我来了还没拜见李老太太,先前在京城,我对她无礼,这次要好好给她赔罪。」 赵瑀摁住不让她起身,「你快歇着,等身子缓过来了再去请安不迟,我婆婆人善,不会挑你的理儿。」 张妲还是坚持起来,给周氏请了安,并郑重道歉后才回去歇息。 天色渐晚,外头的雪却没有一点儿要停的迹象,赵瑀不禁犯了愁,张妲不宜在此久留,可这样的天气,她又不放心让张妲孤身一人回京。 少不得又要麻烦李诫。 想想今天的事,赵瑀又是一声叹息,探头向外望望,有些担忧,李诫怎的还不回来,别不是挨齐王一顿骂…… 齐王还真没难为李诫,此时他正和李诫喝酒喝得兴起,满肚子的牢骚话止不住地往外蹦。 他说:「我可真不想回京啊,自从大哥当了太子,看谁都不对付,他防我比防二哥还厉害!你说他都太子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看二哥这次遇险,背后少不了他捣鬼!」 李诫呵呵笑着,给齐王斟了杯酒,「三爷,小的提醒一句,这事咱就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就成。主子心里头清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别让主子误以为你存了争储的心。」 这话说得相当大胆,却说到齐王的心坎里了,他拍着李诫的肩膀说:「知我者李诫也!唉,我就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什么社稷朝政,国计民生,统统不想费脑子。」 「三爷,小的新学个词,树欲静而风不止,您想做个闲人,有人却想您做个忙人。」李诫手沾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个「首」字,随后用手抹去,慢悠悠说,「您倒要感谢张小姐无意中给您通风报信。」 齐王眼中陡然光亮一闪,马上又泄了气,「你是说相国想拿我做文章?可太子还在,我上头还有个能文能武的二哥,不成,我可不想做他手里的棋子。」 第29章 李诫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张家向来听温家的,无利不起早,温相国定然是听到什么风声,才打着和你结亲的主意。三爷,小的再多句嘴,您回京之后,无论谁来找您,都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一定一定要告诉皇上。」 齐王一愣,「有必要吗?」 「有!」李诫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但说话的语气异常斩钉截铁,透着一股子罕见的强硬,「三爷,皇上是君,您是臣,您是皇上的亲儿子不假,可始终要记住别越过这条君臣的线!在皇上眼里,儿子重要,江山社稷、天下安稳更重要!」 一阵劲风卷着雪尘猛拍在窗子上,打得窗户纸噼噼啪啪作响,好像响锣,每一声都敲在齐王的耳边,搅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他揉着额角叹道:「我最不耐烦朝堂上的争斗,干脆和父皇说,我没想当皇帝的心。」 「那可不是明了心迹,那是赌气!您要是直接和皇上这么说,我敢保证,皇上准赏您一顿臭骂。您什么事都不瞒着皇上,皇上自然会明白你的心。」 齐王仰头灌下一杯酒,无奈叹道:「好好,听你的就是。诶,我也不能白领你的情,吴院判我给你弄到兖州来,就按你说的那个法子……对,防疫!」 李诫大喜,接连道谢不止。 二人又喝了几杯,因齐王明日还要启程回京,李诫坐到亥时便告辞离去。 赵瑀没歇下,一直在等他。 李诫换了家常袍子,揽着赵瑀靠在大迎枕上,将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末了笑道:「三爷和我不是一般的交情,你且放心,他不会因这事责怪我。」 赵瑀沉吟许久,终是把心里的话问出来,「你说,太子真的倒台的话,齐王会当储君吗?」 李诫默然盯着上面的承尘,半晌才说:「三爷的性子太随和了,我在潜邸伺候那么多年,就没见他认真同谁生过气,更别提惩罚下人。」 这固然是齐王的优点,但作为一个君王,心慈手软却是最大的缺点。 赵瑀看他心情似乎不畅,忙岔开话题,「我打算过几日送张妲回京,你多派几个护卫。」 李诫应下,随后没好气说:「都是温钧竹惹的祸,却要我来收拾。睡觉睡觉,这三尊大佛,赶紧都送走完事!」 翌日,雪停了,太阳又出来,因是今冬头一场雪,地面还有些暖和气儿,加上阳光一照,不到晌午,地上就变成半雪半水,雪泥一片。 温钧竹雇了辆马车,亲自接上张妲一同返京。 张妲没拒绝,赵瑀自不能拦着,只暗地里叮嘱张妲许多话,归根结底就一个意思——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不知张妲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她嘴上是说记住了。 送走这一行人,赵瑀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家好好养胎,可还没进腊月,京城就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太子被废! 原因是出言不逊,惹得龙颜大怒。 听说皇上气得把书案上的玉如意都砸碎了。 但具体什么原因,却是讳莫如深。 好在有皇后苦求,皇上只废了太子,却没更多的惩罚,一应待遇还是按照皇子的标准。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李诫也有点儿摸不准皇上的意思。 还没等他们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了,皇上又一道圣旨砸到了兖州——李诫治河有功,升任都御史兼山东巡抚! 一年之内,从正五品直升到正二品,别说其他人,李诫自己都快被砸晕。 眩晕过后,他隐约觉得,皇上要有大动作了。 李诫提拔的速度可谓一飞冲天,是本朝开国以来唯一的特例。 巡抚为最高的地方官,不止掌管全省的盐道、河道、粮饷营田,更是全权负责一省的军政事务。 与他以往担任的官职不同,这次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真正掌了兵权的! 且同为巡抚,但山东巡抚比其他几个省重要得多,级别也要高。 原因在于山东的位置,北临京畿重地,南接南直隶,江南富庶,每年都有大批的物资押运上京,而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必经之路都是山东。 可以说,山东是直接影响到京城安危的要地,是以历任的山东巡抚都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 此时便是再没脑子的人也明白,李诫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绝非一般的信臣可比。 因而尽管有各种揣测,各种艳羡嫉恨,却无人敢在脸上表现出丁点儿,一个个堆起满面笑容,纷纷与这位年少新贵攀交情。 任命已下,只待与新任兖州同知交接,就要启程赴任。 李诫手中公务千头万绪,忙得要死,除了几个确有要务往来的,其他溜须拍马的,他一个不见。 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儿吃了闭门羹,却谁也不敢再抱怨什么,纷纷打起来别的主意——官面上走不通,让太太们去后宅奉承! 加之赵瑀腊月初四的生辰,从冬月底开始,各家各户的诰命敕命、太太小姐,借着祝寿之名,一窝蜂似地往她这里献殷勤来了。 赵瑀这时候已经显怀,身子多有不便,又忙着搬家收拾东西,实在没耐心应付这群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的女人们。 除了潘太太,还有几个平日走动频繁的,其他人她都婉拒了。 第30章 实在推不掉的,周氏自告奋勇帮着应酬——巡抚的亲娘,绝对够分量! 赵瑀便窝在房里,清清静静地养胎。 这日天气晴好,冬日暖融融的,她坐在廊下里晒太阳。 奶娘何妈妈抱着阿远过来请安。 阿远已经半岁多了,白白胖胖的,见人就笑,看上去十分讨人喜欢。 赵瑀笑道:「看着敦实不少,你用心了,年下我要赏你一个大红封。」 何妈妈本就胖乎乎的,一听这话忙不迭道谢,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赵瑀想起一事,「过两天我们就去济南,你是雇妇,一家子都是当地的,还跟我们走吗?」 何妈妈就是为这事来的,忙赔笑道:「正想求太太一个恩典,我实在舍不得阿远少爷,想跟着太太一道去济南,可我家里还有两个丫头子,唉,这一走兴许几年见不着面,老实说也舍不得扔下……」 赵瑀淡淡笑着,示意她往下说。 何妈妈觑着赵瑀的脸色,吞吞吐吐说:「能不能,让我带上那两个丫头?大丫七岁,洗洗涮涮的活计都能干,跟着乔兰莲心两位姑娘学学规矩也是好的。二丫比阿远大俩月,往炕上一放不哭不闹,最是省心。」 「可以。」赵瑀干净利索说,「不过我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签卖身契,不能进院伺候。」 提到卖身契,何妈妈有些犹豫,「两个孩子……我回去和她爹再商量商量,太太,明儿个给您回话成吗?」 「不急,事关孩子前程,是应该好好商量。」 莲心拿着一封信进来,何妈妈颇有眼色抱着阿远退下去了。 「京城来的信。」莲心呈给赵瑀,侧头看了看何妈妈背影,因笑道,「她这几日翻来覆去地念叨大丫二丫,我看是存了带到济南的心思,也难怪,一两的月银,包吃包住,每季两套衣裳,逢年过节都有红封,她才舍不得这份差事!」 「人之常情,不足为怪,我也是瞧她对阿远上心。」赵瑀不以为意笑笑,打开信仔细一看,眉头不由皱起来。 莲心小心问道:「太太,有什么不好的吗?」 赵瑀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去前头给老爷传个口信,务必让他今晚上早些回来,我有事情和他说。」 信是张妲写来的,她和齐王定亲了,婚期在明年八月。 张家将她私自离京的消息瞒得死死的,温钧竹也出人意料没有漏口风,而齐王不愿成亲,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大病了一场,家里没人再提她的亲事。 风平浪静中,张妲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结果皇后直接一道懿旨,将她指给齐王。 更觉可笑的是,她们曾经的好友殷芸洁,竟同时被指为齐王的侧妃。 张妲的信,字里行间都流淌着冷静淡然,那口气,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甚至有心情调侃道,还好她是正妃,不然见了殷芸洁要行礼,她可受不了。 信的最后,她说,真不想长大,如果能永远做个十三四的小姑娘该多好。 赵瑀读完信,心里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哀伤莫大于心死,张妲也不知经历了多大的绝望,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似乎看到,那个高兴了大声笑,伤心了大声哭,直率得几乎横冲直撞的姑娘,正逐渐褪去鲜艳的颜色,慢慢变成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 赵瑀提笔给张妲回了信。宽慰的话不多说,只告诉她,人要往前看,如果不能改变,就要努力适应。她和齐王已然生了间隙,要适当放软身段,如果再生硬固执,成天冷冰冰的,齐王必然会生厌,彼时苦的是自己。 但张妲能听进去几分,赵瑀也不知道。 夕阳西下,伴着最后一缕余晖,李诫回来了。 「瑀儿,今天做什么了?高兴不高兴?」 「看了会儿书,指挥丫鬟们收拾收拾东西……还收到一封信。」赵瑀说了张妲和齐王的亲事。 李诫眉头不易察觉轻挑了下,皇后的懿旨?有点儿意思。 皇子大婚,一般都是皇上下圣旨指婚。 李诫脑子活,思忖片刻就知道怎么回事,顿时眼中精光一闪,张口笑道:「恐怕这桩婚事皇上也不赞同,大皇子失势,皇后摆明了要替三爷争一争,啧,三爷要难做了。」 「温家就是皇后给齐王找的靠山?」 「我看是,温老头是文官之首,位高权重,嘿嘿,让张家冲在前头,出事了有张家顶着,事成了自己是功臣,这老头道行不浅!」 赵瑀怔楞一下,反问道:「你都能看出来,皇上能不知道?将你急急忙忙提到巡抚的位置,是不是以防万一?」 李诫不愿她担惊受怕,便满不在乎笑笑,口吻轻松自然,「不可能有万一,我就不信还有人敢造反!按孔先生教的,那叫……哦,未雨绸缪。」 「其实不只是我,还有好几个年轻的官儿都提上来了。比如唐虎升了兵部左侍郎,魏士俊去南直隶管盐道,他们都闷声发大财,不像我,上蹿下跳的动静闹得大,人们就光注意我了!」 赵瑀不由笑了,可不是,濠州也好,曹州也好,李诫走到哪里,都能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 第31章 「我有点儿担心,你和齐王关系好,若他上位,固然有你的好处,但温家得到的好处更多,我怕温家找你麻烦。」 李诫丝毫不担心,「不见得,三爷别看随和,其实最讨厌被人操纵,皇后是他亲娘没办法,保不齐满肚子火发在温家身上。一朝坐稳江山,斩杀拥立功臣的事,我听孔先生说了不少。」 赵瑀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你站队吗?如果不站队会不会有事?」 「皇上还春秋鼎盛,现在说这个太早。」李诫揽着她安慰道,「再说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往后有的瞧呢!前几天刘铭来信,皇上越来越倚重二爷了——也难怪皇后着急。嗨,别管谁上位,我一心办差,只要教他们揪不出错儿,他们就拿我没办法。」 谈何容易啊,赵瑀心底暗叹一声,换了个话题,指着桌上的锦盒说:「前晌高太太送来的阿胶,她济南的表姐夫家做的,滋阴补血,安胎最好。吴院判看了也建议我用,说比吃安胎药好。」 「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有眼力见,送礼能送到人心坎上。」李诫拿起来看看,笑道,「修堤用了她家的石料,曹无离说着实好用,价钱也公道。这点儿面子就给他们,等到了济南,就从她亲戚家买阿胶。」 李诫为逗她开心,说起济南的风景,什么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还有各色小吃,引得赵瑀浮想联翩,倒真对济南产生几分向往,「一方山水不消说,定要去玩玩看看,可真有甜滋滋的大葱?那我说什么也要尝一尝。」 李诫暗自吁口气,粲然一笑,媳妇忧虑消散,大功告成,熄灯,歇息! 很快到了启程的日子,因赵瑀有孕在身,李诫索性摆开封疆大吏的仪仗,架上巡抚的银螭绣带青帷马车,调集一队护卫骑马策应,另有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一路鸣锣开道,丫鬟婆子七八辆马车跟在后面,前呼后拥,好不热闹。 总之绝对不能让媳妇儿受丁点儿的委屈。 赵瑀舒舒服服地坐了五天马车,第六天,他们停了下来。 大峰山,距离济南不到一百里,驻扎着兵营。 李诫也管着军务,他就想进去看看。 营盘的兵勇禀告说:「大人请去帐中稍坐,将军正在校场上练兵,要过两个时辰才回来。」 李诫一笑,敢让顶头上司等两个时辰,这个将军看来本事不小。 车驾驶入营门,李诫没去大帐等着,驱车直接去校场。 赵瑀第一次进军中大营,从车窗向外看,只见整个大营十分整肃,四面都是高墙大寨,每隔三四丈就有一个佩刀兵士,钉子似的站着。 两队护卫来回巡逻,个个挺胸凸肚,目不斜视从李诫的车驾旁走过。 远远就听到校场上的呼喝声。 军营特有的紧张肃穆气氛扑面而来,赵瑀的声音不由压低几分,「这里也属于你管辖?」 「这是山东都司下属济南卫,指挥使叫单一刀,正经儿的武状元出身。卫所名义上归左军都督府治下,但我是山东巡抚,皇上命我全权负责军政,我也有权利调遣他们。」 赵瑀一听明白了,抿嘴一笑,眼中闪过几分揶揄之色,「你不是名正言顺的上峰,文武殊途,人家根本不买你这个巡抚的帐。」 「那是单一刀没见过我!」李诫略活动下手腕,一撸袖子,豪气万丈说道,「待咱们赶去校场,看你相公怎么把他弄得哭爹喊娘!」 赵瑀忍俊不禁,捂着嘴笑问:「我也能去看?」 「要去!这兵营里都是男人,没有你歇脚的地方,你在车里坐着,叫莲心过来伺候。」 外头的呼喝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阵阵叫好的声音。 马车停在校场外一处小丘上,居高临下,恰能将校场里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李诫跳下车,带着几个长随,大摇大摆进了校场。 校场上有很多兵勇,跑马射箭、刀枪对练,脚下尘土飞扬,喊打喊杀声震九天,一下子就将人的血液激得沸腾起来。 正中围着一大圈人,中间是个铁塔似的大汉,打着赤臂,只穿一条黑绸裤子,正和三四个兵勇比试拳脚。 不到三招,那几个兵勇就被揍得屁滚尿流,齐齐认输。 围观的人齐声高呼:「单将军威武!单将军威武!」 原来这人就是单一刀,赵瑀好奇地眯起眼睛看了看,可离得有些远,她看不清单一刀的模样。 校场上的兵勇都没注意李诫进了校场,或者说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 莲心已登上马车,从车窗里也看到这一幕,立时忿忿不平,边给赵瑀倒水边抱怨道:「太无礼了,这难道是给老爷下马威?老爷官儿大,他们还敢这样!」 赵瑀不错眼盯着外头,随口解释说:「军中威望靠的是资历和战功,老爷两样都不占,乍然掌一省军务,难免人家心里不服气。」 莲心不懂那么多,看太太没在意,便知趣地不说了。 赵瑀问道:「阿远跟着乔兰闹没闹?」 「没有,阿远少爷可乖了,一路上就没听他哭过一声。」 何妈妈到底没舍得这一份月例,咬牙把大丫留在兖州家中,身边只带了二丫。那孩子体弱,第二天就得了风寒,赵瑀就让何妈妈先去照看自己孩子,阿远暂时交给乔兰照顾。 第32章 赵瑀回身嘱咐道:「你提醒何妈妈多喝点鸡汤猪手汤,别一着急再回了奶,若是阿远挨饿,她这奶娘也不必做了。」 却听外面的动静小了,莲心忙跪坐在窗边,掀开车帘。 隔窗望去,校场上的人陆陆续续停下动作,慢慢聚到中央。 当中的空地上,李诫正和单一刀说着什么。 单一刀拱手,懒懒散散地行了一礼。 尽管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来看,赵瑀俨然已感受到他的敷衍。 这让她有点儿生气。 说是一回事,可以云淡风轻,可以满不在乎,但真正看在眼里的时候,心里仍旧-c-x-团队-有一股火往上蹿。 她不禁想,李诫会用什么手段降服这个人。 一阵起哄声,单一刀双手叉腰,扬着脖子高声叫嚣,声音之大,赵瑀竟也听得清清楚楚。 「久闻李大人是皇上潜邸里数得着的好身手,今日机会难得,请李大人赐教!」 他胳膊一挥,手下人马上抬来一座兵器架,刀枪剑戟,五花八门的兵器摆了一溜。 他用刀,李诫也挑了一把雁翎刀,相互之间没有客气,均是举刀就砍。 赵瑀看得眼花缭乱,什么动作也看不清,只见两人裹在一团银光里,铮铮铿铿响个不停。 围观的兵勇不时迸发出阵阵呼喊声,赵瑀也不知是给李诫叫好,还是给单一刀鼓劲儿。 「当」一声,单一刀急急后退几步——他手里的刀飞了。 人群安静下来。 他看看李诫,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有人忍不住叫好,然「好」字刚出口,便觉不对,左右瞧瞧,硬生生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活像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鸡! 赵瑀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一种连最谦逊的端庄夫人都难免会有的得意之色。 叫你们小看我家相公! 又听单一刀连连怒吼,如猛虎一样扑向李诫。 李诫把刀往地上一扔,迎着单一刀跳过去,噼噼啪啪玩起拳头。 毫无花架子,都是战场上最实用、最致命的招数。 便是不懂功夫的赵瑀,都感受到凌厉的杀气。 赵瑀的心又紧紧揪到嗓子眼 猛然,李诫一声暴喝,扭住单一刀的胳膊,抓住他的后腰,霍地将其高举过顶。 单一刀又高又壮,身形足有两个李诫大,却被他如同举石锁一样举起,毫无反抗之力。 轰!李诫狠狠将单一刀摔在地上。 一瞬间,校场上的空气似乎冻住了,死一样的寂静,赵瑀竟听到一阵阵的倒吸气。 单一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明显摔懵了,好半天才动弹一下。 李诫伸手将他拉起来。 两人相视大笑,校场的兵勇们也纷纷拍手欢呼。 他二人携手出来,一路勾肩搭背,看上去就像极其熟稔的好友。 赵瑀吩咐莲心放下车帘。 脚步声渐近,单一刀破锣似的嗓子也在车外响起来,「大人,军饷倒不是最着急的,要紧的是住处不够。看着我这里规整,可人多房少,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夜里都不敢翻身——翻过去翻不回来!末将催了都司好几回了,他们连个屁都不带放的!」 李诫说:「这事好办,你清点下人头,十人一帐,我给你拨帐篷,另有军服军被,一并给你。」 单一刀没有预想那般道谢,嘿嘿笑了几声,「大人,按花名册报可以不……」 李诫一阵大笑,「冒领军饷,哪个卫所都有的。现在没有仗打,你们这帮兵油子没外财,我不追究你这个,不过你得按实数给我报——大人我的银子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来的,我也要和皇上讨要。」 单一刀这才道谢。 李诫又说:「约束好你的兵,拉练时不要惊扰当地村民,更不能糟蹋人家地里的庄稼,去哪里都要保持将士们严明肃然的军纪。如果你能做到这三点,年下我送你一份大礼!」 单一刀略迟疑了会儿,还是朗声应下了。 旁的又说了几句,李诫便与他告辞。 车驾慢悠悠驶离营盘大门,莲心颇有眼色地去了后面下人乘坐的马车。 赵瑀依偎在李诫怀中,笑吟吟夸他:「你刚才的样子威风极了,那些人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前倨后恭,当真有意思。」 李诫叹道:「与武人打交道可比文人省心,他们佩服有真功夫的人。尤其这个单一刀,我来时特意去信问过唐虎,这个人打起仗来不要命,却是个桀骜不驯的,左右都督都拿他没办法。」 「可他有一点特别好玩,输给谁,就听谁的话。」李诫一乐,「说白了就是天生的崇拜强者。」 赵瑀恍然大悟,「合着你早计划好了,怎的不提前告诉我,害我担心半天。」 「功夫撂下一年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赢他。还好还好,打了他个心服口服。」李诫眼中精光闪烁,透着一股子计谋得逞的笑意,「更好的是,我能摸清这个卫所到底有多少人。」 赵瑀纳闷道:「你不是不追究吃空饷的事情吗?」 「我是不追究,但我总要知道我手里到底能调用多少兵力。」 第33章 李诫往后一躺,头枕着双手,望着车顶出神,「京城局势不明,皇上忽然提拔我到这么高的位置,虽没有密令,我也能猜到他的用意,无非是怕朝臣们结党站队,他这是提前把所有兵权归拢到手里。调不了兵,凭谁想翻天也不能够!」 当皇帝可真难,不仅要提防权臣,提防后宫,还要提防自己的亲儿子。天家无父子,当真是这个理儿。 赵瑀心里如是想,看他似有郁郁之色,忙岔开话题,「你功夫这样好,待咱们儿子出生,拳脚师傅的月银可以省了。」 李诫一听哈哈大笑,「好好,不止儿子,闺女也要教,往后她女婿敢不听话,敢惹她生气,上去就一顿胖揍,看他还敢不敢了!」 他本是顽笑话,赵瑀却当了真,仔细想了想,商量说:「女儿能不能就别教了,如果女婿不好,让咱们儿子去教训人就好。」 李诫噗嗤一笑,连连点头,「对,多生几个儿子,女儿嘛,还是像你一样最好。」 两人说着儿子女儿的教养问题,竟越说越上瘾,甚至连未来找什么样的亲事都敲定了,一路热热闹闹,隔天终是到了济南府。 今非昔比,还没走到城门口,就遇到了迎接的一众大小官员。 乌压压一片,几乎占了半个道。 李诫就笑:「瑀儿,看见没,我还没到任,骄纵的帽子就要扣下来了!」 打头的是济南知府杨江,四十多岁,圆胖脸弯月眉,嘴唇很厚,据说嘴唇厚的人忠厚老实,但李诫瞧着他那双精光闪烁的三角眼,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老实」二字联系在一起。 杨……李诫心中一动,问道:「兖州的杨通判和你是亲戚?」 大概是没料到李诫会如此直接,杨知府脸色微滞,杨通判和李诫不对付,他是知道的,因此停了几息才答道:「是同族兄弟……大人,他那人脾气又臭又倔,就是个二五眼,如果冲撞了您,您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李诫笑道:「你也忒瞧不起你兄弟了,二五眼能做稳稳当当地做通判?你也忒瞧不起我了,他是讲话难听,我却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你可倒好,我一脚还没踏进济南城,你就给我扣上心胸狭窄的帽子,叫下头的人怎么看我?」 他讲话不留情面,丝毫没有官场上说话留三分的做派,杨知府又是一惊,不过到底城府很深,沉得住气,马上无奈一笑,「大人,是下官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知府也是一方大员,他伏低做小地作揖赔罪,这幅景象映在迎接的大小官员眼中,就有点新官到任三把火的味道了。 李诫看着鸦雀无声的一群人,上前几步提高嗓门喊道:「诸位同僚,今儿个是我到任第一天,承蒙各位看得起,特意来城门口候着,我李诫十分的感动,也领了大伙儿的情!大家都挺忙,我就说几句,说完了,你们各自回去当差。」 「第一,咱们都是领皇上的俸禄,顶顶要紧的就是办好皇上的差事。别存什么拍马屁的心思,只要你差事办得好,自有你的前程在,如果推三阻四敷衍了事,那对不起,我李诫只好请您老挪挪地方。」 「第二,我李诫最恨贪官污吏,谁的手不老实,敢压榨老百姓的血汗钱,敢伸手从国库偷银子,嘿嘿,别怪我李诫翻脸不认人。」 「第三,我李诫不敢欺君,和皇上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玩弯弯绕。你们呢——」李诫食指一翘,虚空点了几下「如果敢哄骗我、欺瞒我,哼,老子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小鬼儿,非逼得你跳黄河不行。」 李诫不按套路出牌,上来就立下三条规矩。底下的官儿何曾见过这样直白的上峰,个个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答话。 李诫挥挥手,大大咧咧说:「得,该说的我已经话说完了,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杨大人,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本来打算走的杨知府只好又转身回来,垂着双手听他有何吩咐。 