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获绫儿》 第一章 苏州,翠湖。 这折腾人的工作再一会儿就结束了。 方昔安伸手在汗津津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在这艘装载满米粮的货船张望了一下,没望见任何一张熟面孔,他再次松了口气。 虽已是初秋时分,然今日顶上火辣的日头还是热得让人站不住脚。 “有劳方爷了。”工头清点完角落堆成小山的麻袋,露出笑容。 他虚应两声,疾步往绳梯走去,底下一声大喝,令他脸色骤变。 “小方!小方!” 这两声中气十足的呼喊,完全压过码头里的沸腾人声,正急着下船的方昔安猛然一脚踩空,握住梯子的手,无法抑止的颤抖起来。 老天啊老天!求求您…… “小方小方啊!”吼声似劈下的迅雷,一下子便扫到他身后。 “温……,温老大。”对上了一张粗犷的胡子脸,方昔安不觉打了个冷颤。 “我说小方啊,咱们几年没见,你替帮里出这趟小差也不通知我一声,可真不够意思。”温海抱怨着,身手矫健的朝他豪气一拍,全没顾虑到对方是否承受得住。 “没有的事,温老大说哪儿话。”抚着隐隐生疼的臂膀,他笑得苦涩。“实在是在下还有些重要的私事未了……” “哎,你那点事儿不差这么点儿时间。上船来,我泡壶茶,有要紧事请教你。你肚子里有学问,替我拿个主意!” 方昔安再次打个冷颤。不能怪他反应太大,三年前,他曾应翠湖帮总舵之令,在温海执掌的海记分舵里待过一段时间,算是对温家的事了解不少。 那段时间虽不长,但其中经历,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让他毕生难忘。 “外头吵,进来说话。”没给机会拒绝,温海已把他推进船舱。 见大势已去,方昔安垮下脸。 “温老大要谈的……,可是喜绫儿?” 提起独生爱女,温海原本笑咪咪的一张脸突然凝住。 “除了她,天底下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温海烦恼。小方呀,她今年十九,十九了!唉。”语毕,温海表情更扭曲了。 “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每瞧她一回,想到她可能赖在我海记里吃喝拉撒一辈子,我……我、我这条老命可真要短上一截儿呀。” 方昔安哭笑不得的听着温海抱怨下去。 “你还记得吧?几年前,我照你说的,花了一笔钱替她招个丈夫,没想到却错招了个闺女儿!” 温海一顿,接着唉声长叹,彷佛想吐尽这些年来说不出的怨气。 “我当然记得。”方昔安一怔,不知怎地也叹气了。想起那位女扮男装的薛家姑娘温柔细致的模样,若非当时初进海记,被分舵的人事搞得灰头土脸,以他还算机灵的心思,肯定早掳获美人芳心,也不会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就是这样我才气!”把拳头往桌上狠狠一砸,温海沮丧得大叫。“她同人家一般年纪,薛丫头如今早替佟家开枝散叶。半年前,夫妻俩还带着一对白白胖胖的娃娃上船来与我请安问福,老子听了,心都揪了!我的喜绫儿啊,唉唷喂喔……” 抱怨在长吁短叹中告一段落,就只差没说清楚讲明白,他的独生爱女温喜绫,仍是整个苏州城的滞销货。 “那薛家姑娘认了您做干爹,他们的娃娃,自然也算您的外孙,温老大这么想,不就心宽了吗?” “那可不一样!”温海不依的摇头。 “再怎么着,喜绫儿也是我温家唯一的骨肉,薛丫头再怎么孝顺,她的娃娃终究不能姓温呀。” 说到底,还是传宗接代的执拗,方昔安只好从另一头劝。 “说不定,喜绫儿不嫁人也是件好事……” “你这什么话!好好的姑娘不嫁人,像什么!”温海怒道。 “我还没说完呢。”被喷得一脸唾沫,方昔安委屈的拭脸。 “不嫁人,一辈子陪着温老大,孝顺体贴温老大,也是件好事。” “陪我干什么?!老子好手好脚、身健体壮,再活个三十年也不成问题。她一天不嫁人,就一天惹是生非,这么下去,老子才会短活三十年呢!” “可是……” “没可是了。小方啊,你就好心一点,替我盘算个主意嘿。” “但是……” “朋友一场,我都这么求你了!” “不过……”他仍在死命挣扎。 “有客人啊!”爽朗的声音如旋风般绕进船舱来,方昔安抬眼,站在眼前的,是个身形清瘦的少年。 少年睁大眼瞪视他半晌,哈哈一笑,完全一副熟稔口吻–– “哟!方昔安,是你呀,咱们好久不见啦!” 打完招呼后,便毫不掩饰地张嘴哈了个深及喉咙的大呵欠。 方昔安自椅子上弹起又落下,是惊叹,也是惊骇。几年前他认识的温喜绫便是这副模样,说实际点,除非她再投胎做人,要不然,以她那清秀的五官,无论再如何妆点打扮,也无法跟绝色这两字沾上边。 但昔日初识她时,那言行举止起码还有那么丁点儿丫头似的刁钻可人;这几年来,她的身量抽高,圆圆的脸蛋也拉长了些,但姑娘家面对男人应有的羞涩与温柔……方昔安不自在的垂下眼,无关风度,他必须实话实说––这会儿见到的温喜绫,完全是个男人了。 “久违了,喜……,喜绫儿。”他结巴的说。 “哎!好说好说。” “妳昨晚去哪儿?”温海横眉竖眼的问。 “我在阜雨楼。他奶奶地一夜没合眼,真是累死人!”她伸个懒腰,一鼓作气跳上椅子、盘起腿,坐定后立刻像散沙似地摊平。 这完全像男人的粗野动作,再一次吓住方昔安。 “又是那个姓梁的寡妇!”温海吼道。 “人家两天前又生了个娃娃,你这老头什么时候听过寡妇生娃娃了?” “就是寡妇生儿子,才不正经!” “我的朋友,你哪个中意?”不知是不是没睡饱,温喜绫看起来虽是懒洋洋地,但回应温海的声浪可不小。 此情此景,如一枚火药同时炸开三年前的记忆,方昔安暗自叫苦,但双脚却是牢牢钉在地上,寻不着能开溜的理由。 “就是那些不正不经的朋友,妳才变成这副德性!穿衣说话没一件象样。妳跟薛家丫头也算手帕交,看看人家如何温柔贤德,妳心里头就没半点想法吗?” “她是她,我是我。你不高兴,自己跟她做手帕交去,关我屁事!” “关我屁事?!妳这不肖女,跟妳老子这么回话,不怕天打雷劈!” “劈死我倒好!懒得理你!”她恼火地跳下椅子,甩门走了。 看见温海满面挫折,方昔安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抬眼瞪着舱顶,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温老大,我真的该走了。” “看她的样子,你有什么想法?” “啊……?”方昔安张口结舌。他能有什么想法?人家姓温,又不姓方,方昔安心里恼着,但嘴里却像是塞了黄连,只能苦笑。 “半年前,我底下一个伙夫喝醉酒与人起了争执,对方吃了闷亏,私下找了一伙人,约在城西要报仇,两方人马一见面便打了起来,我听到这消息,马上就去处理。” 听着温海突然把话转了向,方昔安的心思也跟着绕开。 “帮主不是曾经明令,翠湖帮众个人的私怨不能动用众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温海不耐地切断他的话。“我说的重点不在这儿。对方人手可比咱们多上一倍,但我没担心会吃亏,因为当时喜绫儿也跟去了。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把两个比她还高还壮的男人揍得哭爹喊娘。” 方昔安张口结舌,回想温喜绫那风吹就倒的纸片似身材,仍无法置信。 一眼看透方昔安的疑虑,温海急着解释: “别说你不信,我要是听说的,也会把它当笑话。可我是亲眼目睹,我那丫头一屁股压在那个混蛋的肚子上,朝人家脸上挥拳时既准又狠,等我跳上去拉开她时,连那个小伙子原来长啥样子都不知了。” 这番话再度让方昔安背脊僵直,艰难的咽下口水。 “小方啊,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您、您……该另请高明。”他打了个寒颤。 “怎么另请高明?能问的能请我全试了!”温海说着,一反方才的强势,眼底惶然涌起无限哀愁。 “我真的无能为力。温老大,不好意思,我急着把事办妥,明儿个我要出趟远门。” “啊?”温海一呆。“去哪儿啊?” “扬州。” “哦……”拖了个长长的尾音,温海难掩失望。 “不好意思,温老大,您保重,咱们日后再叙。”虽然心里对温海还有那么点儿歉疚,但上岸的那一刻,方昔安着实松了口气。 翌日。 “小方!” 才走出客栈,一见温海那满是热情的笑脸,方昔安心里直喊要糟。 “我晌午后就要走了。”他强调的说,期望对方能知难而退。“温老大的忙,我真的办不上。”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温海上前紧握他的手,语气很是激动。 不太对劲啊……方昔安僵着笑,声音小了。 “什么意思?” “昨天跟你聊了那么多,心里头还是不舒坦,所以上街去逛了逛,结果哎,嘿嘿,让你猜猜我遇着了谁?” “啊?!” “一个算命先生。”温海砸着拳,张嘴哗啦啦地朝他笑开了。 “他瞧我心事重重,便跟我聊了几句。说也奇怪,这位大师可真神通,他初到苏州,完全不认识我,居然知道我有个女儿!” 温海握住他的肩,大力一摇。“听我说呀,小方!” “那算命师父跟我说,我这丫头的命太硬,苏州这儿的风水不合适她,如果要求姻缘,就得往北行。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马上想到你,哎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方昔安原先还不明了,当对上温海越说越精亮的笑眼,他脸色都白了。 “不可以。”他虚弱的说。 “可以的。”温海搓着下巴,哈哈一笑。 “单凭算命之说,未免太愚昧了!万一喜绫儿此行不似您想的,那又该如何?!”方昔安忍无可忍的大叫。 “小方,别跟我争,我是真没法子了。你是个好人,就帮我这个忙!她与你同去,要是能在今年顺利出阁,我温海少不得你一个大礼。” 我愿意包个更大的红包给你,只求您别找这种差事折腾我。方昔安在心里哀嚎。 见他没回应,温海笑开了,扯着他就往码头走。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走吧走吧!” “我没……,我们去哪啊?” “跟我那丫头说一声,绝不耽误你,晌午照时出发!” 海记。 “开!”温喜绫脚踩上桌,丹田有力的大喝一声,掀开碗盖,然后哈哈哈的笑了开来。 “豹子啊,通赔!愿赌服输,这银子全是我喜绫儿的啦!” 满怀兴奋之情,偏遇上此情此景,只激得温海当下想一头撞死。 生出这种女儿,不应是一个父亲该有的现世报。温海眼眶含泪,忿忿的想,他这辈子没造过什么孽,唯一一桩,也不过就是强迫了孩子的娘,然后就生出了这混世魔王。就算是罪罚,也不该凌迟了十九年还断不干净! “妳跟薛家丫头处得这么好,怎么就不学学人家轻声细语、温柔婉约!赌钱逛窑子样样都来,妳气死我就甘愿了!甘愿了!”温海咬牙切齿,自墙角抓起扁担,毫不留情地扫向温喜绫的脚踝。 幸亏得她眼明脚快,要不真被抽个正着,肯定要痛上半天出不了门。收银子的同时,温喜绫忍不住对父亲的行径皱眉。 看到头头动怒揍人了,赌钱的伙夫一瞬间作鸟兽散,无赖点的,还不忘拿走桌上没被收去的碎银子。 原来吵翻天的甲板,此刻空荡荡的只剩三人。 “喂喂喂!你们愿赌要服输嘿,怎么耍诈!大李你要滚,也把银子留下来!”温喜绫气呼呼地喊。 “真该拿把镜子让妳照照,看妳这副鬼样子!”温海咆哮。 自父亲嘴里嚷嚷出来的这些话,不多不少也听满三年了,别说温喜绫听得耳朵长茧,海记里记性好一点的,恐怕都能倒背如流了。 温喜绫没顶嘴,她忙着数算手里的碎银子。 “马上回房!把妳常穿的那几件衣裳拾掇拾掇!” 她捏住银子,狐疑的瞧着温海,这才看到父亲身后的方昔安。 “没刮风没下雨的,好端端没事收什么衣裳?” “叫妳收就收,哪这么多时间蘑菇!” “这么没头没脑的,我懒得理你!” 温海气急败坏的跳上去,一把揪住她,咬牙切齿的吼出: “小方要上扬州办事,我让妳跟他走一趟,见见世面嘿!” 好不容易扳开父亲的手指,温喜绫痛得直咧嘴,口气也毛了: “你讲话就讲话,非要这么手来脚去吗?!” “妳去不去?!” “现在?” “难道等过年?!现在就去收拾!” “一定要吗?”她不情愿地拉长声音。 “没得商量。”温海冷冷的说。“要嘛妳就走这趟。要嘛,妳就立刻滚出海记,死都别回来!” 见父亲把话说得绝裂,端看他差点拧断她耳根子的力道就知道不对劲了,凶煞煞的表情有着她没见过的决心,温喜绫按捺下火气,不死心的问: “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吗?你中邪啦!” “去!啰嗦什么!” “不给个好理由,不去!” “你他奶奶的!妳在这儿太自由了,无法无天无人可管了,让妳跟着小方上扬州见见世面,磨磨妳那蛮牛性子!” 什么烂理由……温喜绫抬起左眉,用力呼口气,又抬起右眉。 父女俩一触即发的火爆气氛,早把方昔安吓出大串汗水。 “不去!”她吼道。“不想我留在这儿,我住阜雨楼去!净说那些废话,没人听得懂!” “给我去!”温海跳上前,两根指头又朝她耳朵揪,这回温喜绫利落的闪到方昔安身后。 “不去不去就不去!你这老头糊里胡涂,我不理你!” “死丫头,不肖女!”温海气急,扑上去又要打她。 两只雷公喝喝骂骂左右包夹他,吼叫与飞溅的唾沫溅得他一脸湿,方昔安不知哪儿生来的勇气,突然双手举高,仰面大喊: “不要再吵了!” 温家父女停了争执,转而看着他。 “喜绫儿,听妳爹的话,跟我去一趟扬州。” “没事去哪儿作啥!”她扭头瞪父亲,咽下还没出口的粗话。 “去––” 知道温海出口没好话,方昔安及时捂住温海的嘴,示意他忍耐。 “像妳爹说的,去见见世面。妳长到这么大,从没离开过苏州,外头世界很大,多少好玩好吃的妳都没见识过,跟我去一趟,值得的。” 温喜绫紧捏的拳头松开,方昔安一席话打动她了。 “好吃的?”她挑眉。 温海待要开口,见方昔安频频对他使眼色,硬是憋下那口气,不说了。 “当然有。扬州美食,可是大大出名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应该没那熊豹子胆骗我,看在有好吃的份上,我跟你走一趟。” 见她进房去了,温海咧嘴笑了。 “还是你有法子,小方。” 方昔安拭去额上一片汗水,整个人顿觉乏力。 “这么突然,换作是其它人也不能接受,不换个方式说服她,她会听吗?女儿是您的,怎还不知晓她的牛脾气?” 温海不搭腔,声音突然一改方才的戾气。 “我笨啊,要是我脑袋灵光些,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在为她操那一千一百万个心,眼前她肯跟你去,我也别无所求啦。” “我还是觉得温老大单凭算命师之语,太过贸然了。” “小方啊你不懂,就算是江湖术士贪我钱财与我胡诌,只要是为她好的,我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听温海这么说,方昔安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一个是天下父母心,一个是任谁也拉不动的蛮脾气,他心里清楚,自己天性里的柔软个性是压不住喜绫儿的,要不早就遂了温海的心愿,做他温家的女婿。 总是一个人过日子,心里从没踏实过,喜不喜欢已是其次,处得来就好,可缘分这种事,实在强求不来。 况且,依喜绫儿的个性……。 当朋友还行,至于相守一生,光想象日后只要一言不合便抡起拳头相夫教子……,方昔安突然打个哆嗦。 年过三十,不切实际的梦还是少作的好,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会好好照看她的,温老大别担心。” “我哪担心她!这趟去,你带她去见见世面,最好能让她吃点苦头,受了委屈开了窍,回头,她才会认认分分的嫁人。” 扬州。 与他接头的线人失约了。这对丛杰来说,情况实在异常。 而天空落下的这场大雨似乎也没有体恤他的心情,一整个下午,从四面八方泼洒下来,执拗的狂打着他头上的屋檐,水花四溅。 即使罩紧斗蓬,整个人缩在石阶上,雨水仍是将他全身淋得湿透;偶尔他会换个姿势,表情像眼前灰蒙蒙的石板路一样漠然。 舒适的大床和美味的食物就甭谈了,丛杰抿着唇,心想,眼前若能有一盆火暖手,就很幸福了。 如果不是手上这件窃案仅差这么点儿线索就能有所突破,依他平日的性子,哪肯浪费时间在这儿干耗! 冷啊,真冷。他咕哝。想他习武多年,皮厚肉粗,都觉得这湿气寒得刺骨,更别说一般老百姓会在这种时候出门了。 该死的二尾子!拿钱办事竟敢不守信,迟到这么久……。正当胡思乱想之际,一股浓郁的香味突然盈满鼻间,一直滴在他脸颊上的雨水也停了,用荷叶裹住的几个热包子出现在他眼前。 那热呼呼的香气,搅得丛杰的胃一阵痉挛,目光似也变得迷蒙了。 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憔悴脸庞。 他怔住!绝不是包子太过美味诱逼人的缘故,也不是给包子的人长得奇形怪状,实在是因为,施舍这种事,本该是你情我愿,但眼前这少年却像是被硬逼着,非常不乐意似的。 包子里掺了毒么?还是味道馊了?丛杰狐疑地瞧着包子。 味道像刚蒸出来的,很香哩! “该走了!”巷口有个男人提高音量喊。 “请你吃包子!东西要趁热,冷掉就难吃了。”少年心浮气躁的喊。 什么时候请人吃包子需要这般强势了? 浑身湿透的丛杰,心情一样地不痛快;为了与线人接头,扮成乞丐已够窝囊了,这陌生少年还想怎么样!? 这种大眼瞪小眼的耍狠乐趣,温喜绫向来乐在其中,但这一次,她却显得有心无力。 全是水土不服害的!十九年来,她从没到过苏州以外的地方,原本期望这趟扬州行可以实践她想象中的美食之旅,谁知进城不过半天,便弄得她上吐下泻,一身狼狈。 就像手上这刚出笼的包子,尽管香味诱人,却是只能闻不能塞进肚子,教一向嗜吃如命的她怎么甘心!? 狠下心把热包子送人,但眼下这个乞儿却似乎比她还生气,那表情像是她羞辱了他一般。 “不吃算了!不识相,活该饿肚子!”忿忿地把包子扔进他怀里,温喜绫打着伞,脚步虚软的走掉了。 看着香软白嫩还烫手的包子,丛杰毫不迟疑地咬下一口,原因无它,用食物毒杀一个没没无闻的乞丐太费事,他没什么好怕的。 老天!这肉馅和得肥瘦适中,口感扎实,分明就是扬州美食排名第一的钱家包子!听说出笼时还得排队才买得到,看来他运气不错哩! 不过……,看着少年消失的巷口,丛杰还是好奇:发善心的人怎会有这么难以割舍的痛苦表情? 客栈里。 “你要不要再喝点水?” 客房里,方昔安替自己倒了水之后,习惯性的问上一句。 两天以来,对倒在床上动惮不得的温喜绫,他最常说的便是这句话。 本以为她食量惊人,身体应该强健如牛,哪知道她一进城便上吐下泻,吓得他急忙找大夫,殷勤伺候,不敢有半点怠慢,毕竟受人之托,就怕温喜绫有任何闪失,回头对温海不能交代。 “我出门后,你乖乖的在房里别出去,店小二会送粥来。” “不吃不吃!”温喜绫扯下被子,对着方昔安一阵横眉竖眼。“躺了两天,不是喝水就是吃粥,能饱肚吗?去你的!” “是大夫要你禁食清肠,可不是我的意思。”方昔安嘀咕。 “不能吃,也别净逼我喝水吃粥!我喝得一肚子火!” “不喝就是,生这么大的气。”他委屈的低语。 “我就气!什么不能进食!是要饿死人么?我……”她嗓子噎了。 “怎么了哎?” “什么怎么哎!”她突地抬起头,一对眼睛灼亮亮地瞪他。“我肚子饿死啦!饿翻啦!饿扁啦!还能怎么着?你这个笨蛋!” “……” 被这么近距离一看,方昔安突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平时她太粗鲁,他早该注意到,眼前这丫头有张弧形优美的嘴唇,当她不做作大咧咧笑起来的时候,唇边还有个迷人的小酒窝…… “看什么?我要吃东西啦!”她喊。 “你就不能忍忍吗?” “不能!”她大叫,掀了被子,一掌推开方昔安。“今天一定要吃够本,饿两天了,就算再吐死拉死,我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 “你啰唆哎!”她怒瞪他,这不让他的心又飞快跳了起来。 “我……我、我、我是为你好!” “去!不理你!”她站起身,整个人头晕目眩,站也站不稳。 “你、你莫要这样!”他心急,却不敢伸手去搀她。“你连站都站不好呢,就说要多躺着嘛。” “我站不稳是因为这两天净喝那些汤汤水水,不是天杀的水土不服!” 若不是想保留点力气出门去,温喜绫肯定要痛揍这个迂腐不堪的书呆子一顿。她捏紧拳头,不断的吸气吐气。 “你忍过这餐吧,等我的事办完,我肯定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还要到晚上,不行!我会饿死,我一定会饿死!” “你想得太偏了,没这么惨啊。” “就有这么惨!饿死的可不是你这书呆子,我自己去!不麻烦你。” “那怎么行!我可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的。” “去不去一句话,你哪来七八十条肠子这么多话!” 他脸色为难。“喜绫儿,这个十年一次的古兵器交流会可不是普通的展览,我盼了好些年,才有这么一个大开眼界的机会。” “你莫名其妙!我又没挡你,咱们各走各的,我要我的阳关道,你吃你的毒菇粥,回头客栈里碰面就是了,哪这么多废言!” “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方昔安哀鸣。 “懂那意思就好,呆子才计较这么多。” “喜绫儿,我不能放你单独乱跑——” “狗屁!我能照顾我自己。” 拉不住她,方昔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怎么就说不通啊,错过这一次,我得再等十年啊!” “不懂啦!”她恼怒的低吼。 “当然是你不懂,你要懂了,就了解我在说什么了。” 一讲起此行他带来的珍爱收藏,方昔安眼眸闪烁着光芒,抛去对温喜绫突生的些微情意,他拿出准备带出门的大锦盒,将之打了开来,里头全是一块块形状不一的高级丝绸,绸布包裹着许多色泽不显眼的小刀匕首。 小心陈列后,方昔安开始说起这些小刀的来处及典故。 一反平日木讷少言的个性,一开口,方昔安便滔滔不绝,曦哩哗啦半个时辰没听过。 刚开始温喜绫还能认真听,但饿到灼痛的胃,令她的脸色也来也难看。 “……还有这把匕首,比方才那把前朝出土的更珍奇,这是出自唐朝一位知名宰相所珍藏,不提上面精湛的雕工与花纹,光就年代来看,已是弥足珍贵了。” “说了半天,这些刀的主人都死了呀?”她插嘴道。 “当然哎。” “你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花很多钱和时间搜集到的。”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摇摇头。 “所以你到扬州,就为了这些死人玩意?” 为她最后的那句话,方昔安猛然收口!这些兵器称得上是他毕生心血与珍藏,如今却被她评得如此不堪,方昔安激动异常,免不了又气起温海。 全怪自己耳根子软,帮了温海这狗屁倒灶的忙。眼前这女孩有张迷人的小嘴又如何?她说的话,随便一句都能呕死人!这趟扬州行,看来是不用想有什么经历了,他没被活活气死、躺进棺材送回翠湖已经很上算了! 盛怒中,方昔安颤抖着手自袖底抓出一把碎银子递给她。 “去去去!横竖我管不了你,随你去找你想吃好吃爱吃的玩意儿。这样十年一回空前绝后的兵器交流会,遇上你这门外汉,说破嘴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啊!不能吃的玩意,在我看来都一样。”她耸肩,收好银子,取了件外衣穿上,出房门前停下脚步。 “对了,你在哪儿交换这些死人玩意儿呀?” “那不是死人玩意!”他大吼。 “随便啦!你在哪里交换这些呀?” “问这做什么?”他气闷的问。 “我吃饱了好去找你呀,呆子!” “满福堂。” “嗯,知道啦!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嘿。” 小心包裹好桌上的古铜短剑后,方昔安瞪着被掩上的房门,想起温喜绫闹脾气时那灼灼发亮的眼神,他叹了一声,突然什么兴致都失去了。 第二章 太美妙了! 温喜绫细细咀嚼着,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空了两天肚子清肠胃,纵然此刻手中拿的不过是味道平平的饽饽,但是……哎,就是好吃呀! 买些好吃的给方昔安吧!他给的碎银子,经她精打细算,还剩许多呢。 打定主意,温喜绫在街上打听了满福堂所在,买了一推零零散散的小吃点心,走进了满福堂。 这座大宅盖得气派,却没有想象中门庭若市。高高的大门紧闭,门口没半个招呼的人,温喜绫在矮阶上徘徊了一会儿,抬手扣了扣门,没想到两扇大门却这么顺势被推开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而前方大厅,正面侧面几扇门全都紧紧关着。温喜绫扯开嗓门喊了一声,没人回应,她沿着大厅走过去,看到的几扇花窗也被上了木栓,推不开。 温喜绫突然觉得烦。 “不过就是些古人留下的锈刀烂锤,有必要这样神秘兮兮吗?” 她抱怨着,顺手拿了块酥饼往嘴里放,绕道而行,穿过一座月洞,在转角处看到了后门。 从后门走进满福堂,迂回的长廊上竟也没半个下人。这样晴朗的好天气,偌大的花园里处处虫鸣鸟叫,与安静的大宅于形成强烈对比。 她脚步加快,终于找到连接正厅的偏厅小门,一进门,竟瞧见方昔安就坐在里头,垂手掩肚斜靠在椅上,闭眼睡着的姿势有些僵硬。 “方昔安,好吃的来了!”她小声喊道,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他面前。 方昔安没睁眼应答。 “嘿!”她又喊一声,拍了方昔安一下。 这一拍力气也不算大,方昔安整个人却朝她身上栽去,温喜绫手上的食物随之泼洒了一地。 方昔安两手一松开,赫见小腹中插着一把小刀。 温喜绫惊喘,放下方昔安,掀开正厅与偏厅中间的帘子,眼前的情况更惨,地上大摊大摊的鲜血,四处横躺着尸体。 她往另一边的偏厅跑去,竟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她蹲在尸体之中,手上触着一柄还在淌血的短刀。 凶手! 没有多余时间让她婆婆妈妈,所有震惊难过此时全抛诸脑后。 温喜绫奔回偏厅,拔起方昔安小腹上的刀,在错觉中似乎听到一声呜咽,不及细想,她就冲了回去,喜的是那男人并没逃跑之意,反而不怀好意的迎上前来。 温喜绫持刀扑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一次撂倒;虽然手上这柄小刀不够长也不够锋利,但她自认俐落的身手足以弥补这些不足。 男子对她突如其来的攻击有些手忙脚乱,纵然动作够敏捷,但髻下的长发仍是被削去一大截。 “凶手纳命来!”她吼道,反手刺向他脑门。 这是什么跟什么?丛杰又闪又躲,心里不免懊恼。在第一时间赶到凶杀现场,面对十多具死状甚惨的尸体,心情已是跌落谷底,现在竟被一个陌生少年当成凶手在追打! 十年公差生涯,被认作坏人,还是头一遭。 “快住手!”他喊,偏头扭身,脚步踉跄,这一招躲得更险。 “死到临头,废话还这么多!宰了你这恶人替我兄弟偿命!” 真是够了!丛杰寻了个隙反击,并在最短是时间内打落她手上的刀。 失去武器,温喜绫一点儿都不惊惶。眼下她吃饱睡饱,精神百倍,斗志昂扬,加上替朋友两肋插刀的决心和毅力,就算这个恶人手上有再厉害的兵器,她仍是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思虑这些的同时,温喜绫仍是犹豫了一下。杀这恶徒容易,但杀了他之后呢?