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冠天下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夕阳的余晖落在季嫣然的肩膀上,季嫣然嘴角忍不住泛起了笑容。 这些年她过的太舒坦了,办了自己的画展,在市话剧团客串临时演员,每年排几场话剧,生活可谓多姿多彩。 今天她作为专家,又帮市局破了个大案。 季嫣然望着不远处那西装革履的男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享受自由。 谁能相信这个大名鼎鼎的慈善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 当她利用摄像头里他留下的那模糊的影像,推画出他五官清晰的素描画像时,就注定了他今天的结局。 不合时宜的电话声打断了季嫣然的思量。 「嫣然,」电话那边是大姨妈的声音,「你在哪里?有时间明天过来一趟,我有要紧的事要跟你说。」 大姨妈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就是要逼着她去相亲。 「钱是永远赚不够的,女人过几年就老了,大姨妈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到时候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你,女人总要有人可以依靠……」 大姨妈跟男人有什么关系。 季嫣然道:「我是个不婚主义者,不但不想结婚,也不想谈恋爱,」不等大姨妈她就挂了电话,」我还有事,晚点再给您打过去。」 她就是不相信生死契阔,白头到老的爱情。 她一个自由、独立的新时代女性,根本不需要依靠男人。 「鱼已经上钩。」 对讲机里传来低沉的声音:「嫣然,你到此为止,不要再向他靠近,免得会有危险,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吧,这次谢谢你了。」 这是个大案,所以她想亲眼见证,现在一切圆满,今天真是她的幸运日,希望这份幸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季嫣然将车调转方向…… 警笛声音响起,从倒车镜上,她已经看到那人慌乱的逃窜。 她还以为是个什么狠角色,最终不过也是如此。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息,仿佛就在她耳边,又好像在她脑海里。 是谁? 季嫣然吓了一跳,立即向周围看去。 刺眼的光让她眯起眼睛,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微风吹着他身上一尘不染的长袍,他整个人如同谪仙般,鸦黑的长发束起来,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目光清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是一束阳光,让人觉得异常的温暖。 大马路上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 穿着古代的长袍,与这里格格不入。 这是哪个演员从摄影棚走出来透气吗? 他眼睛中微起波澜,静静地望着她。 那清亮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我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不管多晚,只是……莫要失约。」 什么时候回来……莫要失约。 季嫣然心中微颤,刺眼的阳光一闪,那男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方才那些就像是她的梦境。 直到耳边传来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季嫣然才恍然惊醒,一个推车婴儿车的女子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女子不远处是辆呼啸而至的越野车。 在警车的追捕下,那越野车开的愈发凶狠,没有半点减速的迹象。 照这样下去,孩子和母亲必然会葬生在车轮之下,季嫣然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打转方向盘,向那越野车撞过去。 「嘭」巨大的撞击声后,越野车撞偏方向,两辆车全都不受控制的翻滚起来。 一阵天翻地覆之后,她整个人被抛起来,然后重重地摔下去。 疼……身体被撞碎了。 好不容易威风一次,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挡风玻璃的碎片扑向她的脸颊,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那些东西在落下来时,仿佛变成了冰凉的雨水。 滴滴答答溅在她的脸上,让她因此没有彻底昏迷过去。 她想要抬起头去擦,却发现没有半点的力气。 她这是要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说:「时辰到,该起棺了。」 季嫣然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真的已经死了,难道这就是死后的感觉?人死之后并非变成一片虚无,还能听到来自周围的声音。 「这三奶奶真是命不好,成亲三年终于盼到三爷回来了,却没想到三爷那么狠心,竟然就这样将三奶奶掐死了。」 「季家这次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三爷就算不死也会被流放,长房一脉就这样断了。」 「是啊,怪不得老太太这样伤心。」 季嫣然皱起眉头,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到底在哪里? 三奶奶是谁?三爷和老太太又是谁? 季嫣然能感觉到知觉渐渐地回到她的身体,她想要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半点的声音,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焦急之中她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的漆黑,木头、新漆的味道送入她的鼻子。 季嫣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被抬了起来。 「停下,这样的天气怎么能安葬三奶奶呢,还是禀告老太太,再请个吉日。」 听着外面的声音,季嫣然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本来没有力气的手臂终于能动了。 可惜她的手还没有触到脸颊,就没了力气,颓然落下来砸在她身下的板子上发出「咚」地一声。 在外面的叫喊中,这声音显得十分渺小,却惊动了外面的人。 「棺材,棺材里面有响声。」 抬着青皮棺材的小厮脸色变得惨白,不等其他人回过神来,已经哆嗦着松开了手。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滚滚的雷音。 刚刚抬起的棺材就这样歪歪扭扭地落在了地上。 第2章 「你们这是做什么?」 管事妈妈脸色大变,就要上前呵斥下人,然而一声微弱的呻吟从棺木里传来。 李家这样的大族办丧事,各宗各支来了不少的人,除了要给李三奶奶办丧事之外,还要看看李家要如何处置李三爷这样的不肖子孙。 本来好戏已经看完了,就要各归各家,如今院子里却闹出不小的动静,所有人立即遣人来打探。 李三奶奶算是横死之人必然有怨气,李家这才做了七天法事,没想到下葬当日仍旧不太平,不但打雷下雨,而且闹出慌乱来。 主持法事的长春观的道人感觉到了周围质疑的目光,再也把持不住,立即上前一步:「吉时已到,起棺……」 管事妈妈见状立即吩咐人重新抬起棺材,谁知棺材里再一次发出撞击声。 「三奶奶,」李三奶奶的老家人奋力扑了过去,一把按住了青木棺材,「是我们三奶奶。」 只要脑子清楚的人都知道,三奶奶已经气绝多日,果然是棺木里面的声音,那八成是……见鬼了。 所有人一脸惊惧,偏那一脸褶皱,满面凄然的老家人不管不顾,与下人争斗了一番,竟然推起了棺盖。 「拦住她。」 众妇人呼喝声中,老家人像发了疯般死死地攥着棺材不肯放开,厚重的棺材盖硬是被她掀开了一角。 就算是有人抬起了她的身体,她仍旧在挣扎,指甲嵌入了棺木之中,眼睛中满是倔强和坚持。 因为她要保护三奶奶,这样的信念已经盖过了所有的恐惧。 季嫣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上面写满了对她活下来的期盼。 又是一道闪电从天空划过,雨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初春的大雨冰凉刺骨,让李家人瑟瑟发抖的却是从棺材里颤颤巍巍爬出来的李三奶奶。 李三奶奶挣扎着翻过棺材,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进了水坑。 怔愣了半晌李家人才意识到一件事,这场闹得六畜不安,引来灾祸的嫁娶,竟然还没完…… 武朝,河东道。 李家虽然不是赫赫有名的几大家族之一,却在太原府也算得上名门,这两天李家出了大事,引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李家三郎,一个八岁时就被李家宗长称赞,长大后必然是李氏翘楚的才俊,转眼之间却成了杀妻的凶徒。出了这种丑事,李家族中的长辈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等官府上门,就动了家法,一顿棍棒下来,李三爷已经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李三爷被扔进大牢,李家为李三奶奶办了场盛大的丧事,这番处置也算是将李家从风口浪尖上拉了回来,可谁知道李三奶奶发丧的当日却活了过来。 季嫣然躺在床上,接收着这身体的正主的所有记忆,另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过往浮现在她脑海里,那么的真实。 她真的穿越了,来到了一个叫武朝的地方,从今天开始这就是她的新人生。 她这身体的正主虽然魂魄已散去,却还是一身怨念,脑海里不停重复着临死时的景象。 一双粗砺的大手紧紧地掐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喘息不得,她用尽浑身的力气试图挣脱,却反而被那人骑在了身下,死死地压制住,漫长的痛苦之后,她带着不甘和怨恨咽了气。 季嫣然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看清楚掐她那人的样貌,可惜却因为这具身体仍旧沉浸在恐惧和慌乱之中,不敢去回想那人的脸。 「咳咳咳……」季嫣然忍不住咳嗽几声,如今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她没有在那场车祸中丧生,她还活着,相反的这身体的正主就没她这样好命了。 容妈妈忙上前侍奉:「三奶奶,您觉得怎么样了?」 就是这个老家人奋力将她从棺材里救出来,季嫣然心中十分感激,可这具身体传给她的却是愤恨的情绪,责怪这老家人没有照顾好她,才会让她年纪轻轻就被人掐死。 「嫣然呢?」 清脆的声音传来。 季嫣然被身体指引着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摆出一副殷勤的模样迎接来人。 江瑾瑜让人簇拥着走进屋,十六岁的女孩子五官精致,面容舒展,举手投足露出几分风流,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这是季嫣然身体里自发产生的感觉,对江瑾瑜既亲切又敬畏,忍不住去讨好逢迎,因为江瑾瑜是河东江家的人,武朝的五姓望族之一。 她与李三爷的这门亲事也是江家安排的。 季嫣然此时的身体,几乎要不受控制的扑向江瑾瑜,抱住江瑾瑜的大腿,呜呜咽咽哭个不停,请江瑾瑜为她做主,严惩凶手,一双眼睛更是在习惯的指引下,如饥似渴地落在江瑾瑜脸上。 江瑾瑜用的粉脂、耳朵上镶着宝石的耳坠,都那么的精致,让人羡慕又渴望。 季嫣然努力地压制着正主残存在身体里的意识,她不能让这具身体做了主导,看在江瑾瑜眼里,季嫣然目光迷茫,手臂颤抖的模样是因为惊吓过度。 江瑾瑜坐在椅子上,看向季嫣然:「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就会尽量帮忙。」 季嫣然在脑子里搜罗了一阵,发现原主在李家这三年几乎一无所获,身边没有得力的帮手,也没有李家长辈可依靠,除了唯江瑾瑜马首是瞻的想法之外,基本上脑子里就是空白一片。 看来现在,她真的只能依靠江瑾瑜了。 「三奶奶您还是先休息,有什么话不妨日后在与江大小姐说……」旁边的容妈妈忍不住开口,试图阻拦季嫣然,三奶奶「死」的蹊跷,如今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说错一句话就会引来祸事。 季嫣然那不听话的身体再度生出暴戾的情绪,显然她厌烦容妈妈打断她和江瑾瑜的谈话,不但怠慢了江瑾瑜,又让她丢了脸面。 第3章 想到这里,季嫣然就不受控制的扬起手来:「哪有你说话的份。」 「啪」地一声响,容妈妈被打得愣在那里,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颊,开口说话前她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她却不能不劝,小姐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若是再卷入危险之中,她要怎么向老爷,太太交代。 可是这次挨打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 她的脸上竟然没有半点的痛觉,大小姐的手好像根本没有打在她的脸上,可是那声音又是怎么来的? 季嫣然没有给容妈妈时间去思量,一鼓作气地吩咐道:「扶我起来。」 季嫣然颤颤巍巍地走到江瑾瑜身边:「大小姐,」脸上是十分乖巧毕恭毕敬的神情,仿佛满腹心肝都扑在了江瑾瑜身上,「我如今只有一个心事,求大小姐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我……」 江瑾瑜对季嫣然方才的表现十分满意,虽然已经死过一次,季嫣然还和从前没有两样,闭着眼睛她也知道季嫣然要提什么要求。 江瑾瑜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都会答应。」季嫣然要为难李家,她何乐而不为,说白了季嫣然闹得越凶,李家就越会向她求助。 季嫣然一脸欣喜:「是真的吗?那我就说了。」 阳光的照射下,季嫣然的表情十分的欢喜。 「我要见三爷,跟他说几句话,否则我……死不瞑目。」 江瑾瑜微微蹙起眉头,心中有一丝的错愕。 …… 一辆马车在县衙大牢门口停下,狱卒忙迎上去,这次大牢里来的是女眷,他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两眼。 他看这女子并非因为美色当前,而是因为这位是死而复生的李三奶奶,李三奶奶来到大牢里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下有好戏看了。 阴暗的大牢里,几盏油灯发着幽暗的光。 季嫣然站在牢门前半晌才能辨认出枯草堆里的确有个人影。 这就是她白捡的夫婿。 老天跟大姨妈一样,嫌她不肯嫁人吗?想起大姨妈,季嫣然不禁难过,她在现代已经死了吧?那样一来大姨妈定然很伤心。 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身边没有亲人,对她最好的只有照顾她的方老师,她离开孤儿院之后,一直跟方老师保持着联络,私下里她称呼方老师大姨妈,说到亲情,大姨妈就是她在现代唯一的牵绊。 「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听到季嫣然的声音,草堆里的李雍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清冷的目光如同寒冰般,其中饱含着鄙夷和厌恶,这个妇人果然没有死,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一阵雀跃,期盼着他也能因此离开大牢。 到底是谁害了她,只有季嫣然自己最清楚。 转念他不禁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他怎么能将希望放在这个无耻、奸佞的妇人身上。 …… 大姨妈方老师由微微龙套。 牢房角落里,如同手臂一般粗的五条锁链分别拴在李雍的四肢和腰上,这还不够,两股绳索从他的脖颈缠过去系在了石板凹槽之中,让他的上半身没有半点挪动的余地。 看到李雍情形,季嫣然的身体自作主张浮起一丝兴奋的情绪,李雍越凄惨她就越欢喜,谁叫李雍有眼无珠,不知道爱护她这个美娇娘,将她扔在新房就是三年,让她成为了别人茶后余谈的笑料。 「三奶奶,不要靠得太近。」 狱卒好心提醒。 这李雍可不是一般人,武艺是河东子弟中的翘楚,十六岁时只身一人活捉了太原郊外有名的山匪,虽然现在被制住……可万一他发现没有杀死发妻,挣扎着再补一刀…… 那他们罪过可就大了。 季嫣然并不害怕,不是因为她胆子大,而是这个李雍的情况太凄惨,这样的人不会对她的生命造成威胁。 季嫣然拿着灯向李雍身上仔细看去,左腿被锁链扯的角度有些奇怪,这条腿肯定是断了。 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上面结着一层厚厚的血痂,皮肉外翻着,已经露出灰白色的骨头,说不出的骇人,黑青色的皮肉旁边蹲着一只大老鼠,大约是被灯光惊到,它「忽」地窜起来,三两下跳进了黑暗中。 季嫣然吓得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枯草堆里的李雍却像是死了般,没有任何的反应。 如果李雍真的死了,她这一趟可真就白来了,可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弄明白,掐死她这身体正主的人到底是不是李雍。 外面的狱卒轻笑一声:「三奶奶,大牢里不干净,您还是早些回去吧。」看着这李三奶奶的动作,他总觉得不太对头。 好似不太正经的妇人才会这样盯着男人看吧,即便这男人是她的夫君。 这狱卒看起来不会帮忙了,季嫣然向狱卒要了根棍子,隔着很远在李雍身边戳了戳发现没有多余的虫鼠,这才再度走上前去,伸手撩开了李雍挡在脸上的头发。 这对相恨相杀的夫妻,终于再次见面了。 季嫣然不得不赞叹,李雍长得挺好看,虽然眼睛紧闭,面容憔悴,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但是依旧遮掩不住他眉宇中的英武,笔挺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落魄成这个模样,却依旧还能看出他那雍容、锐利的气势。 可惜不是他。 那个她穿越之前在马路上看到的人。 她总觉得会来到这里,与那个人有关。 虽然在季嫣然记忆中有李雍的模样,可她还是想要来确认一下。 失望的神情从她眼睛中一闪而过,李雍心中冷笑,作为武人就算是伤得半点动弹不得,却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气息,不会让人看出他现在是清醒的,他这样做只是想知道这个女人要做什么。 当她的手摸到他的脸时,他差点抑制不住心中的厌恶挣扎起来。随后她那失望的神情是什么?觉得他现在太过落寞,模样也难看的紧,影响到了她的心情? 第4章 他知道自己的婚事恐怕要被族中长辈左右,却怎么也没料到族中长辈会为他找这样一个妻子。 人会突然死而复活他不信,因为本来这就是个局。 只不过季嫣然这样一枚小棋子,按理说用完就会丢弃,怎么会在这样要紧的关头让她「活」过来,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雍刚想到这里,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指尖,然后轻轻地摩挲着,他立即想到了前几日他刚刚归家时,季氏趁着他给继母请安,就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如今这季氏故技重施。 在这阴暗的地牢里,他身上鲜血淋漓,皮肉都被虫鼠啃咬过,这季氏竟然一点都不嫌弃,还有这样的心思。 李雍肚子里不禁一阵翻江倒海。 感觉到李雍身子一颤,季嫣然抬起头来。 这人颈动脉尚在搏动,手心里还有温度,被这样折腾下来还没有死,真是奇迹。 既然是这样,她思量的那些事,说不定就能实现。 这样想着,她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摸着李雍的手,这双手也被棍棒打过,所以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尺寸,只能靠骨节的走向来判断手掌大小和形状。李雍的手指修长,指腹和手心都有薄薄的茧子,应该是练武形成的,与这身体记忆中那双掐她脖子的手倒有几分的相似之处。 季嫣然闭上眼睛再一次回忆那双手,手指也下意识地向李雍的指缝间摸去,在脑海里描绘着这手带给她的感觉。 不对,那双掐她脖子的手指比李雍的要粗短,茧子也更厚。 季嫣然又向李雍手背上摸去,上面有一条条结痂的抓痕,像是被抓出来的。在她正主的记忆中,也确然挣扎过,只是没有机会弄出这么多伤痕来,所以李雍这伤是被人故意弄上去的,目的是为了栽赃。 杀掉她同时也除掉了李雍,真是一举两得的事,那么做这件事的人是谁呢? 一直不肯露面的李家人,还是掌控大局的江家人。 这么说,她必须改变现状,因为杀他们的人可以出手一次,就可以再做第二次。李家上下却没有她能信任的人。 季家此时又是多事之秋,她身体正主的爹获罪被流放,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眼下只有利益才能让她找到盟友,季嫣然的目光又落回李雍身上,无疑李雍是最适合的,至少李雍也想知道是谁陷害了他。 既然这样,她就要问问李雍的意见。 为了避免会让别人听到,季嫣然低下头凑到李雍耳边,她还没开口,李雍身体忽然又是一动。 「哇」地一声,吐了口血出来,然后凶狠地喊了一声:「滚开。」 死可轻于鸿毛,重于泰山。 他并不怕死,他在这里挣扎着活下来,是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他不能白丢了这条命。肉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妇人对他上下其手……让他恶心,如果他现在能动,真的会一把掐死她。 「喂,有人杀我是为了陷害你……既然我没死,我们合作怎么样?」 季嫣然趁着外面狱卒们看笑话乐不可支时,又向李雍跟前凑了凑。 李雍神情温怒,目光灼灼如火,被他这样一瞧就像是被狼盯上的猎物。 这样很好,她倒是觉得安全了许多,盟友是狼总比是猪要让人欢喜。 季嫣然伸出手牢牢地抚住了他的脸颊,再次俯身下去,保证他能够听清她的话。 他眼角一抽,显然对她的亲近十分不满。 季嫣然笑笑,李雍不能动弹,无法保全自己,只能任由她动手动脚,推推搡搡,不过她可是为了办正经事,李雍的心情,她就不能去体谅了:「这跟李家和江家或者其他什么人无关,我说这话只为我季嫣然,我得好好活着。」 从前也就罢了,现在她给这具身体换了瓤,谁想害她,就得让她咬下块肉来。 这样思量,身体本主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好像也彻底接受了她这个穿越者的到来。 「你知道害你的人是谁?」李雍身体紧绷,她低声说话,那一口气吹到他耳朵里……让他不由地想起,在人群中她看他的眼神,赤裸裸的不加遮掩。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血气翻涌。 季嫣然道,「我只知道不是你,」想到那个杀她的人,还留在她身边,她就毛骨悚然,「若是你被发落,李家因此蒙羞,他们会将罪责算到我头上,到时候李家我是呆不得了,随便一个错处都能将我送回娘家,我还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倒不如一起过了这难关,将来和离各奔东西,也算好聚好散。」 一个从小就不学无术,粗俗不堪的女子,怎么可能一眨眼就想通这么多关节,甚至说出什么……好聚好散。 李雍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婚姻大事,被说的如同儿戏,只聚散两个字去解释。 也对,没有他迎娶、拜堂的婚事他本就不认。 今天这个季氏很奇怪,仿佛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李雍强迫自己转头仔细看季氏,大牢里的灯光昏暗,还是能将那张令他讨厌的脸看个清楚。 季氏还是那个季氏。 他不惜为此离开家族,发誓绝不会承认她的身份,更不会与她有半点交集,这次是父亲修书答应处理这门荒唐的婚事,他才会回来,没想到在祭拜祖先的之后,吃了一块糕点,然后一睡不醒,再睁开眼睛,已有罪名在身。 一步错,步步错。 太过大意,才落得这样的境地。 「怎么样?成交吗?」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依我看,这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此事因季嫣然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亲信虽然已经在为他奔走,但是显然借季氏的力脱身更加直接。 第5章 李雍嗓子沙哑,目光凛冽,仿佛能看透季嫣然般:「合作只是为了利益,没有其他。」 季嫣然道:「自然没有。」她这个不婚主义者,没想过做谁的媳妇。 不等李雍说话,季嫣然接着道:「我就当你同意了,既然如此……别再耽搁。」 李雍知道季嫣然定有了让他脱身的主意,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刚要张口询问,就看到季嫣然手一动从袖子里抽出样东西。 寒光一闪,匕首露出锋芒。 李雍认得出来,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利器,没想到会在季氏手中。 纤细的手,映着那泛着青光的刀锋,没有半点的生疏和恐惧,他还真是小瞧了季氏。 李雍慢慢抬起了手,手心中的一颗石子落在他指尖,蓄势待发。 这几天他韬光养晦,积攒起力气,就是要对付趁机要加害他的人,如果季氏有半点不对,他这颗石子就会打穿季氏的头颅。 森然的刀锋向李雍迎去。 李雍手臂绷起,如同一弯拉满的硬弓。 紧接着那刀一转落在了绑缚李雍脖颈的绳索上,刀顺利地割开绳子,季嫣然顾不得赞叹匕首的锋利,就一鼓作气将李雍那硬邦邦的上半身搂在了怀里。 突然袭来的柔软,让李雍惊诧,堪堪收住力气,浓烈的脂粉气,让他差点窒息,他不禁闷哼了一声。 季嫣然看向牢门外,狱卒们都张大嘴愣在那里,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原来说好了是夫妻怨恨成仇的戏码,突然变了……莫非这其实是一对苦命鸳鸯。 李雍轻微挣扎。 季嫣然道:「要么说点什么,要么别动,小心戏演砸了。」她虽然是个非专业话剧演员,也有一半的演员操守。 紧接着就已经听到季嫣然颤声道:「三郎,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你看看……是我啊……连我都不识得了吗?」 李雍浑身一颤,这软绵绵的声音,当真不堪入耳。这女人变脸竟比翻书还快,方才还冷静地与他说话,转眼之间就…… 这就是她的法子。 下三滥的招数,平常人不屑去用,一个出身好的女子,这样一抱就等于坏了自己的名节。 这季氏果然是与贤良淑德沾不上边,方才季氏说出那些条理清晰的话,他还以为自己从前对她抱有偏见。 不过,这一下对那些害他们的人来说,也是最大的冲击。 都说他是不想要这个妻子才会动手杀了她,可如果他们夫妻和顺又哪来那么多冤仇。 李雍喘一口气,低声道:「你用不着这样……」 「反正已经是夫妻,演出戏又何妨。」 重要的是他们会从中获得些什么。 这是最直接的做法,不遮不掩径直昭告天下,他李雍是被人冤枉的。 季氏呜呜咽咽的哭成传来,声音中满是对他的心疼,如果不是事先知晓,他还以为是真的…… 季氏也算为此尽心,那么他也做好自己这部分。 李雍松懈下来不再挣扎:「你出去吧……这是大牢……不要……来这里……」 季嫣然不禁心中嫌弃,这硬邦邦的台词,真不堪入耳,与这种人对戏……谅他是个雏儿,就原谅了吧! 「我不走,」季嫣然将李雍抱得更紧,「除非他们将你也放了,我死了也就罢了,可是我活着,我知道害我的人不是你,你是我的夫君啊。」 李三奶奶和李三爷抱在了一起。 不管是李家人还是狱卒都没有想到这种情况。 李三奶奶哭得撕心裂肺,一句句诉着李三爷的冤枉,赶过来的狱吏也愣在那里,手足无措,立即打发人一层层地向上禀告。 这可出大事了。 原本衙门是为死去的李三奶奶伸张正义,才会这样严惩凶徒,这件案子传了出去,他们家大人因此被百姓津津乐道的传诵,说大人不畏权贵…… 谁知道现在一切反了过来。 李三奶奶死而复活不说,还维护起李三爷来,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这是个大冤案啊。 狱中小吏一阵哆嗦,这些日子他也没让人给这位小爷送饭水,几天过去了滴水未沾,身上还有这样的重伤,这位小爷会不会就去见阎王了,这小爷死了,那位三奶奶会怎么样? 「给我家三爷解开锁链,」季嫣然瞪大眼睛,就像一头已经急红眼的母狮子,「听到没有,三爷有什么闪失我就……」 她扬起匕首向脖子上戳去:「我就也殉死在这里。」 狱吏张开了嘴:「别,别,别。」说好了不是这样的,江家人告诉他,只是说两句话就走,这李三奶奶是来骂街的,不管骂的多难听,他们看笑话就行了。 不是这样的啊。 「快点。」 催促的声音传来,狱吏只见李三奶奶挪开了手,脖子上就是一片血红,显然已经刺破了皮肉。 这样的情形让他腿脚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开……开……我们这就开……您可别做傻事……」狱吏看向身边的人,「听到没有,快去给李三爷打开,三奶奶的话你们没听到,杀人凶手另有旁人,李三爷不是重犯。」 季嫣然立即道:「什么杀人凶手?杀谁了?」 狱吏看着越来越癫狂的李三奶奶,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是啊,人活着呢,杀个屁人。无论怎么看,这次李三奶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算摊上事了,所以也不管上峰怎么说,眼下他只想保住小命,李三奶奶那刀底下是他们的脖子啊。 「别跟我玩花样,」季嫣然手里的刀又向前送了送,只不过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又从李雍伤口上沾了鲜血,然后趁着那些人不注意时,继续往脖子上抹去。 第6章 这血干涸了可就假了。 看来有空的时候,她要弄些「血包」、「药水」之类的小道具,这样才能催情助兴。 这一闹不要紧,场面太过逼真,立即吓晕了一群人。 「三奶奶,别,别……」容妈妈叫了一声,眼前发黑,几乎倒在地上。 那些狱卒再也顾不得其他,哆哆嗦嗦拿起钥匙开始解李雍身上的锁链,半晌五条锁链终于落地,狱卒如避瘟神一般远离了这对夫妻。 李雍只觉得手脚上一轻,整个人舒服了不少,那条已经被拽的没有知觉的腿感觉到了撕裂般的疼痛。 有些疼是好事,证明这条腿还没有废。 季嫣然白净的手伸过来,将他手上的镣铐仍在地上,然后如同护崽儿般,握着锋利的刀刃对准了外面的人:「快去禀告……立即将我们放了。」 话说完,就自动将肩膀一缩塞进了李雍掌心里。 让外人看来真是夫妻情深。 李雍皱起眉头,季嫣然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们虽然成亲许久……却还没有这些亲密的举动,怎么她做起来却如行云流水。 季嫣然道:「你一会儿能不能起来?」 李雍心里「咯噔」一下。 「你也是习武之人,一会儿莫要晕厥过去,万一有人对我们下手,你可要保护好我。」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李雍松开了紧皱的眉毛,张开了手掌。 「把刀给我。」 他身上的刀落在她手里也只是唬唬人罢了,只有在他这才能遇佛挡佛遇神杀神。 …… 李家,花厅。 李二老爷,李文庆正向宾客们解释李三奶奶死而复生之事:「虽然人活了下来,但是李家决不能姑息子弟这般作为,还是要等到府衙过审之后……一切依照法度办事。」 「虽然雍哥是我兄长唯一的子嗣,但我也不能偏私,等处置完雍哥,我再向兄长告罪。」 「也是怪我,」旁边的李二太太就哭起来:「嫂子去了之后,雍哥就是由我照顾,都是我没有教好,让雍哥惹了这么祸事……可……怎么办……」 李家这样大书罪己诏,旁人也不忍心再加指责,只能感叹子孙不孝。反过来想想,季家已经没落,李家为季家女这样出头,这份礼数和公道也是谁都及不上了。 李雍是李大老爷李文堂唯一的嫡子,李文堂这些年抱病在家,全靠弟弟李文庆支撑门庭,李雍出事到现在,李文堂闭门不出,一副浑浑噩噩不能问事的模样,全都交给了李文庆打理。 李文庆看向坐在旁边的江瑾瑜:「嫣然刚刚醒过来,还要江大小姐帮忙安抚,我们李家定会给季家一个交代。」 江瑾瑜抿了口茶才道:「早知道他们会这样,江家不该做保山,让李、季两家结这门亲,当年季老爷曾救过我父亲,父亲一直念念不忘想要报恩,谁知道……竟是好心做了坏事。」 「不能怪江家,」李文庆一脸羞愧,「亲家被流放,若不是江家护着嫣然,嫣然恐怕也要跟着长途跋涉,再说我大哥与是亲家本就相识,两家也算故交,是雍哥有眼无珠没这个福气,原本我还想着家中这些孩子里,雍哥最为出挑,今年的勋官非他莫属,若是他们夫妇和顺,再搏一份前程,就是李家天大的福气。」 后面的话也就不用再说,大家都清楚,期盼和现实有时就是大相径庭。 李家管事一溜小跑进了门,见到李文庆就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报喜还是报忧。 「怎么了?」李文庆皱起眉头问过去。 李家管事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大牢里出事了。」 李文庆的眉毛竖起来:「莫不是那竖子又惹了祸?这次我定然不肯饶他。」 李家管事一脸的尴尬。 就连江瑾瑜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莫不是季嫣然一时恼恨将李雍杀了? 那样可真是一了百了了。 李家管事道:「是三奶奶,」说着他吞咽一口,「三奶奶说三爷是被冤枉的,让大牢里的衙差放了三爷,否则……她就……她当场自尽。」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江瑾瑜皱起眉头,这与她想的截然相反,季嫣然怎么会这样做? 「胡闹,」李文庆先回过神,大喊一声,「她是失心疯了不成,雍哥……那可是……害了她的人,她怎么能闹到大牢里去。」 李二太太也惊诧地张开了嘴。 李文庆接着问过去:「三爷和三奶奶现在人呢?府衙那边怎么说?」 李家管事道:「县尉大人已经到了。」 不等管事说完,李文庆就大步走了出去。 花厅里的人面面相觑,李二太太忍不住道:「江大小姐,您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突然之间嫣然就……」 李二太太说到这里,只觉得一道厉光落在她的脸上,江家管事目光中满是责难。 李二太太才察觉自己失言,她怎么也不敢得罪江家人,尤其是江瑾瑜,那可是将来要做晋王妃的。 前朝时江家先祖因谏言亡国之君平帝而被追杀全族,只有少数人南下投奔了本朝太祖,而后崔家宗长跟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被太祖封为「本朝第一谋士」,建国之后,第一次修订《氏族录》时,江家排在第一位。 江瑾瑜的姑姑就是当朝惠妃娘娘,深受皇帝宠爱。 谁疯了才会得罪江家人。 江瑾瑜道:「二太太不用急,二老爷不是已经去问了吗?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李二太太讪讪一笑:「我只是觉得奇怪,嫣然莫要再出什么差错才好。」 她并不怕季嫣然做什么,她怕的是江家,江瑾瑜若是有个不高兴,律哥和旦哥的前程就算完了,这次选勋官,还不就是江家一句话的事。 第7章 李二太太刚刚将心放在肚子里,就听外面大声小叫起来:「我让你们慢着些,你们没有听到吗?」 「人都已经成这样了,你们也忍心这样折腾他。」 「他可是你们的三爷……」 「三郎你怎么样,你可别吓妾身,你若是有个闪失,妾身也不活了。」 「呜呜呜呜~」 女子刺耳的叫声传来,花厅里所有人都向外面看去。 李二太太更是「腾」地一下站起身。 这可不就是季嫣然的声音,季嫣然真的回来了。 「太太,」乔妈妈进门禀告,「衙门里的人已经将三爷和三奶奶送回来了,三奶奶让人穿郎中来花厅的小屋子里给三爷治伤。」 李二太太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老爷呢?老爷知不知道?」 乔妈妈颔首:「是……县尉大人将人送回来的。」 花厅里的宾客再也坐不住都纷纷起身向外望去,所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李家这出戏可是唱大了,开始喊打喊杀的抓人,后来热热闹闹的办丧事,结果死人活过来了不说,这李三爷和李三奶奶好像还夫妻情深,双双归家了。 方才李二老爷说的那些大义灭亲的话,现在想一想岂不成了笑话。 李二太太早已经顾不得其他,立即走出屋子,刚到了院子里,就看见有人带着一群人慢慢地走过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可不就是季嫣然。 李二太太的头「嗡」地一声炸开了,她这不是在做梦吧?季嫣然紧紧地拉着一个人的手,那人趴在一块木板上,一双眼睛被水浸过般清亮,目光灼灼,神情冷漠。 李雍。 看到李雍,李二太太登时毛骨悚然,那目光无波无澜,却让人觉得其中藏着一股恨意。 李二太太嘴唇哆嗦了两下,最终也没说出话来,她没想到李雍和季嫣然这两个人会扭在一起。 三年都不曾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转眼之间竟然郎情妾意起来。 不可能,这里面必然有蹊跷。 李雍一向自持,就连丫鬟都不准近身服侍,心里更是厌恶季嫣然至极,现在却怎么这样拉着季嫣然的手。 「二婶,」见到李二太太,季嫣然先扑过来,双手展开挡在二太太和李雍面前,一脸的防备,「府衙已经放了三爷,这件事与三爷无关。」 当着宾客的面,就大呼小叫,也就只有季嫣然才做得出来。 李二太太额头上泌出了汗水,压制这心头的慌乱和怒气,温和地道:「嫣然,这到底怎么回事,雍哥和你说了些什么?」这女人该不会听了甜言蜜语,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吧? 「怎么回事,」季嫣然转过身看向李雍,「二婶不知道吗?」 李二太太抿了抿嘴唇还没有说话,就看到李文庆带着管事走了过来。 李文庆在李雍不远处站定,看了看抬着李雍的六个人,皱起眉头:「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季嫣然道:「我让衙差从街面上雇的,说好了将三爷抬到李家,每人二十两银子,我和三爷都没有月银,就在家中账房上支钱吧!」 每人二十两银子,六个人一百二十两银子。 李二太太倒吸了一口凉气,哪里来的这种价钱。 见到李二太太的神情,季嫣然不禁心中一笑,她从这身体正主的记忆里,能够探知二十两银子的价值,她故意用这样的价钱来雇人,就是要让人当做件稀奇事传到坊间去,传的人越多,她和李雍就越安全。 李文庆压制着怒气吩咐下人:「还愣着做什么,将三爷抬进内院,再请个郎中过来给三爷看看伤。」 李二太太不禁讶异,就要开口却被李文庆皱眉阻拦。 李文庆道:「知县大人说了,此案尚有疑点,雍哥伤得太重,先在家将养身体,日后再去衙门里回话。」县尉亲自将人送还回来,他没有理由挡着不让进门。 「等一等。」 季嫣然突然道:「二叔,你不会再打三爷了吧?