李诫嘻嘻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老杨别介意,我不是冲你,你看,我刚上任,连咱们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嗯……你这样,回去盘下库,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把济南府的藩库账目给我弄利索了。」 杨知府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说道:「大人,半个月时间太紧了,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我本想给你十天的,已经给你打出富余量了。」李诫整了整袖口,漫不经心道,「如果账物一致,三天都用不了。这算提前和你打招呼,让你把帐弄清楚了给我。不止济南,整个山东我都要查一遍,其他几个府,我可没耐心再等他们理清。」 杨知府眉棱骨微微一跳,一时摸不透这位新贵的意思。转念又一想,不管他是有意为难自己,还是真想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他是顶头上司,自己接着就是! 随即他拱手道:「下官领命,定会如期完成差事。」 「好好,我就知道杨兄办差不含糊。」李诫立时喜笑颜开,就像一个胸无城府的毛头小子,眨着眼睛道,「杨兄,我没念过什么书,做事顾头不顾腚,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当官当了十几年,资历阅历都比我深,往后可要多帮衬帮衬我。」 他先是措辞严厉不假颜色,后又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把杨知府弄得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发懵,心里发紧,完全被李诫搞糊涂了。 官员们逐渐散去,李诫复又登上马车,笑道:「瑀儿,看你相公一来就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想给我下套儿,也得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第34章 赵瑀说:「你刚到就给他们下马威,会不会不太好?如果引起他们反感怎么办?」 李诫冷笑道:「反感?随他们便!你也知道,我资历浅,又不是科举出身,虽说有皇上的宠信在,到底没啥底气,就怕镇不住这帮人,所以必须要立威。他们都精明着呢,心机又深,一旦让他们瞧出来我露怯,往后我这官就没法当了。」 「可我瞧着,你对杨知府还挺和气的样子。」 「孔先生说做什么事都要一张一弛,杨江是四品大员,我要用他办点事,光让他怕我可不行,还得适当亲近亲近。」 「你用他干什么?」 李诫神秘一笑,「摸鱼!」 赵瑀不明白。 李诫解释道:「乡下人摸鱼,先要把水搅混了,鱼在浑水里看不清去向,昏头涨脑的,这时候抓鱼就容易得很。」 赵瑀很想问问他要抓哪条鱼,却知道有些事她不能问,问了反而让李诫为难,便笑道:「你总说鱼啊鱼的,我都想吃鱼了,听说济南的糖醋鲤鱼是一绝,我可要尝尝。」 李诫调侃道:「好说,巡抚太太要吃,满济南的厨子们还不上赶着巴结?你就坐在府里等着,晚上这道菜准摆到你面前。」 进了城门,马车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巡抚衙门。 巡抚署衙坐北朝南,占地将近百亩,足有七进院落,西角一处竹苑,南面引了泉水,绕后宅而过,在南花园聚成一大片海子,其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怪石布局巧妙,更有一片十几亩的梅林,景色极为别致。 前衙后宅,器物用品一应俱全,还有若干粗使仆妇,都在二门垂手肃立,恭恭敬敬候着主人的到来。 赵瑀下车换乘轿子,直接到了正院上房。 后宅诸般琐碎的事自有周氏操持,她只管往炕上一躺,舒舒服服歇着即可。 李诫安顿好娘和媳妇,他没有休息,甚至连口茶也没喝,换了一身褐色棉袍,黑色棉鞋,戴着六合一统瓜皮帽,腰间还掖着一杆旱烟杆子,还贴了胡子,塌肩驼背,乍一看就是进城的乡下人。 赵瑀看了,抿着嘴笑了半天。 李诫捋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嘻嘻笑着:「光听底下人说不行,百姓过得好不好要自己看,自己听,我去街上转转,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娘别等我。」 掌灯时分,婆媳俩用过饭,周氏咂着嘴,颇有些回味无穷,「济南的糖醋鲤鱼是好吃,一点儿土腥味没有,明儿再叫汇泉楼送!诶,那伙计说他家的烹虾段也特别好,明儿咱们也尝尝,我掏银子请客!」 赵瑀笑道:「怎么能让您花钱,该我们孝敬您。」 周氏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嗨,你们的银子给我孙子留着吧,我有钱。」 赵瑀眼神微闪,挥退伺候的下人,凑到周氏跟前问道:「娘,您总说金矿金矿的,您还记得矿山在哪里吗?」 提起这事,周氏顿时来了精神,一拍大腿道:「我正想找机会和你们念叨念叨这事,大概齐的位置我还记得,好像就在这附近。现在我儿在山东可是最大的官,找个矿山,应不是什么难事吧……」 赵瑀笑道:「等他回来,咱和他说说,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必须得行,哪个当官的只靠俸禄过活?谁都得有个产业不是,你看他,也不买房子置地,也不开店铺做买卖,只一门心思办差,有权不用,真够傻的!我都打听了,开矿二八抽课,民间也不是不能开采。把这处矿山找到,让他把开矿权拿过来,也算一处进项。」 周氏满怀憧憬,赵瑀却知没那么简单,就算找到了矿山,依李诫的脾气,他也不会以权谋私。 果不其然,月上树梢时,李诫回来了,他一听周氏的打算,马上摇头,「娘,矿山是要找,我拿着鱼鳞册先核对一遍就去找,但是你不能存这主意。你儿子立身不正,还如何管教下头的官?」 周氏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当官为的什么?不为钱不为权那是傻子,以前你官小,我就不说什么,现在封疆大吏,皇上又这么宠信你,怕什么啊。哼,过得还不如乡下的土财主!」 李诫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有点生硬,「娘,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儿子呢,您老人家省点事。不缺吃不缺穿,又有你钱花,丫鬟婆子一大堆伺候着,您还有什么不满足?」 周氏说不过儿子,顿时气恼不已,一拂袖走了。 赵瑀安抚他说:「别看娘表面不服气的样子,大事还是拎得清的,就是有点挂不住脸。」 「你把她给我看好了,千万别让她生出是非。」 「放心,」赵瑀抚着肚子,「过了腊八就是年,娘且得忙活过年的事,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差不多就到日子了,到时候又有得她忙。等孩子出来,我敢和你打赌,娘肯定抱着孩子不撒手,外头什么事她都不管了!」 李诫叹了一声,「希望如此吧。我今天上街转了一圈儿,济南府的确矿产不少,但大多是煤矿铁矿,还有石类石材,唯独没听说有金矿……我明天去查鱼鳞册,如果也没有,唉,又是一桩案子!」 翌日,李诫拿来全省的鱼鳞册,和一干书吏账房反反复复核对了三天,没有发现金矿的记录。 折腾了三天,李诫一无所获,再次对亲娘言辞的可信度产生怀疑。 第35章 周氏生怕儿子就此不找了,急急忙忙拿着仅剩的一块金饼子出来,极力证明自己没有胡说,「儿啊,金子是实打实的,这总做不得假。」 李诫这次没有大意,取过来细看,拿铁钳子「嘎嘣」剪断,断面光滑,金子的成色很好,「娘,你从哪里淘换的金子?」 「不是说了吗?是我挖出来的。」 「得了吧,狗头金那么容易挖到?我特地找懂行的问了,一般金矿出来的都是矿石,您老人家那么大本事,能提炼矿石?你想让我找矿山没问题,可你得和我说实话啊!」 周氏顿时语塞,看看脸色异常严肃的儿子,一阵心虚,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赵瑀,「儿媳妇……」 「您别看她,听我说!」李诫毫不客气打断周氏的话,一挥手道,「娘,金银矿关乎国库命脉,朝廷历来相当重视,私自开矿不仅抄家灭族,就是当地主管官员也要吃挂落。我现在是山东巡抚,辖下如果真爆出私矿,只怕你儿子的前途就完了。」 「兴许要砍头呢。」见周氏面露惶恐,李诫索性吓唬道,「之前微末小官没人管,现在树大招风……娘,你难道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呸呸呸!不许胡说,年根儿里也不嫌晦气。」周氏连忙往地上啐了几下,到底被唬住了,想说什么又吞回去,觑着儿子期期艾艾说,「就知道拿你娘作伐子……先说好,我说实话,你可不许把我关大狱里去。」 赵瑀不禁失笑道:「娘,这话哪儿跟哪儿啊,您能犯什么滔天大罪?值得吓成这样!」 看着亲娘如惊弓之鸟般战战兢兢,李诫也是无奈,「只要您说实话,无论犯了什么律例,豁出去我这二品的官儿,也要保下您。亲娘诶,别吊胃口了,赶紧告诉我。」 周氏这才说了金子的来历。 她和李诫失散后,颠簸流离,一边打短工,一边找儿子。后来到了山东,遇到几个老乡,有发财的生计,领着她到了矿山。 金矿位于群山之中,极为隐蔽,看上去和普通的山差不多。开矿的人也不少,这一处那一处的,大多是小矿,偷偷摸摸地开采了,就地提炼,再把金子偷着运走。 周氏几个是外来的雇工,自然不可能接触到金子,她每天干的活,就是把一块块矿石砸碎,再背到冶炼场。 小矿主虽多,但矿藏极大,粥多僧少,是以人们相安无事,个个闷声发大财,直到某日山外来了土匪。 那些土匪不由分说,见人就砍,简直就是杀人灭口的架势。 周氏胆子出奇的大,趁着矿工矿主们反抗的机会,她跑到冶炼场,顺手牵羊偷了几块金子,爬到树上藏了起来。 她亲眼看到,那群土匪拿着冒火的武器,砰砰砰一阵乱响,将矿工矿主们杀了个七七八八,然后一把火烧了尸首。 一百多号人,也不知逃出来几个。 到现在想起来当初惨烈的场面,周氏还止不住的发抖。 赵瑀忙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娘,没事了,别怕,现在没人能伤得了您!」 周氏心有余悸地笑笑,可怜巴巴地看着李诫,「儿啊,你娘好容易捡条命回来,就几块金子而已,您就别把娘送官了行不?我想着土匪抢完也就跑了,现在那矿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咱捡起来开挖,咱自己能得利,朝廷也能多笔税银不是!」 李诫紧皱眉头没有言语,思忖半晌,才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火铳的样子,「娘,土匪手里喷火的东西,和这个像不像?」 周氏凝神看了半天,一拍手叫道:「似乎是这么个玩意儿,儿子,这是什么?」 李诫撕碎那页纸,扔进炭盆里烧了,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娘,你仔细想想矿山大概齐位置。」 一听儿子这话,周氏心中大石头落地,「那地方成片成片的山,好像叫什么远,哦,离海不远,我老乡还说带我去见见大海,唉,可惜她没逃出来。」 「行,找矿的事交给我了,您千万捂住了嘴,别透露出去。」 周氏顿时脸上笑开了花,「我就说有权不用是傻子,儿啊,你放心,娘嘴巴最严了。」 随即看儿子脸色不好,忙改口说:「让你寻矿,也是为了还无辜丧命的人一个公道!」 李诫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娘。 赵瑀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都用上火铳了,这还能是土匪吗? 等就剩夫妻俩的时候,她把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李诫摇头不答,半晌才说:「这事太大,只凭娘一面之词,我不敢随便下论断,等查到实证再说。」 略晚些,他一个人去了书房,想给皇上写封密信,请令调查金矿,可写了撕,撕了写,耗到大半夜,仍是一个字都没写成。 只有神机营才有火铳,什么土匪,分明是官兵! 李诫扯扯嘴角,露出个苦笑,神机营是京军三大营之一,直接听命于皇帝。 算算日子,他娘去矿山做工的时候,先皇还在。 先皇大可光明正大拿回金矿,根本不需要暗中杀人灭口,幕后绝对另有其人! 能调用神机营的还有谁? 李诫坐在椅子上,兀自盯着煌煌闪烁的烛火出神。 他想了很多,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个念头,难道是当今? 第36章 李诫忽然想到,在潜邸时,主子几次派他到山东剿匪,期间也调集不少官兵攻打土匪窝子。 难道当时也调用了神机营? 可主子没理由这么做啊,天下早晚是他的,何必多此一举,这完全不符合主子的作风! 或者说,有人冒用了主子的名头? 查是必须要查的,可最后会牵连到谁?李诫越琢磨,心里越乱,这封信,他到底没有写。 第二天,他吩咐书吏找来山东各县的地方志,把所有靠海又带「远」字的县城挑出来,他挨个翻看。 五天过后,他就找到了方向——招远。 接下来就是怎么查的问题,动静不能大,不能惊动官府。 手里人手不够啊,李诫有点头疼。 转眼到了腊月中旬,赵瑀准备了宫里的年礼,让李诫看看是否妥当。 李诫拿过单子一看,香稻二百斤,高粱米面二百斤,黄米二百斤,核桃仁、松子榛子各一百斤,蜂蜜蜂王浆各二十罐,阿胶一百斤,野猪两口,山羊十只,枣干、苹果、小白梨若干筐,还有蕨菜、蘑菇等若干袋,最奇特的,是章丘大葱一百斤。 密密麻麻的一大页,都是土特产。 李诫不由笑道:「挺好,请皇上也尝尝山东的风味,咱不搞虚头巴脑的派头,左一个白鹿右一个祥瑞的,这个就挺好。」 赵瑀指指桌上的玉石摆件,「高家送来的年礼,是他们自家玉器厂出的玛瑙摆件,我看着雕工不错,就收下了。」 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玛瑙石榴,顶端裂了个口子,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籽儿来。 若不是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个石榴。 石榴有多子多福的寓意,正好契合李诫的心意,他哈哈一笑,「这个年礼好,高掌柜心眼够活泛的……」 李诫突然愣住了,喃喃道:「高家是不是开着石料场?」 「是啊,你不是知道吗?」 李诫默不作声,闭目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钟方矍然睁目,大笑道:「放着这么好的人不用,真是糊涂!」 他抱着媳妇儿「啪滋」一口,「瑀儿,你可给我解决了大难题。」 赵瑀莫名其妙问道:「我解决什么了?」 李诫眼中闪出欢悦的光芒,满脸的兴奋,「蛇走蛇道,鼠走鼠路,商人货通天下,必然有他的门道,我让高家去帮我提前踩个点儿,探探虚实。」 赵瑀听他细说一番,叮嘱道:「去矿山探路是要担风险的,高家愿不愿意干还两说。」 「险中求富贵,也许高家还会感谢我。」李诫笑嘻嘻说,「那可是金矿,谁不想掺一脚?他只要立下功劳,有一日朝廷真要开矿,肯定优先考虑高家。」 「如果人家愿意帮忙,你可要护着人家的安全。」 李诫一笑,「那是自然。」 和李诫预想的一样,他话还没点透,高家很痛快地答应了,也没提什么矿不矿,只说自家正好想扩大石料场,本就打算去招远看看。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很快就到年根儿了,杨知府的账目也交上来了,李诫看了看,很清楚,没什么问题。 「税赋都是收的银子,老百姓也用银子缴税吗?」 杨知府心道这位果真不懂政务,便解释说:「老百姓手里哪有银子,都是用铜钱兑换,或者拿交粮食抵扣。」 「那抵扣的粮食是按什么价格算的?」 杨知府一愣,回答地有些小心翼翼,「按当年的粮价算。」 李诫「啪」地一合账目,笑咪咪问道:「粮价又是谁定的?」 「是……是,」杨知府心头突突跳起来,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李诫霍然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粮商定的价格,对不对?」 巡抚大人为何突然关心粮价?杨知府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谨慎答道:「随行就市,粮商要看当年的米粮行情定价,如果价钱过高或者过低,官府也会适当干预。」 「不错,正是这个干预!」李诫眼皮一闪,目光灼然盯着杨知府,「农民没银子交税,迫不得已拿粮食换银子,如果官吏和粮商勾结,压低粮价大量收购……偏偏官府还有个干预之权,简直是名正言顺的刮地皮!」 一阵寒风飒然吹过,杨知府倒吸口冷气,却被呛得连连咳嗽,脸面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憋的,还是被挤兑的。 李诫随手倒杯茶递给他,深深舒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年关难过,我去街上转悠,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你再看看外头的庄户人家,连掺糠的窝头都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一问,才知道他们打的粮食全抵了税赋。」 杨知府擦擦额头的汗,思量片刻答道:「大人,若说下头官吏一个贪的没有,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但粮食也分上中下三等,品质不好,价钱也会低,不能一概而论,下官以为,可以把当地经办的官吏叫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可以,再把各大粮行的人叫来,问一问粮食的售价。」李诫嗤笑一声,晃晃悠悠坐回椅子上,「我到任第一天就说了,不许哄我瞒我,杨兄,你这么快就忘了?」 「下官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李诫冷了脸,「一府之长,下头的百姓饿得要卖孩子了,你竟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你,今年农民实际交纳的粮食有多少?当地官吏报上来的粮食有多少?其中有多少直接充入藩库,又有多少折换成银子?换银子的粮食被哪家粮行收了?这些你都清楚吗?」 第37章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杨知府嘴角难看地抽搐了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吁了口气,躬身道:「下官失察,这就回去理清楚。」 「我知道你忙,可再忙也要把老百姓吃饭问题放在心上,人饿极了会闹事。」李诫叹道,「我曾在山东剿匪,其中不少人原本是庄稼汉,都是逼得没活路了,才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其实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不会造反,咱们也省心不是?」 「你回去多想想,给我递个条陈说说你的打算。不妨提前告诉你,等过了年,我就要查整个山东,你离得近,所以先从你开始。」 杨知府低声答应了,一拱手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李诫推开窗子,冷风袭进来,吹散满室的燥热。 这个季节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书房外面的院子里,积了寸许的雪。衰草半埋在雪堆里,在凛风中瑟瑟发抖,院角一株光秃秃的杨树,干枯的枝丫摆动着,似乎稍不小心就要折断似的。 肃杀得令人心底发紧。 李诫眼神冰冷,没有任何的温度。 执行了十年的赋税征银,是温首辅率先提出来的。 田赋、徭役合并一条,按亩征银,极大简化了缴纳税赋的繁复流程,税款征收起来更容易,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官员巧立名目贪腐。 而且农户不必只靠田地过活,到城里县里也能找到活计,只要按时缴纳赋税即可。可以说,如今商行、矿业、织造业等的繁华,离不开这条策略的推行。 正是借着这条策略,温首辅成为了内阁之首。 这些事情,是孔先生讲给李诫听的,但孔先生却对此不以为然,李诫问他为什么,孔先生没解释,只让他常去田间地头转悠转悠,多听听老百姓的声音,再去对比近十年来的税银入库数目。 时日尚短,身边又少了刘铭这个理账高手,李诫模模糊糊地摸到点儿头绪。赋税征银,也许立意是好的,但底层百姓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 按亩征收税银,谁又能保证鱼鳞册的土地数目一定对?当初温首辅大肆推行策略的时候,并没有全面清丈土地。 又涉及到私瞒田地! 李诫不由握紧了拳头,濠州土地案不了了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忍不下这口气! 越有权势越有钱,越少缴税,越是穷苦人,反而被多扒层皮。 如此下去,就是官逼民反! 温首辅策略的弊端,该有人给皇上提个醒儿。 他也存了私心,温首辅受挫,于他百利无一害。 不过这一切都得等过了年,眼下,他首先要让媳妇儿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李诫走出书房,伸开胳膊在冬阳下舒展身子,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在雪地中昂然独行而去。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生产的日子,赵瑀身子渐沉,院门都不大出,专心养胎。 这日说起上元灯节,赵瑀不无遗憾叹道:「听说趵突泉花灯会特别好看,花灯都挂在河岸上,灯光水面交相辉映,是济南一景,可惜我今年没这个眼福。」 「明年我陪你去,」李诫笑道,「前儿老太太也说要去看花灯,干脆放乔兰莲心一天假,伺候着老太太上街,回来好好和你念叨念叨,也算听一回热闹。」 两个丫头从来没看过花灯,闻听此言,喜得脸上绽开了花。 阿远在何妈妈怀里咿咿呀呀的,看着何妈妈一脸期待的模样,李诫索性说:「何妈妈抱着阿远,还有你家的二丫头,带两个婆子照应,也一起去玩玩。忙活了小半年,大年下的,我掏钱,你们都好好松快松快!」 一屋子人无一不喜气洋洋的,唯有赵瑀疑惑地看了看李诫,不明白他为什么把人都打发走。 待到了十五那天,周氏打头,带着半个院子的人,呼啦啦上街看灯去了。 偌大的后宅一下子显得空旷几分。 李诫不知干什么去了,半天不见人影,也没回来用晚饭。赵瑀只当他公务繁忙,打发人去前衙送饭,不料小丫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踏进门。 「瑀儿,南花园的梅花开了,要不要去看看?」 大晚上的看梅花?赵瑀笑了下,嘴上却柔柔说:「好。」 李诫给她披上斗篷,也不叫人跟着伺候,小心翼翼扶她出了院门 今晚夜色很美,圆的月透过薄薄的云,将纱幔一般的清辉幽幽撒下,残雪蒙蒙发着幽蓝的光,月下的青石甬道显得更加晶莹润泽。 南花园似乎燃着灯,很亮。 赵瑀看看他,「你在花园子里布置什么了?」 李诫扶额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本想给你个惊喜……」 说着,二人从月洞门进南花园,转过充作影壁的假山,略走几步,就是引泉而做的小河,汩汩水声传来,但见一盏莲花灯顺着水流蜿蜒而下。 赵瑀循着水声看过去,又见数盏河灯漂过来,点点灯光,汇聚成河,月光下,就像一条璀璨的丝带,华光灿烂。 冬夜的寒风似乎变暖了,赵瑀只觉脸颊热烘烘的,眼睛也有点模糊,「真美。」 李诫轻声笑了笑,揽着她的肩膀,故意夸大口气,「这算什么,前头还有更好的!想我二品大员,一省之首,还不能满足媳妇儿看花灯这等小事?——船!」 第38章 声音刚落,下人们就拉来一叶小舟,李诫把赵瑀抱上船,一撑篙竿,小舟载着星辉,悠悠荡了出去。 小舟与河灯一起汇入南花园的海子,这时赵瑀才明白他说的「更好」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水面,四周都挂满了灯,树木、假山、檐角、游廊、屋顶、亭内,花灯比比皆是。 湛蓝的夜空下,水面云雾润蒸,灯照着水,水映着灯,流光溢彩,五彩纷呈,水天相连,分不清是天上的星落入水中,还是地上的灯变成天上的星。 小舟来回飘荡,赵瑀的心也飘飘然。 李诫务实,很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花活,她万想不到李诫为哄她高兴,会给她单独办一场灯会。 他平日忙于公务,千头万绪等着梳理,经常累得回来倒头就睡……也不知他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功夫准备。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扰动着她,又热又辣,还微微带着酸楚,眼前好像升起一团白雾,目光也逐渐模糊起来,赵瑀揉揉眼睛,扬起脸笑道:「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李诫一时没听懂,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赵瑀幸福而满足地笑着,牵起他的右手,在他的掌心轻轻印下一吻。 掌心一道疤,那是只有他二人知道来由的疤痕。 李诫抚上她的脸颊,眼中的光晕朦胧又温暖,「瑀儿,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事,就是从王府假山下经过。」 遇见你,何其有幸! 湖边一丛迎春花,在夜风中慢慢绽放,无声的向人们宣告:春天来了,就要带来新的生命! 过了十五,这个年盹儿就算打完了,李诫叫来辖下的知府,调拨府银,召集河工修堤固坝,清理淤泥。 他的话是这么说的,「我是从河道上来的,知道这些都是肥缺,你们这几个知府用人要用对,不能有贪墨的。三四月份就是桃花汛,山东省若是有一处堤坝溃口的,老子就是御前打架,也非要摘了你们的乌纱帽不可!」 这是要紧事,几个知府知道轻重,满口应承下来。 李诫很满意他们的态度,笑嘻嘻说:「还有个事,各府藩库的帐目要核对核对,哦,杨知府的帐已经理清了,你们几个也不能落后,限期一个月,下个月的今天,我案头要有你们的账目。」 几个知府的目光「刷」地就看向了杨知府。 杨知府额上青筋跳跳,默然不语。 潘知府眼珠一转,打定主意跟着巡抚大人走,立即朗声道:「下官领命。」 其他人见状,俱不情不愿地应了。 李诫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暗笑,老几位,别着急,这只是开始! 二月初一那日,天光晴好,虽是春寒料峭,但早春的风已有了丝丝的暖意。 