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不能让方昔安死得不明不白,总得知道这个混蛋姓啥名谁,又为何要杀人吧。 朋友便是一个义字在先,他日为方昔安作坟立碑时,总好有个交代。 这个想法令她失去先机,温喜绫停顿间,手臂已让对方牢牢扣住。 “你这个冷血该死的混蛋!”她咬牙道,反手扣住他的腰,伸腿勾进对方膝盖后头,使了一记过肩摔,将他抛向前方那扇门板。 一阵乒乓作响,木栓坏,门板破,灰尘四处飞,丛杰趴在门槛外的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这招搏击近乎完美。丛杰摇头晃脑,竟无法马上站起,只能灰头土脸的瞪着少年瞧。 温喜绫确信这个男人是真的爬不起来了。哼,这招可是用尽她肚子里那一整块饽饽的力气。 老天!真够累人的。温喜绫上前俯视那张躺在脚边的脸孔,接着一脚踩上对方胸口,口气轻蔑。 “你这杀人凶手,我这就捉你去见官——” 她话还没说完,丛杰便扣住她脚踝,使力一扯,温喜绫双手在空中乱挥,这一次,换她摔得眼冒金星,正要开口怒骂,对方已经曲膝压在她身上。 原以为占了上风,丛杰却没料到少年一手曲指成勾,一手紧握为拳,突然对着他的头与脸即使一阵猛烈的揍、掐、撕、扯。 他妈的真是离谱!怎么有男人会用此等女子的泼辣打法?丛杰既痛又气,先前一击,虽然难堪,但起码还有他钦佩之处,但是这一着,真是够让人生气的。 忍无可忍,丛杰狠狠朝少年脸上挥去一拳。 左脸正中这着,痛得温喜绫弓起膝盖,直觉朝他最脆弱的部位撞;基于方才被抓脸的经验,丛杰早料想到这招,没等她出手,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太可耻!真是太可耻!这家伙还算是个男人吗!用指甲揠他抓他也就算了,居然还用这么下三滥的方式来对付他! 丛杰越打越气,越想就越气不过。好啊!这个浑球攻人下体,可见他还不了解男人哪儿受创时会有多严重,他何不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对方有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注意一定,丛杰手掌摊开,用力朝她下腹抓去。 只是,少年那儿平坦如一片石板,上头空空如也,根本抓不到什么应有的鼓起物,更别说听到对法哭爹喊娘的鬼叫了。 丛杰呆了,待他发现情况不对时,温喜绫趁此机会,再一次拱起膝,狠击他胯下,丛杰惨叫一声,整个人脸色发白地弹了出去。 啊、啊!天呀!天呀?痛!他一定是死了? 朱红色大门在此时被撞开,待丛杰再睁开眼时,那个少年已经被赶来支援的衙役抓住了。 “抓我干什么?瞎了你们的狗眼!那个人才是凶手!我亲眼看见的!”被扫在公差手中,温喜绫一阵鸡猫子鬼吼。 “哪来的刁民,才瞎了你的狗眼!殴打官差罪加一等,回头绝对有你苦头吃了!” 殴打官差?温喜绫瞪大眼,却因牵动嘴角的肿胀而痛得猛吸气。好疼啊!这混蛋死定了,居然有胆子在她身上动拳头,这笔帐非讨回不可! “大人,这个刁民该如何处置?”一名衙役询问。 “先……带回去审问。”丛杰咬牙切齿的说。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种痛,真是痛彻心肺呀!可恨的是,他不能当着所有下属的面哀嚎出来。 “你这凶手!凶手!”温喜绫挂在一推男人中间又踢又甩,偏偏丛杰站得远,她脚又不够长,即使再怎么努力把自己弹踢出去也踢不着他,恨呀! 为什么他没注意到这少年嗓门虽大,却有那么一点异于正当男子的尖锐?丛杰忍痛一拐一拐的上前,越看越起疑。 为什么他刚掐他脖子时没注意,这喊得十气中足的喉咙近乎滑入细致的花办?丛杰伸手扣住他脖子,那细致肌肤下的血管如春日小溪,确实没有喉结。 丛杰脑中顿时空白成一片。这是个女人!这个没多久前把他摔得像坨烂泥、还抓得他满脸伤痕的少年,竟然是个女人! 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向来执法严峻、刚正不阿的总捕丛杰,是从来不打女人的。 打了她也就算了,毕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但他居然还在绝对不该乱碰乱摸的地方用力抓下去…… 此时此刻,胯间难忍的刺痛似乎也正往上传至他头顶,然后爆开。 温喜绫趁势啐了他一口唾沫,还张嘴想咬他。丛杰连忙缩手,见她那副不杀他誓不为人的凶悍眼神,他突然瑟缩了下。 从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姑娘家!丛杰甩开与案情无关的想法,不再理会她的叫骂,走到偏厅,探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凌乱零食小吃。 今天该算是他这一生里最不可思议的一天,这样残忍的屠杀,一名陌生、行事却乖张的姑娘,还有他不曾有过的狼狈模样,全都发生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午后。 “丛大人,这刁民该怎么处理?” “单独关着吧。”他皱眉。 “可是……大人,这刁民好生大胆,不但口出恶言,还诬蔑大人,何不先把他眼今天才抓大的那些打群架的游民关在一起,给他点苦头吃?” 见识过她疯狂乱来的拳脚功夫,要真把她跟那些游民关在一起,事情才糟呢!无端滋事的游民虽然恼人,但还罪不致于该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泼妇打死吧。 “单独关着!快带她下去,这么大吼大叫,方圆百里都要被惊扰了,这么着咱们要怎么查案子?”丛杰不耐地吼道。 不明白头头哪冒出来的火气,那名衙役悒悒地拖着少年走了。 县衙地牢。 “你们这些混蛋!混蛋!” 被强押拖进地牢的一路上,温喜绫的叫骂声不曾断过。她骂尽毕生所知道的难听辞汇,那声浪把关在牢里的犯人都惊动了,睡着的全醒了,醒着的全站了起来,每个人不约而同的往前挤到牢栅前争看这一幕。 “你这死刁民,吵死了!”强押住她的衙役重击她后脑勺,大声咆哮,另一名官差打开单独的牢房,两人合力把温喜绫连踹带骂的踢进去。 “你才是混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有杀人!你们这些昏官、笨蛋、猪脑、臭龟、死鱼、烂瓜!” 虽是头重脚轻地栽在一推气味令人作呕的干草里,温喜绫仍不忘在那个衙役上锁之前,朝他身上再呸上一口唾沫。 “你这狗娘养的死刁民!回头瞧我怎么整治你!”被吐了唾沫的衙役似乎赶着去处理什么事,只气得回了温喜绫一句狠话,便匆匆上楼去了。 “老子天高水长就等你!有本事你现在来!”温喜绫的怒吼声在地牢间回荡着。 “厚……” 这无异挑战官威的举动换来许多细碎不可思议的低喃,温喜绫抬起头,一一对上贴在栅栏后的惊异目光。 “看什么看!他奶奶的,没看过人啊!”她气咻咻的瞪回去。 骚动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牢里回复平日的死寂。温喜绫拍落了几根沾在衣服上的干草,脸颊上难忍的肿胀疼痛令她忍不住又吐出一句粗话。 方才一时冲动,打人骂人的她什么都没想,此刻被关在牢里,换了个地方,终于让她静下心,这才看清衣服上沾了不少鲜血。 回想起来,她这一生中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干草堆上传来的浓浓排泄物恶臭和她身上拍不去的血腥味,令她胃里直冒酸水。 可不能吐呀!温喜绫咬牙切齿地这么告诉自己。开开心心吃进肚子里的好东西,要真吐了可划不来! 而且,吐完还会饿肚子,此刻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就是饿肚子。 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莫名心慌,温喜绫很想哭,可也明白眼泪对眼前的情况毫无助益;再者,她从来就不是靠眼泪渲泄情绪的人。 以前让她懦弱到想哭的,是面对方昔安突如其来的死去。 这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了!她还记得早上他把碎银塞给她时,那气咻咻的表情呢!怎么才到下午,他竟带把刀子滚回老家去了。 真是倒楣!倒楣透顶! 喃喃的咒骂声中,她抚着青紫的脸,含泪沉沉睡去。 所有的善后工作直至第二天午夜才告一段落。 待仵作验完最后一具尸首时,丛杰的腰几乎累到要折断。 朱红大门上了封条,直到最后一批人离开了,夜色中的满福堂,仿佛还飘着没褪尽的血腥味。 丛杰坐在封条下的台阶上,仍理不出半点头绪。 从各地前来参加这个兵器交流观摩的玩家共有三十多位,个个一刀毙命,他们随身参展的古玩兵器,全不翼而飞。 如此杀人夺物的残忍行径,实在令人发指。 扬州城数十年来不曾有过这么重大的刑案,尤其受害者大多来自外地;而提供满福堂作为展览场所的主人,又是扬州本地有名的富绅,扬州府因此承受了巨大的破案压力。 身为总捕,丛杰自然是站上了火线的第一人。 早在第一时间,他已下令在扬州各个大大小小的出入水陆口不下关卡,细细盘查进出城的陌生脸孔,但到目前为止,仍一无所获。 毫无进展的案情,令他不禁怀疑起,这些匪徒与为数不少的兵器是否真的平空消失了。 牢门被打开时,温喜绫仍趴在干草堆中呼呼大睡。 丛杰遣走守牢的衙役,站在天窗下仔细瞧着这个天外飞来的怪人。看她咕哝几声翻过身继续睡,丛杰竟有片刻的困惑和怀疑。 没见过哪一个罪犯在入狱后还能睡得如此香甜的,而且还是个女人。 还以为把她关上个两天,就算不哭哭啼啼,至少也会有些恐惧或后悔。 显然,他低估了她。 丛杰抱胸注视着她好一会儿,终于蹲下推了推她。 “嘿,你也该醒了吧。” 温喜绫翻过身,仍是睡意深浓,知道丛杰提高音量,她睁开眼,一见到他,所有困盹顿时消失。 弹起身子,空腹的痛苦让温喜绫摇摇欲坠,但她却摆出了备战姿态。 自地牢上天窗斜斜射进的薄薄日光,照在这间窄小的牢房,干草堆上尘烟飞扬,让视线更加惨澹。然而,这样愁云惨雾的景象,对照她拿忿怒生气的脸,却是亮得令人晕眩。 丛杰有些困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在牢里关了两天,她浑身每一处是干净的,蓬乱的头发沾着几根干草,半张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瘀伤,说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但这些,却无法遮掩那对炯炯发亮的眼。 天!真是让人着迷? 如此朝气蓬勃的一个人,她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着迷间,没防对方突然一掌挥来,虽然即使把脸偏过,还是被她狠利的指甲划出一条血痕。 丛杰朝后跳了好几步,狼狈的抹掉脸上的血。可恶可恶可恶!之前被她又抓又捶的伤还没全好呢! 这种表皮伤虽然死不了人,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被女人撒泼出来的,他底下当差的虽都识趣不提,却也够他尴尬好几天了。 “可恶!”一击不中,温喜绫龇牙咧嘴的,却不知是在骂谁。 “你还想在这儿住下去是不是?”丛杰嗓门也大了。 “全是你这冷血混蛋害的!” 丛杰一怔!他是气糊涂了,竟忘了眼前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姑娘,纵使她一身男装,但她那副霸气凌人、满口粗话的举动总让他轻易就忘了这件事。 她确实是个女人。 男人万万不该跟个女人在口舌上争长短;争来争去,不死也半条命! 周遭混杂的声音蟋唆作响,地牢里其他被关着的人也都醒了,却没有人抱怨被打断好眠,多数犯人甚至紧靠铁栏,任脸上像压饼模那样压着也不在乎。 每个人皆睁大眼,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两人。丛杰扫视过四周,内心突然激愤不已。此情此景,简直是蠢到极点! 他竟成了众人的笑柄! “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泼辣蹄子!”丛杰怒声骂道,反手捉住她。 “啥蹄子?”温喜绫听明白了那话里的羞辱之意,更加的横眉竖眼;尽管被对方扣得牢牢,她的嘴却没闲着,仍在高声叫嚣;“你这昏官、笨蛋、猪脑袋、白痴、王八、死人骨头、下三滥!” “厚……”所有犯人再次从栅栏后发出无意义的声音,有几个甚至开始用崇拜的眼神紧盯着温喜绫,只把丛杰气得青筋暴突。 “少说两句吧!你这疯婆娘到底还想不想出去?”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她静下,丛杰松了口气,只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她更强烈的挣扎和诅咒。 “你好样的!总有一天,你会宰了你!” “好,我就等着那一天。虽然搞不清楚你男女不分是为了什么,但眼前我没掀你的底已经很上算了,你可别再闹了!”说着,用力把她推出地牢,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地方。 一出衙门,温喜绫左右张望着,突然停下脚步。 “带我去哪儿?” 见她不耍狠了,丛杰也松开手。 “见个人。” “不见。”她眯着眼,十足叛逆的瞪着对方。 他是不是听错了? 这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由得她如此傲慢摆谱? “你不见?”他看着她,发冷的声音显示再次被激怒。 “就是皇帝老子也看不见,除非让我填饱肚子。” “什么?”丛杰挑眉。 “先吃东西。不让我吃饱喝足,王母娘娘也不见!” “牢里没给你送饭?” “送你个鬼!” 这粗鲁的回嘴让从杰泄了一肚子气。 这两天,底下的人确实跟他报备过,说这男人婆在牢里醒了便喋喋不休的骂人,一开口便是半天没停嘴,吵得所有犯人怨声连连,连看守的公差都受不了,因此决意饿她两天,好挫挫她的锐气。 好吧好吧!毕竟是他把她弄成这样的,不过是顿饭而已,赔她也是应该。 “你想吃什么?” “猪脑啊你!当然是能吃的、好吃的。”她冷冷啐他。 他双臂环胸,由下而上打量她好一阵子,直到扫过她脸颊那半边青肿,那是被他拳头痛击所造成的。 丛杰的嘴角没来由的抽搐了下!要是教他习武的师傅知道了他动手打女人,肯定会从坟地里爬出来活掐死他。 但他又不是故意的,丛杰在心底喊冤。 “你要不要把自己整理一下?” “不用。我只要吃东西。”温喜绫甩头,将头发上、衣服上的干草随意拍掉,全然不在意自己有多么难看。 丛杰眨眨眼。他应该觉得有趣的,毕竟眼前这家伙是他生平遇过最不可思议的怪胎。 “你不觉得丢脸就好。” “我可没做坏事,丢什么脸!”她一挺胸膛,模样竟比他还不屈不挠。 丛杰懒得再说,随即朝城里一间最有口啤的饭馆走去。 见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温喜绫按住饿到几乎要被烧穿的胃,咬着牙忍着不掉下泪来。 要不是她够讨厌这个人,要不是她天生一副反骨倔强,她早就为这空空如也的可怜肚子嚎啕大哭了。 进了餐馆,丛杰叫来满桌菜肴,本来还想利用吃饭的时间问清楚一些事,但她的吃法,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那些大盘大碗里的菜,就像是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吞食得干干净净。 原本他还有那么点儿食欲想举筷,但亲眼目睹了她对食物毫不保留的狂热,让他根本忘了应该吃点东西这件事。 最后,竟连送到他面前的一杯热茶都让给了她。 看着那瘦得跟纸片一般薄的身材,丛杰实在担忧——她会不会跨出店门槛那一刻突然倒下——活活撑死。 也许他还会因此而被列为头号嫌疑犯! 放下筷子,喝完热茶,温喜绫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眯着眼,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似的,接着粗鲁的打了一声嗝。 这一震天价响的饱嗝,终于让丛杰回了神,他张嘴欲言,一次、两次、最后还是忍着,当作没听到了事。 “我、吃、饱、了。”她宣布。 你这种吃法,我看也看饱了。他在心里如此应着。长吁了口气,似乎也想把她带来的无限烦恼吐个干净。 “那天你去满福堂做什么?” “找方昔安。” 吃饱了,心情也好了,温喜绫的口气和顺许多。 “呃……”丛杰挑眉。 “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她啜了口茶,脸上表情不知是落寞还是难过。这两天来经历的变故太大,超出她所能承受;虽然与安昔安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这一路相处下来,他对她的照顾之情,让她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很不能接受。 “他为什么会被杀呀?”放下杯子,温喜绫皱眉问道。 “暂时还不清楚。这两天官衙才把受害者的身份清查完毕,你朋友可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 “几把破刀哎!说了一堆什么古人啥年代留下的,我全听不懂。” “那几把你所谓的破刀都不见了。” 她哦了一声。 店伙计上前,看到一桌空盘空碗,掩不住满脸惊讶,笑咧咧的奉承着:“丛爷带来的公子,不但生得俊,还有一副好食量。” 她哪儿俊了?丛杰瞄过那张青紫掺半带伤的脸,还有那挂满干血加几根干草的衣着……说是疯婆子、丑八怪还差不多。这伙计眼浊就算了,却连马屁都拍得让人不敢领教。 “算帐吧。”丛杰吩咐。 “是的,这一桌,总共十两银子。” 丛杰点点头,伸手在怀里掏了掏,表情在瞬间青白了几回。 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向来是一人饱全家饱的他,从来没在怀里揣着超过五两以上的银子。 “你肚子不舒服啊?看你刚没吃多少嗳。”温喜绫懒洋洋的问。 此时此刻,他着实厌恶她的多话,丛杰瞪她。 “到门外好好待着,别乱跑。” 温喜绫摊手,大概是吃饱喝足了,对他的怒喝也不以为意。 再转向店伙计时,丛杰的气势一下变得疲软。 真想哭!一个陌生丫头竟让他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的跟店家赊账。 庆幸的是,这饭馆里从老板到伙计都是熟人,还不致于把他这么丢脸的事传出去。 “你好了没?我可要走了!”她在门口喊。 丛杰在柜台前对老板强笑,转头朝她走去,脸色在瞬间绷得死紧。 虽然老板够体恤,如愿让他暂时欠着这顿饭钱,但踏出门槛的瞬间,丛杰还是觉得自己背后就要被那蔑视的眼光射穿。 丢脸啊丢脸!他丛杰在扬州也算是个名人,这回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臭着脸在大街上走了几步,丛杰突然冒出一句不太搭的话。 “你真的吃饱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从不浪费食物的。”温喜绫自豪的说。 “是吗?”他挑眉,没接话的意思,但她接下来的回答却令他瞠目结舌。 “当然!在这里,除了曾经送给一个不识相的乞丐几个包子外,我可从没浪费过食物。” 煞住脚步,丛杰扭头,古怪的瞪着她。 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他妈的就有!他仿佛听到空中降下一道声音这样回答他。 莫怪他早觉得她眼熟,原来…… “干嘛这样看我?”温喜绫昂首,不客气的瞪回去。“我说的是实话。再说,这跟你也没关系。” “是吗?”他冷哼,转过头去,却为这巧合想掩面哭泣。 两人在街上绕了几绕,最后走进一座位于深巷里的宅院。温喜绫忍不住闷,抢先问了。 “这什么鬼地方?” “嘘。”丛杰转头瞪她一眼,伸手在门板上忽轻忽重的敲了五六下。 许久,一名个子瘦小的男子出来开了门,温喜绫一见他,忍不住横眉竖眼,这人不就是那个饿了她两天的坏蛋吗! 才要冲上前,丛杰却扣住她,将她往宅里的长廊里推。 “别拉我……”温喜绫抗拒着,被丛杰拖过两座月洞门,走进一处四周檀满槐树的天井。 天井里有个小房间,飘散出一阵浓稠的药腥味,呛得温喜绫停下脚步。 一个满面白胡子的老者从偏房边咳边走出来。 “江佬,他还好吗?”丛杰关切的问。 “好……咳咳咳。”江佬点点头,领着他们走进那间小房间。 “熬过今天晚上,能张得了口,咳咳咳,一会还死不了啦。” “谢谢你。江佬,辛苦你了。”丛杰显然松了口气。 “少找这种麻烦差事给我就算谢我啦!”老人推开框着黑纱的小花窗,天井外清亮的光线一泻而入,江佬这才看清丛杰身后的温喜绫。 “这娃儿是谁?”他眯着眼问道,一双严重下垂的眼肆无忌惮的在温喜绫身上转。 丛杰耸耸肩。他以老天这名发誓,要不是为了厘清这桩强盗杀人案的线索,他真的、真的非常不愿意知道这尊瘟神是谁。 “啥娃?死老头乱说话,小心给你一拳头!”温喜绫口气变了。 “哟唷!好大的口气。”江佬瞪大眼,原本委靡的神情突然变得精光四射,那干魇的嘴角突然咧出笑容,露出几颗残存的老牙。 “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丫头了!” “别叫我什么鸭头鸡头,本少爷可听不懂!”温喜绫低吼。真给这城里的人气死!他们是眼瞎还是耳聋?在苏州城翠湖里混这么多年,就从没有人敢当她的面这么叫! 见她这般无礼,丛杰才要制止,但江佬开心的笑容让他收了口。 不明白老人这么愉悦的心情所为何来,丛杰只知道,识得江佬多年,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江佬自朝廷里卸下太医一职后,便隐居在此;整个扬州城里,哪个人不敬他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就偏偏这个外地来的死丫头没头没脑没一点儿教养,一见面就出口成脏乱骂人。 “有意思有意思。”江佬笑了,完全不在意温喜绫越来越沉的脸色。 “老头子很久没瞧过这么有趣的人了,杰哥儿,这丫头不错!” 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断了温喜绫想破口大骂的念头。 “可是喜……喜绫儿吗?” 那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叫声令她奔上前,当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方昔安,温喜绫张口结舌。 “你、你没死啊?” 方昔安虚弱的点点头,露出一抹可怜兮兮的笑容。 “瞧,能开口了,这儿可没我老头子的事了嘿。”江佬替方昔安检查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走出房间。 “绫儿,能……再见到你,真……好。” 温喜绫太震惊了,想笑,口气却掩不住惊愕。 “怎么可能呀?明明就瞧见你死了!” “我……我还活着,别咒我。”方昔安喘息着,微弱的抗议。 “如果不是有人把他肚子上那把刀太快拔出来,让他血流太多,早在昨晚就该醒了。”江佬在天井外嚷着。 “是哪个王八蛋宰了你?他长得啥模样?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我……我还能说话,还没死咧,你别咒我。”方昔安哑着嗓子,如果不是失血太多没力气,他肯定会被激到弹跳起来。 “你动也不动的,肚子上又插着一把刀,自然是当你翘辫子了,我还想替你立碑哩。” “我……我还活着,别说……别说那个字哟!”方昔安哀嚎。 “我没咒你呀,你死了我自然要替你报仇!” 单看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真是够了!丛杰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他再不出声,恐怕这唯一幸存的证人就要被她莫名其妙的给气死。 “他目前需要休息,你过两天再来吧。”说罢,他拉住温喜绫,一个劲的把她朝门外推。 “这两天,我要待哪儿?” “我怎么知道你要住哪儿。”他冷冷的说。 “都别吵了,住我那儿,就住我那儿。”江佬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他外貌垂垂老矣,但耳聪目明,虽然一直站在外头摘花弄草的,却把他们的对话全听进去了。 “我老头子住一间大宅子,下人一堆,寂寞的得,小丫头来陪我。” “陪你个鬼啦!跟你说了别喊我丫头,死老头!”她龇牙咧嘴的一阵吼,就只差没跳上去揪人,对对方一顿拳头。 “你有点教养行不行!”丛杰忍无可忍的开骂了。 “我很有教养了,是这个老头子笨得跟猪一样,听不懂我的话!” “包吃包住哟,不收你任何钱。”被人指着鼻子臭骂,江佬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吟吟。 温喜绫突然静了下来,狐疑地看着江佬。这提议听起来挺好的,但会不会是个骗局呢? “喜……喜绫儿,你跟他们去吧。眼前这样,我也没法子照顾你呀!他们都是衙门的人,不会……不会骗人的。”方昔安闭目休息,虚弱地开口。 “包吃包住,不用做什么吗?”她问道,不怎么相信的在江佬与丛杰之间游移。 “你不信我,还敢随便吃我一桌子菜?”对她的反应,丛杰又恼又气。 “那是你欠我的。” 噗!我欠你的?这一回换丛杰龇牙咧嘴了。 “我欠你什么呀!” “你没凭没据、没头没脑地关我两天,差点饿死我,难道不欠我?” 是呀是呀,我欠你的。我那男人重要部位莫明其妙地被踹了一脚,你就不欠我吗?关你两天也算欠你,你干脆说我从上辈子就开始欠你的!他瞪着她,在心里暗骂。 懒得再跟她斗下去,丛杰一甩头,忿忿不平地走了出去。 五天过去了,在各个水陆口安排的关卡并没有发挥任何效果,案情在方昔安清醒时曾露出一线曙光,但随即归于死寂。 接获通知的死者家属陆陆续续赶抵扬州,认尸时少不得一阵哭天抢地,而干下案子的盗匪仍旧逍遥法外。 盗匪一日不落网,扬州城里有点小钱的官绅商贾每一天都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对县衙施加压力,而这压力逼得丛杰日日在城内各地巡查,不敢有丝毫懈怠。 官衙内外,一片士气低落。 这日,卧床许久的方昔安终于恢复体力,能接受短暂询问。 丛杰不敢拖延,两人在房间内相谈许久。 “那天我才到满福堂,见大伙儿都在正厅相互交流心得,人太多了,我险些透不过气,便独自进偏厅休息,哪晓得才坐下来,就听到前厅有人大喊强盗,我起身想去探个究竟,就见那群匪徒突然冲进来,冲着我肚子就这么一刀,还抢走了我最心爱的宝物。” 说到激动处,方昔安伤口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可有看清楚那些人的模样?” “没呀,太快了。”方昔安垂下眼,那神情在丛杰看来像有些心虚。 “当时偏厅里没其他人?” “我没特别留意,我在忙其它的事。”