您瞧瞧您将三爷打成什么样子了。」她可不能就这样让李文庆蒙混过关。 眼看着季嫣然抓起了被子,李雍皱起眉头,她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就要…… 李雍刚要开口反对,只觉得腿上一凉,季嫣然已经将盖在上面的被子扯了下来。 季嫣然看着李雍变黑的脸,她这个人是很厚道的,还给他留了一块遮羞布,虽然有点短小,也能将就着用。 好不容易聚了这么多李氏族人在这里,正是伸冤的好时机。 李雍目光一暗,如果不是要全神贯注地盯着二叔的几个护卫,也不会让季氏钻了空子,想到这里他就要将与季氏握着的手抽回来,这出戏唱的差不多了, 季氏却好像早就有准备,他手一动,她的手立即黏上来,就像夫唱妇随,恩恩爱爱,至死方休似的。 季嫣然用袖子抹泪的空档乜了一眼李雍,敢在这时候掉链子,她非得让他好看。 这就要将她的手甩开,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小时候在孤儿院只要她想妈妈,大姨妈就会跟她玩捉手的游戏,告诉她,只要小手能捉到大手,就会看到妈妈。 虽然这是个骗局,她的捉手游戏却因此玩的炉火纯青。 「嘶」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李雍挨打的事李氏族里上上下下都知晓,虽然听说打得不轻,浑身上下跟血葫芦似的,可谁也没成想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一条腿已经被折断,另一条腿上有条长长的棍棒伤痕,深可见骨,这哪里是惩罚,根本就是要命。 「二哥,您这下手也太狠了。」 说话的是李文庆本支的堂弟李文书,同在太原居住,因是庶出得不到家族太多的支持,靠着分下来的族产开了几间铺子,虽然没有李文庆这支兴旺,却也还算过的自在。 第8章 李文庆板着脸道:「三弟家中没有走前程的子弟,也不明白掌家有多难,既然我这样处置了,是对是错自会向宗长禀告。」 李文书成亲到现在膝下并无儿女,一下子被人戳到了痛处,他还是抿了抿嘴唇接着道:「宗长说过,各支都归掌家人管理,若非大事他是不会插手的。」 季嫣然听了出来,李文庆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在哄骗他们,是对是错李氏宗长都不会追究,如果他们自己不争取,就只能任人鱼肉。 这李氏宗长又是个什么人,竟然任由奸人胡作非为,这样的人掌管李氏一族,恐怕李氏只会愈发没落。 李三太太听着丈夫说这些话,脸色虽然有些难看,但是并未劝说、阻拦,反而仗着胆子走上前几步:「既然嫣然说雍哥不是凶手,这里面定然有误会,眼下不但要给雍哥治伤,还要将整件事查起来。」 众人将李雍抬进了屋子,请的两个郎中一前一后进门诊治。 李雍还没等郎中动手,先看向李文庆:「请二叔将我几个贴身随从叫来,我有事要吩咐他们。」 李雍昏迷不醒之后,他身边的人大多被抓起来,只有少数两三个逃离了李家,李雍现在说起这件事,也是在与他谈条件。 李文庆脸色难看,点了点头吩咐下人:「放人吧!」 李雍这才波澜不惊地重新趴伏在床上。 「我要先清洗伤口,可能会有些不舒坦,三爷还要忍一忍。」 李雍身上仅存的衣料刚被剪下来,就听外面传来季嫣然的声音:「让我进去吧,我不在,谁去服侍三郎。」 李雍身上的汗毛一瞬间竖起,明知道他的伤在哪里,还要进门,季氏可知「羞耻」二字如何写。 不过想一想她眼皮不抬就伸手将他身上遮盖的被子扯下来,也就没那么惊诧了。 再说到服侍。 自从在大牢里见到她,她只是在他伤口上沾血而已,连滴水都不曾喂他喝一口,她真的懂得服侍人吗?八成是想来看热闹。 「给我拿件亵衣来。」李雍低声吩咐。 郎中道:「这……恐怕不方便治疗。」 「去拿,」李雍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怎么样他也不能摆在这里,「告诉季……三奶奶不要进来。」 话传了出去,只听季嫣然凄然道:「三郎心疼我,我如何不知,他是怕我看到那些伤口,就受不住……」 李雍皱起眉头,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女人还真是谎话连篇,季家怎么能教养出这么个……异类。 季嫣然看着下人端出一盆盆血水,里面却安静的听不到半点声响,人该不会晕厥过去了吧,可惜这李雍别扭的很,否则她真的想见识见识古代的医术,没有抗生素没有麻药要怎么正骨、缝合伤口。 「我们到外间等吧!」 见到季嫣然恋恋不舍的模样,李三太太开始相信这两个孩子彼此之间是有情意的,既然这样为什么雍哥三年不归,不承认这门婚事呢。 众人重新坐下,所有人都看向季嫣然。 李文庆先发难:「就算你觉得雍哥有冤屈,也该向长辈禀告,你竟然跑去大牢里胡闹……多亏县尉顾及李家的脸面才会将你们送回来,这若是换做旁人,你早就被论罪了,从前我是太纵着你,既然身为我李家妇,就要遵我李家的规矩,这样抛头露面有失妇德,从今天开始你就禁足在屋。」 眼看几个粗壮的婆子进了门,季嫣然的心还真的颤了一下,可惜她又不是从前那个蠢妇,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季嫣然「忽」地站起身,脸上满是凄然:「关吧,反正妾身也没有几天好活了,在李家被掐个半死又差点活埋,接下来兴许就会被毒死了。」 「各位长辈,妾身死之后不用再费尽心力办丧事,就将妾身随便埋了,季家倒了,妾身本是无依无靠,这条命也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活着的时候都一无所有,死了又何必做这个样子。」 季嫣然说着向前走两步:「父亲走的时候将季家交到我手中,我在哪里季家在那里,我死了季家也就不在了。从此之后,我们季家和江家、李家之间的恩情也就算是了结了。告诉三爷,若是有缘,来生我们还会相见。」 季嫣然这话说话,李三太太眼圈一红,泪水先掉了下来,季氏身姿笔挺,好像真的就要一去不回了。 她一个做长辈的,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瞧着。 「等等。」 李三太太还没说话,李文书先开口:「二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季嫣然的话让李二太太听得眼睛发直。 季氏什么时候这样牙尖嘴利,听起来是在撒泼,却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听说季氏活了过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季氏的生死她不在意,重要的是他们差点将季氏给活埋了。 置办丧事的人是她,这话传出去,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如果将季氏就这样关起来,再有什么闪失,她和老爷就成了杀人凶手。 李文书道:「嫣然在我们家里受了那么多委屈,本就是我们不对,怎么还能罚她。」 「是我们三番两次对不起嫣然,若不是嫣然,这次连雍哥都会枉死,」李文书皱起眉头,「二哥,您可不能这样处置。」 十几双眼睛都望着李文庆。 李文庆目光中透出几分凶狠来:「我只是要惩办她在大牢里胡闹,现在不理不睬,将来闹出大事,谁来担着?」说着厉眼看向李文书,「你吗?」 李文庆毕竟当家多年,有几分的威信,震慑的李文书一时不能言语。 季嫣然看向李二太太:「二婶,若是二叔有难,您会不会想方设法去营救?」 李二太太静默着不能言语,她肯定会去,只是这不对……这是两回事。 第9章 李文书忙接过去:「嫣然说的对,事出有因,就不能按常规办事。」 不等旁人再说话,李三太太拉起季嫣然的手,「你说凶手不是雍哥,那又是谁?你能不能认出来?」 季嫣然摇了摇头:「我没有看清楚,可是我知道他很熟悉李家,否则怎么能悄悄地进了我的屋,掐晕我之后又陷害给三爷,如果找不到这个人,恐怕我和三爷早晚还会被算计。」 李二太太心里冰凉,一口一个算计,这话根本还是咄咄逼人,可是李嫣然的样子却……眼睛红彤彤的,脸上满是惊惧的神情,肩膀缩起来,看着人都矮了不少,端端是让人看着心疼。 李三太太使劲握了握季嫣然的手:「别急,别急,慢慢来,若是你觉得这里住不好,就跟我回去养些日子。」 越说这话越不对味儿了,怎么就从惩办季氏变成了安抚季氏。 李文庆瞪圆了眼睛:「真是越发没有了规矩。」 季嫣然却没有理睬李文庆,而是看向内室:「规矩是什么我也没去想,我是个妇人,只知道三爷好起来,我才算有了依靠。」 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谁又能反驳。 李二太太也接不下话茬。 墙角传来呜咽声,容妈妈带着季家两个丫鬟都捂嘴在掉眼泪,这样看起来好像是他们在欺负季氏。 季嫣然低下头擦着眼角:「如果二叔一定觉得我不对,那就将我送去衙门吧,也许我触犯了本朝法度,应该被论罪。但是二叔却不能将我关在李家里,我没什么对不起李家的。」 季嫣然话音刚落,只听内室里一阵叫喊声。 「三爷,三爷,您不能起来,这可使不得。」 接着是「哗啦啦」一阵碎瓷声响。 花厅内室里的一件玉屏风,四分五裂地摔在了地上。 李二太太心窝像是被人戳了一刀,那可是值几千两银子的物件儿。 「三爷,您别动。」 又是碎瓷声传来,不知道又打了什么。 半晌,李雍低沉的声音响起:「嫣然没错,二叔之前没有问我,就定了我杀妻的罪名,如今真相大白,还依旧咄咄逼人,难不成不想让我再回李家?」 李雍目光微敛,隔着屋子他仿佛也能看到季嫣然在偷偷笑着。 回到李家之前,她叮嘱他,关键时刻定然要说两句话来应和她,若是从前李雍不会去理睬。 因为季氏撒泼的本事他是见过的,应和她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却没想到今天在这样的关节……他说话也就顺理成章,将二叔这个掌家人说的哑口无言。 季氏好像真的变了。 从在大牢里见到她开始,她就和从前不太一样。 虽然还是那么的直白,那么的粗鲁,那么的不懂礼数,可有些地方就是不同了。 李文庆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觉得是二叔故意害你?」 李雍虽然恢复了些气力,几日的折磨还是让他声音沙哑,他抿了一口水才接着道:「我会查清楚,我在祠堂吃了糕点之后就晕厥过去,再醒来已经被绑缚着定了罪名,那天所有可能会碰那糕点的人都有嫌疑,我总要自证清白。」 「为了公平,二叔、三叔和族里各派出人手,与我的人一起从头查起。」 李雍的这个提议让李文庆无法拒绝。 李文庆道:「就算你不说,我也要命人去查。」 目的已经达到,李雍淡淡地道:「那样侄儿也能安心养伤了。」 屋子里的气氛不禁让人尴尬。 让族里的人插手,就是在质疑李文庆这个掌家人。 李文庆脸色阴沉,大哥「生病」闭门不出之后,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受挫,而且是在族人和江家人面前。 江瑾瑜站起身:「人没事就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必然能捉到真正的凶徒,」说着她笑着看向季嫣然,「你好好养着身子,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李家自己的事,江家自然不会插手。 李二太太还想说话,却有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眼看着江瑾瑜带着人离开。 …… 走出李家,江瑾瑜上了马车。 「好精彩的一出戏啊。」马车里的婆子边侍奉江瑾瑜喝茶边低声道。 江瑾瑜微微笑起来:「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季嫣然会一下子开了窍。 「大小姐,」婆子犹豫片刻才道,「老爷临终前说过,季家人必须除掉,千万不可留,我们要不要……」 江瑾瑜放下茶碗靠在软垫之上:「我已经好久没有物什儿可以玩了,先让她陪我玩两次,我也想看看季家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父亲说出这样的话。」 「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 季嫣然坐在床上,折腾了一天她终于能好好歇一歇,刚刚躺下来,却看到旁边的容妈妈脸上挂满了泪水。 「大小姐,」容妈妈哭得厉害,「您总算是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季嫣然思量了半晌,难道之前的季嫣然……失忆了? 季嫣然急着听下文,容妈妈偏偏控制不住情绪,哭的十分伤心。 容妈妈道:「奴婢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了,老爷若是知晓,定然会欣慰。」 不等季嫣然说话,容妈妈拉起季嫣然的手:「他们都说大小姐……三奶奶没了,奴婢就是不相信,三奶奶那样子分明就是在睡觉,死了的人怎么会这般模样,有一天晚上,奴婢还看到三奶奶的手动了动,他们都说奴婢是眼花了。」 季嫣然不禁为容妈妈的忠心叹息,那时候她这身体的正主是真的已经死了。 「从今往后,奴婢会更加尽心保护三奶奶,老天有这样的恩赐,奴婢可要惜福。」 第10章 季嫣然轻声劝慰容妈妈:「放心吧,那些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容妈妈都这样珍惜她的这次「死而复生」,她当然更不能辜负上天给她的这次机会。 为了避免容妈妈再继续这样说下去,季嫣然道:「妈妈方才跟我说,我想起什么来了?」 容妈妈的眼睛中一闪激动:「您说,老爷将季家交到您的手中,从今往后您在哪里,季家就在哪里。」 季嫣然一愣,原来是她想多了,季嫣然没有失忆只是忘记了父亲这句嘱托,容妈妈却一直都记得,希望有一天季嫣然能够撑起季家。 她这算是误打误撞…… 容妈妈道:「老爷嘱咐过三奶奶,要好好经营季家的铺子,可是三奶奶却……没有这样做,反而与江家一起经营间米铺。」 季嫣然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下相关信息,季嫣然只是拿了一点点的本钱,从来不管铺子上有多少盈亏,就月月按时从掌柜那里支五十两银子。 季家倒了,李雍不认她这个媳妇,李家公中也不给月银,季嫣然傍了江瑾瑜这个金主才能有今日。 江瑾瑜不是个善心的人,这样做当然是因为她还有利用的价值。 难道江瑾瑜就是拿她来对付李雍? 不管怎么样,以后她都不能再要江家的银子。 季嫣然看向容妈妈:「那我父亲留给我的铺子在哪里?」 容妈妈立即来了精神,转身在内室的箱子里找出一张地契来:「就在西城。」 季家祖上世代经商,到了父亲手上,曾一度做到了鼎盛,就算父亲获罪流放,家产多被罚没,也应该留了些家资。 季嫣然道:「这是个什么铺子?」 容妈妈抿了抿嘴唇:「老爷告诉过大小姐,是间……棺材铺……」 季嫣然愣在那里,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一下子被浇灭了。 棺材铺,她能拿来做什么? 谁会留间棺材铺给女儿。 怪不得她没有找到有关这间铺子的记忆,想必是这身体的正主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怎么想,都像是在跟她开玩笑。 季家为什么会做这样晦气的生意,她总不能真的去卖寿材,她真的想不出怎么才能用一个棺材铺子重振季家。 容妈妈低声道:「奴婢也知道卖寿材的铺子晦气,可这是老爷留下来的……也许,也许……」说到这里她也没有了底气,而是一脸期盼地看着季嫣然。 季嫣然点点头:「我知道,得了功夫我会去看一看。」 容妈妈脸上浮起了笑容。 「三奶奶,」容妈妈看向外面,「您是不是该去看看三爷了,您和三爷的关系刚刚有了起色,老话说的好,总要趁热打铁。」 现在她还不准备告诉容妈妈,她和李雍是合作关系,日后准备和离,这些事对于容妈妈来说是不小的冲击。 季嫣然道:「我和三爷……别人问起你便说我们早有情意,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 容妈妈颔首:「奴婢明白,绝不会出去乱说,」说着目光向窗外扫去,「这个家里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呢。」 今天对于李家来说,是不太平的一天,院子里看起来平静,其实她和李雍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李文庆的眼睛。 李雍吃了药,身上的伤口也都经过了医治,应该没有大碍。 「三爷睡下了。」 李雍身边的随从低头禀告:「三爷说,三奶奶也抱恙在身,就早些休息,这里有我们侍奉。」 既然如此,她何乐而不为。 季嫣然回到内室里,大红的幔帐,旁边是绣着百子嬉春图的屏风,好像这个新房是今天才布置好的。 躺在床上,她慢慢闭上眼睛,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睡不着。来到古代之后,大量的信息一股脑塞给了她,她还需要时间慢慢消化,不知怎么的,她心中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欢喜,好像她本就该回到这里。 她想要抓住其中一些讯息,它们却又像雾一般飘散了。 季嫣然睁开眼睛,原来方才她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侧室外面传来零碎的脚步声,现在是下人在侍奉李雍,李雍还没有睡下。 在大牢里,李雍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回到李家更是耗尽了最后的精神,现在却还没有睡下,只能证明一点,他伤的太重,已经到了无法入眠的程度。 季嫣然干脆起身穿上氅衣,走了出去。 端着茶碗的小丫鬟见到季嫣然立即行礼:「三奶奶,奴婢……侍奉三爷喝水,您这是要……」 小丫鬟的话还没说完,季嫣然的人已经在侧室中。 不远处的床上,李雍趴伏在那里,听到声音他睁开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季氏换了一身藕色的褙子,长发散了下来,显然已经梳洗过了。 「外面有人守着,你到外间去睡。」 季嫣然抬起头来,她不过才跨进屋一步,他就开始发号施令。 浑浑噩噩中,李雍感觉到季氏仍旧向这边走来,然后耀眼的灯光就落在他的脸上。 「我这里没事。」 那双手却掀开了他的被子,他忍不住一颤。 季嫣然弯下腰看着李雍,脸红红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果然是发烧了。 「发热了,这样捂着会更糟。」 李雍皱起眉头:「但凡受了伤,势必都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日就好了。」 「准备一盆温热的水,还要一块巾子。」 季嫣然说完这些接着道:「去城东将胡僧请来,若是二老爷阻拦,就说我做了个梦,梦见老太爷说,胡僧才能治他嫡孙的伤。」 第11章 李文庆翻看着手中的礼单,为了律哥能拿到这个勋官的位置,他几乎动用了李家所有的关系,光是礼单就有半尺厚,现在就等着朝廷的吏部官员前来审核入品,将来托江家在三品以上大员家缴个品子课钱,用不了三五年,就可以正式入官了。 谁知道紧要关头,出了这么多差错。 季氏「活」的太不是时候了,若是在哪个深夜里……他就会悄悄地将季氏处置了,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事。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 李文庆将礼单仍在桌子上,吓得旁边的李律一哆嗦,李二太太在这个节骨眼走进来。 「怎么了?」 李二太太脸色难看:「季氏又在闹腾,让人烧水拿巾子、熬药,她嫌弃小院的下人手脚不麻利,硬是让大厨房的人都起来。」 李文庆皱起眉头道:「她要干什么?」 李二太太有些嫌弃:「听说李雍热起来了。」不过就是发热罢了,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 李律不禁冷笑:「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为了那病秧子,让人告诉她,那病秧子一直如此,小时候热了十几天也照样没死。」 李二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些年她一直盼着李雍自生自灭,谁知他却偏偏不识相。 李雍生下来时不足月,身子一直不好,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定要生场大病,从前长房当家时,围前围后跟要命了似的。后来大伯被贬官,大嫂又没了,李雍也因此病倒在炕上,没几天就瘦剩了一把骨头,她还以为用不了几天长房就要母子团聚了,谁知道李雍也是命硬半夜里挣扎着起来,将守夜婆子剩下的半碗米糊吃了,硬是挺着活了下来。 李雍当时没咽了那口气,活活让她堵心几年。 李二太太一脸的愤郁:「季氏还让人去城东请胡僧,这分明就是不信黄御医的医术。」 李文庆眼睛中冒出火星子:「谁也不准去。」 谁知李文庆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李文书的声音:「二哥你在吗?」 李文书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见到面色阴沉的李文庆。 李文庆皱着眉头:「三弟不会也要由着季氏胡闹吧?整个太原府谁会比黄御医医术更好,这样下去整个李家也要被人笑话。」 李文书沉默片刻点点头:「二哥说的有理,我也是这样想。」 李文庆刚要松口气。 李文书却道:「不过这次恐怕真的是老太爷的意思,」说着他顿了顿,「季氏说梦到老太爷让她去东城找胡僧。」 「您不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 「现在东城哪里有什么胡僧,可是放在十年前,太原东城的栖山寺可是胡僧聚集地。‘郎中医内,胡僧治外’若是有人受了外伤,除了请郎中诊治之外,还会去东城请胡僧。」 「后来常宁公主因服食胡僧药而亡,皇上下令胡僧不得在武朝停留,栖山寺才没了往日的繁华。」 李文书的脸色越来越郑重:「十年前的事嫣然这样的小孩子怎么会知晓,所以我想来想去,说不定真的是老太爷。」 院子里刮过一阵风,吹得呜呜咽咽,李二太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李文书道:「老太爷的脾气二哥比我更清楚,若是不能让他老人家如愿,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老太爷在的时候,差点将李文庆逐出家门,现在老太爷又显灵要救治嫡长孙…… 这分明是在说二房排挤长房啊。 李文庆捏起了拳头,他就不信了,他那个死了多年的老爹还能在这时候捣乱,分明就是李雍和季氏的手段。 他拦着就中了他们的计,那好,就随他们去。 李文庆道:「让人去请,若是胡僧能治好雍哥的伤,那可就是嫣然的功劳。」请不来,自然就是季氏在胡闹。 …… 李雍只觉得很疼,那疼痛沿着腿爬上来,来到他心尖上,片刻之间他额头上就满是冷汗。 额头上一凉,就像初春迎面而来的微风,让他焦躁的心一下子被抚平了许多,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双璀璨的眸子。 李雍一时恍惚,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在哪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皇上亲自为太子和晋王选陪读,他跟随父亲进宫去,那一年,他见到了黑陶瓦、金桃树,他虽然在宫中病倒,却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后来每次他生病,都会想到这段过往。 「水再换一换。」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顺着他解开的襟口滑下去,微凉的指尖就落在他滚烫的身上,竟然让他觉得十分舒坦。 这样一想,李雍忽然清醒了不少,他从不曾让人贴身侍奉,更别提这样触碰他。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早就长大成了个男人,谁有这样的胆子……李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 季氏。他身子一弓,彻底清醒过来,挥手就去推身边的人。 季嫣然不禁咋舌,李雍简直就像一口烧红的锅,淋上些水就滋滋冒热气,亏得满屋子人还能这样镇定,正胡乱想着,她的手腕忽然被抓住,她吓了一跳向旁边躲闪,却反而按在了李雍的胸口上。 「砰砰砰」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仿佛随时都要跃出来。 这样握着别人心脏的滋味可不好受,季嫣然看向李雍:「我只是给你换布巾,快松开我。」 没有捉住那只手,反而将她留在了怀里,再被她这样一说,好像是他在……关键时刻她还反咬了他一口。 李雍目光一暗,转头只见旁边的丫鬟羞红了脸。 「都出去。」李雍咬牙喊了一声,屋子里的下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个干净,小丫鬟还体贴地放下了幔帐。 李雍眼睛里红丝更甚,看起来像头被人摸了尾巴的狼,该走的没有走,不该走的倒走了个干净。 第12章 李雍稳住心神,不想再去理季氏,他发现每次对上季氏,她都能颠倒是非黑白。 「你不会死吧?」季氏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过他类似的话。 李雍吞咽一口,嗓子稍稍舒服了,他昏沉过去的时候,仿佛听到季氏叫人去找胡僧,「谁告诉你去找胡僧?」 季嫣然还没说话,容妈妈走进来禀告:「三奶奶,东城那边没找到胡僧。」 「一个也没有?」季嫣然有些诧异,「东城的栖山寺不是有很多胡僧吗?」 「那是十年前,」李雍道,「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季嫣然不禁哂然一笑,这身体里总算有一个记忆能用得上,没想到还是过时了十年的,真是奇怪的很,为什么她总觉得胡僧还在那里呢。 折腾了一晚,天已经快亮了。 「备车,」季嫣然道,「我去栖山寺看一看。」 还是眼见为实的好。 季氏要去栖山寺,真是不知者无畏,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任她去闹,他也不愿意理睬,现在不同。 在这个节骨眼上,江家人虎视眈眈,整个太原城到处都是江家的眼线……他好不容易才布置的事,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出差错。 李雍脸色阴沉:「不准去。」 季嫣然转过头来。 李雍接着道:「栖山寺已经没有胡僧,我的伤没事……过几日也就好了,现在外面不太平,不要到处跑。」 李雍说完这话,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站在廊外的随从也默立着一动不动。 这样的安静。 季嫣然忽然道:「为什么不太平?到底有什么事?」李雍的表现有些奇怪,总好像束手束脚的。 这个人能够为了一桩婚事三年不归家,还怕些什么?从正主的记忆中她知道今年朝廷来太原选勋官。 莫非是跟勋官有关系? 江家和李家二房联手算计他们就是因为这个。 不管李雍做了什么事,江家显然已经知晓,这场博弈还在李雍和江家等人中间进行,她却仍旧被蒙在鼓里,她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的滋味儿。 李雍沉默,虽然这次季氏将他从大牢里救出来,但是依着季氏从前种种作为……他不会将这件事全盘托出,这关系到前任封疆大吏,平卢节度使崔家。 崔大人在边关抗击靺鞨和高句丽,为武朝换来了十年的太平,除了王家之外,崔家是少数没有被五姓望族收揽的人。就在前不久,靺鞨与高句丽联手饶边,等到朝廷增兵到的时候,发现崔大人已经殉国,家上下已经被靺鞨人屠杀殆尽。 李雍眼睛中闪过一丝冷意。 事实上,江家虎视眈眈平卢多年,他们以崔家无后为名,让江宗元继任节度使。 谁又知道,崔家根本不是亡于靺鞨。 李雍握起了手,这两年他就是在崔大人的军营里历练,他们接到消息回防支援时,一切却已经晚了。这场破城之战竟然打的这样无声无息,他怀疑在那之前崔家就已经被江家控制,他悄悄在平卢周旋多日,终于找到了崔大人的家仆,他护着崔二爷四处躲藏。 他护送遗孤南下,几次遭遇了江家人围堵。 虽然从前他化名留在军营中,却还是被江家查出了身份。 江家暗中设下关卡,将他们合围住。他铤而走险回到太原,就是要吸引住江家的视线,他没想到的是李家上下也被江氏握在手中。中计之后,江家曾向他打探消息,他装作不懂,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知道,只要一日没有崔家人下落,江家人就不会让他先死。季氏的出现,他开始以为是江家人安排,后来他发现,季氏的作为显然也出乎江家意料。 季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将整个李家搅合的翻天覆地,轻易地为他们扳回一局。 李雍想到这里,季氏的脸忽然放大,那挺直的鼻子差点就撞在他面颊上,李雍立即向后躲闪。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方才的从容一扫殆尽,留下的是隐忍的怒气。 「你不肯说,我又想知道,那可怎么办呢?不如我去问问江瑾瑜,太原府的事还逃不过江家的眼睛。」 「现在重新选择阵营应该还来得及吧?」 「既然你不相信我,我又何必留在你这一边,」季嫣然说着嫌弃地看着李雍,「万一你死了,我要如何脱身,不如现在卖了你,留我活下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也不要怨恨世间不公,原本就是这样一回事。」 季嫣然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一屁股坐在锦杌上,翘起了二郎腿:「说吗?你的机会也不多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你身上刚刚退掉的热度又会重新烧起来,到时候你想说大约也没有现在这样口齿清楚了。」 李雍闭上眼睛,他怎么会觉得季嫣然和从前不同了。这还是那个人,不过多添了牙尖嘴利。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种话,亏她说得出来。 就算没有学过《女则》,总该听过《女戒》,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相夫教子这些她都没学会,只认同这样一句话。 季嫣然,她还真是季嫣然。 李雍虽然眼睛中波涛汹涌,表情却还算镇定:「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季嫣然顿了顿,抬起她那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若是想要人对你保持忠贞不渝,必须常常想着她,尊重她,相信她,与她分享荣誉,共担职责,否则你就算得到承诺,也是一纸空文。」 分享荣誉,共担职责。 李雍看着季嫣然,一个女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季家没有教好,还是她没有学会。 第13章 难道她不懂得夫为妻纲,这本是三从之道,四德之仪。 也罢,他不该用妻子的标准去要求她。 刚想到这里,李雍的随从快步走进屋:「方才族里的人检查大厨房时,在肖婆子那里发现了迷药,肖婆子一家也已经逃走了,县衙下令关闭城门,正在四处捉人。」 李雍不用思量就知道,这件事与肖婆子没有太大关系,江家不过是找个借口搜城罢了。 他们想要的,自然是崔家人。 「怎么样,」季嫣然站起身,「是忠贞不渝还是各奔东西。」 李雍抬起头,阳光将他的脸映照的格外白皙,发着雍容的光泽,她能看出来他不喜欢她的论调,却能权衡利弊。 跟聪明人说话,会让人觉得很舒坦。 李雍移动了一下身子:「我藏了个人,准备将他交给御史中丞严大人,江家对付我,就是因为此事。我也让人去了东城寻一位胡僧来治伤,只是他许久不问世事,恐怕很难请到,这人性子古怪,只有一个人能让他鞍前马后。」 季嫣然道:「能请动他的那个人呢?」 「那个人,」李雍目光忽然变得晦暗,「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不知怎么的,季嫣然忽然对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有些好奇,大约是因为李雍那哀伤的神情,又或者是那胡僧的故事。 …… 栖山寺的寺门刚刚打开,一个人就背着药篓沿着小路上了山。 他知道有人跟在身后,每日来求医问药、请他点石陈金、甚至求教登仙之法的人不计其数,他早就见怪不怪。 爬过一座山之后,那些人差不多都会被他甩在身后,可是今天好像有些不同。他转过头,看到了一脸通红喘着粗气的女子。 胡愈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施主请回吧。」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不想将时间都花在应付这些人身上,他要早些采完药送去给师父吃。 季嫣然拖着酸软的腿一步步向前走去,小和尚走了这么远仍旧脸不红、气不喘,穿着褐红色宽大的僧袍,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 他高鼻深目,一双清亮、浅灰色的眼睛,褐色的皮肤,一看就是胡人,所以在寺庙门口见到之后,她立即就跟了上来。 这山路不太好走,弯弯曲曲,容妈妈等人都被她丢在了身后,只有李雍身边的护卫唐千还在她身边。 再这样走下去,她可能就跟不上了,还好在关键时刻小和尚停了下来。 季嫣然上前道:「信女是来求药的,信女夫君受了重伤,请了御医医治却不顶用,若是这样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忧……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师父伸出援手。」 小和尚弯腰还没答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用的恰当,」李律说这话慢慢地走上来,喘了几口粗气他才开口,脸上挂满了笑容,却伸手不耐烦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小师父就将药丸舍了我们,等我三弟好了,必然会给寺里的菩萨造金身。」 李律说着「呼哧」「呼哧」地走到季嫣然身边。 听到了「药丸」两个字,小和尚微微皱起眉头。 季嫣然想到来的路上容妈妈与她说了许多关于胡僧的传言,都将胡僧说的亦人亦妖,他们靠邪术蛊惑人心,甚至可以幻化成狐,但凡家中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大概都能与胡僧扯上关系。 这种传言多了,来寺庙求药的人,多数都会提出些不合常理的要求。 李律说的药丸,就会让人想到包治百病的「胡僧药」,小和尚自然会义正言辞的拒绝。 小和尚果然弯腰道:「小僧不会治病,家师身子不适,早已经不再看诊了,两位施主请回吧。」说完不再等季嫣然说话,转身向山下走去。 眼见这一早晨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她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跟小和尚说,就这样被李律打断,季嫣然不禁恼恨。 还是李雍更了解李家人,早就料到李律夫妻必然来追,只是李二奶奶素来娇弱,人到了半山就爬不动了,恐怕一时半刻不能赶上来。 「三弟妹,」看到季嫣然要走,李律迎上来,「胡僧若是医术高超也就不会被朝廷驱逐,既然胡僧不肯医治,我们也不能强求。」 李律边说边向季氏看去,季氏在李家三年,他好像从没正眼瞧过她似的,这样粗鲁不堪,不曾受过教化的妇人,他打心底里嫌弃的很,叫她一声三弟妹,都会自降身份。不过只要想想,这妇人是配给李雍的,他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李律这般思量着,已经对上季氏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皮肤雪白,嘴角微微弯起,上面是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容……好像很好看。他的目光就这样被黏了过去,正要再仔细看个清楚,浓黑的眉毛,锅底般黝黑方脸的唐千出现在他面前,季氏已经躲到了唐千身后。 可惜了,李律不禁咋舌,这季氏若没有嫁给李雍,在他这边做个外室……也就不用去死了。 被李律的眼睛一扫,季嫣然不由地生出几分恶心,她有种预感,害死她的人就是李律。 她和李雍死了。 虽说江家是最大的赢家,但是作为李文庆的长子,李律也会立即收益,门荫的好处自然就落在李律身上。 「二哥,」季嫣然目光闪烁,「你最近有没有做梦?」 李律一愣,好端端的季氏怎么会扯到这上面。 季嫣然话锋一转接着道:「老太爷说,您欠他十八遍佛经呢,今日定然要补齐,否则……很快就要见他去了。」 李律脸色豁然一变:「你胡说些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季嫣然向前走一步,「就是那边春天,老太爷生病,您许了八十八遍佛经,结果,您少抄了十八遍,不够虔诚。」 第14章 八十八遍佛经,他抄了七十遍之后就扔下了笔,让身边的丫鬟帮他善后,后来老太爷就没了,父亲、母亲自然不会追究这件事。 这事没有旁人知晓。 李律惊诧地看着季嫣然:「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必然禀告父亲……」话音刚落,季氏就又从唐千身后露出一双眼睛来,那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能将他看个透。 「我还要去告诉二嫂,你在外面……」 季嫣然说着向山下跑去。 李律像是被人狠狠地扎了一下,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他心中忽然跳出个思量,不管季嫣然要说什么,定然都是他不想让人知晓的。 他立即从地上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拦季氏,想要季氏将话说完,手刚刚伸出去还没碰到季氏的肩膀,季氏整个人忽然就飞跌了出去。 「三奶奶。」唐千见状急忙飞步上前去搀扶,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眼睁睁地看着季氏「骨碌碌」地倒在了地上,李律愣在了那里。 「三奶奶。」 一声疾呼,不一会儿功夫刚刚离去的小和尚胡愈也去而复返。 容妈妈和李二太太终于赶过来。 「这……这是怎么了。」容妈妈急着将季嫣然扶起来。 趁着闹哄哄的劲儿,季嫣然微微睁开眼睛,免得吓坏了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悄悄地向容妈妈点了点头,季嫣然刚要继续晕厥,不经意间,看到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有个人蹲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正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他忽然一笑,露出了几颗大白牙,然后跳下了树,转眼就不见了。 「快去禀告二太太……」容妈妈吩咐下人。 胡愈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还是先将女施主送到寺里休息吧!」 李律攥起手,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他没有告诉父亲、母亲前来阻挡季氏,不成想反倒弄巧成拙。 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还要抬着个人,将季嫣然抬进禅房之后,李家女眷们都累得腿脚发软说不出话来。 知客僧带来了寺中的大和尚来给季嫣然看伤,吃了通窍的药,季嫣然才慢慢醒转,一双大眼睛将屋里的情形看了个遍,目光落在李律身上,整个人立即向后缩去:「二哥,您为什么要推我。」 