午后,窗外春光明媚,赵瑀扶着乔兰在院子里散步,青砖铺就的地面,几丛新绿从石缝中悄然生出,一只喜鹊唿哨一声从地上飞上枝头,冲着赵瑀叫个不停。 乔兰再木讷,此时也知道说句吉祥话,「喜鹊叫,喜事到,太太,这两天准有好事。」 「借你吉言,我也……」一股下坠感袭来,赵瑀不由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吩咐乔兰道,「扶我回房,叫稳婆和医女,让厨下准备热水,再请老太太过来。」 她如此冷静,乔兰却是呆了片刻才醒过味儿来——太太要生了! 院子里顿时一通忙活,丫鬟婆子们个个神色紧张,倒显得赵瑀气定神闲。 周氏端来糖水鸡蛋,「儿媳妇,趁热吃了,你这刚发动,还有好一阵子才会生,多吃点好有力气生孩子!」 赵瑀十分听话,也不管饿不饿,一口气吃了三个。 周氏悄悄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头回生紧张,看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就对啦!别害怕,闭上眼睛一使劲,孩子就出来了。」 怎能没有紧张不安?只是赵瑀身边没有娘家人在,婆婆待她再亲近,她也不好意思当着婆婆面撒娇,所有的慌乱都被压在心里而已。 稳婆过来看了看,「太太,宫口还没开,如果疼得不厉害,您下地适当走动一下,这样会快一点。」 赵瑀依言在屋子里来回地绕圈走。 眼见日头偏西,赵瑀还没有要生的迹象,周氏也暗自发急。 她一紧张话就多,「等肚皮一阵一阵的发紧,阵痛越来越频繁的时候,就差不多能生了。头一胎肯定有点疼,就是疼你也别使劲儿喊,要留着力气,不然到最后,没劲儿生不出来才是麻烦。」 接着她吩咐莲心去煮参汤、切参片,让两个奶妈在外间候着听命,不许到处乱跑。又时不时扒头往外瞅瞅,不满道:「傻儿子怎么还不回来,给前衙送信了没有?媳妇儿都要生孩子了,还当什么差!」 赵瑀一看就知道婆母开始焦躁了,因笑道:「是我没让送信,稳婆说就算发动了,等到生还得有个把时辰。早早叫他回来也没用——他又不能替我生孩子,平白让他担心。娘,您歇一会儿,把精神养足,等我躺炕上的时候,您可得费神替我主持大局。」 周氏拍着胸脯保证道:「没问题,过会儿你安心生,一切有我,保管什么妖魔鬼怪也无法作恶。」 赵瑀忍俊不禁,暗想李诫的后院最是清净不过,就是想找个捣乱的都不容易。 第39章 暮色降临,肚皮才一阵阵发紧似的痛。 赵瑀躺在炕上,默默忍着痛,一声不吭。 周氏生过孩子,知道有多疼,看赵瑀疼得满头是汗,忍不住说:「儿媳妇,如果疼就喊出来,喊出来就不觉得那么疼了。」 赵瑀勉强笑了一下,「没事,不疼。」 院子里一阵喧哗,伴着蹬蹬的脚步声,「瑀儿!」李诫一挑帘就要进来。 周氏轰他出去,「傻儿子,少进来添乱!」 「我和瑀儿说句话。」李诫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让我看看她。」 「你浑身灰扑扑的,少往产房里凑,去去去,换身衣服,洗洗脸再来。」 赵瑀忍痛喊道:「我没事,你听话,不许进屋!」 李诫回来才知道赵瑀要生了,当下脑子发懵,一概主意全无,只好听老娘媳妇儿吆喝。 他坐在外间等着,乔兰上茶,他端起来就是一大口。 乔兰眼睛瞪得溜圆:这可是滚水刚泡的茶! 李诫怔楞了那么一会儿,噗一声,全喷了出来。 乔兰吓得脸色发白,急急跪下告饶。 李诫压根没当回事,挥挥手叫她赶紧去伺候太太。 从新月初上,等到月上中天,李诫一直没听到屋里有任何动静,就见婆子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进去,再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 他双腿发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是见过血光的,也杀过匪盗,不应该晕血,可现在却是头昏目眩,几乎一屁股瘫倒在地。 而且,不是说生孩子很疼吗,为何听不见瑀儿一声哭喊? 李诫越想越忐忑,颤颤悠悠踱到房门前,隔着厚锻帘子问道:「瑀儿,你可好?」 没人回答他。 他急了,提高嗓门,「瑀儿,你怎么样了?」 还是没听到媳妇儿说话,细听,只有接生嬷嬷模糊不清的声音,「吸气……太太使劲……呼气呼气,放松……再吸气……」 李诫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攥紧拳头,也跟着用力,瞪着眼,绷着嘴,脸上的表情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莲心端着参茶经过,想笑又不敢笑。 忽听房里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 响亮的啼哭声传入李诫的耳朵,全身力气瞬时被抽走一般,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前胸后背又湿又凉,已是汗湿重衣。 他看了一眼墙角的自鸣钟,恰是子时一刻。 莲心跑出来,喜气洋洋蹲了个万福,「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位小少爷。」 两个稳婆也跟着出来,口中不住说着吉祥话,「恭喜大人喜得贵子,二月二,龙抬头,小少爷挑的日子好,一生顺遂如意,百病不缠身!」 李诫大笑道:「赏!莲心,赏两位嬷嬷双份的红封,所有人都赏,别管是看门的还是扫院子的,都多发一个月的例银。再搬两筐铜板撒下去,让大家伙都沾沾喜气。」 说罢,不待下人谢恩,挑帘进了里间。 屋里俱已收拾干净,不闻半点血腥气,赵瑀阖目躺在炕上,严严实实盖着锦被,应是睡着了。 她旁边躺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李诫小心翼翼坐在炕边,嘴角飞扬,笑得开心又傻气。 周氏示意他小点声,「儿媳妇儿刚睡着,可累坏了,让她好好歇一觉,月子里不能费神——来,看看我的大孙子。」 李诫瞅瞅孩子,扎煞着双手,想抱又不敢抱。 周氏看见儿子的呆鹅样,抱起孙子取笑说:「乖孙儿呦,看你爹都高兴傻了,咱让他看一眼,就去吃啾啾喽。」 李诫就着周氏的胳膊,摸了摸儿子的小脸。 许是力道有些重,打扰了大少爷的睡眠,人家懒洋洋打个哈欠,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斜了他爹一眼。 李诫险些叫出来,指着儿子对周氏说:「娘,他瞪我!」 周氏抬腿踢了儿子一脚,压低嗓门喝道:「闭嘴,小心把我儿媳妇吵起来!再说他这么小懂什么瞪不瞪的,看你这个多心,去去去,给老娘让开。」 李诫乖乖闭上嘴巴让开路。 厚厚的门帘掀起又落下,屋外是七嘴八舌的道喜声,很热闹,屋里只有他二人,很静。 赵瑀仍旧熟睡着,脸色略有些苍白,双身子的女人大多会变得圆润,但她似乎就没胖过。 李诫蜷着身子躺在炕沿上,轻轻在她耳边说:「瑀儿,辛苦啦。」 翌日,晨阳升起来,满室金灿灿的,赵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支黄灿灿的腊梅。 几缕幽香,令她心情大好,「谁折的花?」 「老爷一大早去后园子折的,说是给您解闷。」乔兰奉茶与她漱口,「老爷本来一直守着的,半个时辰前,兖州的高掌柜求见,看样子挺着急的,老爷这才走。」 赵瑀笑嗔道:「你这丫头还替他解释上了!」 乔兰吐吐舌头,笑吟吟道:「拿了老爷上等红封,不替老爷多说几句好话,心里过意不去。」 「孩子呢?」 「老太太怕大少爷哭闹吵到您,抱到她屋里去了,奴婢去抱过来?」 第40章 赵瑀一怔,沉吟道:「不用特意抱过来,你就和老太太说我醒了……得赶紧让老爷给定个名字。」 不多时,周氏就抱着孩子过来了,她脸上带笑,走路带风,浑身上下劲头十足,「儿媳妇啊,你可是咱李家的大功臣,你只管安心坐月子,孩子交给我就好!」 赵瑀半靠在大迎枕上,看着身边的儿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浅浅笑道:「娘给孩子起个小名儿吧。」 周氏拧眉攒眉,很是想了一阵子才说:「咱李家几辈子都是地里刨食的,到了你们这辈儿才突然发达,这富贵来的太过突然猛烈,我怕承受不住,取个贱名儿压一压的好……他是晚上出生的,对,我看就叫小黑子!」 「娘……要不咱再想一个?」赵瑀看看红扑扑的儿子,实在无法与小黑子联想在一起。 「您老可别瞎起!」李诫一脚踏进来,他对周氏起名水准严重不满,「什么小黑子小黑子的,听着跟宦官似的,您快拉倒吧!孩子的名字我定——李实,踏实的实。」 赵瑀立马拍手叫好,「这个好,只要能做到‘踏实’二字,不焦虑、不患得患失,这孩子必定一生稳当。」 他二人都赞同,周氏自然不会扫兴,点着李实的小鼻头顽笑道:「乖孙儿,我看你就叫小李子得了,你爹就叫老李子!」 满屋哗然,李诫一口水呛得连连咳嗽。 巡抚大人喜得贵子,少不得大肆庆贺一番,李实的满月酒,前来贺喜的人几乎踏平了李家的门槛。 一众诰命夫人,唯有高太太是商贾妇人。 但巡抚太太对她和颜悦色的,言语间还有几分亲近,谁都不是瞎子,当然也对她客客气气的。 高太太何曾受过此等礼遇,兴奋得满面红光,逮着空儿和赵瑀说:「我家在招远发现一处矿藏,不只是有石料玉料……」 她用帕子捂着嘴,神神秘秘说:「没准儿还有金银矿,您看,能不能请李大人提携下?」 李诫请高家帮忙去招远一探虚实,赵瑀知道这事,但看高太太的意思,她似乎被蒙在鼓里。 所以赵瑀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讶然道:「真的假的?」 高太太拼命点头。 「这事太大,你别声张,我也不敢和你保证什么,得空我先和我家老爷提一提。」赵瑀再三嘱咐道,「千万别漏风声,如果真的有矿,这么大一块肥肉,肯定会有人来抢。」 事关自家利益,高太太知道轻重,忙不迭应道:「您放心,除了我家那口子外没人知道。说起来好笑,他总往胶东跑,一去就大半个月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养外室了呢!差点儿拿刀活劈了他,他怕了,才和我说的。」 赵瑀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河东狮,高掌柜的拐杖还拿得住吗?」 高太太脸一红,赧然道:「不瞒您说,我没出阁时,也是脸皮薄的姑娘,略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自从嫁给他……唉,干买卖的人,逛花楼吃花酒,这些都是难免的事。我若不再厉害点,他还不定抬几房妾室!」 说罢,她不无艳羡叹道:「还是您有福气,李大人这样大的官,愣是连个通房也没有,如今您又是一举得男,当家太太的位置做得稳稳的,谁提起您,都羡慕得紧呢!」 从「声名狼藉」到「人人艳羡」,赵瑀也有些感慨。 被赵家逼着自裁的场景,已变得遥远模糊,现在回想起来,心中波澜不惊,怨恨不平竟消散不少。 还不到两年的时间,自己的境遇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早已成为人们口中笑柄的赵家,也不知有没有后悔与李诫交恶,定是会的,只怕赵老太太的肠子都悔青了! 她的猜想并没有持续太久,满月酒过后,她收到了京城的来信。 信是赵老爷写的,说赵老太太身子骨不成了,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看重外孙,让赵瑀抱着孩子回京城一趟,以尽为人子的孝道。 赵瑀令人送去五十两银子,并捎信说,「惊闻老太太几欲驾鹤西游,讶然之际,忆起赵氏家规,首要即为出嫁从夫。今为李家妇,自当以侍奉夫君、孝敬婆母、抚育子女为先。恕无法归京,封纹银五十两,聊表心意。」 至于赵老爷收到信作何感想,她不放在心上——她现在用不着在意赵家人的想法。 与这些微末小事相比,她更关注招远的金矿。 高家的人摸到了矿山的边儿,那里地势险要,只有两个隘口进出,每处都有人把守,无法进去查看。 在没拿到实据之前,派官兵围剿闹大动静,显然不是上策。李诫左思右想,这事还得暗地里排查。 如今他身居高位,掌一省政务,衙门里人来人往,公文呈文满天飞,忙得是不可开交,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亲去查案。 可找谁呢?又得信得过,又得胆子大,还必须会几下功夫,最好还是个脸生的人。李诫掰着指头数来数去,都没找出来一个。 苦思无法,不自觉眉宇间就含了淡淡的愁闷。 别人尚未注意,赵瑀瞧了出来,得知查案的棘手之处,左右思量片刻,因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行不行——你为什么不请刘铭帮忙?」 李诫一怔,「他在京城给二爷当差,就是想帮我也脱不开身。」 第41章 「不一定非要他来,你忘了沧州铁拳袁家?之前袁家没少帮咱们,我看他们也并非不愿和官府打交道。不如让刘铭从中说和,请几个袁家人协助查案。」 李诫半躺在安乐椅上,长腿交叠,脚尖忽悠忽悠点着地,闭目叹道:「这个法子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还没摸清矿山的底信,说不好和谁有关系,我也不敢惊动京城那几位爷。」 「你怕秦王是矿山背后的人?」 李诫没说话,在赵瑀看来便是默认了。 「你和刘铭共事那么久,其中又有蔓儿的情面在,就算与那位爷有关系,我也不认为刘铭会背弃朋友。」赵瑀又说,「不然我给蔓儿去信,请她找会拳脚的女师傅,做我贴身护卫,隐约透露一下……后宅妇人的私信,总不至于泄露风声吧。」 李诫挠挠头,「唉,本来是无话不谈的人,现在说话反而要顾虑这防备那,真是讨厌!」 牢骚归牢骚,李诫没想到别的主意,也只好按赵瑀的意思办。 很快到了阳春三月,白日里已经很暖了,凌晨仍旧带着寒意。 就在这个寒凛凛的早上,袁家的四个人敲响了巡抚的大门。 来人是两对夫妻,名字也简单,袁大袁二,袁大家的,袁二家的。 他们带来了蔓儿的信。 信是蔓儿写的,却是刘铭的口吻,他说,去年李东翁就曾请他寻几个护院,一直没办,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恰逢小少爷出生,这四个人就算他送给小少爷的贺礼。 并特意点了一句,这四个人是他娘袁婆婆的徒孙,都是收养的,无父无母。 李诫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不是二爷府里的人。 赵瑀安顿好这几人后,打趣自家相公说:「看看,人家刘铭还是够义气的,你疑神疑鬼的,真是白担心一场。」 李诫也有几分汗颜,讪笑道:「我也是被这破矿闹的,唉,越往上走,越觉得艰难,这叫什么来着,哦,高处不胜寒!」 他从未说过这样丧气的话,赵瑀琢磨半晌,忽然问道:「你总说你什么都不瞒皇上,那矿山的事,你有没有和皇上说过?」 「……没有,我怕牵连到哪位爷头上,如果让主子误会我掺和争储就麻烦了,还不如当做一桩意外发现。」 「这样不太妥当吧……」赵瑀掂量着言辞,慢慢说道,「虽说高掌柜的口风紧,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参与进来的人也慢慢多了……如果有一天皇上知道你早有谋划,会不会以为你有意拥护哪个皇子?」 李诫明显吃了一惊,瞠目望着赵瑀,好一会儿才道:「继续说。」 赵瑀似是受到了鼓励,双眸晶然生光,顾盼之间,流露出奕奕的神采,让李诫看了,不知怎的心头一动,竟有些脸红。 但听她说:「你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固然和你的能力分不开,但能力出众之人何其多,为何皇上单选你,还不是因为你的‘忠勇’?如今你的‘勇’还在,‘忠’上头多了别的心思——我不是说不好,当官心机深一点没坏处,但咱不能忘了立身之本。」 这番话好像当头一棒,击得李诫脑袋嗡嗡作响,半天才缓过神来,叹道:「我真是魔障了,主子还在,我竟顾虑到继任的皇帝!」 「真是有的越多,怕失去的就越多,想的就越多,反而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李诫自嘲一笑,「皇上不是好糊弄的主儿,精明得不能再精明,我是他手里使出来的,就算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如果知道我背着他调查皇子们,肯定认为我要拿个‘拥立之功’!」 赵瑀忙安慰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现在禀告皇上也来得及啊,皇上那里过了明路,你调查也方便。」 「还好有你给我一个提醒!」李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笑嘻嘻说,「我现在就给皇上去封密函,嘿嘿,管这破矿山背后是谁,反正不可能是皇上!」 「诶,要是说婆婆的事,你可别忘了给她老人家求求情,就算降你的官儿,也不能让皇上罚她呀。」 李诫愕然不已,「我看你们才是亲娘俩吧,我就是捡来的!」 他如何给皇上写的信,皇上又是如何回复的,赵瑀一概不知,此后一个多月,她发现李诫越来越忙,两人碰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袁家的四个人,也整日不见踪影。 赵瑀便专心带孩子,她和周氏每日逗弄李实,看着孩子一天天变得白白胖胖,倒也不觉得时日难捱。 每日何妈妈都抱着阿远过来请安,每次来,阿远都会坐在床边看着李实笑,偶尔还吐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字眼,弟、娘,什么的。 莲心很瞧不上何妈妈这套做派,偷偷和乔兰念叨:「她就是害怕太太有了大少爷,就疏远了阿远少爷,还管太太叫‘娘’,不是说阿远少爷什么,太太根本没收他做养子。何妈妈这么教,小孩子不懂事,教什么就是什么,一旦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今后要生出多少事?」 乔兰把手里的热水壶往她手里一塞,瓮声瓮气说:「别和太太说,和老太太讲。」 「以为你是个实心木头,原来你也不傻。」乔兰抿嘴一笑,拎着壶去了周氏的院子。 有关孙子的事都是大事,周氏听了,咂摸一阵,也觉得不能放任不管,放下正做着的小布鞋,一阵风似地赶到赵瑀的院门口。 第42章 还没进院子,忽听后面一阵哭声传来,回头一看,只见丫鬟领着一位鬓发散乱、满面泪痕的妇人急匆匆跑过来。 那妇人正是高太太,她且哭且喊:「李太太,救命啊,我男人叫土匪给绑啦——」 大白天,郎朗晴日下,高太太尖利急促的声音尤为刺耳,惊得赵瑀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炕上的儿子。 还好,李实睡得呼呼的,倒是何妈妈怀里的阿远似是吓到了,嘴巴一瘪,看上去要哭不哭的样子。 何妈妈一把捂住阿远的嘴,觑着赵瑀的脸色,小声哄着:「阿远乖,弟弟在睡觉觉,不闹不闹。」 即是讨好,又是试探赵瑀对阿远的感情是否淡了。 赵瑀焉能不知她的小心思,微蹙着眉头,「好生哄哄就是,做什么捂他嘴?没让别人吓到,倒让你给吓到了。乔兰,抱阿远去小花园晒晒太阳。」 何妈妈脸皮一僵,不情不愿将阿远交给乔兰。 赵瑀吩咐小丫鬟道:「请高太太去暖阁,我稍后就到——何妈妈,昨儿得了几匹杭绸,你去库房,给阿远挑两匹做衣裳。」 看样子太太还是心疼阿远的,没因有了亲儿子就忘了捡来的儿子!何妈妈微松了口气,虽说招了两句责备,但到底探得了太太的态度。 小花厅里,高太太涕泪俱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坐着周氏,面色不乏好奇,又夹杂着一丝紧张,正小心试探问道:「高掌柜的是在招远被土匪绑的?」 此刻高太太完全慌了神,早把赵瑀的嘱咐抛到脑后,心想这位是李大人的亲娘,肯定说话管用,遂泣声恳求道:「求老太太救救我家老爷!他去招远看矿山,结果莫名其妙就被土匪绑了。」 高太太嚎了一嗓子,「我的天啊——这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 周氏听了脸色发白,心头砰砰乱跳,立时联想到金矿,「那,那你们报官了没?」 「哪儿敢呐,就怕他们撕票。花钱消灾,多少银子我们都认,可这群土匪太怪了,把人绑了,却不见要赎金,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求李大人。」高太太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哽咽着对周氏说,「求您和李大人说说情,救救我家老爷。」 周氏干巴巴笑了几声,她不知道其中事,到底不敢应承,目光不由飘向门外,忽脸上一喜,「我儿媳妇来了,你和她说。」 赵瑀还没来得及坐稳当,就见高太太呼地扑过来,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的胳膊,泣不成声道:「李太太,救命——」 她呜呜咽咽地,将事情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赵瑀听了脸色也不甚好看,暗自思忖片刻,唤过莲心,「你叫人去前衙看看,如果老爷有空,就请他立即回来一趟。」 「高太太,高掌柜不在,现在您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千万不能自乱阵脚。」赵瑀温言安抚道,「一会儿老爷回来,定会尽全力救人。您再回想一下,在哪个地方被绑的,跟着的人都有谁,有没有人看清土匪的长相,您尽量说得详细些,也方便官府办案。」 高太太强打精神说:「在矿山附近——就是先前我和您提起的矿。一个护院逃出来,给我家外庄掌柜的报了信。」 「人呢?」 「死了!浑身是血,刚说了‘土匪’,人就不行了。」周太太抹着眼泪说,「如今我都不知道我家老爷是死是活!」 赵瑀只能低声劝慰着,她知道矿山水深,虽说是为了查案,但眼见将无辜之人牵扯进去,高掌柜也许还会丧命,如果高家事后知道,再起了怨怼之心…… 她顿时一阵迷惘,怔怔望着兀自哭泣的高太太,心里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廊下一阵嚯嚯的脚步声,伴着小丫鬟的请安,李诫一掀帘子进来,脸色凝重,显见也知道了此事。 他止住高太太的见礼,「免礼,高掌柜这事我肯定要管,我已派人去寻他,你先回兖州等着,关好大门,少外出走动。我再知会一声潘知府,在你家附近加强人手巡逻,决计不让你家出事。」 得了他的话,高太太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略带艰难地站起来,千恩万谢地走了。 周氏有心问问金矿的事,刚起个话头,就得了儿子俩白眼,「娘,别添乱了,您快回院子歇着去吧。」 打发走亲娘,李诫看媳妇儿面带愁容,抬手捏捏赵瑀的脸颊,调侃道:「别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相公被人绑了呢!」 「少胡说!」赵瑀揉着脸,忍不住斜睨他一眼,正色道,「绑架高掌柜的人真是土匪吗?」 「管他是真是假,我都当做真的土匪!」李诫眼中闪着幽幽的光,咬着牙冷笑道,「既然有土匪绑人,官府就有理由出兵剿匪。」 出兵?赵瑀吓了一跳,扯着他袖子急急道:「那他们会不会杀了高掌柜泄恨?」 「如果官府毫无反应,土匪会更加有恃无恐。」李诫耐心解释道,「还有袁家四人已潜入矿山,方才我令人送信儿,叫他们留意高掌柜的下落。」 「如果他出事,高家……会不会记恨你?」 李诫笑笑,安抚似地拍拍她的后背,「高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知道这差事的险恶,也知道我的为人。当初商量时,他就隐晦提到若有万一,想请我照顾他的儿子。」 第43章 「照顾?」 「嗯,让人家卖命,除了给甜头,当然也要消去后顾之忧。我当时应他,收他的嫡长子为义子。」 赵瑀长长吁出口闷气,佯装轻松道:「高掌柜富甲一方,并非无名之辈,也许那些人知道他的名头,吓唬吓唬就放了呢。」 李诫看看案上的壶漏,快申时了,抬脚往门口走,「我去调兵,估计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你安安心心在家等我。」 赵瑀叫住他,犹豫了下才问:「皇上……给没给你旨意?」 「给了,一张白纸。」 「这……什么意思?」 李诫背着手,隔着门槛望着外面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碧空如洗,阳光灿烂,院落里的杏花如雪一般,开得正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回身笑道:「皇上想查又怕查,怕他几个儿子牵扯到里面,一旦查实,就是死罪。不查,金矿在手,养支私兵都不在话下,真撂手不管,说不定哪天就会大乱。皇上也是为难,就给我张白纸,让我自己决定。哦,这都是我猜出来的。」 赵瑀的心猛地一沉,失声叫道:「你替皇上拿主意?」 「哪个皇帝也不能容忍谋逆,我料到皇上想查的面儿大,那我就胆大妄为一次又何妨?」李诫站在她面前,半弯着腰,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亲了又亲,笑嘻嘻说,「看你成天担心这个,害怕那个,我都怀疑自己当官对不对了!」 赵瑀脸一红,轻轻推推他,呢喃道:「要紧关头,你还有心情说这个。」 「瑀儿,信我!」李诫满脸自信的笑,昂首阔步走出去,「等你相公再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赵瑀倚着门,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外,浅浅笑道:「好好,你可要早点回来。」 日头一点点向西坠去,巡抚衙门签押房内,单一刀瞠目结舌看着巡抚大人,结结巴巴说:「大、大人,出兵剿匪没问题,但……但没有五军都督府的令,我不敢出兵啊!」 李诫歪着身子,松松垮垮坐在太师椅中,满不在乎地指指书案上的关防大印,「怎的?我的印比不上都督府的印?你可别忘了,皇上命我节制一省兵马,我有权调兵。」 「是,话是这么说……」单一刀满脸的为难,「您上任、上上任……从没人这么干过。」 「他们不干,我就不能干?」李诫瞪他一眼,不满道,「有我的印鉴在,你是奉命行事,兵部也好,都督府也好,找麻烦也找不到你头上。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总有人愿意!」 单一刀额上青筋胀起老高,看得出他此时的心情也极不平静,他知道,今儿不答应这位爷,以后自己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保不齐他再拿吃空饷说事。 如果答应了,这位大人说得对,出事了有他在前头顶着,自己就算有罪,也是被逼无奈。而且这位是皇上的心腹,谁知道是不是皇上给他下了什么密令! 左右思量一番,他抱拳道:「下官愿听大人调遣。」 李诫大笑起来,起身揽着他的肩膀,「索性再给你个好处,登州的卫所暂听你调配,你拿着我的令,如果登州的指挥使听令,一切相安无事,如果他敢不从,你立即卸了他的甲胄!」 单一刀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大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是和你说了?剿匪!」李诫神秘一笑,「只是这世道很奇怪,有些地方兵连着匪,匪通着兵,为咱俩的安全着想,少不得来点硬的。