方昔安才讲完,耳根子便红了。 “好吧好吧,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满福堂招待的点心看起来不错,我私自留了一些要给喜绫儿,怕人瞧见,才去了偏厅。”方昔安说着,脸更红了。都怪他心肠太软,才会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 丛杰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认识温喜绫在先,他当然有理由怀疑方昔安;但,丛杰推翻了这种可能,因为当时偏厅的地上确实散落着许多被踩碎的糕点。 “喜绫儿呢?”方昔安问。 “我没让她来。” “哦……” “会干扰我问案。”他解释,没忽略方昔安失望的表情。 方昔安点点头,有谅解,也有尴尬。 “这几天,可都麻烦丛大人照顾她了。” “不。” “那她?” “她在江府。”丛杰点点头,突然抿嘴苦笑。天知道,不过几天时间,那个男人婆已经把整个江府搞得鸡飞狗跳了。 光是针对姑娘或公子的称呼,就把伺候她的丫头骂跑了三四个;几个在江家寄住的老亲戚也受不了她直来直往的脾气,连袂在江佬面前告状。 也不知江佬是什么想法,总是在听了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甚至还有流书…… “他们可辛苦了。”方昔安突然说道,打断他的思绪。 丛杰因这句话回了神。 “她那倔脾气,肯定为江老爷惹来不少麻烦。” 看着方昔安唉声叹气,丛杰终于会心一笑。 “这段日子为了查案,我没再见过她。” “其实喜绫儿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糟。” “她很爱吃。”丛杰就事论事地说。 方昔安点点头,虚弱的笑了。 “别净瞧她脾气坏的时候,其实,她就跟个大孩子一样,没什么心眼,只是有话就说、有事就冲的个性常常过头,我带她来的这一路上,也常被她气到犯愁。”方昔安蹙着眉头,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 “兵器交流那天,她本来是要跟我去的,后来因她说了一些话惹恼我,我才让她出去逛逛。现在想起来,真替她捏了把冷汗,还好没让她跟来,要是她有个什么闪失,我对温老大可没法交代。” “她拳脚功夫不错,多她一个,说不定你能全身而退。” “万万不可。”方昔安连连摇头。 “我受温老大所托,带她上扬州见见世面,怎能让她有任何差池。总而言之,她是绝对、绝对不能出事的。” 这番叙述令丛杰想起在牢里见到温喜绫的那一幕。他无法否认的是,在那当下,他确实曾为她那蓬勃的生气着迷过。 “我的确好奇她的出身,还有你带她到这儿的理由;不过,问这些并没有其它意思,毕竟这跟案情无关。” 沉默了一会儿,方昔安闷闷的说了。 “其实告诉丛爷也无妨。因为这件事,我可能要麻烦丛爷了。” “呃?” “我想麻烦丛大人送喜绫儿回苏州去。” “苏州?她来自苏州?”丛杰呛了一下,无法相信的眨了眨眼。 都说苏州姑娘说话温柔娇婉,似柳条似水波般,可温喜绫…… 丛杰看着方昔安,心里忖道:这年头老实人也说谎话吗?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方昔安哭笑不得。“说实话,她在整个苏州城里人尽皆知。喜绫儿的爹是翠湖帮里掌理输通物流的分舵主,个性憨直,没什么学问,打小就放任喜绫儿在水手伙夫和搬运工人堆人中长大;她会变成这样,其实不能全怪她。” 丛杰恍然大悟。 “我带她上扬州,是想试试能否在这儿为她求得一桩好姻缘。” 如果不是椅子太稳,丛杰真的会狂笑到摔下椅子,还可能会狠狠翻个大筋斗,但为了顾及方昔安的面子,他只能忍住再忍住。 那个食量大如牛的男人婆想求姻缘?叫她重新投胎还比较快吧!这世上会有哪个笨蛋敢冒着生命危险娶她?丛杰想到这儿,肚子憋得发疼啊! 看到丛杰那既惊奇又忍耐、不断力持严肃的古怪表情,方昔安垮下肩头。早该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怪自己耳根子软,才会闹出这种笑话。 “她也这样想吗?”丛杰问完,才想起方昔安是受人所托。想来也是,以温喜绫那火爆脾气,怎可能会折腰求这种事。 “她爹也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都十九了,她爹不想在身边养个老姑娘,给人看笑话。” 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教成这样,早就是个笑话啦!丛杰在心里恼怒的想。此时此刻,竟有些气起那温家老爹。自己的亲生子女,再丑再糟都还是该疼爱、怜惜,哪来这么肤浅的面子问题! “可叹我弄成了这样,短期内不能远行,因此才想请大人走这一趟?大人?” “哎。”他回神,尴尬的点头。 “您答应了?” “我……”他想出声拒绝,但方昔安苍白的脸色和恳求的眼神,让他硬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话。 “这件案于一日未破,上头不可能让我离开的。” “噢……”方昔安失望的低喊了一声。 “这样吧,我派个人……” “那就再好不过了。”方昔安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对丛杰微笑。“丛爷真是大好人,在下就先谢过了。” 看着方昔安躺下、合眼休息,丛杰才意识到自己允诺了什么。 他默默起身,推门出去。 第三章 秋高气爽。今日气候宜人,但园子里迎面洒来的阳光非但没令他心情变好,反而让那光线里漂浮乱飞的尘屑给弄得心情一团糟! 瞧瞧!这该死的好奇心为自己招来了什么麻烦!明明公务缠身,琐事繁杂,偏偏还揽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差事上身! 找谁送那个男人婆回去好呢? 想到这个问题,丛杰突然闷了。他手底下有哪一号人物可以压得住温喜绫那风风火火的蛮性呢? 想必他们都宁愿面对最凶残的歹徒,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也不愿意与一个粗野的婆娘处上半日吧! 可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丛杰总不能砸了自己的信用。 哎哎哎!丛杰咬牙想,下一回他肯定要好好约束自己,别再给自己惹事上身。 江宅大院。 “杰哥儿,你来啦!”园子里的江佬朝丛杰招呼着。 “那方秀才还好吧?” “能起床说话了,情况不错。” “问出啥了?” 他摇头,浓密的眉毛皱起。“都是些没什么帮助的线索。” “这样子啊……”江佬拈着胡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失窃的兵器里有几样是青铜制大刀?” “我在各城门口及码头都立了关卡,那些兵器体积庞大,照理说没船没车,绝不可能运出城;但奇的是,就是没半点可疑的消息。” “看来那帮人比你还沉得住气喔。扬州城这么大,他们铁定存心跟你耗下去。”江佬淡淡一笑。 “不提这个了。她今儿个好吗?” “谁?喔,你说喜绫儿呀!”江佬的笑容加大。“她好得很,偶尔闹点小脾气,没事儿,没事儿。” “没惹麻烦?” “府里哪个多事的家伙乱嚼舌根?我这几天可比过去十年还快活。” “……” 莫非江家下人传的流言全是真的?年过七十的江老爷子当真动了凡心,要娶个年轻的疯丫头来共度余生? 丛杰摇头。这真是太荒谬了。 “过两天,我派个人送她回苏州。” “啥?”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外乡客,不方便在这里留太久。” “啧啧啧!她方不方便又不是你说了算,这可是我决定的,老头子我还没死呢,有我在,整个江府里谁敢当她是个外乡客。” “江府的家务事,外人不好插嘴,但江佬对她似乎超过了一般人。” “是啊,是超过一般人。”江佬点点头,咧着嘴,一双低垂的眼皮下灰蒙蒙的眸子直瞅着凉亭里的温喜绫。 可是他看错了?江佬的目光里竟有不舍与怜爱?甚至还有些像是充满迷恋的情愫! 如此赤裸裸,再一次让想丛杰无言。 “我都一脚踏进棺材了,还在乎那些闲言闲语吗!”江佬打破沉默。 “但温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要是江佬哪天没法照顾她了,只怕依他要强的个性,会把整个江府闹得天翻地覆。” “啊?” 老人家困惑,好一会皱起眉来。 “你跟那些人一样,都以为我要娶她作小?杰哥儿,听你这么说,真是让老头子我失望,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呃?” “当然不是这样。我对她有特别的感情,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一些再也无法回头的事。你还记得吧,那丫头第一回看到我时说话的样子,哎呀!真是吓我一大跳。”江佬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头一回听到她对我叫骂,还以为我那婆娘投胎转世了。” “嘎?”丛杰这才想起,江佬丧偶的时候,他还不认识这个老人。 不过,也是教人打破脑袋都想不清,娶了那样坏脾气的妻子,不教男人早死三年才怪!奇的是,江佬不但没早死,还会在多年后思念她。丛杰看着老人充满追忆和缅怀的笑容,心中不解。 明白他的困惑,老人对他一笑。 “你当然不懂,杰哥儿,你没成过亲,也从没试着跟一个女人生活过,怎会明白我的心情。我那婆娘脾气虽坏,对我的那份心,却是百般真诚。只能怪我当年心高气傲,以为什么都懂,也什么都有,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直到她突然走了。唉!与她吵闹了一辈子,到头来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傻!这人生跟感情呀,都很无常的;在你手心底的时候要握着,别等失去了,才来像我这样长吁短叹。” 不曾从老人口中听过这样语重心长的话,丛杰不语。 “唉!可惜哟可惜……” “可惜什么?” “要不是她还有个亲爹,我又老得出不了远门,真想收她做义女,留她在我身边,陪我安享晚年。” 再听这老头这么哎唉嗳地,真会疯掉!他认识的江佬,何曾这么多愁善感过?丛杰站起身,感觉还是满满的荒谬。 不对!是打从认识那个温喜绫后,每一天都变得非常不可思议! 花园里,温喜绫倚着栏杆,盯着池底来去的肥硕鲤鱼,温慢的嚼着炒栗子,直到丛杰庞大的影子罩住她,这才不情愿的抬起头来。 “方昔安好点了吗?”她无精打采的问。 “嗯。他身体不宜远行,过两天我会差人送你回苏州。” “我可以回去了呀!”她像松鼠似鼓起了腮帮,然后吞下栗子。“你不用差人送我,很麻烦的!” 你以为我没事找事做啊!丛杰在心里嘀咕。 “我可以自己回去。” “是方先生的意思。” “我又不归他管。” “话是这么说,但再怎么样你也是个……”女人。一想到方昔安的嘱咐,丛杰差点为那两字咬到舌头。 妈的!这个男人婆真是麻烦! “怎样?” “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 温喜绫绷着脸,不得不承认丛杰说的是实话;打从跟着方昔安从苏州到扬州,这一趟路,她脑里和眼睛,除了吃吃吃、看看看,别无它项。 “同意了?” 她耸肩,平平的表情似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丛杰忍不住再问一次。 “无所谓啦,反正这儿也没认识几个人,每天吃那几样菜好腻的。” 两人坐得如此接近,温喜绫突然转过来对着他瞧,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非常认真。 “你的胡子,好多。”她评论道。 “喔。”他一怔,下意识挱着满满的胡渣。这几天在外头奔波,确实没时间整理面容,反正他从不自认是潘安,这种事也就不在意了。 眼前她认真思量的表情真是令人不自在!莫非胡子扎进鼻孔里去了? “看起来好面熟。” “让你想起什么了吗?”丛杰逗趣的问,还是头一回能跟这男人婆这样平和说话。 “嗯。”她嚼着栗子,笑笑给了他答案。 “看到你就让我想起包子。” 丛杰嘴角抽搐!他早该知道,在她眼里除了吃,是容不下其它的。 他轻哼。“真绝,第一次这么被形容。” “不是你长得像包子,是你太像我送包子的那个人。” “都这么久了,你还记得?”他叹息,发自内心的。 “什么这么久了?”她抬眼,没好气的应回去:“那包子可是花了钱买的,我却一口都没吃嗳。”说罢又看他一眼。 “你真有点像那乞丐哎。但是不可能呀!乞丐和捕快,差太多了。” “包子是很好吃,但你没必要这么念念不忘吧?” “话不说这么说,我在意的是他有没有浪费我送给他的包子。” “没浪费,好吃得很。” 听她仍挂念着那些包子,丛杰心里五味杂阵。其实承认了也无所谓,这瘟神不也吃了他一桌酒菜,还害他破天荒低声下气的跟老板赊账。 她瞪大眼。“哇!真是你这家伙啊!” “你十九了吧?”他突地转移话题。 “哎!”她扭过头去,不情愿的应着,突然很气方昔安,躺着床上都成半个死人了,不闭紧嘴巴好好休息养伤,倒像个三姑六婆,把她的事情告诉这条大虫干嘛? “说啥呀?” “啊?” “方昔安除了告诉你我几岁、叫什么名字,肯定还有其它的!” 这回换丛杰表情怪了。 他总不能坦白对她说:——嘿嘿嘿,我知道你到这儿来作啥的。 ——因为你那粗肠子老爹不想养个老姑娘。 ——因为算命的说你能在这儿求到一桩好姻缘。 ——因为你的言行举止,随便哪一样,都能吓死一个正常的男人。 想到这些,丛杰简直无法抑制捧腹大笑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强忍下了,因为不想冒着被她一拳打死的危险。 “没什么。”他清清喉咙,别过脸去,掩住嘴角弯起的笑意。 “真的?”她狐疑的瞪他。 送她回去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至少可以借此见见那个温海——一个能把正常姑娘养成这副样子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真的很好奇。 “不说算了,”她无心再追究。 “唉,好吃呀!”她叹气,百般不舍的望着掌心底剩下的几颗栗子。 “可是就快没了。” “叫江佬再炒一份就是了。” “他愿意吗?”温喜绫张大眼,突然又垮下脸。“我刚刚又骂了他哎,他肯再做一份炒栗子给我吗?” “既然愿意让你在这人白吃白喝,肯定不会介意。” “是吗?”不理会他那挖苦的语气,温喜绫站了起来。“那我进去问问吧。” “明天早上你再来看方昔安,记得,后头我派个人送你回去嘿。” “知道了!”她不耐烦的回答。 “喜绫儿!” “怎么?” “问你一个问题?” “啥呀?” “你……穿过姑娘家的衣裳吗?” 她没吭声,铁青着脸直直起身朝屋子走去。 进屋前,传来这样一句话—— “我穿什么衣服,关你这条大虫屁事!” 好呛呀!丛杰一直等到她进了屋,才任自己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虽然还称不上了解她,但这种回答早就在预料之中。 江佬看得明白,这丫头说话虽粗野,却是真人真性情。 府衙里居然没有人愿意接下这差事! 丛杰僵在座位上,瞪着一下子人便散尽的大厅。 真是见鬼啦!一分钟前,他还跟所有人在研拟该在哪个关口加强人手巡查,对这额外多出来的差事,每个人都不曾有异议。 直到他提出征求一名自愿者护送温喜绫回苏州,所有人竟借故溜得不见人影,仿佛温喜绫这三个字是随时会蔓延的可怕瘟疫,沾上非死即病。 强盗杀人这桩大案,无论如何他是主事者,无法分身,但他也无权强迫下属为他办好这件私人委托的事情。 丛杰铁青着脸,眉心越皱越紧,看来得拆了自己的招牌,跟方昔安说抱歉了。 最近是什么日子啊!怎地诸事皆不顺! 走出官衙,往方昔安修养的宅子走去;拐过街,吵闹声让他停下脚步。 在一棵参天巨榕下,半坡的棚子罩着间矮小铺子,铺子前架着一口锅,一股浓郁的羊肉及面团香气自那口大锅源源不断的飘出,丛杰扫过人群,瞥见一抹熟悉身影。 温喜绫坐在树荫下的小矮凳上,离了众集的人群一段距离,捏着一块糕饼往嘴里塞,但一对眼睛却十分专注地盯着锅子,丛杰站在她身后许久,都没见到她转头。 “作啥呢?”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蹲下来与她平视那只大锅。 “没事。” “等饽饽?”丛杰更好奇了。 “烤羊肉饽饽。”她不耐烦的咽下糕点。“大虫,你不是本地人吗?这万家的烤羊肉饽饽可是城里出了名的。” “知道啊!万家婆媳一天就只做一百份,你没事先说啊?” “听人说我就来了,哪能预订啊。”她说着,语气有些埋怨:“白搭了在江家待的那些天,早知道该出来逛逛。你这人也不够意思,从没告诉我这城里哪儿有好吃的。” 锅盖掀了,排队等候的人陆续上前,用篮子带着几份饽饽走了,经过两人时,饽饽散出的香气更加刺激了温喜绫,让她脸色更臭。 看着那苦瓜似的脸,突然让他一扫连日来无法破案的重大压力,丛杰笑了。 如果此时此刻万家嫂子出来宣布饽饽卖光了,这个凶巴巴的坏丫头会不会当场嚎啕大哭? “买不到,明天再预订就是。”他说,口气柔软得连自己都惊讶。 “别吵。”她瞪着自锅子里依序拿出的烤羊肉饽饽,嘴里念念有辞。 丛杰实在太好奇,不避嫌的看着她的嘴。 她竟然……竟然……在数饽饽出炉的份数! 丛杰咬住差点逸出的大笑。 人群散了,等在另一头的两名大汉提着一个更大的竹篮走上前,把锅子里剩下的饽饽打包走了。 万家大嫂放好锅盖,见他们两人仍在原地,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们也在等饽饽,连忙上前来。 “两位不好意思,咱家羊肉饽饽卖完了。” 温喜绫张大嘴,跳了起来。 “卖完了?” “嗯。”万家大嫂擦着汗,被热气烤红的脸颊堆起抱歉的微笑。 “他们买了几份?”温喜绫翘首看向那两个男人的背影。 “三十份。” “咱们明天再来吧。”丛杰安慰她。 那万家嫂子一愣,笑得更加抱歉了。 “丛爷你不晓得,明儿个我跟婆婆返乡探亲,少说也要半年才回来。” 丛杰怔着,温喜绫却没反应,起身跟着那两个男人走了。 丛杰对万家嫂子点个头,赶紧追上去。 该不会是饿到要去打劫人家的饽饽吧?丛杰很是烦恼,万一她这么做,他应该会再把她扭进大牢里饿个两天吧。 “喜绫儿!”他喊,拉住她问:“你想做什么呢?” “两个人怎么可能吃这么多呢?”温喜绫说出自己的质疑。 “那又如何?” “什么如不如何!”她皱眉。“我要去跟他们谈谈。” “谈啥?” “叫他们分我两块饽饽。” “那不过是块饽饽!”他没发觉自己已提高了音量。 “不就是啦!不过是块饽饽,他们不会不卖给我的。” “你别闹笑话了。”他沉下脸,再一次训斥她:“两块饽饽,不吃也不会死!” “我不吃就会死!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啦,以后也不会再来,你连我吃块饽饽也要管!” “人家买走就是人家的,你何必这么固执?” 她甩开他的手。“你才莫名其妙!上前问问又不打紧,他们不卖,我也不闹他们。” 丛杰双手抱胸,朝天空吐了口大气。厚!真快被她气死了!哪知此举又惹她一阵不留情的批评。 “瞧你这样子跟头驴似的,还喷气勒!哎,我不跟你这条大虫闲扯淡。” 好心提点她,她居然说他像驴?丛杰掉头就走,反正明天她就离开了,再闹,也就这么一回了。 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见鬼!虽说要送这尊瘟神,但人选还没着落呢。 丛杰原地一阵猛挠头。案子破不了已够伤身,偏偏还多了个男人婆来搅局!转头已不见她人影,丛杰更加心浮气躁了。 好啊!他倒要看看这个脾气坏绝的死丫头,怎么低声下气去跟那两个男人讨两块饽饽。 追过两条胡同,没听到任何争吵,却看到她坐在路边,不发一语。 见她孤单单的,模样真像小可怜一个,丛杰上前,不自觉的声音软了。 “早叫你别去,闹笑话了吧。” “谁闹笑话来着?”她抬头,横眉竖眼的。 “不是去讨饽饽了?” “我要花银子买!把我讲得像乞丐似。像你,还真当过乞丐呢。”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心问你,你这样嘲讽人!” “我没开口啦。”她闷闷不乐的说。 “为啥?” “大虫你没长眼啊,自己看哎。”她无精打采地朝前头一指。 面前一座富丽大宅,门口却挂满哀凄的白灯笼与长幡,在风中飞舞。 “这么大户人家,三十份饽饽哪够吃啊。”她酸溜溜的接着说:“办丧事,还吃这么好的东西,你们这儿的人还真怪。” 一句话突然让丛杰心念一动! “这是哪户人家?”瞧着那丧宅,越瞧越不对劲。公职多年,也算半个扬州通了,怎么对这间丧宅主人毫无印象? “你不是这儿的地头蛇?你都不晓,我找谁问去?”她碎碎抱怨着:“大虫你别烦我成吗?在想事情哎。” “你那脑子除了吃,还能想啥正经的?”他哼笑。 “就是在想明天要带什么上船吃!”她烦躁的说。 还想跟她多扛几句好打发时间,丧宅大门此时却开了,走出两个人,眼神不怀好意。 感觉更不对劲了。大宅院服丧,没听的哦啊诵经祝祷,也没闻到一丝焚纸钱拈香的味儿,更别提这两人凶神恶煞般赶人的模样有多诡异了。 “哪来的闲人,在这儿鬼鬼祟祟的!” “碎啥碎啊!”一再被打断思绪的温喜绫恼怒的回嘴。“你家死人真好看,神气到要出门摆谱哟!” 丛杰没吭声,突然拉着她往回走,一直到走回万家棚子才停下。 “别跟他们吵。” “你真孬。” “什么?” “说你孬呀!他们分明是找麻烦,你躲什么呀!” “温喜绫!”他大吼。 “大声有理啊?方才怎么不去跟那两个人大声!” 他胸腔抖动,连连吸了几口气才平息怒火。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跟她吵,他脑子里刚蹦出的丁点儿头绪铁定变成无法清理的烂泥。 “我不跟你说了,总之你别去那间宅子闹事,听到没?” “当我很闲啊,无聊!”她突然踢他一脚,头也不回的溜了。 第四章 当夜,丛杰领着一队人马来到那座奇怪的丧宅。 丧宅外的灯笼与白幡还是飘得那么奇异张狂,眼见灯笼在风中被吹灭了几盏,却没半个人出来添火,更觉怪异了。 他要人在四周看守着,然后只身攀上屋檐,进了房子。 院子里跟房子外是完全不同的情景,别说是一只白幡了,连烧纸钱的余灰都不曾看到,这更加证实了他的推断。 正厅门口,两个彪形大汉坐在门槛闪打盹;厅里,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木,没有烟烛围绕,没有灵桌牌位,那棺木甚至像是被随意弃置的。 丛杰踩着屋檐,迅速朝下一个亮着灯火的房间走。不同于前厅的死寂,房间内数名男子围着桌子在赌钱。 丛杰不再多想,掠下屋顶,召集所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进这座宅子。 在那具并未封死的巨大棺木中,他找到了那几件体积庞大的兵器。 所有盗匪全数就逮,押入大牢,在清晨天色将明时,丛杰终于把那口棺木运回扬州府里,这才宣布正式收工。 “头头,真有你的!这案子悬了这么久,还以为办不成了,兄弟跟着你,真是光彩啊!”收队时一位弟兄打着呵欠,咧嘴拍拍丛杰的肩。 丛杰自谦的笑笑,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温喜绫。 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在冷风刺骨的清晨想起那个男人婆吧? 但如果不是她,要破这案子恐怕还得拖上一段时日。 总觉得好像欠下她什么。丛杰叹息,也许这人情应该由他来还。 虽然送那男人婆回去,还不如送她一个烤羊肉饽饽来得实际。 两天后。 大清早的扬州城,牲口跟车子来来回回的没停过。 喀啦喀啦的声音在石板路上来来回回,丛杰坐在大路边的小茶棚里,不自在的又吞下一口茶水。 太久没这么悠闲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平日这时候,他都在这儿做例行巡城,会呆坐着等人,还是头一回。 两天前,他把手边的所有事情全交代好,大概是好些年不曾休息了,加上这件众所瞩目的大案子破得利落漂亮,所以当他提出休假申请,要送温喜绫回苏州,上头竟爽快的一口允他三个月长假,虽然他根本没打算去那么久。 他早计算过,如果天候船程时间都配合得好,这个天外飞来的临时差事,大概只要花去他十来天的时间。 “来得可真早。”温喜绫含糊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丛杰转过头,看着她嘴里含着一支糖葫芦,嘴唇还沾着些红艳艳的糖渍,肩上负了个包袱,怀里揣着个箱子。 他回神笑笑,眯着眼瞧大路彼端,一顶小轿子正朝他们而来。 “走吧。”吃完糖葫芦,她便朝城外走去。 “等等!” “怎么?” “有个人要来送你,你不等一下?” “谁这么无聊?”她漠不关心的转头。 话说完,那轿子已来到跟前,方昔安掀了轿帘,被下人搀扶下来,一见到她便是讨好的笑。 温喜绫不以为然的努努嘴。 “哎!你脑袋不清楚呀!不好好躺着养伤,到这儿来作啥?” “不能亲自带你回去已经很抱歉了,你要走,怎能不来送你一程。” 这番话只令温喜绫眉头皱得更紧。 “记得喔!等你平安回到海记,一定要跟你爹说,我回去时定会准备一份薄礼跟他赔不是。” 方昔安说完,忍不住叹气,仿佛也是埋怨自己的不济事。 “关你屁事儿!你弄成这样子已经很倒霉了,还要跟他赔罪,你是伤肚子,又不是伤脑子,糊里糊涂说什么!去!给你气死了。” 被这么反驳,方昔安脸色胀红,一旁的丛杰听着两人的对话,又看着方昔安难堪又不敢回嘴的苦恼表情。 再怎么迟钝,他也明了了。 “万事拜托您了,丛爷。”方昔安闷闷的对他说。 “喜欢她,怎么不开口留她?”他以只有方昔安才能听到的音量说。 心事被道破,方昔安的耳根子更红了,却只能一个劲儿的猛摇头。 “我对她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可你也知道,她那脾气,连她爹都没辙,我压根儿挡不住呀。” 丛杰了然于心,不再多言。 “她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我会平安护送她回海记的。” “谢谢您了,丛爷。” “不客气。” “是啦是啦啦!”温喜绫在一旁催促着。 “温少爷!温少爷!” “又有人找你!” 抱满东西的江家仆人匆匆赶来,温喜绫脸一沉,忍不住恼起丛杰。 “早叫你快走,瞧!又有人啰哩叭嗦的来烦我。” “江佬对你真不错。” 温喜绫瘪唇。 “那些笨重玩意儿塞不进嘴里就是没用,强带着走不过是累死自己。” “老爷交代,这都是送给您的,您搁在房里没拿走,小的赶紧送来。”江家的下人哈着腰笑道。 “我不要啦!”她对江家仆人挥手。“拿回去!跟你家老头说,有这个箱子就好,其它的我都不要。” “可……这是老爷交代的。” “管他说什么!他人老,头脑不清楚,给你衣服首饰能作啥!” 丛杰看着温喜绫怀里那不算小的箱子。 “也是江佬送你的?”他问。 “干果粟子瓜子烙饼桂花糕腌内干蜂蜜芽儿糖,还有一些料理用的提味粉,全给我带回去用的。”说到这口箱子,她马上笑嘻嘻。 丛杰看着她,仍是那没表情的表情。 穿过城门,早有人牵着两匹骏马恭恭敬敬的等着。 “丛爷,一路小心。”那下人把马牵上前来。 “嗯。你晌午再上驿站牵回去。” “是。” “上马吧。”