李律的表情立即难看起来:「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季氏分明是在陷害他,只不过一切发生的那么自然,到现在他还不能完全相信。 季嫣然垂下眼睛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李律夫妻登时急起来,李二奶奶抢先道:「嫣然,这里定然是有误会,我们都是来帮忙的……怎么……怎么会伤你……」 季嫣然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半晌才咬了咬嘴唇道:「对,我想起来了……二哥……二哥没有……都是我不小心。」 这话说得十分不情愿。 李律气急,这个女人自从活过来之后,就处处与他们作对,他恨不得立即上前掐住季氏的喉咙,让她再死一回。 季嫣然不给李律再说话的机会,立即看向大和尚,「法师,请问上下怎么称呼。」 大和尚慈眉善目地道:「贫僧上静下云。」 「静云法师,」季嫣然道,「信女为夫君来求药,只求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静云法师望着季嫣然:「我们寺中的确有位师兄懂得药理,不过他早已不问俗事,只是为寺中僧众治病罢了。」 这是婉言拒绝了,旁边的李律嘴角忍不住上扬。 静云法师接着道:「施主休息一会儿,即可下山。」说完站起身向外走去。 李二奶奶也放下心来,早知道会这样,他们大可以不来这一遭。 季嫣然抿起嘴唇,法师这样一走,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求医了,也许李雍说得对,她来栖山寺找胡僧是异想天开。 她也不后悔,因为这次她不但是来求医,也是被心中的某种感觉指引。她就是想来看看,昔日里繁华的栖山寺,何故变成这样。 季嫣然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十年间沧海桑田,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落寞、不甘的情绪,她不愿就此心思压制,反而要舒张出来:「敢问静云法师,寺里每年一度的释迦牟尼法会还有信徒来吗?信徒们可会问法师到底要称呼陀佛释迦牟尼,还是佛祖释迦牟尼。」 李二奶奶皱起眉头,季氏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静云法师却停住了脚步:「也问也不问。」 季嫣然道:「但是他们依然参佛、信佛。」 静云法师道:「恐怕是这样。」 季嫣然想了想:「信徒可会抄写佛经送上栖山寺?」 静云法师道:「每年都有佛经供奉,从不曾少过。」 季嫣然点头:「他们一定不怕抄写佛经误入歧途,近魔成妖了,因为许多佛经都是胡僧所译。」 静云法师抬起头来,忽然之间他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施主倒是有些佛缘。」说罢就要继续向前走去。 旁边的胡愈却突然上前一步,向静云法师行了佛礼:「让我带这位女施主去见师父吧!」 当年常宁公主薨逝,所有罪责都落在胡僧头上,朝廷驱赶胡僧,销毁不少的药草和佛经,甚至闹出三百胡僧圆寂的事来。师父虽是胡僧,却来到武朝已二十余载,他只能将自己称作是番邦送给朝廷的贡品,这才得以留下。 如今朝廷虽然不再禁止胡僧往来武朝,大多数人将胡僧视作洪水猛兽。每逢善男信女诋毁胡僧,他都想说些什么,师叔却说他心绪不平,是修行不够,罚他去做课业。 直到这位信女说出方才的话,他才觉得是对的,所以他愿意为她来求师叔。 第15章 「小和尚说的对……不如就让释空法师见见她。」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等众人猜测,那个人已经大步跨了进来。 他头上束冠,脚蹬快靴,形貌昳丽,笑弯的眼睛中含着神采奕奕的光,便如一缕清辉豁然将一切都照亮了。他看似亲和,可那眉角若是放下来,就定然会有种让人凛然的威势。 季嫣然认出来,这就是方才那个蹲在树上的人。 静云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今年恐怕又要失望了。」 那人却不在意:「那也要见上一面。」 「也罢,」静云法师看向胡愈,「带他们去后山见你师父吧!」 李律惊讶地张开了嘴。 季嫣然抬起头,发现那人正眯着眼睛瞧着她。 去后山的路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刚好足够一个人打量另一个人。 「你是来求药的?」男子先开口。 季嫣然点点头。 「不如这样,」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瓷瓶,「我将释空法师送给我的这瓶伤药给你,你也帮我一个忙。」 先是看她,然后又拿出她最需要的东西。 季嫣然没有去接那药瓶,这人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这笔买卖显然不划算:「你想要我帮忙做什么?」 男子停下脚步,半晌展颜一笑:「见到释空法师,帮我劝劝他,让他早日圆寂吧!」 男子说完快走了两步,将季嫣然抛在了身后,他翻飞的衣袖就像天边的一朵舒卷的云彩。 …… 李家。 二太太差点将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律哥儿怎么可能会在栖山寺害季氏。 「是真的,」管事妈妈低声道,「季氏在禅房休息了一会儿,就被人领着去见胡僧了。」 真就被季氏找到了人。 院子里,李文书笑着道:「二哥,您听到没有,嫣然可能真的会求到胡僧来。」 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是三奶奶吩咐下人送信回来的。」 季氏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二太太再也坐不住了,这李雍若是在吏部官员选拔勋官之前好起来,他们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门荫,他们靠的是大伯致仕之前三品的官位,大伯有嫡子供朝廷选拔,谁又会考虑他们二房的子嗣。 李雍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应该是栖山寺那边传回消息了。 「将巾子放下,出去吧!」他看了看走过来的丫鬟吩咐。 小丫鬟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水盆差点就掉在地上,三爷向来不怎么说话,一双眼睛沉下来,让人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 屋子里的人退下,唐千才上前:「三爷……」话说到这里,他就攥紧了拳头,「都是我们……不小心被算计,如果我们再警醒一点就……」 李雍摇摇头:「江家带着人四处围堵,不进太原就会与江家正面冲突,出事之后你们没有与府衙的人动手,做得很好。」 唐千眼睛发红:「还不如当时就拼了,没想到二老爷会对您下这样的狠手。」 「我没事,」李雍道,「只是现在……活动不便罢了,栖山寺……那边怎么样了?」 唐千知道三爷说的轻松,事实上那伤口让人看起来触目惊心。即便他们从军营中摸爬滚打出来,看到不禁也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将太原城倒过来给三爷找郎中治伤。 在这个关头,没想到平日里被厌弃的三奶奶会挺身而出,带着人去栖山寺找胡僧。 唐千道:「栖山寺的和尚带着三奶奶去见胡僧了。」三奶奶「飞跌」出去,那一幕还真是……让人拍手叫绝,现在想一想,三奶奶的「粗鲁」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让二爷变得很服帖,寻常妇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三奶奶还说,您那八十八遍佛经派上了用场。」 李雍目光却微凝,季嫣然问他要李律夫妻的小把柄,他就知道季氏要耍些小手段,但是他并未期望着会有什么成效。 李雍眉毛微微蹙起。 唐千道:「三奶奶嘱咐您,这样好的时机千万莫错过,若是您不会做,只要您记得,她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对的,她受了委屈您要为她出气,她不在家里,内宅的事就交给您了。」 讲到后面唐千都不好意思,亏三奶奶说得出来,就算三爷是个护短的,也不曾到这样的地步。 三爷怎么可能会答应。 她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她受了委屈要为她出气。 李雍目光一深,脑海中浮现出季氏得意洋洋的神情。 还将内宅的事交给他…… 李雍抬起眼睛:「崔二爷那边怎么样了?」 唐千道:「县令以捉拿肖婆子一家为由,加派了人手,在太原府周围设卡,崔二爷受了伤本就走的不快,这样下去恐怕会被追上。」 李雍沉默,虽然他已经让人送密信给御史台,若是被江家抢先找到崔二爷,就算朝廷追究下来,无凭无据,江家轻易就能遮掩过去。 唐千低声道:「承恩公世子爷不知道会不会派人来。」出了河东就是承恩公顾家的地盘了。他们虽然没见过承恩公世子,却知道世子爷曾与三爷一起进宫待选侍读,三爷在边疆的时候也与世子爷有过来往,世子爷若是顾念情义,说不得就会来帮忙。 李雍摇摇头,从前他与顾四有些交情,可是这些年沧海桑田,如今他也看不透顾四。承恩公在朝廷和五姓望族之间看似中立,却没少收了五姓望族的好处,顾四更是亦正亦邪,好事、坏事都没少干,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除非他能将崔家人送出河东道,否则承恩公府绝不会出手。 这样比下来,季氏说的那些话,好像就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第16章 李雍将头上的巾子扔在一旁:「去请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和院子里的管事妈妈过来。」 …… 「一个晚辈竟然让长辈去见他。」 李文庆越想越生气,摆了好大的谱。 李文书忙道:「是雍哥行动不便,否则也不会这般,可怜了那孩子。二哥你说,我们小时候谁受过这样的责罚,老太爷是出了名的严厉,二哥您也没少挨打,最厉害那次,也不过就是在屁股上留个一个小疤,现在都已经褪去了吧!」说着就像李文庆屁股上看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文庆的脸陡然涨红了。 李文书接着道:「就算这样,那个被您摸了手的丫鬟不也为您生下了庶长子,如今还是您的心头肉。」 这下李二太太也觉得心塞,埋怨地看向李文庆。 这个庶长子就是哽在她嗓子里的鱼刺。 「律哥从前的启蒙先生,还是二哥您给庶长子找的……多亏了嫂子深明大义……」 李文庆脸色阴沉:「现在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李文书就是这样不识时务,找到机会就来恶心他,给他添堵,他又不能因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发火只得忍着。 与其在这里听李文书念经,好不如去看看李雍。 李雍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叫几声冤屈,他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想到这里,李文庆站起身:「走,去雍哥房里。」 …… 李雍屋子里是浓浓的草药味儿,李文庆等人坐下之后,李雍艰难地侧过身来。 李文庆正等着李雍问肖婆子的事,却听到李雍道:「听说嫣然又受伤了。」 这声嫣然叫的李文庆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 每次他只要想折腾李雍,就将季氏扔出来,李雍准会被扎的体无发肤,可是现在李雍分明是要将这棵仙人球打回来。 李文庆伸出手刚想要叫停。 李雍已经正色道:「嫣然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妻,李家长房孙长媳,您怎么能这样对她,不但没有月例给她,身边连个使唤的下人也不够,」说着抬起眼睛看向李二太太,「二婶,我长房的田产哪里去了?我母亲在世时,给我娶媳妇准备的彩礼呢?」 「还有城外的几个庄子,不都应该是季氏管的吗?」 「庄子上的人手,也该都是季氏安排,」李雍不满地道,「我们家还有没有长房的立足之地?若是我不幸死了,季氏岂不是什么都没有。」 李二太太瞪大了眼睛,这李雍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护起季氏来。 「她,」李二太太管家多年,遭遇这种变故,只是怔愣片刻,就回过神来,「我是看她年轻,从小就没有学会管家,更不懂得看庄子上的账目,我这才……」 李雍却冷冰冰地道:「二婶您也太小瞧季氏了,季氏从小知书达理,对人恭谨礼貌,又识大体,这些事她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怎么会不懂这些……」 李二太太张大了嘴,李三,你就不怕胡说被雷劈吗? 李雍说完话,定定的看着李二太太,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模样。 李二太太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攥起了手,季氏是个什么东西,她再清楚不过,李雍不知道被灌了什么黄汤,竟然维护起她来。 李二太太道:「这些年李家上下都要靠我打理,你三年不归家,如今回来了却这样质问我……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李雍不急不躁地道:「二婶不要太惊慌,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妻子……这三年在家中过的怎么样。」 你的妻子…… 竟然叫的如此亲热,那个一脸嫌弃,生怕被季氏沾上身的李三郎呢? 李二太太恨不得立即上前撕烂了李雍那张脸,看看下面是不是换了瓤。 「我们三奶奶委屈啊!」随着一声高昂的嚎叫,季婆子扑在地上。 李二太太凶狠的看过去,季婆子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反而挺直了脖子,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对,她们就是要拼命,她们在这个家无依无靠,做梦都想着三爷回来为她们撑腰,让她们也扬眉吐气,可惜三奶奶却入不了三爷的眼,也没有那玲珑心来扭转局面,这次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她们哪里能错过。 以三奶奶的脾性,这辈子还指不定有没有第二次机会呢。 季婆子道:「三爷不在家中,三奶奶连月银都没有,手里也没有嫁妆傍身,过的日子还不如一个下人。」 「我们这些人更是如此,三奶奶刚出事,还没有出殡,二太太就要将我们发卖了,多亏三奶奶福大命大活了过来。」 李雍道:「既然你们心中有这么多委屈,怎么不跟二太太说,长房事务交给了二太太,有二太太为你们做主。」 季婆子凄然一笑:「我们哪里敢有什么要求,就这样小心翼翼,都会被恶语相向,随便一个管事都能发落我们。」 季雍抬起眼睛:「二婶,她们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李二太太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烧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李雍,手也忍不住发抖,恨不得立即喊一句: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知道吗? 李文庆自视甚高,本不想插嘴这些内宅的琐事,听到这些也忍不住开口:「你一直不肯归家,上行下效,季氏自然也就被怠慢,你若是能够回心转意,夫妻和顺,以后就不会有这种事。」 李雍沉默,夫妻和顺,他和季氏吗? 他下意识的要反驳李文庆,不可能会有这一天。 可是他脑海里竟然是季氏那质疑他的目光,就仿佛留他在家定然会出纰漏一般。 李雍眉头微皱:「这门亲事是二叔、二婶安排的,侄儿一直以为两位长辈对季氏照应周全,这才能放心在外游历,现在看来是侄儿一厢情愿的想法。」 第17章 「既然如此,从今天开始长房的事务都由我自己来安排,就不麻烦二叔和二婶了。」 李文庆万万没想到李雍会突然这样做。 李文书倒是一脸喜色:「二哥、二嫂,我觉得雍哥说的对,哪有成亲三年还要事事依靠长辈的道理,依我看这件喜事要早些送去京城,老太太听了之后心中高兴,说不得病也就好了。二婶辛劳这么久,也该有人帮衬,从前雍哥不在家时,你们还在家中长辈面前称赞嫣然,可见嫣然是个持重的,将长房交给嫣然也是应该,二嫂您说是不是?」 李文书灼灼目光之下,李二太太只得微笑点头。 李雍要收回长房的财物,他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可这就像剜了她的心窝肉,这些本来都是她的啊。 李二太太强忍着这痛处道:「等你伤好了,我就将那些庄子和铺子都跟你交代清楚。」这样她还有些时间去好好安排,那些事季嫣然又懂得多少,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用等了,现在二婶让人将账目拿来吧,城外几个庄子是我母亲的嫁妆,庄子上的管事和下人我都要见。」李雍神情笃定,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文庆嘴角一抽:「你在发什么疯,家中上下那么多人,岂能让你这样折腾。」 「若是平时,我都听二叔的,现在不行……」李雍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嫣然从大牢里将我救出来,如今又去求胡僧,我却……对不住她。」 李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他忽然发现说谎话要比说真话难得多。 「平白让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万一我不幸伤重不治,她又该怎么办,不如早做安排,「李雍说着看向唐千,「将那些曾侍奉过我父亲和母亲的下人都叫来,既然长房要接管田产,自然少不了要用他们。」 唐千应了一声立即下去安排。 李文庆站起身:「你这是故意要与我作对。」 「不敢,「李雍声音平和,「二叔是长辈,可毕竟不是我们长房的人,若是我做的不对,就让老太太和我父亲来教训我吧。」 李文庆额头上青筋浮动,李雍想来是宁折不弯,现在却耍起了花样,是谁教的他。就他那套说辞,就算去了族里也能争出几分理来。 「你定要这样,以后你的事不要再来问我。」李文庆冷笑,他倒要看看,得罪了江家,没有李氏家族可以依仗,李雍还能活多久。 李文庆甩袖而去,李文书忙跟上:「二哥,千万不要跟孩子生气,就算他有天大的错,你就当已经打过他了,反正他那伤还没好呢。」 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李雍也松了口气,身体重新沉进了被褥之中。 季婆子上前道:「三爷,我们知晓哪些人是二太太的亲信,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些人都捉出来,免得他们将来为二太太通风报信。」 如今人手不足,季家人倒是也能派上用场,更何况他需要的是整个李家乱起来。 李雍点头,让季婆子等人先退下。 李雍吩咐唐千:「多派些人手去庄子上,那些侍奉过我母亲的下人,不少已经归乡养老去了,你要派人手去接他们。」江家不是要盯着他吗?那他就让身边动起来,这样江家的人手就会捉襟见肘,崔家人才能脱身。 「再叫几个人去保护季氏。」季氏是为了他去的栖山寺,不管季氏从前如何,现在他要保她的平安。 院子里,季家下人围到季婆子身边:「妈妈,您怎么敢在二老爷面前说那些话,万一三爷不肯护着你,你岂不是……」 「不会,「季婆子脸上满是笑容,「方才我也只是想要赌一把,现在看来两个人八成是患难见真情,三爷动了心……将来自有我们的好日子。」 「为什么?」众人不明白。 「因为我方才看到三爷怀抱着三奶奶的绣鞋,你们想想三爷是什么人,若不是真心喜欢岂能做这样的事。」 抱着绣鞋,还真是痴心。 屋子里的李雍因为长时间的说话,冷汗湿透了衣襟,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刚要叫下人拿干净的亵衣来换,却看到一样东西从一块帕子中滚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 软软的缎子面……绣着大红色的牡丹花,花瓣的边缘因为磨损而有些褪色。 这是…… 一只绣花鞋。 李雍的脸色顿时发青。 季嫣然。 他伸手将鞋丢了出去。 江家别院里。 江瑾瑜正在看面前的一盘棋。 「大小姐,您都看一个时辰了,也该歇歇眼睛。」湘竹将暖炉小心翼翼地放进江瑾瑜的怀里。 江瑾瑜却没有动,目光仍旧留在那黑白子上:「这白子到底要怎么才能赢?」分明白子败局已定,没有人能够扭转。 湘竹道:「大小姐说不能赢就是不能赢,别的奴婢不知道,大小姐天生就有灵气,七岁的时候就已经与老爷下了一盘和局,您若是解不了的棋局,只怕也没有人能够解出来。」 江瑾瑜抿了一口茶:「可是她说白棋能赢,十年里却没有人想到方法。」 湘竹道:「说不得只是开了个玩笑。」 江瑾瑜摇了摇头,常宁公主将这盘棋留给了释空法师,怎么可能是玩笑,只不过现在人死如灯灭,再没有人能够知晓她当时的心情。 「大小姐,「管事进门禀告,「李家那边出事了。」 江瑾瑜眼睛一跳,李家又弄出什么事来?季嫣然去了栖山寺,她派人盯着那边的一举一动,李雍被李文庆关在李家内宅,李家虽然表面上请了御医,御医却只是简单处置了伤口,好的创伤药都在江家,李雍想熬过来,就要向江家求助,将崔家人交出来。 第18章 若是他们先找到了崔家人,李雍也就没有了机会,二叔会找到军籍名册,定李雍一个带兵脱逃的罪名。 身为逃兵,为李家所不齿,李雍死活再没有人去追究。 至于季氏,她不会为那种蠢人去伤脑筋,只会在无聊的时候拿季氏解解闷儿,若是烦了只要一招手,便结果了季氏的性命,她身为江家人就算明着杀一个蠢妇,也没有人会追究她的过错。 管事道:「是李文庆让人送来的消息,李雍要夺长房的田产,已经动了手,李家在城外的几家庄子乱成一团……」 江瑾瑜嘴唇微抿,李雍不是要夺田产,而是要趁乱将崔家人送出河东:「李文庆怎么办的事,他是李家这支的主事人,连一个晚辈也压不住吗?」 管事低下头:「李文庆说……李雍觉得自己要死了,在交代后事,要将长房所有一切都交给季氏打理,李雍不知怎么就转了性……」 江瑾瑜撇了撇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她料到李雍不识时务,会一直与江家作对到底,只是没想到他利用了季氏。 管事脸色有些难看,小心翼翼地道:「李家这样一乱,我们盯着他们的人手就不够了,李雍万一趁机将崔家人送出河东,我们可就……是不是要向地方驻军借兵。」 江瑾瑜抬起眼睛:「私自动用驻军,万一被朝廷知晓,就会趁机打压江家。」 管事立即道:「谁有这个胆子……」 江瑾瑜道:「就算李雍没有机会去朝堂上告我们一状,承恩公家那个混账呢?」 听到这话,管事吞了口吐沫,不敢再说话,他们在栖山寺附近发现了承恩公世子爷的行踪,如果世子爷真的在这里,事情可就棘手了。 江瑾瑜道:「若是被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捉到把柄,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事关平卢节度使,他定然要来分一杯羹。」 「在各处关隘加派人手,以防有人闯关,「江瑾瑜说着站起身来,「让人备车,我要去栖山寺看一看。」 …… 季嫣然坐在禅室里等消息。 释空法师将自己关在禅室中,两年都不曾见过外客。即便是江家人来求见,也是被拒之门外。 这次虽然有小和尚进去禀告,她恐怕也很难与释空法师说上话。 想到这里季嫣然抬起头向窗外看去,却看到不远处的男子晃动着手中的瓷瓶。 那男子皮肤白皙,眉毛如峰峦般,长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笔挺的鼻梁下是颜色饱满形状姣好的嘴唇,此时此刻他唇角微微上翘,笑的十分温存。 被这样的人看着,就仿佛已经被全世界照顾了般。换做几年前的季嫣然也要忍不住心软,莫名其妙地对他有了好感,可现在她心中却起不了半点的波澜,在见过那么多专业演员在镜头面前变脸之后,即便是含情脉脉,她也能视若无睹。 而且也不知道这人与她身体的正主到底有过什么交集,她去搜罗有关这个人的记忆,开始一无所获,再往下去想,忽然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她满怀期待地去仔细感应,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居然是——只包子。 季嫣然不禁失望,难道在曾经的正主心里,这人连个名字都没留下……罢了,正主的记忆还真是不靠谱,关键时刻起不上任何的作用。 顾四靠在窗边,季氏没有对他手里的瓷瓶感兴趣,反而坐在那里盯着他瞧,似是在思量些什么,她的目光十分的复杂,有探究、思索、怨怼,这些心情他都能理解,可是很快就变成了惋惜和同情,这让他很不舒服。 两个人都在思量中,小和尚胡愈进了门。 「阿弥陀佛,「胡愈道,「师父说了,既然女施主有些佛缘,他愿意让您见上一面,之后您就下山去吧!」 季嫣然心头刚刚涌起的希望立即散去了大半,看来释空法师还是不愿意再为人治症。 胡愈说完看向顾四:「顾施主,您也跟着小僧过去吧!」 几个人站起身来随着胡愈走出了门。 季嫣然很好奇释空法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前胡僧聚集在栖山寺传播佛学,又在武朝学慕大乘佛法,都是因为释空法师是位得道高僧,他们都是投奔释空法师而来吧!季嫣然脑海里浮现出肯定的答案,她的猜测和正主的记忆吻合。 那么僧人们进献胡药和药方,在武朝撰写医书也是因为释空法师了。 奇怪的是,正主的记忆却没有迎合她,这算是给了她否定的答案吗?季嫣然胡乱猜测下去,不是释空法师,是另外的胡僧了?武朝的名医?太医院?皇帝?总不能是死去的常宁公主吧! 季嫣然胡乱想着,当想到常宁公主的时候,脑子里一阵剧烈的疼痛,莫大的恐惧感随之而出,她忍不住「啊「了一声,蹲下身来。 「三奶奶,「容妈妈立即上前搀扶,「您……怎么了。」 季嫣然半晌才回过神,那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可也只是一瞬间就让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正主的记忆不止是不好用,而且随时随地都能惹出麻烦。 但似乎是因为她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难道是常宁…… 还没来得及细想,她的思量就被打断。 胡愈上前道:「女施主若是看着不舒服,就径直下山去吧!」 季嫣然抬起头,目光所及处发现在不远处的塔林,有位高僧盘坐在那里,而他的对面站着许多穿着官服的人,那些人伸出手指指点点十分不礼貌,显然是在训斥那高僧。 胡愈定然误以为,她是看到这一幕才会尖叫。 「朝廷是在问释空法师常宁公主的事。」 季嫣然迎上那双璀璨的眼眸,他似在提醒她什么,有意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可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任他有滔天情意,她也无可奈何啊。 第19章 季嫣然试探着道:「朝廷还认为释空法师害了常宁公主吗?」 顾四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季嫣然哂然一笑,她只是觉得很奇怪,常宁公主已经死了十年,为什么这些人还是一副要捉拿释空法师送审的模样。 十年了,有罪送罚,无罪释放,这件事不是早该尘埃落定了吗? 季氏不在说话,一双眼睛却向周围看着,仿佛要看出什么端倪,顾四不禁奇怪,这真的是那个季氏吗? 季氏六岁之前还算正常,之后却变得蠢不可及,要么是痴痴傻傻不通人情,要么行如泼妇,动辄对人打骂,让季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甚至闹到季大人任职的府衙之中,京城中几乎人尽皆知,所以季氏到了能结亲的年纪,也无人问津。 季大人被流放之前安排好了这个宝贝女儿的去处,季氏却硬生生地逼着族里将她赶出京城,转身投奔河东江家。听说江家将她配给李雍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脑海里将这个人抹去了,因为无论怎么样,她的结局都不会好。 没想到今天会遇见季氏,而且还看了那么一出好戏。 她好像在李家混的也不差,连李律都敢算计。 难道之前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顾四眯起眼睛:「武朝是有罪推定,既然释空法师无法为自己脱罪,就要接受盘问,每年朝廷少则问十几次,多则……就要看府衙那些大人的心情了。」 「常宁公主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林家的掌上明珠……」说到这里顾四停下来,眉宇中竟然流露出几分的沉静,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但是很快他眉梢一挑,又变回从前的模样,「谁查出这案子,定能平步青云。」 季嫣然听明白了,所以,是不是得就会有人来插一脚,因为这是晋升最大的捷径。 想靠着这个案子进阶的人,多数都抱着投机钻营的心思。若是能将十年来碰这桩案子的人都汇总起来,倒是能做成一根避雷针,她以后要敬而远之。眼前这……只包子呢?是不是也想要借此谋利益…… 季嫣然想到这里,身体也很快付诸行动,向后退了两步。 顾四扬起眉毛,她这是什么意思?他离她这样近,都没怕被讹上,她反而一脸防备……这不太合规矩。 「法师在看什么?」 顾四一个不留神,发现季氏已经去找小和尚,恭恭敬敬地说起话来。 胡愈道:「是常宁公主给师父留下的棋局,这些年无论在哪里,师父每日都会看上几个时辰。」 「法师是要将这弈棋解开?」 胡愈摇头:「这盘棋已经下完了,师父只是在参详结果……」 释空法师看得十分专注,并不理会身边人呵斥的声音,站着的几个人已经没有了耐性,其中一个从下人手中抢过了马鞭,抬起手就向释空法师抽去。 「住手。」 季嫣然只觉得眼前一花,身边的那只包子已经窜了出去。 那人哪里管这些,眼前这个老和尚已经磨尽了他的耐心,不给点教训,这和尚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抡圆了膀子就抽下去,鞭稍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只是却没有想他想的一样落在释空法师的脸上,鞭子陡然绷直,他加注在上面的力气一下子就被卸掉了。 那人愤怒地看向身后,二十多岁的少年郎就站在那里,少年眼稍微挑,张扬又带着挑衅。 那人立即红了眼睛:「你是什么人,竟然敢……」 话还没说完,顾四两根手指一拽,便将那鞭子彻底夺了过来,飞起的鞭子把手正好撞在那人下颌上。 「找死。」那人旁边的护卫见状一拳向顾四打来,拳头还没有落下,却觉得腰腹间一痛,身体就向后飞去,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阿弥陀佛。」和尚们纷纷双手合十念佛语。 「来人,将他给我抓起来,」那人捂着下巴指向顾四,「竟然殴打朝廷命官,本官要治他的罪。」 顾四听得这话弯起嘴唇,一时之间笑容嫣然。 几个人竟然不敢上前。 「你到底是谁?问你呢,」那人气势受挫,立即向周围看过去,立即地有几条人影从不远处窜了出来。 「三奶奶,我们走吧!」容妈妈拉起了季嫣然的手。 「再等一等。」 主仆二人向旁边躲了躲。 佛门圣地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十几个人将顾四团团围住,形势逆转,穿着官服的人立即笑起来:「栖山寺如何养了个恶徒。」 那人话音刚落,又是几道身影一闪,穿着赤红色短褐,脚蹬黑色快靴,腰带弯刀的几个人出现在塔林中,他们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尊塑像,恭谨地立在那里,等着顾四吩咐。 顾四还没有开口,就看到季氏迅速调转了方向,朝他这边走过来。 这女人真会审时度势,见到他胜券在握,立即来到他身边。 顾四正要吩咐常征护卫好季氏,却发现季氏可不就是奔着常征来的。 季嫣然发现她遇到了个熟人。应该说是这身体的正主信任的人。 季嫣然很自然地走到了常征身后,对她来说,这个地方最安全。 因为季嫣然的记忆中,常征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救过她多次。最早的一次是常宁公主大丧时,她在宫中追逐一只纸鸢,不小心落入了湖中,常征凑巧在附近护卫,就伸手将她捞了出来。 第二次是同年的孟兰节,她差点就被人贩子抱走。 第三次她和父亲在晋王府做客,番人欲加害晋王,她却误打误撞捧起了晋王那杯毒茶。 第四次父母被流放,她在族中的住处起了大火。 季嫣然不禁叹口气,她这身体的正主还真是命运多舛,尽管之前化险为夷,最终还是被人害死了。 第20章 季嫣然上前行了礼:「常大哥。」 常征微微怔愣,方才看到世子爷和季家小姐一起过来,他就十分的意外,以世子爷的性子应该见到季家小姐就会远远的避开。 世子爷最讨厌麻烦,尤其反感被人赖上,季家小姐小时候就做过这样的事,让世子爷至今难忘…… 「季小姐……」常征急忙回礼,看到季嫣然梳着妇人的发髻才想起来,季嫣然已经嫁人了,「李三奶奶,您怎么会来到这里。」 季嫣然道:「我是来为我们三爷求医的,常大哥呢?腿上的旧伤怎么样了?」 常征道:「已经好多了。」 看着季氏和常征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不知怎么回事顾四心中有些不太舒坦。尤其是季氏现在,眉毛舒展,嘴角上扬,十分高兴,跟见到他时完全不同。 「常征。」顾四忍不住喊了一声。 常征会意,先向季嫣然道歉,然后手一挥,身边的人立即上前。 见到这样的阵仗,之前还趾高气昂的官员立即就软下来:「你们要做什么?」 顾四站在那里不说话,他的身姿如青松翠柏,风吹过他沉静如水的脸颊,在这种钟灵毓秀的地方,愈发显得神采奕奕。 眼见着身边人纷纷被制住,官员惊慌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这样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不敢,收拾你们几个倒是容易的很,」有人笑一声,「刑部的人都不敢对法师动用私刑,料你也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那人说完亮出了腰牌,看到「承恩公府」几个字之后,官员立即脸色难看地向后退了两步,嘴唇嗡动半晌才道:「就算是承恩公府,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 顾四淡淡地道:「这是佛门清净地,将他们扔出去。在栖山寺不能伤人,出去之后若是他们再敢造次,只管处置,一切都有我担着。」 听到这话官员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是想要求官,可不想因此丢了性命,这样想着,他带着护卫就向后退开,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 「承恩公世子爷,」管事打扮的人匆匆忙忙赶过来,「我是江家人,我们家大小姐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季嫣然抬起头向周围看去,今天还真是热闹,就连江瑾瑜都来了。 顾四声音冷淡:「跟你家大小姐说,我还有公事在身,这次就不叨扰了。」 江家管事不禁身子一僵,没想到承恩公世子爷这样不给江家人脸面。大小姐是什么人,从小就被哄着长大,除了死了的常宁公主,没有人训斥过她,长大之后更是如此,大多数人都对她礼遇有加。 武朝有句话,尚公主不如求江家女。江家女又以大小姐为首。 可不知道这个承恩公世子爷是怎么回事,与大小姐见过几次,都惹的大小姐心中不快。 「既然不再问询案子,就请诸位施主出去吧!」本来一直沉着眼睛的释空法师忽然抬起头。 阳光下那微微发灰的眼睛,清澈如同被泉水洗礼过一般,脸上是慈祥又安宁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季嫣然心中油然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 她相信面由心生,释空法师是位得道高僧,他不但传播佛法,而且用医术救人。 怎么会有人要将那样的罪名强加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 十年了,一切都该结束。 不,应该说是个开始,就像她一样,要想方设法摆脱困境,而不是无能为力的承受。 「阿弥陀佛,」看着眼睛湿润的季嫣然,释空法师道,「一切皆有因果,女施主勿用为贫僧伤怀。」 顾四不禁诧异,没想到释空法师会先与季氏说话。 季嫣然上前几步,看清了释空法师面前的棋局,果然就像小和尚说的那样,这棋已经下完了,现在要算出来的不过是个结果。她虽然是个臭棋篓子,却还看得懂棋局胜负,算下来的话,白棋输了半目。 「法师还在参详这局棋?」 释空法师颔首:「贫僧在看,白棋如何能赢下此局。」 下完的棋,胜负已分,怎么可能还会有转机,季嫣然摇了摇头,就算再看几十年,也不可能会看出不同的结果。 释空法师显然已经将自己困在这棋局之中。 顾四不再理睬江家人,而是径直走到季嫣然身边:「乱说什么,带着你的人快回李家去,」说着将手中的药瓶塞给季嫣然,「我手中只有这些药,你先给李雍用着,我会让人去访名医送去李家。」 他是不怕江家人,季氏和李家却在河东,季氏不该在这时候与江家冲突。 「你也想解开这棋局的秘密是不是?」季嫣然出神地思量。 顾四点了点头。 季嫣然接着道:「你下棋的本事怎么样?」 顾四微微一笑,扬起下颌:「鲜有对手。」 季嫣然怀疑地看向顾四,就冲他方才像只大孔雀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炫耀自己身上的羽毛,她就不该信了这句话。 「若是将这盘棋打乱,你能不能重新摆出来。」 顾四不知道季嫣然在思量些什么:「当然能,不过这些跟你没有关系。」说完他看向常征,「带她们走。」 江家管事在这里,江瑾瑜很快也会到,他不能再与季氏浪费口舌。 然而他的衣角却被拉住了,他转过头迎上了季嫣然那双澄明的眼睛:「我可能有法子让白子赢。」 季氏眉角微微扬起,发鬓漆黑,看着有几分咄咄逼人的英气,白白净净的脸庞,木棉花似的嘴唇,如同春梅绽雪。 顾四感觉到一丝恍惚,季氏的长相并不是那么的出挑,此时她的神情却让人生出几分的信任:「你能看出来白棋赢了?赢了几目……」 第21章 季氏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径直向棋局走了过去。方才他和太原府的官员大打出手,所有人都还在应对周围的慌乱,并没有人注意到季氏主仆,栖山寺的和尚也就没有上前阻拦。 季氏一步步走过去,目光落在那棋盘上,仿佛已经看得入迷了。 她半垂着脸,身上有种能够压制一切的安宁,让人不忍去打断她的思量。 半晌她终于抬起头:「法师,白棋的确赢了这一局。」 释空法师的神情虽然依旧慈祥、平静,却还是能从中他微深的眼眸中,看出些期盼和讶异。 顾四也跟着凑了上去。 江瑾瑜被人簇拥着走过来,正巧看到了这样一幕。 季氏在前面走,那个不可一世的承恩公世子跟在了她身后。 怪了。承恩公家这个混账今天是转了性,平日里他不是最厌烦与妇人来往,京中小姐有人想要攀上承恩公府,结果多数是丢了脸面和名声,哭着被关在家中禁足。 今天怎么甘愿和季氏混在一起。 江家管事急忙上前禀告:「大小姐,那季氏说,她能解这棋局。」 江瑾瑜心中冷笑,别说是季氏,就算武朝的圣手都来了,她也不相信这棋局会被解开。