你点齐兵马,马上动身去登州,然后立即去招远,只管放心大胆去干。我带着府兵在招远等你!」 茫茫夜色中,济南卫所的兵勇全部出动,一路急行赶往胶东。 翌日,济南知府杨大人惊讶的发现,一向勤勉的巡抚大人没来衙门,过了一日,他再次惊呆,卫所的将士无声无息蒸发了,只留几个灶头兵看营盘。 他直觉要出大事了,犹豫了两天,决定给京城温家去封信。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措辞,招远就爆发一场剿匪大案。 一直找不到人的巡抚大人,据说拿着大片刀子,带着一营的将士平了土匪老巢,顺便找了个金矿。 阳春三月,天气已转暖,本应是柳丝如烟,春水如碧,然京城下了一夜不大不小的雨,硬生生将暖和气压了下去。 转天一早人们起来,惊讶地发现刚脱掉的夹袍,还得再穿上! 老百姓捂着大衣裳,不禁念叨说,今年的倒春寒,来得可够晚的。 阴沉沉灰蒙蒙的苍穹下,便是禁宫大红的宫墙也变得黯淡无光,御书房伺候的宦官们都被皇上轰出来,一个个噤若寒蝉,木雕泥塑般站在门口,连大气也不敢出。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隆正帝手里拿着李诫的密折,脸上的皱纹一动不动,下死眼盯着面前的大皇子,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跪在地上的大皇子不安地扭下身子,这样的死寂让他难以忍受,飞快睃了一眼隆正帝,赔笑道:「父皇,您急急宣儿臣过来,也不说是什么事,弄得儿臣心里七上八下的。」 隆正帝将密折甩到他脑袋上,冷冷道:「你自己看看。」 大皇子不敢躲,忍着痛捡起折子,粗略一看,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随即傻子一样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似的,连连叩头道:「父皇,儿臣冤枉啊!什么金矿,什么养匪,儿臣统统不知道!李诫那狗奴才,他、他污蔑儿臣!」 第44章 「污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说他污蔑你?!」隆正帝「哗啦」一声,将书案上的东西全部扫下,怒喝道,「这账目是假的?这口供是假的?你那大管事都被李诫活捉了!你可真能耐,私自开矿,勾结匪盗,豢养私兵,四年前你就开始了……你真要造反不成!」 大皇子眼珠乱转,冷汗顺着下颌不停地流,情知再难隐瞒,慌慌张张分辩说:「他、儿臣……儿臣是为了父皇考虑,先皇一直未立储,儿臣也是替父皇准备条后路。」 「混账!」隆正帝气得双目几欲喷火,「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欺君罔上,竟敢拿朕当借口?!」 大皇子偷偷向殿门口看了一眼,暗自发急,他来之前就给母后去了信儿,母后怎的还不来? 想到母后给老三定的亲事,他又是一阵气恼,忽然冒出个念头,给老三找强有力的岳家,莫非母后也准备放弃自己? 思及至此,大皇子越发惴惴不安,忙不迭给自己找借口,「父皇,儿臣有罪,虽是一片孝心,却不该瞒着父皇行事,只求父皇绕过儿臣这一遭。」 隆正帝没想到他死不悔改,居然会这么说,怒极反笑,「好好,此事先放一边,我再问你,秦王曹州遇险怎么回事?」 大皇子心道这事他怎么又知道了,诧然之下大声喊冤,「父皇,这话从何说起?二弟遇险的时候,我在京城里呢,怎会害他?若有二弟真遭到刺客,那嫌疑最大的是三弟!他们形影不离,三弟最清楚他的行踪了。」 隆正帝登时没了声音,从座上慢慢踱下来,俯下身子仔细看着自己的嫡长子,语气异常平淡,「儿啊,朕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大皇子一怔,顿时像从高楼上直坠下来,摔得头晕目眩,讷讷说道:「父皇,儿臣没有……」 「什么事但凡做过,都会有蛛丝马迹留下,锦衣卫早就查出来了。况且你招揽的游侠儿,好几个都投靠了秦王,还有什么能瞒得了的?」隆正帝的目光充满了悲悯和伤痛,「朕只废你的太子之位,就是格外体恤你,我一直等着你认错,你却……」 「如此冷血,如此薄情,只怕朕也早已成了你的眼中钉,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弑君杀父了?」隆正帝越说越气,「啪」地狠狠扇了大皇子一耳光,「孽障,朕怎么生出你这个东西!你不配为人子,更不配做天家的龙种!」 大皇子脑子「嗡」的一声,但觉浑身血液倒涌上来,心中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瞬间爆发,发了疯似的跳起身,狼一般嘶吼道:「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器重老二,宠爱老三,我呢?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你立我当太子,也是为了维护你九五之尊的体统!你巴不得揪我的错,好给老二让道儿——」 隆正帝惊愕不已,继而是狂怒,厉声喝道:「孽障!孽障!袁福儿,人呢!」 「皇上!」袁福儿从门口连滚带爬进来,「主子,您消消气,龙体为重。」 「传、传朕的旨意……废大皇子为庶人,永囚于西山……」隆正帝忽觉一阵绞痛,捂着胸口,眼前一黑向后仰倒,昏过去之前,他勉力说,「传李诫……进京。」 李诫正抱着儿子,陪媳妇逛后园子。 湖面碧波荡漾,沿岸杨柳青青,烟笼雾罩,枝头的黄鹂婉转春啼,游廊凉亭与水色交相辉映,恰是春光正好。 他们进了一座八角亭,李诫倚柱而坐,兴致勃勃地指着园内各物,「儿子,这是树,这是水,那是船,看,鱼!」 赵瑀端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父子。 招远金矿有惊无险地解决,她提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幸亏有袁家兄弟及时出手,高掌柜被砍了条胳膊,但人好歹救回来了。 她便说:「高太太说她家想在济南开铺子……这次人家出力不少,等她家铺子开张,咱们过去捧场如何?」 李诫笑道:「当然行!先有老高探路,后有袁家兄弟潜入敌营摸底,我才能出其不意,一举拿下这个盗匪窝子。高家的功劳我心里有数,前几天备文上奏,把高家的义举也写进去了。」 「如果皇上同意继续开矿,我就帮高家争一争。如果封矿,那我也得给他讨个封赏旌表什么的,提提他家的商贾身份,不能叫高家吃亏——不然以后谁还肯帮我?总要叫下头的人知道,跟着老爷我,有奔头!」 「是是是,知道你仁义!」赵瑀莞尔一笑,「金矿案子一出,你躲清静不去上衙,我这里倒来了不少打听消息的太太,这几天迎来送往不断,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那些人也许暗中与哪位爷有联系,或者想提前站队,闹哄哄的也是乱了阵脚。打听也没用,皇上旨意未下,咱们又知道什么?」李诫漫不经心说,「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拒之门外,往后我还有大动作,次次如此,你还不得累着?」 赵瑀几乎有点无奈,「你还真是闲不住,这些个麻烦,一桩桩一件件压着赶着过来。你当官不过两年,我有时候都想,什么时候能歇一歇就好了。」 李诫失笑:「谁活着,都是解决每天的麻烦事,和当官不当官没关系,升米小民不当官,可他们每天也都为填饱肚子发愁。」 他知赵瑀是担心自己,马上又宽慰道:「你相公势头正旺,真心想干几件实事,等干成了,或者咱们老了,就回老家去。我每天什么也不干,就陪你说话、晒太阳,日日夜夜都守着你。」 第45章 「老爷——」莲心远远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快去前衙,京城来人了,有旨意!」 李诫一惊,马上又恢复平静,将儿子交给赵瑀,「应是皇上有了决断,证据确凿,这次大殿下九成九翻不了身。我先去迎旨,你回院子等我消息。」 院子里,周氏闻讯赶来,和赵瑀念叨:「他给皇上弄来个金山,这是立功了吧,皇上会给什么赏赐?」 婆母的心思赵瑀明白得很,因笑道:「这次说什么也得让他给您求个诰命。」 周氏脸上笑开了花,拍手叫道:「哎呦喂,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等我得了诰命,先回老家转一圈,唉,可惜老头子那个短命鬼,享不了儿子的福气。对了,老头子的坟必须好好休整,弄得气派点。」 此话在理,赵瑀点头附和,「眼看清明近了,说起来我还从未拜祭过公公,不如今年回去上坟,一道把祖坟修了。等实儿爹爹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不到一个时辰,李诫行色匆匆回来,「皇上召我回京,马上就要走,瑀儿,快帮我收拾下东西。」 婆媳俩一听,赶紧忙活,赵瑀边收拾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诫眉头暗拧,「旨意只说让我火速回京面圣。传旨的公公说,大皇子的罪名定了谋逆,判高墙圈禁,我猜皇上应是问我这案子的细节。」 周氏不无担忧,「你扳倒了人家儿子,皇上别不是砍你的头泄恨吧?」 「怎么可能?您老别瞎猜了,天家父子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行,就拿两件衣服,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李诫叮嘱道,「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开,如果有人上门试探,你们什么也别说。娘,尤其是你,别人家一给你戴高帽,你就忘乎所以。」 周氏翻了个白眼,推着儿子往门外走,「你娘不是傻子,有分寸,走吧,诶,见着皇上千万记得给我讨个诰命——」 李诫还不忘回头和媳妇说:「瑀儿,若京城来信,别管是岳母家,还是你的小姐妹,记住,一封也别回,一切等我回来!」 时日暖风宜人,后园子已是花红柳绿,春日下,岸边垂杨柳婆娑有姿,彩蝶于花间翩翩起舞,湖中的鱼儿也是悠然游荡,浑然一片和煦春光的景象。 赵瑀每日都带着李实和阿远到后园子散步。 既是因为两个孩子都喜欢,也是为了躲清静。 大皇子被圈禁,在外人看来,是李诫有意而为之,毕竟没有他一力查处金矿案的话,大皇子也不会倒台得如此彻底。 甚至有人认为,李诫深谙圣意,定然已知晓皇上属意的储君是哪位。 所以总有几个官太太跑到赵瑀跟前,旁敲侧击打听消息,她烦不胜烦,索性装病一概不见。 但有的人就不好拒之门外,潘太太特地跑来和她讨主意,「我家老爷眼看任期就要到了,京城的本家给谋了个户部的缺儿,现在京城风起云涌的,也不知他这档口回去好不好……」 赵瑀明白,只怕潘大人不好意思问上峰,便让太太请自己传话,问问李诫的意思。因笑道:「我一个内宅妇人懂什么,外头的事须得问外头的人,别心急,等人回来再做打算也不迟。」 听话听音,她肯帮忙带话,潘太太心下高兴不已,一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老实话,我是不愿意回京的。我不懂什么朝政大事,只想在兖州我能当家作主,若是回京城,上有婆婆,下有小姑,还有三四个妯娌,唉,想想就头疼!」 赵瑀笑道:「别头疼,大老远过来一趟,好好在济南玩玩再走。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把潘大小姐带来,我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她了,这里有几本琴谱,临走时你捎给她。」 「快别提了,这几天她两腮做痒,恐怕是犯了癣症,连屋子都不敢出,更甭提给您请安。」潘太太无奈道,「姑娘大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唉,其实还是回京城好说亲,我也是发愁,给她找什么亲事好……」 这点赵瑀倒是能体会,她亲妹子赵玫也是出阁的年纪,同样还没定人家,想来母亲也和潘太太一样发愁。 送走潘太太,赵瑀心里琢磨道,李诫去京城,肯定要拜见母亲,没准儿会揽下这桩差事,他之前还说有人选,倒是忘记问他是哪位公子…… 话虽如此,李诫一走就是半个多月,眼见快到四月,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而且口信也没有一个,赵瑀也不禁有些着急了。 清明前后最爱下雨,这日刚过巳时,一大片乌云从天边慢慢压过来,凉风带着雨腥味儿,飒然袭来。不多时,便见茫茫细雨,从灰暗的天空簌簌而落。 院里的丫鬟婆子忙着收拾晾晒的衣物,乔兰抱着李实站在廊下看雨,赵瑀隔着窗子叫道:「进来,当心受风着凉。」 李实扭着身子不愿意进屋,指着门口吱吱呀呀地瞎叫一气。 乔兰十分待见大少爷,难得没听赵瑀的话,「太太,您看少爷玩的这么高兴,不如给少爷裹件小斗篷,奴婢抱着顺着游廊走,淋不着雨,也不怕吹风。」 赵瑀扶额叹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宠着……好吧好吧,少玩会儿就回来。」 结果一个半时辰都不见回来,赵瑀正要打发人去找,却听一阵熟悉的笑声从外传来——李诫回来了! 他带着斗笠,披着黑色的斗篷,把怀中的儿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个小脑袋,一大一小都笑着,顺着抄手游廊往正房走来。 第46章 赵瑀趿着鞋迎出去,又惊又喜,娇嗔道:「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害我担心这许多天。」 「前天才从宫里出来,我想着送信的还不如我马跑得快,干脆直接回家。」李诫把儿子放到炕上,掐掐儿子胖墩墩的小屁股,「几日不见,这小子又胖了,这肉够瓷实,又是长腿长手的,嗯,是块练武的料。」 许是被他掐疼了,李实抬腿蹬了他爹一下。 李诫哈哈笑道:「行,够力道,儿子,等你能站了,咱们就开始蹲马步!」 「才几个月大,就想这么长远。」赵瑀叫奶嬷嬷进来抱走儿子,支开屋里伺候的丫鬟,「你们去厨下盯着,吩咐多添几个菜,老爷回来了,让厨下用心巴结着。」 李诫知道她有话问自己,待屋里没外人了,直接说道:「皇上叫我去,不只是为了金矿的案子,大爷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皇上着实心惊,也着实后怕……唉,皇上明显见老,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想起主子惨淡的面容,李诫默然了,好一会儿,心里的酸楚才慢慢过去,他缓缓说:「他叫我一定握住兵权,给他守好这条南北必经的咽喉要道,还给了我随时面圣的权力。。」 皇上还是信任倚重他的!赵瑀一下子觉得舒畅无比,笑吟吟说:「之前瞒着皇上私自查案,我还怕皇上心存芥蒂,到底是天子,胸怀气度就是不一样。」 李诫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又听她问起老娘的诰命,也是一乐,「有了有了,再不给娘讨个封赏,只怕今年她都没好脸色给我。你也有,我一口气求来两个二品诰命,如何?你相公本事不小吧!」 他洋洋得意的样子逗笑了赵瑀,「是,我相公天下第一。」 「我的马快,赏赐都在后头,明天就能到,其他倒也罢了,都是绸缎玉器之类的,有一样东西好!」李诫的眼睛灼然生光,透着一股子跃跃欲试的兴奋,「皇上赐我两支鸟铳,比火铳射程远,准头也更好,我再也用不着眼馋唐虎那小子了,哈哈,明天我就要好好试试!」 翌日前晌,雨刚停,皇上的赏赐就到了。 周氏穿着诰命服饰,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嫌沉,穿上就不肯脱下,直嚷着要回直隶老家风光风光,让李诫立时派人护送。 李诫被她闹得没脾气,只得点了一队侍从,赶紧把老娘送走。 用过午饭,李诫见云开雾散,阳光晴好,便带着儿子媳妇去后花园试鸟铳。 赵瑀抱着儿子坐在凉亭中,但见李诫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系着藏青色汗巾,手里摆弄着一支快一人高的镶金鸟铳。 男要俏,一身皂,他相貌本就俊美绝伦,这身打扮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身躯笔挺。 几个不常见到他的小丫鬟,看着看着,不禁偷偷红了脸。 李诫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鸟铳上,根本没察觉别人的目光,摆弄一阵,回头问道:「瑀儿,你说打哪只鸟?」 赵瑀望着枝头叽叽喳喳的鸟儿,实在不忍心,便指着对岸的一株枯柳,「就那棵枯死的树吧,有些远,能不能打到?」 李诫目测约有二十丈,遂一拍胸脯,颇有几分显摆的意思,「没问题,看你相公的本事!」 他点燃火绳,双手持鸟铳瞄向对岸,只听砰一声巨响,火光四闪,再看,对岸的枯柳已是缺了一个碗大的口子,吱吱嘎嘎的,摇摇欲断。 别说赵瑀等人惊得目瞪口呆,就是李诫也没想到鸟铳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愣了半晌才道:「果真是好东西,比神机营的火铳还要厉害,啧,怪不得能当贡品。」 赵瑀捂着心口,颇有些惊魂不定的说道:「这东西太吓人了,听着跟放炮似的,眨眼就快把树给打折了,太危险!你可要好好锁起来,千万别让孩子们摸到。」 李诫心不在焉点点头,盯着鸟铳,口中喃喃道:「鸟铳只有东南抗倭军有,这东西太贵,一支就要十两银子,还不算弹药钱,我们其他卫所的只能看着眼馋。我得想想,怎么多弄几支。」 李实咿咿呀呀叫起来,伸着小手,拼命往父亲那边够。 「你小子也喜欢?」李诫抱过儿子,握着他的小手摸摸鸟铳,「你太小啦,腰还竖不起来,等你再大点儿,爹爹带你打猎去。」 见识了鸟铳的威力,赵瑀先前想让儿子习武的心不由动摇了,却知李诫正在兴头上,不能浇冷水,遂笑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见天的忙,到时候有空没空还两说。」 李诫叹道:「可不是,也就这一半天的能陪陪你们母子,明天就要开始忙了。哦,我差点忘了,皇上没打算封矿,我得赶紧把开矿的事儿定下来——京城好多人都盯着这个肥差!高掌柜正在养伤……你得空下帖子请高太太过来,还有他家大小子,我有话交代他家。」 巡抚太太的请帖一送到高家,高太太就带着大儿子火速赶来,一进门就摁着自己儿子给赵瑀跪下了,「阿平,快给李太太磕头,多亏了人家,你爹才能得救。」 赵瑀忙命乔兰把高平扶起来,「快别这样,高掌柜也是替我家老爷办差才受伤,你这样,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高平只七八岁的样子,闻言瓮声瓮气说:「李大人仁义,我爹心甘情愿追随李大人,他自己也说,这是李大人给高家的机会,他心里不知多感激李大人呢!」 赵瑀讶然看了他一眼,因笑道:「这孩子年纪不大,说话倒很有条理,高家后继有人啊。高太太,别站着,坐,莲心,拿果子给高少爷吃。乔兰,去请老爷来。」 第47章 李诫很快来了,开门见山道:「今儿叫你来,是为了开矿的事。」 高太太来之前也大概猜到是为这事,便道:「我们高家的财力是有的,至于如何运作,一切都听大人调遣。」 「从先皇开始,矿禁就松了,只要能拿到朝廷的批令,谁都能开矿。现在这座明晃晃的金山,谁不眼红?」李诫捧着茶盏,啜了口茶,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这次进京,光我知道的就有五六家打听这处矿藏,哪家来头都不小。」 高太太不由攥紧帕子,忐忑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特意把高掌柜的义举禀告了皇上,也算在御前挂上名号了,我想……不如加深下你家‘义商’的印象。」 高太太马上醒悟,立即说:「来的时候我家老爷也说了,只有太平的世道,我们商人才能赚到钱。你看前阵子闹了那场匪患,死伤不少军营的将士,唉,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叫人看了心疼……我们打算给朝廷捐笔银子,聊表寸心。」 李诫一笑,拱手道:「那我就替死伤的将士们多谢高家了!」 高家捐了两万两银子,敲锣打鼓送到巡抚衙门,李诫当即写了一封奏折,大加称颂高家的义举。 同时他也腆着脸求皇上:主子,这笔银子能赏给小的买鸟铳吗?招远的土匪窝子里有火铳,其他地方的土匪那里肯定也有,小的总不能叫将士们拿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抗啊! 而且他还详细说了自己的打算,山东临海,却一直没人重视海防,虽然不像福建、浙江等地饱尝倭患,但也时不时有海匪上岸抢掠,如果皇上允许,小的想把海防搞起来。 末了,李诫还说,如果皇上能赏小的一门红衣大炮就更好啦! 皇上的批复第二天就送到了巡抚衙门,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李诫的奏请全都准了! 金矿继续开采,采用朝廷督办,民商经营的方式,自然,高家拿到了开采权和经营权。 高家捐的银子,俱拨为购置鸟铳及弹药的专款,直接调给山东巡抚衙门,此外,皇上还拨了五万两银子,用于李诫筹建火器营。 至于红衣大炮,也咕噜咕噜从京城运过来,不是一门,是三门。 把李诫给高兴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赵瑀又蹦又跳,「瑀儿,有了这些东西,任凭是谁,也别想在我山东的地盘儿上兴风作浪。」 赵瑀手里捏着封信,无不感慨道:「皇恩浩荡,这份殊荣也就你独一份了,少不得惹人嫉恨,你别一时得意忘乎所以,让人揪住你的不是。」 李诫一怔,眼皮跳了几下,目光看向她手里的信,「谁的信?」 赵瑀递给他,「两封信,这是张妲的信,她下个月出门子。这是我母亲的信,有人给玫儿提亲,你知道是哪家?杨家!」 「哪个杨家?」李诫略一思忖,猛然惊道,「难道是杨通判那个杨家?」 「就是他家的旁支,拐了七八个弯的族亲,谁想起的这门亲事!」赵瑀皱着眉头,点着信纸说,「我母亲竟然还挺满意,你看,说什么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翰林院当差,玫儿嫁过去就是当家的官太太,我真是……嫁过去就和温家成了远亲。」 「温家尽在后宅上动心思,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李诫不屑道,「回信告诉岳母,这门亲事不能应,你妹子的亲事……唉,我本来打算说给唐虎的,现在这小子跟着二爷,水涨船高,也不知能成不成。」 赵瑀给母亲回了信,没有细说他们与温家的纷争,只说杨通判曾对李诫大放厥词,颇为不尊重,她本人是相当不满意和杨家结亲的。 至于张妲的信,她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回。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妲无意是被家族充作争权夺势的棋子,这点齐王知道,张妲知道,张家知道,温家更是明白。 齐王和张妲都不满意对方,可他们谁也没办法反抗。 随着大皇子的彻底倒台,皇后只剩下齐王一个嫡子,不管齐王有无意愿争夺储君之位,皇后都会坚决把他推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温首辅两朝元老,为文官之首,温家又是清流中的砥柱,在朝堂上有相当分量的话语权,的确是扶持齐王的不二人选。 张妲,相比自己当初被逼赴死的困境,更没的选择,没有人可以救张妲。 暮色降临,赵瑀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今后,京城的争斗只怕会愈演愈烈。 端午临近,这是入夏后第一个节气,各家各户虽也包粽子、悬艾草,给孩子们驱五毒,但到底不如元宵节、中秋节等大节热闹。 唯一可以看热闹的盛事,大明湖赛龙舟,也因四月里一场大水泡了汤。 当然这场大水没发生在山东,在河南,黄河大堤没抵挡住汹涌而至的春汛,十几处决口,河南几乎三成地方都被淹了。 大批的灾民流入山东,一个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李诫怕出事,果断取消辖下各府各县一切端午龙舟事宜。 毕竟人家刚经历灭顶之灾,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看见你们在这里锣鼓喧天过端午,一边是嚎天嚎地的哭声,一边是喜气洋洋的笑声,映在眼里,扎在心里,保不齐这些灾民一时不平,做出过激的事来。 在赈济灾民、维定局面上头,李诫已是做熟了的,设立粥棚,安置灾民,增派人手巡逻,加强宵禁力度,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 第48章 顺便上奏朝廷,伸手要银子要救济粮——养上万的灾民,每天白花花的银子泼水似地花,我藩库再有钱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夫唱妇随,赵瑀自然也牵头捐粮捐钱,整日也是忙得很。 就在一片繁忙当中,王氏带着赵玫突然登门。 看着风尘仆仆,满面疲倦的二人,赵瑀忙命人伺候着梳洗,又亲自服侍母亲用饭,待她二人缓过来,才问道:「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玫眼圈一红,埋怨似地看了一眼王氏,撅着嘴说:「母亲偏不同意杨家的婚事,又怕父亲擅自做主,就带我投奔你。这一路着急忙慌的,可累死我了。」 王氏揉揉疲倦得发酸的眼睛,暗瞪小女儿,「杨家小子再好,咱也不能答应——凡是你爹看好的,准不是什么好事!」 「你别怨母亲,是我不叫她答应的。」赵瑀听妹妹似有抱怨,遂坦然道,「你别急着发牢骚,杨家和温家连着亲,而且杨家明里暗里总和你姐夫过不去,你嫁到他家做什么?你姐夫可没打算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身为封疆大吏的太太,平日里总与带品阶的诰命打交道,处在满省贵妇人的顶端,赵瑀的气势倒是练出来了,说话间,不自觉就带了一丝威压。 赵玫身子向后微缩,眼神飘向一旁,莫名就不敢与姐姐对视,小声嘟囔,「我没说嫁啊,这不是跟着母亲来了么?做什么吓唬人……」 王氏忙替她说好话,拉着赵瑀的手说:「玫儿现在懂事多了,你跟着姑爷在任上,你大哥也一直在外游学,你爹……唉,我都不想提他!多亏身边有她陪着,我才觉得日子好过点儿。」 赵瑀知道母亲的心事,因笑道:「好好,我不说她,你们安心在这里住着,杨家的亲事我让你姑爷想法儿打发掉。后宅院子多,你们随便挑,喜欢哪处就住哪处。济南府底蕴深厚,名门望族有的是,我带玫儿四处走走,还怕寻不到好人家?」 赵玫一听高兴了,再看赵瑀脸色霁和,心情明显不错,便一咬牙,撒娇似地笑道:「来得匆忙,我好些东西没带,大姐姐你现在是二品诰命,好东西定然不少,你就我这一个亲妹妹,可不能小气!」 王氏拍了她一巴掌,急急道:「你这丫头,你姐姐的嫁妆都给咱们买了宅子,哪来的钱?二品巡抚听着风光,其实俸禄也没多少,姑爷又没个家底儿,这人情往来,场面上的事处处要花银子……你少伸手朝你姐姐要东西!」 赵玫的脸瞬时耷拉下来,扭着身子不做声。 这话确实不假,李诫不贪墨不受贿,名下也没有任何产业,只一年一百六十两的俸禄,偶有皇上的赏赐,手头并不宽裕。 