他对温喜绫招呼一声。 “哎?不走路呀?” “直接去码头,今晚我们就在船上过夜了,你知道吧?” “哎?不睡客栈啊?” 睡客栈太花时间。他真想这么回她。早早把这瘟神送走,早早轻松。 心里想得刻薄,但他硬是忍下了,反而语气和缓的问她:“你跟方昔安来扬州时都下船睡啊?” “他说船上难以入眠,我随便啦!睡通铺当然比挤在小船上舒服。” “你睡通铺?”他不可思议的问。 她低头忙着开箱子,没答话,专心清点自己携带的食物。 想像她窝在一堆男男女女中间呼呼大睡的模样,丛杰突然心情不佳起来,直怪方昔安,还说喜欢人家勒!明知她是没出阁的姑娘,还这么胡来! 但,话又说回来,从头到脚,她哪里像个姑娘了?他犯糊涂在不高兴什么!切! “没。” “……” “其实睡通铺比较不花钱,不过方昔安偏要多事订房。”她拿出蜜饯塞进嘴里,盖紧箱子,跳上马后才回答他的话。 又不花你的银子。丛杰瞪她一眼,再细想,又觉得她还算有良知,想替方昔安省些钱。 “方昔安不在乎那些钱的。” “我在乎啊!这中间的差额够买好多好吃的哟。” 老天明察,踏上旅途第一天,还没到晌午呢,他额头上的青筋已是隐隐浮动,绷得他头痛。这死丫头!满脑子吃吃吃!她上辈子是不是猪啊? 也怪他犯贱,总忍不住要问。一到码头,他又开口了。 “我们要在船上过夜,你知道吧?” “哎你讲过了呀!” 他当然知道他讲过了,也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这段时间不算短喔。” 温喜绫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啰嗦。“我自己会找事做。” “河上一片小茫茫,你能找啥事做?”他冷哼一声。 “再无聊也不求你跟我说话。” 丛杰一挑眉,把马匹处理好,等在码头上的船家已经殷勤的上前来。 “客倌搭船呀?哎呀,这不是丛爷吗!” “嗯,我往南边去。” “官衙的小哥儿早就交代,不过这趟路可远,丛爷打算先转渡口?” “我想包你这条船直下一个码头。” “那得隔夜了。”那中年船东突然面有难色。“不瞒丛爷,这片水域入夜后很不平静,我即使很想接您这趟生意,但也要顾自己的脑袋。” “怎么没听说?”他皱起眉。 “哎,那群水贼可凶了,在这儿闹了有大半年。他们占领的那片地方是三不管地带,任谁遇上了他们,只能算倒霉,我最多送丛爷到扬州渡口,这么着对您们也安全些。” “水贼?”丛杰表情认真,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事。“我多付你一些钱,不会亏待你的。” “可……”考虑了一会儿,船家看了看丛杰壮硕的体格,照理说,以丛杰在扬州的声威,他当然放心,但传言那群水贼为数不少,真要遇上了,丛杰能对付得了那些人吗? “放心,有事我担下了。”丛杰说完,把一枚沉甸甸的银子丢给船家。 有他的保证,船家不再有异议,解开绳子,收拾东西便出发了。 温喜绫向船家借来钓竿,在船尾自得其乐的钓起鱼来,她在翠湖长大,对于湖边许多事物耳熟能详,一路上更与倚水为生的船家相谈甚欢。 原本还怕她耐不住无聊会闹脾气的丛杰反而接不上话,被晾在一旁不知要做什么才好。 乎缓的水流、层层叠叠相似的山景、成群飞掠的鸟与偶尔跃出水面的大鱼,宽阔的江面极尽远望,除了水仍是水山系艘同他们一般载客的小船前前后后航行着,此外再无其它,丛杰瞧得闷了,干脆进舱睡觉。 这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四周视线一片昏暗,温度也降了,狭小的船舱,丛杰远处伸展,以致全身酸痛,出了舱还差点撞上温喜绫。 她手上拿着一串烤鱼,应该是聊到有趣的事,与船家笑得畅快。 “大虫大虫吃鱼哟!” 平日任她怎么乱喊都无妨的,但此时此刻,那两个字却让他无端冒火。 怎么说他在船东的眼里也算个“爷儿”,被她这样毫无礼貌的喊成大虫,他颜面何在? “我有名有姓。”他没好气的说。 她没理他的抗议,递了串鱼过来。 “多烤的,你吃不吃?” “多的才给我!”他冷哼,接过来咬了一口。 “可不是?当然得是我吃不下才给你啊。”她说理直气壮。 “吃饱了!我要休息了喔,大虫你别吵我。” 他咬着那串鱼,无言的坐了下来。 白日里还能偶尔见到同他们一般的小客舟,此刻却都不见了,整片水域像是覆上团黑厚毯子,又像油墨一般的浓稠,天空不见同颗星子,系在他头上的一点渔火,便是这世上仅存的一眯光亮了。 “丛爷儿打哪儿结识小哥儿这号人物,可真有意思。”船家把小船固定方向,打亮火石点起灯笼。 “我在这儿河上载客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烤鱼给我吃的客人。” 鱼肉在嘴里梗着一会儿才吞下去,丛杰突然无言。 “你说水贼猖獗的地方到了吗?” “就快要通过了。”船家松下一口气。 “这一段水流缓,得花点时间。只要过前面那座山,就安全了。托丛爷的福,我们运气好,没遇上他们。” “嗯。”丛杰走去船尾翘首看着远处,难免有些失望。他其实还满想会会传言中的水上恶盗。 夜色更深,两侧山谷间不时刮来飕飕冷风,呼呼作响,就着灯火往上看,实在看不出山上那些狰狞的黑影究是参天巨树还是奇石盘柱,虫声野兽呼啸不时交错,丛杰细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异状,才又合眼休息。 直到那个细碎声音忽地响起,他警戒的睁开眼。 声音似有若无,忽轻忽重,丛杰起身侧耳细听,风声、水声、虫声,还有分辨不出是狼还是猿猴的嗥叫,但这些都不及那个细碎声音来得如影随形。 船东倚着舵打盹,丛杰讶异这诡异的声音居然没有惊扰到他。 丛杰起身,舟下江水深不见底,眼前不清的视线,加上这让人静不下心的怪声音不知打哪儿来,要真有强盗来袭,他根本没有筹码可以与之对抗。 而那个男人婆在船舱里几个时辰了,不知她是否睡得安稳? 丛杰探头进船舱,看到温喜绫,半晌无法言语。 脸色却是越来越铁青。 “妈的!”他冒出一句诅咒。 这男人婆!站无站相,坐没坐姿,出口成脏,嗜吃如命,胃大如牛,暴躁冲动,竟连打呼声都能吓死人! 把这些形容在一个女人身上是很残忍的,可这真的不能怪他,他一介粗俗,文采不好,根本想不出更贴切的词。 如果时光倒流十年,依他当年强烈的好奇心及冲动的性格,肯定会剥光她的衣服——验明正身。 因为,哪有女人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说,根本没有女人是这个样子的。就他的记忆所及,曾栽在他手里的一名女盗匪,虽是虎背熊腰,但就逮时脸上仍有一抹胭脂,哪像这个温喜绫? 一样东西重击她头上,好梦正酣的温喜绫睁开眼。 “哪个王八羔子打我?”揉着额头,她怒吼。 船家被她的叫骂声给吓醒,挤进来视察情况。 “没事,忙你的。”丛杰摆摆手。 “嗯。”船家揉揉眼,回船头继续方才的好梦。 “船上就三个人,你就不能安静些,吵死人了!”丛杰厌恶的说。 “睡就睡了,哪有什么安不安静?”温喜绫抚着仍隐隐作痛额头,气呼呼的应回去:“死大虫!你睡觉就很安静吗?” “至少没像你这样吵死人!” “死人吵得醒,就是活见鬼了!”温喜绫越想越火,突然褪下鞋子朝他扔去,差那么一点便击中他的脸。 “那是我睡得比你熟,搞不好你睡死了,睡品比我还差!整条河的鱼虫鸟兽全给你吵醒目你白天睡那么多,入夜睡得沉才有鬼!” 丛杰不想与她再做口头之争,他气呼呼地甩下帘子,坐在船尾生闷气。 就在那时间,在小舟方才经过的临岸芦苇丛闻突然亮起几点火光,迅速的朝他们移动。 他摇醒船家,想问清楚那几点火光的来源,哪晓得船家提灯一看,整个人竟吓人全身发抖。 “是水盗!唉哟,丛爷,你可害死小的啦!”说罢,抬起眸,手忙脚乱的拨起水来。 看得出来船家对那些强盗是打从心底畏惧起,他慌乱的拨着水,小船反而没有加快行进的速度。 “丛爷,你还有两老妻小等我回去,你一定要救我啊!” “不怕,该来的躲不掉,我是保你平安为上。” 船家惶惶然的看着他,脸上仍是惊惧不定。 “停船吧。还有,去把她叫醒。” 船家一脸惊恐的进舱去了,丛杰转过身,从容等待着从船后包抄而来的几艘小船。 一共六艘小船,小船上各站了二至三个男人,每个人手持一把火炬,在夜色沉沉的水上显得特别耀眼。不等丛杰有所回应,为首的第一条船已凌空抛了两根铁勾,紧紧勾住了小船。 “大爷不跟你们啰嗦,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为首的一名男子笑道,粗嘎的声音在夜色中特别骇人。 丛杰还未回应,船舱里传来温喜绫愤怒的咆哮声。 “他奶奶的!到底还让不让我睡呀!”就见船家自船舱被轰了出来,温喜绫抱着箱子,像发了疯似的跳出业。原先丛杰还以为眼前这种阵仗,至少会让她有些胆怯,哪晓得她竟连眼神都没缩一下,反而指着那群强盗越骂越大声。 “你们什么东西啊?三更半夜不睡觉,出来赏鬼游湖啊!” “哪来的小子,嗓门挺大的,”强盗头子皱眉,示意底下人把小船拖近些,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小子怀里的小箱了。 “把那箱子拿回来。” 见有人跳上前来,拉过她的箱子就走,这下温喜绫更醒脑了,她狠利的劈手夺箱,还抢过丛杰手里的灯笼,朝强盗头子照去。 “你哪条道上的?什么堂什么口的?你拿别人的东西不吭声的呀?” 此语一出,那几艘船上的强盗纷纷大笑,尤其那头子罗大虎,更是笑得眼睛直流。丛杰不禁掩脸一叹,这男人婆,要什么时候才会进入状况? “没见过强盗拿东西还要通知一声,看你这小子生得伶俐,脑子却跟女人一样笨。嘿!小子,再给你一次机会,把箱子给我。” 丛杰心念一动,突然严肃的开口:“劝你别打那箱子的主意,她最心爱的宝贝都在里面。” 罗大虎眼一眯,抽刀在温喜绫面前闪了闪。 “东西给我!” “你搞什么?”温喜绫丢给丛杰一记极度愤怒的眼神,下意识紧紧护住箱子。 “你自己什么身份还要我提醒你吗?你没那胆子帮忙就算了,还教他们打我的主意!你这死大虫,回头我跟你没完没了!” 见两人说话剑拔弩张,再看温喜绫把那箱子护得更紧,罗大虎这下更确定了,根据他烧杀掠夺的多年经验,揣在那小子怀里的肯定是稀世珍宝。 想到这儿,罗大虎的贪念更深了,不觉耍狠地挥了刀。 “小子,小聋了还是欠修理?不想死就把东西给我!” “就不给!”她把箱子藏在腰后,退一步,横眉竖眼的瞪着所有人。 “老子叫你给就给!你这死小子!” “不给就不给!你这死老头!”温喜绫嗓门也大了起来。“人多欺负人少,以为是被吓大的呀!想要我的宝贝,可以!咱们上岸去,一对一与你干上一架!要是,别说这个箱子,我脑袋给你也不吭半声!” 打量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子,罗大虎又是一阵大笑。 “你这小子口气真大,倒教老子今日开眼了!别说咱们水上十五罗汉心狠手辣,我这就让船靠岸,我罗大虎对你一个,谁都许插手,单我一个,就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老大,东西要紧,别浪费时间跟这小伙子耗哩。”一旁有人开口。 “啰嗦!这小子都下帖了,咱们还真做了缩头乌龟!把船开到前头那段河滩上,留个人顾船!其他人都下来,瞧瞧我罗大虎这柄金钢刀沾血后是如何惊天地泣鬼神!” 有人天生坏胚子就算,连杀人放火都要腔文,温喜绫更火了。 “有本事就跟我走远些,我好把你这老头扔进湖里敬天地气鬼神!” 这番话又逗得罗大虎笑岔了气。 七艘小船在让人窒息的气氛中依序靠岸,船家抽噎的哭声是肃杀气氛里唯一刺耳的声音。温喜绫从箱子里摸出最后一块腌肉和烙饼夹着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似乎不把眼前的处境看在眼里。 “河滩那片林子里有块空地够宽敞,老子留你全尸,赏你个痛快。” 罗大虎嘴上发狠笑着,人才一上岸,便把温喜绫往前踹。 这动作惹恼了温喜绫,她狼狈的稳住脚步,抱着箱子又捏紧拳头。 “想替自己找个好地点挖坟吗?”见他一直走到空地处,有人嘲弄。 温喜绫停下脚步,一扭头,指着众人便破口大骂。 “想死还嫌早啊?带种的都下来!我一次解决你们!” 罗大虎不再有笑容了,那小子完全不合作的态度一再激怒他。吩咐一人在岸边守住船东与其它小船,他抽刀,杀气腾腾的往前冲去…… 约莫是没睡好,温喜绫的火气显得特别大,不等所有人都进林子里,她突然朝罗大虎重拳挥去,力道之猛,让罗大虎整个人飞了出去。 “你干什么?”丛杰大喊,扑上去拖住正打算从后方砍她的强盗。 原打算等她用激将法将强盗骗下船,接下来就他个人的事了,没想到刀子动作这么快,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打架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该由男人来起头,怎么她就这么冲? 罗大虎很快便回过神,举刀一挥,温喜绫的衣袖被划开,一大截臂膀在寒风中裸露出来,箱子也随之落地撞开,里头的零食点心全散落一地。 早有眼时手快的强盗看到这一幕,忙把火把举高,想看清箱子里究竟是什么珍宝,当看清地上的全是些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点心时,全都傻眼! 那一刀几乎令丛杰的心脏停止跳动!他跳上去抱住温喜绫,确定她毫发无伤才能思考。 “王八蛋!我的箱子!还有我的衣服!”温喜绫龇牙咧嘴的挣开丛杰,发了疯似朝罗大虎冲去。 “住手!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瞎了不成?没看我在惩奸铲恶、为民除害?还不帮忙!”她以一记难看的姿势躲过朝下盘扫来的一刀,气咻咻地吼道。 “那也该由我来做,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关我一箱宝贝的事!有时间怪我,没时间解决他们!怎么说你也吃过我的包子,好歹也要使点本事!说个鬼故事吓吓他们!” “打人和鬼故事有什么关系?”丛杰耐心的问,转身踢飞了另一个强盗。如果让这群强盗在这里做了她,事情说不定会变得比较单纯。以天之名,他丛杰起誓,这死男人婆再多念几句,他非削了她舌头不可! 从背负这不情愿的差事到这一路上,丛杰情绪里的所有不满全在这场恶斗中爆发。十招内,他折断了罗大虎之前不断吹嘘的金刚刀,怒气让他出拳又重又狠,让这一群强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被削开的衣袖随着温喜绫敏捷的身手在风中翻飞,她挥动箱子,正好打昏最后一个强盗,即使整个人已气喘吁吁,居然还没忘记要回话。 “废话!打人和鬼故事当然没关系,我只是打个比方!要你打得他们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鱼龟,变成释迦!” 她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像唐三藏对孙悟空念紧箍咒似的,再次把丛杰的脑袋轰得嗡嗡作响:“喂!你刚念那什么鬼东西?”他眯着眼瞪她。 举着火把,检查过每一个横躺在地的强盗,温喜绫蹲在地上,极度心疼地看着地上被泥沙污了的点心零嘴,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回答他。 “哎我念什么鬼东西?” “有,你说乌龟……” “啥?”她困惑的看他。 “还有释迦。” “喔。” “说清楚啊呀!你刚说什么?”见她丢了问题给他,还当没事儿一样,丛杰懊恼的大叫。 温喜绫挱着裸露在冷空气的手臂,耸肩道:“这书的出处我可不清楚,照书名该是什么鬼怪修练成精的杂记!” “哪来这种书?”他挑眉。“今日定是你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她没好气的。“没事胡语这些文章作啥?我吃饱撑着哩!我是听老头子说的。刚才那篇,可是这本书里出名一篇哩!” 丛杰搜尽脑海中曾经读过的几本书经,甚至还把日前因为某种机缘而得到的一套拳谱及内功心法都搬出来对照,奈何学识不是,任他怎么想破了头,就是想不出世上哪有本书里会有这么粗俗的字句。 一会儿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无聊,竟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 偏偏她还不饶他,得意洋洋地又丢出现一颗火药炸他。 “不知道对不对?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又不会笑你。” “你欺负我书读得少吗?我再无知,也没听过么离谱的文章!” “嘿,你还怀疑!自己没知识还说我欺负你!” 这粗人什么态度嘛!瞧他那副模样,像是压根儿主不信她温喜绫肚子里还有么点文章。 “我勉强解释给你听!”说着,从箱子底抽出一张干净的烙饼。 唷嗬!还真有解释?好啊!他倒要听听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解释的。 “这第一句就不用说了,就是要你打得他们逃之夭夭、落花流水,叫爹不理,呼娘不应。这第二句,当然就是要你咄咄逼人,绝不轻饶!” “好吧。”他点点头,冷着脸问道:“那么第三句的意思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啦!我说给海记里那些伙夫听,一点就明,根本不用多费唇舌。机灵点的,转个两回就背卢来了。这意思再简单不过,就是要你把那些敌人当甲鱼和乌龟,一个个把头打成像释迦佛陀那样满头包!算了,你这粗人肚里全是屎,没半点文章,我懒得告诉你下文。” “还有下文?”丛杰觉得不可思议。“那好!你说来听听!” “这文章自古以来都是成对的,有上联自有下联,你懂不懂?” 无视她那训斥的口吻,丛杰只是冷眼觑她。 “我洗耳恭听。” “逃之夭夭,有粪有屎,只只鱼龟,变成释迦!” 沉默许久,丛杰突然忿忿的用力搔头,真是苦闷啊! “听不懂啦!” “就是妖精鬼怪的杂书嘛!” “你不用一直强调,给我好好说清楚!” “我说得够清楚了呀!是你这条大虫呆,我可是上过学堂的。” “呃!你上过学堂?”他瞪大眼,这粗野的丫头上过学堂? “是啊!”她说完,皱眉苦思了一会儿,接着对他伸出五根指头。 “如果没记错,我可是上了五天。” 丛杰一呛,想大笑,但随即痛苦的别过脸。 五天!天呀!他上了五年,都不敢说自己多有学问,她学了五天,竟还自以为是比他有本事! “五天里至少学了些东西吧,学堂里不教四书五经?”他挖苦道。 “不知道有没有都耶,哎,因为我睡着了。” “……” “我睡着了。”她神情认真的点头,并无任何羞愧之意。 “所以呢?” “那些夫子教的东西都有问题,讲的道理又迂又闷,与其坐在学堂听死老头说那些之乎者也,我宁愿蹲在桥下茶坊听人说书,他们的故事有血有肉,有哭有笑,可比那些死人文章有趣多了。” 丛杰怔怔地看她,真难相信此刻他竟花时间在认真听她说话! “干嘛这样看我?”温喜绫弯下腰,眼睛大刺刺的对上他的。 “想不到你那张嘴除了骂人吃饭,还有其它内容可说。” “哼!我喜绫儿为人怎么样,可不希罕你说。” “看你多不惜福,多少人想念书识字,都还没那机会呢。” “就说了呀,他们教的内容我听不下去,而且不就是念书嘛!为什么要把脖子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摇得我眼睛酸脖子疼的。”她振振有词,像想起什么似的,兴冲冲地接着说:“今日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懂的。我头一天上学时睡晚了,什么也没带,知道那老夫子会在学堂外拿着教鞭等我,我干脆躲在教室的矮窗下,那时他正好教了一段课,那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念给你听听啊。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穷摇,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背完这段文章后,温喜绫爆出一声轻蔑的哼笑。 “你看过这文章吗?写这文章的人脑子肯定也被木瓜打坏了。哪有人朝你丢木瓜,你非但没敬他一顿拳头,还抱着他穷摇,希望永结同好!” “也不尽然都是这样吧。”他皱起眉,突然有些无力。这个温喜绫话里尽是古灵精怪,听起来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弄得他也跟着糊里糊涂。 “真的就是这样!这种乱七八糟的内容,哪能说服我乖乖进学堂。隔了几天中,我顺道经过,又缩在窗底下听,我可没诓你,这老夫子教的东西真的都有问题。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那些死人写的东西,本来就有些不清不楚,什么右转左转公羊转母羊转的,这圈儿转来转去,转得人可都昏啦,哪还有精神弄明白。所以我才说那些读书人脑子都有些问题,我猜大概写文章之前都被木瓜打坏了。” “嘎?” “就春秋在转呀!你没读过吗?” 丛杰扭开头,他的确没读过这篇丢木瓜的文章,不过也听够了这个只上过五天学堂就掰出一堆道理的婆娘炫耀自己多有学问。 躺平的强盗仍旧昏死在地,没一个睁眼或呻吟的,丛杰只懊恼方才下手太重了。 依他现在的心情,应该再狠狠打一场架,也别听温喜绫多说半句。 下回得提醒自己留一手。当然,如果到时候他还凄惨到摆脱不了温喜个瘟神的话,起码,活动筋骨可以让头脑醒些。 “把他们捆起来吧。”他闷声说道。 “然后呢?” “到下个渡口后我吩咐船家通知扬州官府来处理。” “也对。刚打了一架,得吃点儿东西来补回来。” “?” “我们走吧,去把船上剩下的那个家伙收拾掉。” 温喜绫拿出甜饼往嘴里塞,忙不迭的点头。 “唔、嗯。”最后一块饼进了肚,便再无东西裹腹,只能不舍地拾掇着衣襟上的饼屑。 “跟紧点,别只顾着吃,天色沉,不见五指。”他说了她两句,穿过林子,朝岸边走去。 越接近河滩,越是泥泞,迎面吹来的风,冷峭得让丛杰心里直打冷颤。方才下船时,他满脑子想的全是怎么击退强敌,竟没注意到身外这些恼人的事。 正当他举步维艰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几只原来静静躲在水草中休憩的水鸟纷纷拍翅飞起。 纵使丛杰人高胆大,还是不免被吓得寒毛直竖。 他将火把朝温喜绫照去,却见她整个人好好的,只是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儿没半个人,你见鬼似的叫什么呀?”他怒吼。 “那个……”她伸出手指,指着他身后。 “哪个?”丛杰扭头,除了火光映出河面一片空寂,再我其它。 “那个呀!”温喜绫跺脚,仍是朝他身后一指,眼睛瞪着好大。 厚!他奶奶的!丛杰忍着将火把朝地上砸的冲动,音量提高了。 “你能不能一次说清楚?你的那个那个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船……不见了啊,大虫你眼睛坏了啊。”她喃喃的说。 “不见就不见,你鬼叫什么呀……啊!”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丛杰再次转身,瞠目看着空空如也的河岸。 船不见了,船真的不见了!刚才七条小船还壮观的并排停泊着,现在却全消失了。 他走在前面,竟然只觉得冷,没注意到其它的。 乱石遍布的岸边,只剩下十来支散落的桨板,丛杰 捡起一支桨,还不死心的四处找寻。 “怎么会不见了?”他冲上前低喊,未料一脚踩进 河岸边一处更深的泥滩,一大滩烂泥弹出,糊掉他 半张脸。 离他一些距离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丛杰用力拔起 沾满泥巴的脚,往呼救的声音奔去。 趴在岸上满身泥浆的男人,竟是奉罗大虎之命留下 守船的强盗! 丛杰心情整个降到谷底。船不见了,加上眼前这个 半死不活的强盗,足以证明一件事—— “船东没义气,打昏坏蛋,撤了小船,自己溜啦。 ”身后的温喜绫快一步替他下了结论。 第五章 东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小片灰蒙,时间已近清晨, 从河面远处吹拂而来的阵阵寒风,依旧吹得人直打 哆嗦。这叫他如何相信——这么背的事,居然发生 在他身上! 真是太荒谬了!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恶煞没抢走他们 半样东西,而他们好心好意铲奸锄恶的义举,却把 这趟的旅费全弄丢了。 船家太没天良,他和温喜绫如此卖命,那胆小鬼却 趁隙落跑,而他还放心的把所有的盘缠全藏在船上 。 这是老天在考验他的耐性吗?丛杰垮下肩。眼前他 需要冷静,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偏偏有个声音不肯饶他,那么认真且实际。 “哎,冷啊,该吃点早饭暖暖身。” 他的头顶冒烟了吧!丛杰想像着自己的模样,囤积 在胸口的炸药已近燃点,就只欠缺这么一点儿火苗 ,把他整个人炸开来。 “你那个脑袋除了吃,总可以装点别的吧?”丛杰 的咆哮声再次震飞栖息在水草间的另一窝水鸟。 “肚子饿了,脑子就空;脑子空,什么办法都想不 起来,你说对吧?”对他暴怒的反应,温喜绫已是 司空见惯。 丛杰嘴角微微抽搐,突然一拍额头,便沿着河岸大 步走去,从现在起,他最好停止跟她有任何言语或 者眼神上的交会,因为要是这个死男人婆有一句不 合他意的话,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里活 埋她! 天色已全白,他们少说也走了将近一夜的路;随着 视野变得清晰,丛杰发急,走得更快,但这段河岸 却更荒僻,别说小船了,连水鸟也不见内只。 “还要多久?”温喜绫寻了块石头坐下,揉着发酸 的腿。“大虫大虫,我饿了哎……”她哀哀喊着。 他置若罔闻,大步往前走。 “我真的饿了啦!” 他煞住步伐,恨恨的一拍额头,扭过头瞪她。 “走不动了呀。”她一摊手,似乎下定决心不肯再 。 “怎么样你才走得动?” “吃饱哎,呆子!”她展眉,理直气壮的咧嘴笑。 “……” “坐在那儿等我。”他气冲冲的吩咐。 “你要捉鱼呀?” “不然呢?你昨儿个不是这么做的?” “那是我手上有钓竿,你这会儿连鱼叉都没有呢。 ” 他自顾自地卷起衣袖,气呼呼的要往河里走去。 “你不会就这么下水吧?”对他此举,温喜绫皱眉 。“清晨的河水真会冻死人的,万一你衣服湿透了 ,一时半刻干不了,那滋味可真是找罪受的。” 他心里清楚这话说得不假,方才隐进泥水的小腿, 此刻仍冻得发麻;幸亏他是习武之人,气血运行比 常人来得顺畅,所以还能撑到现在。 况且,犯不着为了伺候这男人婆而让自己活受罪吧 。 “有更好的法子吗?”他喉头咕哝作响,仿佛在压 抑自己的怒意。 “林子里那儿说不定有什么野鸟山鸡的。”她嘻嘻 一笑。 一身盗拿贼的好功夫,竟沦落到打野食充饥!丛杰扔下石头,从草丛间拾起奄奄一息的野兔,有种欲 哭无泪的悲哀。 再拾来一些枯柴,升起火,丛杰开始剥起兔皮。他 从没处理过这样费事的活儿。免不了手忙脚乱。未 了,他终于失去耐心,把手上血淋淋的兔子扔给她 。 “你来弄,要吃就自己想办法。” 温喜绫站起来,看着那兔子许久,似乎有些烦恼。 “我都把能吃的弄上手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呀?” 