常宁公主死后,晋王爷不吃不喝参详了这棋局三天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还因此上表辞去所有官职,要在皇陵附近辟块土地,从此做个田舍翁,再也不问朝中事务。 江瑾瑜抿了抿嘴唇,晋王是怨自己并不了解常宁,身为皇家子孙,看重的不是权力而是亲情,这样的人如何配做她的夫婿。她是为了家族的兴旺,才会委屈地答应下嫁,如果她能选择,自然不屑于那王妃之位。 江瑾瑜收回思量再看过去,季氏的手已经伸向了棋盘。 季嫣然拿起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略微琢磨了一下,就重新放回棋篓里。 「咦。」顾四忍不住惊讶。 释空法师重新闭上了眼睛。 江瑾瑜不禁轻笑,显然季氏根本不懂解这棋局。 捡完第一颗棋子,季嫣然一鼓作气将其他的棋子逐个放入棋篓当中。 顾四摇摇头惋惜地望着季嫣然,季氏真不该到这里来。 她不但解不开棋局,请不到释空法师为李雍治伤,还会因为他与太原官员的争斗而被江家记恨。 「我可不是没有救你,」顾四低声道,「是你自己不愿意走。」 所以季氏将来被江家算计也跟他无关,冤有头债有主,别怨恨他。 低头忙碌的季氏却没有惊慌,反而看着他轻描淡写地道:「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 顾四嘴角微翘,算是露出个璀璨的笑容,他顾四做事就从来没有后悔过。 季嫣然道:「你说你会复盘。」 顾四慢条斯理:「我是会复盘,但这是一盘下完的棋,结果是不变的,我复了盘也不代表这棋局你解出来了……」 季嫣然转过头来,眼睛中满是殷切的笑容:「只要世子爷能够复盘,这棋局我就能解。」 这丫头还真会胡搅蛮缠。 不过就算他买她这个帐,释空法师和江家人也不会理睬她。 顾四仿佛已经看到了季氏的下场:「你可要想好了,这棋局复盘之后,就跟我无关了。」 「放心,」季嫣然将最后一颗棋子握在手中,笑容璀璨,「这件事后各奔东西,谁也不会缠着谁,对不对?」 这本是他心中想着的意思,可是经季氏这样一说,他怎么就觉得有些奇怪。好像要缠人的那个是他。 季嫣然将手中的黑棋落在棋盘之上。 「你不知道白子先行吗?」顾四更不明白了,眼前这个人真的会下棋? 「不,」季嫣然嘴角微微扬起,表情说不出的愉悦,「在我的棋局里,执黑棋先行。」古代的棋局都是白先,到了现代才改成黑先,也怪不得这只包子要惊讶。 她也只是灵机一动,既然古代的规则下白棋不能赢,她为什么还要继续纠结下去,不如换一种思路,要知道规则不同,结果就是大相径同。 顾四迟迟没有落子,这次换做季嫣然惊诧:「难道只是先下了一颗棋,世子爷就没法复盘了吗?」 当然不是。 顾四的棋落在了黑棋的旁边。 接下来呢? 季嫣然将装着黑棋的棋篓递给顾四:「世子爷继续复盘吧!」 好像整件事已经与她无关了一般。 守在旁边的常征不禁抿了抿嘴唇,这是什么情况。 释空法师在一旁禅坐,李三奶奶撑着下巴观棋,只有世子爷手握两颗棋轮番放上去,自己跟自己较劲。 世子爷这次是不是吃亏了。 顾四的笑容渐渐没那么轻松了,这盘棋早在十年前他就记在脑海中,可是对棋局的推算全都基于白子先行,现在一切倒转,博弈的情形自然就和之前不同,这样一路将棋子放下去,顾四也愈发的沉默。 季嫣然只觉得阳光落在她肩膀上,暖暖的舒坦,这样的天气她喜欢在院子里喝茶,没有人打扰,闭上眼睛睡上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就是神清气爽。 顾四将最后一颗棋摆好,抬起头来,季氏正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似的。 他这样冥思苦想,她倒是逍遥自在,解棋局的人是他还是她。 「好了。」顾四微微扬声。 季氏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埋怨地看着他:「这么慢,天都要黑了,」说着顿了顿,「结果呢?谁赢了?」 结果已经显然易见。 顾四道:「执黑棋先行,结果也是一样,黑方50目,白方45目,执黑棋赢。」 第22章 「不对,」季嫣然好整以暇地起身,「执黑棋先行,占据优势,结果应该还回七目半,所以这盘棋执白赢。」 这样的规矩,闻所未闻。 顾四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说话。只有自己和自己对弈才会知道,黑棋先行的确占据优势…… 「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规矩。」走过来的江家人已经开口反驳季嫣然。 「是吗?」季嫣然起身舒口气,「那你就是孤陋寡闻了。」 「我看的就是一局棋,在我的规则里执白棋赢,至于你们怎么想,你们的规则又是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 解不出棋局却改了规则,若是谁做了这样的事传出去定然要贻笑大方。 放在季氏身上却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季氏早就臭名远扬,破罐子破摔,谁会跟她去计较这些。 江瑾瑜沉下了脸,这是承恩公世子的主意,还是季氏的主意,她仔细看过去,只见承恩公世子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季氏缩在一旁。 沐猴而冠,这四个字放在季氏身上再适合不过,不用说方才季氏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完全是被人教出来的。 看来是承恩公世子是铁了心要插手李家的事,她以为之前他们都已经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她还因此帮他赚了一大笔银子,他这次竟然翻脸不认人。 十年中他们江家想方设法想要将释空法师收为己用,但是各种手段却没有任何的起色。他们江家做不到的事,她不信承恩公世子和那个季氏能做到。 季嫣然向旁边挪了两步。 顾四不禁道:「你躲在我影子里干吗?」 「阳光有些刺眼。」季嫣然笑一笑,江大小姐看这只包子的眼神,让她脸红。 江大小姐这个即将要做晋王妃的人,还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 可惜了这只包子,皮薄馅大,被人盯上了。 「这棋局的规矩是女施主想出来的?」释空法师缓缓开口。 季嫣然行了个佛礼:「法师不要介意,我听说只要这局棋执白子能赢就好,既然如此何必拘泥于规则,本来万事只要合乎情理,彼此愿意遵守,就可为法则,这法则别人能定,我自然也能定。」 季嫣然说完,发现旁边的包子正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甚是喜人。 释空法师却变得格外的安静,半晌他才缓缓地起身,慈祥的目光就落在季嫣然的脸上,那温和的眼神却仿佛能将她看透般:「慧智,将棋盘撤下吧,棋局已破不用再摆了。」 就这样。 江家管事张开嘴:「法师,这会不会太……儿戏。」明明就是那季氏胡乱一说,释空法师怎么就这样轻易地认同。 释空法师看向季嫣然:「你来到这里,只是想要老衲为你的夫君治伤?」 季嫣然上前一步恭敬地道:「还请法师慈悲。」 「老衲曾说过,若是解开此棋局,无论提出什么要求,老衲都会答应。」 释空法师转身走向禅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只药箱。 小小的药箱上绘了一棵金桂树,那树画的活灵活现,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闻到桂花香。 「这是老衲徒弟的药箱。」 季嫣然没想到释空法师会说起这些:「原来法师也收女徒弟。」描绘桂花树的画法看起来十分的婉约,她才做这样的猜测。 释空法师微微一笑:「当年她也似你这般来求我救她母亲,只是她母亲的病老衲治不好,所以她就发愿与我学医术,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胜于蓝,到时候也就能医治她的母亲。」 季嫣然好奇起来:「那……她有没有治好她的母亲?」 释空法师摇摇头:「没有。」他目光深远,似是想到了那一年,小小的女孩子来到他面前,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央求他治好她的母亲,不要再让她母亲饿肚子。她母亲生了病,形如枯槁,却咽不下半点东西。她不停地将各种糕点送到她母亲的手中,哄着她母亲吃,仿佛只要她母亲吃了病就会好。 后来她母亲去世了,他去超度,又看到她避开人爬进了棺材里,将糕点送到她母亲手里,那一次糕点掉下来摔碎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就是那一刻心软,决定留在了武朝,收她为徒。 释空法师道:「那棋局就是我徒弟留下的。」 季嫣然一愣,原来释空法师的徒弟是常宁公主。 眼看着释空法师和季嫣然走出了塔林,江瑾瑜耳边一阵嗡鸣声。十年了,释空法师第一次走出这里。 「大和尚说棋局解开了。」江家管事气喘吁吁地禀告,简单地将整件事说了一遍,季氏为那棋局定了什么规矩他却记不全了。 「不可能。」江瑾瑜皱起眉头,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 「小的也觉得……可是大和尚就……认同了。」 而且是在江家人眼皮底下。 「大小姐,您来晚了!」圆润的嗓音响起来,一脸慵懒的顾四站在江瑾瑜面前,「您也是来解棋局的吧?可惜我们都输给了李三奶奶。」 「您将这消息送去京城,太后娘娘、晋王爷定然会十分高兴。」 江瑾瑜淡淡地道:「临时改规矩也叫解棋局吗?」 顾四道:「到底算不算解,那要传出去让大家去评判。」 「江大小姐,在下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顾四说完绕开江瑾瑜就向前走去。 「等一等,」江瑾瑜皱起眉头,「在京城,那船珠子已经收了,为何现在又带着人来到太原府闹事,公爵爷可知晓?」 顾四笑道:「那船珠子是江大小姐落水,我家护卫舍身相救的答谢,跟我来太原府又有什么关系,大小姐莫要觉得我赚了便宜,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江家女的身价,别说一船珠子,就算十船珠子我也能收得。」 第23章 幂离之下,江瑾瑜脸色苍白,她捏紧了帕子:「我劝你,李家的事你不要插手的好,即便是你父亲,也不会这样与江家为敌。」 「大小姐是想要收买我吗?」顾四停下来,伸出手,「那要看看江家的诚意了。」 「你……」江瑾瑜只觉得胸口一滞。 顾四摇了摇头:「没有银子,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答应。」 说完话,他带着人向前走去,丢下了江家众人。 「世子爷,」常征道,「我们要去哪里?」 顾四扬起下颌:「去李家。」 李家?常征不禁道:「您不是一直躲着李三爷,恐怕与他见面吗?今天怎么倒要登门拜访。」 「那是因为我之前觉得欠了他的,如今他夫妻和顺,」说到这里,顾四看向季嫣然离开的方向,目光微闪,「我自然就不怕他向我讨账……不但不怕,我反而觉得他好像欠了我的。」 「三爷,三奶奶将胡僧请回来了,而且……来的是释空法师。」 唐千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李雍耳朵里,李雍却没有将整句话凑起来读懂其中的意思。 婆子们扭打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声音还留在他脑海里。 季家的下人占了先机,二婶的人竟然打不过她们。 这可真让他大开眼界,就连军营里练兵,也没有这样精彩。托季嫣然的福,他也做了一回内宅妇人。 「三爷,三爷……」 「三爷……」 「临走的时候,我都嘱咐你,让你别死,在大牢里都撑着没死,总不能就在这时候咽了气吧!」 清澈的声音压过他脑海里所有的嘈杂,让他一下子醒过来,睁开眼睛他就看到了季氏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眸。 她梳着妇人头,头上簪着压着喜字的凤凰簪,耳朵上的珊瑚耳钉鲜艳欲滴,很难想象,这妇人头是为他而梳。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对女子敬而远之,因为娶妻暂时并不在他计划之内,家中逢大变,他要做的事很多,母亲的丧礼上,他练就了一颗坚硬的心,一切都要由他自己来安排,他不喜欢被人触碰,更不愿意被人任意摆布。 没想到这一次,他在如此的情况下,遇到了季嫣然。 「我没事。」李雍嗓子低沉而沙哑。 季嫣然抬头看过去,李雍嘴唇紧抿,目光清冷,神情中有一丝的迷茫,但是他却仍旧绷起了后背,如竹节般的手指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因为发热,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微紊乱,汗水从他额头上淌下来,没入系紧的领口当中,喉结跟着不停地上下滑动,明明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却还在苦苦的支撑。 季嫣然不禁要佩服他,能支持到现在没有晕厥,真是不易。 「李施主的伤很重,我要重新清理伤口,挑出碎骨和异物,重新缝合上药。」 李雍听到了一个令他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释空法师。 季氏真的请到了释空法师,他竟然一时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现实。 「你请来了……法师……」李雍艰难地开口。 季嫣然点点头。 是真的。 一杯水递到他面前,李雍低头去喝,温热的水流过他干燥的唇喉,让他又增添几分的清明:「谢谢你……」 这是他们成为夫妻之后,最客气的一句话。 季嫣然低下头道:「不用谢我,只要别白费我的心思。」 听到这话,李雍重新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身上的体力几乎流失殆尽。 释空法师道:「置一屏风,将他衣衫解开些。」 季嫣然吩咐下去,伸出手去解李雍的领口,这样严严实实地裹着,真是嫌自己命大,好不容易才请来了释空法师,她可不想法师还没出手,倒给他闷死了。 她还没有碰到李雍的衣襟,只听得破空声响,一个人窜到了她身边:「长亭,你怎么伤成这样。」 季嫣然愣在那里,抬起头看过去,不禁讶异,面前的竟然是承恩公世子爷。 他怎么会来李家,而且听他那话里的意思,与李雍还是熟人。 顾四也对上季嫣然的眼睛,大咧咧地笑起来。 容妈妈在一旁暗自生气,这位承恩公世子爷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明明方才的气氛很好,三爷和三奶奶相处下去,夫妇和顺指日可待,世子爷却这样坏了好事。 她差点觉得,承恩公世子爷就是故意的。 李雍看到了顾四,神情自然:「你……来了。」 顾四笑道:「这是什么表情,你让人送信给我,可见对我还是有几分的信任。」 李雍道:「那倒未必,只不过离开河东必然要知会承恩公府。」 「这才几日不见,怎么对我这样没信心,亏我们打小就相识……」顾四没心没肺地笑着,干脆依在软榻旁,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向周围看了两眼,发现屋子里没有了旁人,除了季氏主仆,就是释空法师和一个小和尚了。 季氏还真是很厉害,这么快就安排了屋里人。 「原本我是想来走一圈,帮你引了江家人注意,让他们顾此失彼,谁知道你有了更好的法子,」顾四说着指向院子里,李家的下人仍旧争斗不休,恐怕一时半刻难得安宁,「你在太原府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江家调动了满城人手,兵分几路追了出去。你放心,我再从中闹一闹,江家抓不到崔二爷。」 释空法师正好用锋利的小刀挑开了李雍那没有缝合好的伤口,李雍气息微重,轻哼了一声:「这件事事关重大,定要为崔大人伸冤,平卢不能落在江家人手中,否则也会像这河东一样。」 「像河东又怎么了?」顾四满不在乎,「那是朝廷该思量的事与我何干,你就是给自己背负了太多责任,不如我自在,要不是看在崔将军多年驻守边疆,是个好人,你又因此被害入狱,我才不会做这赔本的买卖。」 第24章 李雍皱起眉头:「十年前,一心想要为社稷出力的人是你,还在太傅面前说严于律己,秉性耿直,刚正不阿,才可为能臣。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荒唐公子,」说着看向释空法师,「你还在查那件案子。」 季嫣然想起顾四见到她时,曾让她劝说释空法师圆寂,难道顾四是在查常宁公主的死因? 他想要让法师圆寂,是认定了常宁公主被法师所害? 不可能。季嫣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坚定的念头,害常宁公主的不是释空法师而是另有其人,这个念头正是来源于她身体的正主。 顾四显然不想谈这件事,目光一转落在李雍那些伤口上,原本轻佻的神情中一闪凌厉,「看来江家还真是想要杀了你,难道他们不顾及你家那位祖宗了吗?当年他带你入选伴读,何等荣光,人人都觉得李氏将跻身望族……」 李雍闭上眼睛,半晌才道:「宗长已经闭门修身不问世事。」 顾四笑一声:「我看那倒未必吧!」说到这里他忽然眉毛一挑,低下头来,「你们……夫妻情深,到底是真是假。」 顾珩的心思向来缜密,定然已经看出了端倪。 不过想一想这三年里,顾四见到他就闻风逃窜的模样,他就不想将整件事因果全盘托出。顾家和季家是有些渊源的,他不过是想要顾四为季家送封信,请季大人出面毁了这门亲,他一定上门赔罪,顾四却生怕沾上季氏,跑的比谁都快。 李雍冷冰冰地道:「我们已经成婚三年,你现在来问这句话是不是已经晚了。」 顾珩看一眼旁边的季嫣然,季嫣然大大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李雍,这一幕真是郎情妾意,不像有半点掺假。 「承恩公世子爷。」 顾珩转过头去,季氏就将一盆血水就塞进了他的手中:「出门左转是堂屋,释空大师治伤,屋子里不留闲人。」 顾珩仍旧一脸笑意:「好,那我就在外面等着。」 顾珩走了出去,李雍歉意地望着释空法师:「释空法师,让您见笑了。」 释空法师净了手,从胡愈手中接过一把精巧的小刀:「安心养伤吧,有老衲在,这伤口不至于会致命。」 李雍伤口大多在腿上,也有一些在比较隐私的部位,所以李雍一直不让人近身查看,这种情况之下,为了避免尴尬,她还是先退出去的好。 「那就劳烦法师了。」 季嫣然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施主,」释空法师道,「你想不想跟着老衲学医术。」 「这……我没想过。」季嫣然抿了抿嘴唇,虽然生理卫生课学过不少,在孤儿院生病也大多数是自己处理,稍大点的时候,协助大姨妈为受伤的「兄弟姐妹」们处置过伤口,可这都是小事,离真正为人医治有很大的差距。 「那就一切随缘吧,」释空法师道,「我只为李施主医治一次,后面换药就由你与胡愈一起来,既然他是你的夫婿,你也不必避嫌。」 释空法师说完,手一扯,李雍身上的布单就滑落到了大腿根,突然而来的变化,季嫣然甚至来不及闭眼睛就看了个精光。 第三次。 这次可真的不怪她。 季嫣然转过头,落入了李雍那清湛的眼睛,这次他好像没有发怒,也没有惊慌,难道已经习以为常。 释空法师已经持刀割在李雍肿胀的伤口之上,陈旧的血液立即涌了出来。 下一步,季嫣然发现自己已经接过胡愈手中的瓦罐,将里面的水向那伤口上倒了下去,瓶口低落的液体落在她手背上,季嫣然抿在嘴里尝了尝,是苦的。 里面装的是熬好的药水。 「为什么要用这药水清洗呢?」 「洗出异物,李施主这是棍棒伤,难免会有木刺混在伤口之中,又被囚禁在大牢中,必然经过虫鼠爬咬,只有清理干净再用药才事半功倍。」 季嫣然点了点头。 释空法师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和蔼的笑容,伸出手来:「将干净的布巾递给我。」 …… 院子里,顾珩坐在树下看笼子里的鸟儿叫得欢。 「世子爷,」常征道,「您怎么不跟李三爷说,这三年您也找过季大人,在这门亲事没定下来之前,您还让属下去劝过李三奶奶。」 顾珩吐出嘴里的草茎:「李雍他知道。」相识这么多年,李雍如果不了解他,也不会在紧急关头让人送信给他。 「这些都是小事。」 什么又是大事,世子爷的名声就是这样坏的,明明感念当年与季大人的交情,让他护卫着李三奶奶,却不声不响的不让任何人知晓。公爵爷为他找了差事也不去,父子两个大吵一架,世子不愿意做,官职看不上眼,这不是标准的纨绔子弟是什么? 「世子爷……」常征还要劝说。 「人生一世,活得那么规矩死板做什么,」顾珩笑道,「我现在只是奇怪,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接到消息之后来到太原府,李雍已经先一步出了大牢,他让人打听消息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季氏为李雍伸了冤。 江家虎视眈眈,李家作为帮凶乐见其成,季氏就靠自己……真让人不容小觑。 常征脸色更加难看,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世子爷,您可不能……季氏已经嫁人,李三爷可是您的莫逆之交,您可千万不能惦记着他的妻室。」 顾珩眨了眨眼睛:「若我就是要惦记着呢?」 「那……那……」常征憋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珩目光闪烁,长腿支起,微微欠着身子,慵懒中却有几分英姿勃发:「若是你将当年是奉我之命看护她的事说出来,说不得她也会对我心生欢喜。」 若不是自家的世子爷,常征就要送出三个字「不要脸。」 第25章 常征垂下头:「您之前吩咐不让说,我就不会说出去,李三奶奶不会知道,您也不用拿这件事激我。」 顾珩叹口气,看来常征还没有傻到底,不过季氏也确实有趣的很。 过了半晌,季嫣然终于从屋子里走出来,李文庆、李文书、李律等人也都齐聚一堂,顾珩兴致勃勃,看来又有好戏看了。 季嫣然上前向李文庆等人行礼:「二叔、三叔,有释空法师在,三郎的伤就能治好了。」 李文庆气得咬牙切齿,季氏又为李家招了祸事,她将释空法师带回来,定然已经被江家人恼恨。 他就不明白了,之前季氏一直围着江瑾瑜,怎么就突然转了性,现在要赶在江家没有责难下来之前,将季氏发落了。 「季氏,」李文庆道,「你怂恿雍哥将家中闹成这般,我如何能留你……来人,将三奶奶押进祠堂……」 季嫣然笑一声:「二叔,您不要着急,我是长房长孙媳,接管长房的财物有什么不对?」 「明明是你自己说不会打理这些,」二太太道,「你嫁到李家来没有嫁妆,还不都是我贴补你,如今你一翻脸,将我置于何地。」 「二婶记性不好了,」季嫣然一脸惊诧,「我怎么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李家明媒正娶来的,哪里不能管家,再说……我怎么没有嫁妆。」 季嫣然看向容妈妈:「我的嫁妆呢?拿来给大家看一看。」 容妈妈应了一声,却没有进去拿东西,反而吩咐婆子去前门。 李文庆正要让身边的管事跟着去查看。 前院里立即传来嘈杂的声音,门上的人跑来向李文庆禀告:「二老爷,咱们家外面,停着棺材。」 刚刚漆好的棺材,在阳光下黝黑发亮,一具一具整整齐齐地从李家门前,一直排出了胡同,在太原城里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哪家会一下子死这么多人。 棺材一出现,街头巷尾全都议论纷纷。 李文庆脸色铁青,季氏这是在咒他们不成? 「季氏,你还有没有点规矩,别忘了你是李家妇。」 季嫣然道:「是二婶让我将嫁妆拿出来的啊,那就是我的嫁妆,太原城的一间棺材铺。」 棺材铺,听听,谁会送这样的嫁妆,李二太太去看李三太太,李三太太却神情飘忽,好像什么都没意识到。 李二太太咬牙,她就知道李文书夫妻不是好人,到了关键时刻就跟她装傻充愣。 季嫣然道:「婚丧嫁娶是谁也逃不开的俗事,我这嫁妆外面人不知道,二婶您不知道吗?我嫁进李家三年,李家就没用过我的嫁妆?」 李二太太冷笑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有这些,哪家的嫁妇会带这样的嫁妆来夫家。」真是晦气。 季嫣然惊诧地「咦」了一声:「二婶您怎么能吃过了就不认呢。」不等二太太反驳,就看向容妈妈。 容妈妈立即躬身道:「我们院子里出的香烛和祭祀的用具,都是从棺材铺里拿的,」说着看向李二太太头上,「还有我们奶奶送给您的簪子,那些衣料,您小憩时枕着的如意玉枕……」 棺材铺,簪子,衣料,如意枕…… 李二太太似是想到了什么,季氏送给她的那些该不会……都是从棺材铺子里拿来的吧? 半新不旧的物件儿,并没有十分的精贵,不过是季氏唯一能拿出手的几样东西,季家没落之后,季氏从旁支族中出嫁,嫁妆少的可怜,为了能在李家立足,季氏也拿出不少东西打点,那些东西她从来没想过出处。 从前她也听说,那些挖坟盗墓的人,想要销赃有些东西不敢拿去当铺,干脆送入棺材铺,棺材铺里买来的东西都是直接下葬不在市面上流通,所以也就不会有人追究。 「二老爷、三老爷、二太太、三太太,我是棺材铺的掌柜。」 阴沉的声音响起来。 婆子身后跟着个穿深青色短褐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头,一阵风吹来,那老头身上有种新鲜的生漆味儿,他的手规规矩矩放在那里,手指枯瘦如柴,指甲修得很短,但是甲缝里都是黑垢,他手中还捧着一只盒子:「这是我们三奶奶给二太太的礼物。」 李二太太向后退了一步,那盒子和季氏送给她的檀木盒简直一模一样,她想的真是没错,那些东西都是…… 李二太太仿佛闻到了股腐臭的味道,她强压住心头的恶心,正要说话,却见那男人的目光落在她头上。 她头上戴着的正是季嫣然孝敬给她的簪子,李二太太打了个冷战,忍不住伸出手将头上的簪子拔出扔在地上。 她能肯定这东西定然不是正经的来路。 「这是我孝敬给二婶的,二婶怎么就扔掉了。」 季嫣然的声音传来,李二太太才猛然回过神,发现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季嫣然惋惜地望着地上:「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只做工精细的,二婶怎么就给扔了,莫非嫌弃这是……我也没法子啊,公中不给我月例,我又想孝敬二婶,只有这样……这些年我是尽力而为,想要做好一个媳妇。」 「你……」李二太太一脸凶狠,「我们李家没有你这样的媳妇。」 听得这话,季嫣然抬起脸:「怎么能没有呢,您别忘了,是我将三郎从大牢里救出,又是我为三郎求医,平日里对长辈也没少了孝敬。」 「我拼了命做了这些,谁若是随便质疑我,污蔑我,想要害我,那我……」季嫣然笑起来,「就只能将那些棺材送给他。」 「我活不成,谁也别想活。」 顾珩静静地瞧着:「那簪子是季太太随身带的,这样的东西却被她送给了李二太太,看来这几年她的日子过得确实不太好。」 第26章 常征点点头,世子爷不喜季氏,也早就料到季氏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不正好证明了世子爷英明神武。 常征正要夸赞顾珩一句,却发现顾珩眨眼的功夫已经走到李二太太面前,弯下腰将地上的发簪捡了起来。 李文庆眼皮重重一跳,他听说了承恩公世子爷上了门,他假意不去理睬,是因为这位世子爷万事利益为先,做事不论对错,路数完全让人摸不透。所以他才想快点收拾了季氏,再去对付后面更棘手的问题。 季嫣然眼看着顾珩捏着金簪,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那簪子平白就从他手中不见了。 紧接着顾珩就像没事人一般笑着道:「李三奶奶可不能这样说,三奶奶万一有个闪失,就算季大人远在边塞,不一定会知道,我回京之后不小心告诉林家长辈,三奶奶挟棺自戕,为李家赔了条性命,林家老太君定要向皇上求个封号。」 顾珩目光淡淡地从李文庆面前扫过:「李三奶奶,趁着您在,不如为自己想个封号吧!李家上下,大大小小以后可就全要指望这封号过日子了。」 顾珩明明在说季氏,李文庆却感觉到后背一阵森然的凉意,承恩公世子是在威胁他。 说完话顾珩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等等,」李文书忽然道,「那封号下来,我们可不就是逼死侄媳了。」 说完,李文书一把拉住李文庆的手腕:「二哥,发落嫣然是你的主意,跟我没关系,这封号下来,我……可不接啊。」 李文庆一甩袖子将李文书推了个趔趄:「要发疯滚回你自己家去。」 「呵呵,」顾珩不去理睬恼羞成怒的李文庆,转头迎上季嫣然,目光明丽,笑容灿烂,「李三奶奶,我跟你做一笔生意吧,你将释空法师请出栖山寺就算付了定金,等我捉住了那害你的凶徒,你再帮我一个忙,我们就算两清了如何?」 「你要帮我抓凶徒?」 季嫣然向周围看去,李家人的脸色像开了染坊一样好看。 「是啊,」顾珩声音清亮,「这对我来说应该不难。」 李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早就听说过承恩公世子爷是有名的难缠鬼,世子爷动手的话,那岂不是遮掩不住了,这样想着,他就心虚地向旁边躲了躲。 季嫣然道:「世子爷可知道二叔已经查清楚,那凶徒就是内院的奴婢。我们李家在太原也是高门大户,若是连自家的奴婢都抓不到,那可要将二叔气死了。」 季嫣然也不问他,径直看向李文书:「三叔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李文书立即撸起袖子,「只要我们李家想要抓,就不可能抓不到,请府衙的人沿途设卡,给衙役点赏钱,别说太原府,他们根本出不了城,去年家里的下人会同外贼想要偷些财帛而已,人刚踏出李家,就被护院捉了,你二叔喝了两杯酒助兴,亲手剥了他们衣服,用马鞭……哎呦……抽的皮开肉绽……那个威武。」 李文庆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够了……」 李文书被骂得打了个哆嗦。 李文庆道:「我们李家的事,用不着一个外人插手。」 季嫣然乖巧地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盈盈地望着顾珩:「世子爷,您看到了,这个家是二叔做主。」 顾珩眼睛微眯,真是有趣,就像是在栖山寺见到她时一样,明知她在作假,看起来却比谁都真,笑容或是忧愁都拿捏的刚刚好,当是一道景致。 顾珩嘴角翘起:「那你要想好了,万一凶徒再动手,那可就……」说着顿了顿,「我可舍不得丢了这桩买卖。」 灼热的目光咄咄逼人。 季嫣然垂下眼睛:「若是明天抓不到人,李家的面子我也顾不得了,就考虑世子爷的提议。」 鬼才信她的话。 她不过是利用他压制李家罢了。 顾珩微笑,他更好奇的是,如果他不出现,她要如何捉住那凶徒。 「二叔,」季嫣然忽然想起来,「您可要多派人手出去,只要将肖婆子一家抓回来,我就知道其中有没有害我凶徒,那晚……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李文庆眼睛中一闪惊讶,旁边的李律不禁握紧了手,季氏之前明明说什么都没看到,他才随便找了人替罪,现在……她却改了口,这是给他挖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就算他将肖婆子的儿子杀了抬回来,季氏一口否认并非是害她的人……这案子还是没有了结。 原来是这样,顾珩笑起来。 眼见着李文庆和李二太太要离开,季嫣然立即上前几步,伸出素白的手:「二叔、二婶见过我的嫁妆了,该将我们长房的家业都交出来了吧!」 否则她让人抬来的棺材是不会走的。 「给她。」李文庆几乎咬着牙道,他现在不想跟季氏再做纠缠,他要立即去江家,让江大小姐出面解决了季氏。 一只锦盒交到季嫣然手中,她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没钱的日子不好过,虽然她只是个过路财神,却还是觉得十分痛快。 她要找个机会感谢李文书夫妻,多亏了他们在一旁帮忙,才能如此顺利。 回到屋子里,容妈妈将棺材铺的掌柜带了过来。 季嫣然立即放下手中的盒子,仔细地打量过去,秋叔垂着头不说话,身上平白多了几分阴沉。 这是季家仅剩的几个老家人。 季嫣然道:「秋叔,今天辛苦你了。」这身体的正主三年没有理睬那棺材铺,她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让容妈妈过去传话,秋叔却没有多问,径直将铺子里所有的棺材都拉了出来。 秋叔低头道:「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只要大小姐能用得上就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平淡没有任何的波澜,目光却忍不住再次落在季嫣然身上。 第27章 听说大小姐死了那一刻,他满心后悔,若没有守着与老爷的约定,早些去找大小姐,或许大小姐就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被人害死。 现在大小姐活了过来。 他还有机会报季氏的恩情。 季嫣然虽然知道棺材铺除了听起来晦气之外,也算是个好生意,可她还是有许多的疑问,她现在的父亲,那位被流放的季大人,为何会将这桩买卖交给她,而她三年对棺材铺不理不睬,这位秋叔也没有找上门来。 「秋叔,」季嫣然道,「棺材铺的事我父亲交代的不多,你都知道什么,不妨全都告诉我。」 秋叔身体微颤,他还以为大小姐永远都不会问起,半晌他长长地喘了口气才道:「大小姐可知我们家老爷的长处并不在做官,而是在经商,老爷最早京营的正是一间棺材铺。」 「铺面开于市井,常年与贩夫走卒来往,这才能让消息灵通,便是‘不良人’办案时也要来我们铺子寻找线索。」 季嫣然很快找到了关于不良人的记忆。不良人是本朝捉拿重犯、要犯的官吏,只听皇亲国戚和少数达官显贵驱使。他们办的每一桩案子都不简单。 季家为什么会与不良人来往? 秋叔接着道:「季家没落之后,家资几乎都被朝廷查封,老爷想要将这仅存的铺子交给大小姐,却又怕大小姐因此身陷险境……」 季嫣然点点头,从前这身体的正主的确不是个能够托付重任的人。 「所以,老爷嘱咐我们,如果不是大小姐主动要接手棺材铺,我们不得将这些讲给大小姐听。」 季嫣然心中一暖,她第一次体会到父母的爱护,父亲这样小心翼翼,恐怕出半点的纰漏,真是将她视为心头肉。 再仔细想想,父亲这样的行为也说明了一件事,有人在陷害季家。 季嫣然道:「我父亲获罪是被冤枉的。」 秋叔神情有些激动,攥起了拳头:「我们都相信大人没有贪墨……」 季嫣然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她站在父亲肩膀上去够漂亮的花灯,一下,两下,最终脚一软跌了下去,却掉入了父亲的怀里。 不知不觉中,一行泪水从季嫣然眼角淌出来。 她变成了季嫣然,承载了她所有的悲喜,也让她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亲人,她绝不能就这样失去他们。 天空响起一记惊雷,大雨悄然而至,潮湿、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季嫣然重重地吸了口气,目光说不出的清亮:「我会将父亲、母亲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定能团聚。」 要如何经营棺材铺,依靠自己的力量为父亲翻案,这要仔细地布置。 季嫣然吩咐容妈妈先送走了秋叔,重新走回内室里。 释空法师已经处置好李雍的伤口,小和尚胡愈在一旁熬药。 见到季嫣然,释空法师递出手中的药方:「接下来的几天,按方用药即可。」 季嫣然接过药方,看向门外:「法师可知承恩公世子的来意?」她总觉得那包子对释空法师没安好心。 那家伙皮还是好的,瓤说不定已经坏了。 雨幕将天空照得愈发的明亮。 季嫣然的话正巧能够让门里门外的人都听到。 释空法师那慈祥的脸上,像是浮起一丝的笑意:「老衲知道,顾施主不是第一次来到栖山寺了。」 季嫣然扬起眉毛:「他要劝说法师圆寂。」 释空法师点点头:「顾施主确然说过这样的话,圆寂之后,老衲就可以回到故土……」 季嫣然接着道:「就算法师想要回故土,也不用圆寂之后。」 「老衲发过誓愿,此生都要留在武朝,顾施主说的也没错,他想要带老衲走,也只能等老衲圆寂之后,」释空法师说着顿了顿,「生死自有定数,季施主也不要因此为老衲烦恼。」 出家人就这一点不好,说话永远带着玄机。 「法师仁慈,」季嫣然道,「但是亲君子远小人,有些事您不得不防。」 亲君子远小人吗? 床上的李雍脸上忍不住浮起笑意。第一次有人这样直接的说顾四,顾四此时此刻不知是什么心情。 季氏有时候说的话,会让他觉得,她从小定有西席开蒙,但是她的言行举止却是那么的粗鲁,并不似受过教。 一个人身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矛盾的情形。 释空法师这次微微一笑:「老衲知道了。」 顾珩闭着眼睛靠在游廊下,雨滴溅在他的脸上,沿着他的下颌淌下来,他却仿佛浑然不觉,风吹开他的胯衫,穿在里面的短褐被利刃割破,露出一条伤口,鲜血在雪白的衬子里晕开。 顾珩将衣袍抚平:「李三奶奶,你可要想好了,将法师金身送回故土供奉,那可是五十斤黄金的买卖。」 季嫣然推来窗子,外面的顾珩睁开了眼睛,墨黑的眸子映着大雨,亮如星辰。 「承恩公世子爷想让我劝说释空法师圆寂?」 顾珩笑道:「事成之后,我分给李三奶奶十斤黄金。」 季嫣然望着顾四,半晌才叹口气:「想要我合作,恐怕要先拿来一百斤才合适。」 窗子重新关上,顾珩嘴角上笑意更浓了些。 「世子爷,」常征上前道,「不如您先去休息,这里就交给我们。」 「李家不会连间客房都不给我准备。」顾珩慢慢地走进雨幕之中,接二连三的出事,江家应该很快就坐不住了。 太后娘娘的眼疾愈发严重,太医轮番上阵却没有任何的起色。 皇上龙颜大怒,太医院不愿意做替罪羊,灵机一动想起来,太后娘娘的眼睛当年是释空法师医治的,这再度证明了胡僧不可信。 第28章 常宁公主的案子之所以悬而未决,是太后娘娘相信释空法师,不允许刑部对法师动刑,若是太后娘娘这次有个闪失,那些希望常宁公主案落定的人,就会趁机对释空法师下手。 常宁公主死在了行宫,当时在行宫主事的是皇上,太后因此对皇上起了疑心,母子两人十年间貌合神离,所以皇上恨不得立即找到真凶,也算洗脱自己的嫌疑。江家人一向体察圣心深得皇上的信任,释空法师恰好在太原府修行,江家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十年了,每次提起常宁公主的案子,他们都会想到释空法师这个顶缸的,这次趁着太后没有病糊涂之前,他要将释空法师弄进京,活人他带不走,只能带走「死人」,让「死人」为自己自证清白。 本来李雍也是要助崔家人上京状告江家,他们可以借此合作一下,让江家人赔了夫人又折兵。 常征忍不住道:「世子爷,您应该实话实说……」 「说什么?」顾珩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那么多人知道,万一事情败露,我怕他们拖累我。」 常征似是有所感悟:「世子爷说得对,您是纨绔子弟,斯文败类,向来名声不好,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哪怕离开武朝也没人理睬您,可是李三爷不同,他是正经要出仕的,身上又有军功在身,可谓文武双全,将来的栋梁之才,事发之后,您可以不要脸他不行。」 「而且,您有多不靠谱,自己也清楚,自己耍耍也就罢了,害人是要遭雷劈的。」 常征刚说完,天空中陡然炸开一记惊雷。 顾珩不禁打了个哆嗦。 常征已经先一步到了亭子,用悲悯的目光望着顾珩。 「你可以回承恩公府。」 「不,我觉得跟着世子爷在外面见识挺好的。」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常征道:「恐怕李三奶奶不会给您安排客房了。」 顾珩干脆坐在石凳上:「都说漂亮的小姑娘心肠好,放在她身上怎么就不好用了呢。」想一想季氏的眉眼,顾珩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疼,仿佛有人在上面咬了一口。 …… 小和尚胡愈熬好了药。 释空法师也准备要起身离开。 季嫣然忍不住开口阻拦:「还是等到雨停之后再走吧。」她就是喜欢跟法师待在一起。 「来到栖山寺之前,老衲本是苦行僧,施主只要借老衲师徒斗笠、蓑衣即可。」 释空法师说着站起身,季嫣然忙递上了药箱:「法师说过这药箱是您徒弟的。」 释空法师颔首:「正是。」 季嫣然道:「依我看,这是您徒弟送给您的礼物,」说着她的指了指药箱上的金桂树,树下有一人站立在那里,「那恐怕是年轻时的法师吧!虽然那时法师并未出家,但是已经心向佛祖。」 画在那里的人像很小,可看在她眼里却是那么的清晰。 