赵瑀没想到母亲细心到这个地步,心头微酸,强忍着泪意笑道:「看您说的,没到那个地步。前些日子您姑爷面圣,得了不少好东西,待会儿开库房,让玫儿挑几匹料子做衣裳。」 赵玫复又喜笑颜开,讨巧说:「我在家也给外甥做了小衣裳,可惜没带来,正好这几日有空,我给小外甥做件袄子穿。」 赵瑀笑着说好,王氏左右瞧瞧,低低叹了一声,待赵玫回房休息,她过来悄悄塞给赵瑀一张银票,「瑀儿,这二百两你拿着,给我外孙子买点好吃的,别让你妹妹知道。」 她不肯要,却听母亲说,「姑爷清廉,我从你穿戴上就看出来你过得节俭,快拿着,别让娘心里难受。」 晚上李诫下衙回来,赵瑀就把这事和他说了,叹道:「我都当娘了,还让母亲这么惦记,想想心里也是难过。」 李诫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仰头笑道:「我有主意了!」 「你怎么了?吓我一跳。」 李诫原地转了几圈,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大约因为兴奋,声音听上去很高昂,「我一直琢磨怎么能减少贪腐,丈母娘一句话提点我了——俸禄太少!」 「之前看案卷,我还纳闷怎么寒门出身的官员,反倒容易贪墨,原来是俸禄少又不得不维护门面,才管不住自个儿的手。如果把俸禄提上去,应当会减少他们贪腐的可能。」 赵瑀却觉得他有点想当然了,「俸禄多几两银子根本没多大差别,若是涨得多,天下多少官吏,多大一笔开支,皇上能答应吗?况且贪墨的人,不会因为一年多几十两银子就不贪了。」 「说的没错,瑀儿也越来越明白朝堂上的道道儿了!」李诫赞许地点点头,「这只是个初步的提议,具体我要再想想,比如减少不必要的官吏设置——有的县衙竟有一千来号人,简直是荒唐。」 「还要设立一个专门监督的部门,直接对皇上负责,不受内阁和六部控制。还有……」李诫忽怔住了,只觉一道亮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拧着眉头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赵瑀不敢打扰他,静静在旁坐着。 夜色很浓了,此时正是仲夏夜最深沉的时分,风过树梢,叶子哗啦啦地响,间或几声虫鸣,反而更显寂静。 半晌过去,李诫无声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顽皮的光,一步跳到赵瑀面前,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瑀儿,你可帮我大忙啦。」 赵瑀忍不住笑道:「我做什么了?」 「我想到个一石二鸟的办法!」李诫不无得意道,「官员上任须向朝廷申报名下所有产业,每年复核,如果产业突然增多,嘿嘿,就查他的!……不只自己,还有他媳妇儿的产业,都得清清楚楚报上来。还要鼓励民间告发,所有老百姓的眼睛都盯着,我看谁还敢贪!」 第49章 此法前所未有,简直大胆得出奇!赵瑀呆了呆才说:「太难了吧,满朝文武谁肯把自己的产业一五一十报上来?我看你提也不用提,不然弹劾你的奏折肯定满天飞。」 李诫挑眉一笑,满不在乎道:「也没指着他们同意,我有密折专奏的权力,直接报给皇上。官员申报产业,那些隐瞒土地的、暗地里兼并土地的人可就要慌了——这便是第二只鸟!」 赵瑀心中一动,猛然明白过来,讶然叫道:「对啊,皇上曾想清丈全国土地,正好借这机会一并进行。」 「老子在濠州吃的闷亏可没忘,非得把他们的狐狸尾巴揪出来。」李诫眉飞色舞,说得一时兴起,竟坐不住了,抬腿就往外走,「我这就给皇上写折子,瑀儿,赶明儿好好谢谢丈母娘!」 赵瑀叫住他,「别着急走,我母亲最担心的是玫儿的亲事。」 「不就一个杨家吗?」李诫回头笑道,「前些日子各府的藩库账目报上来了,随便挑个错儿,我就能撸了杨通判的官儿。任凭赵老爷再愿意,这门亲事也不能成了!」 李诫说干就干,在书房冥思苦想一夜,将想出来的养廉法子整理成条陈,歪七扭八足足写了三大页,锁进密折匣子,直送京城御前。 凌晨的空气还微微透着凉意,李诫从书房走出来,在晨阳中伸了个懒腰,漫步踱回院子。 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一树繁华,满园幽香。 李诫忽然发觉,一宅子的花木,竟没有一棵梧桐树。 李实醒得早,由奶嬷嬷抱着,在院子里看小丫头们踢毽子。 看见儿子,李诫只觉一夜的疲乏全都不翼而飞,嘴角不自觉翘起来,招手让小丫头把毽子给他,拧拧儿子的小鼻头,笑吟吟说:「儿子,爹爹我蹴鞠玩得好,毽子也不差,看着啊。」 他一撩袍角,掖在腰间,毽子一抛,脚尖一挑,那毽子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他脚上。 毽子飞起来,绕着他上下翻飞,好像一朵盛开的花,又好像一只跳来跃去的小松鼠。 李实拍着小手咯咯直笑,兴奋得小胖腿一蹬一蹬的。 笑声传进屋里,赵瑀倚窗而坐,含笑看着院子里的父子俩。 毽子飞过头顶,李诫仰起头,阳光灿烂,勾勒出他完美的侧颜。 李诫也看到了赵瑀,将毽子用力一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毽子稳稳落在窗前,他笑道:「送你一朵花。」 赵瑀捏着毽子毛摇摇,「不好,我要梧桐花。」 李诫抱着儿子走来,眼中是融融的光,「我去寻树苗,栽在你的窗前可好?」 赵瑀噗嗤一笑,打趣道:「好啊,你再教儿子一手爬树的功夫。」 想起当年隔窗相望,李诫难得脸红了,支支吾吾道:「那不是怕赵家人欺负你,暗中护着你嘛……」 「老爷,」乔兰禀告道,「二门传话,曹先生从兖州回来了,正在外院书房候着。」 「来这么早,定然还没吃饭,吩咐厨房给他送饭,哦,把我的也送过去。」李诫将儿子交给赵瑀,歉意道,「先公后私,我先看看他有什么急事,中午一定陪你们用饭。」 曹无离是为修堤之事而来。 七、八月份是伏汛,紧接着九、十月份是秋汛,两个汛期相连,又是多雨季节,极容易形成伏秋大汛。 因此李诫早就下令:辖内沿岸各地修堤固坝,不得出任何纰漏。 至于河务银子,更是给得充足,按道理,不应该再有什么难事才对。 曹无离呼噜呼噜喝完一碗粥,把嘴一抹,呲着大板牙说:「别提了,河工人手不足,可愁死我了。马上就是夏收,大家伙忙着收麦子,给钱都不来。大人,没有河工,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倒是问题,庄户人家把地看得比天还大,不能强行驱使他们修堤,而且地里的活计也不能撂下,否则粮食欠收,秋后又是麻烦事。 李诫端着米粥,刚喝一口,就有了主意,「我这有现成的劳力,多了没有,五六千还是有的。」 曹无离惊得倒吸口气,差点被口水呛到,「您说顽笑话吧?五六千?哪来这么多人?」 「什么都叫你们想到,我还做什么巡抚大人?」李诫轻瞥他一眼,指指桌上的米粥,「我养了他们快一个月了,怎么也得帮我这个忙。」 曹无离傻傻问道:「谁啊?」 「灾民!」李诫口中吐出两个字,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照会,「征调灾民做河工,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有事做,还有工钱拿,肯定乐意。」 曹无离这才恍然大悟,「这个法子好……但是河南那边水退了,他们会不会半截走人啊?」 李诫失笑:「你真是榆木脑袋,田地都淹了,什么也种不了,回去干吗?还不如在这里挣几个钱,而且河工管饭管饱,不比一天两顿稀粥强?」 他挥挥手说:「行了,赶紧回去当差。我举荐你做经历,虽是个八品的小官,好歹也算踏进仕途。好好干,全省的堤坝我都交给你,干出个名堂来,气死那些瞧不起你的人。」 曹无离不说走,涎着脸道:「大人,听说你得了两支鸟铳,给我开开眼吧。」 「哦,你大老远跑我家,不是为修堤,其实是为看鸟铳?」 第50章 「不不,主要是修堤,顺带看鸟铳。」 李诫冷哼道:「你小子是不是还想打两枪啊?」 曹无离顿时两眼放光,打蛇随棍上,一抱拳道:「多谢大人成全!」 哪个男儿心中都有个铁血梦,曹无离心知,自己不是练武的料,这辈子都不能舞刀弄枪,可鸟铳不一样,不会拳脚的人也能用。 火器营他进不去,可巡抚大人的大门他进得来! 修堤着实是个辛苦活,风里雨里不说,难得是那一份责任心。李诫也不忍扫他兴,遂道:「后园子地方大,找一处没人的地方让你过过瘾。」 时过巳时,恰是日头正好,园中月季盛开,一片浓绿当中,艳红粉黛玉白,碗口大的花朵在阳光下晶莹灼然,端的是灿花纷呈,惹人心醉。 但曹无离此刻无心赏花,不错眼盯着李诫手中的鸟铳,「大人,弄好了没?」 李诫摆弄一阵子,把鸟铳递给他,「一手托铳身,一手后握铳柄,里面有弹药,这是火绳,点燃了瞄准……对,瞄着前面,那堵烂土墙……你手别抖啊!」 砰一声,灰尘碎石四散,土墙已然塌了一小块。 曹无离手被震得生疼,咋舌道:「这要是打人身上,还不得少半边儿?」 「倒不至于……」李诫说着,忽然面色一僵,没了声音,只是瞠目看着前头。 曹无离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灰蒙蒙的尘烟慢慢消散,一个人影显现出来,尘满面,土满身,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木雕泥塑一般僵立原地。 李诫认出来了,这是他小姨子——赵玫! 赵玫应是吓得不轻,连哭喊一声也没有,傻呆呆看着他俩。 曹无离更是害怕,赶紧把鸟铳往地上一扔,颤声问道:「姑娘,有没有受伤?」 赵玫的目光投向曹无离。 李诫默默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努力彰显另一人的存在感。 蓦地,赵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惊得曹无离浑身起栗,双腿发软,差点儿给这位跪下。 赵玫指着他大叫:「鬼啊——杀人啦!」 鬼?!曹无离一口气没上来,「我有错,我给你赔罪,怎么着都行,可我……是人,不是鬼。」 赵玫瞅见李诫,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委屈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姐夫,我好好地逛园子,听见有男人说话,唬得我赶紧躲起来,可谁成想差点被打死!」 她死死盯着曹无离,发狠道:「姐夫杀了他,给我出气!」 李诫也是心虚,干巴巴地笑道,「好好,姐夫定会给你出气,咱们先回去梳洗梳洗,找个郎中给你看看……放心,姐夫定饶不了他!」 后园子这场风波很快传到赵瑀耳朵里,她登时发急,逼着李诫把鸟铳锁进库房,嗔怪道:「还好玫儿没受伤,若是她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和母亲交代?」 「这事忒寸,我特意挑了没人的地方,谁知道她偏巧躲在土墙后头!」李诫也是挠头,「唉,怪我怪我,脑子糊涂了,应提前清场子。」 他连日没有休息,眼睛下头隐隐发青,赵瑀看了心疼不已,那点子火气也消散不少,「你先睡个回笼觉,母亲和玫儿那里我去调解。唉,这个曹无离,没他也生不出这许多麻烦。」 曹无离垂头丧气杵在王氏的院门口,面色灰败,更显衰相。 远远看见赵瑀过来,曹无离忙不迭作揖,连连哀求道:「太太,都怪我一时莽撞,吓到赵姑娘,求您给说个情儿,好歹给我个赔罪的机会。」 赵瑀瞥他一眼,「曹先生,这次得亏我妹妹运气好,否则就算老爷护着,我也不能饶你!」 曹无离冷汗直流,低声下气不住赔罪。 赵瑀没搭理他,施施然进了院子。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小丫头出来传话,「王老太太说,曹先生是无心之过,好在姑娘没有受伤,这事就算了。」 曹无离没想到老太太如此宽宏大量,更没想到看似刁蛮的赵玫竟肯放自己一马。他心里涌上一阵热浪,只觉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几欲坠下泪来。 他冲着院门一揖到底,闷声道:「请转告老太太,曹某人问心有愧,实在感激不尽……还有赵姑娘,曹某欠她一个人情,今后但有差遣,曹某义不容辞!」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心道你该谢我家太太才是,是她一力劝和,赵姑娘……此刻恨你恨得牙痒痒呢! 但主子的事,小丫头不敢多言,回去一五一十转述了曹无离的话。 赵玫正恼恨姐姐和母亲不帮自己出头,一听曹无离这话,反倒不怎么生气了,咬着嘴唇暗自琢磨,好个丑八怪,你既然「义不容辞」,就看我怎么整你! 遂对姐姐笑道:「看在姐夫的面子上,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不过我朝他要点东西算作赔罪,这个不为过吧?」 赵瑀点头说:「可以。」 赵玫吩咐小丫鬟,「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久闻黄河鲤鱼金鳞赤尾,肉质鲜美,想要尝尝,让他给我送六条来。记住,每一条都要六斤六两重,还得是活蹦乱跳的,不能少一片鳞,十天后给我送来,不然就让姐夫打他板子!」 小丫鬟应声而去,赵瑀不禁笑道:「你这个捉狭鬼,黄河鲤鱼两三斤就算难得了,你竟要六斤六两,还不能少一片鳞——你分明就是难为他。」 第51章 赵玫一噘嘴,不服气道:「我是苦主,没闹着让你们打他罚他,要他几条鲤鱼还不行?你不也说他治河是能手,那正好下河给我抓鱼去!」 其实赵玫没有大吵大闹,赵瑀已是倍感欣慰,便温声道:「姐姐知道玫儿受了委屈,我那里还有一套点翠的头面,送给你压压惊,也算替你姐夫向你赔个不是。」 赵玫佯装没看到母亲含着警告的眼神,巧笑道:「不行,还得让我姐夫再打一副金镯子,要绞丝嵌宝的——高家巴着姐夫才得了金矿,暗地里肯定没少孝敬,你们可不能白了我。」 赵瑀脸色当即一肃,「你听谁说的?」 王氏忙替小女儿说话:「她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一时乱说话,瑀儿别理会她。」 赵瑀摇摇头,「你们才来两天,如果没人嚼舌头,怎么能知道高家的事?玫儿,你到底听谁说的?这人居心叵测,我这里不能容。」 赵玫比她更惊讶,「这还用人特意说?我和母亲从京城到济南,这一路上风言风语多了去了,都说明面上是高家开金矿,暗地里是姐夫在把控,你家发大财了呢!」 此话一出,屋里顿时静得鸦雀无声,只墙角偶有草虫鸣叫,听起来反而更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赵瑀深深叹了口气,怪不得妹妹一来就朝她要东西,原来早就听见了这样的谣言。 想来外面早已传开了,只是没人敢到自家跟前说,所以她至今都蒙在鼓里。 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事?赵瑀的心猛地跳了下,忽然间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王氏看大女儿神情郁郁,忙安慰道:「别听外头人胡说,不过是眼红姑爷而已,身正不怕影子斜,早晚谣言会不攻自破。」 赵瑀勉强笑道:「莫须有的事,我们不怕。母亲,实儿恐怕要醒,我先回去了。」 她急匆匆回院子,却碰见往外走的李诫。 「刚收到谕旨,有人弹劾我贪墨,皇上叫我写自辩折子。」李诫笑嘻嘻的,根本没把弹劾当回事,「正好,按之前上奏的产业申报法子,我先来个百官之表率!」 击败政敌的方式有很多,但历朝历代屡试不爽的,就是在「贪腐」上做文章。 看李诫不顺眼的人自然想到了这个法子。 也难怪,他辖下一座明晃晃的金矿,开矿的又是他推荐的人,任凭谁也会认为有猫腻。 不止官员,就是老百姓往往也认为「无官不贪」,所以李诫贪腐的传闻愈演愈烈。御史又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不具名就能参他一本。 消息一传开,众人是议论纷纷,其中不乏有看好戏的,也有等着落井下石的,还有人偷偷松了口气——比如说杨知府。 年前,李诫让他整理去岁的赋税征银明细,他一直没能拿出来。 不是他拿不出来,而是他不敢拿出来。 卖粮换银,涉及到粮价制定、铜银兑换、劣银假银、火耗过重等诸多问题,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州府,其中层层盘剥,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说出十来条。 但赋税征银是温首辅一力推行的,先皇也对此大加赞赏,有先皇的金口玉言在,杨知府深知不能触这个霉头。 更何况杨家和温家好歹还算拐着几道弯的亲家,温首辅对杨家也诸多提携,他不能背后拆台。 而且李诫那么精明,他更不敢拿假账糊弄——这不是上赶着递把柄么?就像他的族兄杨通判,一个钱粮不符的差错,就让李诫打发到山沟沟里放羊去了。 两边都得罪不起,所以他就一个字——拖! 拖来拖去,他终于见到了曙光。 巡抚大人终于被弹劾了!贪墨,呵,随便查查就能找到证据的罪名,这下李诫自顾不暇,总没心思再管赋税征银的事情了吧? 杨知府想着,不由笑起来,然笑容没展开到最大,便凝固在脸上了。 「呦,老杨!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你又当爹啦?」李诫晃晃荡荡从门外进来,嬉笑道,「你都快五十了,雄风不减啊!这劲头用在当差上多好,赋税征银的明细呢?拖了快半年了,我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当放屁了?」 「大人说笑了,下官不敢。」杨知府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强作镇定说,「下官再去催催下头的州县,尽快整理好给您过目。」 李诫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竖起食指在他面前比了下,毫不客气说:「今天我特意叫你过来,就是给你知会一句,再给你一个月。若是到时你再拿不出来……我也顾不得你老杨的脸面,非把弹劾得你哭爹喊娘不可!」 杨知府眉棱骨一颤,欠身道:「下官明白,这就去督办。」 李诫嗯了声,忽笑道:「老杨,你亲家儿子要来了。」 「大人许是记岔了,下官亲家没儿子,只一女,就是下官的儿媳妇……」 「我是说温钧竹,温家兖州旁支和杨家有亲,温钧竹不就是你亲家的儿子嘛。」李诫大笑道,「他奉旨来查我,你拖来拖去不给我明细,是不是就等着这个救兵,把我给参倒啊?」 杨知府又是一声冷汗,随即苦笑道:「大人,您这话下官可承受不住。」 李诫嗤笑道:「甭给我打马虎眼,你们心里的道道儿我都清楚得很。老杨,我看你处事也算公正,提醒你一句——擦亮眼睛,认清你真正的主子是谁,别等事后再后悔!」 第52章 杨知府的心莫名抖了下,暗自琢磨这句话的意思,越想越觉得不安。待到从签押房出来,凉风飒然而至,他从怔楞中惊醒,才发觉前胸后背俱又湿又凉,已是汗透内衣。 李诫望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慢慢道:「老子要开始发力了……」 听说温钧竹奉旨查李诫,赵瑀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着慌,「皇上怎么派他来?他肯定会刻意为难你。」 「我巴不得他来!」李诫笑道,「我那个防治贪腐的法子,皇上没有批复,我猜他也在衡量可行不可行。温家想利用这次机会扳倒我,嘿嘿,到时看谁利用谁!」 听他语气,大有成竹在胸之意,赵瑀吊着的心稍稍放下来,脸上也带了一丝轻松的笑,「那就好……我将家里的东西都清点好,分门别类拉个单子,到时敞开大门让他们查,看看是咱们这个‘贪官’和他们那个‘清官’,到底谁家里有钱。」 李诫眼神暗了下,握着她的手柔声说:「总觉得亏欠你不少……我想法儿添置产业,做生意来钱快,我让高掌柜给看看做什么生意好,我给你和岳母买两间铺子,挣几个零花钱。放心,朝廷没禁止官员家眷从商,咱正经的买卖,不算以权谋私。」 赵瑀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笑着说好,想了想又说:「娘那里,你要不要提个醒儿?」 李诫立即想起周氏,扶额道:「我怎的把她给忘了,你说的对,娘那人喜欢奉承,又好占小便宜,万万不可马虎,我这就派人把她接回来。」 骄阳渐炽,恍惚间已到六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蒸腾,岩如热锅,日头还没升到最高,人们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么热得天,街上应少有行人才是,但今日不同往常,巡抚衙门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听说京城来了钦差,要查李大人是否贪墨。李大人也不含糊,满城贴了布告——开府门,公开清点资产,平民可旁观监督。 竟有当官的敢当众晒家私?立时在济南府掀起一阵热潮,老百姓顾不得暑气炎热,纷纷赶来围观。 幸亏衙门口有两株百年老槐树,遮住融融夏日,留下亩大的清凉地方,让他们不至于中暑晕倒。 巡抚衙门的朱漆铜钉门大敞着,两尊石狮子旁,各站一排腰悬雁翎刀的兵勇,个个目不斜视巍然不动,威严的气势令围观者不由一噤,谁也不敢放肆说笑。 时近正午,李诫正优哉游哉躺在凉塌上,臂弯里横着呼呼大睡的儿子。 赵瑀坐在他父子旁边,轻声说:「后宅都归置清楚了,只等你的消息一到,我就开二门。」 李诫嘻嘻笑道:「老实说,咱们就算开了二门,这帮兔崽子没准还不敢进,皇上又没定我的罪,老子还是二品巡抚呐!想拿我当软柿子捏,今儿谁想叫我倒霉,明天我就叫谁倒霉。」 赵瑀怕他和人起争执,忙叮嘱道:「不吃亏就行了,别太让人家下不来台。他们都是天子近臣,咱们离得远,到底不如他们说话方便,若是故意进谗言……虽说清者自清,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是注意一些好。」 李诫心道,旁人都可以,那个姓温的可不行,老子的刀磨了好久了,单等着他伸脖子! 「老爷,」莲心隔着门帘禀报,「门上消息,京城的人就要到衙门口了。」 李诫小心翼翼把胳膊从儿子脑袋下拿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地,「知道了,吩咐下去,州府官员去仪门迎接钦差!」 赵瑀拿过官服,帮他穿戴好,笑道:「愿相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李诫笑了笑,「瑀儿,我已经寻到梧桐树苗,明天和你一起栽树。」 也就是说,这事今天就能解决。 他一撩帘子昂然而去,赵瑀坐在儿子旁边,手碰触之处略略有些温热,正是方才他躺的地方。 静默片刻,她唤莲心,「按之前咱们商议的办,不要惊动老太太和玫儿。」 午时,蜡白的太阳毫不吝惜散发着光芒,热得人们个个是汗流浃背。老百姓还好,可以打赤臂,可以袒胸露怀,但官老爷就得顾及体面斯文,再热,官服也得整整齐齐穿着。 仪门处,一众官员顶着大太阳,早就浑身臭汗,恨不得赶紧找地儿凉快凉快。但看温钦差,冷峻的脸跟块冰似的,再看李巡抚,尽管在笑,眼神和刀子也差不多,于是均识相地闭上了嘴。 温钧竹淡淡说:「我有旨意。」 若是常人,恐怕此时已诚惶诚恐跪下接旨,但李诫不,笑嘻嘻说:「我知道你奉旨而来,皇上提前告诉我了——叫我会同你查案。会同,不是听你调遣,温大人,香案已摆好,请圣旨吧。」 他钻了言词的空子,温钧竹一怔,却不能说他错,只冷着脸捧出圣旨,「李诫跪迎——」 李诫伸手摁住他的肩膀,猛一用力。 砰!温钧竹双膝狠狠跪在地上,青石板地面,钻心刺骨,疼得他几乎昏过去。 「你!」温钧竹怒视道,「大胆,胆敢对钦差不敬,你实在藐视皇上吗?」 李诫松开手,也跪下来,「温大人,旨意是给咱俩的,理应一同跪接。」 又是让人揪不出错的理由,眼看钦差被巡抚弄了个大红脸,济南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跪了一地,想笑又不敢笑,只低头拼命咬牙憋着。 第53章 温钧竹在京城已经跪过一回了,立时想站起来,然而膝盖又疼又麻,挣扎几下愣是没起来。 李诫轻飘飘说:「钦差等什么呢?都有人快中暑了。」 温钧竹阴沉着脸,跪宣圣旨后,由旁人扶着,好歹颤颤巍巍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李大人,我要拿你府里的人审问,要清查你的库房,没意见吧?」 李诫轻蔑一笑,「来人!」 袁大袁二带领众长随小厮过来,挨个站成一溜儿。 「这是我外院伺候的人,但他们不是犯人,问询可以,审问不行,而且不能由你的人单独问。」 眼看二人要来回扯皮,杨知府热得两眼发黑,插嘴道,「两位钦差!不如去签押房慢慢问询。」 众人一片附和。 李诫笑道:「我看去大堂更好,正好叫老百姓看看怎么审贪官。」说罢,大踏步走向大堂。 温钧竹冷哼一声,紧随其后。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跟着过去。 大堂上,李诫和温钧竹分左右高居上首,下面分坐扬知府等人。 外头的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目不转睛盯着大堂,生恐漏过什么。 李诫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小折子,「大到金银珠宝,小到针头线脑,我所有的家底儿都在上头,还有我媳妇儿的,所有均标明来处。」 温钧竹去接,他却转手递给别人,「袁大,展开挨个儿念出来,让堂下的老百姓也听听。」 「黄金五十两,三月御赐;白银三百五十六两八钱,二百两为岳母贴补,一百五十六两八钱为历年积蓄;白玉扳指一枚,御赐;镶金嵌宝马鞭两条,齐王所赠;杭绸十匹……」 不消一刻钟,袁大就念完了,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谁也不曾想,李诫毫无遮拦,写得这般详细。 更为夸张的是,每一样东西他都能说出来历。 而且堂堂二品大员,名下竟然一座宅院、一亩田地、一个铺面都没有,这叫贪?简直不能更清! 只怕堂上坐着的官儿,哪一个都比巡抚大人的家底儿厚实。 李诫扫一眼面色各异的众人,「我知道诸位都是大忙人,干脆想了这个自报家私的法子,照单核对即可。」 温钧竹脸色很不好看,他不愿让李诫掌握主动,遂道:「你倒会做表面功夫,只怕有些东西你不敢往上写。」 李诫不以为意,「你待要如何?」 「我要核对实物!」 「温大人,你想好了,皇上还没罢我的官呢,进我后宅翻捡,您逾越了!」 见他露怯,温钧竹笃定他心中有鬼,更加坚定自己的主意,「只有单子谁信得过,必须查。」 「若你什么也查不到呢?」 温钧竹本想说「我一力承担后果」,却见杨知府冲他微微摇头,一个警醒冷静下来,「这也是为还李大人一个清白。」 「核对实物可以!」李诫一笑,答得干脆,「诸位,听温大人的,走吧!」 温钧竹顿觉生疑,但他来不及阻止,一群人乌云滚滚,呼啦啦来到二门前。 只见二门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后面站着十几个丫鬟婆子。 这是干什么?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莲心上前一步,朗声道:「我家太太说了,后宅不便外男进入,就将东西都搬了出来。请查案的人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我们只翻一次。