他不耐的问。 “没任何调味,吃不下呀。” “还嫌!要吃就吃,不吃拉倒,谁有那闲功夫伺候 你!” “ 这么凶。”她咕哝一声,想起什么似的,眼睛 一亮。 “哎,饿糊涂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她喜孜孜地 打开箱子。“这儿有些宫廷调理妙方,江佬特别给 我的,呵呵呵!等我料理下去,肯定滋味绝妙。” “啧!你真无聊。” “你这粗人,什么都不懂,活该吃些不好吃的东西 。”说完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抱着箱子,自顾自 地忙去了。 “别把你那绝妙玩意儿加到我那一半上!”丛杰粗 声说道,“谁晓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温喜绫扭过头,朝他恶狠狠的扮了个鬼脸。 “才没这么笨,浪费我的宝贝!你这条大虫,吃了 也是糟蹋。” 柴火烧得正旺,分成两份的兔肉上了架,温喜绫翻 翻烤烤了好一会儿,才把其中一份递给丛杰。 毫无调味的烤肉嚼起来味道果真淡得可以,但冷风 灌顶的清晨,能对着暖呼呼的火,和一点点热腾腾 的食物,丛杰已经非常知足。 然而,就在他咽下第一口肉之后,身后的温喜绫突 然像被火烫着似的呼哈一声,随即冲向河岸边呕出 烤肉,肩膀还不断抽搐着。 丛杰心一惊,急忙奔过去察看,这一照眼,丛杰才 发现她五官红得跟兔子似的,眼泪花,鼻涕糊,连 嘴唇都肿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弄得如此 不堪,丛杰被她吓得当场退三步! “你为什么……?”蹦出几个字后再没下文,丛杰 捏紧拳头,那使不上力的愤怒充满身体。 恨呀,他真是恨! 恨她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恨她粗鲁得不够彻底 ,恨她小鼻子小眼睛的怪毛病一堆,恨她吃喝拉撒 之外还帮他破过案子,恨自己犯了傻要走这趟吃力 不讨好的任务! 要非如此,他早不把她全身三百六十五块骨头全给 拆了分家消火了,何必老是一个劲的生闷气。 “见鬼的你到底发生什么事?” 有谁听得出他怒吼的声浪里,其实还掺杂了一点不 能解的慌。 “喝、喝……喝喝呜呜呼呼哈哈哈……”眼泪鼻涕 像一阵凶猛的雷雨哗啦啦洒在她脸上,甚至连口水 都流下,红肿的嘴里,只能发得出这几个教人不解 的字。 这种哭法实在不像他所认识的温喜绫,丛杰拍打自 己的脸出气。 吼吼吼!他、快、疯、掉、了! “你哭个啥劲?” “哈?哈?哈?屁?”回不到几个字,一串大的泪 珠跟一条鼻水又流下,温喜绫用袖子擦,但袖子早 湿透了。 而另一只袖子……丛杰这才看清她那只裸露的手臂 ,已冻成了紫红色。 他伸手握住,那温度冷得教他不舒服之至。 平日见她那么精神刁钻,突然变得如此凄惨落魄, 丛杰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能在心里不断诅咒自己 的妇人之仁。 丛杰解下汗巾,又撕下一截衣摆,把她暴露在外的 手臂包好,然后百般无奈地看着她摧残着他的汗巾 。 “好?啦?哦?”她抽抽搭搭,终于呜咽出两个可 以辩明的字。 “好啦就别哭了,有什么说来听听。” “拉……”她哽咽。 “啦……?你肚子疼?想拉肚子?肉烤得太生吗? 可我吃起来还好啊!” “拉!拉拉!你这没……喝喝……没老袋的猪头! ”她跳起来,大着舌头尖叫,又可怜兮兮的抹着泪 。 “老袋?” 她捂着嘴跳起来,气得猛推他的头,还是讲不清楚 。 “老袋老袋,你哈?哈死猪老?给我哈哈?给我水 !” “啦?辣?”丛杰跳起来,往她刚坐定的石头走去 ,就见地上躺着大半块烤肉,烤肉上黏着一层红艳 艳的粉末,温喜绫随身不离的箱子还打开着,几个 小瓶小罐东倒西歪的堆着,他拿起其中一瓶跟烤肉 上相同粉末的罐子。 从外观看来,这红色粉末色泽极其亮丽,他抖了抖 ,瓶底仅剩少许,丛杰凑上鼻子,一股极其辛辣的 味道利刀似的封住了他的嗅觉,虽然及时移开,还 是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捏住罐子,丛杰的喉头绷得咯咯作响。这死男人婆 ,上辈子是猪吗? 真的是嗜吃成这副德性!没弄懂这辣粉的特性,就 一口气倒这么多! “没辣死你算你好运!” “冷……”她拍着脸颊,经过方才那一阵子搅和, 总算能正常说话了。 “想说?想说?吃辣的会暖和些。” 丛杰白她一眼,突然高高举起罐子朝河里扔去。 “你你、你干嘛?”见他如此,温喜绫顾不得擦泪 ,吐着舌头问。 “下次不准再碰这些有的没有的!” 把自己没吃多少的烤肉递给她,丛杰严厉的警告。 咬着烤兔肉,温喜绫越想越生气,突然抱起箱子, 起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去宰人。” “啊?” “都是那些强盗害的!”她扭头,浮肿的眼中仍是 泪光闪闪。“弄得我们在这进退无路,非要好好教 训他们不可!” 照着原路,气呼呼的温喜绫盘算着什么似的,在中 途拾起一支船桨,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去。 以罗大虎为首的强盗们早就清醒,几个人相互紧紧 选拔,口嘴并用,用滑稽的姿势想为彼此解开手脚 上的绑缚。 温喜绫眼明手快,一个箭步飞去,朝罗大虎就是一 桨板拍去。“想逃?绑着你还不安分点!给我说清 楚,附近哪儿有船!” 又挨揍又受冻的折腾了一夜,罗大虎早没了昨晚掠 夺钱财是的气势,加上脑袋被呼了一记火辣辣的疼 ,只吓得他咿咿唔唔连连摇头。 “去!”温喜绫又是一板,这一次连罗大虎嘴里的 那块布团都打飞了。 “咱们的船都泊在一块儿,公子也看到的,手下留 情……疼啊!” “出来混还怕疼?是不是男人啊!”她还不轻饶, 手肘绷直朝罗大虎天灵盖上又一砸。 “唉呀!”他惨叫一声,仰面摔下去。 “喂!打人就打人,你别太过分,往不该碰的地方 碰!”丛杰看看两眼上吊的罗大虎,破口大骂。 “气死人!没有船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她双手环 胸,咬牙切齿的问。 “再想办法就是,你一个劲的打人出气也没用。” “全都是你!没事扔了我的辣粉!” “想吃掉这些人啊!烤的烫的都成,再加点粉调味 !你有意见吗?” 她没好气的踢开地上的一颗小石,击中另一名强盗 ,对方惨叫,此举又惹来温喜绫一阵痛骂。 “敢出来杀人放火,就带点种,别哼哼唉的,给我站好!” “那你还问辣粉,无聊!”丛杰眺望河水,没好气 的说。 “不能问哦,我的东西我不能问哦?”她回嘴。 “都扔到河里了还问啥?搞不好都辣死一堆鱼了! ”他恼火的说,转头看她没闲着,动作俐落的 逼着所有强盗连成一排朝河面跪下。 “你又想对他们作啥?”他皱眉问。 “还能作啥,让他们跪在河边好好反省,这儿人烟 稀少,如果好运没饿死,也要让他们入夜后冻成冰 棍!” “……” “便宜了你们!”温喜绫踹罗大虎一脚。“要不是 辣粉被扔了,我真要喂你们一人一口,整死你们! ” 听闻此言,丛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骂完罗大虎后,温喜绫还没打算歇手,接着生火, 捡来一截树枝烧烤成炭后,取来桨板,专注认真的 拿起炭笔在桨板上写字,原本不吭声的丛杰再度被 挑起好奇心。 “现在你又作啥?” “写字!”她头也不抬,倔强的脸上不可侵扰的严 肃。 那副模样逐渐在他眼底放大,一种始终没被参透的 心情令他极不自在。 他想起那日清晨,温喜绫在大牢骚满腹里对上他时 那对像发亮火炬的双眼。 从杰恨恨地拍了下脑袋!此刻冷风灌顶,前途也茫 茫,她眼睛闪不闪亮不亮,关他啥事了? 在桨板上写好字,温喜绫将之绑在罗大虎背后,才 满意的点了点头。 丛杰上前,只见那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大字— —大患人。 他挑眉,忍不住又默念了三遍,终于出声:“这是 什么意思?” “大恶人。”她说着,突然很同情的瞒他一眼。“ 我忘了,大虫你不识字的,真的好可怜哟。” 丛杰张大眼,用力睁开,再用力产上,眨眼想看清 楚那个“患”字,仿佛被人封住全身各处要穴,无 法思考无法接话无法生气更无法言语。 患跟恶? 天可怜见,这个犹如恶梦一般的麻烦精,他还能忍 受多久? 处理完罗大虎的事后,两人商议了一阵,决定放弃 先前逐水而走的计划,改往矮林里走,希望能在山 森里找到人烟。 在浓密的林子里瞎走了一整天,虽然已尽量循着水 声前行,但除了虫鸣鸟叫、瀑泉潺潺,顶头大片湛 蓝无际的天空,及偶尔出现的几只小兽,其它什么 都没有。 越走心情越浮躁!丛杰思前想后,就是不明白,怎 么才不过一天光景,他便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模样 。 待走出这片林子、找到人家,再寻到船回到苏州, 还要多久? 杨州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忙呢。 他的宝贵时间怎能耗在这无人山林里白白浪费! 温喜绫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清晨时一块料理过 头的兔子肉令她对烤肉兴趣尽失,肚子饿得咕咕叫 ,虽然她在树上寻到同颗卖相极佳的果子,却是酸 涩难以入口。 追根究柢,全拜她那死鬼老爹所赐!在翠湖有好好 的福不享,却逼她离乡背井的挨饿受罪! 尽管天气极好,林中景色如诗如画,但遇上心情不 佳的两人,无论怎么天时地利多配合都没有用:没 多久,两人又为了一些芝麻小事吵了起来,丛杰终 于发难—— “都是你的馊主意!要是早听我的,从一开始就沿 着河岸走,说不定早遇到船了。” “是啊,那你干嘛跟着我走?”温喜绫回嘴。 “是你说这林子里可能有人家!咱们走了这么久, 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对啦!应该听你的,你是先知,要替你供牌位, 照三餐拜吗?” “说话这么刻薄,难怪没人要。”他冷哼。 “你说什么?” 这一次丛杰不打算忍耐了,他怒目与她对视,全然 不肯相让。 “我说你这男人婆没人……” 温喜绫攥着死紧的拳头,打算在他尾音落下便要挥 出,丛杰也准备好要接招,不过事情却在刹那间出 现了变化。她急退一步,原本狂怒的眼神变得迷蒙 有神。 “香!” “啊?”他愣住,松开拳头。 “好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气,微翘的睫 毛在一瞬间浇满了大量的感动,泛出润泽水光,美 丽得教人目眩。 如此巨大的转变,令丛杰摸不着头绪,他怔怔地看 着她翕合的鼻子,仿佛像窒息的人获救时那般贪婪 的吸取空气,然后迅速朝前面跑去。 妈的咧!丛杰傻眼,他发誓前一秒她可不是这样的 。 “温喜绫!”他大吼。 “有东西吃啦!还不赶紧跟上来,笨大虫!”她回 头喊。 这这这……这是什么跟什么!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的丛杰追了上去,一股嗅来直让人胃痉挛的香味令 他收了口。 好香啊,怎么方才他都没察觉? 循着味道,他们终于见到了离船后的第一户人家。 在那堵几乎半倾倒的破土墙内,有间摇摇欲坠的小 茅舍。 茅舍外,用石块堆砌成的小灶炉散出热腾腾的香气 。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看到没!”温喜绫忘情的 喊着。 “这么破的房子有人住吗?”丛杰问道。 “你是真笨还是装傻啊!能煮东西的,不是人难道 是畜牲?” “你能不能闭嘴?别一直反驳我!”他低吼。 “只要能让我吃饱肚子,闭嘴算什么。”她反常地 不跟他继续吵下去,顺势寻了一片半塌的土墙靠着 。 舍下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模样娇怯的姑 娘望着他们。 “嗳,我们饿了!我们饿了!”温喜绫又跳又嚷。 这船行径真教丛杰觉得丢脸极了,他忍无可忍的朝 她脑袋拍上一记。 温喜绫瞪他,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识相的退到身 后去。 “劳驾这位姑娘,我们迷路大半天了,想跟你—— ” “圆儿,是谁呀?”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爹呀,是两位迷路的生客。” 一名头发半白的老翁从屋内走出,打量了他们一会 儿,脸上浮现憨厚的笑,只是笑里纠着眉,似乎藏 着心事。 “两位爷儿可是饿了?”老人问道。 “是呀,好饿好饿!我真是快饿死了!”温喜绫焦 急的插话。 “寒舍正煮好一锅汤面。两们爷儿若不嫌弃,请进 来一起享用吧。” “可是爹……”圆儿欲言又止,似乎要说什么,老 翁摇摇头。 “丫头,带他们进去吧。” 走进屋子,赫见那勉强还有些空间的破落厅常竟堆 满各式各样红色礼服。 丛杰看着父女俩仍是那黯然神伤的表情,与这喜气 十足的礼盒完全不协调。 进了厨房,两人才一坐好,那叫圆儿的姑娘已从屋 子外头端来两碗汤面。温喜绫饿得发昏,一接过汤 面,连声谢都忘了说,便呼噜呼噜的吃起为。 丛杰抬头对圆儿微笑,却在桌底下狠狠踹了温喜绫 一脚。 食物当前,温喜绫没半点反应,反倒是圆儿脸红了 ,害羞的低头。 “老先生跟我们一起用吗?” 圆儿突然双眸浮泪。 “我们……不饿。两位爷儿请慢用。”她婉拒,跟 着父亲走出厨房。 这反应太不寻常。丛杰吞了两口面,依然觉得不妥 ,想找温喜绫商量,却只看到她把整个头都埋进碗 里,连脸都见不着。 真是受够她了! “喂!” “啥?”温喜绫抬眼,吸完碗底最后一根面条,含 糊的问。 “别净顾着吃!”他低吼,示意她朝那愁眉不展的 父女看去。 “哎?”她大口咽下碗底下的残汤,接着虎视眈眈 的看着他的汤面。 “你手上那碗吃不吃啊?不吃给我呀!” 真是被她气死了!丛杰突然扣住她的脑袋,硬把她 头扭向屋外。 “瞧他们把灶上半锅面都给了咱们了,人家与咱们 素昧平生,如此热心招呼,好坏你也先开口问一声 ,别成只想着吃吃吃!” 后头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有困难吗?”她眨着眼,狐疑的瞧着那对父女, 然后问他:“他们有说是什么困难吗?” “能说得出口还问你啊!别盯着我的面,一人一碗 ,少添那坏心眼!” “不是嘛。看你不想吃,不食接来食啊。”被道破 心事,温喜绫脸上有些挂不住,咕哝着。 “啥?”停了嚼面的动作,丛杰对后头那句话似乎 有些印象。 “不食接来食,以前学堂教的,一个姓李的家伙说 的。夫子不说我都明白,摆明着就是:你不吃我就 接来吃嘿。” “听你胡扯!”他冷哼。 “谁跟你这条大虫胡扯来着。”她朝他吐舌扮鬼脸 。“不食接来食,明明就是个叫李记的死人说的。 哎呀!你要吃就快点,汤凉了下肚可要伤脾的。” 她嘟喽着,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抽离汤面。 屋外那对父女不知谈了什么,只听到圆儿不断传出 抽泣声。 “爹没用,爹误了你……”父亲拉着女儿的袖子, 哭得老泪纵横。 温喜绫这不好奇了,快步走出去,张口便问:“瞧 你们哭成这样,是哭什么呀?” “这位爷吃饱啦?”见温喜绫,父女俩急忙拭泪, 尴尬的别过脸。 “不算饱,但还可以啦。”她呵呵一笑。 她的直来直往再一次让丛杰呛到,忙丢下碗冲出来 ,把她拉到身后。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别净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咬牙切齿,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再转头对 圆儿父女露齿一笑。 “看老先生好像有什么困难,在下如果能帮忙,一 定尽力。” “意思还不是一样!你是比我好到哪儿去……”背 后,温喜绫不服气的说。 “闭嘴。”他手肘撞了她一下。 “哼!以为我爱说呀!”她气哼哼的转过身。 “两位爷的好意,咱们父女心领了。”那老翁叹了 口气。 “说吧说吧!”温喜绫一旁催促着:“你们请我吃 面,不管这忙能不能帮,说出来肯定比憋死的好! ” “喂!”丛杰瞪视她。 “说的是实话嘛!”一直被纠正,温喜绫也毛了。 “爹,他们是外地人,为了咱们得罪了卓家,使不 得的。”圆儿轻执父亲衣袖,不安的说。 “卓家?那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跟厅里那些东西有关?”多年办案经验,丛 杰马上提出重点。 “爷儿好眼力。”老人家苦笑。“不瞒两位,厅里 的结采贺礼,都是卓家为小女准备的。” 温喜绫朝那些盒子打量了下。 “卓家有钱人哎!张罗这么多礼数。”她评道。 “唉。”老人家叹息。 “你女儿嫁过去,做个现成少奶奶哎!”温喜绫哈 哈一笑,却见圆儿又流下泪来,她忙收嘴。“你不 喜欢卓家的人啊?” 圆儿抹着泪猛点头。 “瞧我问那废话,自然是不喜欢,她才会伤心成这样,肯定是卓家胡来,想要强娶是吧?”温喜绫自 顾自地下了结论。 圆儿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嚎,这一哭,把温喜绫惊 得朝后退了几步。 “哎呀,我没其它意思,你哭成这样,真吓死人啦 !” 丛杰后悔极了。早知如此,他宁愿再饿上一顿,把 汤面送她,让她专心吃东西,也好过在这儿瞎搅和 。 “不是小爷的错。”老人家摇头,颤抖地伸手覆住 圆儿肩膀,“圆儿,你失态了。” “爹呀,女儿命苦呀!”圆儿仍是泣不成声。 “是爹没用!爹没用……” 温喜绫身来是个急惊风,她耐着性子,看看老人又 看看圆儿,终于朝丛杰两手一摊。 “让你来吧,我可没办法了。老的没用,小的命苦 ,我又不是先知,要猜字迹也得先出招式,这么没 头没脑没一没二的,我会猜啊!” 丛杰被她激得好气又好笑。“你说话向来这么直吗 ?” “哪来直的弯的!有问题就盖天铺地讲出来,不是掉脑袋的事,都不算严重啦!”温喜绫不耐烦的, 再看看圆儿没有收泪的意思,证据更闷了。“做娘 儿们真是没用,遇事只会哭,连话都说不清!” “你够了吧!”丛杰轻斥。“自己不就是个娘儿们 吗!啧,不认分。” 温喜绫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转身朝那对父女说 :“别难过了,人活着就是急一口气,天底下没啥 解决不了的事,既然我吃了你们一碗面,卓家如果 刁难你们,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父女俩又傻了眼,直愣愣的看她。 “就这么着!我去一趟卓家,叫他们别为难你们, 成不成?” 丛杰一翻眼,她的脑子……再次濒临炸开边缘。 十多年的公仆生涯里,从来没有一趟远行这样教人 难捱,偏偏还是对他没任何约束力的私差!遇上这 个温喜绫,他所有的冷静和从容,一如遇上瘟疫肆 虐时逃难不及的灾民,一个一个暴尸荒野,风吹雨 淋无人埋。 “这位小爷别开玩笑了。”老翁讷讷的说。 “我像开玩笑吗?花轿何时来?我跟你们去争道理 。” 父女俩面面相觑,似乎听出了点希望,但打量了他 一会儿,黯然摇头。 “小爷的心意,咱们父女心领了,可是男女有别— —” “别啥别!”这句话令温喜绫非常不悦,她不客气 的打断老翁的话。 “去替你们争道理,跟男女有别有捞啥子关系?你 别罗嗦了,不然这样吧,告诉我,卓家离这儿远吗 ?” “不远,半天路程。” “那倒好,哎!大虫你别推我,强娶人家就是没道 理,肯定是卓家新郎既老又丑没人爱。” “比那还糟……”圆儿抽泣着插进话来。 “更老更丑?”丛杰忍不住低语。 “卓家公子年方二十,却在上个月病逝了,卓家听 信风水之说,要小女嫁进卓家改运。” 作梦也没想到是这种答案!温喜绫跟丛杰都呆住了 。 “这算什么呀?”她看着丛杰,夸张的问。 “冥婚吧。”他抱胸,冷哼。 “新郎一早就死啦。”温喜绫喃喃说着,见圆儿再 次放声大哭,她偏头想了又想,一股怒火狂烧,突 然拳起拳落,狠狠地把腿边的小木凳拍碎一大块。 这举动吓住了所有人。 “那更要争道理了!死人怎能跟活人成亲呢?卓家 没天良!你女儿嫁过去作个现成的寡妇!一辈子不 就完蛋了?” “唉,咱们父女在这儿落地生根,就靠卓家的一块 山地生活,可连年收成不好,我们积欠卓家很多钱 ——” “没这样的事啊!”她气呼呼截断老人的话,顺手 推丛杰一把。 “是吧,大虫?” “啊?”他像被惊醒一样,恍惚的看着她。 “呆子,快附议我的话!”她低声抱怨,又狠蹭他 一下。 “嗯嗯。”被她的义正辞严给吓住,丛杰连连点头 。 “没个新郎,连迎娶都办不成,这太荒谬了。” “他们会带只公鸡来。” 这样的回答令温喜绫噗了一声,正当她要有所反应 时,丛杰早一步捂住她的嘴,硬把她抱着朝门外拖 。 被掩住口鼻,温喜绫没了声音抗议,感觉又怪又乱 又不对劲。 这死大虫,她又没病没晕,他这么胡来抱她,想死 呀! “不、准、笑。”他凑进她耳朵,小声的命令。 仰视他近乎生气的表情,温喜绫抛掉那些乱七八糟 的感觉,只觉得不甘心,如此荒谬的事情,不值得 大笑吗? 她踹了他膝头,用力挣开他。 “荒唐。”她冷啐,表情却失了真,被拥住而发烫 的脸颊,还有她的脉搏快得异常。 “荒唐的事笑一笑会少块肉吗?死大虫!”昏!连 声音都变尖了。 “你想帮忙解决事情还是落井下石?”他冷冷地问 。 她搔头,皱起眉,走回屋里。 “喂!你们没考虑过离开吗?” 圆儿父女互看一眼,沉默地垂下头。 “卓家下人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装丁,咱们半日就被 追上了。” “卓家何时来娶?”丛杰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 “后日。” 温喜绫一砸拳。“我懂啦!等等咱们就上卓家去, 打他一个落花流水,以后保证他们绝不敢再来找你 们麻烦!” 丛杰呛住。“你这种做法跟土匪没两样啊!” “强娶人家,也是土匪啊!” “总之你别胡来。” “那不然呢?哎呀我想到了!我可以坐上卓家送来 的轿子,光明正大进卓家,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 “跟第一个方法有什么两样?”他批评。 “坐轿子轻松啊!你这大虫,呆喔!” “两位爷儿的好意,老头子心领了,一切都是小女 的命。” “听你放屁!这跟命有啥直接关系?哎呀你这老头 太懦弱了,她可是你的丫头,你就是拼了命不要, 也要护她不被卓家欺负,这才是你作爹的应有的担 当!” 看着她一脸慷慨激昂,丛杰脸上肌肉一颤,怪异的 感觉又上来了。 因为这样不认命,才让她有着那如朝阳般的神气吗 ? “我只知道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今天既然吃了你 们的东西,自当还这份人情。照你们所说,那卓家 根本是欺人太甚,让好好的黄瓜大闺女跟只公鸡拜 堂,还有天理吗!没天理不打紧,遇上了我,我就 是天理,我就好好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这世 上什么叫公义!” “黄花大闺女。”丛杰忍不住凑近她耳边低喃。 “黄花黄瓜不都一样!你这死大虫,没开花哪来的 瓜?笨死了你!我在解决问题,你还为了黄花黄瓜 的词儿在跟我计较!” 温喜绫大叫完,转向那老人家,意志坚定。 “就这么决定了,你们爷儿俩收拾收拾就走吧,我 替你闺女儿上轿子,后头有啥后果,我通通替你们 担了。” “你发什么疯?”她的决定听来完全没玩笑意味, 丛杰扯住她,恼声低吼,却见圆儿父女像溺水的人 捉到浮木似的跪了下来,又哭又笑。 哎呀!头好痛,好痛好痛!他的头被这些人搞得好 痛! 温喜绫气哼哼地。 “听到这种事不帮忙才是疯了哩!你也听到了,让 个活生生的姑娘跟鸡拜堂,那户姓卓的才是彻头彻 尾的疯!” “那也别用这种法子,还坐轿子……” “刚就说得很清楚了,有啥比坐轿子轻松!” “你要去?” “当然!” “好!”如果能趁此摆脱这个麻烦也好,丛杰怒极 反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那咱们就在这儿拆伙吧。” “你不能走!”他不一起?温喜绫一愣,连忙喊他, “这汤面,大虫你也吃了不是吗?”真怀疑是自己 听错了,她竟然用这么可笑之至的理由要把他拖下 水。 但温喜绫的表情就像面对一笼才蒸好的包子,那对 眼睛就这么攫着他,好像只要他敢拒绝,她随时会 吞了他。 这段时间的相处,知道她虽泼辣、粗俗,却掩不去 她性格里的认真自得。 更重要的,还是她对食物特有的款款深情。但无论 如何,也不能因为与她共享过面食,便把他拖下水 去! “如果你不帮这忙,老天罚你闹肚子。”她诅咒着 。 丛杰握紧拳头,却只能朝天空挥去,这女人真他妈 的…… “闹肚子就闹肚子,总之不准你去,除非我死了! ”他吼道。 她突然静下,未了,绷着脸恨恨的回了他一句:“ 那你就去死好了,没人性的混蛋!” 圆儿父女却吓傻了,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老人想要缓和,却让丛杰的吼叫给吓得噤声。 “温喜绫!” “怎么样!” “你别太过分!” 这句话里赤裸裸的警告与威胁并没有使她软化一点 儿。 “哪儿过分?你并没有其它事可做!”她的声音更 高亢,气他枉为一个官差,居然连点执言仗义之心 都没有。 “那并不表示我要跟你一起发疯。” “很好,你可以不要来,反正我从来就不需要你! ” 后来头追加的那句话不知怎地竟令丛杰更形激狂, 一对浓眉几乎要掀上头顶,这该死的丫凭什么说她 不需要他? 要是没有他,他无法想像她还会惹出多少事来!她 可能会被强盗断手断脚、在山林里绕不出路而被野 兽吃掉,甚至还会被那个莫名其妙的调味粉辣死在 荒效野外! “咱们分道扬镳。办完这件事,我自己回苏州。” 说罢,她拉住那对仍然搞不清楚状况的父女就要进 屋去。 “进了卓家,你以为你还能大摇大摆的出来?”他 对她的天真感到不可思议。 “早说了我是去解决事情,不是进卓家,你耳朵真 该洗洗哎!” “你脑子有问题。” “懒得理你!” 他跳起来,声音更大了。“温喜绫,你必须回苏州 ,你懂不懂?”他吼叫。 “干你屁事儿!” “你真以为我爱送你回去呀!要不是方昔安拖着半 死不活的样子来求我,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愿意跟 你在一起!” 温喜绫煞住脚步,突然出手推开那对父女。 “先进屋等着。” “公子……” “我随后就进去。” 温喜绘嘴角一翘,眼神里的愤怒令人不寒而栗。 走回他面前,温喜绫重重的一拳挥去,丛杰偏头闪 过。 眼见两人打了起来,老人心惊胆跳的喊:“两位壮 士别——” “跟你们没关系!”温喜绫大吼,旋身扬腿朝丛杰 下盘扫去。 如果她还以为可以像那次在满福堂一样占上风,那 就太好笑了!轻松闪过她的攻击,丛杰仍为她的做 法生气。 “死大虫!好样的,我打不赢你,但对付卓家那些 笨蛋绰绰有余了!今天我跟你白纸黑字的讲清楚,从现在开始,你是 你,我是我,我就要我的阳关刀,你去吃你的毒菇 粥,谁也甭理谁!” 阳关刀?毒菇粥?那是什么东西?仍在备战状态的 丛杰呆了呆,她打架打到一半没头没脑地跟他说这 啥? 回过神时,哪还有三人的影子。