「您那徒儿是怕您不肯收下,才故意将药箱落在了您的禅室之中。」 释空法师静默了半晌,眼睛中一闪泪光:「施主与我那徒儿很像。」说完他背好药箱向前走去。 眼看着法师走到了门口,季嫣然心中忽然一酸:「法师说过愿意传我医术,不知还算不算数。」 释空法师显得格外安详:「明日未时中,老衲会如约而来。」 家人递过了蓑衣,释空法师和胡愈小和尚两个人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季嫣然一直愣在那里,直到内室传来李雍咳嗽的声音。 季嫣然回到内室里。 李雍的脸色仍旧苍白,眉宇之间的神情却轻松多了。 方才释空法师治伤的时候,李雍没发出任何声音,即便是在正骨的关头,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这一点让她很佩服,因为她是个很怕疼的人。 「你这几年是不是在军营里。」季嫣然边说边将药碗端了过去。 李雍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他化名在崔将军帐下任职,连李文庆都不知晓。 「很简单,」季嫣然指了指李雍身上,「你身上有许多利器造成的伤疤,你又没有恶名在外,既然不是与人斗殴造成的,那就是在军营了。」 「你在外面定然是遇到了变故,在李文庆没有动用家法之前,你就已经受了伤,刀剑伤和棍棒伤很好区分。」 他急着进城救崔将军,干脆厮杀出了条血路,混战中被高句丽的将军一刀伤在了腰上,她连这个都看到了,而且能想到那么多,他不禁再一次打量季氏,四目相对,季氏脸上并没有羞怯,仿佛……并不在意这些…… 被这样肆意谈论伤口,他身上倒像是没有了衣服,他从没想过会被一个女子这样盯着瞧。 李雍眼睛微沉,心也静下来,努力让自己适应现状,他安静地接过药碗,一口气喝掉才道:「你嫁到李家之后,我就去了军营。」 季嫣然坐在锦杌上,静静地听着,她和李雍联手对付了李文庆和江家,也算有了几分信任,与其听顾包子胡扯倒不如在李雍这里,进一步知晓目前的局势。 季嫣然起身再一次推窗看了看外面的唐千,然后将容妈妈叫进门吩咐了几句。 李雍知道季嫣然是怕被人偷听,若是他将实情说出来,倒像是对不住她似的。 共处一室,还要分享他心中的秘密吗?他从没想过这种事,尤其是对季氏。 李雍道:「武朝分十大节度使你应该知道吧?」 季嫣然没有在正主脑海里仔细去翻找相关的记忆,但是模模糊糊的倒也知道不少,于是点了点头:「十大节度使,五姓望族占其五,开国郡公占三,另外两家是皇上信任的重臣。」 李雍点头:「十年前,开国郡公为首的林家上奏朝廷收回节度使,实行州、县二级制,推行科举,提倡士大夫治天下,也就是削弱五姓望族的权柄。」 第29章 「后来江家女入宫,皇上就开始迟迟不肯推行新法,直到常宁公主突然薨逝,林家没有了意气回到岭南,五姓望族重新兴旺,江家更是占尽了风头。」 「常宁公主虽然是个女子,她的死却让朝廷局面大变。 五姓望族趁着太后娘娘悲伤过度一病不起,鼓动天子将四处扩充疆土,将整个武朝绑在了战车之上。 疆土虽然扩充了,武朝的兵马、钱粮不足,更加需要节度使和望族的支持。 朝中许多重臣,就在此时被五姓望族牵制、陷害。 就连晋王都解甲归田。」 「三个月前惠妃娘娘诞下龙子,惠妃娘娘母亲被封为宜国夫人,江家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扩张权柄,不但插手朝中要事,还明目张胆地抢夺平卢节度使。」 「护国公林让带着一众老臣反对,朝廷上下,都在为这件事暗暗较劲,紧接着平卢就起了战事,原本的节度使崔大人战死,一家老小尽数被屠。」 季嫣然听了明白:「所以你藏着的是崔家人。」 李雍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护送崔家人的事他本不欲让任何人知晓,季氏出现在大牢里,他认为是被江家人驱使前来探听他的秘密,从平卢到河东,他一路上杀了不少人,他不介意再多杀几个。 现在他却亲口说了出来。 季嫣然道:「既然如此,你觉得林家是对的。」 李雍想了想:「算是吧,在平卢几年,我亲眼看到了节度使的权利,林家制衡五姓望族也没有错。」 所有的信息在季嫣然脑子里过了一遍。 「那顾……承恩公世子爷呢?站在哪一边?」 李雍沉吟片刻道:「如果常宁公主活着,他定然站在常宁公主这边,现在……他只信他自己。」 「还好,这些事离我们还远着,」季嫣然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养好伤。」 「我是个内宅妇人,只想侍奉好夫君,找到那个要杀我的凶徒。」 季嫣然说完话,伸出手整理了李雍身上的被褥。 一股淡淡的花香从她身上传来,仍旧夹杂着一股脂粉味儿,但却不那么让人闻起来难受了。 「所以,你才要救我?」 季嫣然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眼下也只有你能够靠得住,虽说人要尽可能的为日后打算,但在前途未卜的时候,只能走好眼下的路。」 季氏这话仔细想起来是很有道理的,季嫣然从前和现在的模样全都浮现在李雍脑海里,他一时心烦意乱起来。 他和她没有那番情意,却要夫妻情深,生死相依。他二十多年一直约束自己,从没这样荒唐、放纵过。 当她纤细的身子挡在他面前,又想方设法请回释空法师的时候,他心中有一丝的动摇,就算不曾喜欢,是否也要对她尽责。 所以释空法师当着她的面,扯下他身上的衣衫,他反而沉静下来。 不得不说,季氏影响了他的心境,奇怪的是作为女子,她却比他更看得开,若是寻常人即便再无奈,也不会坏了自己的名节。 李雍想到这里,抬起头。 季嫣然已经坐在锦杌上翻看锦盒里的账目。 她会理账? 就这样一页页看下去,也没有用筹算,却又不像走马观花,她真的看懂了吗? 李雍正在思量,却发现季嫣然站起身来,一把又推开窗子:「一个庄子,一年只余一百两银子,说出去谁相信啊,哎呦,歹命啊,我这是嫁进了贼窝吗?」 李雍不由地失笑,她还真的看懂了。 季嫣然是生气了。 李二太太真当她是个傻缺,账目连改都没改就径直送到她手里,就算她是个棒槌,也不能就这样随意糊弄。 「这账目不对,」季嫣然看向容妈妈,「让庄头过来给我一个交代。」 容妈妈看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他们都是二太太那边的人,只怕不好请。」 季嫣然颇有依仗地看向李雍。 李三爷还没有在李家行使过什么权利,这个在军营中历练了三年的人,总要发发威,免得让人当成病猫。 李雍回应的很干脆:「他是李家的奴仆,若是不听主人之命,可让人伢子将他一家人带走卖去边疆。」 「家乱才会生贼,凡是不肯配合的家人,都与肖婆子一家是同犯,依本朝律仆害主是重罪。」 冷冰冰的话从李雍嘴中吐出来,听着格外的渗人。 廊下很快有几个人应了一声。 季嫣然不禁惊讶,她还以为只有唐千一个人守在这里。 季嫣然将账目拿到李雍前面,「上面记得清楚,每年都要从庄子上借走粮食,李二太太和李文庆不敢明目张胆地卖了长房名下的东西,只能巧立名目,说那些粮食都给李家本宅用了,让肉烂在锅里,你就算追究,也没有办法。哪个能办大事的男人会与妇孺计较这点嚼用,你看看这里,一月之内庄子上的粮食分六次全都被借走了,最大这一宗肯定是拉到老宅子里,剩下的则是供养了李文庆在太原城的其他产业。」 李雍看着那涂涂抹抹的账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季嫣然道:「正因为这是笔烂账,庄头才记得格外清楚,万一哪天李二太太翻脸不认人,他总要将自己摘出去,所以每次借粮他都有特殊的记号,不同的人来拉粮食他还在账目后面标注了人名。」 李雍道:「那害你的凶徒大约就藏在那些地方。」 季嫣然点点头:「城里城外都有你的人手,我又说见过那凶徒,李文庆必然轻易不敢让他出来见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藏在自家院子里。」 唐千在外面听得一愣一愣的。 第30章 三奶奶是被开了光不成?怎么想的与三爷不谋而合呢,三爷就是让他们从李文庆在外面置办的家业下手。 他们大约找上两三天定然能将人抓住。 现在被三奶奶这样一说,好像就更加简单了似的。 「进来吧!」李雍喊了一声。 季嫣然只听门一响,唐千就到了床边。 李雍道:「就按三奶奶说的,去抓人。」 「别忘了,」季嫣然道,「要吓一吓李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李文庆想要害人,必然吩咐李律去动手,李律听说我看到了那凶徒的模样,已经六神无主,我敢保证,第一个漏出马脚的人肯定是他。」 …… 江家。 一炉香慢慢地燃起,江瑾瑜看着眼前的棋盘,对面的先生已经汗透了衣襟,脸上满是惶恐。 「你说这样的规矩也未尝不可?」江瑾瑜问过去。 先生立即跪在地上:「小人刚才未加太多思量,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觉得……不……不可以。」 都怪他事先没有问清楚,误以为是大小姐解开了棋局,于是逢迎了一番,谁知道越说大小姐的脸色越难看,他这才意识到惹了大祸。 江瑾瑜甩了甩袖子,先生立即被拖了下去。 「要他无用,断了手算是还了江家给的束修。」 江家的便宜不是那么容易占的,季嫣然这三年从江家拿走了不少的银子,如今却敢站在李雍那边与她对着干,只要想到这个江瑾瑜心头就浮起一丝戾气,不惩办季氏,她的尊严何在。 江瑾瑜身边的妈妈低声道:「大小姐没有成亲,不知道那些妇人……为何成亲之后一心一意跟着夫郎,从前季氏听您的那是因为没有和李三爷圆房,现在不同了,奴婢看那季氏腰也软了,走路也放开了,说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八成已经是正经的妇人,所以甘愿为李三爷奔走。」 江瑾瑜眉头紧锁,脸上的神情如同寒冬腊月:「收了季氏?我就不信李雍能够忍得下这份屈辱。」一个还算出色的后进子弟,却找了如此粗俗不堪的女子,他不嫌恶心吗? 管事妈妈立即道:「恐怕是真的了,季氏在李三爷屋子里侍疾,两个人寸步不离,李三爷手底下的人,都让季氏差遣。」年轻人就是好,这事传出去也只会说少年贪嘴,人家正经的夫妻,不偷不抢,大小姐这次是没算到才吃了亏。 管事妈妈话音刚落,下人立即上前禀告:「李二老爷来了。」 「让他回去吧!」江瑾瑜站起身走进内室里。 大雨天里,李文庆站在长廊里等着,江家下人走来走去,脸上挂着对他的鄙夷。 李文庆攥起了手,干脆几步跨到院子里,任大雨打在他身上,江大小姐不管他,他这次可就要完了。 「您快去跟大小姐说说,求大小姐帮帮忙,」李文庆拉住管事,一脸恳求,「那季氏画了凶徒的模样,正让人满太原城里找人。」 管事望着李文庆:「那李二老爷就要仔细着些了,您有错在先,再被李三爷握住把柄,您这个掌家人可就当不得了,我们大小姐已经歇下,李二老爷请回吧!」 江家大门轰然关上那一刻,李文庆觉得自己如同丧家之犬。 「父亲,父亲,江家人同意了?」 李律这时候好死不死地打着伞扑过来,「我就说李雍和那季氏死定了,这次的事多亏了父亲英明,现在我就将礼物给江大小姐送进去。」 李律的笑脸一下子扎疼了李文庆的心,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李文庆一拳打在李律肩膀上,李律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摔进了雨水中。 「父亲。」李律愣在那里。 「谁让你来的?回去,别在这里丢人。」 李律一脸委屈:「是您让下人知会我拿了东西来江家。」 李文庆「啐」了一口,转身上了马。 眼看着李文庆的身影消失,李律忙要追上去,却觉得什么东西撞在了他腿上,他低下头一看,是一只苍白的手。 断手。 李律尖叫一声。 唐千躲在角落里,将李律骗出来实在太容易,本来还没想好怎么去吓李律,正好江家院子里的恶狗叼了一只断手。 他从狗嘴里抢食喂给了李律,也不知道李律心中感激不感激。 唐千觉得自己变坏了。 仔细想想,都是跟三奶奶学的,出来之前三奶奶特意怂恿他要动动脑筋,跟三爷从前教的不一样。 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的名声会不会和三奶奶一样坏。 李律还没有缓过神,就听到一只大狗「呜呜」的声音传来,李家下人立即上前护卫,人狗大战还没有开始,江家大门打开,门上管事对李家人就是劈头盖脸的臭骂。 好好的人不做,跟狗抢食是什么道理。 李律这才发现这只是江家的狗,他惹祸了。 李雍和季氏曾是他们砧板上的鱼肉,他们却永远任由江家人宰割。 这一晚太倒霉,李律失魂落魄地回到李家,刚到门口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那人身上除了湿哒哒的雨水,还有股生漆的味道。 他低着头,雨水不停地从头上的斗笠落下来,提起手中的灯,幽暗的光映着他发青的脸,风吹过来,灯影张牙舞爪地四处飘散。 「李二爷,」那人声音阴森可怖,「您要买棺木吗?」 李律浑身的汗毛全都竖立起来,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牙齿抖动:「来……来人……谁……谁……」 正当李家人去追赶那身影时,一个东西从黑暗中划过,直直地撞上李律的头,李律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李家门前顿时一片慌乱。 第31章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二太太看着床上的李律,眼泪一个劲儿地落下来。 李家下人只看到李二爷倒下来,李二爷到底遇见了什么,谁也说不准。 「好像是,野猫踩落了一块瓦当。」门上的下人哆哆嗦嗦地回禀。 李二太太难以置信:「哪里会这样凑巧,」她思量片刻,「是李雍干的,一定是李雍。」是李雍来找他们报复。 李律头疼欲裂,他张开嘴想要说话,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今天惹父亲生气,得罪了江家,还被瓦当打破脑袋,这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将季氏给我传来,我要问她,为什么叫棺材铺的人来吓律哥。」 「三奶奶那边说来不了,她和三爷都忙着,脱不开身。」 李二太太脸立即红起来,是为季氏羞臊的,季氏可真不要脸,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她总不能让婆子去被窝里捉人。 「三奶奶还说,」下人小声道,「下雨天阴气重,别是在找替死鬼,眼下害她的凶徒还没有找到,她希望在此之前,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免得……免得……死无对证。」 李二太太声音尖厉:「她这是什么话。」 替死鬼……死无对证。 李律脑海里重复着这几个字。仔细想一想,李雍那边已经用画像去捉人,可见十拿九稳,既然能够明面上让他们二房栽个跟头,何必暗地里对他动手。 莫非并不是李雍,而是有人要杀了他,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他身上,让他来顶罪。 李律的目光缓缓地挪向屋子里另一个角落。 李文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律平白无故打了个哆嗦,身体向后缩了缩。父亲和江家人会不会已经谈好了,万一遮掩不住这件事,就将他……所以父亲和江家才会那样对他。 「老爷,」李家管事上前,「三爷找到了咱们在城东的院子,已经在外面找人了。」 那院子是丁武的藏身之地。 完了,真的要遮掩不住了,李律焦急之中眼睛一翻,他还不想臭名远扬。 「反了天了,」李文庆皱起眉头,上前几步看了看李律,「你好好养伤,我去看看情况。」 李律已经抖成了筛子,等到李文庆出了门,他才一把拉住了李二太太:「母……亲……救……救我……我不想……死……让别人认了吧……我……我定然会好好……孝敬您……旦哥年纪……尚小……一时半刻不能……入仕……让他……让他去……」 李二太太震惊地看着李律:「你在说些什么。」 李律嚎的声音不小,在院子里就能听到。 有了动静,就证明找对了地方。 唐千带着人将李文庆城东的院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文庆赶过来时,下人已经战成一排。 这是一处染布坊,养着几十个下人,李家二房不曾对族中报备的家业。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李文庆阴沉着脸发问。 唐千立即行礼,「二老爷放心,我们只是找凶徒,不会牵连无辜的人。」 李文庆瞪着唐千,唐千是宗长送给李雍的,跟在李雍身边十多年,是个忠心耿耿的护卫。他想等到李雍死了再处置唐千,这样宗长那边也好交代。 谁知道半路上出这样的纰漏…… 「二叔会为我伸冤的,你们放心去查就好。」季氏的声音突然传来。 李文庆转过头去,只见季氏让人簇拥着站在不远处。 「成何体统,」李文庆皱起眉头,「一个妇人在这里做什么,就算捉凶徒也轮不到你来。」 季嫣然一脸笑容:「二叔忘记了,只有我见过那人,我不在这里怎么行。」 不等李文庆说话,季嫣然已经挑挑拣拣起来:「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看来是真的了,李文庆心跳加速,季氏是真的看到了丁武的模样。 季嫣然知道能够聚在院子里的人,定然都不是凶手,因为凶手知道她让唐千用画像找人,所以必然不敢露面。 她这样一个个地去看,是要给李文庆和凶徒心理上巨大的压力。 她每摇头一次,他们心头都会沉重一分。 「再去搜。」唐千一副要将整个院子都翻过来的架势。 角落里的丁武忍不住了,趁着唐千等人还没有靠过来,身子一动就向矮墙上翻去。 他刚刚从墙上跳下来,却觉得肩膀一沉,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死死地扣住,然后一脚踹在他的腿上,一柄明晃晃的刀就架上了他的脖子,他身上就再也用不出力气。 「抓住了。」 丁武被李雍的护卫押进了院子。 李文庆脸色微变,就要上前说话。 「压在地上打……」季嫣然已经抢先一步,「直到他招认为止。」 李文庆皱起眉头:「既然捉住了人,就送到衙门里,衙门自然会审理。」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季嫣然冷笑道,「我们三爷都挨了打,他倒比我们三爷要金贵吗?」 听到这话唐千已经忍不住抡起了棍子,「啪」地一声打在了丁武的屁股上。 丁武自然没有李雍的骨气,已经哀嚎起来。 季嫣然跟着走上前去。 李文庆只觉得一把火从胸口烧起来,他恨不得就将季氏杀死在这里,只可惜李雍和季家的人都在,若是打起来说不得就会惊动承恩公世子爷。 李文庆刚刚想到这里,他面前石桌上凶徒的画像被风吹起来,他下意识地将画像握在手中。 借着火把的光芒,画像上的人格外清楚。 第32章 三十多岁,容长脸,蓄着胡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这张脸李文庆再熟悉不过,因为这就是他自己。 季氏拿着寻找凶徒的画像,上面画着的人并非丁武,而是他。 李文庆紧紧地攥着画像,很快他就恢复原状,将画像重新放在矮桌上,抹平了画卷上的褶皱,仿佛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季氏这是故意在讽刺,因为安排整件事的人根本就是他。 第一次被人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而且是个妇人。 李文庆抬起眼睛:「抓到就好,将院子里的管事和护院叫过来,他们竟然让凶徒混到院子中……都该罚。」 院子里立即跪倒了一片下人。 李文庆叹口气看向季嫣然:「你三叔说的对,你们都长大了,家里的事也该交给你们分担一些,这次是你们抓住了凶徒,该怎么处置就由你们来办吧!」 季嫣然上前行礼:「那就谢谢二叔了。」 李文庆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像是苍老了十多岁。 「二老爷这样容易就将案子交给我们,只怕是有诈,」唐千皱起眉头,「要不然先向三爷禀告,看看后面该怎么办。」 季嫣然道:「有诈你就不审了吗?」 唐千摇头。 「那就是了,」季嫣然压低声音,「我们早就知道三爷被问罪是李文庆安排的,这里的人不过是替罪羊。」 「即便这样我们也要审个清楚,这凶徒虽说是受人指使,对我下手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的犹豫,可见他是个惯犯,在我之前手上就有过人命,这种人自然见一个发落一个。」 唐千搔搔头,别的他都听懂了只是:「替罪羊是什么意思?」 被唐千这样一说,季嫣然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她忘记了「替罪羊」是舶来品,涉及到上帝,她怎么讲唐千都不会明白,于是她摇摇头:「唐千你以后要多多读书,就算重武也不好轻文。」 她不想给唐千加深印象,希望他转眼就会忘记。 被季嫣然这样一说,唐千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讪讪地低下了头。 「让人准备纸笔,」季嫣然看向那哀嚎的凶徒,「你将他的画像带去周围府衙,看看有没有悬而未决的案子,犯案的凶徒与他的情形类似,若是能几桩案子一起追查,更容易还原当时他犯案的过程,方便结案。」 唐千抿了抿嘴唇:「三奶奶,本朝的律法是有罪推定,只要您说他是凶徒,这案子就结了。」 「李文庆说李雍是凶徒可以结案,我说这个人是凶徒也可以结案,那么到底是我说的对,还是他说得对?」 她根本不喜欢什么有罪推定,甚至从心底里反感。 释空法师,李雍都是有罪推定下的受害者。 就像江家这样的大族,想要陷害人实在太容易,说不得哪天也会将她关入大牢。 所以,把每件事都坐实了,她才能有恃无恐。 …… 天亮了,季嫣然才回到屋子里。 李雍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已经能靠着引枕看书。 桌边的灯显然是刚刚熄灭,这家伙竟然一晚上都没睡。 她却已经熬不住了。 季嫣然胡乱向李雍点了点头,不等容妈妈喊丫鬟进来,就自己动手洗了脸,然后在里间的小榻上躺下来:「释空法师要来授课,在此之前我要养足精神,只要不是大事,都不要喊我。」 穿越之前她那是下午,到了这里之后好像是清晨,半夜里又去审案,这样算起来好久没睡了。 再不倒时差就要闹出人命。 容妈妈应了慢慢退出去,旁边的小丫鬟则有些委屈,三奶奶大步进了门,也没有向三爷行礼,自作主张就睡在了里间,让她们怎么办才好,三爷从前是不准让人进内室的,所以就连新房都修在了旁边的院子里,三爷治了伤之后,抬过来休息,按理说就算是三奶奶想要留下,也得问问三爷的意思。 一会儿三爷若是发脾气,她们都要跟着受牵连。 很快李雍就听到季嫣然平稳的呼吸声。 季氏进了门好像连话也没跟他说一句,容妈妈向她使了几次眼色,她都视而不见。而且她睡着之后翻了个身,就更加让人看不下去。 一条腿几乎横跨了整个榻,如果有人在她身边睡,那可真是…… 李雍收回了目光,吩咐丫鬟在软榻前安放好隔扇,这样他们算是互不相扰,他不必去看她,她也会更加自在。 都收拾妥当,唐千才上前将所有的经过事无巨细地禀告:「都很顺利,二老爷干脆不管了,江家那边还没有动静。」 「没有十足把握,江家人不会动我。」 也就是说崔二爷没有被抓。 说完这些,唐千喝了些水润了润嗓子,向隔扇方向看了看:「三爷,您说我读书多吗?」 李雍想了想:「你小时候在宗长身边受教,虽然后来以习武为主,读的书也不算太少。」 唐千皱起眉头:「三奶奶说我读书少。」他曾经厌弃的粗人,竟然说他读书少。 「三爷,您读书多吧?」 李雍放下手里的书本。 「那您说说,什么是‘替罪羊’。」 李雍思量片刻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唐千得意地道:「三爷读书难道比三奶奶少吗?明明是三奶奶顺口胡诌,我听过那么多羊,就不知道什么是‘替罪羊’,下次三奶奶再说,我就……」 李雍低沉的目光看过来,唐千适时闭上了嘴,他就从心底反驳。 唐千退下去,屋子里重新静下来。 李雍闭上眼睛,这一刻他竟然也感觉到了难得的安宁。 第33章 …… 江瑾瑜登上了府里最高的八角亭,她就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的感觉。 下人毕恭毕敬服侍在旁边,穷其一生就为了换来江大小姐的称赞。 一盏茶的功夫,穿着蓝色短褐的人惶恐地跪在了亭子外:「大小姐,崔家人……跟丢了。」 两天前他们发现了崔家人的行踪,可惜那崔二爷被李雍的人护着逃离,他们不得不增派人手之后进行围杀:「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队人马,硬是将我们拦住了。」 「我们交了手,双方各有损伤,等他们撤走之后我们再去追踪,李家那边又来人干扰了我们的判断。」 江瑾瑜不说话,那人一头叩在地上:「小人办事不利自然没脸面活下去,这次回来也只是想要将经过说清楚,大小姐也好有些防备。」 那人吞咽一口接着道:「与我们交手的人,要么是承恩公府的人马,要么就是李家宗族那位宗长授意的。」 江瑾瑜皱起眉头,承恩公世子爷就在太原府,至于李家那位宗长,不是一心想要成仙吗? 江瑾瑜摸着手腕上的玉镯。 眼看着那人慢慢走下亭子,没有她恩赏,那人必死无疑,这就是江家的规矩。 「大小姐,您焦虑了,常宁公主从不会这样。」 旁边的嬷嬷走出来,为江瑾瑜换上新茶。 江瑾瑜咬紧了牙,将胸口泛起的怒意压了下去。 她少时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却因犯了些小错被常宁公主罚跪在大殿,她是那么的卑微、无助,那时候她就发誓,今日的羞辱,将来必定要还给常宁。 听说常宁死在了行宫,她笑了三天,太后命所有命妇进宫吊唁,她故意在里衣里绑了一根红腰带。 从今往后她就是常宁公主,不,她会比常宁公主更加高不可攀。 「崔家人就算出了河东也没关系,」江瑾瑜道,「即便他告到了御前,我们江家也能将天翻过来。」 嬷嬷满意地点头:「有点常宁的样子了。」 江瑾瑜接着道:「那个老和尚呢?」 嬷嬷道:「按照您的吩咐,让人在禅房里问了一晚上话,就算他心如止水,日子也不会好过。」 「老和尚心如止水,栖山寺的僧众却未必,」江瑾瑜道,「他们总有反抗的时候,尤其是那静云,维护了老和尚十年,心中不知存了多少怨愤,就是要他们闹起来,才好让圣上下定灭佛的决心。」 「到时候,连太后娘娘也拦不住。」 「我们江家为皇上尽心尽力的办事,平卢难道不该赏给我们吗?崔家在边疆又有什么建树,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只看门狗而已。」 他们杀了一只狗,皇上还能跟他们翻脸不成,李雍若是想拿这样的小事来要挟她,那他可就打错了算盘。 「那释空法师收了季氏为徒您也不用生气,」嬷嬷低下头,「正好用这次的机会,让他们师徒一起上路。」 江瑾瑜笑起来:「你少了一只耳朵和一只手之后,人倒是明白多了。」 嬷嬷笑起来:「老奴不再是常宁公主身边的陈嬷嬷,而是您身边的东嬷嬷。」说着她错过头去,阳光下她右边脸颊旁果然没有了耳朵,留下的是一道恐怖的伤疤。 江瑾瑜站起身:「若是换做现在,或许这疤痕能好看许多。」 东嬷嬷的腰直起来:「老奴倒是觉得这样更漂亮,因为是大小姐亲手割下来的第一只耳朵。」 江瑾瑜嘴角浮起了笑容,提着裙子慢慢地走下台阶。 …… 西城的棺材铺天不亮就打开了门,秋叔终于换了一身八成新的青色短褐,将头发梳得光亮,仔仔细细地将牌匾擦干净,亲手挂了上去。 来来往往的人好奇地看着这间铺子。 关了三年门的铺子,今天就这样突然开门了,这样的平常和安静。 店铺后面是一个四方的小院,十几口空棺材就停放在那里,不远处有一个人提着两坛酒,半躺在窄窄的墙头上。 终于等到秋叔走回来,那人墨黑的眉毛一挑,半眯起来的眼睛遮盖住他眸子中迫人的光亮,他下颌上刚刚长出些许乌青的胡茬,给他那刀刻般的脸颊上多添了些许沧桑。 那人轻轻一跃就落在地上:「上好的剑南春。」 秋叔却挥手拒绝:「我家大小姐要重开棺材铺,以后小老儿都碰不得酒了。」 那人显然有些惊讶:「季氏的棺材铺?」 秋叔坐在凳子上,端起热茶来喝:「是啊,小老儿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将牌匾挂上去,这么多年了,季家也终于有了主事人,以后来坐坐倒还可以,吃酒就不必了。」 秋叔不欲再多说话,转身走回屋中,那人只得拎着两坛子酒出了棺材铺。 一路避开行人,在城中转悠几圈,回到一处小院落。 外面的嘈杂仿佛跟这处院子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精致,不染半点尘埃。 「换身衣服去,别冲撞了主子,」走过来的管事低声呵斥,说完看向他手里的酒坛,「咦,怎么没空坛就回来了。」 杜虞干脆坐在青石板上,两坛酒也丢在一旁:「你不知道吗?释空法师走出了栖山寺,不但如此还收了个女徒弟。」 管事道:「法师收徒传医术有什么不好。」 「自然不好,」杜虞道,「传给谁不行,为什么传给个女子。」他的手捏了捏,法师之前只收过一个女徒弟,那就是常宁公主。 现在又收了一个,常宁公主不再是唯一。 只要想一想他心里就不痛快。 于是提着酒坛去找秋叔喝两杯酒,没想到季家的棺材铺也重新开张…… 第34章 又是因为同一个女子。 李三奶奶,季氏。 杜虞默默地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女子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既然打不过为什么非要逞强,好好的一条胳膊就要这样废了吗?」 杜虞道:「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于阗人杀了他全家,他拼死也要复仇,于是他断了手不要紧,还是一口一口将那人咬死,为父母兄弟报了仇。 「我跟你打个赌,若是我治好你的胳膊,你就改了名字,不要叫杜瑜,改成杜虞吧。」 「虞美人,少了一条胳膊就不美了。」 「为什么?」 「因为我着实不喜欢那个瑜字。」 于是他成了杜虞,武朝每个武人都应该知道的杜虞。 穿着一身青衣的丫鬟捧着托盘快步走过来,杜虞不用看也知道,那盘子上摆着的是两碟素菜,一碗粟米饭。 「主子天天吃这个,就不难受吗?」如果是他宁愿去死。 管事冷冷地看了杜虞一眼:「就是这样身子才会好。」 杜虞有时候想,主子或许真的已经成仙了。若不是要处置手中的事务,可以连着几天不说一句话,几日可以不食一粒米,安静地坐在榻上看书,对这世间早已无欲无求,仿佛天地间已经没有了这样个人存在。 都说成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他却觉得那么孤独,所以他不明白,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要求长生。 门打开,管事吩咐杜虞:「主子让你进去。」 杜虞收起了随性的神情,顿时变得端正起来,整理了身上的衣衫才踏进了屋子。 屋子中是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不仅好闻,而且十分的醒神。 一个人正背对着杜虞立在半开的轩窗旁边。 他不曾束冠,只用竹簪挽起一半,剩下的长发似墨般散落在身后,身上白色的长袍如淡淡的月华,又如同被一层光晕笼罩,清冷中带着些许迷离。 腰上束着银丝线绣的祥云锦带,显得他稍有些清瘦。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人不敢逾矩。 桌案边是几本道经,铜香炉上缕缕烟雾袅袅升起,旁边放着一只小巧的火盆,里面还有些刚刚烧完的纸灰。 主子过目不忘,但凡看过的书信全都付之一炬,尤其是这些年,他走到哪里都了无牵挂,身边的俗物越来越少。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杜虞上前行礼:「江家那边有动静了,一直抓不到崔家人,恐怕要对付太原长房的三爷。」 李约转过身,眼睛灿若星辰,让所有一切都黯然失色:「江家当务之急是让皇帝禁绝佛教,对付李雍江家只会利用李文庆。」 说完话,李约指了指角落里一只箱子:「将那个拿给兵部侍郎吧。」 杜虞应了一声,朝堂上的事他不懂,但是他知道主子让拿去的东西定然能解兵部侍郎的燃眉之急。 一只普通的水曲柳箱子摆在兵部侍郎面前。 兵部侍郎忍不住又擦了擦汗。 李约那云淡风轻,将棋子灵活的转在指尖上的模样浮现在他面前,武朝上下唯一能够帮林家的就是李约。 只是他千里疾驰却没有见到人,等来的只有这个箱子。 程敏颤抖着手将箱子打开,他的眼睛中闪出迷茫的神情,但是很快被讶异所代替。 杜虞本已经转身离开,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噗通」声响,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程敏摔在了地上,他脸上那焦急的神情已经被惊喜代替。 箱子再次被合上,程敏上前规规矩矩地向李约的屋子拜了三拜,如同对待宝物般,将箱子搂在怀里带走了。 「是什么?」杜虞很好奇,他本来以为能做到似主子那般心如止水,可在看到兵部侍郎那精彩的表情时,他就憋不住了。 「一副江家做的甲胄,江家私开铁矿、锻造铁器,技艺甚至已经超过了朝廷,林家正好用它来牵制江家。」 原来是这样,杜虞这下算是明白了。 「主子,太原的老太太从京城回来了,应该是为了李三爷,您要不要见一见?」管事进来禀告。 太原这一支的老太太还是很疼主子的,只是这几年主子一心避世,两个人已经有很久未见了。 管事看向杜虞,两个人的神情都是一样。 他们不希望主子过这样冷清的日子,主子将自己的小字改成「益寿」之后,开始过清冷的日子,不仅食素食,着一身白袍,而且不娶妻生子,就像为人守重孝一般。 如今已经是三十岁的年纪,身下却只有一个养子,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就子孙满堂了。 李约靠在大迎枕上:「栖山寺没事之后,我们就离开。」 管事抿了抿嘴唇道:「您是不是见见李雍。」 趁着李约没有说话。 管事接着道:「有件事格外的有趣,李文庆为李雍娶的季氏,本来被李雍十分厌恶,可不知道为何,季氏大难不死之后,两个人就和如琴瑟了。将那棋局解开的就是季氏,您……不想瞧一瞧吗?」 李约果然抬起头淡淡的道:「不必见了。」 杜虞从心中叹口气,果然对于宗长来说,已经什么都不再重要。 …… 季嫣然换了衣服,准时在门口迎接了释空法师。 法师依旧慈祥而温和,只是他身边的胡愈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释空法师将药箱打开,里面治伤用的工具季嫣然已经见过了大半,感觉跟现代的外科器械差别不算太大,光是刀就有三四种,还有钩子似的东西,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心惊胆寒,仿佛那些都要用在她身上似的。 第35章 被人剖开的感觉一定很不好,但是剖开之后还能够继续生龙活虎就另说了。 这一点李雍已经给她演示过,所以托他的福,至少她心中已经不再排斥古代外科治疗的手段。 至于小小铜人上的穴位,她稍稍看看就能记住,在现代她也有个类似的,只不过是木头材质,她学素描的时候买来的,后来为市局做专家,人体的结构、组织、血管分布和走形,她早就烂熟于心。 如果不来到这里,她一定想不到绘画和医学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学科,还能相辅相成。 将释空法师送走,她特意留住了小和尚胡愈:「是不是栖山寺发生了什么事?」 胡愈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憨憨地道:「师父不准说。」 小和尚的眼睛很纯净,只是心智好似不如普通人,季嫣然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揉揉小和尚的脑袋。 等到释空法师和胡愈离开,季嫣然才进了门。 「三爷,三奶奶。」 季嫣然刚坐下来,容妈妈就来禀告:「老太太从京中赶回来了。」 季嫣然立即道:「祖母吗?」 容妈妈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欢喜的神情,反而很郑重:「您见过一次的。」 不用去翻找记忆,季嫣然就知道,这位老太太定然不喜欢她。 季嫣然看向李雍。 李雍神情倒是很自然:「我已经说动祖母,要将你我这门亲事作罢,再送你回季家族里。」 季嫣然轻蔑地望着李雍,这么快就拆台了,她都还没过河呢。 李雍微皱起眉头,季氏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的怨怼和失望,本来可以不去解释,想一想还是开了口:「那是在你救我之前,祖母来了之后我会说。」 季嫣然道:「告诉老祖母,我们俩是……」 季嫣然话还没说完,容妈妈立即道:「三爷、三奶奶你们可不能说啊。」 不能说什么? 李雍和季嫣然同时将目光落在容妈妈身上。 容妈妈看着李雍道:「三爷,您该不会要跟老太太说,三奶奶救了您,但是您不想要这样的妻房,干脆将三奶奶认为妹妹,一直供养着三奶奶吧?」 季嫣然不禁愣在那里。 救了漂亮的女孩,就要她以身相许,救了不漂亮的女孩,就要与她建立血缘关系吗? 原来古代就有这样婉转的拒绝方式,容妈妈还谙熟此道,再看李雍的样子,好像也没有特别的排斥。 不等李雍说话,容妈妈接着道:「二老爷是老太太亲生的,您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您让老太太相信是二老爷害了您,还是您和三奶奶一起算计了二老爷呢?」 「三爷和我们季家这门亲,当年老太太不是也答应了吗?现在三奶奶将您救了出来,又为您清洗伤口,还与您同处一室,您若说跟三奶奶并不如表面上这般……这般……亲近,都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您是什么人了,三奶奶又是什么人了。」 「您不在意名声,我们三奶奶的名声可怎么办?您就不为我们三奶奶思量吗?三奶奶可是救了您的性命啊,若是让人知晓三奶奶一个女子,竟然能为男子做出这样的事……以后谁还肯娶我们三奶奶。」 「再说了,老太太万一觉得三爷您是被三奶奶迷了眼,才会与二老爷闹起来,三奶奶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到时候您要怎么办?护着我们三奶奶周全吗?」 季嫣然不禁惊诧地看着容妈妈,平日里一言不发,怎么到了这个关头却说得让人无法辩驳呢? 尤其是李雍,好像很吃这一套。 怪不得古代有很多女子因为「名节」以身相许,大多都会成功。 「三奶奶,」容妈妈拉住季嫣然的手,「您不能一心为别人着想,委屈了自己,您若是这样回到季氏族中,那些长辈可能饶了您?您和三爷就算有思量,也要等这件事完全过去,好好寻一个说法才好,总要两不相伤啊。」 现在的时机的确不太合适,尤其是李老太太并不喜欢她,她说什么李老太太恐怕都不会相信。 季嫣然再次看向李雍,四目相对,李雍点点头:「就算容妈妈不说,我也不准备现在告诉祖母。」 季嫣然有些好奇:「那你准备怎么说?」 李雍沉默,他说季氏……不像从前他想的那样,虽然粗鲁但是直率,不懂礼数但是心存善念,所以他们相处还算不错,和离的事暂且放下,等他好了之后再做思量。 季嫣然望着李雍沉着的神情,不禁心里凉了半截。 李雍自制又沉稳,冷着脸的时候,身上有种英武的气势,本来都是好的。 可在这时候,却看起来那么的蹩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的僵硬,怎么能瞒得住李老太太这个过来人。 看来她得点拨点拨他才行。 「三爷,你喜欢我吗?」 清脆的声音忽然传来,李雍只觉得手上传来温热的感觉,纤细的手指已经拉住了他,她的手与他比起来格外的小,皮肤白皙,十分的娇弱。 他抬起头,只见她目光盈盈,眼圈微红,紧紧地抿着嘴唇,又是羞怯又是担忧,紧接着她慢慢地低下头躺在了他手边上,如扇子般的睫毛微微颤动。 李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喘了口气才冷冷地道:「你起来。」 李雍很久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了,恨不得立即拒人十万八千里,季嫣然却没有动:「我其实早就喜欢你了。所以我才能在大牢里用尖刀抵住脖子,走了那么远的路到栖山寺,夜里还去抓凶徒,你心里又是怎么思量?」 「我们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了,不管是你救了我,还是我救了你。都说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日后你是不是会护着我。」 