闲杂人等后退,查案的人上来,开箱!」 温钧竹忽然看到一张瑶琴,下意识就想起自己送她的那张琴,然手刚出去,就被李诫攥住了,「温大人,我娘子的东西,你少碰!」 温钧竹一时气恼,甩开他的手,「我说过要清查你的库房,让开!」 「温大人是要抄家吗?」李诫冷笑道,「二门,你进不去!」 「我奉旨查你,你阻扰我,就是抗旨!」 「放屁,我有会同之权,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李诫讥讽说,「我同意你核对实物,但没答应你进后宅翻捡,我看你是要公报私仇,借查案之名,暗中给我栽赃!」 温钧竹不肯示弱,「你带了这么多兵勇过来,不就是监视我的人手吗?你若没做亏心事,别人怎么查你都不怕,让开!」 李诫挡在门前,巍然不动,冷然道:「温钧竹,你用脑子想想,还没确定贪墨的罪名,就行抄家之举,往后再有此类案子,若人人效仿,只怕朝廷律法都要乱了。」 他越阻拦,温钧竹越认定他藏有实证,说不得就是金矿的私账,遂一挥手,下令道:「来人,请李大人去偏房歇息。」 他带的人立即涌过来。 袁大不待吩咐,带人团团护住李诫。 杨知府暗叫糟糕,这俩人年轻气盛,若是打起来可是天大一桩丑闻,忙上前阻止:「两位钦差,有话好说。」 李诫冷哼一声,「还说个屁,这都要抄我家了!温钧竹,你以权谋私,打压异己,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我也得找个公道。」 温钧竹猛然醒悟,这是说他结党营私。 这个李诫,竟然扯到党争上头!若是查到他贪腐,他也能借此减轻罪名。 第54章 温钧竹额上青筋蹦蹦直跳,眼中暗闪火光,咬牙道:「好你个李诫,今天我若不查你个底儿掉,我就不姓温!」 李诫看他双目通红,火光四射,心情大好,脸上却隐隐透出焦急,大声喝道:「袁大,给老子看好喽,谁敢踏前一步,就打断谁的狗腿!」 温钧竹迎着他就冲过去。 阻拦的,横闯的,劝架的,站干岸的,一团混乱之中,二门不知怎么开了,赵瑀按品大妆,抱着李实,身边站着乔兰,俏生生站在门下。 人群渐渐安静了,只听赵瑀说道:「钦差大人查案查到要抄巡抚后宅,说是奉旨,虽是前所未闻,咱们却不得不应。老爷,别拦着,让他抄!」 李诫护在她身前,仰天长叹:「温首辅一言九鼎,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抄二品大员的家,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温钧竹越听越不像,气恼道:「少胡乱攀扯!是你递给我清单核对,我逐一核查实物,检查有无疏漏,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李诫眼神一亮,忍不住笑问道:「如此说来,钦差大人是同意这个查贪墨的法子了?」 温钧竹只想快点拿他实证,一点头说:「我完全赞同,赶紧给我让开!」 李诫向旁让了一步,高声喊道:「都住手!温大人说了,为防治贪墨,官员自报自查,钦差复核财产的法子非常好,应该大为推广才是。如此,李某甘为百官之表率,温大人,请!诸位同僚,请!」 李诫话音甫落,众官员已是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傻子一般呆呆看着温钧竹。 这人疯了不成?别说当官的,就是下头办事的书吏,谁敢说自己没拿过几两银子的好处!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没有实据就可弹劾百官,照此以往,凡是踏上仕途之人,都得提前自报家财,免得再被人参一本。 有人已经打定主意,要报,先从你温家开始! 熏风穿堂而过,檐铃轻摇,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声,击在温钧竹心上。 他不由分辩道:「我没说过……」 李诫一笑,看他目光颇为玩味,「那你凭什么进我后宅清查?除非皇上下旨抄我的家,你有抄家的旨意吗? 温钧竹顿时语塞,无意中瞥见赵瑀,只见她脸色淡漠,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再看她怀中的孩子,不过几个月大,可那副眉眼,笑起来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李诫! 他突然觉得眼睛火辣辣的疼,紧接着一股火气冲天而起,当即斩钉截铁道:「查,我要复核你自报的对不对!」 众人哗然,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惊诧、埋怨,又含着讥讽,温钧竹猛然察觉,自己似乎掉进李诫的陷阱当中。 此防治贪墨之法,能抓住几个贪官暂且不说,至少可以震慑相当大一批官员。 他不得不承认,若实施得法,吏治定能清明不少。 但同时也得罪了满朝文武,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李诫应早就想好了,只是在等一个机会抛出来。 而自己,竟无意中助他一臂之力,又成全了他一项功绩! 温钧竹再次犹豫了,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踏进李诫的后宅。 李诫早将他神色变幻看在眼里,「温大人,你进还是不进?弄这么大阵势,合着耍我玩呢?把二品大员的家门当菜市场……别以为你爹是首辅,只手遮天,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温钧竹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仿佛按捺胸中怒气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吩咐手下:「进宅清查!所有角落都必须翻遍,不许漏掉一处。」 李诫嘴角翘起,忍不住要大笑,忙咳了两声掩饰过去。 赵瑀悄悄拽他的袖子,「你去里头照应,我和丫鬟们坐在偏房等着。」 李诫略一颔首,「好,袁二留给你,别让人冲撞了你。」 正午已过,日头一点点向西偏去,火球一般燃烧的太阳威力不减,地面晒得白花花的,热浪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 顶着太阳清点的官吏,一个个大汗淋漓,满面通红,就跟煮熟了的虾子一般,明明热得够呛,又不好明面抱怨,只时不时用哀怨的眼神瞥一眼廊下的钦差大人。 偏房摆了冰盆,又有乔兰打扇,很是凉爽,赵瑀滴汗皆无,看此情景,虽知不妥,也禁不住暗自发笑。 她吩咐莲心道:「给列位大人送点绿豆汤,再切些西瓜。」 丫鬟们很快把东西端过去了,大热天送清凉,官吏们自然是喜笑颜开,乐得躲一边儿偷懒。 唯有温钧竹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赵瑀隔窗望着他。 以前的温钧竹,虽见面不多,给她的印象却是个安安静静的男子。如今,别看他面上沉静自若,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李诫一激,他就失了分寸,似乎怕失去什么,又像是要极力证明什么。 他总是和李诫过不去,千方百计要斗倒李诫,难道是因为自己? 此念头一起,赵瑀马上否定,自嘲般一笑,自己竟有如此能耐,令他朝思暮想? 怎么可能! 况且他对张妲那般冷酷——不接受人家的感情也就算了,还把她硬生生推给别人,充作你们的棋子! 赵瑀想起这事来就觉得烦闷不已,方才对他生出的几分探究之心顿时烟消云散,遂吩咐乔兰将窗子关上。 第55章 窗子砰然关闭,声音传到温钧竹耳朵里,他身子不由颤了下。 他知道赵瑀已然对自己生厌,别说她,就是表妹也一反常态,和自己逐渐疏远,甚至开始不听舅母的话。 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李诫的所作所为,已触及温家的根本利益,早已不属于他们的私人恩怨。 此次,只要查到一两银子不符,他就能大做文章,将李诫扳倒! 然而没多久他就失望了。 「没有差错!怎么可能?你们都仔仔细细搜过了?」温钧竹不错眼盯着下头的人,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 「是,都搜过了……」 温钧竹看向杨知府,嘴里讷讷道:「你们也都看过了?」 杨知府苦笑:「看过了,李大人所报无一差错。」 温钧竹脑子嗡地一声,但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脚,还好被人从旁扶住。 他茫然看过去,「多谢。」 映入眼帘的是李诫似笑非笑的脸,「温大人,我家底儿都让你查了个干净,我这贪墨的嫌疑,可以去了吧?」 他吊儿郎当的声调,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瞬时,温钧竹受不住了,「不行!还有高家,我要拿高家审讯!」 「大人!」杨知府上前一步拉过温钧竹,压低声音说,「不能贸然查高家,高家三代经商,生意遍布山东——小心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有,他家是皇上亲口封的‘义商’!」 温钧竹怔住了。 夏风拂过,院子里的杨树叶哗啦啦地响,活像一群人拍着巴掌嘲笑:傻瓜,傻瓜…… 温钧竹眼前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钦差大人中暑啦——」 他的人抬着他,慌慌张张地叫郎中。 目的已达到,李诫不耐烦再打嘴仗,直接下了逐客令,「各位同僚,若还有疑问,咱们直接御前奏对。时辰不早,我还要收拾院子,好走不送!」 温钧竹是否还有后续动作,李诫全然不在意,他连夜写了封奏折,把今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奏请在山东省率先实行官员报备家财之法。 从书房出来,启明星东升,天空似明似暗,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时刻。 他一路慢慢走着,顺手从路旁扯下几根柳条,回正房时,手上便多了个小小的柳条篮子,里面是带着露珠的花儿。 赵瑀惦记着他,根本没睡踏实,他一进来便就醒了,接过花篮子,因笑道:「去年在濠州逛夜市,你也用野花给我编了个花环,我当时开心了好久。」 「我也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得眉眼飞扬。」李诫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当时我就笃定,这位小姐肯定喜欢上我啦。」 赵瑀脸一红,「谁说的,那时我自己都不知道……」 怕他再追着问,忙岔开话题,「你身上的官司就算过去了吧?」 提起这事李诫就直乐,「你没瞅见温……他们那副倒霉样,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拿我没办法。等着看吧,我估计皇上过不了几天就有旨意下来。」 六月下旬,温钧竹查无所获,不得已地离开济南。 李诫根本不用御前奏对,皇上很快给他洗清了污名,称赞他「君子坦荡荡」,并当朝准了他的奏请。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绝大多数人都是反对的,但无人敢出头——毕竟反对也说明自己有贪墨的嫌疑,而且温首辅也三缄其口,不肯发表任何态度。 首辅的大门敲不开,就有人去敲户部张郎中的大门,张郎中倒是透了个话儿,「一切看山东,山东不成,此法便不成。」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山东。 李诫再次成为举国上下的焦点,便是几百里地外的兖州,潘知府都替上峰感觉到压力。 他衡量许久,终是抱了一堆案卷直奔济南,跳了马车,连汗也顾不得擦,将案卷往桌子上一放,气喘吁吁道:「大人,近十年的赋税明细,下官都整理好了。」 李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兴奋得拍着潘知府的肩膀,「老潘,好样的,有你帮我,不愁扳不倒那座大山!」 潘知府活动活动肩膀,笑道:「大人一心为民,满心忠诚,下官自当唯您马首是瞻。只是您现在已是众矢之的,若贸然弹劾温首辅,只怕……」 「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先皇又异常倚重他,朝廷上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李诫眼中灼然生光,嘴角勾起一抹笑,「追随他的人固然多,但敢怒不敢言的人也不少,咱们只要把这个靶子立起来,自然会有人替咱们打过去。」 潘知府似懂非懂,「道理下官明白,如何立靶子呢?」 李诫大笑起来,「老潘,你真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你忘了大人我手里握着尚方宝剑呐!……哎呀,就是报备家财啊,赶紧挨个儿去查,枝枝蔓蔓的,还怕扯不出来症结所在之处?」 潘知府恍然大悟,但他也有担忧,「此事成功还好,若不成……不是下官危言耸听,您可是一点儿退路都没有了。」 先前还笑着的李诫沉默了,似是觉得屋里有些闷热,他起身踱到到窗前。 外面的天空阴了上来,院子的青砖地也灰蒙蒙的,雨前的哨风贴着地面盘旋而过,砖缝里的细草倒下,起来,倒下,又起来…… 第56章 他忽然就笑了,「老潘,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再说,」他转过身来,眨眨眼睛,笑嘻嘻说,「改元都一年多了,总得有人告诉温家,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今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七月里一场大雨连下三天,济南大街小巷积水如潭,豆大的雨点砸下去,激起一个个浑浊的黄水泡。 便是巡抚后宅的院子都存了积水。 赵瑀一边做针线,一边和母亲聊天。 王氏正在小女儿发愁,「得空你说说玫儿,我昨儿个提醒别太过了,她还跟我发了顿脾气。唉,那个曹大人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被她呼来喝去地使唤,让不知情的人知道,还以为她借着姑爷的势胡作非为呢!」 赵瑀不禁笑了下,「他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能说什么?玫儿心里憋了口闷气,等她发出来就消停了。」 为了得到赵玫的谅解,曹无离真的给寻了六条黄河鲤鱼,六斤六两,片鳞不缺,条条金黄闪光。 赵玫却说,鱼好看,舍不得吃,要养起来观赏。 黄河鲤需用黄河水圈养,这可苦了曹无离,隔三差五就吭哧吭哧运一车黄河水,刮风下雨,从不敢延误。 不过这段时日堤岸的差事要紧,李诫抓着曹无离巡堤固坝,他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看母亲着实担心,赵瑀温言安慰道:「我一会儿劝劝她,您放心,这点事不会影响到李诫的官声。」 王氏却只是摇头,「还是多注意的好,我前几日上街,竟听到不少姑爷的闲话……」 「都是那起子小人闹的,姑爷两袖清风,竟然还有人弹劾他贪墨!」想起上个月的官司,软和脾气的王氏也有点生气,「这样的天气,姑爷还亲自去巡堤,真该叫那些人看看,哪个贪墨的官儿能做到这一步!」 「都过去了,他现在不也好好的?」赵瑀安慰道,「弹劾他的小御史,反倒被查出受贿赂,就是温家也没落着好,前些日子听说温首辅被皇上申斥了一顿。」 王氏不大明白朝堂的事,一个劲儿替李诫抱不平,「虽说平安无事,可到底于名声上有损。」 赵瑀也颇有感慨,有些人不明所以,只会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准是你自己有问题才查你。 就算查无实据,贪墨的罪名没扣下来,他们也会认为是有人故意包庇,给李诫洗脱罪名。 目前李诫在全省推行官员自报家财制度,又有皇上全力支持,表面上看,可谓来势汹汹不可抵挡,暗地里,还不知道多少官员对他咬牙切齿。 关于李诫的各种谣言,只怕会愈来愈多。 赵瑀眉头微蹙,轻轻叹了一声,李诫毫不在意外界的看法,只闷头办差,她却是替他心疼,隐隐还有些不值。 王氏误以为小女儿的所作所为,给大女儿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摁住小女儿那颗折腾的心。 外头雨势不减,雨声如紧密的锣鼓点子一般,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扰得赵瑀心烦不已。 她放下手中针线,推开窗子,一阵凉爽的风带着雨气飒然吹过,但觉胸中浊气散去不少。 帘子似的的雨幕中走来一人,斗笠蓑衣,赤脚芒鞋,不是李诫又是谁? 李诫也看到她,远远的就招手笑道:「我回来啦——」 赵瑀又惊又喜,跑到廊下迎他,「怎的突然回来了?今儿晚上不用再去堤上巡查了吧?」 李诫脱下蓑衣递给旁边的小丫鬟,因笑道:「不去了,晚上有贵客来访,我要好好接待!」 「是谁?」 「魏士俊!」李诫大笑起来,看得出心情十分的好,「皇上把他从南直隶叫回来了,让他复核官员自报的家产。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有这小子在,我查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王氏在屋里听见动静,忙出来说:「即是魏大学士的公子,咱们万不可怠慢,瑀儿,你先服侍姑爷歇息,厨下我盯着。」 赵瑀的确想和李诫说说私房话,找出家常袍子给他换上,悄声嘱咐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查他们的家底儿,难免有人记恨。你在外头一定要小心,身边多带几人,袁大袁二一定要跟着。」 李诫点头,口气却是毫不在意,「真有人敢刺杀我倒好了,正好有理由清一清这泥潭。」 再看赵瑀脸色不大好,似有恼意,忙转口道:「娘子说得没错,为夫记下了,放心,我进来出去都带着袁氏兄弟,我的功夫也不是花架子,决计不会出事。」 接着他得意地笑笑,神神秘秘说:「查了大半个月,我还真找到点好东西,下月十六是温老头寿辰,我定要给他送份大礼不可!」 赵瑀忍不住问:「难道你查到他贪墨?」 「不是不是,我还没那能耐查温家的家底……现在说为时尚早,等我拿住确凿证据,嘿嘿……」李诫眼中闪着贼亮的光,笑道,「不就是弹劾么,温家会,老子也会,这次非弹劾温老头口鼻冒火,七窍冒烟!」 他信心十足,赵瑀立时心中大定,打趣说:「看你笑的,就跟戏台子上白脸的奸臣一样。」 李诫爽朗一笑,「管他奸臣忠臣,只要能当好差事,就是能臣。这也是我用人之道,宁可下头人有小心思,我也不养没能耐的草包!」 第57章 赵瑀忽然想到杨知府,李诫对他是又拉又打,也不知会怎么用他。 但这话再说下去就说不完了,她及时截住话头,让李诫歪在塌上歇一会儿。 查案、巡堤,连日的劳累,李诫头刚挨到枕头,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打扇驱蚊,看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不由自主,她又埋怨了温家几分。 雨一直下,天空始终阴沉沉的,刚过酉时,外面已是黑如锅底。 莲心蹑手蹑脚进来,轻声禀报:「太太,潘知府求见,说有急事找老爷。」 赵瑀一怔,他刚睡熟…… 李诫却好像听见了,猛然睁开眼睛,「老潘来了?」 赵瑀点点头,长叹一声,从衣架上取过他的常服,「走吧。」 李诫从塌上一跃而起,「好事!我交代他的事情肯定是做成了。晚饭送到外院,我和老潘、魏士俊好好商议下一步怎么办。」 他泼风一般消失在雨夜当中,屋里顿时空落下来,赵瑀倚窗而坐,望着淙淙大雨兀自发愣,直到王氏过来,才回过神来。 王氏脸上笑眯眯的,令小丫鬟将食盒摆上,「瑀儿,母亲亲手做的鱼,尝尝味道如何。」 赵瑀挟了一块,细嫩鲜美,果真好吃,正要夸几句,忽心里咯噔一声,「母亲,我没记得厨下买鱼,这鱼哪里来的?」 王氏笑道:「家里就有现成的,买什么买!我做了两条黄河鲤,一条给姑爷他们送去,一条咱们用。」 赵瑀讶然道:「玫儿没和您闹」 「没!」王氏不无欣慰说,「这丫头别看平日里刁蛮,接人待物的也不是全然拎不清,你看,我说家里来了贵客,她特意挑了两条最肥的!」 赵瑀眼皮跳了跳,「你告诉她来人是谁了?」 「告诉了,不是魏公子吗?」王氏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大女儿,「当初你出门子,她还远远看见过魏公子,所以我一说,她就同意了。」 有那么一瞬间,赵瑀觉得自己多想了,可到底不放心,吩咐莲心说:「告诉二门落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开门。」 莲心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老爷要回来呢?」 赵瑀失笑:「放心,他今儿晚上肯定在外院呆一宿!」 这话一点儿没错,李诫果真彻夜未眠,和潘魏两人足足谋划了一夜。 临近卯时,魏士俊揉揉发酸的眼睛,看着一桌子的案卷叹道:「我原以为盐道上的事务就够繁杂的,没想到查个贪腐,竟然更复杂。」 李诫舒展了下身子,也是满脸的疲倦,「先查咱们圈出来的几个人,他们绝对隐瞒了家财,光是田地,就不知私藏了多少。」 「老潘,辛苦你连轴转,等开了城门就回兖州,马上带人查他们,必须来个出其不意。」李诫叮嘱道,「若是有人阻拦,别客气,直接抓大狱里。记住,不止府里头的账册,还一定要捉住那几个庄头!」 潘知府抱拳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魏士俊搓搓手,脸上浮现雀跃之色,「李诫,我呢?我干什么?」 「你啊,」李诫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几眼,「当然是发挥你的特长,人见人爱的状元郎,备受人尊敬的大学士之子,你爹的门生故旧也不少,你去套套近乎吧。」 魏士俊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哗一声,抖开泥金折扇,潇洒地摇了摇,「说,你想策反哪一个?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不费你一兵一卒,管教你大胜而归。」 「杨知府!」李诫一字一顿说道,「我之前已经给他心里种了个种子,现在,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得让那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彻底让杨家和温家产生间隙!」 魏士俊一听瞪大了眼睛,「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好吧,我看温家也不顺眼很久了,咱们一起干!」 接连几天的暴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复又晴空万里。 巷子的积水顺着排水沟,哗哗地排向河内。 济南知府衙门,杨知府拧着眉头,盯着手里的信默不作声,明显,他遇到了难事。 这是温首辅的信,信中并未提及任何朝政大事,只是谈了谈京城的天气,琐碎日常。 他说,今年不同往年,六七月份本应是炎夏难熬,然京城简直凉爽得不像话,就连天上的骄阳,也失去往日的光彩,毫无生气。 还说道,齐王从皇上那里得了一本前唐的碑帖孤本,极为珍贵,转送给他作寿礼。若他日来京,请务必过府一同赏鉴。 信的最后,温首辅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齐王喜好书法,近来却似有桎梏,一直没有进益。杨兄文采斐然,于书法上颇有见解,可适当来信指点几句。 杨知府放下信,深深叹了口气。温首辅的信,读起来就是两个老友的聊天,但深一层的意思他看出来了——皇上龙体欠安,齐王圣眷隆重。 最要命的是温首辅暗示他上书朝廷,奏请立储! 杨知府知道,这一本奏上去,是拥立之功,还是党同伐异,他今后的仕途升迁全在此一举。 自古储君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尚在,齐王身为嫡子,没有理由不登基。 第58章 他思忖片刻,提笔写奏请立储的折子。 「老爷!」长随立在门外,轻声禀报,「魏大人到访。」 魏士俊和李诫私交匪浅,杨知府立时反应李诫要拿自己开刀了,但随即想到,自己为官多年没贪过一钱银子,根本不怕他查! 杨知府忙将奏折掖到一旁的书摞里,整整衣冠,淡然吩咐道,「请魏大人进来。」」 一阵霍霍的脚步声,魏士俊摇着扇子踱进来,啪一声,合上扇子,抱拳道:「杨伯父,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杨知府和魏大学士是同科,听魏士俊叫一声「伯父」,便知他论私交,因笑道:「贤侄请坐,你一来,我的心就直打颤,心道我的家产单子早报给李大人了,也都查过了,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魏士俊忙摆手道:「不是,我相信您的为人,你不屑贪!我就是来拜见您,带了点儿南直隶的特产,省得回京后,我爹说我不懂礼数。」 杨知府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微闪,「你何时回京?」 他负责督查,什么时候回京,山东这摊烂事就什么时候能清理完。 「最迟下月中旬——其实我压根不想回京,糟心的事儿一大堆,我去南直隶,就是为了避开。唉,哪知道又被皇上叫回来了。」魏士俊颇为头疼地揉揉额角,「一想回去又要应付齐王,我脑壳都要疼裂了!」 「齐王……」杨知府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身子微微前倾,佯装不解道,「殿下那么好的脾气,你怎么得罪他了?」 「伯父误会了,他是心烦,总拉着我喝酒,我酒量又不行,每次都喝个伶仃大醉,少不得挨我爹一顿臭骂!」 「他是天潢贵胄,深得皇上宠爱,有什么可烦?」 魏士俊同样凑近过来,悄声说:「家宅不宁!他那没过门的正妃,听说心有所属,根本瞧不上他,一心想拒婚呐!」 杨知府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也不信,可齐王说,这是他那侧妃亲口告诉他的,哦,没过门的侧妃。正妃和侧妃据说以前关系还不错……看这乱的,我都替齐王头疼!」 「那、那,结亲……」杨知府想说,结亲岂不成了结仇,但马上察觉这话不是自己该说的,遂掩饰道,「天家的亲事,岂能儿戏?再说年少夫妻,总需要一段时日的磨合,我看过不了多久,齐王又会是另一番滋味。」 魏士俊叹道:「谁知道呢?我们一起长大的几个都知道,殿下不争不抢,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却最讨厌听从别人安排。就是皇上让他办差,也要事先问过他的意思,若是有人强塞给他……唉,不可说不可说。」 他晃着脑袋,手中的扇子摇得呼呼响,「咱就是听吆喝跑腿儿的,皇上让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旁的,咱可管不了喽!」 