温喜绫竟敢这样把 他当成破布晾在外面?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丛杰此刻的愤怒与沮丧,而他脑 子里竟还盘旋着温喜绫扔给他的那句怪里怪气的话 。 如果没猜错,那句话应该是:我走我的阳关道,你 过你的独木桥吧。 他气冲冲的要进屋,两扇门板却在此时被用力关上 。 从里面上门栓的声音还该死的故意弄得特别大声, 他只能瞪着门板合紧时自己抖落鼻尖的飞扬尘土。 丛杰在原地气得一阵吼叫,哎呀呀呀呀,这个死男 人婆! 第六章 两天后。 喜服珠翠首饰红帕,卓家送到张家的礼盒中,所有新娘子该有的装扮一应俱全。 早在看到圆儿拿出礼盒里那一块比一块还火红还刺眼的行头,温喜绫就后悔了。在她豪气千云拍胸脯要帮忙的当时,可从来没有想过,解决事情的同时,她还得付出这种荒谬的代价。 她得披上嫁衣,像个真正的新娘上花轿。 反悔的话一句也蹦不出来。圆儿父女俩感激涕零、恩同再造的眼神,让她闷到几乎要内伤。 幸好在这之前已跟那条死大虫翻脸了。她噘着嘴,倔强的想,真让他瞧见她这副拙样,少不得又要被讥笑! 虽然这么想,心里头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不愿承认的是,她仍在为他的临阵脱逃耿耿于怀。 当圆儿拆下发髻,梳拢她打出娘胎就没费心整理过的长发,镜子里那个倨傲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清秀佳人。 要不是看到温喜绫的嘴角垮得更厉害,圆儿差点要为她的转变喊出声。 明明是个比主角还出色美丽的姑娘,为什么要扮成男人? “快点啦!”温喜绫不耐烦的催促着。 长发被挽成端庄的高髻,圆儿打开卓家送来的锦盒,拿出里面的首饰,替温喜绫簪好珠钗、戴好凤冠,还帮她在胸前挂上一片厚实发亮的超大金锁。 这是啥?挂着玩意儿走路,还真会扼死自己!温喜绫吐出一口长气,想像着把金锁扔在脚下一踩再踩的画面,没防一施力,竟把那金锁捏得凹进了一块。 哎呀呀,气死人!她所谓的帮忙,是单枪匹马进卓家,畅快淋漓地打上一场架,用蛮力教训那一家子食古不化的野人。 可是像现在这样,傻瓜似的把这些怪东西往头上放,连行动都不方便,她要怎么教训卓家那些笨蛋! 闷啊!生气!呕血!可是她能站起来扯烂这身装,再说个不字吗? 想到街上说书唱本里常讲的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不是就是这样子呢? 不把自己扮成这样,哪能大摇大摆进卓家? 温喜绫深吸一口气,感觉突然好多了。 “再覆上红巾就成了。”圆儿轻声说道。 “行了!”温喜绫回神,摇手拒绝。“花轿来时我再覆上,你们父女趁现在快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圆儿在此谢过恩人。” “走走走!”温喜绫用力闭上眼,为凤冠绷住头皮的疼痛在心里咒骂着。 “我只在卓家留七天嘿,这段时间够你们走远的!” 父女俩跪下朝她再次磕头,边拭泪边相扶持着离开了。 屋外虫鸣鸟叫、阳光灿烂,可惜山的另一头卓家迎亲队伍的乐声渐渐逼近,坏了这天籁之音。 丛杰悄声进屋,倚门沉默地望着房里对镜子坐得僵直的温喜绫。 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腰杆绷这么直的;丛杰想着,要是此时突然吓她,她会不会气得摘下凤冠超他扔过来? 不过小麻雀原来也可以是凤凰。上了胭脂水粉,再加上这身艳丽绯红,终于把温喜绫的女人味给衬出来了。 如果能多个笑容,那就更娇媚了。丛杰看着她的一张臭脸,不免觉得可惜。 他这是在干什么?可别忘了,这一趟是来看她笑话的!收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丛杰为自己莫名的遐想觉得荒谬,眼前这个男人婆,可是他日夜想摆脱的麻烦精嗳。 肯定是昨晚没睡好,丛杰为自己脱序的想法寻到了好借口;这一路与她作伴,他早被她的行为磨到失去理智。 看着她白糊糊的脸蛋现出比苦瓜还苦的颓丧,丛杰的阴郁一扫而空,心情变得好得不得了。 早叫她认分啦!仅凭一时冲动,硬要承担外人的是非,活该! 喀啦一声,温喜绫扭下凤冠上一颗硕大的珍珠,鬼魅似的迅速转身,朝他狠厉的扔去,差一点就击中丛杰的门牙。 “你笑什么?你这死大虫,滚!”温喜绫龇牙咧嘴,恼声骂道。 “我笑了吗?”他接着珍珠,愣愣的问。 对上镜子,丛杰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咧嘴笑得毫不收敛。 “失心疯!连自己是哭是笑都不知道!” 他咳了咳,走上前,眼神贼贼的瞅她。 “我笑,是因为你看起来真像……” “啥?”她睨他。 “像黄瓜大闺女。”他笑嘻嘻的说。 “你去死!” “啧啧,新娘子骂粗话,真难听。” “那就滚远一点别听!”她护着凤冠站着,气咻咻的吼道。 “我来送嫁,怎么说也算朋友一场。你这么赶人,不合礼数喔。” “送你个鬼!”她又从凤冠上狠狠地扯下一颗珍珠,再次瞄准他那张惹人嫌的嘴。 “嘿!别一直骂粗话,今天你可是新娘子。”他皱眉。 “新娘子个鬼!如果你肯帮我,我会这么生气吗?我警告你,这是江湖人的道义,你没良知,就少说那些有的没的!” 尽管她一再警告,丛杰还是停下了想逗她的冲动;他提了张板凳在她面前坐下,脸上表情仍是那么愉悦。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他连破了大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 “你嘴上那是什么?” 她霍然抬眼,对着镜子狐疑地瞧了半天。 “口红啊,比你吃了糖葫芦还红。” 她举袖想抹,一到唇边却被他握住。 “胭脂要是弄花了,还怎么上花轿。”他说,没有嘲弄,反而像是对她叹息似的,带了些无奈,又有些怜惜;温喜绫急急抽回手,两片红霞飞上她的脸。 “哼!”她扭过头去。 “你脸上那又是什么?”他温柔的问。 “什么什么啦!”她不耐的,心思却忍不住又跟着他的问题绕。 大虫今天真反常,说话的方式比今天她被迫得穿这身新娘装还讨人厌,弄着她的心怦怦作响,整个人不对劲透了。 “脸绷这么紧,圆儿姑娘替你擦了浆糊吗?” 丛杰一本正经的说完,之后再也掩不住的大笑出声。 “去你妈——” 迎亲乐队在门外奏得震天价响,打断她没出口的粗话。 “死大虫,咱们骑着驴子看唱本,走着瞧!”她咬牙切齿的,起身向出门,却被丛杰拉住。 “没有新娘子这样出去的。”他涩声说道。 “你烦死了啊!那我要怎么出去?” 取来桌上的红巾,他仔细的替她覆在凤冠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喔。”他说。 展开红帕,仿佛也展开了被尘封在心底深处的记忆,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情在丛杰眼前如泼墨画一般,清幽幽的晕开。 多少年前,有个让他誓言要相爱相守一生的女子,也是这般垂首任他为她覆上红巾。 他目送她走向另一个深情男子。 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种椎心的痛楚,眼前,酸楚的情绪竟在此时从胸口蔓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低哑的声音中掺着一丝哀伤。 “大虫说什么滋滋滋啊,哎呀盖着我的脸,我怎么走路啊!”温喜绫仍哇哇哇的抗议着。“这吃人的规矩,连成亲都要虐待女人,穿成这样还得蒙着脸走路简直混蛋透顶!” “大部分的女人在这一刻都还满欢喜的。”丛杰眨眼,覆在眼前的迷雾霎时散了。 “去!我才不当那些笨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呼吸拂动了红帕,软软地摩挲着她的脸,很舒服,也很令人心安,温喜绫的所偶烦躁情绪奇迹似的沉淀了。 她咬唇,不懂这种怪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大概是凤冠把她脑子压坏了,她竟然迫切想知道丛杰到底是在叹气还是在偷笑。 “喜绫儿?” “什么?”她仰头掀开红帕,眼睛对上丛杰的。 怪怪的今天他特别爱惹她生气,偏偏她又特别想瞧他的样子。 吵翻天的音乐停了,喜婆大摇大摆的进门开,尖着嗓门催促:“张老爷子怎么不在门口等啊?于礼不合啊,这要是误了时辰,那可不得了!” “咦?你是哪位?张老爷子呢?”喜婆上上下下打量着丛杰。 “我是?” “远房表叔。”新娘松开红帕,抢着回答。 “我没这么老吧……”他抗议,非常不乐意与她年纪差怎么一大截。 “张老爷子呢?”喜婆觉得怪,仍在屋里张望着。 “说误时辰出大事的是你,眼前啰啰嗦嗦的也是你,不烦啊!” 喜婆被骂得噤声,代娶的卓家管事也在门外连声催促。 “快上花轿吧!”喜婆上前扶她。 走没两步,温喜绫就被凤冠的重量及喜婆无法配合的脚步弄得跟舱。 “妈的!真是个死人玩意儿!”她低吼,推开喜婆,两手上举护住凤冠,那模样像是个醉酒的人像极力稳住重心,颠颠倒倒的往轿子飘去。 看着喜婆听闻那句粗话时几乎要翻白眼昏厥的表情,丛杰想大笑,却只能痛苦的逸出一句叹息。 怎么她所经之处,总会生出闹剧一场? 丢下一串花炮,喜婆按礼俗高喊了几句吉祥话,乐队又热闹滚滚的吹奏起来,队伍浩浩荡荡的走了。 目送花轿走远,丛杰的好心情似也被那乐音里的喷呐声给吹得不见。 张家破茅舍回复成以往的宁静,他独自坐在半倾塌的矮墙上发呆;他不明白,事情怎会不如他预期般的发展,他本来以为她会改变心意,放弃上花轿跟他走的。 但……结果是,她真的抛下他走了。 不如就趁现在回扬州吧!那女人跟他非亲非故,她爱怎么闹随她去,脑子里的声音跳出来这么告诉他。丛杰这么想着,但两只脚却牢牢钉在地上不肯动。他怎么想怎么气! 所有的情感迷雾已经转变成暴雷骤雨。 她宁愿跟一只公鸡拜堂,也不瞧他一眼! 最气人的是,她也没求他留下帮忙的意思,实在是呕死他了! 冗长的队伍在林间行走着,花轿里的温喜绫被摇晃到快窒息,没留神外头一阵兵荒马乱,她差点从突然静止的轿里滚出来。 原来待娶管事怀里的公鸡突然像疯了似的乱跳乱飞,还在队伍间钻来钻去所有人来不及反应,一曲迎亲的热闹调子乱了谱,乐队所有人撞成一堆,二、三十个人全丢下手上的东西,手忙脚乱的追着咯咯乱叫的公鸡。 自轿窗看着这一幕,温喜绫再也无法忍耐,她拨开轿帘,跳了出去,手法俐落干净的把那只公鸡揪回。 走到那还一脸呆愣的总管前面,她刻意用力地将鸡塞进他怀里,力气大到让那只公鸡发出咯咯咯的哀鸣。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拖泥带水。”她冷冷说完,随即像一道虹光,迅速回到轿子里。 管事抱着公鸡,傻在当场!不只他傻了,瞧见新娘子手脚利索的擒鸡功夫,迎娶队伍全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所有人面面相觑,忘了该怎么办。 “发傻啊!快走!”温喜绫突然伸脚踹了下轿身,把所有人吓醒。 在喜娘催促下,迎亲队伍继续吹吹打打的前进,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不过,方才那一幕,早烙在众人脑海里,他们迫不及待的往前走,不约而同都想着一件事—— 这新娘子不只功夫好,连脾气都坏得吓人。 又是漫长的一天啊! 丛杰躺在柴房里,吐出嘴里嚼烂的青草,换了个姿势,却还是心烦不已。 那一日里跟在迎亲队伍之后,他躲在树上很小人的用颗石子吓飞管事怀里的公鸡,原想因此打乱队伍,破坏温喜绫的荒唐计划。 哪晓得温喜绫三两下就将鸡给摆平,弄得他只好讪讪的回张家。 早知道那天就该越过张家,再多走个几里路就好了。卓家就在最热闹的镇上,如果不是温喜绫强出头,这会他们早在回苏州的船上了。 独居的这几天,他替张家补好了屋顶的破洞,彻好半倒的土墙,清洗了灶上的大锅,吃光仅存的几包干粮,就连那个被温喜绫在盛怒中砸碎的板凳儿,他都默默的给修好了。 丛杰盘子腿,为自己的穷极无聊生着气。 无事可忙的日子似乎也闷坏了他的脑子,他竟开始想念起那个讨人厌的温喜绫。 想念她的不按牌理,想念她的粗野,甚至连她嗜吃如命的坏毛病他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啧!他疯了不成?谁会想那男人婆!丛杰闭上眼,冷空气刮得他脑子发疼,张家这两扇薄木板,脆弱得连风都挡不住。 不想这样浪费时间了,这就上卓家去探探那个男人婆,如果她还不肯走,他可要先离开了。 大定主意,丛杰的脚步跑得飞快。 探过卓家前前后后十来个房间,丛杰花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在卓家后院的一处小山坡上找到她。 几天不见,丛杰还是很受到惊吓,她的模样,完全不是他想像中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气派。 没有穿金戴银,没有绫罗绸缎,温喜绫扎回她的发髻,朴实无华,她的打扮基本上跟卓家前院打扫的下人没什么两样。 差只差她手上没有扫帚,而是一只肥美的熟鸡腿。 丛杰隐隐觉得不对,偏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你来了呀!”温喜绫瞪大眼,随即热络的冲上来与他打招呼,与几天前的剑拔弩张大相径庭。 也是啦!虽然这条大虫常惹她生气,但咋这儿闷了几天,比起说她是食神转世,因此才进门一天,卓家主母就把她放逐到这儿打理畜牲,连下人也瞧不起她,自然没一个能说话的对象。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愣愣的问。 “不在这儿要在哪儿?”她哈哈一笑,咬开鸡肉,嚼得津津有味。 “你也算是个少奶奶……” “少个头!”她含糊的说:“这儿跟个死城似的,那些人瞧我像见到鬼,不是闪就是避。这个卓家,是少人不缺鬼,幸好那姑娘没嫁进来,不然早被虐死啦!” “他们亏待你了?”丛杰皱眉,一想到她受了委屈,心里就不舒服。 “也还好啊,把我派到这儿养鸡养猪,也挺自在。” “……”他瞪视着她,无言无力无奈及无助感一齐涌上。 “看你的样子,想什么呀?大虫!”她睇他一眼。 “我以为你一进门就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是想啊。不过我答应张老头要留下来七天,好让他们跑得更远些,总不好在第一天就动手。” “你忍得住?”他感到不可思议。 “怎忍不住?新房里一桌好酒好菜的,可吃撑我了!” 丛杰四处打量,目光突然停在她脚边的空笼。 方才她嘴里那鸡腿早成骨头一根,丛杰的心没来由得凉了半截。 “你这少奶奶的差事倒好,有这么肥的鸡可吃啊?”他淡淡的吻。 “就那笼子里的呀!就这么巧,我才宰了它,你就跑来了。这只鸡窝打第一天就瞧它不顺眼,明明是个畜牲,哪来的本事跟活人拜堂。” 这般大咧咧的回答终于让他脸上不由得抽搐了下。 废话!依前些日子跟她相处下来,她会杀了肥嫩嫩的拜堂鸡来裹腹,根本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只是……这也太不像话了、丛杰皱眉,想生气大叫的冲动没了。温喜绫行事乖张荒谬又不是第一次,他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看他眼皮子合得那么紧,紧到都打颤了,看起来八成又要鬼叫了! 温喜绫看他那副模样,觉得这人的想法是在很难理解,幸好她聪明,早早就摸清楚喽!要不,真会被他弄得消化不良。 肚子胀得发疼啊!真是大满足。很久没吃这么饱了,等等她要躺在凉风习习的树荫下好好睡上一觉,可没心情同他吵架。 “卓家的人要是知道了,你怎么办?” 果不其然,他咆哮出声。 “怎么办?凉拌呀。”原来是为了这种事生气,温喜绫冷笑。“不过是只鸡,今天是第五天,我让它多活了五天,已算仁至义尽了。” 丛杰傻在那儿,一份热腾腾的荷叶包扔进他怀里。 “便宜你这只大虫啦!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这半只鸡腿本来要当点心的,我就送你嘿。” 亏得她提点,才知道自己也饿了呢!反正她从没跟他客气过,他又何必想太多。 剥开荷叶,咬下一大块香气浓郁的腿肉,被闷煮到绵密的口感在嘴里散发着极致的美味,令他满足的大呼过瘾。 这男人婆其实也不是一无可取,她虽然贪食,但调理食物的功夫可不赖。 慢着!这算什么?她是想用食物收买他吗? “怎么说你都算是嫁进卓家的少奶奶,他们这么刻待你,你不生气吗?” 温喜绫一耸肩。“气什么呀!又不是来真的,哪这么多气?” 说罢,她起身,拾起一旁的铁耙,又开始干起活来。 “看来这些喂猪喂鸡喂鸭的粗活儿,你还干得挺开心。”他挖苦道。 “那是另外一回事。哎呀,真不开心,再宰他卓家两只鸭来打牙祭,吃饱睡好,不就一天又混过了。” 见她如此,丛杰心里更不舒坦了,口气掩不住一丝嘲弄。 “只要不饿肚子,你倒想得真开。” “是呀!” “如果新郎活着,你能嫁进这样的人家,说不定很快活哩。” 看她心无城府的笑,丛杰没察觉自己的语气越来越酸,越说越不是味儿。 “如果我嫁钓那个人敢像现在这样让我饿肚子,我绝对把他当这只拜堂鸡宰来吃。不过哎……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她脸色一沉,不自在的别过脸去,突然一抬腿,把那空鸡笼踢飞出去。这一脚力气极大,空笼子越过小山坡,滚得不见影子。 丛杰吞下两口肉,突然一拍额头,爆出笑声。 从道理上推,她杀了这只曾与她拜堂的公鸡,还与他分享,两人吃的津津有味,眼前就差没被卓家捉奸在床,不然,他们还不算一对现成的奸夫淫妇吗? 想到这儿,丛杰再无法思考了,他笑得嘴角发酸、肚子抽痛,完全无法停止。 以他平日的个性,应该是会站在道德良知这一块上,板着脸,非常严厉的训斥她一顿;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温喜绫真把他教坏了。 “啥好笑的?” 对他怪异的行径,温喜绫觉得简直莫名其妙,在这之前,总见他绷着一张脸,对她不是训就是吼,眼前他是发什么疯? “大虫,你病得不轻。”她评论。 按掉眼角微微泌出的泪水,丛杰只是认真的望着她。 “你可以永远保持这样吗?” 温喜绫的心似乎被这话刺痛了,她啃着光秃秃的鸡骨头,蹙眉不语。 潺潺溪水依然轻快的流淌着,两人间却沉默了。 丛杰恼起自己没事儿干嘛问这么样狗屁倒灶的话,徒然破坏气氛。 “不改变,起码我还有自己和自由。” 这是头一回,她对外人坦言真心话。 这举动连自己都给吓到了!温喜绫懊恼的扔掉鸡骨头,拾起耙子干活,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打架还要人教?” 一句话化解了尴尬气氛,温喜绫得意的翘起嘴角。 “我老头船上那些人全是踹人不留痕的高手。” “看你那天打强盗的功夫乱虽乱,有时看来又好像有些章法。” “听不懂。”她耸肩,突然用脚尖把地上的鸡骨挑起,接着身形一转,那根骨头跟着飞出,把身后一头企图偷越过溪的母猪给赶了回来。 “就这招,”他喊住她。“看来平凡无奇,可出手却有文章。” “这呀,是红荳儿教的……也不算,是红荳儿的两匹马发明的。” 他被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红荳儿是我在苏州的朋友。” “她养的马会功夫?” “她嫁给姓冯的,我不喜欢他,都管他叫两匹马。” “哪个男人是你喜欢的?”他无精打采的说。 温喜绫不理他的嘲弄。“打从红荳儿识得那两匹马开始,就瞧她疯疯癫癫,一下子气咻咻、泪汪汪;一会儿又笑眯眯、傻乎乎,这么要死要活,根本是失心疯,谁会喜欢啊!不过,讨厌归讨厌,两匹马的脑子倒挺好,红荳儿料理的本事全让他收进这套功夫里。” “耍来瞧瞧。”丛杰说道。 也好反正今日天清气朗,她又吃饱睡饱,来点余兴节目也不错。 她拍拍衣裳,起身折下一根树枝,照着平日在大街上看人杂要的架式,先朝后翻个筋斗,再夸张的对丛杰抱拳,接着便虎虎生风的要起手上的树枝,边挥舞还边介绍:“拉刀、平刀,还有这招推刀。功夫深一些的送出去,还能轻松的把厚厚的树皮削下一片来,我亲眼瞧两匹马使过,可是猛得很!” “还有这招!”她吆喝着,整个人跳了起来,在空中连续三个花稍旋身,树枝杀气腾腾的朝丛杰鼻尖指去。 “大虫我跟你说,这一招滚刀批,如果力道拿捏不好,可是会连自己的手指都刮下一层皮哟。” 她严肃的说完,然后刷刷刷的以一片掌风作为最后漂亮的收尾,才拭去额上的汗水,对他哈哈一笑。 “嘿!大虫,我很强吧!” 阳光下,她开朗的笑容仿佛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令丛杰心情大好。 “就是火候不到。”他点头,脑海里已把她方才的每招都记牢。 “嘿嘿,我没不承认呀。练武嘛,防身就好,我外行啊!” 他走上前接过她手上的树枝,照着她方才的几个招式、顺序演练一番。不同温喜绫,丛杰的每一式都充满了刚劲力道,虽是同样一根树枝,制造出的旋风确实天差地别。 只见那股劲风像自有意识般,逐渐把满地杂乱的落叶纷纷聚拢。 温喜绫目不转睛的看着,等他收招,她忙不迭的拍手大笑。 “大虫,好样的!” 这样溢于言表的率真赞美,让丛杰也咧嘴笑了。 “你手劲再强些,自然也有这股杀伤力。” “不用盛怒杀伤力,能填饱肚子就好。”她笑眯眯的取来铁耙,把那些落叶全堆了一起,才说道;“大虫,你今日可让我开眼界了,看不出你还有这招,枯枝也能当扫把,这招我可不会哎。” 丛杰的笑僵住,张口欲言,最后颓然丢下树枝。 啊!放弃吧,他永远搞不懂这男人婆在想什么!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择期不如撞日,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被温喜绫大力踢飞的空鸡笼越过小山坡,顺着风半吹半滚的,竟然就这么巧的落在卓家一个胖大婶头上。 鸡毛鸡屎沾了她一头一脸,吓得她猛喊阿弥陀佛。 待静下心认出这空竹笼竟然是拜堂鸡所住的,胖大婶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手脚俐落的便往后山坡走去,远远就瞧见卓家新嫁进的少奶奶与陌生男人开心的有说有笑。 这是何等大事!能捉到少奶奶的奸情,可是大功一件!胖大婶捧着鸡笼,脸上净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喜孜孜表情,急急往老妇人那儿去了。 第七章 鸡腿下肚,丛杰帮着温喜绫把所有野放的家畜赶回来,也帮着她把喂鸭喂猪、清扫环境的粗活做完。 过程中偶尔还是会重演之前的拌嘴吵闹,但两人像是都有了默契。在卓家只身磨了几天的粗活,让她的想法成熟了许多,比起之前对上任何人总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温喜绫学会了适度的进退。 收好工具,丛杰见温喜绫发上沾了片落叶,想也不想,就替她取下叶子,还顺手拨掉她手心的污泥。 温喜绫没有抗拒,仰头看他,仍是那没心眼的笑。 “大虫,想不到你干这些活跟追犯人一样,挺行的!” “我本来就是庄稼人,这些小事哪难得我!”他哈哈一笑。“你不知道,我在扬州郊外有块地,早跟我底下那些兄弟讲好了,等哪天没力气捉人了,就全跟我上那儿养老去。” “真的呀!”她眸中闪闪发光,有嫉妒有羡慕。“你老了打算做些什么啊?” “啥都行!种田、养鸡、挖个大池子养鱼都成。那块地比这儿还大,真要住下了,可有得忙了。” 温喜绫听得悠然神往,直来直往的又把心里的话蹦出口:“以后要是没处可去,我能去找你吗?” 空气似乎瞬间停滞了,一时之间,丛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虫,我开玩笑哩。我喜绫儿怎么可能没处可去。”她打个哈哈,脸上表情却挂不住,整个沉下。 “好。”他开口。 “……”温喜绫霍然抬头,怔怔的看他。 “好。”他微笑,对她点点头。 “哎呀!再、再说吧!大虫,等你老,还得要好久好久哩。”她强笑,转身把工具收拾好。 某种复杂的、微酸的感觉层层叠叠的涌上,令她觉得鼻间刺痛,就像是沾了大蒜那样难受,差点就要泌出泪水来。 方才那些话已经够丢脸了,若再出现任何脆弱的举止,她真会发疯的! 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很快就被急促的脚步声给打破了。 一群孔武有力的家丁从小山坡四周包围了他们。 干活之前,他从吃鸡腿这件事所推出的荒谬结论,印证了眼前这些下人眼里是如何看待他们俩—— 奸夫淫妇。 丛杰只好手长长脚长长的挂在温喜绫身边,无辜的傻笑再傻笑。 这应该就是书上所说的虎落平阳吧!唉,说破嘴也讲不清。在扬州城,可从来没人敢这样瞧他。 丛杰揉了一下脸。事情的变化实在太脱序,虽然这些人来意不善,但也算是良民百姓,总不好拿拳头对付吧。 “狗男女!”一道尖拔的声音喊。 丛杰僵住笑,一阵嘴歪脸斜。这三个字,比他所想的四个字更狠利,也更一针见血。 站在家了中央出声辱骂他们的,正是那个急着邀功的胖大婶。 “骂谁呀你这头猪!”温喜绫擦着腰马上回嘴。 丛杰笑出声,这种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冤枉,实在太让人捧腹了。 “都是你做的好事。”他忍笑,凑近温喜绫耳边呵着气说。 “五天够不够他们走得老远?”温喜绫皱眉,忍着下去在意他朝她呵来的热气有多撩人;每回大虫开始用怪里怪气的声音跟她说话,都把她搞得像是湖上被风吹动的一只方舟,随风荡漾。 眼前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可不正是她这几日朝思暮想的? 臭大虫也真是的,都没看场合说话的,等她了结卓家这件事,回头一定要好好说他。 “你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吗?”他低笑。 “嗯,你可别插手。”她点头,又皱了一次眉。 “好啊!你们这两个奸夫淫妇,大白天公然私通,见了人不磕头认罪,还敢这么气焰嚣张,今天要是不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捉来浸猪笼,怎对得起卓家的先人!” “煎什么麸,米麸还是麦麸?你这头胖猪叽叽呱呱讲什么我听不懂!” 温喜绫也不好惹,几句话就教那被她称作胖猪的大婶脸色胀得通红。 “小贱妇我问你,笼子里的鸡哪去了?” “鸡毛鸡嘴扔了,鸡头鸡脚鸡心鸡肠子鸡骨头鸡屁股喂猪了,其它全在我肚子里。怎么样?我连一粒鸡屎都不分你这只胖猪!” 胖大婶被吓得朝后一弹,灰浊的老眼珠难以置信的瞪大。 “反了反了!开天辟地一来,哪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人啊!把他们绑起来,送去祠堂候审!” 一名离温喜绫最近的家丁扑上来要捉她,被她机灵闪开,丛杰退了一步,轻轻松松跃上身后一棵离地数尺高的大树。 他一点都不担心温喜绫。她原本就有一点武功底子,要对付这十来个下人,根本易如反掌,他不如就轻松的看场好戏吧。 树下乒乒乓乓作响,他瞧得兴致高昂,直到温喜绫突然闪神被揪住了袖子,行动受制,他才察觉了不对劲。 她的表情痛苦,身子颤抖如风中落叶,如牛般大的力气不见了,这会手脚完全被制住,整个人狼狈的摔倒在地。 