第36章 季嫣然感觉到那紧绷的身子仿佛慢慢地软了下来,本来挣扎的手也忽然不再动了,仿佛认命了似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呢喃,静静地伏在那里,仿佛已经安然地睡着了。 离得这样近,李雍忽然发现季嫣然的眉眼清秀,脖颈纤细,不说话的时候是这样温婉而恬静。 「好了,」季嫣然直起身子,脸上是满意的笑容,方才那饱含深意的表情立即去的干干净净,「这样就没问题了,三爷,你可千万莫要出纰漏。」 李雍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更加深沉。 「三奶奶,来了,老太太的马车要到了,二太太让女眷都去垂花门等呢。」 时间刚刚好。 季嫣然应了一声就向外走去,床上的李雍好像没有她想的那么热络,没有理会她,一双清冷的眸子落在他手中的书上。 难道她方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这人还真是半点不开窍啊。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李雍将手中的书合上。方才季氏说的那些他竟然差点就相信了,一个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很不容易。 可他忘记了,那个人是季氏。 她不会管那些礼数,好像也没有男女大防,也许真的是感激她相助,他好像一时心软了似的。 …… 李老太太在垂花门下了车,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立即落在季氏身上,先是听说雍哥杀死了季氏,马车走到半路消息又有了变化,季氏没有死,雍哥也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谁知道她还没舒坦两天,又传来消息,长房和二房在家里闹起来了,雍哥一心想要让季氏掌管长房。 这有些不太对啊。 雍哥请她出面,写封和离书,她好不容易说通了季家,让人草拟了文书,如今这文书就躺在她的妆奁里。 怎么突然之间两个人又好起来了。 「母亲,」李文庆走上前,「都是儿子不好,一时失察让雍哥受了苦不说,还让您舟车劳顿……您骂儿子吧。」 季嫣然看向挡在她面前的伟岸身子,有人跟她抢c位啊。 …… 李老太太还没跟儿子说上话。 「祖母。」只听得一声喊叫,然后怀里一软,就有人抱住了她,这是谁呢,二房的两个丫头跟着她上了京,三房还没有子女。 她定睛一瞧,看到了季氏的俏脸,李老太太本来舒缓的脸上多了些许的郑重:「嫣然,让祖母看看……你没事就好了,雍哥呢?快带我去看看雍哥。」 李老太太这是在不失礼数的在敷衍她。 季嫣然稍稍思量,正主的记忆就如洪水猛兽般向她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些存在身体里的记忆总是要遇到相关人的时候,才会变得格外清晰。 她与李雍成亲之后,李老太太生怕她独守空房心中凄苦,就带着她回了京城,谁知她路上动辄打骂下人,挑剔食物,抱怨舟车劳顿,这样的粗俗不堪,李老太太自然不会喜欢她。 更离谱的是,在京中冉家宴席上,她不小心跑到了前院,半路上遇到个登徒子,差点就闹出笑话来,幸亏冉家的大女冉九黎为她遮掩,这才让她逃过一劫。 这还不止,她还将一个刑部的官员认成了李雍,送了只鸳鸯荷包,弄得别人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李老太太是怎么动的手,才将这一灾消弭于无形。 这样作的后果就是,她就被李老太太赶回了太原府,若不是看在季家和李家的情面上,大约会将她一掌拍死在墙上。 季嫣然还没放开手,李律就跟着冲过来。 「祖母,您可算回来了。」 季嫣然转过头才发现李律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下面一片乌青,腰间挂着三四个荷包,里面应该装着平安符和祈福符箓。 看来唐千和秋叔真是将李律吓得不轻。 李律紧紧地攥着李老太太的手,就像是在抓救命的稻草,一双眼睛躲闪着李文庆的目光。 「怎么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李老太太一句话,李律被说得泪眼婆娑,刚准备张嘴再说些什么,李文庆道:「还是请你祖母先进门。」 李老太太最关心的是李雍,快步走进屋子之后,看到李雍低着头趴在床上,生死不知,李老太太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这孩子很刚强,从前身子弱的时候,就算热成了一块火炭,也照样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整洁,如今却只是穿了件袍子,没有了半点的精气神。 李文庆就皱起眉头来,李雍昨天不是已经好转了吗?怎么今天看起来倒似严重了。这是在跟他耍什么花样。 「雍哥,」李老太太走上前,「我的雍哥,这可怎么是好。」 李雍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李老太太才哑着嗓子道:「祖母,您怎么赶了回来。」 李雍说着就要起身,季嫣然立即上前搀扶。 李雍感觉到季氏紧紧地握住了他手臂,看似是在帮衬他,其实是狠劲儿的将他向床上按去,他自然不能与季氏挣扎,就顺势落回床铺间,季氏仿佛被他牵连也歪靠在床上,她的发鬓从他脸颊边掠过,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闻到刺鼻的脂粉味道。 季氏真当他傻吗?急着来阻止他。他不会上赶着帮李文庆去遮掩,只是不太会讨长辈欢心罢了。 「祖母,」季嫣然道,「三爷的伤太重,现在还不能起来,我替三爷给您行礼。」 李老太太听得这话,心里一酸,上前掀开了被子:「让我瞧瞧。」 被子底下是李雍被紧紧包裹起来的双腿,鲜血从厚厚的布条里透出来,另一条腿被两块木板绑缚着,看起来触目惊心。 「老二,」李老太太心中的怒火冲上了头,「看看你做的好事,雍哥可是你的亲侄儿,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第37章 「母亲……当时的情形,儿子也是……」李文庆刚说出一个字,奇怪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来。 季氏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将帕子捂在了脸上,那声音就是从帕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儿子是怕雍哥一时糊涂,我先动用了家法,将来也好……」 奇怪的声音再一次将李文庆打断。 「将来……」 季氏呜呜咽咽的声音又传来。 「季氏,你怎么了。」李二太太终于耐不住性子,埋怨地看了季嫣然一眼。 季嫣然拿开了手帕,抬起红红的眼睛:「我就是想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被活活关在棺材里喘息不得,也是……我……命该如此,可是三郎却什么都没做错,怎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走路。」 「二哥摔了一跤,还有人去给他求平安符。」季嫣然指了指旁边的李律。 李律腰间挂得像九袋长老般,总之是一副叫花子样,李老太太方才没有仔细看,如今看起来十分的碍眼。 「我们三爷从小就没有了母亲,身边少了照顾,冷暖自知。」 李老太太看着单薄的季嫣然,不禁叹了口气,再怎么说这次也是她救了雍哥,而且难得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老二,身为掌家人就该有掌家人的样子,你这样做太让我失望了。」 「两个好好的孩子,差点让你都给弄没了,你要怎么向……」李老太太的话戛然而止,她不想提起老大。 「不好了,」小丫鬟刺耳的声音传来,「常静轩那边走水了。」 常静轩是李大老爷的住处。 李雍目光一暗就要起身,却被季嫣然再一次按住手。 李老太太先急起来:「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看看。」 屋子里的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雍这才看向季嫣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跟你有没有关系。」 季嫣然向容妈妈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我让人在边上放了一把火,不会烧的很厉害,不过还是要先将大老爷从屋子里请出来。」 李雍皱起眉头:「怎么不先跟我说。」 「你可能不会答应,」季嫣然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包递给李雍,「你家的老奴在你药里下了这个。」 李雍抿起嘴唇。 「这是刘寄奴,可用作跌打损伤,金疮出血,我们家买到的药材不如它,可见大老爷也是关心你的。」 季嫣然将药材收起来。 小和尚胡愈熬完药都要检查药渣,今天他就从里面找出这刘寄奴来,然后看着她说:这……不是方才放进药壶的药。 药材被人掉了包。 她这才让容妈妈去小厨房查问,有人看到常静轩的老叟来了一次。 她一直都觉得奇怪,大老爷就算病的再厉害,听说自己的儿子差点被打死了,总要出来看看,为什么要这样背着人偷偷摸摸。 除非,有人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李雍道:「逼他出来也没用。」小时候他曾跪在常静轩外整整两天,最终父亲出来之后没有理睬他,带着家仆离开了李家,三日之后才回来。 那时候他就知道,无论走到哪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已经没有了疼爱他的父母。 常静轩外,李老太太看了一眼被扑灭了大半的火势,然后目光就落在了主屋廊下的角落里。 不等李老太太说话,李文庆已经上前:「母亲,这里烟太大,您又有咳疾,还是先回屋子里歇着。」 李文庆话音刚落,一块软软的帕子就伸了过来,慢慢地递到了李老太太面前:「祖母,二叔说的是,您用帕子掩鼻就会好许多。」 季嫣然做示范似的,将另一只手的帕子捂在口鼻上。 李文庆上前劝说:「母亲,这小小的帕子不顶用……」 李老太太却伸出手接了过去。 李文庆脸色有些难看。 这样耽搁了片刻,角落里的人终于下定决心走了出来。 穿着灰色长袍的李文昭看起来格外的憔悴,虽然刚刚年过四旬,头发却已经花白,走起路来也很慢,甚至有些蹒跚。 「母亲。」李文昭上前向李老太太行礼。 李老太太冷哼一声半晌才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母亲,雍哥的事你可知晓?」 不等李文昭说话,李文庆已经接口道:「那天晚上,儿子已经将此事禀告给了兄长,对雍哥用家法是兄长同意的。」 李文昭的眼睛微微一颤,然后道:「二弟说的对,是我答应的。」 李老太太脸沉下来:「你们不问清楚,就这样发落了雍哥,你可知道雍哥有冤屈吗?」 李文昭仿佛很快平复了心情:「他不冤屈,任谁在二弟那个位置上都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二弟要以李氏一族为重,不能偏私。」 「再说,若不是他三年不归,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索性雍哥现在已经没事了,就算对他小惩大诫吧!」 三两句话就掩饰太平。 季嫣然向李文庆看过去,李文庆看似忧愁,嘴角却已经微微上扬。 原来这就是他脱身的法子。 「二叔,我好羡慕你,」季嫣然道,「本来犯了个大错,转眼却又能逍遥自在了,有人帮您承担罪责,为您说好话,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哥哥,定然要对他千般万般的好,绝不会将他扔在这样个地方,每日里清汤寡菜。」 李文庆却不生气:「嫣然,你对二叔有太多的误解,也罢,都是二叔对不住你们。」 季嫣然点了点头:「二叔说的都对。」 李二太太攥起手,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季氏就乖巧起来。 第38章 可是老太太在这里,她也不好轻易呵斥季氏。 季氏最近愈发猖狂,每次大闹之后,得到好处的都是长房,吃亏的都是他们。 季嫣然说完低下头:「我嫁过来三年也有错处,」说着她看向李文昭,「没有侍奉爹,让爹生了重疾,说到底是我们怠惰了。」 「三爷为此十分伤心,即便重伤在身,也不得休养,」说着季嫣然看向那已经被扑灭火势,「爹又不见我们,我们也没了法子,我只得让下人放了一把火。」 李二太太倒抽一口凉气:「你……火是你放的。」 季嫣然道:「若不是这把火,我连爹生的什么样子都不知晓。」 一直没有说话李老太太这次也向李文昭望去:「你说老大生了重疾?什么重疾?」 季嫣然道:「爹的背上生了痈疖,每日必然疼痛难忍,日子久了右肩也因此歪斜,怕碰到伤口,只能穿宽大的袍子,即便是这样,三爷受伤之后,您还将每天服用的‘刘寄奴’悄悄地送来,您心里明明惦记着三爷,却为何不肯说呢,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得与我们提起。」 李老太太心中一震,下意识地去看季嫣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季嫣然道:「因为门上记着爹每日的起居,常静轩很少向府里要吃用,侍奉爹的就是个老仆,老仆每月支几两银子,出去买些物什就回来,‘刘寄奴’就是爹那边常用的草药。」 「方才见到爹,发现爹走路有些失常,所以猜测……若是爹能让我看看,我也就能确定。」 「那还等什么,」李老太太瞪圆眼睛,「文昭你过来,让嫣然瞧一瞧。」她虽然不知道嫣然这一身医术是什么时候学来的,可是嫣然说的有道理,老大那歪斜的肩膀她能看得清清楚楚。 李文昭迟迟没有走过来。 李老太太大喊一声:「你这是要气死我不成?」 「祖母,」季嫣然上前扶住李老太太,「您可千万不要动气,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得了,真要将我们急死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李老太太脚下微微踉跄扶住了额头。 「祖母,祖母……」季嫣然连连惊呼几声。 李文昭不敢再迟疑,忙去查看李老太太的情形。 李老太太紧紧地握住了李文昭的手:「早知今天为你们伤心,还不如那时候跟着老太爷一起去了。」 「你不看症一天,我便不吃不喝。」 李文昭垂下头:「儿子治病,儿子一定好好治病。」 李老太太的手抚摸着李文昭鬓角的白发,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李文昭扶着李老太太向前走去,李文庆皱起眉头,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他的眼睛幽深,脸上已经泛起森然的冷意。 他绝不能让李家脱离他的控制。 李老太太躺在床上,望着李文昭从季嫣然手中接过药碗,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长子从前很孝顺,长媳虽然不是掌家的料,她却相信傻人有傻福能够兴隆家业,果然长子一路做官到了三品,谁知道灾祸来的那么快…… 李文昭盛了一勺药送到李老太太嘴边。 李老太太张开了嘴,她没病,但是为了眼前这一幕,不论什么苦药她都能吃得下去。 药到了嘴里。 咦。 是甜的。 会将药换成糖水的人。 李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季嫣然,这丫头今天有些不同,眼睛亮的跟猴儿似的。 她这一路上也听到了些消息,难道季氏真的是被雍哥给教好了? 夫妻和顺才能相敬如宾,说白了就是卤水豆腐,互相交融互相降服的事,她早就看出来季氏不是那种愚钝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想要将季氏带在身边教一阵子。 可惜,没几天,季氏就成了她的病,见到季氏她就头晕眼花的厉害。 想到这里李老太太就皱起眉头。 「母亲好些了吗?」看到母亲脸色忽然变了,李文昭忙开口询问。 李文庆道:「若不然还是将御医请来。」 「老毛病的,」李老太太捂住胸口,「人老了不顶用,便是泡在药碗里,又有什么用处。」 李文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季嫣然不禁在一旁叹气,她这个公爹,嘴又笨,人又直,怪不得要输给李文庆。 「爹,祖母是担心您的病,您好了祖母才能舒坦。」 李二太太横了季氏一眼,大约李雍就是吃了这一套,这话听起来真让人觉得恶心。 提起李文昭的病,李老太太又皱起眉头:「快让嫣然看一看,你这身上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文昭脸上刚浮起犹豫的神情,李老太太就又捂起了胸口,伸手将空了的药碗拂落在地。 「你一直闭门不出,我可曾怪罪过你?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李文昭目光闪动,仿佛有泪光。 「大哥,母亲说得对,」李文庆道,「如今雍哥已经长大,我们太原李家也渐渐重新兴旺起来,那些事就罢了吧!」 李文庆说着看了一眼李二太太,李二太太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一丝的怨恨。 李文庆皱起眉头目光变得凌厉,李二太太这才道:「是啊,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嫂子和丞哥都入土为安,说不得已经再生为人了。」她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李老太太听得这话松了口气,季嫣然却发现李文昭原本激动的神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万念俱灰木然,显然这些话对他来说不是开解,而是打击。 李文昭道:「是我对不起丞哥和族里那些孩子,我是太原李家的罪人,我……原本不该活到现在。」 第39章 「好了,」李老太太厉声呵斥,「这话到此为止,谁也不要再提起。」 李文庆撇过脸目光闪烁,李二太太眼睛里流出泪水来。 丫鬟安置好屏风,季嫣然查看李文昭背上痈疖。 痈疖长得很大,而且经久不愈,一时让人无法下手。季嫣然想起了胡愈小和尚,小和尚临走之前抓了一把的赤豆给她,告诉她:「敷。」 原来他已经料到她会束手无策。 下次见到他,她定然要在他那圆滚滚的光头上揉两下。 将赤豆煮烂敷在痈疖上,可能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季嫣然吩咐容妈妈去安排:「明日释空法师来了,定能将爹的病治好。」 听到释空法师,李文昭微微侧过脸:「法师真的……已经收了你为徒?」 季嫣然点头,也许她与释空法师真的有缘分,明明才遇见,却好像多年就相识一般。 「爹认识法师?」 李文昭道:「从前在林家见过许多次,法师……很好……」 「法师也说您很好。」 李文昭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半晌才讪讪地道:「法师……还跟你提起了我。」 「没有,」季嫣然笑起来,「只不过法师从不说人坏话。」 这话让李文昭笑起来,本来紧绷的身子也轻松了许多,都说季氏不好,也许都是旁人的误解罢了。 「你可知道法师从前有个女弟子。」 季嫣然道:「是常宁公主。」 李文昭点点头:「你要和法师好好学,这也是你的福气。」 「可惜法师每日要被人训骂。」 「每日?」李文昭显然没有想到,皱起眉头,半晌才叹口气,「为什么好人总是要受这样的苦楚。」 几句话的交谈,季嫣然觉得要在李文昭后背写上两个字:好人。 一个三观很正,又有责任心的好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好在李老太太抓住了长子的弱点,留下李文昭侍疾。 季嫣然会奉上一天三次的红糖水。 回到屋子里,李雍抬起头来,那如泉水般清澈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季嫣然敢打赌,李雍身边虽然有眼线为他打听到大致的情形,但是她与李文昭在屏风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才是他迫切想知晓。 可惜她在李文昭那里什么都没有探听到。 她却很想知道李家从前的那些秘密,眼下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问李雍。 李雍是个闷葫芦,许多事心里想得多,嘴上说的少,她提出十个问题,他能回答三个就不错了,鉴于此,她就只能不太厚道了。 看着她那志得意满的神情,李雍微微皱起眉头,她是料定他会开口询问,不知道要说她聪明还是狡诈。 放火的主意她都能想得出来,过不了多久,李家就会被她翻腾个遍。 他清冷的目光,却并不能让她害怕,她托着腮狡诈的像只狐狸。 容妈妈走进来将一只崭新的药箱放在桌子上,季嫣然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纸张开始琢磨要如何写病案。 释空法师教过她一次,她好像还不太会。 毛笔拿着也不顺手。 这样想着,就忘了她还将李雍撂在一边。 李雍显然也没有心思去看手里的书,他其实是很有耐心的,刚刚进军营就被送去做斥候,不吃不喝等在山坳里,直到得到所有想要的消息。 面对季氏他却总不能心如止水似的。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雍看着季氏那平静如水的脸,眉宇中满是认真,嘴唇紧紧地抿着,从眼睛到翘着的脚,全身上下都在用力似的。 那尚好的湖笔,只怕还没有用就要让她将毛都磨掉了,再看那握笔的姿势…… 终于提起了笔,写了两笔之后,就又去沾墨,看着笔的走向就知道字好不了。 李雍不想再看下去,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来,过一会儿我教你写字。」 「我会。」 兴许写着写着这身体的记忆来了,她就下笔如有神助。可是就在写废了两张纸后,季嫣然就泄气地放下了笔,走到了床边坐下。 李雍道:「你可以先从握笔开始。」 「我不想学了。」改日她可以用鹅毛做支笔,漂亮还洋气,她初中的时候用字帖练字已经心伤,不想再经历一次。 李雍并不意外,以季氏的性子很难静下心来学这些,这与他截然相反,所以他一早就认定,他与季氏没有夫妻缘分。 怎么才能用毛笔写出规规整整的小字呢?季嫣然想着就去拨李雍手里的书看,谁知刚刚翻开,手指上的墨就蹭在了那雪白的书页上。 李雍的脸色似乎黑了不少,大概可能是一本藏书吧。 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她就想起了炭笔画,于是指尖一抹,一个漂亮的阴阳面就跃然纸上,如果再画一画,循环渐次的上色,就能画出一滴眼泪来。 「季嫣然,」李雍脸色有些发青,「如果我不生气你是不是也不开心。」 他们才心平气和地相处了几日而已。 季嫣然不好意思去看李雍:「我就是不小心,我也不知道手指上染了墨。」 那就不要去抹。 李雍闭上眼睛半晌才算平复了心情。 季嫣然对上那清湛的目光,抿了抿嘴才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她终于想起来了,如果她早些说,也许就不会有这一遭。 李雍道:「我父亲方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脸上的歉意不加掩饰,可惜她却不想补偿,在他面前坐定,然后道:「你先跟我讲讲几年前发生了什么吧!」 第40章 李雍的目光微微变化,她倒是能够收放自如,这份本事,世间少有。 这样拖延下去,指不定还能生出什么事来。 倒不如说给她听,免得她四处惹祸。 而且父亲之所以会将自己关起来,确实与那些往事有关。 李雍道:「我父亲在朝廷任少府的之时收集到了一些证据,准备弹劾江家私铸钱币。」 「父亲和二叔怕江家恼羞成怒会对家人下手,于是就要提前安排族人离开太原,当时只有我母亲带着我、二叔的长子在家中,为了防止江家恼羞成怒殃及其他族人,父亲干脆安排族里的几个孩子与我母亲一起南下。」 「我那时身子弱,经不起车马劳顿,半路上就病起来……于是父亲和二叔商量好,父亲护送母亲他们,二叔带着我先躲起来,等我病好转之后再上路。」 季嫣然听到这里,再回想起李文庆、李二太太方才的神情,已经明白大半。 「结果大老爷没能将大太太和那些孩子平安带出河东。」 李雍点点头。 季嫣然抿了抿嘴唇:「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李雍道:「父亲和二叔分开之后不久,府衙中出了些急事,父亲不得不先赶回京城,于是安排母亲继续前行,等父亲办好差事,他们再会和。」 「后来行船遇到了水匪,十几条人命就这样断送。父亲和二叔得到消息之后找了不少人手打捞,最终依靠了江家人才算将所有尸身找全。」 「大哥天生聪慧,二叔花了许多心思去培养,却不声不响地死在了江水中,父亲觉得愧对了二叔和族中人。」 什么水匪会这样凶残,他们抢夺财物就是,为何要将所有人都杀死。 只怕那船遇到的不是水匪,而是江家人, 季嫣然道:「出了这种事,你们为什么还会留在太原?」 李雍道:「父亲备受打击,紧接着又遭御史弹劾被撤职查办,弹劾江家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李家家业毕竟在这里,二叔不想举家南迁,反正父亲已经没有了官职,对江家来说没有了威胁,与其背井离乡,倒不如留下来。」 「其实是怕南迁路上再遭江家毒手吧?」季嫣然静静地道,「离开太原就是要去投靠江家的对手,大老爷只是致仕而已,若是被人扶持将来还可能官复原职,也许将来还会是江家的麻烦,江家手上已经沾了那么多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若是留在太原就不一样了,在江家的眼皮底下,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李文庆说不定就是那时候投靠了江家。」 当然,借口是保住李氏族人。 李文昭心中满是愧疚和惆怅,甘愿按照李文庆说的那样,留在太原,在江家的眼皮底下度日。 季嫣然道:「你这次会回到李家,是没想到李文庆会对你下杀手。」 李雍没有说话。他始终记得二叔将他背出河东的事,在此之前除了和季氏的婚事之外,二叔对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季嫣然想了想:「当年是谁将大老爷要弹劾江家的事透露出去的?」 李雍道:「父亲和二叔并不知晓。」 真的很奇怪。就算李文庆留在太原是迫不得已,可是江家人害死李家十几条人命,应该是实锤了吧? 那么李文庆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巴结江家的呢? 难道丧子之痛他就全都算到了李文昭的头上?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不过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也就到此为止了。 …… 李二太太将桌子上的花斛拿起来丢在地上。 碎瓷的声音却不足以发泄她的怒气。 直到被李文庆拖进了内室,李二太太才尖声道:「为什么不杀了他,让他活了这么多年,现在他走了出来,要做回他的大老爷了。」 「你疯了,」李文庆将李二太太丢进椅子里,「这些事你不用管,我自然会安排。」 李二太太抬起苍白的脸:「这次,我要长房全都消失,一个都不剩。」 李二太太癫狂的模样就像索命的厉鬼。 相比较而言,李文庆就显得镇定从容:「让人盯紧了内宅,特别是季氏那边。」他没想到季氏会那么麻烦。 「早知道应该淑姐儿和彤姐回来,也算有个帮衬。」 李文庆道:「不可因小失大,她们刚刚在冉家落了脚,若是有个差池就前功尽弃了。」 李二太太嘴唇有些苍白:「说到底都是季氏惹出来的,我真没想到她会放火将大哥逼出来。」 李二太太上前紧紧地攥住了李文庆的胳膊,「老爷一定要为丞哥报仇,若不是李文昭非要与江家作对,丞哥怎么会死,如果丞哥在,我们又何必这样为律哥谋前程,说到底这只是将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来罢了。」 「他们以为几年时间就能抹杀一切,不……他们可以忘,我忘不了,那是我的丞哥,我的心头肉,丞哥死的时候,那紧紧握起的双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在那江水里是多么的无助,他多希望能有人来救他。」 李二太太脸上满是愤恨:「无妄之灾啊,李文昭为了他的仕途,断送了我的孩子。老太太明明知道长房对不起我们二房……她却要当着我们的面,将李文昭放出来,凭什么,你跟我说凭什么。」 李二太太说着露出森然的笑容:「他们休想得逞,我之所以让李文昭活到现在,是要看他受尽痛楚,否则我早就杀了他,若是老爷都不肯帮我,我就自己动手。」 李文庆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天黑下来,李家老宅仿佛重新归于平静。 李文昭服侍着李老太太歇下,这才走到了外间,李文庆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 第41章 「走吧,」李文昭轻声道,「我们去书房里说。」 兄弟两个一路无话,只有李文昭手中的灯影随风摇晃。 这种沉默已经持续了十年,让李文昭觉得一直置身于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心中满是愧疚和懊悔。 「看看这里面的东西能作价多少。」 李文昭将一只瓷瓶拿起来打开闻了闻:「这是底也伽,我在少府监时见过,便是一小瓶也要二十两银子。」 「只是这种东西法师说过,不可多用。」 李文庆道:「没关系,这里面掺杂了别的,并不纯正,不会有问题。」 「这个呢?」李文庆递过另外一只瓷瓶,「安息香中掺了三成香脂,应该作价多少。」 李文昭震惊地看着李文庆:「安息香是药材,关键时刻救命用的,别说害人的事你不能做,而且……就算我朝百姓大多人不识,熟知药材的胡僧一看便知真假。」 李文庆将药瓶收起来,「那些胡僧对朝廷早有怨言,朝廷早就有了严加惩办他们的决心,以后他们不在了,这些东西我们说卖多少就是多少。」 李文昭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晓这些?你真的为江家做事了?」 李文庆淡然地道:「兄长现在惊讶不嫌晚了吗?这些年您不是也一直在为这些东西做价,您在少府监见识的多,多亏有了您我们的东西才能卖的这样顺利。」 李文昭的手有些颤抖:「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被迫,如今看来你忘记了江家人如何杀戮我们的亲人,你成了他们的走狗。」 「你们污蔑胡僧,就是怕胡僧揭穿你们倒卖假胡药,释空法师这样的人却被你们如此算计,你……你就不怕将来受到报应?」 李文庆目光森然,声音也阴沉下来:「我跟随兄长办事,才真的受了报应,我的孩儿平白就没了,江家呢?依然昌盛,我来与兄长说这些,就是告诫兄长不要再重蹈覆辙,与江家人作对,母亲年纪大了,雍哥又重伤在身,这次你们只怕连太原城都走不出去。」 李文昭嘴唇嗡动:「二弟,你若心中恨我,只要将我的命取走就是,何必这样……不管江家怎么样,你都不要再为他们做事,律哥也不是不能入仕,只是……他应该进太学院历练几年,不如我写封信给宗长,请宗长出面……」 听到宗长,李文庆眼睛中露出几分的惧怕。 自从他掌家以来,他去宗族中几次,宗长都没有见他,可见是不认同他这个太原掌家人。 「兄长莫要拿他来压我,十年前常宁公主死了之后,他就已经是了死人了,」李文庆冷笑,「我也是为了太原自家好,别忘了几年前救李家于水火的是我。」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呵斥。 「躲开。」 李文庆皱起眉头,这是李老太太的声音。 李老太太让人搀扶着站在院子里,两个管事低头向老太太赔礼。 李老太太冷声道:「这里我不能来吗?」 「不是,」管事道,「我们只是怕……」 「怕惊动了二叔和爹说话吗?」 这是季氏的声音。 李文庆咬牙,若是他们再不出去恐怕会让老太太起疑:「我们出去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大哥心里清楚。」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屋子里走出来。 「你们还有没有规矩,」李文庆道,「怎么连老太太也拦在外面。」 管事急忙告罪。 李文昭急忙上前:「母亲,您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见到灰溜溜的长子,李老太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思量着身边的季嫣然已经道:「祖母是跟我来捉鬼的。」 「爹,二叔,你们见到有鬼跑过去没有?」 李老太太差点笑出声,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季氏这样有趣。她本来已经睡下了,却被季氏吵醒,季氏非说在园子里看到了一道黑影,怕是有鬼。 她本要呵斥季氏,却发现文昭不见了。 季氏借口拉着她跑到园子里找鬼,结果在书房里遇见了这兄弟两个。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非要等她睡下了偷偷摸摸地聚在一起。 李文昭怔愣片刻:「没……没有……」 季嫣然不禁心中想笑,亏了公爹这样的老实人,这种话茬都能接的过去。 李文庆向季嫣然看过去:「胡闹些什么,这里哪有什么鬼魅。」 季嫣然认真地道:「二叔,是真的有鬼影,不止是我看到了三郎也看到了。」 说到鬼,胆小的下人已经开始向周围看去。 李老太太道:「雍哥从来不说假话,他说有影子那就是了。」 一阵风吹来,周围的木叶不停地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两个小丫鬟干脆拉起了手。 「娘,」李文庆道,「这好好的院子,哪里有那些东西呢,夜深了,天也凉了,您还是回去歇着。」 「二叔,」季嫣然忽然伸出手,「您往右边靠一靠。」 李文庆脸色愈发阴沉。 「您就走一步,」季嫣然声音很轻,「我方才看到的影子就去了那边。」 「老二,」李老太太拉起了季嫣然的手,「你就听嫣然的,往旁边走一步,若是没有岂不是更好。」 「简直是荒唐,」李文庆道,「母亲,季氏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她这是在胡闹。」 李律刚好也赶了过来,他紧紧地攥着一只荷包,提着灯去看,灯光下他的脸泛着青光:「那影子在哪里。」 李文庆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让他醒醒神,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也跟着掺和。 「就在那边,二哥你看到没有?」季嫣然伸出手指向李文庆的方向。 第42章 李律摇头:「没……什么都没有啊。」 光看李律身上的那些宝物就知道,他平日里没少往道观里送钱,遇到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出来。 「二叔,您走过去。」 十几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李文庆十分不舒坦,当着老太太的面他又不好太发作,若是不能应付过眼前的事,只怕今夜谁都不得消停。 李文庆向旁边走了一步,他倒要看看季氏在耍什么花样。 季嫣然突然蹲下来:「你们瞧就在那里,二叔的脚边上。」 「咦,他跑了,他怕二叔。」 一个在棺材里活过来的女子这样大呼小叫,所有人都跟着心惊胆寒。 「你们看到没有?」 灯笼晃来晃去,仿佛真的有黑影子似的,年纪小的丫鬟已经牙齿打颤哭起来:「有,真的有。」 「没事了,他不敢来,他怕二叔,」季嫣然说着抬起了脸,「二叔,您可真厉害。」 李文庆忍不住也向脚下看去,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李文庆道:「都回去歇着吧,我们是以儒治家,儒家不信鬼神,季氏你身为李家妇,该遵守李家的家训,今天的事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定然罚你。」 季嫣然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转过身道:「丫头,你真的瞧见了。」 李文庆目光一闪,老太太竟然也跟着掺和起来。 季嫣然点点头:「看到了,像是……像是一个小孩子。方才在屋子里,三爷教我写字,我们就瞧见有个影子在书桌边。」 小孩子,在书桌边。 下人们互相看了看好像已经找到了答案。 大太太和二房的大爷死了不久,二太太一病不起,请了位先生来看,说二太太是撞到了大爷,先生要做法事,二太太却不准,哭着想要看到大爷,让大爷给她托梦。 这小孩子八成就是大爷。 李文庆只觉得怒气撞上心头,他沉着眼睛向季氏看去,季氏是在说丞哥,李雍和季氏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既然没事了,就都散了吧!」 李老太太先发话,众人也就各自散去。 李文昭想要上前搀扶李老太太,袖子却被季嫣然拉住。 「爹,三爷有话想跟您说,可惜现在行动不便,让我将您请过去。」 李文昭抿了抿嘴唇,他不是不想见雍哥,只不过当年的情形……他那个样子,不如将雍哥托付给二弟,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方才季氏四处找鬼影,他也不自觉地想到了死去的丞哥,雍哥叫他莫非是因为这个。 …… 唐千觉得自己死定了,三爷那边还什么都不知晓呢。 想到这里,唐千撒丫子就往回跑,气喘吁吁地来到李雍床边,「三奶奶带着大老爷来了。」 李雍略微有些惊讶,却还是镇定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黑之后,唐千送信来说父亲和二叔一起去了书房。 季氏跟容妈妈嘀咕了一会儿,带着人去了老太太房里,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让老太太知道,二叔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已经谅解了父亲。 季氏四处找鬼,也算是个好法子。 妇人经常喜欢与道婆来往,谁家多少都会有几桩神神鬼鬼的事,二叔不会因此为难一个妇人。 唐千道:「三奶奶说,您跟她一起见到了鬼。」 三爷一世英名,一个不小心就被三奶奶给污了。 李雍皱起眉头,季氏没有事先知会他,就在人前这样说。 「爹,三爷就在里面了。」 说话间,李文昭已经踏进了屋子。 灯光之下,父子两个四目相对,竟久久无言。 雍哥长大了,李文昭的手微微颤抖。 「父亲。」李雍先开口。 李文昭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了李雍床边,目光就落在了李雍身上。 「你……」李文昭声音艰涩,「你这伤怎么样了?」雍哥被罚的时候,他从屋子里出来为雍哥求情,二弟答应他会给雍哥一条生路。 「好多了。」 李雍说完这话,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李文昭半晌才开口:「你叫我过来,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雍目光一沉,他什么时候叫父亲来屋子里? 季氏是不是又自作主张…… 李雍刚想到这里,只听外面门窗同时作响,似是有人从外面上了栓。 院子中传来季氏的声音:「爹,您就在屋子里凑合一晚,别忘了要给三爷上药,三爷不能动,要出恭的话,恐怕也要靠您了,我去陪祖母。」 这是……李文昭向李雍看去。 李雍沉声道:「季氏,将门打开。」 外面却没有半点声音,季氏仿佛已经走了。 「唐千。」李雍又叫了一声。 窗下容妈妈回道:「唐千几个被老太太叫走了,今晚我们守着小院子,您就放心吧!」 李文昭伸手去推门,门却纹丝不动。 他们父子两个被锁在了一起,到天亮之前这门是不会开了。 李老太太听到这消息满意地点了点头,父子两个多年未见,是应该在一起好好聊聊。 唐千苦着脸不等说话,就被李老太太一拐杖打在腿上:「你们若是坏了事,我便绝食不吃不喝,看雍哥要怎么惩办你们。