杨知府捋着胡子,「是,咱们只管用心办差就好。」 魏士俊笑呵呵站起身,作揖道:「伯父,巡抚大人着我去兖州查账,请恕小侄先行告退——这个李诫,可真是一飞冲天,官儿都比我大了好几级!有什么比我强?不过胜在揣测圣意上头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每次都能猜对,也真是神了!」 他摇头晃脑,长吁短叹,一边抒发感慨,一边踱着四方步去了。 屋里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从门口袭来,吹得满屋子书页哗啦啦响,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杨知府。 他从书摞里拿出那个折子,思忖良久,终是偷偷烧了了事。 天气渐凉,夏天似乎还没怎么热几天,秋天便悄然而至。 八月初,又是接连两天的大雨,好容易天气放晴,却要换上夹袄御寒了。 这日李诫难得在家,赵瑀便提议道:「今儿天凉,咱们晚上吃火锅子,你刀工好,把剩下的两条黄河鲤片了,可惜婆母不在,她最爱吃这口。」 李诫半躺在炕上,手里正拿着藤球逗儿子,闻言无奈笑道:「我派人请了她三遭儿了,就是不回来,她在老家被人当祖宗敬着,甭提过得多滋润了!还要翻盖老家的房子,唉,随她去吧!」 赵瑀笑笑,「那我去准备了。」 「嗯,多准备点,魏士俊说不定要来家里吃饭。」 赵瑀愣了下,索性说:「我看免了,他一来,玫儿总找借口往前凑,我都快摁不住她了。」 事涉妻妹,李诫也不知说什么好,试探道:「不然我问问魏士俊?」 「别问了,我看他对玫儿没那个意思。这男人喜欢女人,用不着说,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李诫一听精神了,坐起身,用力瞪大眼睛,再使劲眨了两下,「瑀儿,你怎么知道?」 那表情分明是说,看我,快看我眼睛里有什么! 赵瑀忍俊不禁,捂着嘴笑道:「老夫老妻了,快消停消停吧。」 李实撇着小胖腿坐着,看爹娘笑,自己也拍着小胖手咯咯笑起来,身子还往前一窜一窜的,一不小心,整个儿往炕沿下栽倒。 李诫一把捞起儿子放回炕上。 李实更是乐不可支,还努力往前栽倒。 赵瑀笑道:「他以为你和他玩儿呢!」 李诫干脆和儿子玩起「你摔我接」的游戏,正是满屋子笑声时,门帘外响起莲心的声音,「……老爷,潘大人求见……」 第59章 笑声渐渐停了,李诫摸摸儿子的小脸,「儿啊,等爹爹办了这桩大事,什么也不做,专门陪你和你娘玩三天!」 赵瑀失笑:「快算了吧,这话说了无数遍,没一次作准。快去吧,别让潘大人等着。」 李诫出了房门,见庭院中那棵新栽下的梧桐,在微风中摇动着枝叶,浓翠欲滴,便知这棵树已然成活。 他回头笑道:「瑀儿,明年就能开花了!」 赵瑀抱着儿子站在门口,阳光照到廊下,背后是暗沉的影,面前是灿烂的光。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润泽的脸莹莹发光,「好,到时我们一起赏花。」 风吹过,树叶轻响,李诫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吹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路眉欢眼笑地来到签押房。 潘知府以最大的毅力克制着,才没抬手捂耳朵。 「大人,」他咳了一声,「士绅豪强私吞兼并土地,私炉铸银,都拿到了实证和口供!」 李诫兴奋得满面红光,「好!我这就写奏折,还有老潘,你去找杨知府,说我要弹劾温老头!」 「这……稳妥吗?他和温首辅一向交好。」 「我今天就能将奏折送上去,直接呈递御前。你拖住半日,他就是想给温首辅报信都来不及!这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不笨,应该知道怎么做。」 潘知府半信半疑,暗自想着怎么措辞,领命而去。 李诫文不加点,半白半文,不消一个时辰写了奏折,连带卷宗,令人火速送往京城。 隔日午后,这封奏折就摆在御案上。 当晚,秦王奉密诏进宫,直到子时才从宫中出来。 又过了两日,正当相府四处发请帖,筹措温首辅五十五寿辰之时,李诫弹劾温首辅的奏折,在早朝上被念了出来。 李诫从官员家产异常之处入手,历数官吏在征收税赋时的贪墨行为。 官商勾结,压低粮价,迫使农民用更多的粮食换银子交税;以银子成色不足为由,提高税银征收比率;私炉铸银,赚取火耗银子;秤兑作弊,压低扣秤,层层盘剥。 无数农户被赋税征银搞得交不起税银,只能贱卖土地,充作佃户,或自卖为奴。而这些土地,几乎都被大地主暗中兼并。 总归是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老百姓早已困顿不堪。 李诫直言,温首辅的税赋策略,极容易造成民乱,理应早早废除! 温首辅历经两朝,是先帝口中的「良臣」,备受赞誉,门生故旧更是遍布朝野。而且新帝登基以来,虽偶有政见不同,对他也是颇为倚重。 大多数人都认为,李诫的奏折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石子儿,投进烟波浩渺的湖中,不过一声轻响,泛起几道微弱的涟漪,不消片刻,湖面就会恢复平静。 而且李诫和温庭筠不合,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说他挟私报复也有不少人相信。 所以温首辅一派的人没把这个弹劾当回事,便是温首辅自己,也是一笑了之,还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就是太着急了……树大招风,也不怪人家拿我当靶子。」 深一层的意思就是,李诫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想要扳倒他这棵大树,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 然事情的走向渐渐变得令人困惑。 皇上没有照例让温首辅自辩,他只是问,李诫提出的策略弊端该如何解决? 毕竟,这些问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温首辅说可以大力整顿吏治,只要朝政清明,自可迎刃而解。 随后有人私下里议论,要整顿吏治,就要查贪腐,查贪腐,不可避免就涉及到私瞒土地。 再查,就是土地兼并的问题。这个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民间士绅地主,官场世家大族,几代人下来,又有多少是干干净净,没有私吞过一亩地? 他们便觉得,是被温首辅的赋税征银策略连累了。 于是官场上悄悄流传出一个说法:温首辅想要利用这次机会,打压异己,安插心腹,将朝廷变为他的一言堂。 朝廷上的呼声慢慢不再偏向他,反而有更多的人指出赋税征银的弊端,附和李诫的说法。 温首辅本是敷衍皇上,他根本没打算真正查土地,但随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敏锐察觉到,李诫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望,必定是有幕后推手,刻意针对他而行。 是谁,一时无从得知,他做了这许多年首辅,追随他的人很多,暗中被他打压排挤的人也不少。 就在此时,杨知府再参一本,彻底掀起轩然大波。 他没有弹劾温首辅的赋税策略,而是参他结党营私! 这封奏折一到,先前还维护温首辅的人,嘴巴都闭上了。 党争是所有上位者最痛深恶绝的,谁沾上,谁就完了。 杨家和温家关系一向不错,且杨知府为人一向谨慎,别说弹劾被人,就是和人红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破天荒地站出来发难,就不能不令人深思。 还不等人们从第二次弹劾回过神来,刚回到京城的魏士俊又奉上第三次弹劾。 他参温首辅的理由是,纵容门人行凶,勾结盐帮马贼。 魏士俊在南直隶管盐道,也抓了几个为非作歹的贪官,其中就有温首辅的门生。 突如其来的三管齐下,就算老谋深算的首辅大人也觉吃不消,以退为进,递了道请求致仕的折子,试探皇上的意思。 第60章 皇上留中不发,让大总管袁福儿给他送了二斤上好的天麻、当归等中药,嘱咐温首辅身体要紧,放下繁重政务,好好休养一阵子。 温首辅看着御赐的东西,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朝,秦王以内阁不可无人主持为由,奏请魏大学士暂掌内阁事务。 皇上准,并加封魏大学士太子太保,入内阁主事。 消息一出,举座皆惊,便是最迟钝的人,也明白温首辅已显露颓势。 八月十六,相府给温首辅过了一个寡淡无味的寿辰,翌日,温首辅以年老体弱为由,再次奏请致仕。 这次皇上准了。 曾经显赫一时的温家,门前从车水马龙,变得空荡荡的,红漆大门紧闭,几片枯叶随风打着旋儿,显得格外惨淡凄凉。 宫里都传出话来,皇后娘娘听说张家大小姐曾和温家议亲,深感受人蒙蔽,十分的恼火,有意退掉这门亲。 不知为何齐王反倒坚持要娶她,武阳公主也劝母亲不要悔婚,「寻常人家见亲家情势不好,提早避祸倒也罢了,三哥是龙子凤孙,还用得着怕这个?而且一旦退婚,肯定没人敢娶张家小姐,这不是逼着人家去死吗?于三哥名声不好,还是算了。」 一儿一女都坚持和张家的亲事,皇后无奈,只好歇了心思。 消息传到济南,已是八月末。 赵瑀仔细看了张妲的信,无限感慨似地叹了口气。 信上说,「九月大婚,我的嫁衣好了,嫁妆也准备齐全了,可惜你不能来,心里总觉得少点什么。齐王府后园子有一片桃林,来年春天,我就可以酿桃花酒,你若能来就好了。」 「姑父失势,我以为亲事必然不成,已做好出家的准备,想着铰了头发再也带不得花,就去银楼打一副首饰,最后过过瘾,不想碰上了齐王。」 「我撞到他怀里,又踏空了楼梯,他抱着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当时想,他定会以为我故意的,会恼恨我,会羞辱我。可他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只是庆幸没划伤他那张貌比潘安的脸。」 「瑀儿,你是不是又要劝我和他好好过日子,我也想。可我分明记得,我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才撞到他那里……未来的日子,也许比我想象得更难熬……」 外面叮叮当当一通响,就跟来了木匠一样。 赵瑀吐出胸中郁气,隔着窗子轻笑道:「忙活一晌午,秋千架子搭起来没?」 李诫穿着一身褐色短打,满头大汗,浑身木屑土渣,猛一看真跟木匠差不多。 他一脚踏在架子上,狠狠一拽手中的麻绳,将架子捆得牢牢的,抬头笑道:「好了,我先试试。」 他拍拍衣服,上去荡了几下,「挺结实的,你坐上来玩会儿?」 赵瑀笑盈盈地走过来,坐在秋千架上,李诫一下一下,轻轻推着她。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西坠,天边燃起五彩缤纷的云霞,映得院子红彤彤的。 西风吹过庭院,带来远处醉人的花香。 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安和。 赵瑀笑道:「第一次见你也是这样的傍晚,我永远忘不了,你从漫天霞光中走近的样子。那时候可真没想到,我能活下来,还能活得不错。」 李诫立在旁边,拉住秋千绳子,一脸的得意,「我可不一样,当时一见你我就认定了,嘿,这姑娘分明就是我娘子!不行不行,说什么我也得娶回家,好好宝贝着,丁点儿的苦也不叫她吃。」 赵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虚空点着他的鼻头,「胡说八道,当时装不认识我,我一路跑着喊你,你还装听不见。说起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不顾脸面,在大街上追一个男人!」 李诫耳朵根微红,讪讪笑着不说话。 「今天我收到张妲的来信,想想当初的闺中密友,也就我过得舒心。」赵瑀叹道,「妲姐姐没办法脱离张家,如果齐王能护着她,也许今后的路会顺遂点,如果和齐王离了心,只怕路会越走越窄。」 「三爷人不错,只要张妲别掺和到立储的事,不要充当温家的耳报神,三爷不会难为她。」 「温首辅一去,温家的声势大不如前,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李诫慢慢敛了笑,摇摇头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可能一下子把他势力去干净,温老头几经先帝表彰,也不好逼得太紧。皇上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才允许他致仕,否则换一个人,早抄家了!」 赵瑀怔了一下,喃喃道:「我以为能消停消停了,结果还不行吗?」 「能行能行!」李诫安抚似地笑道,「起码现在没人逮着我左一个弹劾,右一个弹劾,消停多了!」 的确,自从温首辅退出朝堂,温钧竹似乎销声匿迹一般,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 但李诫知道,温钧竹这人天生一股执拗劲儿,这样的沉默,只不过是他暂时的蛰伏,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还好,魏士俊去了吏部,他爹又掌管内阁,有什么消息也能透露一声。 李诫忽然想到个事儿,忍不住笑问道:「你妹子还闹不闹了?」 「闹了几日,眼看无用,也安静下来了。」说到赵玫,赵瑀更加无奈,「我告诉她魏公子有亲事,她非不信,还逼着母亲找魏公子提亲,好在母亲觉得不妥,提前问了我一句,否则这个人可丢大了!」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不闹了就行,明天曹无离来,我担心她一肚子火发在曹无离身上,那家伙一副恶煞模样,偏生对娇滴滴的女孩子毫无办法。这段时间正是伏秋大汛,曹无离的差事很重,你多规劝你妹子,尽量少打扰他。」 赵瑀忙点头应下,不无担心道:「河堤不会有问题吧?」 「前几次洪峰都挺过来了,应是无事。」李诫难得露出担忧的样子,仰头望着天,「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我只盼着天天见到晚霞,千万别下雨才好。」 然老天爷到底不屑搭理李诫的祈盼,没过两日,一场接连半个月的暴雨不期而至。 自从这场大暴雨开始,赵瑀已连续十来天没见到李诫了。 去年夏汛山东曹州决堤,今年春汛河南大面积决堤,接连两场天灾下来,虽有朝廷全力赈灾,但良田被淹、屋舍被毁,流离失所的百姓数以万计,人们那脆弱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打击。 李诫严令各府、各州、各县组织人手,严密监视堤坝情况。尤其是黄河沿岸,地保乡勇全部发动起来,日夜不停进行巡堤。 他自己更是时不时巡查堤防,若抓住懈怠搪塞的官员,二话不说,原地免职。 但他还讲了,先前被查出来贪墨的官员,可以戴罪立功,如数返还银子后,若此次修堤筑坝有功,他作保,向皇上申请减免刑罚。 这法子闻所未闻,不断有御史当朝提出质疑,指出此法有悖律例。 皇上没有责问李诫,但也没有刻意地维护他。 后来就连京城的刘铭也暗中来信,提醒他此法的不妥当。 李诫顾不得了,他给刘铭的信里解释道,「名声如何我向来不在意,老天爷不作美,今年洪水来得太猛,曹无离说还得下雨!我就怕决堤,怕死了……灾民变流民,流民变暴民,其中道理,你比我更清楚。」 这封信寄走后,京城反对的声音小了些。 李诫便对赵瑀说:「应该是秦王帮忙压下去了,看来还是有人明白是非。我这里算治下严明的,可十个当官的,清廉的也就两三个。我能都抓了吗?谁来干活?狠狠整治几个大贪官,震慑官场,叫下头的人心存畏惧就好。」 赵瑀当时一听,便觉得李诫和初入官场时不同了。 经过两年的历练,李诫逐渐变得沉稳,也会从多方面考虑事情,加以衡量,从中选出一个相对稳妥的法子。而不是单单凭一腔热血忠诚,万事只看皇上的意思。 而且这件事,皇上根本不好说什么。 赵瑀心中暗叹,一方面干着得罪人的差事,一方面还要用人家干活,不得不酌情安抚,却还要承受朝中御史的非议! 真是难为他了…… 外面的雨仍旧很大,黄豆大小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砸下来,敲得瓦片窗棂树叶一片山响。 不过刚到酉牌,天空已是黝黑地如锅底一般,浓重的黑云不停翻滚着,就好像有一只手在其中胡乱搅动。 赵瑀站在窗前,目不转睛盯着天空,脑海中忽然冒出个词——多事之秋! 随即浑身一激灵,赶紧把这念头压下去。 透过窗子,她看见游廊拐角闪出个人,何妈妈抱着阿远过来给她请安。 阿远一岁多了,虎头虎脑的,能简单说几个字,见了赵瑀会喊「娘」。 赵瑀也心疼这孩子,怕伤着他,也没特意让他改口叫太太。 风大雨大,尽管阿远被捂得严严实实,可领口还是被雨水浸湿了。 赵瑀赶紧让乔兰给他换一身衣服,半是责备,半是告诫,对何妈妈说:「讲究礼数原没有错,可阿远的身子骨更重要,我早就说过天气不好,阿远就不必过来请安。这么大的风雨,你抱他来做什么?」 何妈妈腆着脸笑道:「阿远自己也喜欢来,每天一到点儿,就指着正院想要过来。难为他一片孝心,太太千万别怪我。」 赵瑀闻言又好笑又好气,「一岁的孩子,懂什么孝心不孝心的,你这话真叫人听了别扭。你那点子小心思我们都知道,好好照顾阿远,旁的不要胡乱猜想,我们自不会亏待你。」 何妈妈脸色白了几分,唯唯诺诺地应声,「是,奴婢知道了。」 阿远和李实在一处,各自拿一个藤球摇着,哗啦哗啦,玩得很开心。 听到两个孩子的笑声,赵瑀微板着的脸才缓和下来,「何妈妈,你服侍阿远用心,我心里有数……你也大半年没回过兖州了,你家大姑娘还是年前见过的吧?这样,我给你个恩典,等雨停了,着人把你男人和大姑娘接来,给他们寻个差事,好让你一家团圆。」 何妈妈简直是狂喜,立时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一边流泪一边笑,「多谢太太大恩大德!奴婢再无他想,一定全心照顾阿远少爷。」 赵瑀浅笑道:「起来吧,看你这幅样子,当心惊到孩子。」 待吃过晚饭,雨势减弱,赵瑀才命几个婆子跟着何妈妈,护送阿远回去。 莲心不明白为何给何妈妈这么大的脸面,她总觉得何妈妈想利用阿远少爷。 赵瑀笑道:「大多数的奶嬷嬷,都想凭奶过的哥儿姐儿争取点儿好处,这没什么。主要是……她对阿远上心,阿远一时也离不得她,你看那么多丫鬟婆子,阿远只认她一人。」 第62章 莲心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您让她一家子都来,她免不了顾着那头,放在阿远少爷身上的精力也会少。其他人就能伸进手去,慢慢的,阿远少爷就不这么依赖她了!」 赵瑀讶然看了她一眼,「莲心,你一想就明白了?我小看你了呀。」 莲心赧然一笑,「这不是跟着太太长见识了么……」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你注意看着哪个丫鬟婆子合适,就安排到阿远院子里。」 掌管人事调配,这是把莲心当成心腹大丫鬟培养! 莲心顿时面皮微红,兴奋得心头一阵急跳,强压着激动应下来。 赵瑀看了不禁笑道:「往后还有许多重要的事交给你做,稳住了,去吧。」 夜色渐浓,到了后半夜,雨似乎小了,打在窗棂上,簌簌地响。 迷迷糊糊中,旁边好像有人躺下了。 赵瑀猛然惊醒,伸手去摸,并低声问道:「你回来了?」 「嗯。」李诫反手握住她,长长吁了口气,「还是家里的炕舒服。」 赵瑀抱住他的胳膊,「好容易回来歇歇,快睡吧。」 「嗯……我睡不着。」李诫的声音隐隐有点兴奋,「曹无离说,多则三天,少则一天,这场雨就会过去,哈哈,我的堤坝都顶住啦!」 他语气十分轻松,听着就叫人不由自主高兴起来,赵瑀也笑着说:「恭喜李大人,再立一功,治下百姓家财得保,此番功德无量啊。」 李诫刚想大笑几声,想起隔壁还睡着儿子,忙压下笑声,悄声说:「这次曹无离实实在在立了个大功,我打算上奏朝廷,给他请功。」 「应当应分的,他是个治河能手,又读过书……其实我有个想法,不如请他归纳治河经略,编撰成书,到时候一并报上去,岂不是锦上添花?」 「这个法子太好了!」李诫一声欢呼,几乎从炕上坐起来,「曹无离过两日就回济南,我和他好好商量商量。他跟着我东奔西跑,出了不少力,上次才给他争了一个不入流的八品官,这次说什么我也要好好替他争一争!」 赵瑀眉头跳了跳,暗笑道:「到时我可要支开玫儿,没的让曹先生再被她当仆人一样使唤。」 曹无离的预测很准,翌日下午,连绵阴雨便停了,久违的太阳复又高挂空中。 季秋时节,大雨过后更加清寒,巡抚后园子的湖泊寒波粼粼,落了叶的垂杨柳在风中摇曳,白草落花,竟显出几分肃杀的景象。 山东黄河流域的堤坝好歹撑住了,有几处小的溃堤,但巡堤的人发现得早,及时预警,当地的官府也得力,很快就堵上了。 李诫辖下,只淹了百十亩地,几乎没有百姓伤亡,更没有大面积的发水。 山东上下所有官员,均长长出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的同时,也不禁沾沾自喜——黄河中下流流经的地方,没溃堤发水的,唯有大山东! 你看隔壁的河南就没那么幸运了,春汛决堤的地方还没修好,伏秋大汛就蜂拥而至,再加上老天爷半个多月不停地下雨,这次水患竟比春季还要严重 他们想,有河南作比,更可彰显我等官员的功绩,在皇上面前算是露脸喽,看来跟着巡抚大人干,也不是没好处的。 因此他们看李诫的目光就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诫不明所以,被他们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浑身起栗,一改废寝忘食的办差作风,到点儿立即下衙回家! 这天他回到后宅,还没进屋,便听见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头皮一炸,下意识就要冲进去。 却听赵瑀柔柔的声音响起,「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好歹人平安,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别哭了,莲心在外院给你派了两间屋子,暂且安置你的家人。」 李诫松口气,慢慢踱了进去——不是瑀儿哭就行。 又听何妈妈哭道:「多谢太太大恩大德,奴婢能不能再求个恩典,奴婢大丫头八岁,能不能在院子里讨个差事做做,也能补贴点家用。」 「孩子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养养身子再说。」 李诫挑帘进来,「隔老远就听见有人哭,怎么回事?」 何妈妈见了他倒不敢大哭了,抹了眼泪,呜呜咽咽道:「蒙太太的恩典,允我一家子来济南……我男人变卖了全部家当,带着孩子投奔……天杀的土匪,抢了我们的钱,还打伤我男人!那可是我们一辈子的积蓄啊!」 提及伤心事,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李诫一愣,随即反问道:「怎么会有土匪?几次剿匪,山东地盘的土匪都差不多剿干净了!」 何妈妈摇头道:「我男人说,那些土匪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何妈妈话音甫落,李诫的脊背就微微绷紧了一下。 尽管他很快恢复正常,但赵瑀还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 她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事,」李诫安抚她似地笑了笑,扭头问何妈妈,「若你男人还有精神头,我就让人问问他事由经过。」 何妈妈恨土匪恨得牙痒痒,自是忙不迭应下。 赵瑀赏了她十两银子,吩咐道:「先回去照顾家里人,不必急着进来伺候。」 第63章 何妈妈千恩万谢,抹着眼泪退下去了。 待屋里没人,李诫才和赵瑀解释自己的担忧。 之前招远金矿案发后,他下大力气在山东境内清缴山匪响马,经过小半年的整治,就各级州县反馈的消息而言,别说官道,就是乡野小路,寻常也难见几个劫道的。 现今官道上竟冒出土匪?还是外地口音? 如果是当地人作恶,倒还好说。 他怕的是外省流民作案。 河南连着两场大水患,灾民无数。李诫或多或少也听到点风声,那边已是怨声载道,灾民们压抑的情绪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若一个赈灾不力…… 他根本不敢往下想! 赵瑀不大理解,迟疑道:「你想多了吧……不过一桩小劫案,竟能联想到民乱上去,而且山东也没多少流民进来……」 李诫歪着头琢磨一会儿,自嘲一笑:「也许吧,朝廷前后拨了三批赈灾粮款,怎么着也能安抚灾民一阵子。只要过了冬,来年开春隐患自能消除。」 何妈妈的男人很快有了回话,但他受了惊吓,脑子发懵,一会儿说不是本地口音,一会儿又说听着像兖州人说话,翻来覆去的改了几次口,到最后越发不清楚。 不过他说土匪就七八个,用的都是棍棒,穿的破破烂烂的,却非常凶狠。用他的话说,那眼神活像一头头恶狼,让人发毛。 李诫并未因土匪人数少,就不当回事,他严令潘知府,七天内必须破案。除此案外,还要求查兖州是否还有类似的劫案。 兖州与河南交界,且口音相近,他不得不往流民上头想。 不过三日,潘知府就查清楚了。 那几个劫道的不是土匪,就是从河南来的流民,因饿极了才抢了何家人。 府兵摸到他们歇脚的地方,那里足有几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看样子是一个村儿的,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一听说官兵是来拿人,全都跪地上求情,并说抢来的东西都换了粮食,他们分着吃了,如果有罪,统统有罪。 法不责众,看着一群饥民,潘知府也没了法子,只能训诫几句,将为首的几人打顿鞭子了事。 好在兖州境内只发生这一起案子,没有引发任何乱子。 从潘知府呈文上来看,他并没太重视这件案子,然李诫脑中已是警铃大作! 那些灾民饿极了才做劫匪,也就是说,河南的赈灾有大问题——赈灾不会让灾民们吃饱,但绝对不让他们挨饿。 饿极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种担忧李诫不敢明着上奏朝廷——在有心人看来,你李诫竟敢说会爆发民乱?这分明就是危言耸听,扰乱民心,乃是居心叵测之举! 左右思量之后,他给隔壁的河南巡抚去了封信,阴晦提到,两省关系素来匪浅,山东愿为河南赈灾出一份力。 可这封信寄出后,便如石沉大海,那位巡抚连个屁都没放。 李诫苦笑着对赵瑀说,「准是怕我抢功!我说这些人脑子也糊涂,境内水患如此严重,不想着怎么解决,不想着如何补救,倒在赈灾上斤斤计较……去年曹州决堤,我恨不得所有人都过来帮忙呢!」 赵瑀劝解说:「人家也是封疆大吏,也许早有应对之法了,你贸然开口相助,倒显得人家能力不足似的。况且赈灾一事要听从朝廷的调度,你还是等上面的消息吧。」 话虽如此,但李诫心里总觉得不安,就给皇上写封密折,详细说了自己的担忧。 皇上也很快批复,令他加强戒备,内紧外松。 主子心里有数就好!李诫吁了口气,略略放下心,随后将治河防汛有功之人整理成册,奏报朝廷,想着给手下的人多争取点功劳。 九月下旬,封赏的旨意下来了,曹无离的大名赫然列于首位。 直接从地方官调任京官,正六品工部主事,掌管河道、水利、江防等修筑,并稽核相关费用。 