他跳下树,上前推开是三个企图捆绑她的下人,将她拉到身边。 一阵如利刀切腹的疼痛令她松开丛杰的手,跪倒在地。 “绑起来!绑起来!”胖大婶大叫。 所有的家丁一拥而上,丛杰揽住温喜绫,抛开刚刚绝不动手的想法,长脚一出,便把两人飞踢得老远。 温喜绫突然的虚弱让他失了分寸。 “喜绫儿!你清醒点!” 下腹的痛楚翻江倒海般袭来,温喜绫表情扭曲得可怕,冷汗直冒。 “你不舒服?”他声音打颤。 “没事。你别理我,快走。”她推他。 “傻子,什么时候还逞能!”他低吼,把她抱在怀里,脚步飞快,三两下子就把卓家的人远远甩在后方。 “痛……好痛!”她在他怀里乱抓翻滚,呜咽哭出声。 “哪儿痛?”他焦虑的问。 她摇头,呼吸紊乱的喘着。 直到看到她下身衣服一角染红,丛杰再如何迟钝也懂了。 他在路边觅了一处平地放下她,找着她身后可缓和疼痛的穴道,轻轻压揉。 背后传来一阵酸痛,渐渐变成些许麻痹,下腹的痛楚缓和了些。 温喜绫昏沉沉的,只觉得好疲倦。 见她情况不佳,丛杰不避讳的背起她,走了好几里路,直到入夜,才在一间僻静的小旅店落脚。 老板娘热络的迎了上来,不免好奇两人的关系。 丛杰要来一间房,把温喜绫放在床上,低声嘱咐老板娘几句,便掩上门在外等待。 换过衣裳,温喜绫趴在床上,仍是痛得浑身打颤,两只手紧掐被子,满脸羞愤,根本不敢看向刚进房里来的丛杰。 “大虫你出去啦!我够丢脸了。”她呜咽。 丛杰坐上床铺,把难受得啜泣的她拉到身前。大概是痛得难受吧,他感觉温喜绫的身体显得异常僵硬冰冷,完全没力气对他鬼吼鬼叫。 见赶不走他,她转过身起,全心全意与那股疼痛对抗。 丛杰也不开口安慰她,只是抱住她,像方才那样,轻柔的拍抚她。 温喜绫的泪放肆地浸透他的衣裳,她埋在他怀里,仍是又窘又羞。 是疼痛,也是难受,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竟会发生在她身上,尤其是在这条处处刁难她、与她作对的大虫面前。她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可边哭又边想着;大虫虽然爱训人,却从没在她最艰难时扔下她不管,生气归生气,吼叫归吼叫,但他却总是义无反顾的帮她。 常听人说:龟蛇虫鱼类最冷血,但今夜的大虫,却在这冷夜冷房冷床铺里,显得特别暖和。 温喜绫抽泣着,一半困惑一半昏沉;抽搐的疼总是让她在想到最重要的部分时分神。她的心好乱,决定用逃避的方式度过这诡异的一晚。 许久之后,伏在丛杰温暖的怀抱,她睡得好沉好香。 没有粗野的打呼声,少了张牙舞爪的尖刺,她睡得鼻息静匀,一小缯长发散在她颊上,在烛光映照下,净现姑娘家的娇气。 还有那盈盈长睫,泪水干了,别有一番风情。 长睫瞅着她,竟瞧得痴了,这才想起,从他识得温喜绫到如今,哪见过这般细声细气的模样。 当然,吃辣粉的那一回不能算。 丛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至枕上躺好,才惊觉到胸前那股冰凉。 方才温喜绫枕着他时,想必也有与他一样的暖和踏实吧! 原来只身一人并不全然是自由自在,此时此夜,他真的感觉冷。 只有他的手仍暖得发烫,因为温喜绫始终没松手。 在粗鲁、骄傲、倔强的外表下,其实她有颗脆弱又柔软的心,只是,谁也没机会瞧见。 这个崭新的认知在丛杰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激起阵阵涟漪,他忍不住轻触她熟睡的脸庞。 陌生的异地,陌生的旅店,跟一个仍称不上是好朋友的女子,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真是这样吗? 丛杰望着那只与自己紧紧交握的手,这样的彼此相扣,是否是一种强烈的依赖?不知不觉中,他似已对她生出心折的情愫。 他心思紊乱、困惑的望着那微弱的烛光。 温喜绫松开手,翻身之前,手掌擦过他的衣襟,从他怀里暗袋处掉出一纸信笺。 拾起信笺,丛杰展开那历经无数摺痕的字迹。多少年了,当年送爱人出嫁时,他曾忍着那撕心之痛,托人代笔写下这些祝福。 随信笺送去的一对纯金打造的如意被收了去,新娘却在事后把这信笺退还给他。 十年了,他一直没去追究她悔婚的原因,却始终将这被退回的信笺带在身上。 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但这些字句的意义却令他刻骨铭心。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予于归;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黄有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逃之夭夭;其叶萋萋;之予于归;宜其家人。 那一年,他最疼爱的妹妹与夫婿在省亲途中遭逢匪人劫杀,于是,他搁置了自己的婚事,三年内四处奔走,只为缉拿凶手。 原以为打小订亲的未婚妻能够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却在他最心力交瘁时坚决退婚,很快的另觅幸福。 杀害妹妹的凶手早已伏法,却仍无法消弥他为人兄长摧心的痛楚;他付出的代价,错过一生的挚爱,这些生命力的遗憾,就想着这张纸笺,一直收在心里,无法忘,也不能忘。 逃之夭夭、逃之夭夭……逃之夭夭! 等等!这篇文章出自诗经! 诗经!尸精?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予于归。 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龟龟? 回想起当日温喜绫那振振有词的解释,丛杰恍然大悟。 这个夜里,当回忆过往,心灵深处那不能承受的伤感突然消逝无踪。 看着温喜绫那不解世事的睡颜,丛杰瞅着她,想起那鬼灵精怪的瞎掰。 覆住脸,在这漫漫长夜,他抖着肩,无声的大笑,直笑到眼里流出泪水,终于有了一种完全释放了的畅快。 温喜绫被某个毛绒绒的东西给弄醒了。 睁开眼,她左顾右盼,只觉得身子好暖好舒服。 这种安全及舒适感,让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眼神飘呀飘的,终于发现自己整个人贴躺在大虫怀里。 正常一点的反应,她应该推开他,将他踹下床,然后骂得他狗血淋头;可她却完全不想动,只是安静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 像是她又疼醒了,又哭又闹的,他才上床来哄她。 对男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少女情怀的她,这种经历确实让人疑惑。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这个大虫不是只会骂她训她吗? 昨晚她那样给他添乱,他却一句也没回她,只是耐着性子陪她。 像现在这样;他抱着她,两人全身无一处不相触,她却没有一点点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温喜绫抽出一只手来,好奇的用指尖去触摸他。那结实的手臂紧绷得不可思议。她低喃一声,再抬眼,却对上他睁开的浓眉大眼。 再也没有比这种情况更尴尬了,她身上的温热仿佛在瞬间全数转移到她脸上,烫得她的心乱跳。 “呃,大……大虫我饿了。”她结巴的说。 丛杰也饿了,但是,他那饿的定义却与温喜绫的不同。 他坐起身,居然想不起来上回碰女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有好些年了吧!他在心底苦笑。 察觉自己的欲望正如火燎原,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丛杰只好对她横眉竖眼。 “你发傻呀!饿了就起床吃东西,躺在这儿等人服侍你吗?” 说罢,跳下床,走到盆架边,掬起静置一夜的清水,发狠的泼在脸上。 水好冰凉,可还是不够,不够让他冷却自己。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温喜绫对他的反应困惑又不满。 总说她脾气坏,其实他的更坏,大清早一醒来她也没招惹他,就被他这么吆吆喝喝好的。 真是招谁惹谁了!温喜绫忿忿地披好外衣要走,哪晓得肚子不争气,又闹起疼来,疼得她弯下腰直喘气。 丛杰待要上去扶她,她却气咻咻的甩开他,逞强站起来,乒乒乓乓地踹开门出去了。 那几乎能冻伤人的水温还残留在脸上,丛杰瞪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会儿他想骗谁呢?其实他一直都明白。 至少在懵懂单纯的温喜绫面前,他比她更早警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但是,这份警觉,还是无法压抑他来得又急又快的渴望。 面前铺着一条路,一直以来都是清清楚楚的单行道,但此时却分岔了,往左往右的酒这么绝对岔开来,要他做抉择。 抬头看着那没合好的门板,仍在风里轻颤着,有那么一刻,他冲动的想追出去拉住温喜绫,但想归想,他始终没这么做。 拉住她做什么?她那么天真坦率,不一定了解他在想什么吧? 不能再靠近她了。他想着,也这么决定着。 在旅店休息了两天,他们找到最近的渡口,搭上了船。 一路上,两人很少交谈。每回温喜绫想好好对丛杰说点什么,他却总是冷言冷语,这又激起温喜绫性格里的蛮性与他吵起来。 未了,两人干脆少交谈。 其实两人应该都已察觉到他们之间定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拿眼角偷偷观察着对方,也不免想起在卓家小山坡交心相处的那个下午,对照现在的冷淡气氛,感觉那似乎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温喜绫裹着外衣坐在船头,河上的风,河上的景致,一如出发的那天。 那天的她,怀里揣着塞满食物的小箱子,一脸喜孜孜,怎么现在她却想也想不起来,那时简单快活的心境去哪儿了? “顺风的话,再半天就到了。”丛杰突然开口。 “嗯。”她无精打采的回应。 是啊,顺着河水而下,很快就能回到翠湖了。在卓家干活时,只要一入夜,她便想家想得要发疯,可眼前却不是了,她的心头压着事,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大虫。” “嗯。” “你不是把旅费都丢了?”她仰头问道。 “是啊。” “那你哪来的银子住房坐船?” “你用卓家送的珍珠丢我啊,那颗珠子很值钱的。”一反过去的嘲弄,他语气平平,完全没逗弄她的意思。 “喔。”她垂首,悒悒的往瞧不到尽头的河面望去。 “你不舒服?”他忍不住问。 “一肚子不舒服哩。”闷闷的说。 不是才刚结束吗?他关心,却又难掩困惑;但这种问题……要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可就真的太超过了。 “吃坏肚子?”他再次替她编了理由。 “我没吃啥东西,而且跟那个没关系。”她拖着脸,心烦的叹气。 “随便,只要跟我没关系就行了。”他咕哝一声。 怎么跟你没关系?就是看到你才烦呀!温喜绫沉下脸,转头盯着他看。几天以来,她脑海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焦虑,偏偏这些焦虑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让她完全说不出个道理来。 “这样看我干嘛!”被她这样看着也不是一两次,早该习惯了,可是他才下了决心别再去招惹她呀! “你又没缺胳膊断腿的,看看会伤到你吗!” “随便。”他挱挱两日未刮的胡渣,嘀咕道。 温喜绫忿忿的拍打船舷,依她往日的脾气,想赶走这种坏情绪,便是跳下水游个痛快,再游上岸大吃一顿,接着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睡一场。 但这儿可不是翠湖,河面看似平静无波,说不定底下暗流丛生,跳下去反而自找麻烦。 而且,她并不想让大虫再有对她啰嗦的借口。 “我想家,我真想家。”她又拍了一下船舷,气呼呼的说。 “如果不是你任性去管别人的闲事,这会儿早到家了。” “是你受不得人情先开口问的,又怪我!”她咬牙切齿的回。“动不动就训人,你真是讨厌鬼!” 他背过身身。哼!再理她,他丛杰就改名叫猪杰! 冷战间,船靠上岸,趁丛杰付船资时,她不等他,迳自跳下船走了。 像是在与他斗气似的,他一追上来,她便走得更快;他停下脚步,她像是背后生了眼似的也缓下来,摆明就是要隔着这段距离,不肯与他齐步同行。 也不是第一次跟她拌嘴吵架了,但从没像这一回,闹了一整个下午还不说半句话。 大片夕阳余晖罩在城楼上,拖曳着两人的身影,虽然两人分开走,但她被拉成的影子总会黏牢他的。 丛杰心一动,不知怎地竟想起她扮新娘子时的模样;方才她瞪着他骂讨厌鬼的表情,感觉似乎已有了女儿家的娇。 他……如此抗拒感情,是要这样折腾自己多久? 不远处,一顶华丽的轿子朝两人缓缓而来。 擦身而过,落在丛杰身后的轿子突然打住,随侍在轿边的丫头匆匆追上,喊住丛杰。 走在前面的温喜绫停了下来,好奇心让她转头只见那侍女与丛杰低语了什么,便回头掀开轿帘,扶着一名戴着面纱的少妇出轿。 温喜绫臭着脸,不明所以。 那少妇垂首,滚着团团绣花的长袖底伸出雪白柔荑,摘下帽纱。 一举手一投足,净是优雅。她走向丛杰,轻启朱唇,露出一抹极妩媚的笑。 “还以为认错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好久不见了……梁夫人。”丛杰愣了一晌,勉强牵动嘴角,那笑里却充满时不我于的苦涩。 一旁随侍的丫头将帽纱接了,安分的回到轿边等待。 “算算也有十年没见了,好长的一段日子啊。”那女人笑得坦然,完全不同于丛杰的。“早听说你的心愿已达成。” “嗯。” “能在异地重逢也是缘分,不介意的话,我想与你叙叙旧?”她仍没要离开的意思。 “不方便吧。” “我出门远行,专程到这儿探个姐妹的。再者,都这么多年了,青梅竹马叙个旧,无妨的。” 十年了,记忆力这个女子仍是那么自信从容,想要的、想做的从不轻言放弃。当年退婚,也未见过她为此落下一滴泪。 “只要不造成梁夫人的麻烦,就依您安排吧。” 她点点头,上轿前,突然朝温喜绫投来一眼。 “你的朋友……一起来吗?” 仍是那温婉的微笑,却正对向温喜绫,让她突然好生难受。 好美好美的女人!她从没见过女人生得如此标致迷人,一股气往温喜绫脑门上冲!这条死大虫,哪认识这么天仙般的人物? “喜绫儿!”丛杰唤了一声。 “不打扰你。”温喜绫嘴角似笑非笑的横他。“肚子空了半天,我填饱肚子去。”说完,走得急,像逃离什么似的。 “喜绫儿!”丛杰追上来喊她。 听见呼唤,温喜绫迅速转身,随即又呕起嘴角的孬,干嘛转得这么快!好像她随时都在准备着等他这么一声叫唤似的。 这个人真是条无敌臭大虫!老把她搞得浑身不自在! 丛杰的心情其实同她一样复杂。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又把一锭银子放在她手心上。 “你去找这城里最好最大的一间客栈住下。记得一定要吃饱,你吃饱了心情才会好,晚一些,我会去找你。” 目送他跟那天仙般的美人走后,温喜绫原先那气势昂扬的肩头在瞬间垮下。 一个恶毒念头毫无预警的涌上脑海,温喜绫很想追上去,从后方一把掐住丛杰那对招风耳,再扯开她有史以来最大的嗓门,吼哮他。 最好能把他震聋、震疯、震死掉最好! 但,这一切都只是想像,她什么也没做,两道酸涩的雾气,像这城里的暮色,毫无预警的就这么罩下来了。 死大虫!臭大虫!讨厌鬼、见色忘友、是非不分、恶形恶状、无情无义、黑白无常、猪狗不如…… 温喜绫捏着银子,嘴里咕哝着一串骂人话,待眼前的一片模糊转为清明时,轿子和丛杰已不见踪影了。 “死大虫……你够义气,真不理我!”她恨声骂着,声音却哽咽了。 “为什么支开她?”梁夫人柔软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 “没事。”丛杰忍着没有回头,虽然方才温喜绫瞧他的模样笑笑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够确定,她肯定是气死他了。 眼前不禁浮起她龇牙咧嘴、恶鬼一样扑上前要找他干一架的气怒模样,丛杰胸口蓦然升起一股柔情。 他是真的在乎她啊。 “是个姑娘吧?”梁夫人在轿里轻柔的问。 “你知道吗?”丛杰讪讪的说。 “她瞧你的模样,骗不了人的。”她说道。 温喜绫大步疾行,自大街道精辟小径,却是越想越火。 暗下的天色、不清楚的视线,更加深她心里的不痛快。 “救人呀!” 尖锐凄厉的嗓音擦过她耳边,有个小东西突然窜至她身后,拉住她的衣袖,大力乱摇。 “小哥儿救我救我!” 温喜绫被扯得差点重心不稳。 四名男子奔上前来,一把揪起个头娇小的姑娘。温喜绫抬头,发现四周经过的行人不少,非但没一个伸出援手,还纷纷走避。 这下她再也忍不住,迎面跳了上去。 “放人!”她吼道。 几名大汉轻蔑的瞧她一眼,其中一个抢先开口:“找死呀你,咱们兄弟的事儿也敢管。” 从丛杰弃她而去后的那把无名火此刻烧到最高点,温喜绫出拳既快又狠,在初入夜色的街头,这场架打到让前来围观的群众张口结舌,个个傻眼! 期间只有那名娇小女子不断拍手叫好。 “小哥儿,多谢你救了我!” 温喜绫漠视那崇拜的口吻,嘴角勉强牵动,举步往前走去。 “死大虫,你有钱是吧。”她喃喃自语。“要我拣最贵的客栈?哼,偏不顺你意,我就拣个破破烂烂的小客栈,再把你的臭钱花光,一毛都不留给你。” “奴家名喜相逢,小哥哥尊姓大名?”那女子绕到她面前自我介绍,眼神发亮,一副想吞掉“他”的样子。 “知道了。”她闷哼,继续往前走。 “小哥儿!等等我啊!奴家喜相逢,小哥儿请留步!” 温喜绫顿下脚步,皱眉横了她一眼。 “怪名字。”她批评。 “怎么会呢,一点儿都不怪。”喜相逢并不介意,仍是眼眉弯弯嘴儿翘翘的冲着“他”笑。 “好多大爷喜欢奴家的名字呢。” 原来是个妓女。温喜绫没心情听她废话,四处张望,只想找一间破落旅店。 “小哥儿救了奴家一命,让奴家请您喝杯酒嗳。” “不用。”温喜绫瞪她一眼,扭头要走。 这般冷漠,并没有吓走喜相逢,反而更让她亦步亦趋的跟上,甚至还出手拉住“他”。 “小哥儿侠义心肠,出手相救,就赏奴家一个薄面吧!人生苦短,相逢就是有缘,说的可不就是奴家的名字吗?咱们开开心心吃吃喝喝,把烦恼事全丢到脑袋后面去。”喜相逢堆着笑,又撒娇又推拉地把她拉进这条大街上最豪华的一间酒楼。 温喜绫本来还抗拒着,但酒楼里传来的阵阵饭菜香让她改变了主意。 这女人虽然啰嗦,但起码有句话说得对极了! 她干嘛不开心呢?她干嘛伤神呢? 更重要的是,干嘛呕到饿肚子呢? 那条死大虫跟谁去哪儿都随便,她与他非亲非故,干她什么事呢? 酒楼生意出奇的好,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温喜绫任她拉着,带到光线昏暗的饭厅一角。 “这位小哥儿,敢问尊姓大名。” “温。” “可是温存的温?”喜相逢风情万种地眨眨眼,语带暧昧。 “瘟神的瘟!”温喜绫低吼。“少跟我讲那些有的没有的!” 喜相逢讪讪一笑。“看来你心情真的不太好。” “不生气,小哥儿不生气嗳。”喜相逢执袖举筷,连续夹了几样招牌菜往“他”碗里放。 “这顿算奴家的,能跟小哥儿相遇,就交个知心朋友吧。” 碗里的大块猪肉烧得肥软适中,火候正好,温喜绫绷紧的脸终于松开。 温喜绫不气了。此时此刻,有人陪着说话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就算……她看着喜相逢说个不停的嘴,是个她向来就很讨厌的妓女。 “我就在迎香居,有空,你可以来找我,给你打个折扣。” 吃饱了,也喝足了,连那个说个不停、吵死人的喜相逢都回去了。 温喜绫趴在窗边,盯着天上几颗零零落落的星星数,数了一晚上,还是不多不少那几颗。 更气的是,都数了一晚上了,死大虫竟还没回来! 会不会找不到地方呢?她明明跟喜相逢确认了这间酒楼是本地最贵的。温喜绫闷闷不乐的猜想。 想着想着,夜凉了,她包着外衣,仍抛不掉委屈的感觉。 不知不打起盹来,直到隔壁房里传来细微声响,她才惊醒。 走廊上,丛杰满脸通红,动也不动的站在房门前。 大概是喝得太茫,丛杰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进房前整个人朝前一摔,温喜绫跳上前拉回他,把他扶到房里。 酝酿了一晚上要爆出口的愤怒突然没了,温喜绫揉揉眼,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跟这条大虫相处也有不少时日了,别说喝醉,她连他喝酒的模样都没瞧过,今晚他却喝得酩酊大醉。 “你真难找。”他咕哝,不避嫌的伏在她肩上。 “不是要我住最好的酒楼吗?”她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在她耳边轻嘘了一声,许久,轻喃了一个名字。 “若诗。” 温喜绫对上他的目光,酒意淹没了丛杰一向的冷静清明,此刻看来,只有满满的绝望与哀伤。 他把她错认成那个美人。温喜绫这么想。丛杰捧起她的脸。 “你人如其名,就像诗一样美,也一样难懂。你从不给我机会,就选择了别人……” 丛杰的酒话像把辛辣的葱姜,突然迷蒙了她的眼。 她觉得酸楚,觉得伤心,为他从没有过的脆弱;泪水不禁滑下,就像下午时那样,当他弃她而去,那样的委屈而受挫。 “嘘,别哭。我早就不恨你了,我只是感叹。”他嘶哑的说着,唇落下,轻柔的贴上她的。 温喜绫霎时全身血液奔腾,丛杰移开身体,仰躺在床上睡死了。 温喜绫呆坐在床上,伸出手,有那么一刻想揪起他来对他大吼大叫,也许那样就可以让自己好过些。 但,她知道那样做根本于事无补;他醉得跟个死人一样,让他一身酒气去见阎王,不但失礼,也实在太、太、太便宜他了。 温喜绫抹掉眼泪,在房里心烦的踱了一夜。情感的无解,像是外头那从暗道明的天色,甚至像是过晌午后那越发明亮的太阳,热烫烫的教人恼。 “姑娘哟!姑娘!你别乱闯呀!” 房门突然被撞开,店小二踉跄的跌进来。 “客信,这位姑娘说跟你很熟,硬是要来找你,小的、小的……”店小二结结巴巴,满脸慌恐,一个劲儿的哈腰鞠躬。 门边顺势钻出喜相逢爱娇的笑脸。 “早跟你说,我跟这位小哥很熟,你还不信!” “没事儿,你走吧。”温喜绫朝店伙计挥手。 没外人在,喜相逢热情的扑上来抱他。 “温家哥哥!”她喊。 温喜绫忙不迭的挣开,目光仍不时朝床上的丛杰看去。 “哦,还有位爷儿。”喜相逢毫不掩饰的跟着“他”的目光转。 “我跟你不熟吧。”对她探头探脑的举动,温喜绫不甚喜欢。 “呵。”喜相逢仍是那妖妖娆娆的笑。“这世上谁一开始跟谁是熟的!咱们昨天还喝过酒哩,哪会不熟?” “别这么笑哎。”温喜绫皱眉。“在我面前,少不正经。” 喜相逢停了笑,细细打量丛杰好一会儿。 “一个乡巴佬。”她评道。 温喜绫弹起身子,一夜没睡的火气突然直窜脑门,捉狂似的吼起来;“你有问题吗?我又没找你,是你自己硬要来,没踹你出房已经很客气了,还批评我朋友!你是跟他好到啥种程度,他乡不乡巴不巴干你屁事?” 喜相逢被她的怒火给吓得撞上门板。今日天青气朗,外头的光线把室内映得明亮异常。喜相逢呆看着“他”,久久,终于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 “天哪……” “你能不能先离开?我够烦了,你在这儿吵,我更烦!” “你是女的……”喜相逢低喃。 “我男的女的又干你啥事!”温喜绫再被激怒。什么节骨眼儿,这个女人净说些有的没的! “当然干我的事儿!”喜相逢回复正常,恼怒的啐道:“要知道你跟我一样是没带把子的,我大白天的有觉不好好睡,上你这儿找骂捱!” “不懂!”温喜绫一挥手。“你这娘儿们,莫名其妙、啰啰嗦嗦地讲一串,我全听不懂!” “你喜欢他是不是?”喜相逢也干脆,直接点明实情。 “你那张嘴想挨刀子是不是?” 喜相逢被她的回话给惊得张口结舌。想她混迹风尘已不算短,可从没见过这么男人气的姑娘,莫怪昨晚她在酒楼里没认出来。以这般草莽味十足的口气,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她是女的。 不过,那暴跳如雷的模样倒是与被点破心事的愤怒十分吻合。 喜相逢心里有数,但碍于对方正在气头上,只得识相地闭嘴,省得火上加油。 “老天,你嗓门真大。”丛杰摇头晃脑的起身,难受的表情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温喜绫那近乎雷鸣的音量。 “我……”温喜绫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喜相逢,没来乱之前,她原想在他醒转后,先狠狠揍他一顿出气的。 事实上,她根本是口是心非。 喜相逢的眼神在两人身上飘来飘去。 “喜绫儿,这位姑娘……你的朋友嘛?”丛杰对喜相逢客气的点点头,用眼神询问。 “不。” “是!”喜相逢跳了起来,咯咯笑的拉住喜绫。 “温家小哥昨天路见不平,救我一命呢!看这位爷儿还不太舒服,不如请再多多休息,我同小哥哥借一步说话。” 说完,两人推推拉拉的出去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才出酒楼,温喜绫愤怒的问道。 “咱们有缘啊!到我哪儿去。” “谁跟你有缘?我哪儿都不去!” 喜相逢食指戳她肩膀一下。“傻瓜才留在里头,对着木头生闷气。” “什么木头?哪有木头……”温喜绫猛然牧口。“你说那死大虫啊?” 喜相逢嫣然一笑。“什么活大虫死大虫我可不清楚,但我看得出来,是他惹你不高兴,对吧?” 温喜绫更恼了。“你这女人又知道啥?” “要说别的,我还不敢拍胸脯,可是男人呀,我见多了。” 温喜绫瞪着她,好一晌,不可思议的连连摇头。她一定是被丛杰气到得失心疯了,要不,就是昨天他用嘴碰她的时候,嘴里放了迷魂散! 她是最、最、最讨厌妓女的,可眼前她居然在听一个才认识半天的小妓女在唠叨一推狗屁不通的长篇大论,而且没有甩头要走的意思。 “走啦,到我哪儿,包你增智慧、长见识。” 想来是与她特别投缘,一向视银子如命的喜相逢竟顶撞了迎香居的老鸨嬷嬷,还拒绝迎客,把房间留下温喜绫。 “要吃什么,我差人送来。到这儿来就是要放轻松,别想太多。” “喂!我可不是那些见了你就流口水的混蛋,少跟我说那些。” “啥人不都一样。”喜相逢捻着胭脂,就着菱花镜,细心按在唇上。 “就是神仙阎王,都会寂寞都会渴望爱,这一点你争不赢我啊!哎,你要不要也来点儿胭脂,喜绫儿?”喜相逢呵呵一笑。“不介意我这么喊吧?我听那木头是这么喊你的。” “随便。”她拖着脸,很没趣的嗑着花生米。 “来嘛!这胭脂调得正红哩!别的姑娘想跟我借,我还要考虑呢。” 温喜绫虎下脸,口气一阵凶恶。 “别把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我脸上涂!信不信我宰了你?” 喜相逢手一顿,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梳好头发。 在东高的发髻别上缀满珠瑺的珠钗,喜相逢坐上了琴台,态度一整,对温喜绫瞟去一眼,眉间尽是风情韵味。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是风流。 