跟你们三爷关在一起的是他老子,又不是什么猛兽,你们哭丧着脸做什么?」 李老太太说完:「嫣然,扶着祖母回去。」 一老一小笑眯眯地向前走去。 唐千干脆抱着头蹲下来,为什么每次三奶奶一吩咐,他们就要痛苦呢。 第43章 屋子里李文昭拿起了药瓶向李雍走了过去。 「父亲,不用了,等到明日再换药……」 「那怎么行,不要因此前功尽弃。」 被子掀开,李雍的伤口映入眼帘,李文昭不禁颤抖:「雍哥,这些年你是不是很恨我这个父亲。」 屋子里一阵静默。 李雍过了一会儿才简短的说:「没有,从前那些都过去了,父亲应该向前看。」 冷静地就像是在处理公务一样。 若不是亲身体会,李文昭不会发现雍哥变了这么多。 从一个缠着他去骑马,依偎在母亲怀里吃药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身上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静。 「我给你上药,」李文昭道,「你忍着些。」 药还没上完,李文昭已经汗透衣襟,床铺上的李雍却一言不发。 雍哥小时候身子不好,比同龄人看起来要瘦弱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们就格外的宠溺这唯一的孩子。 虽然是嫡长子,但是他却没有早早请来西席启蒙,若是雍哥身体康健,即便平庸一些也很好。雍哥却出人意料的聪颖,要不是晋王和太子嫌他年纪太小,说不得就进宫做了陪读。 他和妻子两个人却觉得,幸好没选上。他们的雍哥应该回到太原,做个不太惹眼的儒生,将来也不要入仕,只要守着家业就好了。 没想到后面会有这样的变故。 雍哥变得出类拔萃,单薄的身子骨也被他硬生生练出了文武双全,甚至早早离开了家门。 这在别人眼中的光耀,是多少的挫折和风吹雨打造就的。 妻子知道了会怨恨他吧。 李文昭好不容易才将伤口包扎好,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李雍。 「看来你二叔给你选了一门好亲事,你从小就懂得规矩,这些年……又对自己要求太过严苛,长此下去恐难与人交心,若是娶个含蓄内敛的闺秀,最终还是要夫妻离心。」 「我与你母亲就是这般,早早就有了婚约,成亲的时候才相见,我……心中万般不愿,故意冷落她,甚至借口外放离开家,后来她生你的时候差点就……我才发现她早就已经在我心里,幸亏她活了下来,一切尚能挽回……」 想起过往,李文昭眼睛熠熠生辉:「如今想想,当年我们错过了许多,若是一切重新来过,我必然不能如此。」 「你与季氏也算一同患难,这是难得的情分,季氏为了救你费了不少的心思,你应该放在心上,万万不能辜负了她。」 「否则就算是你母亲知晓了,也不会原谅你。」 「你自己也会后悔。」 李雍听着这话,想到了大牢里季氏的那番言辞。 「既然我没死,我们不如合作……一起过了这难关,将来和离各奔东西,也算好聚好散。」 所以他们才会联手演了这样一出戏。 现在季氏不但骗过了二叔、二婶,还哄住了父亲和祖母。 李雍静静地听完:「父亲不用操心我与季氏,我们的婚事,将来会自己做主。」 李文昭道:「可不能始乱终弃。」 「父亲。」李雍语气淡然,目光却一敛。 李文昭也板起脸:「怎么,我还说不得不成?」突然之间就有了父亲的威严。 这样的情景让李雍熟悉又陌生。 真正属于父子之间的交谈。 这就是季氏想要的结果,他仿佛看到季氏站在他面前,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她的想法总是让人匪夷所思,可往往却很有效。 他不能继续与父亲谈论下去。 「父亲知道为什么二叔会这样对我吗?」李雍沉声道。 李文昭面色一沉,心中隐隐已经猜到了答案。 「是因为江家,」李雍道,「当年母亲、大哥和族中的子弟也是死于江家之手。」 李文昭一下子站起身来,脸上是惊诧和慌乱:「你都知道。」 李雍静静地道:「所以我离开家,投效军中,就为了有一天能够对付江家。江家想要将平卢收入囊中,害了崔将军,我带着人护送崔家唯一子嗣入京,江家人察觉之后动用河东的兵马追杀,我为了引开江家人就回到了太原。」 「江家想要从我口中得知崔二爷的行踪,我不会告诉他们,不光是因为江家人杀了我母亲和兄弟,而且江家是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辈。」 「父亲从前想要对付江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李文昭张开嘴:「我……」 「父亲问我怨不怨你,若说被江家算计的事,」李雍抬起眼睛,「即便我也死在那里,我对父亲……」 「心中只有敬佩。」 「因为父亲是个不畏权贵,铁骨铮铮的直臣,」李雍面色严峻,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李文昭,「而且父亲一直在我身边,因为每当我经历难关的时候,我都会想到父亲那晚带我们离家时坚毅的神情。」 李文昭只觉得一股热血忽然冲上了头,然后画作滚热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半晌他才颤声道:「江家看似礼仪忠义之族,实则是奸佞之辈,只可惜我当年没有了机会……」 「有机会,」李雍道,「就在眼前。」 「难道父亲不想知道,当年父亲秘密安排族人南下,到底是谁将消息透露给了江家人。」 …… 「公子在这里偷看好吗?」 常征低声道:「我们总是李家的客人,偷偷摸摸地做这样的事会被人看不起。」 李雍屋子里的灯灭了。 「到底有什么好看。」 「唉,」顾珩转身从树上跳了下来,「看来我得贿赂贿赂她才行,你说她喜欢什么呢?珠子?宝石?玉镯?还是……」 第44章 常征适时提醒:「这些东西好像都不该您送。」 「话虽如此,」顾珩揉了揉脸,「我总想让她帮帮我的忙。」 「像对李三爷那样?」常征摇了摇头,「您晚了一步,错过了。」 顾珩停下脚步,常征差点撞了上去。 「我怎么觉得时机刚刚好呢?」 …… 季嫣然早早就起了床,李老太太没有让她服侍,就赶着她去看看李文昭和李雍。 门一打开。 穿着整齐的李文昭已经站在门口。 「没想到你竟然这样任意妄为,」李文昭板着脸道,「罚你抄二十遍《女经》供奉在祠堂。」 说完话李文昭扬长而去。 「大老爷。」下人急忙跟上去。 「将常静轩收拾出来,从今天开始除了侍奉老太太用药,我还是住在那边,任何人不得打扰。」 院子里的下人都噤若寒蝉。 昨天将大老爷关在屋子里时,大多数人都知道三奶奶要倒霉了。 谁能这样对待一个长辈。 李文昭则边走边思量,二十遍《女经》应该不算太重的责罚,当年他醉酒与妻子起了争执,说出罚妻子抄经二十遍的话来。 虽然背地里他对妻子又是赔礼又是央求,总算让这件事过去了,可妻子也为了替他遮掩,真的抄了经书供奉在祠堂。 妻子的字娟秀,他在一旁磨墨侍奉,好像时光也没有那么的难过。 雍哥现在虽然动弹不得,但是至少能说两句好话,添香磨墨…… 等等。 季氏会不会写字呢? 李文昭抬起头,不远处的云朵看起来像妻子的笑脸,仿佛已经给了她答案。 今天的阳光好像也格外的温暖。 唔,一定会写。 李文昭揉了揉因思念亡妻而发红的眼睛,大步向前走去。 …… 「《女经》二十遍。」季嫣然看着李雍。 「恩。」李雍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不写。」 李雍抬起眼睛:「这是父亲的吩咐,你要写好供奉起来。」 很快丫鬟就将经书送来,看来整个李家都知道她受罚的消息。 李文昭这样生气,那么李文庆就不会觉得他们长房已经联手。 季嫣然将经书拿到手里翻了翻,其实就是《女诫》和《女训》。 首先「卑弱第一,女子地位低贱」她就看不下去,这东西万万不能抄。 李雍看季嫣然拿起书一脸嫌弃地翻着书页,就知道她识字,不但识字而且对这样的女经不屑一顾,他忽然很好奇,这本大户人家的女子必然会读并视为礼仪规范的文字,到底哪点入不了她的眼。 她又有什么自己的思量。 李雍淡淡地道:「这书虽然不能被尊为圣典,也是教人礼仪,不会失了规矩。」 他说到礼仪和规矩的时候,她的嘴角都撇下来,果然是讨厌书中的内容。 「三爷喜欢,你来抄吧!」季嫣然将书丢了过去,「就算是还给我的报酬。」 「做三爷的假媳妇是一笔,做长房的长孙媳是一笔,做李家三奶奶是一笔,做个乖顺的儿媳、孙媳又是一笔,从前独守空房落得怨妇的名声就不算了。」 季嫣然边说边将笔架送到李雍面前:「李家是书香门第,我这样的字供奉给祖宗,实在是辱没先人。」 不让她去「清谈」还真是屈了她。 季嫣然声音清亮:「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 「也好,」李雍提起了一支笔,「原本我想着这事过后去京城为季大人查案,我父亲与林家还有几分的交情,都是极为凶险的事,一还一报更为妥当……现在你这样安排,也没什么不妥。」 这人不是一直都沉稳正直的吗,怎么转眼就变得奸邪狡诈了,这么重要的人情债,没有那么好还。 「容妈妈,」季嫣然吩咐,「出去随便找个先生,抄二十遍《女经》,字越丑越好,银子从账房里支。」 杀猪焉用宰牛刀,虽然她抠门的很,但是这种事宁愿用钱买也不自己抄。 这叫风骨。 季嫣然说完低下头望着李雍:「三爷说的可不能变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季家老小要怎么救出来可都要您来帮衬。」 「既然我要在屋子里抄经,许多事恐怕顾不得,让秋叔来一趟,棺材铺的生意还得他照应着。」 一连串吩咐下去,季嫣然终于坐在锦杌上。 脑子一转就能想出主意来,这也算是一种本事。既然她想到了法子,他也不再为难她。 门口的容妈妈快要将帕子捏碎了,哎呦,我的三爷,许下了这样重的诺言,就不能说的好听一些,让三奶奶心生感动,这帮来帮去不就郎情妾意了…… 李雍将两只瓷瓶拿出来放在了季嫣然面前:「我父亲知道的都在这里,这件事还要劳烦释空法师。」 番邦的货物这些年在武朝盛行,尤其是药材和香料,又是千金难求之物,本来在贵族人中流传,这几年却因胡商的到来,胡药也流入了寻常百姓家中。 释空法师叹口气:「当年带它们入武朝,本是想要治病救人,却倒成了祸患。那些商贾为利益传诵‘胡药治百病’,害死不少人。」 商贾若不是得到了江家人的支持,也不能这样横行。 若是有人服胡药而亡,江家可以怪在胡僧头上,贩卖掺假胡药的利益却进了江家人的口袋。 释空法师接着道:「世人多数不识胡药,就连坊间的郎中也会误用药材,当年老衲若知如此……」 第45章 「师父没有错,」季嫣然接口过去,「天下医者取长补短为的都是治病救人本是好事,当年南北药材互通不也是如此,否则哪里会有那么多南北医书流传,不能因噎废食。」 「师父应该将药材分门别类,仔细记录药名、气味、药性及经验方广为流传。」 释空法师仔细思量:「从前老衲也有此意,可惜民众多不识字。」 「除了字,可有图解,而且这样的医书自然分发给医者。」 「最重要的是,要捉住那些假胡僧,胡僧是真是假,旁人不知,僧人必然能看出蹊跷,」季嫣然道,「栖山寺有苦行僧,若是他们能在市井中帮忙打听,必然事半功倍。」 还没等释空法师说话。 旁边闭着眼睛打坐的胡愈一脸喜色地抬起头来:「可……」 小和尚真是惜字如金。 「罚你回去坐禅。」释空法师和蔼地看了胡愈一眼。 胡愈柔顺地道:「弟子遵命。」 释空法师站起身:「今晚栖山寺的苦行僧从寺中出发,一路吟诵经文修行。」 送走了释空法师,容妈妈将秋叔带了进来。 「这些日子您要辛苦些,」季嫣然道,「我想知道太原城里有多少人服用‘胡药’而亡,前因后果越仔细越好。」 秋叔点点头:「大小姐放心吧,棺材铺打听死人的消息不会有人怀疑,几天之后定然会有结果。」 季嫣然将秋叔送到院子里。 刚刚走到门口的大榕树下,有人正在那里冲她笑,满口的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承恩公世子爷。 她怎么连这人都忘记了,这两天夜里都在刮西风,也不知道世子爷在那西边的空屋子里睡的好不好, 「我要走了,」顾珩眨了眨眼睛,「这里到了夜里冷得很。」 季嫣然道:「妾身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送世子爷了。」 「不用送,」顾珩笑,「我刚给老太太请了安,走的了无牵挂。」 季嫣然也眯起眼睛点头。 「更何况我走的也不远,」顾珩目光闪烁,「就去找个棺材睡上几天,估计那里暖和得很,三奶奶若是念及青梅竹马的情分,就送些吃食过来。」 季嫣然不太相信顾珩。 不止是正主没有太多这位正梅竹马记忆,而且顾珩和李雍不同,顾珩让人看不透。 李雍做事有自己的准则。 顾珩却言不由衷,万一有反社会人格,她岂不是就要遭殃。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她还是小心点才好。 不过他今天却拿棺材来要挟她,说到棺材当然不是因为他要死了,而是赖上了她的棺材铺。 「世子爷不要说的那么晦气,」季嫣然道,「您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将来必定鲜衣怒马,锦绣前程。」 只要别在她面前弄出什么幺蛾子,他去祸害谁都与她无关。 「没想到你这样盼着我好。」顾珩笑容更深了些,就像正午的阳光,身材修长,唇红齿白,站在那里十分的俊美。 季嫣然很郑重的点了点头:「世子爷与我家三爷也是有些交情,无论世子爷什么时候来李家,李家都会好好款待。」 季嫣然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季叔父嘱咐过我……」顾珩满意地看到那双粉红色的绣花鞋停在了那里。 季嫣然下意识地抬起头。 顾珩道:「若是季家重开棺材铺,我要帮衬一把。」 她就知道这混球不是什么好人,顾珩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是从前,」季嫣然道,「我已经嫁为人妇,万事自有三爷为我安排,世子爷的心意起身心领了。」 「他不方便,」顾珩眼睛愈发的明亮,「他就是鱼钩上的饵,已经被江家紧紧地盯住了,三奶奶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帮释空法师一把,那就更要小心行事,惹急了江家人,江家不惜提前铲除栖山寺的和尚,将贩卖胡药、残害人命的罪名都压在释空法师身上,法师的名声可就没有了。」 顾珩不是一直要劝法师圆寂的吗?虽然她觉得这定然是他耍的计谋,可是这个人…… 「相信我一次怎么样?」 她相不相信,他定然都要掺和进来。 季嫣然道:「我的棺材铺小本经营,养不起世子爷这样的人。」 「放心好了,」顾珩道,「我不会白吃白住。」说着吩咐常征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容妈妈。 「上好的纸笔和颜料,你要画画吗?用这个最好。」 她以抄经为借口,让容妈妈四处去买笔和纸,别说容妈妈不懂颜料,从纸笔铺子买来的东西能是什么货色,再这样买下去只怕两三天也用不着趁手的。 都说季氏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读书写字也不擅长,可他怎么就觉得并不是这样。 季嫣然接过东西看了看,这种颜料她是识得的,用天然矿物制成更加固色,在现代时很难买,她用的时候万分的珍惜。 容妈妈买来的东西,虽然可以凑合,但总不尽人意,这样的话她今天就可以开始在纸上画那些药材了。 「谢谢。」季嫣然将篮子放回容妈妈手里,然后发现……她上当了。 这样一来顾珩就知道她精通绘画,因为只有常用颜料的人,才会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辨别出颜料的好坏,她这无疑是告诉顾珩,她很擅长这些。 季嫣然怨怼地看了顾珩一眼。 季氏一时不差才会被他看出端倪,不过她立即就猜出了他的用意,人可以藏拙却控制不住下意识的反应。 顾珩道:「放心用吧,我会按时送来。」 眼看着季氏带着人走回了李家,顾珩摸了摸鼻子,季氏是越来越让他觉得有意思了。 第46章 他们现在也算是达成共识了吧! …… 李二太太做了一晚上的梦,梦见丞哥掉进了水里,她伸出手去够丞哥细细的手腕,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丞哥望着她,眼睛中满是期望和恐惧。 她要救他的孩子。 李二太太一下子跳进了江水中,可是所有一切都不见了,她立即醒了过来。 李文庆正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去,李二太太汲上鞋一把拉住了李文庆:「老爷,我梦见了丞哥。」 李文庆皱起眉头:「你若是想丞哥了,就去坟上送些纸钱。」 李文庆少有会说这样的话。 「老爷,」李二太太道,「您是不是也觉得丞哥回来了?」 李二太太的手冰凉,让李文庆心中一颤想到了那天晚上,冰凉的江水和江及那双冷酷的眼睛。 李文庆道:「那都是季氏捣的鬼,你还信以为真不成?」 「妾身不明白,季氏为什么要捣鬼,」李二太太捏住了手指,「他们长房不是应该害怕提起丞哥吗?」 「为什么季氏要说丞哥怕老爷呢?」 「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情形,老爷您再跟我说一遍。」 每年快到丞哥的忌日,李二太太都要发疯,李文庆厌弃地甩来李二太太:「你应该去问李文昭。」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管事妈妈来搀扶李二太太:「太太您这是何苦呢,为什么每次都要激怒老爷。」 李二太太萎靡地坐在床边。 「四爷。」外面的丫鬟行礼。 李旦已经进了门,见到李二太太的模样,他立即皱起眉头:「母亲怎么了?不就是个季氏吗就将您气成这个模样,那间破棺材铺若是堵了您的心,我立即就将它拆了。」 李二太太立即张嘴阻止:「你父亲自有安排,你不要插手,有没有给你祖母请安?」 「有,」李旦嬉皮笑脸,「现在还不能惹她不高兴,我两个妹妹的前程还要靠她呢。」 老四整日里跑出去就不见人影,老二又太过胆小。 李二太太想到这些就更加思念长子李丞。 「出去吧,别惹事,否则你老子要打断你的腿。」 「母亲劝劝父亲,这次再也不能妇人之仁,定要将李文昭和李雍父子两个……」李旦比划了一下,「永绝后患。」 讨厌的长房绝了种,他们才能自由自在地跟着江家身后赚个钵满盆满。当年为李雍将那个季氏娶回家,就是想要季氏在商铺上有个帮衬,谁知道季氏是个傻的,他去暗示了几次,季氏竟然送了一包首饰过来,以为他就贪她那点烂货,让他一挥手就赏给了小凤仙。 李雍被打那天,他在杖子上弄了根长钉,就是要打死算了,谁知道他胡天胡地的在花船上睡了五六天,李雍却被接回来了。 「我去看看李雍的伤怎么样,」李旦提起了手中的补品,「让小厨房给他进补进补。」 人前要做笑面虎,人后才能使刀子。 李旦出了门,李二太太这才梳洗干净去给李老太太请安,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两个丫鬟偷偷摸摸地向一旁躲去。 「出来。」李二太太动怒喊了一声,自从季氏向内宅里伸进一只手,到处都不消停。 小丫鬟这才哆哆嗦嗦地过来赔罪。 李二太太看了一眼,小篮子里面装着一些香烛和纸钱,心里不禁一颤:「你们在做什么?」 「是三奶奶,」小丫鬟经不住吓立即就说出来,「让我们到院子里烧……烧了这些祭拜祭拜,晚上就……不会有鬼影了。」 李二太太的心像是被一根线狠狠扯了一下。 这纸钱是烧给丞哥的吗? 李二太太本就没有睡好觉,听得这话就更加心神不宁,刚刚踏进李老太太屋里,就听季嫣然在说话,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父亲罚我抄经,我哪里敢怠慢,给祖母请了安就要回去。」 「不能等到晚上再抄,我害怕……那影子晚上到处飘荡,我们经常听到怪声,那些年长的嬷嬷都说是鬼在诉怨呢,听到了对身子不好,这两天您最好也早些歇下。」 「这串佛珠给您,这是释空法师戴着的,可灵呢,我有三爷保护,您这里又没有别人……」 季氏越说越不像话了。 李二太太又向前走了两步,李老太太身边的嬷嬷立即咳嗽了一声。 祖孙两个一起向李二太太看来。 李二太太不动声色:「嫣然,你真的看到了鬼影子?」 季嫣然见到李二太太,立即挥手否认,「没有,我……看花眼了,那定然是大雁之类的东西,是不是祖母?」 季嫣然眨了眨眼睛,李老太太立即道:「是,哪里有什么神神鬼鬼的,都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显然两个人是不想跟她说实情,越是这样遮掩就越可疑。 李二太太的目光就落在李老太太手腕上:「娘手上的佛珠真好看。」 「那是供奉来的,只能自己戴,」季氏忙捂了上去,「我和祖母一人一串,赶明儿再给二婶求一串。」 李老太太笑着道:「你二婶不缺这个。」 李二太太不禁气急,老太太也帮着季氏说起话来,全家人就准备瞒着她一个不成。 「我还要去抄经文,」季嫣然站起身来,「二婶陪着祖母说话吧!」 季氏火烧屁股般地跑了。 「娘,」李二太太眼泪掉下来,「媳妇都听到了。」 李老太太让下人都退下去才道:「那些话不能信,你也不要听,这些年身子刚好些了……可不能再出事。」 第47章 「你们说的是丞哥对不对?丞哥回来了……」 「胡说,」李老太太道,「丞哥去了那么多年,早就投胎再世为人了,只有怨气重的才会在世间游荡,丞哥和那些孩子虽然不能入祖坟,下葬时我也请人超度了,每年都有香火供奉,就算有怨气也早就散了,不是丞哥。」 丞哥的尸身是最后才找到的,其他尸身找到的时候,还能辨认出眉眼,只有她的丞哥身上的衣服没了,烂的不成样子,她没敢去看,老爷再三辨认才说是丞哥没错。 兴许就因为死的太惨,丞哥心中真的有怨气。 可为什么丞哥不给她托梦说清楚呢? 「万一真的是呢,」李二太太脸色凄然,「难道就不管了吗?」 「怎么能不管,」李老太太半晌才叹了口气,「我从前听说过,若是自家的孩子不肯走,只能将他迁入祖坟,这样一来他就不再是孤魂野鬼,怨气也会渐渐散去。」 这是李二太太梦寐以求的事:「可是祖上有规矩这样做会坏了风水……」 「规矩是规矩,」李老太太道,「这件事你先放在肚子里,不要跟任何人说,看看情形我们再做决定。」 李二太太眼睛一热,立即点头。 …… 天黑之后季嫣然在外面忙乎了一阵,就卷着股烟火味儿进来了。 李家院子里到处烧纸钱,弄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说看到了鬼影。 所以不等天黑下人就不敢在院子里走动。 「你怎么觉得丞哥的尸身有问题。」 李雍忽然说话,将季嫣然吓得一哆嗦:「三爷,你没听说过人吓人吓死人吗?」说着快走几步到了桌子旁。 桌上点着两盏灯,昏黄的灯光让她心中踏实了许多,揪在一起的心才慢慢松开。 李雍望着季嫣然,这些主意明明都是她想出来的,她却被自己吓着了。 「疑心生暗鬼,」季嫣然道,「这两天闹出丞哥的事,家里上下都在传当时下葬时的情形,虽然有些事是故意夸大其词,但很多都是真切的,大家都觉得丞哥回来了,心里有鬼的人心里一慌,说不得就会有动作。」 「丞哥的尸身都已经残破不全了,我就奇怪二叔怎么一口咬定那就是丞哥呢。第一,按当时的季节和水温来说,尸身不该烂成那个模样。第二,族里的人找了那么久都无果,倒是二叔一回来就找到了。」 李雍道:「我也觉得可疑,这些年不止一次遣人去查过,却没有查到丞哥的线索,如果丞哥尚在人世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季嫣然叹了口气:「猜测都是没用的,不如就等待结果,如果二叔有问题,定然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说完话季嫣然起身去了侧室里,反正也没有人时时刻刻地盯着,他们就该分开睡,这样也自在许多。 李雍吩咐唐千:「李文庆虽然小心,一时找不到他卖藩货的证据,李旦却不一定,他经常在而外面喝花酒,出手又阔绰,收入从何而来?这个人一向好逸恶劳,守着江家这座金山,绝不会不动任何歪脑筋。」只要找到证据,不但能抓出二叔这个家贼,还能重创江家。 唐千道:「我定会跟紧四爷。」 唐千退下去,李雍刚刚脱下外袍,正准备歇着,一个人拉开门然后挤了进来。 是季氏。 「我睡不着,我还是在榻上睡吧!」 也不等他说话,季氏就转身关上门,几步走到了软榻旁,然后毫不客气地躺在了上面。 李雍吹了灯,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正好他可以静下心仔细想想,让思路变得更加清晰。 几年前二太太因为丞哥备受打击,心中郁结差点就病死。 他亲眼见到二太太躺在床上形容枯槁般的模样,米水半点不沾牙,最终还是二房的两个妹妹用自己的血做药引将二太太救了回来。 他不相信那些巫医,二太太能吃东西,都是心疼两个女儿罢了。 如果丞哥没死,那么李文庆是连二太太都蒙在鼓里? 李文庆和二太太多年伉俪情深,只有利用二太太的悲痛,才能让大家对整件事少了猜疑。 三年前李文庆急于将季氏娶回家,何尝不是要将他逼走,若是他继续留在家中难免会查出些端倪。可是李文庆没想到正是季氏要揭开整个秘密。 李雍想到这里,听到屋子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是不远处的软榻上发出的动静。 季氏还没睡着? 还好声音没有持续太久,就安静下来,李雍再次闭上了眼睛,那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他终于伸出手用火折子将灯点燃,对着灯光一照,软榻上多了个用被子裹成的「蛹」,季氏感觉到了光亮,将头小心地钻出来,长长的喘了口气。 她的脸颊通红,满头是汗,一双眼睛看着灯光竟然有瞬间的满足。 竟然怕成这样。 「李雍,」季嫣然贪婪地看着灯光,「要不然就点着灯睡怎么样?」都怪方才去烧纸,旁边的小丫鬟吓哭了,讲了许多鬼事给她。 她大胆地安慰丫鬟,其实自己已经被吓了个半死,方才睡着的时候,她又想起季嫣然被人掐死时的情景。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季嫣然眼看着李雍一脸冷漠地伸出手,要再次将灯熄灭,她就要开口阻止,却没想到那灯光一跳,散发出的光芒只是弱了些。 李雍没有说话,慢慢地侧过了身,仿佛睡着了。 「李雍。」 她叫了一声,李雍却没有半点的动静。 「李雍,你有没有想过将窗边的两棵树挪走,实在……太可怕……」 第48章 半晌,李雍才睁开眼睛,目光如泉水般清澈:「樱花很快就要开了。」 窗外的是樱花树吗?她还真的没注意。 「那还是别挪了,这样挺好看的,推开窗子樱花就会飞进门……」 虽然将来会很美好,现在却十分的可怕,她盯着树影,好像一眨眼睛它们就会变成两只手掐在她的脖子上。 眼见着她的头又要往被子里缩。 李雍的声音再次传来:「释空法师和那小和尚在这屋子里禅坐,外面的花树也是从寺庙后移过来的,这里多多少少有些佛性,倒是北边园子里没有人居住,有脏东西只会到那里去。」 听李雍这样一说,她的莫名心安下来。 「这么说,」她眼睛一闪,「我们应该去北园子烧纸的。」 李雍目光一闪,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害怕。 软榻上传来匀称的呼吸声。 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他却不喜欢这样半明半灭的环境,他再次伸出手想要灭灯,却还是忍住了,万一她一会儿惊醒,他岂不是又要遭殃。 季嫣然却突然想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事来。 她也应该关心一下李雍:「李雍,你屁股疼不疼?」 李雍再次被喊醒,清冷的眼眸一皱,眉宇中有了几分的郁色,这孽障。 …… 李二太太又病了,闹着要将李丞迁入祖坟,身为掌家人的李文庆却不肯答应。 李氏本支、旁支的人都聚了过来,因为死去的还有他们的子弟。 如果入祖坟岂能将他们的孩子扔在外面,反正祖坟的风水因一个人也是坏,几个人一起也是坏。 李家堂屋里一片混乱,李老太太说了两句话就心疾复发,让季嫣然搀扶着去内室里歇着,外面全都由李文庆支应。 李文庆紧紧地握着拳头,一边是李二太太不依不饶的哭声,一边是族人的逼迫,他如同坐在火盆上被炙烤。 「您可要一碗水端平。」 「当年我们的孩子若是活着,也能成家立业了。」 「我们家里也看到了鬼影,原来是我那可怜的孩子。」 李老太太吃了药总算喘过一口气来,哆嗦着手道:「先办法事,请最好的先生,不惜大价钱,只要能让孩子们怨气消散……不伤我们李家祖坟风水安葬,我给他一匣金叶子做酬劳。」 一匣金叶子。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李文庆的脸顿时变得铁青,这种话传出去,那些先生哪有不上门的道理,这银钱砸在谁头上谁不来。 果然李老太太前边刚说完话,门口就有家人来道:「老太太,门口来了一位道长,说我们家怨气冲天,恐怕会有灾祸降临,他与我们家有缘,特意来指点迷津。」 这话听起来分明是骗人钱财的江湖术士。 李文庆伸出手阻拦,话还没说出口,就听李老太太道:「请进来,将人请进来。」 一个进了门,后面必然会有更多人到场。 「母亲,」李文庆额头青筋浮动,「您不能这样……」 「怎么?」李老太太喘着气,瞪圆了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季嫣然不停地在老太太胸口拍揉着。 屋子里哭泣的女眷们听得这话也都抬起了头,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子剜着他的皮肉。 李文庆见过这样愤恨的神情,当年李文昭从京中回来,族人就是这样盯着李文昭看,硬是将李文昭逼进了常静轩。 一进去就是这么多年。 他不愿意做众矢之的,所以他必然要忍耐,不就是迁坟吗?那就让他们迁。 李文庆向后退了一步。 季嫣然悄悄地抿了抿嘴,退的好,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只是可怜了那些金叶子,她不由自主地就去拿那匣子,手刚摸上去,就被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拍开。 季嫣然幽怨地撇了撇嘴。 李老太太低声道:「我这手专打馋嘴的猫儿。」 李二太太已经哭得瘫软在那里,李三太太站起身道:「这法事要怎么做才好?」 「从现在开始,」老道士道,「李家上下不准沾半点荤腥,诚心祭拜祖先,让祖先肯收容这些孩子,尤其是丧子的夫妻,半个月不准踏出房门,每天焚香祷告,为孩子祈福。」 半个月不出房门。 李文庆皱起眉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老道士环看四周:「如果这一点做不到,本道也不用再说下去。」 「做得到,做得到,」李二太太先道,「别说半个月不出房门,就算一年不出门,十年不出门,我也能做到。」 李老太太问过去:「都能做到吗?」 族中女眷纷纷答应。 李文庆看了一眼旁支的兄弟,那人立即上前:「老太太,这涉及到祖坟和太原李家的运势,是不是问问宗长的意思。」 「说的是,」李老太太也犹豫起来,「也不知道宗长在哪里,这书信过去一来一往,恐怕最少也要月余。」 「那可就晚了,」老道士说着,「既然没有下定决心,那就是本道与李家的缘分不到,这件事就作罢吧!」 眼见人要走,女眷们都急起来。 「道长既然进了李家门,怎么也要说清楚。」季嫣然站起身,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中满是红丝,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底一片乌青,显然是没有睡好,尤其是她慌张的模样,格外的让人觉得可怜,显然李家闹鬼将她折腾的不轻。 老道士看了看季嫣然,那凌厉的目光又落在了李律身上:「你们经历了什么还用再问吗?这不过是刚刚闹起来,再过些日子,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第49章 李二太太越来越觉得这道士神通的厉害,季氏差点入了葬,律哥在家门口被瓦当打坏了头,难道这本是天意? 李律听得脚发软,他可不想跟季氏一样差点被人害死。 「这件事还是按道长说的办吧,」李律哑着嗓子,「鬼影我倒是不怕,就是觉得大哥很可怜,整日里在园子游荡,母亲因此也日日哭泣,想必族中其他人家也是如此,既然道长说不会伤了祖坟的风水……何乐而不为。」 李文庆厉眼看向李律,这是喝了几壶尿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季嫣然用袖子掩面:「我和大哥都差点死过,那种滋味儿谁又能知晓,天一黑就要担惊受怕,要不是照顾三爷,我真的就活不下去了。」 李文庆眼看着屋子里又乱起来。 李老太太下定决心:「就这样办了,一切都听道长的,」说着一盒子金叶子就推了出去,「宗长那边我自会去禀告,想必也会给我老太太几分颜面。」 老道士郑重地道:「这几天当众人一心,本道定下的规矩,谁也不得有半点的逾越,否则功亏一篑,从现在开始焚香沐浴,不要与人多言。」 「至于这些银钱,」老道士甩甩袖子十分潇洒,「还入不了本道的眼,本道不过是为自己增添功德罢了。」 道士手中的拂尘一抛,向门外走去:「明日本道会来此开坛做法,能不能成就看你们的诚心了。」 望着绝尘而去的道士,季嫣然只觉得手心发痒,这样的角色她也想演。 不过就是一盒金叶子做道具,就能让人惊为天人,而且演得那么像,李雍找来的这个人很是靠谱。 李二太太进了门就吩咐丫鬟打水、拿来崭新的衣袍,催促李文庆:「老爷快些吧,只要忍耐半个月,我们的丞哥就能好了。」 李文庆阴沉着脸,眼睛中有几分的戾气,不让他出门,那些藩货要怎么办?他还要去江家忙碌那些事。 他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李文庆刚想到这里,不知道从哪儿伸过来一双手冲着他领口而来。 李文庆一把推过去,差点将李二太太推个趔趄。 「老爷,」李二太太目瞪口呆,「您这是做什么?」 「你跟着发什么疯,那些话也能信吗?」 李二太太含着泪:「老爷,丞哥可是您的长子,您早就说过要想办法补偿那些送了命的族人,现在大家可都看着您呢。」 钱氏竟然也来要挟他。 「快点快点,将鲜艳的帐子都换了供桌摆上,老太太说了就算服侍的人也要更衣,这些日子谁也不准来打扰二老爷和二太太,有什么事就知会老太太和三太太。」 「吉时要到了,二老爷、二太太快换衣衫吧!」 李文庆皱起眉头,他怎么觉得这是要将他囚禁起来。 「老爷,」李二太太抱住了李文庆的大腿,「您就依了妾身吧!」 眨眼的功夫李家上下焕然一新,李老太太亲自上阵,将李家布置的如同道场。 季嫣然坐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就吩咐唐千:「别偷供果吃,该动手了。」 李家这场法事做的声势浩大,曾葬在东山下的十几座坟冢,都要等到吉时之后掘开重新安葬去李家祖坟。 祭拜时坟上满是哭声,纸钱漫天飞舞。 这样的阵仗已经持续了三天。 就在离坟冢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头戴幂离站在那里遥望。 「丑公子,我们该走了,东家吩咐过您不能在外面逗留时间太长。」 「我只是看一看,」丑公子道,「这场祭奠很有意思。」 李家大爷喜欢读书、写字,李家就买来了许多笔墨纸砚,曾经伺候过李家大爷的下人一身孝服跪在那里哭个不停。 更有意思的是,不知是谁画了几幅画,从李家大爷出生、开蒙、求学画起,最终将他画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他娶妻、生子、入仕,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站在李家门前。 「为什么要这样?」丑公子忽然道。 「听说因为那里埋着的都是些孩子,他们没能长大所以心中有怨恨,这些画就是想要全了他们的心愿。」 「这次李家人十分的虔诚,许多人都很羡慕,做了他们家的子弟也算是幸运了,还能入葬祖坟……」 丑公子道:「人死如灯灭,谁又会真的记得他们,为他们思量。」 丑公子大约觉得十分憋闷,伸出手将脸上的幂离摘下来,一张布满了疤痕,扭曲的脸就出现在人前。 不远处那张画作上的翩翩少年郎仿佛正一脸讥诮地看着他。 他竟然忘记了,从前他是那个模样。 「公子,您快戴上,千万莫要给我们惹事了,东家还等着您呢,这批藩货要早些出手,您若是耽误了,我们全都要受罚。」 丑公子重新将脸藏在幂离后,一步步向前走去:「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亲眼看着最亲近的人为了利益放开他的手,任他沉入江水之中,濒死之际又被人捞出烙上疤痕,作为丑奴永远效忠他的东家。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被推入了万丈深渊,从此永无翻身之日。 丑公子带着人从一扇隐蔽的小门进入江家院子。 正门都是贵人走的地方,似他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行走。 下人走过来低声道:「今天东家不太高兴,你们走路要小心着点。」 丑公子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小园子的花厅里,身边的下人松了口气:「还好没遇到大小姐,我们只要向管事的禀告清楚就行了。」 话音刚落,花厅就传来尖锐的声音道:「都是一群废物,崔家人没有找到也就罢了,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顾珩到这里做什么。」 第50章 「已经查实了,顾……承恩公世子爷是真的与藩人有了约定,只要将释空法师送回去,不论死活都会得到五十斤黄金,李雍夫妻与承恩公世子因此起了争执,将承恩公世子撵出了李家,承恩公世子也不肯走,去了李三奶奶的棺材铺,结果被棺材铺的掌柜和伙计打了出来,听说李雍还将多年前承恩公世子爷送他的弓箭都还了回去,两个人可能真的要交恶了。」 「如果这都是真的,李雍倒是有些风骨,」江瑾瑜轻笑,「我看他能撑到几时,这世上从来不缺有风骨的人,他们的存在,正是要让人知道权利的可怕,因为他们最终全都要屈服。」 「李文庆呢?为什么还不来。」 「李二老爷恐怕是困住了,李家在办法事,李老太太做主……」管事轻声道,「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出来。」 江瑾瑜声音冰冷:「我定要换了这个蠢货。让丑奴将这些账目给我算个清清楚楚,叔父回来之前,要将所有一切都做好。」叔父到了太原,就可以清洗栖山寺,在这之前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江瑾瑜话音刚落,管事就将丑公子带进去拜见。 丑公子跪在地上,江瑾瑜只是慢慢地饮茶,仿佛并没有看到这样一个人。 半个时辰,丑公子的身子已经开始摇晃,双腿开始渐渐变得刺痛。 旁边的嬷嬷这才上前冷声问道:「丑奴,你方才去了哪里?」 丑公子乖顺地趴伏在地上,如同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丑奴去看了仇人。」 江瑾瑜抬起头,仿佛对这个回答十分的满意。 嬷嬷道:「为什么要去看。」 丑公子声音沙哑:「他们本和丑奴没有了关系,只是现在却依旧利用丑奴的事来演戏,他们都该死。」 嬷嬷点点头:「不错,只要你一心为东家做事,你早晚为自己报仇。」 丑公子用力在地上叩头:「多谢东家。」 眼见丑公子要退下去。 江瑾瑜忽然道:「他们在为你哭呢,你不感激吗?」 「那天晚上他们也哭,」丑公子眼睛中是愤恨,「他们不是为了丑奴哭,为的是他们自己。」 李文庆为了与江家交好,眼看着他沉进江水之中。 他被江家人救出,在小屋子里受尽折磨,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绝望,他不再期盼任何人来救他。 最亲的人已经放弃了他。 江家人打捞族人的尸身,唯独少了他的,因为那时候他就在那艘捞尸的船上,与李家的人近在咫尺,他亲眼看到李家向江家卑躬屈膝,明明是江家害死了他们,李家却反而要感谢江家帮忙捞尸的恩情。 那一天他从前对世间真假、善恶所有的认知全都倒转过来。 可他还抱有一丝的希望,或许他的尸身没有出现,族人就会怀疑他并没有死,就会四处寻找他的踪迹。 他等啊等啊,终于李文庆回来了,然而李文庆没有四处找他,只随便弄了具尸体充数。 那时候他的心就冷了,他的父亲已经相信他死了,情愿他已经死了。 他的死带来的是江家的青睐,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江家这样折磨他,就是在告诉他,这一生只能为江家驱使,再也没有了希望。 他一头撞在墙上,想要了结了生命,醒过来之后却经受更加痛苦的折磨。 江家要得到的不是一具尸身,而是一个奴,他能做的只是忠心耿耿地服侍东家。 丑奴终于获得允许,站起身来退出去。 走出屋子那一刻,他听到管事禀告:「李老太太和李三奶奶来了。」 「不见。」江瑾瑜回答的十分干脆。 管事接着道:「李老太太送来了礼单,说是晋王爷和冉家太夫人送给您的。」 李老太太江瑾瑜可以不见,但是冉家太夫人和晋王的礼物她却不能不收。 东嬷嬷道:「这是好事,晋王爷这是要向您低头认错。」 