官不大,权力不小,把曹无离乐得一天到晚傻乐不止。 赵玫得知,撇嘴说道:「还不是沾了姐夫的光,哼,姐夫倒是风光霁月,推了他上去,自己反倒一点儿好处没落到。」 请功折子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封赏,唯有李诫,寸功无有。 赵瑀也替相公惋惜,却明白其中缘由,「他之前放出话,可用防洪之功抵贪墨之罪,皇上没怪他自作主张,我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哪儿还敢争什么功劳!玫儿,你也记住,千万不可在人前露出半点怨艾,否则你姐夫又有麻烦。」 赵玫绞着帕子,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和母亲总是这样,天天不许我这个,不能我那个,什么都要你们管!」 王氏在旁轻喝,「好好说话,你且细想,我们何尝害过你?」 赵玫嘟着嘴,一甩帕子起身就走。 王氏急忙喊她回来。 赵瑀哭笑不得,「小孩子脾气,闹一闹就过去了,反正在自家院子里,也不怕她惹事。」 王氏往外看了一眼,按按额角,「我总觉心神不宁的,眉毛跳眼睛跳的,搅得我这个难受。」 赵瑀笑道:「您别疑神疑鬼的了,不然咱们去寺庙上柱香,求个心安。」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王氏信佛,闻言立即道:「好好,大后天是初一,正好是烧香敬佛的日子。」 灵岩寺风光秀美,佛音缭绕,赵瑀也想去走走,母女二人便兴致勃勃地商量起出行事宜。 正说到兴处,乔兰慌慌张张进来,「太太,后园子出事了……曹先生和玫姑娘打起来了!」 赵瑀惊讶得倒吸口气,「谁?曹先生怎么会到后院子去?」 王氏满脸焦灼,来不及细问,顷刻间已急步跑出屋外。 赵瑀赶紧跟着,刚踏入后园子的月洞门,就听赵玫尖利的嗓音叫道:「好你个曹无离,癞蛤……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模样,就敢妄言娶我!」 话到最后,赵玫的嗓音已带了哭腔。 赵瑀心头一惊,几步奔过去,但见赵玫被母亲揽着,眼睛通红通红的,满脸愤恨瞪着曹无离。 赵瑀上下打量几眼妹妹,见她衣衫齐整,鬓发丝毫不乱,悬着的心方落下来。 再看曹无离,脸如猪肝,嘴唇发白,这样凉的天,额头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滚。 他不敢看赵玫,一个劲儿作揖道:「全都是曹某的不是,是曹某唐突了姑娘,求姑娘勿怪。」 赵玫指着他鼻子待要再骂,转眼看见赵瑀,登时哭道:「姐姐,他竟敢羞辱我,你快叫姐夫将他打出去。」 赵瑀命园内丫鬟婆子退下,「曹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曹无离头也不敢抬,只喃喃说是自己的错。 赵瑀皱皱眉头,不悦道:「如果你不愿意和我说实话,我只好请老爷过来和你谈。」 曹无离更是羞愧,以袖遮面,「别别,李大人对我有提携之恩,我却肖想他的妻妹……唉,太太,我……我想着我现在也是六品官身了,就动了非分之想……惭愧,惭愧!」 赵玫狠狠啐他一口,「我好好地逛园子,你又突然跑出来吓我,还说什么仰慕我……你个丑八怪,看你一眼都恶心,你也配?」 「玫儿,住口!」赵瑀厉声喝道,曹无离行为不妥不假,被她骂几句也不为过,但如此折辱人可要不得。 赵玫委屈极了,「你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人说话,不心疼我!」 王氏一扯她袖子,低声道:「你姐姐是为你好,想想你刚才骂了什么,一旦传出去,你蛮横泼辣的帽子就摘不掉了。」 赵玫一怔,一把推开王氏,几步走到曹无离面前,竖起眼睛喝道:「我刚才的话,你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就再也不理你了!」 赵瑀愕然,什么叫再也不理你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曹无离的头几乎垂到胸口,「不、不敢……」 赵玫冷哼一声,「你方才的话也不许再提。」 「不、不敢……」 「行了,你走吧。」赵玫吸吸鼻子,忽然打了个喷嚏。 曹无离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僵硬地转过身子,慢慢往外院走。 「诶,你等会儿!」赵玫叫住他,趾高气昂吩咐道,「听说你要到京城任职,你看看京城流行什么首饰,什么衣服料子,给我捎点儿……钱么,就朝我姐夫要吧。」 谁都知道,曹无离不可能伸手向李诫要银子。 曹无离却说:「是。」 是?! 赵瑀左右瞅瞅这二人,再看看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母亲,忽然觉得自己前来就是多此一举。 这两人,当真是周瑜打黄盖呐! 第二天,李诫拎着两包红糖姜片回来,纳闷道:「曹无离说天凉易感染风寒,非要送我这个,我不要还不行,他塞我手里就跑了。」 赵瑀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将昨天花园子的官司告诉他,无奈叹道:「玫儿对曹先生无意,偏又爱使唤他,我觉得这样不好,可看曹先生似乎并不反感。我是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不该管。」 李诫琢磨了会儿,越想越乐,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觉得他受折辱,没准儿他还乐在其中呢!虽说大男人凭本事闯荡,可他那副尊荣……唉,我不是说他丑……」 「他治河有功,无数百姓都感激他,可就这样,也没一个女子主动和他说过话。」李诫摇头笑道,「你还记得木梨吗?她倒是对曹无离和善,但存的是利用的心。小妹对他不假颜色,没准人家还感激涕零小妹对他真诚呢!」 赵瑀失笑:「照你这么说,这事咱们不用管了?可他总和玫儿见面,我担心有人说闲话。」 「不用管,过不了多久,曹无离上京赴任,俩人见不着面,关系自然慢慢疏远。至于闲话……」李诫冷笑道,「山东地盘上,还没人敢说咱家的闲话!」 赵瑀莞尔一笑,「我的巡抚大人,托您的福了。」 有李诫的话做定心丸,赵瑀和母亲渐次把这事抛在脑后。 隔日,天气晴好,赵瑀母女三人便登上马车,说说笑笑的去灵岩寺礼佛。 本是出来散心,赵瑀却觉得一路上的情形不大对劲儿。 讨饭的人太多了! 而且拖家带口的,一家子一家子的蹲在街边,大人哭,孩子闹,手里的破碗敲得叮当乱响。 街上巡逻的衙役也多了很多,手里挥着铁尺剑,驱赶讨饭的人群,「去去,都去城外头的窝棚子,内城不准进!」 第65章 人群不情不愿地往外挪,有几个愣头抱怨道:「凭什么不让进,逼死我们得了!」 一人带头,立时就有人附和,吵吵闹闹的不肯挪地方。 衙役们就推推搡搡地轰。 一来二去,哭爹的,喊娘的,口里骂骂咧咧嚷着死了干净的,街面上乱得更厉害了, 赵瑀一看势头不好,忙叫车夫将马车停靠路旁,和母亲商量道:「外头闹哄哄的不安生,咱们过两天再去上香吧。」 王氏合掌念了几声佛,「回吧回吧,怎么这些个讨饭的,我看着也心惊肉跳的。」 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没玩就要回去,赵玫当然不乐意,但她察觉到赵瑀的脸色异常严肃,便识趣地没有多说话,只不满地说:「京城就没这么乱,济南小地方,到底比不上京城……」 赵瑀心下微动,试问道:「你想回京城了?」 赵玫拧着身子不说话。 王氏劝道:「你忘了咱们为什么来这里?好孩子,听话,等你的亲事定了咱们就回京。」 提起这事,赵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济南城的人都光顾着给姐姐献殷勤,对我好,也因为我是巡抚太太的妹妹。哼,我才瞧不上这起子人呢!」 王氏差点被她的话噎到,怕赵瑀听见生气,好容易关系见好的姐妹二人再离了心,着恼道:「你可真不懂事,如果没你姐姐,咱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本以为你长进了,却还是这么糊涂!」 赵瑀早就摸透了妹妹的性子,突然连连抱怨,她定是遇到不顺心的事,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地问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的风头太盛,显不出你了……你还真是个小孩子!那你回京城,就能比济南顺心?」 赵玫小声嘟囔着:「我没和你比,比也比不过,就是那群人眼高于顶,忒让人讨厌。还是京城好,就算心里看不起人,起码面儿上过得去。」 她前几个月可没说过这话,赵瑀想了想,恍惚明白了什么,轻声笑道:「想回京城还不简单,跳上马车不就走了?可外头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道上乱哄哄不安全,等过一阵太平了,我派人送你回京城。」 赵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扭头看着窗外,赵瑀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手,不停地绞着帕子,手指头尖儿都发白了。 王氏悄悄松口气,两个女儿没有起争执就好,至于小女儿心里想的是什么,为何莫名其妙发一顿脾气,她完全没有细想。 这次出行无果而终,赵瑀兴致缺缺,有心问李诫几句城内外的情形,却是月上中天了,都不见他回来。 后天就是曹无离启程的日子,想来他二人有诸般事务要商议,但以往他再忙,都会让人给她捎信。 如此音信全无,是第一遭。 赵瑀不由有些惴惴不安,丁点儿睡意全无,只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烙烧饼。 等到鸡鸣两遍,窗户纸蒙蒙发亮,李诫的身影才出现。 他满面倦色,眉头紧锁,一向富有神采的眼睛竟显出几分黯淡。 赵瑀立时翻身坐起,「这是怎么了?你遇到棘手的事儿?」 李诫长长吐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不是大事。我和曹无离去运河上走了走,回来时被灾民拦路,处理的功夫长了点儿。」 不知怎的,赵瑀一下子想起白日间的所见,急急问道,「他们为何认得你?拦你又为了什么?」 「还不是曹无离那小子,整天没事就穿着官服瞎溜达,扎眼得紧!没事,他们无非是为了多讨口吃的,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看你吓的,真没事,睡吧。」 他脱下外袍,头一低吹灭蜡烛,就势躺在赵瑀身边,笑嘻嘻说:「大冷的天,热乎乎的被窝,软乎乎的媳妇儿,当真是给个金元宝都不换!」 赵瑀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腰,「我白天出去也看见了,满街讨饭的,都是灾民吧,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乱哄哄的,有些人还和衙役打起来了,看着叫人心里头害怕。」 李诫出神地望着承尘,喃喃自语道:「对啊,为何突然冒出来了,谁告诉他们济南有饭吃……」 赵瑀听得分明,立即绷紧了神经,「难道又有人作祟?」 「没有没有!」李诫忙笑道,「我每到冬天都要搭粥棚,知道的人不少,他们听到风声也不奇怪。」 李诫一下一下,安慰似地抚着她的背,声音很轻很柔,「不过几百个流民,这口饭我还管得起,生不了事端。再说济南旁边就是大峰山卫所,五六千的兵力,绝对可保济南府太太平平的。」 赵瑀埋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清寒似松的味道,紧张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浅浅笑道:「我知道你应付得了,不过白担心罢了。」 朦胧天光中,她看到李诫似是笑了下,但她没看见,李诫眼中那隐隐的焦躁不安。 过了几日,城内流民大多数被安置在城郊,街面上官兵衙役分坐三班,日夜巡逻,前几日满大街敲着碗筷的讨饭声,现在也几乎听不到了。 饶是这样,街上的行人还是少了很多,连带着商家的生意都冷清起来。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眨眼间入了冬月。 接连数日都是灰暗阴沉的天,偶见冬阳,也是惨淡无光,有气无力地悬在半空,没有半点活气儿。枯枝上的残叶,可怜兮兮地在啸风中瑟瑟发抖,更显得萧瑟凄惨。 第66章 城里讨饭的人陆陆续续又多了起来,这次任凭衙役怎么赶,他们都不肯走。 官府衙门他们不敢去,只聚集在粮店米铺门口,或者殷实人家门前讨吃食。 如果不给,他们真能堵一天的门,又哭又闹,扰得四邻不得安宁。 绝大多数人都选择息事宁人,打发他们几口吃的。 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日子久了,这些富人也不愿意,便跑到官府去诉苦。 杨知府就找李诫拿主意,「大人,流民越聚越多,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下官以为,应赶紧向朝廷申请赈灾粮,好歹对付这一冬。」 李诫也是头疼,「河南巡抚怎么赈灾的,搞出这么多灾民!我城郊的粥场都装不下了,这些人,打打不得,赶赶不走,真是一群活祖宗。老杨,你说的法子我不是没想过,可山东不是灾区,朝廷不大可能给粮食……我先上封奏折试试吧。」 他预料得没错,折子很快被内阁打回来了,户部就俩字——没有! 李诫挠头,对同样愁眉苦脸的杨知府叹道:「看吧,还得咱自己想办法。唉,济南都这个样子,更甭提兖州等地了。号召各地的高门大户,有钱捐钱,有粮捐粮,先度过眼前这一关。尤其是咱们之前查出有兼并土地、私瞒田地嫌疑的,必须让他们出血。」 杨知府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物极必反,大人,咱们先前生逼这群士绅吐了不少田地出来,如今再逼他们掏银子……这些人都是有来头的,不如效仿汛期筑坝的法子,给他们一些甜头尝尝?」 「不行!」李诫拒绝得十分干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现在没到那么紧迫的时候,而且和小贪官不同,兼并土地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不能开这个口子。」 杨知府还想再劝,但见他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只好心里暗叹一声,遵命办差去了。 每年捐银子捐粮食,赵瑀已形成习惯,早早拾掇出来,吩咐人送到前衙。 王氏看了直心疼,「怪不得你总攒不下银子,体己全都补贴给外头的人。」 「没办法的事,姐姐不带头,下头的人谁肯跟着捐?」赵玫拈了颗蜜饯放到口中,幸福得眯起了眼,「还是京城的好吃。」 桌上两大匣子吃食,桂花糖、栗粉糕、如意糕、吉祥果、山药糕,还有各色蜜果子蜜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赵瑀挑眉一笑,眼中明显闪动揶揄之色,「玫儿,这是沾了谁的光了?」 「哼,我谁的光也没沾!」赵玫得意洋洋一扬脖子,将匣子往姐姐那边推了推,「你快一年没回京,想念了吧,喏,给你,叫你沾我的光。」 赵瑀捏起一粒酸杏,笑吟吟道:「是,多谢妹妹。」 赵玫一听更高兴了。 见两个女儿相处得好,王氏也笑意盈盈,然猛地想起一个念头,笑容便僵了几分,「玫儿,这东西是曹先生给你捎的?」 赵玫面不改色,「是,那又如何?母亲,咱们都离开赵家了,您不会还想着什么私相授受那一套吧?」 王氏语塞,半晌才说:「你不喜欢人家,平白让人家心里存个念想……这样不好。」 赵玫不说话,但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王氏叹道:「母亲不是为他说话,是为你考虑。天下没不透风的墙,你俩总这么往来,对你名声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他了呢,以后可怎么说亲?」 「啊,你担心这个。」赵玫马上喜笑颜开,不无轻松道,「母亲放心,我都是用姐夫的名头给他去的信,寻常的人见了,只会以为是公务,不会以为是私事。」 原来是李诫顶在前头了!赵瑀不由好笑又好气,点着妹妹的额头训道:「母亲说得对,你对人家无意,就不要吊着人家。别看曹先生看似一个大大咧咧的糙汉子,其实心思细腻,对人真诚得紧,你别伤了他。」 赵玫皱着鼻子说:「知道了,我不会伤他的。」 她感到自己有可能成为母亲姐姐讨伐的目标,多少有些不耐烦,急忙转了话题,「天阴沉沉的,估计要下雪吧。我就盼着下雪,新做的大红羽缎披风,我迫不及待要穿啦。」 赵瑀却暗道:我只盼不要下雪才好。 十二日,西北风撕帛般吼叫了一夜,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日人们起早一看,整个济南城都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瑞雪兆丰年,话虽如此,但看着路旁几具冻饿而死的流民尸首,这话没人说得出来。 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个把人,这在京城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更别提底层的州县。 去岁济南府的街道上,也时不时能见到这样的情景。 可这次死的是逃难过来的灾民。 说起来他们着实凄惨,一年遭受两次严重水患,燕子啄泥般攒下来的家财,统统被大水卷走,家破人亡不在少数,其中悲痛,是外人无法体会到的。 灾民离开故土,成为流民,在陌生的环境中,被前途未卜的恐惧包围着,脑子里的那根弦紧绷着,如果再受到点刺激,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从流民变为丧失理智的暴民。 那就真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李诫既尽最大努力地去帮助他们,也防备他们聚众闹事。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这几具尸首的出现,让李诫瞬间紧张起来。 他迅速下令,调拨钱粮,在城外再搭建一处粥棚,限期十日完成。辖下几个流民较多的州府,也照此办理。 并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摊派加捐,富商、大地主按照他开的单子捐粮捐银。 当然有人不满,但碰上李诫,也不得不照办。 毕竟这位扳倒了温首辅! 也有仗着靠山硬的二世祖,叫嚣着上京告御状。 李诫干脆调了卫所的兵力,以拉练为名,天天在城门外头操练。 时日天下太平,没有叛乱,没有外敌入侵,单一刀正闲得浑身难受,好容易能出来溜溜,一下子如脱缰的野马,将济南城外搞得是尘土飞扬,呼喝阵阵。 大刀片子上白亮亮的寒光,映在了流民的眼里,也映在了那些叫嚣着告状的人眼中。 流民乖乖去了城郊的安置处,二世祖们悄悄闭上了嘴。 武力震慑,一向比打嘴仗管用。 不知不觉中,济南渐渐回复了安宁,只是这平静之中,带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腊月在凛冽啸风中来了,初七这日清晨,苍茫的穹顶下,雪粒子如盐一般漫天撒下,打在屋顶、廊下、地面上,发出细碎凄凉的沙沙声。 雪下了一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赵瑀看着满院的积雪,吩咐乔兰道:「明个儿是腊八,你安排几个婆子提早熬好腊八粥,明天天一亮,就送到城外的粥场上去。」 乔兰应了一声,又问道:「和家里用的粥一样吗?」 「不一样。你告诉厨下,多用陈米,辅料可少几样,不要太浓,也不要清汤寡水的见不到几粒米,比粥场的粥稍好一点就行。」 赵玫这阵子跟着姐姐学掌家,闻言不解道:「为什么不能送浓稠的粥?灾民吃得好,肯定对你感恩戴德的,还不得使劲儿夸你,你名声肯定更好了呀!」 见她不明白,赵瑀耐心说道:「城外聚集了快一千人,用料和家里一样的话,咱们可供不起。就算负担得起,也不能送——有的人吃了好的,再给他孬的,他就会不满意。灾民们情绪不稳定,一旦有人煽风点火,还真说不定会闹事。」 赵玫似懂非懂点点头,「施粥还有这么多学问。」 「咱们是打头送的,城里其他人家肯定按照咱们的标准去施粥,太好太差,都不合适。」赵瑀笑道,「你都十五了,过不了一两年就是掌家的娘子,如果嫁到高门大户,凭你现在的心计手段,我真怕你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赵玫一怔,随即反驳道:「大不了我和你一样,嫁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只有我拿捏他家的份儿!」 赵瑀扶额叹道:「你以为小门小户事儿就少了?我不说了,你自己高兴就好。」 赵玫却没因她的「妥协」自得,反而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想想,嫁人真的好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遇到父亲那样的人……」 回想起母亲差点死掉的场面,赵玫不自觉身子打颤,声音发抖,「二十年的夫妻,他竟想毒害母亲!我以后的相公,会不会为了他家的利益也毒害我?母亲总说我眼光高,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她看谁都好,可我看他们个个不怀好意。」 「姐夫风头正旺,他们上赶着献殷勤,一旦姐夫仕途受挫,他们会不会像扔破抹布一样,把我给休了?」 赵瑀没料到她的担忧竟是这个,诧异之下,忙安慰道:「不是每个人都像父亲那般无情无义,咱们睁大眼睛好好找,怎么也能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赵玫吸吸鼻子,一脸认真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必须给我找个好的,不然我可不依。」 赵瑀又是哭笑不得,「好好好,我说的,我必定做到,敢问二小姐,您心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子?」 赵玫愣住了,思索良久才慢慢答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有钱,能养得起我;有本事,以后能飞黄腾达;脾气要好,对我无限度的宠爱;相貌也要好,至少不能太丑;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这辈子不许纳小!」 赵瑀干巴巴笑了几声,深感任重而道远。 不过妹妹无意中一句话引起她的疑惑,「玫儿,你说你姐夫仕途一旦受挫,你有听到什么?」 「那倒没有,我就是随便一说……你看温家不就知道了,当初多厉害,现在就多倒霉。」 她本无心之言,轻飘飘的话,听在赵瑀耳边,却像一道焦雷无端爆响,惊得赵瑀面色发白。 赵玫察觉有异,「你怎么了?」 赵瑀掩饰般笑笑,「有些累,歇会儿就好——莲心,你吩咐人去前衙,看老爷忙不忙,晚上能否早点儿回来。」 听说赵瑀不舒服,李诫没等下衙就急急忙忙赶回来。 「你连着好几天早出晚归的,我睡了你才回来,我醒了你早就走了。别看一个前衙,一个后宅,咱俩都碰不上面。」赵瑀赧然笑道,「我想你了,就是找个由头叫你回来,耽误你差事,真是对不起。」 「没耽误,我正想回来歇歇。」李诫躺在炕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和户部磨了半个月嘴皮子,总算答应给我调一批粮食,我终于能安安心心过个年了!」 他嘴角那一抹笑,显出久违的轻松和宽慰,赵瑀看了心里也不由高兴起来,一边给他捧茶,一边说道:「流民不生事端,你就立下一功,就是有小人想害你,也拿不住你的错处。」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诫讶然道:「什么小人?」 「……我说出来你不许恼,你看你又是治贪墨,又是清丈田地,还逼着那些大地主吐银子……会不会得罪的人太多了?现在你风头正旺,上面又有皇上给你撑腰,你用不着怕,可飞鸟尽,良弓藏,要不要事先留条退路?」 李诫脸上的笑意一滞,闭了闭眼睛,长叹道:「孔先生还教过我,狡兔死,走狗烹,我懂的,可我不能退!」 他目光霍地一闪,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闪着细碎晶莹的光,「我若退,就是辜负了主子的信任,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我也不能退,不当官不知道,官场竟有那么多龌龊!大概太平日子久了,有些人只想要权要钱要享乐,却忘了官员第一要务就是让老百姓吃饱穿暖!」 「就说城外头聚集的流民,如果河南巡抚赈灾得力,至于这么多人没饭吃,跑到我地盘上讨饭?济南离得远,还算好的,兖州紧挨着河南,情况更糟糕,潘知府呈文上说,涌入的流民数以千计,他快吃不消了。」 赵瑀稍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孔先生一家还在兖州,不如把他们接到济南吧。」 「嗯,就怕有盗贼混在流民之中趁机作乱。我去信问问孔先生,年后把他们接过来。还有高掌柜的,也得提醒他一声,他们这些富商,被盯上的可能性最大。」 然还没等他们派人去接孔先生,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因河南施粥,一碗粥中半碗沙,灾民们爆发了。 民乱从一个县开始,如果及早控制住,造不成太大危害。 当地县令出于让皇上过一个祥和顺遂年的美好想法,根本没往上报,还假意招安,将为首的几人骗进县衙,当夜就砍了脑袋。 好似一滴水溅入油锅,灾民们瞬间就炸了,几百号人扛着扁担就攻入县衙,活活打死县令。 然后就是抢粮、抢商号、抢大户,是灾民不是灾民的人都混了进去,不到五天,竟蔓延了一个府! 消息传开,满朝震惊,皇上连年也不过了,责令河南巡抚戴罪立功,务必要压下去。 可这时候暴动的人已有几千人之多,如何平复此事,成为朝臣争论的焦点。 内阁主张招安——这些都是被逼到绝路的灾民,情有可原,拿住几个为首作乱的,其他人要以安抚为重。 以秦王为首的勋贵主张围剿——敢作乱,就必须镇压,叫乱民再也不敢起造反的心思! 朝堂上争执不休,河南的局势愈演愈烈,先后和官兵交了几次手,且战且胜,大有席卷全省之势。 一直没说话的齐王终于表态,他同意内阁的意见,河南官府有错在先,为避免局势彻底失控,应先安抚,且乱民也是子民,理应教化,抓住几个带头作恶的,以儆效尤足矣。 却在此时,山东传来消息,李诫未经请旨,擅自调用卫所驻军,在兖州和乱民开战了!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重臣之上》卷一 作者:流光 02、《重臣之上》卷二 作者:流光 03、《重臣之上》卷三 作者:流光 04、《重臣之上》卷四 作者:流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