妄似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她打字虽不识几个,但喜相逢这首曲儿,初时听闻这曲儿。她还曾经鄙视阙诃的意思有多无聊,但今时易地,竟把她整颗心唱得好酸好愁闷。 曲里的每个字都想尖锐的锥子,猛地钻扎在她舌尖上;此刻一桌的好菜却是味同嚼蜡,让一向视食如命的她,竟然没有了热情与欲望。 “喜绫儿,你听得懂我唱啥吧?” “唱什么呀!听不懂!”她哪肯承认,拿起酒连灌了几口。 “这是我的梦啊。”喜相逢与她对饮一杯,笑吟吟的说。“你也是这样吧?喜绫儿。” 温喜绫眯着眼。“什么哎?” “别打迷糊眼儿,你分明喜欢那块木头。”喜相逢想替自己再倒一杯,但坛底空空如也。一个下午,她们两个你来我往,竟把一坛酒喝个精光。 温喜绫摇头晃脑的笑了,醉醺醺的感觉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差,难怪船上的那些船夫总是在揽了一点钱后便往酒馆里跑。 “练剑用木头最好喽!”她文不对题的回答。 “啥?” “要怎么做,男人才会迷上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哈!”喜相逢忽地站起,力道大得把凳子都撞翻了。 “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喜相逢别的本事没,就是对男人有办法。”说罢,扯开外衣,肚兜里几乎覆不住的丰满胸脯,朝温喜绫抖去。 “这个,看到没?”她毫不掩饰的抖了抖胸,朝温喜绫噘起鲜红的嘴唇;接着倾身向前,夸张的再抖了两下,这一抖,把肩上的外衣给抖落,露出一大截白嫩的肩膀跟大腿。 “为啥这么摇?”酒让温喜绫心跳脸热,反应似乎也慢了,看着喜相逢怪异的行径,一时不能理解。 喜相逢抛了个媚眼笑道:“这你就不懂咯!男人看你这么靠过去,再见你露出个半截酥胸,我跟你保证,他连亲爹亲娘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方法对大虫有效吗?温喜绫付道,嘴里嚼着一块早已无味的腌肉,好一会儿,她摇了摇头。 没用吧!别说她温喜绫没胸没膀子,真的打死她,也学不来这套的。 第八章 都过晚饭了,温喜绫却没有回酒楼,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丛杰找过街上所有卖食物的摊子,却毫无所获。他自责又懊恼,气自己醉得一塌糊涂,没问清楚喜相逢的底细;又气温喜绫没半点心眼,被人怎么拐带走都不知道。 越走越是心焦。怪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温喜绫已经是他心底一种无法卸除的牵挂? 花了一点时间,丛杰终于找到迎香居所在。 摆脱了几个贴上来的姑娘,待他找到喜相逢,却被眼前的景象惊愣住。 就是那喜相逢整个人几近半裸的挂在一个酒客身上,划拳唱曲,笑得放浪。 这样一个女人,温喜绫竟跟了她大半天!丛杰一颗心被高高提起,他迅速锐利扫过房间里的所有面孔。 温喜绫并没有在这里。那……情况会不会更糟?丛杰光是想像了几种情况,就几乎要逼疯他。 “喜绫儿呢?”他忽地推倒桌子,拨开酒客,把喜相逢拖了出来。 “哟厚!”喜相逢拨开盖住眼睛的散乱长发,醉眼迷蒙的想看清他。 “喜绫儿,喜绫儿在哪儿?”他浑身打颤,要是喜绫儿也变成这副模样,他肯定不只把这儿翻得落花流水,还会放一把火烧光! 喜相逢倒在丛杰胸前,陶醉的媚笑着。 “你是木头,我认得。你是让喜绫儿心烦的那块木头。” 他全身抖得更凶,只为全力忍耐要把她扔到窗外的冲动。 “你这木头,喜绫儿是块宝,咱们嬷嬷帮她妆点了下,好喜欢她啊!细皮嫩肉的,只要她肯接客,肯定是迎香居的头牌。” 妈的!真是够了!丛杰揪起她,把她丢向几个准备冲进门来的酒客,然后乒乒乓乓的冲出去,见到房间就进,房门锁住就踹,凡他经过之地,处处是哗啦啦的桌椅碰撞声跟尖叫声。 终于,在走廊最深处的一间房,他找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喜绫儿。 只有一名老妇人在房里看管着她。 温喜绫仅着薄纱小衣,长发覆住裸肩,斜倚在绣枕上,长睫垂落,犹如一弯月芽,这副温柔又撩人的模样,立即浇熄了丛杰所有的怒火。 怒火消了,欲火却来了。丛杰沉着脸,扯来床上的锦被一把包裹住她,冷冷地瞪着老妇人,想着到底是谁出这种馊主意。 “她是你妹子吗?”老妇人出声问道。 丛杰不理会她,压低声音想唤醒温喜绫。 “我可以付你很高的价钱,够你吃穿一辈子,把她卖给我吧。”老妇人笑眯眯的,似乎很笃定他会同意似的。 丛杰站了起来,突然一拳“碰”地砸下,房间内大圆桌应声碎裂的巨响算是他给的回答,老妇人被吓得趴伏在地。 “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他咆哮。 “我、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喜相逢说要瞧瞧她穿姑娘衣服的样子,我没有安排任何客人进房里,你、你你……你带她走,她身上的行头,就算我送的。”老妇人抽搐着脸,爬到门口,半哭半喊的跑了。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丛杰连那床被子一起把她扶了起来,这才发现温喜绫连鞋袜都被脱了,一对纤细粉白的小脚抹上了鲜红蔻丹,小巧的十片指甲像春意初绽的红梅花,圈点在皎洁雪地之中。 当他背起她,那对细白的小脚就在他腿边晃,晃得他心神不宁。 该死啊!若不是醉得一塌糊涂,以她刚烈的脾气,怎么容得这妓院这么恶搞她,还给她穿上这件根本遮不住什么的薄纱! 强烈、复杂的情绪在他胸口翻腾着;怜惜的,愧疚的、不安的,还有那无法抗拒的心绪悸动,丛杰放下她来,又瞧她瞧得痴了。 方才的一阵吵闹把温喜绫给吵醒了,无奈脑袋一团混沌,胸口闷得厉害,下意识的,她扯开胸前的被子,气咻咻的骂出声:“死大虫还不回来!好样的,别让我撞见你!绝对有你受的!” “你想怎么样?”他低哑的问。 “我要……”她忽地睁开眼,眼前一片迷蒙,只好不断试图振作。 “你……我要……我要给你……呕……” 朝前一扑,她呕出积在胸口里所有的不痛快。 老天!真够爽快的。温喜绫欣慰的想。 呃……她是不是吐错了地方?这衣裳好眼熟呀,好像是那条大虫的? 温喜绫勉力睁开眼,终于认出是丛杰;而对方,也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凝视她。 “你、你你回来啦。”她大着舌头,笑嘻嘻地看他。 “嗯。”他脸上表情古怪,似乎忍耐着什么。 “我刚才好像吐了,你瞧见了吗?”唯恐他不知道,温喜绫急问。 当然!因为都吐在我身上了,丛杰在心里暗骂,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挪挪脚,把扔在地板上、满是她秽物的衣裳踢到更远处。 “大虫,你今天上哪儿了?” “哪儿都没去,一直在客栈等你。” “唬我呢!明明你就跟那个美人出去。” 原来她还记得昨天的事。丛杰替她拨好散乱的长发,覆住裸露的肩膀,忍不住低语:“如果你举止细致点,其实也算是个美人。” “啊?”她反应迟钝的抬眼瞪着屋顶上的大梁,接着摇头,“不是啊,我说的是你那个酸梅木马的美人。” 唉……丛杰长吁了一声,不由自主把声音放得更柔。 “青梅竹马。”他纠正。 “哟吼你……你叹气呢。大男人叹什么气,会短命的。”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豪气千云的喊道:“你那个吃酸梅踩木马的美人不爱你没关系,还有我这拿肋骨抹刀子的朋友陪你!叹什么气!”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想我陪你多久都成,虽然我没那么温柔漂亮啦,可你别难过哟喝!”她宣誓般的大喊还不够,连手都举了起来。 “你很在乎她吗?喜绫儿。”他微笑了,眼眶发热。 “谁在乎那个女人来着!”她推他起身,张牙舞爪的在空中乱挥,却重心不稳地朝后栽了跟头,要不是丛杰出手,肯定摔得难看。 而且她还裸露成这样,弄得丛杰一对大眼尴尬的不知该往哪儿放。 “我……我温喜绫从不跟人比!”她大着舌头喊。“我只是讨厌……讨厌她让你不开心。” 谁说她是粗肠子、什么都不想的人,丛杰怔怔的望着她。 “这会儿我不是在你身边了吗?” “说的也是。” 这一晃,让她眼前金星乱飞,温喜绫闭眼再睁睛,眼前那些星星变成了丛杰那张表情怪异的脸。 “哎呀,大虫你没事可做?这样看我。” “喜绫儿很漂亮。” 她眯着眼,心想,难不成他也跟她一样喝了不少酒?她真有印象自己吐得一塌糊涂,是醉糊涂了吧,不然应该闻得到自己全身上下臭翻的味道。 而他,还文不对题地说她漂亮! 肯定是梦!一定是梦! 做人应该实际点,这种穷极无聊的梦还是少作的好。看着他飘来飘去的脸,温喜绫咕哝一声;这只讨厌的大虫草,连在她梦里都要卖弄功夫。 这可是她温喜绫作的梦,容不得她这么嚣张。想罢,她一伸手,大力掐住他的脸,语带警告。 “别乱动,大虫,我知道你很行,可你动来动去的,停下来吧!我给你搞得头晕嗳。” 脸颊被掐得死疼啊,但从杰抵住她的额头,笑得更开怀了。 她嘴里咕哝一阵,松了手,整个人往他怀里一靠,这次真的睡了。 就算是感情用事,此时此刻,他也不想去厘清了。再一次抱紧她,他不在乎可能又被吐得满身臭,也不在乎明天醒来两颊可能的瘀青,因为,全都是他自找的。 他早就爱上了这个稀奇古怪的姑娘了。 虽然,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第九章 翌日清晨。 肩膀被重物击中的疼痛惊醒了丛杰。 “起来!” 他睁开眼,一把锋利的刀子正架在他颈子上。 一手捏着胸前的被子,温喜绫披着一头散发,浮肿的眼里饱含泪水,全身激动得猛打颤。 这真是她活了十九年来最糟糕的一天!相较之前在小旅店被他照顾的尴尬狼狈,至少当时她的衣着还是整齐的。 这条死大虫对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的手她的脚怎么都给涂上那么俗艳的红?胸前这块绣得花花绿绿、连擦脸都嫌小的布,又是谁给她绑上的?昨夜除了一个荒诞的梦,她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喜绫儿,把刀放下。” “你这死大虫!”她扫视过他赤裸的上半身,气得直抖。 看她一副想剁了他做叉烧的模样,丛杰忍不住哀叹。 昨晚才弄明白她的心思,还以为今天至少会是美好的一天,没想到竟是误会的开始。 只怪昨晚在迎香居里遍寻不着她的衣服,而他的衣服也被吐得一团糟,于是他只能打着赤膊,把裹着被子的她偷偷摸摸给拎回酒楼。 秋天深夜,冷得人直打哆嗦,虽佳人在抱,却根本是件苦差事。回到酒楼,他累得倒地就睡,根本没想其它的。 丛杰再次拍了下额头,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况,让他根本无暇在意温喜绫的刀子几乎就快划破他的脖子。 “死大虫,亏我那么相信你!”她怒吼,泪水几乎流下。 “你忘了你昨天跟谁走了?”他说,她又哭又气的模样,真惹人怜。 “不是你做的?”她退了一步,忽又握紧了刀子。“那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你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他叹息,也不怕她突然撒蛮,便起身抽走她的刀子。 温喜绫没反抗,只是怔怔的望着他,隐约想起昨夜那个怪梦。 早该知道不会是大虫做的,是她惊吓过度,才会脑袋不清楚。温喜绫拭掉眼泪,说不出心底那种转折起伏,所有讨厌紧张误会忿怒的情绪都在一瞬间瓦解崩塌,让她几乎站不稳。 她打从心里一直相信他的的。 “是你带我回来的?”她不自在的把被子往上扯,别过脸去,绯红的脸庞更添小女儿娇态。 “是啊!你这傻丫头,她们把你弄成这样,准备议价卖人了。”他刻意用那女儿家的称呼糗她,见她竟没生气,丛杰笑了。 以前怎么会觉得她很难搞呢?原来她的心思也没那么难猜啊。 “把刀给我。”她突然说。 “我已经帮你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了。” “谁要你帮!我好手好脚,非自己来不可!”她满心不高兴,不愧是温喜绫,误会一澄清,脑子里想的全是要如何讨回公道。 这种奇耻辱大辱,算是生平之最了,此仇不报,她还是喜绫儿吗! 更不能原谅的是,竟让她误会了大虫,还差点杀了他。 “大虫,把刀给我!” “不给。”他皱眉,把刀压在屁股下。 “给我!”蛮脾气一来,谁都拦不住,身子也不遮了,她扑倒丛杰,硬要抢回刀子。 “喜绫儿,这儿可不是卓家,不许你胡闹!”他大喊。 “才没胡闹!把我弄成这样,比让我跟只公鸡拜堂还要可恶!” “跟公鸡拜堂是你心甘情愿的,我当时怎么拦你都不理我!” “大虫,快给我!不然我把你当拜堂鸡,宰了你!” 一声怒吼破空而来,在此同时,房间门栓应声断裂,丛杰急急把温喜绫护在胸前,用被子覆住她的裸背。 由一个老人为首的三男一女跳进房来,当他们撞见压在丛杰身上、半裸的温喜绫时,老人张大嘴巴,似是被人封住了大穴,僵在门口无法动弹。 另外两名年轻男子的表情差不多也是这样了,比起丛杰与温喜绫,他们好似受到了更恐怖的惊吓。 唯一女子则红着脸迅速拉住那两个男人往外面走。 “红荳儿!”其中一个男子抗议着。 “你……你跟一只鸡拜堂?”那老人惊得连话都说不全,望向温喜绫。 正要反击的丛杰看着老人呆滞的脸,突然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温喜绫挣扎着从他胸前抬起头,看到老人,一声惊喘,突然捂住脸。 “老头你怎么会在这儿?”温喜绫大喊。 生平第一回,她无法正大光明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突然间,她又想喷泪了。这一个多月来,大概是她眼泪最不受控制的一段日子,但眼前不是伤心,是因为丢脸啊。 虽然过去十九年来她总是跟父亲不对盘,可离家飘泊的这段日子,吃苦挨饿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他。 可是可是,再怎么想,也不该是这种情况下见面啊! “你们……”温海指着她,又瞪着丛杰,表情扭曲。 “不是你想的那样!”推开丛杰,她沮丧的坐倒在地,欲哭无泪。 呕啊!咳血啊!所有背到极点的事全在今天早上撞在一起,连带把她向来简单的思路与想法搅成了一团烂泥,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小子你讲清楚,我女儿到底有没有跟公鸡拜堂?” 温海盯着丛杰,从他那一头乱发,到那副肌理分明的壮硕身子,能收进眼里的通通不放过。 女儿!接收到这两个字的意义,丛杰错愕不已。 “喜绫儿她?” “我爹啊!”她嘴角一垮,像崩溃了,突然放声大哭。 她哭这一切的乱七八糟,哭她从昨晚就开始衰神上身,哭她十片指甲被弄得俗艳,更是替衰到家的丛杰哭,哭他不知又要如何被误会了! 从来,他的女儿遇到事都是顶嘴反搞耍流氓,哪见她流过一滴泪!今日却哭得这么伤心,温海被吓得坐倒,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哭得那么凄惨,哭到让在外面等待的两男一女也冲进房来了。 一见到好友梁红荳,温喜绫的眼泪喷得更凶了。 早在温喜绫跟方昔安离开的那一晚,温海就后悔了。 人生里的事儿真是不比较不行;相较对子女牵肠挂肚的难受滋味,养个老姑娘被街坊邻居笑一辈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后悔也来不及了。接到方昔安从扬州寄来的快信后,温海便日夜数算着日子,却是怎么也等不到他的喜绫儿。 他急得直发愁,不得已,终于拉下脸去了一趟阜雨楼,把梁红荳夫妻俩跟干女婿佟良薰都找来商量。四人经过一番讨论,决定沿水路北上各大城开始打听喜绫儿的下落。 就这么巧,四人才在这镇上落脚,就听闻昨夜有人大闹迎香居,于是便循线追来。 在门外听到女儿曾经跟一只公鸡拜堂已经够令人震撼了。又亲眼见到两人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温海始终一脸呆茫,显然受到的惊吓不小。 还是梁红荳最镇定。她先赶走众男,带着温喜绫整好衣裳,又特意弄了一桌拿手家常好菜,上了餐桌,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再见到久违的亲人与朋友,还有眼前让人食指大动的佳肴,温喜绫终于破涕为笑。见她食欲甚佳,显然已回复往日水平,丛杰也放下心来。 在众人询问下,他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唯独略过小旅店和昨夜那一段。 “真的跟公鸡拜堂呀?”听到卓家那一段,让梁红荳差点掉下筷子,满脸不可思议。 温喜绫剥着虾,只空出一根手指指向丛杰。 “问他呀,我没空。” 看她埋首碗里又吃起来,众人皆吊了个白眼,只有丛杰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底,满满的全是包容与疼惜。 “他应该喜欢喜绫儿吧?”梁红荳突然凑到冯即安耳边小声的问。 冯即安在桌底下捏捏妻子的手,暧昧的眨了一下眼。 只有温海,他完全没有食欲,表情沮丧。 “爹,您还好吧?”佟良薰问。 “算命先生说喜绫儿的姻缘在北方,难道真是注定的吗?女儿啊!爹没想到你这么苦命!嫁给一只公鸡,你到底算不算出阁?” “当然不算。”丛杰忍不住开口。“再说,公鸡已被她吃了。” “噗!”佟长薰喷出茶来,想说什么,又不敢在丈人面前造次,只好强忍着,不断咳嗽。 丛杰看着温海,又看看其他人力持镇定的怪表情,那模样完全是他头一回听到方昔安讲起温喜绫的样子,这一刻,他突然更了解温喜绫了。 这么少根筋的爹教出来的女儿,难怪会如此与众不同。 可他偏偏喜欢上了她,这可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挑战啊! “那你算寡妇吗?喜绫儿。”温海带着哭音,凄惨的问。 又一口茶喷溅出来,是梁红荳,她呛得猛捶胸口,冯即安连忙拍抚。 只有丛杰表情认真的对温海摇头。 “当然不算啊。” “我问喜绫儿呢!你干嘛一直插话。”温海抱怨着,似乎是怪他多话。 “我的事大虫说了算。”温喜绫咬着食物,含糊的说,手上不停,夹了一块清蒸鱼肉往丛杰碗里放。 “大虫你快吃,红荳儿料理的是鱼是全苏州最好吃的。” 就是那么一句大虫说了算,所有人全怔了,都往丛杰看去,不免想起早上那让人充满遐想的一幕。 “所以我丫头杀了公鸡再跟了你吗?”温海冒出一句,眼神中有所期待。 “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再提公鸡了……”佟良薰喃喃的说。 “没。伯父,都是误会。我们是朋友。”丛杰尴尬的笑笑。 温喜绫停下筷子,表情突然诡异起来,她瞪着温海。 “就说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跟大虫是拿肋骨抹刀子的朋友。” “那叫两肋插刀,不是抹刀子。”佟良薰低语。 “怎么可以!”温海跳起来,好像突然从早晨的惊吓中完全清醒。 全是那句跟公鸡拜堂的话把他搞得跟失心疯似的,才一直没想到喜绫儿光溜溜趴在这男人胸前的样子,如此说来,不叫他负责怎么行! 他凶狠的看着丛杰,一副准备翻桌的谈判架势。 “一个闺女都被他看光了,不让他负责,你这笨丫头就直接抹脖子,不用抹刀子啦!” 温喜绫跳起来,佟良薰跟冯即安随即很有默契的同时压住桌子,原因无它,这一桌好菜,翻了实在可惜啊! “谁说他要负责?我有说我跟他怎么样了吗?你这臭老头耳背听不清楚吗?”说完,突然瞪眼看父亲。 “你刚说什么往北求姻缘?意思是,一开始你就跟安昔安合谋拐我吗?是不是这样?你就这么讨厌我,随便一个路人说什么你都听,我说的你都当放屁!是不是这样?” “拐你又怎么样?老姑娘一个了!整个苏州城谁肯要你!这条大虫要肯娶你的话,我糟老头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丛杰拉住温喜绫,却只能一阵猛搔头。真要命!父女两个态度都很差,我又不太会说话,怎么办咧? 另外三个人也很怪异哩!都像是不干己事的低头猛吃菜,好像这种冲突场面是家常便饭。 “就说跟大虫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会娶任何人啦!等等他就回扬州当他的大捕头,你们谁也不许拦他,谁敢为难他,就吃我喜绫儿一刀子!”她气急败坏的起身,拖起丛杰就走。 在街上的青石板路上快步走着,一直到上了一座小拱桥,温喜绫终于停下来不走了。 她站在桥上,咬着唇望着桥下的水流婉蜒往前,一艘小船正穿过桥下。 天气不似昨日晴朗,空气里饱含水气,拂在脸上湿湿凉凉的,她满满的委屈也敷在脸上湿湿凉凉。 “大虫你回扬州吧!我不会迷路的。” “你都这么跟你爹说话的?”他并不正面回答她。 “不提他!”她蹙眉,靠在拱桥边,突然指着那艘渐行渐远去、终至消失在重重柳树间的小船。 “我也有艘小小的乌蓬。”她开口。 “是吗?”他喜道:“改天能让我瞧瞧吗?” “当然!我的小乌蓬在翠湖上走得可快了!”她咧嘴笑。 丛杰凝视着她,爱怜的揉揉她的发。 “这样笑多可爱,老是气呼呼的,不难过吗?” 从来没有人这么赞美她,温喜绫想笑又想哭,垮下嘴角问:“大虫,回去的路,你认得吧?” “嗯。” “那我送你去渡口,我看你走吧!”她心焦的喊。 “喜绫儿,你很气你爹那么做对吧?” 她不吭气,眼眶又红了。 “大虫你走吧,我喜绫儿很开心与你交上朋友。” “只是朋友吗?你真的不打算谈谈?” “不!”她突然扯住他,硬把他扭过身去。 “你走啦!快回你的扬州,越快越好!” 他竟没有异议,真的背向她走了!温喜绫瞪着他高大的背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看他越走越远,就要离开她的视线,她两脚跺着青石板,哽咽着,可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温喜绫实在很想这么大声问,可偏偏就是说不出口。 都是方才被爹给激的,她才会在众人面前把话讲得这么绝;但,她从来就不是那个意思啊! 看着他下桥,再拐个弯就要消失了,温喜绫抹着泪,终于喊出来:“大虫!” 丛杰顿住,站在原地转过身来,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温喜绫迟迟疑疑,跨出一步,又一步,每踩近一步,压在胸口的难过与窒闷感就消失一分。 直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她才松了一口气。 丛杰能做的,就只能叹口气,然后紧紧抱住她。 早就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且该是由他先伸出手的,为何却如此胆怯? 被抱住的那一刻,温喜绫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何会变得癫癫傻傻;此时此刻,为了丛杰,纵要她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相较于这种义无反顾,疯疯傻傻又算什么呢。 只是,多年后,这种心情还能再持续吗?温喜绫在心里质疑。 她无法确定,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再清楚不过。相拥这一刻,她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 丛杰埋在她颈间,仿佛也与她同时领受情感深处里最奇异的变化。 “大虫不要走啦!”她孩子气的低喊。 “好。” “不要你走。”她又呜咽。 “好。”丛杰垂眸笑了,揉着她细细软软的头发,眼眸微湿。 “是吗?”她确信听到他说“好”了,就像在卓家小山坡的那天午后,他答应以后让她住在他的小农舍那样的说了好。 温喜绫仰头看他,奇妙的微微酸热流涌上,眼泪又莫名其妙流下,摊湿在脸上,却是无关伤心或不痛快。 好像此刻流下的眼泪正证验着;他也喜欢她。 “是。”他又笑了,捧起她的脸。 “那你还走这么快!”她嘟起嘴。 “你不想跟我说,我只好去找你爹把事情讲清楚。我要告诉他,我们两个,不应该在早上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被逼着承认,我要像你一样的告诉他,我不会娶任何人。” “所以呢,哎!笨大虫我听不懂。”她焦虑的看好,心提了起来。 他搂她搂得更紧,在她耳边低语:“我去跟你爹再补上一句,我不会娶任何人,除你之外。” 她挣开他,狠瞪许久,突然伸手揪他鼻子,笑容越发灿烂。 “你这坏大虫,不清不楚的,早晚有一天我受不了,掐死你!” 他笑呵呵的,再也忍不住,俯首轻柔地吻了她。 “跟那次不一样。”他说,看着她傻呼呼瞪大了眼。 “你喝醉了。” “我半清醒的,我只是借酒装疯。” “你!” 好一晌,她咬住唇,很不情愿的笑了。 “你可没骗我?” “我不怕疼,但是很胆小。”他说。 “胡扯!这一路上跟着你,没见你怕过什么。”她皱眉。 “这儿是你的根,我怕你说好要跟我走,又担心你舍不得这儿。” “想这么多!”她叨念着,突然皱眉。“大虫,我才刚遇上他们,肯定不能马上去扬州的。” “我会来找你。等我再回来,会带万家好吃的烤肉饽饽来,到时咱们吃着饽饽,一边坐你那艘走得飞快的小乌蓬游湖去。” 温喜绫被他形容的画面逗乐了,笑咭咭中又流下眼泪。 “是烤羊!笨大虫!” 丛杰宠溺的拭掉她的泪,把她揽得更紧。 眼前这个傻丫头,还是穿得跟男孩一样,还是粗声粗气的扭他喊他,还是食量大得很惊人,发脾气的时候,还是那么野蛮吓人。 而他呢?就像条迟钝的大虫,还是不了解爱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更不知道将来与她,再掺和上一个少根筋的老丈人,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能确定的是,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因为爱着彼此而快活着。 于愿足矣。 也许,挖掘爱的过程,远比寻求天长地久来得更有意义。 更远处,温海正被另外三个人连捆带绑的给拖走。 “你们到底算不算是喜绫儿的好朋友!”嘴上被用布捂着,温海咿咿唔唔的喊。 “你最好确定这么做值得。”佟良薰捆好温海,朝梁红荳一阵苦笑。 “那丫头正在开窍,不需要我们了。”她笑眯眯的说,一脸抱歉的看着温海。 “温佬您听话,喜绫儿好事近了,所以您就忍忍吧,千万别再激得喜绫儿赶走那条虫。要知道,我们花一辈子的力气,可不一定能再找得到像他那样的人哪。” 冯即安眯着眼望向桥上那仍紧紧相拥的一对,对掌管这人世间情爱的月老再次折服。红线的力量果然惊人,竟能把两个看来完全不搭的男女配成一对。 “他们以后会跟咱们一样吧?”梁红荳偎着他问。 冯即安耸耸肩,牵住妻子的手,对她投以一笑。 这人生的道理,哪有一定的呢?当下开心悔,就应该值得了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