江瑾瑜是因为与晋王发了脾气才回到了太原,晋王府那边却一直无声无息,像是已经将这件事忘记了。 江瑾瑜目光闪烁:「李老太太回到太原也不是一日了,为什么不早些将东西送来,偏偏赶在这样的时候,我看是另有所图。」 东嬷嬷道:「李家人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文庆自己心里清楚,李老太太还想翻案不成?就算她想翻,李文庆这些年赚了那么多银子,您一句话就能将李家治罪,贩卖掺假的藩货,光是这一条罪名就足以让李家一败涂地。」 「您不是正找机会要对付栖山寺吗?若说李家和栖山寺的和尚联手卖胡僧药害死了人,谁能不信呢。您不如让李老太太进门,也好知道李家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江瑾瑜点点头:「那就让她们进来吧!」 江家门口,李老太太看向季嫣然,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回到太原之后,就跟着这丫头胡天胡地的闹起来。 「我可是让你给哄骗了。」李老太太埋怨地看了季嫣然一眼。 季嫣然吐了吐舌头,李老太太可是位老戏精。 不过嫣然这丫头说的也有道理,若是现在不弄清楚真相,恐怕以后也就没这个机会了,见到长子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罢,荒唐就荒唐一遭。 李老太太和季嫣然带着礼物进了门。 一路上江家的下人忍不住将目光落在李三奶奶身上,今天的李三奶奶不太一样。 到了花厅里。 江瑾瑜不太情愿地起身迎了出去,看到李老太太身边的季嫣然,她的眉毛忽然就皱起来。 季氏穿得这样怪异,到底在干什么。 第51章 季嫣然就在江瑾瑜眼前转了一圈,淡青色的长袍就像刚刚下过雨的天空,头发像男子般束起来,戴着只青玉小冠,原本的黛眉轻染少了娇柔多了英气,笔挺的鼻梁,墨黑般的眼睛,打扮的像位公子,可惜下面是抿着的两片红嘴唇,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大小姐。」季嫣然笑着向江瑾瑜行礼。 江瑾瑜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季嫣然就提着袍子靠过来:「大小姐不知道我家的事吗?我们家闹鬼了。」 江瑾瑜嫌弃地向后退了一步。 江瑾瑜不喜欢季氏,她之所以对季氏感兴趣,那是因为常宁公主在世的时候,对季氏颇多关爱,太后娘娘赏赐一只金锁下来,她本来志在必得,却让常宁公主给了季氏。 她随行的丫鬟夸赞那金锁漂亮,她气急拿了宫人头上的簪子,去扎那丫鬟的眼睛,没想到被常宁撞见,责罚她跪在大殿之中。 这件事成为了她的耻辱,往后的不少年里,她竭力在人前做到最好,才成就了别人心中端庄、柔婉的性情。 常宁死了,她不会轻易让季氏死,她要让季氏知道抢走她的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季氏从前的模样让她很满意,可是最近……季氏竟然变得顺风顺水,在李家也做起了正经的李三太太。 李雍放走了崔家人,就不可能在太原全身而退。 在她心里,不论是李雍还是季氏都已经成了死人。 「李三奶奶,」东嬷嬷上前阻拦,「还是先扶着老太太去花厅里。」 几个人坐下来,季嫣然立即道:「我这件衣服好看吗?」 一个女子却穿着男子的长袍招摇过市,李老太太竟然也这样放纵季氏,就不怕丢了李家的脸面。 「我这是二房大哥的衣服,」季嫣然看向江瑾瑜,「大小姐认识我们家大爷吗?」 江瑾瑜眼睛中那淡然和轻视的神情一闪而过:「从前听说过。」 李老太太埋怨地看了眼季氏,「真是没有规矩,多亏大小姐不跟你一般见识。当年你大哥名满太原城的时候,大小姐年纪还不大,最多是有些印象罢了。」 江瑾瑜再一次端起了茶碗,目光散漫的地望着不远处的花斛,江家下人也迟迟没有端上攒盒,这是送客的意思。 季嫣然抿了抿嘴唇:「这衣服可是二婶亲手做的,自从大哥没了,二婶每年都会亲手为大哥做几件长袍,如今已经攒了满满的两箱笼。」 「大哥那么小就去没了,想想就让人心疼。」 「这老天怎么就不给那样的人留条活路呢。」 季嫣然的声音很大,从花厅中传了出去。 江瑾瑜目光微沉,心中厌烦的情绪油然而生,这季氏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若不是碍着李老太太,她会立即让人将季氏撵出江家。 「这只猴子仿佛一时不动都不舒坦,」李老太太对季氏的作为哭笑不得,「在大小姐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就学不到大小姐半分的性情。」 「我这次进宫,太后娘娘还夸赞大小姐,」李老太太开口道,「待人接物最是周全,嫁给晋王是晋王的福气。」 江瑾瑜压下了心中的怒气,李老太太和冉家老太君是表姐妹,冉老太君又是少数能够在慈宁宫说上话的人。李文昭获罪被罢官之后,李家还能有子弟入仕,都是冉家私下里帮衬。 江瑾瑜道:「是太后娘娘护着我。」 客套话说完,总该送客了。 管事却又进门禀告:「承恩公世子爷来了。」 江瑾瑜不禁惊讶,顾四来做什么。 顾珩等了一会儿,江家人才请他去了花厅,进了院子,就听到季氏的声音:「大小姐不要与他说话,他就是个黑了心的,刚刚被我们三爷赶出了李家,转身又向您这里来讨便宜。」 黑心?这就是他在她心中的模样? 这话入耳,就让他觉得不舒坦。 旁边的常征已经笑道:「世子爷,看来三奶奶这次不会忘了您。」 顾珩向李老太太行了礼,隔着屏风向江大小姐道:「江世伯不在太原府,我才登门来见大小姐,我有支商队卡在了蒲州,商队运的都是些鲜果,若还不能通关,恐怕就……」 江瑾瑜心中一喜,顾珩终于不再趾高气昂地与她说话,到底还是求到了她头上:「我一个女子不懂得这些,世子爷不如写封信函给伯父,这样更为妥当。」 顾珩一脸苦相:「这书信一来一往,那些鲜果真要烂成泥了。」 江瑾瑜说不出的愉快,向来眼高于顶的承恩公世子,现在也能低下头来求她。 她就是要让顾珩知道,为何人人都要争着求娶江家女。 顾珩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抬起眼睛看到了打扮成男子的季氏,忍不住笑出声:「老太太,您家里真的像外面传的那样……」 李老太太沉下脸道:「虽然是传言,也有几分的真。」 「老太太要小心,」顾珩又扫了眼季氏,「那些人十有九骗,恐怕都是为了钱财而来,说什么怨气不能消散,能瞧见鬼影,果然是如此,为何从前李家宅院中不见这样的异状。」 季嫣然挑起眉毛:「我和三爷都见到了鬼影,世子爷的意思是我们在骗祖母和族人。」 顾珩粲然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三奶奶何必惊慌,我便是随意一说,丞大爷我是见过的,如此的人绝不会化为怨鬼久久不去。」 「即便真的有鬼,也绝不会是丞大爷,您也不必大费周章为其超度,只要请人打了它便是。」 顾珩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一双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似是早就将一切看得通透:「三奶奶这般只怕不但见不到丞大爷,反而贻笑大方。」 第52章 话音刚落,季嫣然「忽」地站起身,抓起了手边的茶碗向顾珩丢掷过去。 只听下人「呀」地一声惊呼,场面立即混乱起来,顾珩伸手去挡,虽然没被茶碗打中,却也因此湿了身上衣衫。 顾珩脸色铁青:「你这个……疯妇。」 没事找事打一架,经常在孤儿院里上演,大家心情不好,总要有个发泄的地方,季嫣然可谓是深谙此道。 他生气她就要比他更生气,这就是恶人先告状掌握了先机的人,多数会被罚的轻些。 季嫣然一脸愤然:「我们李家待世子爷如何?世子爷怎么能这样污蔑我们李家的人。」 「尤其是我们二房的大爷,遭遇这样的磨难本就让人难过,却还有人在这时候泼他脏水。」 「明明自己就是个奸邪小人,却还这般评判旁人。」 「无耻。」 顾珩舒展身上的长袍,却因那水迹变得越发躁怒:「我不与妇人一般见识,是非真假早晚会显出原形。」 季嫣然讥诮地道:「有人为了金子不惜逼大和尚圆寂。」 「那我也是做在明面上,」顾珩眼睛中满是深意,「不像有人利用鬼神之说将整个家人骗得团团转。」 「你说谁在骗人。」 顾珩不再说话转身就欲离开。 「你跟我说个清楚。」没想到却被季嫣然抓住了衣袖。 「咣当」一声,两人争执中红木的小几不幸被撞翻,重重地砸在了顾珩的脚背上。 顾珩眼睛中闪出几分的戾气,抬脚就将小几踹开,没想到一个不查腰间的利刃却被季氏握在了手中。 「嫣然,」李老太太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你这是做什么。」 季嫣然红了眼睛:「士可杀不可辱。」 季嫣然一句话却换来了顾珩轻笑的声音:「一个无知蠢妇岂能懂得这话的意思?怪不得李长亭将你扔在洞房就是三年……」 「我跟你拼了。」不等顾珩将话说完,季嫣然已经一头撞了过去。 力气之大让顾珩也后退了几步。 屋子里的人都惊诧地站在了那里。 李三奶奶疯癫了不成?怎么能与男子缠打在一起,这若是传出去,李家真的要名声扫地,江家下人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拦。 「谁污我李家人名声。」季嫣然的声音突然变得粗重,嘴上的嫣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抹去,一双眼睛异常的清亮,整个人仿佛变得不一般起来。 就连整个花厅的气氛都变得异常肃穆。 「嫣然,这……这怎么了。」李老太太张着嘴半晌才说出话来,连顾珩仿佛也怔愣在那里。 季嫣然那双清湛湛的眼睛就落在李老太太身上:「祖母……这些年您还好吗?」 李老太太脸色大变,「你……你是……嫣然吗?」说到这里,她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你不是嫣然,你是……丞哥……」 李丞? 看着李老太太见了鬼似的神情,江瑾瑜觉得可笑,之前她还不能确定,如今是看得清清楚楚,季氏真的是在哄骗李家人。她很好奇季氏这样做为了什么? 「祖母,我在这世间几年,就是放不下你们,多亏了三弟妹心善……她瞧见了我,又诚心为我祈福祷告,我才能与您说上几句话。」 李老太太听到这些几乎站立不住,幸亏身边的妈妈上前搀扶。 季嫣然接着道:「若是这次我与族人能够安葬,李家将来必定更加兴旺,您也要记得三弟妹对我们离家的恩情,切莫有负于她。」 江瑾瑜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是这样。季嫣然想要在李家立足,才弄出这样一场大戏,顾珩说的对,季氏就是个无知妇人,她能做些什么,无非就是得点小利,换取夫君的欢心。 不过季氏也算煞费苦心,除了知晓李丞没死的人之外,其他人显然都会唬住了。 还有一个人不相信,那就是顾珩。 顾珩果然一脸的轻蔑:「滑天下之大稽,堂堂李家竟然让一个妇人耍得团团转,只怕从此之后李家不会兴旺,反而一落千丈。」 季嫣然厉眼看过去:「之前辱我李家妇孺,而今辱我族人,我与你势不两立。」说着将匕首抽了出来,向顾珩袭去。 「世子爷手下留情,」李老太太伸出手来,「虽然他是丞哥,可……却又是嫣然啊,一个女子如何能与男子争斗,莫要伤她……」 李老太太说到这里眼睛一翻晕厥过去。 「快,」东嬷嬷见状立即吩咐下人,「将老太太扶去榻上歇一会儿,请郎中过来。」 「大小姐,」顾珩一边躲一边向江瑾瑜求助,「让你家中的婆子,压住这装神弄鬼的妇人,将她绑去衙门,我看她还能装上几时。」 顾珩说着目光闪烁,脸上略微露出些许的笑容,一副天下尽在掌握的模样。 江瑾瑜忽然就想起那日她湿淋淋地坐在船头,顾珩逼着她向那护卫道谢时的情形,顾珩也是如此笑容中带着几分对她的蔑视。 她记得顾珩的护卫说过:「世子爷最讨厌被女子缠上。」 顾四当他是谁?凭什么在江家发号施令,真当她要围着他转不成? 江瑾瑜握紧了手帕,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那可怎么行,李三奶奶这是成了‘见鬼人’,若是手重了可能会伤及她自身,世子爷你也要小心着些。」 「你……」顾珩脸上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诧,「你也相信这些?」 江瑾瑜道:「李三奶奶如此,让人不得不信。」 失神间,季嫣然又撞了过来,锋利的刀刃竟然割开了顾珩的长袍,顾珩大惊之下跌倒在地,季嫣然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揉身上前按住顾珩的肩膀,两个人扭打到了台阶上,碍着对方是个妇人,有男女大防在,顾珩束手束脚一时被缠住。 第53章 在顾珩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就算与家中护卫缠斗,也不会被逼得在地上翻滚。本来只是你追我打,可不知为什么,就在拉住她手腕的瞬间,他却有了另外的决定,他的手轻轻一拽,就将她拖了过来,然后一起从台阶上滚落了下去。 惊呼声此起彼伏,季嫣然只觉得眼前一阵翻天覆地,但是她很快她就回过神来,皱起眉头恼恨地向顾珩看过去,这跟之前说的可不一样,这只黑心包子又想捣什么鬼。 「顾珩。」 季嫣然喊了一声,可别怪她没有提醒,若是他再不按部就班,她可就要下黑手了。 顾珩只见季嫣然微微一笑目光流转,整个人向他倾袭而来。 顾珩面不改色,季嫣然满面春风,两个人仿佛已经将眼前的情势抛在脑后。 可是转眼季嫣然笑容一收,额头向顾珩鼻子上撞过去,顾珩依旧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了这一记。 常征看得嘴一咧,鼻子也跟着酸疼起来。李三奶奶可真有一套,这样笑着打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在世子爷的鼻子就算没被撞歪,恐怕也不好受,他是该心疼呢,还是耻笑活该。 「还不快放开。」季嫣然低声道。 顾珩笑了笑,眨眨眼睛说了声:「真狠。」 在江家下人到来之前,顾珩松开季嫣然捂着鼻子蜷缩到了一旁,然后呲牙咧嘴地道:「你在找死。」 季嫣然松了口气,还好这包子也算靠谱,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计划上。 顾珩站起身要去寻季嫣然的麻烦,李家下人见势不好忙上前阻拦。 季嫣然却依旧不肯逃脱,两个人竟然在院子里追逐起来。 江家整个院落都像煮沸的开水般,所有人都按捺不住跑出来看热闹,就连丑奴屋子里的人也跑了出去。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就算是西市屠户家的也不过如此。」 「她是变成了‘见鬼人’,我曾经也见过这样的,被恶鬼上了身,拿着斧头将老婆、孩子都砍杀在屋里。」 「她撞见了谁?真的是夫家死去的兄长。」 丑奴的手终于一颤,除了江大小姐几个很少有人知晓他是谁,所以他们才会说出这种话。 可是他也有短暂的恍惚,李雍的兄长,说的是他吗? 他没有死,如何能化鬼? 丑奴不知不觉地站起身,院子里的人都去看热闹,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 喧闹声离这边越来越近。 「李丞就是你这般模样吗?」 一个声音传来,丑奴抬起了头,隔着一片竹林隐隐约约看到一群人停留在不远处。 丑奴知道不该走到这里,若是被发现了轻则跪上几个小时,重则被打一顿,他应该趁着没有人察觉,回到他的屋子里继续看账目。 丑奴刚要挪动脚步,却从旁边来了个下人,那人瞧了瞧他就笑着道:「您是小院上的?」 小院里住着的人,江家的下人很少会见到,就算偶尔撞在一起,下人也会低下头当做什么也没瞧见,这是江家的规矩,可这个人却在跟他说话。 丑奴感觉到了不寻常,这人显然跟江家其他的下人不同,难不成这人到这里就是为了与他说句话?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热闹,反正没有人看到,您看一看又有什么打紧。」那人说完话转身走到了竹林前面有意无意地遮掩着他的身影。 「李丞不会像你这样装神弄鬼,更不会扰得李家上下不得安宁。」 「我不会,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李家其他枉死的人。」略微有些低沉的女声传来。 丑奴知道这女子就是在假扮他,他压了压头上的幂离,他的心已经死了,不管再发生什么事他都不该关心,可是女子的话还是让他心中一颤。 他永远都忘不了李家那些枉死的人。 前一刻还与他说说笑笑的兄弟们,转眼就被人拖进了江水中,再浮上来时已经成了一句句冰冷的尸身,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旁支的兄弟李黎是个水性好的,几次挣扎着要救他,却被江家人手中的利器刺破了胸口,李黎望着他时,眼睛中没有绝望而是满怀希冀……他们希望他活下来,为他们报仇伸冤。 「你知道什么是忍冬花吗?」 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永远不会放弃,即便是再寒冷的冬天,它也会熬过去,总有一日它会盛开在阳光之下。这也将是我李丞要做的事。」 「也只有这样,才能告慰那些冤死的亡灵。」 丑奴身体剧烈一震,身边所有一切仿佛都离他越来越远。 这黑白颠倒的世事,那些被尘封在江水中的冤屈,什么时候能够大白于天下。 「这就是我的怨恨,我的冤屈。」 丑奴的手紧紧地攥起来,这就是他的怨恨,他的冤屈,他活着不是因为他怕江家,不是因为他恨李文庆,而是他还有冤屈,同族兄弟们的冤屈。 季嫣然说完最后一句话,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倒下来。 李家下人已经上前将她围住。 不远处的常征瞧着竹林里的那个影子,他一直不敢确定那佝偻着身子,仿佛已经没有了精气神的人就是李家大爷。 直到那人忽然直起了脊背,仿佛又有了青年人的模样。 「人过来了。」有人低声向常征禀告。 常征皱起眉头,时间太短了,世子爷虽然在江家安插了人手,但是很难接近江家的小院,今天世子爷和李三奶奶这样故意一闹,才会让各处的守卫稍稍松懈,不过也只是争取到了很短的时间。 也不知道李家大爷能不能明白他们的用意,不过好在他们已经知晓了李家大爷藏身之处,之后他们会想办法再与李家大爷联系。 第54章 李三奶奶这出大戏终于落幕。 江瑾瑜虽然厌恶季氏,却对顾珩此时此刻的狼狈十分的满意,经过了这次顾珩再见到她时应该懂得如何礼遇江家女,若不是他之前轻慢她,那会沦落到今日。 「承恩公世子爷,」江瑾瑜终于扬起了下巴,「下次再来江家就给我伯父递帖子,我一个女子不好见外男。」她相信很快顾珩就会想方设法地来讨好她。 将客人都送出去,江瑾瑜看向东嬷嬷:「方才宅院里有没有乱起来?丑奴怎么样?」 「一直都在屋子里看账目,」东嬷嬷道,「老奴一直让人瞧着呢。」 江瑾瑜冷声道:「将李家那边的人手撤回来些,季氏搅不起什么风浪。」 东嬷嬷应了慢慢退下去。 李老太太虽然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仍旧牙齿打寒,惊讶、欣喜、愤怒一波波地撞在她心头。 一只柔软的手不停地拍抚着她的胸口,另一只手揉捏着她手上虎口的穴位。 很快她回过神,目光落在身边的季嫣然身上。 「嫣然,你说的都是真的?是丞哥?」 季嫣然点头:「虽然没有看清长相,但是八九不离十。」 「他怎么那么狠的心,」李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卖给了江家。」 李雍低沉的声音传来:「也许二叔也不知道大哥还活着,这是江家人的安排。」 李老太太道:「江庸老谋深算,向来喜欢早早安插棋子,若是丞哥果然活着,定然对江家有大用处,要不是因为被林家牵制住了,太原府就剩下江瑾瑜……」 说到这里李老太太看了一眼季嫣然:「你们今天就没这样顺利了。」 这丫头胆子太大了,就告诉她去江家打听消息,没想到中间夹了个承恩公世子。 两个人将江家闹腾的翻天覆地。 虽然说季氏已经没了什么名声。 可这样下去可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季嫣然如霜打茄子般垂下头道:「我也是心中着急,下次不会了。」 李老太太叹了口气。 李雍却正好能看到季嫣然舒展的眉眼,显然她并没有半点悔意,而且看样子巴不得还想再来一次。 他是没有亲眼看到她跟顾四在江家打成什么模样,但是他知道这样下去,她定然还能闹出更大的「场面」来。 李老太太皱起眉头叹气:「我是老了,这么久了竟然都没察觉,以后这个家要交到你们手上。」 「您也别急,」季嫣然安慰李老太太,「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您还怕抓不到它吗?」 李老太太被逗得脸上有了些许的笑容,眼睛中的悲伤仿佛也化开了些。 李雍道:「祖母放心,既然我们已经都知晓,日后李家只会越来越好,就算与江家正面交锋,我们也要让江家知道,太原李家就算死也不会向奸佞俯首。」 李老太太眼角湿润,笑着连连点头:「好。」 趁着季嫣然出去倒茶,李老太太低下头伏在孙子耳边:「雍哥啊,你这媳妇也不错,这次若是没有她,还不知会怎么样。」 「你想想,她若是再贤良淑德,礼数周到,还能轮得到你吗?」 「你也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家又救了你的命,人贵在知足才能长久。」 李雍神色自然,却心中不禁一滞,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的别扭,当年族中堂姐出嫁,祖母仿佛也说了这样的话,然后堂姐哭哭啼啼地上了轿子。 这是什么章程? 李雍抬起头看到季氏依在门口笑得老谋深算。 李老太太离开,季嫣然才走过来:「祖母方才是不是夸赞我了。」 李雍淡淡地道:「你再坏了李家的名声,恐怕族中长辈会责罚你。」 她就这样与顾珩一起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吗? 「既然现在是李家妇,多少要懂得些分寸。」 「三爷说的也对。」下一次她得练好身手,打得更干脆一点,免得被顾包子算计了去。 季嫣然这次竟然没有反驳,反而坐下来,吩咐容妈妈拿了药炉,挥动着手中的蒲扇熬起药来。 扇扇扇。 炉子的火烧得发红,屋子里也热起来。 她这是做什么?无声的抗议? 他鼻尖上开始冒出了汗水,她却仍旧将蒲扇扇的「呼呼」作响。 刚想要开口让她将炉子挪出去。 季嫣然托起了下巴:「三爷,跟你商量点事。」 「恩。」 「将唐千借给我用一用。」 门口的唐千将手里的点心放下来,耳朵要贴在了门板上。 李雍道:「要做什么?」 「唐千身手不错。」 唔,唐千满意地笑了笑。 「人长得又丑,混在人群中没人能够看清楚,」季嫣然接着道,「做事也就更方便些。」 唐千皱起眉头。 李雍抬起眼睛,她是知道了他在查李旦名下的几桩生意。 季嫣然道:「二叔这两天在家中太悠闲了些,他不生气我也不好意思向他下手,你说是不是。」 「不管大哥将来准备怎么选择,这些年的气我们得出一出。」 季嫣然那晶亮的眼睛映着两簇火苗:「既然我知道了,那么一天都不能让他消停。」孤儿院里她遇见过这样的事,狠心的父母卖了自己的孩子。 在没有孩子的贫苦人家长大算是最大的幸运,很多孩子却要经历更加残忍的事,最终被解救去孤儿院。 季嫣然情绪有一丝波动,李雍第一次在她身上见到这样的情形。也许因为季大人被发配的缘故,她有过类似的经历,这三年,他也的确对不住她。 第55章 「唐千。」李雍果断地喊了一声。 唐千立即进了门。 「这些日子跟着三奶奶做事,不用向我禀告。」 季嫣然眉毛一展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仿佛刚才李雍看到的都是错觉。 将唐千遣出去,季嫣然手里的扇子扇得更加起劲儿。 「不用帮我熬药了。」汗湿了领子的李雍终于开口拒绝。 「那怎么行,」季嫣然擦了擦额头,「来而不往非礼也。」 李雍的目光再次沉下来:「你是故意的吧?」 她是真的不会做家事,还是故意在折磨他。 …… 小院子里。 杜虞低声禀告:「崔二爷出了河东道,那些追过去的江家护卫被我们扣住了,要怎么处置?」 李约抿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杀了吧!」 杜虞应了一声:「葛先生到了,是被李雍请过来帮忙的。」 李约的目光平淡无波:「做什么?」 杜虞道:「是为李家做法事除怨气,涉及到几年前的那件事……看来李家长房准备动手了,我们要不要……」 李约道:「我说过不要插手李家各宗支的事。」 一身道袍的葛先生走过来向李约行了礼之后才笑出声:「真是笑死小老儿了,宗长不见如今太原李家的情形,简直就是……李三奶奶可真是个妙人,竟然能想到这样的主意。」 葛先生这些年鲜有这般开怀大笑。 李约放下手中的书本,这些日子李家的事都与她有关:「可是季氏长女。」 他记得她的名字,季氏嫣然。 十年前李约见过季氏那个小姑娘,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不怎么喜欢说话,胆子很小,经常会躲在季太太身边,或是缠着常宁不放手。 李太太在季嫣然出生之前曾生下双胞兄妹,可惜女儿当晚就夭折了,季太太很是伤心,几年之后终于又有了女儿,全家都将季嫣然宠在手心里。季大人又是个喜欢自夸的人,非要将女儿的名字取做「嫣然」,夸赞自家女儿有惊世之貌。 他知道李雍和季嫣然结亲是后来的事,想到当年常宁喜欢这个丫头,他与季大人又有些交情,就给李老太太写了封信,让李老太太从中照应,至于将来李雍和季氏会如何,他也不会去管。 葛先生将这几天的事都说了:「三奶奶还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从今天开始将李文庆那边的盐也断了,每日就送些没味道的素斋。还发下话来,若是这两天做法依旧不见成效,干脆找我‘算账’。」 「李文庆这次是遇到硬茬子了。」 李约丢下手里的书,这倒是很聪明的做法,先将李文庆约束在房中,然后逼着他发怒,这样就可以将鬼魂怨气无法消散全都怪在李文庆头上。 从前常宁说季嫣然沉稳有余,聪慧不足,现在看来她倒是料错了。 「这几天多布置些人手,」李约道,「太原要有大事了。」 葛先生道:「会是什么大事?李雍踩下李文庆掌家吗?那也不算太原府的大事啊。」 李约笑而不语,半晌才道:「给我准备车马,我要去栖山寺看看释空法师。」 「那我怎么办?」 「听李雍和季氏的吧!」 葛先生有些惊讶:「就这样?」 李约不再说话,葛先生转眼就笑起来:「好,好,好,我也许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 …… 李文庆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都掀翻在地,瞪圆了眼睛:「不是说斋饭就行吗?怎么连盐也不放了。」 丫鬟跪在地上:「道长说法事没起效用是因为我们的心不诚,从现在开始全族上下都要吃这种饭食,就算是老太太自己也是这般素净……而且还在城门口搭了棚子,请城中的百姓也吃……这些……」 这样一来,李家的事就真的要传得人尽皆知。 李文庆的怒气「腾」地一下到了喉口:「她们闹够了没有。」 这几天被关在屋中,天天听钱氏在耳边念经,他已经忍不下去了,江家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江大小姐素来脾气不好,万一恼起他来……他可不想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老爷,您就吃一点。」 李二太太话音刚落,收拾地面狼藉的丫鬟就尖叫起来:「头发,这里面有头发。」 面条里面竟然混着一缕缕头发,李二太太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下人们抖如筛糠。 「方才还没有,方才还没有……有鬼……真的有鬼……」 「丞哥,」李二太太顿时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啊,你就不能托梦给母亲,让母亲都知晓吗?」 李文庆看着一屋子的狼狈,眼睛中仿佛要冒出火来,这根本就是在捉弄他:「那白胡子道士呢?」 下人立即道:「就在……堂屋的院子里开法坛……」 李文庆转身摘了墙上的长剑就向外走去。 李二太太见到这样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老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文庆满脸戾气:「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 「老爷,」李二太太扑过去,「您可不能这样,这会伤到丞哥啊。」 李文庆一脚将李二太太踹开:「无知妇人,被人耍得团团转还蒙在鼓里。」 「拦住二老爷。」李二太太嘶声喊着,却没有下人敢上前。 李文庆凶神恶煞地一路到了堂屋门前。 李老太太正被季嫣然搀扶着观看道士做法,符纸刚刚被桃木剑挑起,立即就在半空中燃烧起来。 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第56章 正在这时,「咣」地一声宝剑出鞘,李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就看到李文庆握着长剑向道士刺了过去。 道士惊讶之中挥动了桃木剑迎上去。 李文庆一击被道士挡下,心中戾气更盛,再次提剑猛刺,谁知那道士看似笨拙,却摇摇晃晃都躲开了,两个人斗了半天,李文庆只斩下一片道袍。 「老二你这是要做什么?」李老太太大喊一声,「快……拦下二老爷。」 李文庆皱起眉头就要开口说话,谁知刚刚转过头,感觉一股腥气迎面而来,紧接着红彤彤、黏腻腻的东西就泼在了他身上。 「二叔见鬼了,唐千……快,再泼鸡血撒糯米。」 这是季氏的声音。 李文庆只觉得嘴里又咸又腥,从头到脚无处不粘湿,恶心的感觉从胸腹之中一直冲上来,他一双眼睛通红,浑身杀气腾腾,若是不斩两个人,他的颜面何存。 「还没好,再泼再泼。」 季氏插着腰叫嚷着,「快啊,还愣着做什么。」 李文庆行动略微受阻,那道士也机灵地躲闪到了李老太太身边。 「出现了,」道士指着李文庆,「他就是祸种,我终于知道那些孩子的鬼魂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他们都在怨恨他。」 「对,就是他,他定然是做了许多恶事才会被怨恨,」老道士边说边向后躲去,「戾气太重我无法化解,这事我管不了了,你们听天由命吧!」 李文庆额头上的青筋仿佛要蹦出来:「今日我就杀了你这骗子。」 李文庆一步步向前走去,李老太太伸出手护住旁边的季嫣然,大声呵斥:「你真疯了不成?」 眼见着李文庆离那道士越来越近,一柄剑突然横在了李文庆面前。 「二叔,你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开杀戒?」 清朗的声音传来,季嫣然转过头,只见李雍拄着木棍站在那里,他面容冷峻,嘴角微微翘起,风吹过他的长袍,如芝兰玉树般。 他来了。 季嫣然心中一亮,竟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李雍面容冷峻,湛蓝的天空下,映着他的眼睛更加幽黑。 李文庆一脸愤恨,这个竖子根本就是只喂不熟的狼崽子,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个武功师父,悄悄地学起了拳脚,十六岁时只身一人活捉了太原郊外有名的山匪,也就是那时候他才知道,李雍早就不是个病鬼。 他谋划了三年才终于找到了个机会,将李雍迷晕了动用家法,却没想到这竖子还能活过来,不但如此今天还站在了这里,用锋利的剑刃指向他。 如果连个重伤的稚子也打不过,他没有颜面再掌管太原李家。 相反的只要制住李雍,不管是那道士还是季氏都会任由他发落。 李文庆红着眼睛向季嫣然看去,季氏抬着头眼睛中竟然没有半点的惧意,反而是轻视和嘲弄。 哪家的女眷敢这般挑衅长辈。 李文庆怒气冲头,一剑向前李雍挑了过去,这次他用尽力气要让李雍手中利器脱手。 「咣」地一声响,击起一连串的火光。 李文庆手腕转动,想要将李雍手中的剑身斩落,却眼前一花,李雍的剑锋倒转了方向,向他压过来,他只觉得右手一沉,如遭千斤压顶,整条胳膊已经不得动弹,李文庆想要竭力摆脱,却听到自己骨骼不堪重负的扯拽声。 裂骨般的疼痛传来,他「啊」地松开了手。 长剑落地,紧接着他的肩膀被一拍,整个身体也矮了下来。 李文庆正要挣扎着起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道骨仙风、超凡脱俗的脸,那人眼睛都没眨一下,伸出舌头舔了下手中的符纸,然后贴到了他头上。 一张,两张,三张,甚至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李文庆张开了嘴,话还没说出来,就看到那道士笑了笑,握着一团东西朝他嘴里狠狠地塞了进去。 又咸又腥顶着嗓子眼,让他呕却又呕不出来。 李文庆拼命地扭动着肩膀,却无法摆脱加注在他身上的桎梏。 一盆冷水又浇在他身上,混乱中他听到有人道:「老爷,老爷怎么样了,道长我们家老爷好了没有。」 是钱氏,这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李文庆呜呜地叫着,一张脸涨的通红。 「父亲,」李律的声音传来,「父亲这是怎么了。」 听到李文庆的喊声,李家的护卫也都立即聚了过来。 「有我在这里,还想反了天不成?」李老太太沉着脸看向李律,「你父亲撞了邪,方才还想斩杀我,多亏道长用了符箓,这才将邪性镇住了。」 李文庆向前看去,不远处的道士捋着几根白胡须冷冷地望着他,李律听到这话显然已经信了,立即上前弯腰向道士求助。 他们竟然看不出来吗?他是被冤枉的。 几天前他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发落了李雍,李雍如法炮制就是在报复。 而那个趾高气昂吩咐下人用血泼他的季氏,竟然像只鹌鹑般缩在李老太太身边,一脸痴傻好像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李文庆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喉头发甜,一股热乎乎地东西就要冲出来。 李老太太吩咐道:「将二老爷抬进侧室中,等他缓过来我再过去看。」 「娘,」李二太太道,「让媳妇过去看看,老爷……老爷兴许没事。」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的一切,老爷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仿佛还是清醒的,可现在……浑身上下一团血污,神情狰狞的可怕…… 「他没事?」李老太太道,「方才他要提剑杀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是过去说不得会怎么样。」 第57章 李二太太浑身一抖,停下了脚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人七手八脚地将李文庆抬起来送进了侧室。 李文庆平日里最信任的两个管事也要走过去,却被李老太太冰冷的目光定在了原地,他们不能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忤逆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看向道士:「道长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我们二老爷做了许多恶事才会被怨恨。」 「这话到底从何而来。」 要不是李老太太提起,所有人都快忘了这一茬。 道长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老太太可知能治百病的‘胡僧药’吗?」 李老太太皱起眉头:「在京中听说过,但并没有见过。」 道长摇了摇头笑着向周围看去:「那可真奇怪,这药是从你们李家人手中买来的。太原一带凡是贩卖‘胡僧药’的人都知晓,太原城里有位活财主,手中有数不尽的药丸。」 「只要找到长门坊的小凤仙就能得此药。」 李老太太冷冷地道:「那与我们李家有什么关系。」 道长道:「那可就要问问李家四爷了。」 李老太太不由自主地扬起声音:「胡说,我们李家不会出这种事,你开坛做法没有起效用,现在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道长慢慢地坐在院子里的铺垫上:「既然老太太不相信,那可要让人去查个清楚明白,本道就在这里等着,若是本道错了,就任由你们处置。」 李老太太皱起眉头:「旦哥呢?将旦哥给我叫来。」 不一会儿管事过来禀告:「四爷一早就出去了。」 李老太太指向李文书:「快去,将人给我找到……。」 …… 午后的阳光晒在李旦圆滚滚的肚皮上,他觉得异常的舒坦。 「你不要回家看看吗?」小凤仙将一颗大枣送进了李旦嘴里,李旦嘬着嘴漱了漱然后将枣核向门口站着的丫鬟吐去,正好砸在了小丫鬟的鼻子上。 李旦发出淫邪的笑声,不停地催促:「我赢了,快脱脱脱。」 小凤仙不情愿地起身将外披脱掉:「没见过你这种人,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你却还有心情喝花酒。」 家里闹腾关他什么事,不管谁杀了大哥他们,他都要心存感激,否则父亲哪里会凌驾于大伯之上,他也更不能如此逍遥自在,偷偷摸摸地跟江家做些生意。 「现在正是爷的好日子,管那些作甚,」李旦伸出手在小凤仙屁股上捏了一把,「这个玩腻了,再想想别的玩法。」 小凤仙还没说话,只听窗外传来声音道:「别的吗?小爷这里可有呢。」 李旦被吓了一跳,立即向窗口看去。 顾珩趴在窗口上,饶有兴致地望着屋子里的李旦。 「呦,哪里来的俏郎君。」小凤仙笑着眨了眨眼睛。 顾珩却像根本没瞧见一样。 「承恩公世子爷,」李旦打了个冷战,立即酒醒几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听说承恩公世子爷到了李家,他立即去拜见,没想到刚看到个人影,世子爷就不见了。 这位世子爷可是个大金主,到处做大买卖,他早就有了结交之心……难不成就这样遇上了。 李旦心中十分的高兴。 「刚刚进来想要一桌席面,没想到老鸨不给面子,京中的菜样硬是不给做来,」顾珩道,「正觉得扫兴要走,就听到你在说话。」 李旦赔笑:「能遇到世子爷,真是我的福气,今天的席面就让我来请。」 「不对,」顾珩摇了摇头,「遇到你是我的福气。」 李旦的笑容更胜:「世子爷这样说,可要折煞我了。」说着起身就要去将顾珩迎进屋里来。 谁知顾珩却站在那里不肯动。 李旦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衣衫不够整齐,对世子爷来说不够尊重。 「世子爷,」李旦弯下腰显得更加殷勤,「您不知道这边可有许多好玩儿的,正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小凤仙满面酡红半靠在软榻上,不停地向顾珩使眼色,然后扬声吩咐丫鬟:「将这些都撤下,准备点好酒菜来。」 「不用了,」顾珩眼稍一抬,太原李家还真是个烂沟渠,怪不得李雍也要躲到边关去,也亏得季嫣然那样的人,还能在里面玩的风生水起,「你们家里的事知道吗?」 李旦就想到李雍将顾珩逐出李家的事来:「世子爷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我那三哥一向不通世故。」 顾珩接过常征递给他的茶抿了一口,李雍身上那股沉稳劲儿确实让人烦恼。 发现自己说到了点子上,李旦接着道:「更何况那个季氏,粗俗不堪,着实不如个乡野村妇,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丢人。」 「世子爷,您说怎么会有那样的妇人,若不是我那四弟倒霉,那季氏定然是嫁不出去。」 「听说她在京城……」 李旦话还没说话,只听「啪」地一声响,顾珩放在桌子上的茶碗碎成了几块瓷片,茶水稀溜溜地顺着桌子淌下来。 李旦愣在那里,还好顾珩脸色没变,一直面如桃花。 顾珩向李旦招招手:「我方才说的是实话,遇到你是我的福气,」说着他慢慢地挽起了袖子,然后将手上的茶水都擦在了李旦身上,「方才在江家我与你大哥打了一架,心里正觉得不痛快,却没想到遇见了你。」 顾珩的眼睛晶晶亮,看到李旦浑身一抖:「我大哥?」他死去的大哥李丞? 承恩公世子跟李丞打了一架?在哪里?阴……阴曹地府吗? 想到这里,李旦就要向后退去:「您在说什么,我……哪个大哥……」 「父债子还,兄债弟还,我反正也找不到你大哥的鬼魂,不如你就顶替了吧!」 第58章 李旦的脸色变得苍白,可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下一刻顾珩就在上面留了个清晰的红掌印。 李旦捂住脸正要惊呼,手腕却被拖住,紧接着眼前一阵翻滚,宽阔的后背撞翻了桌子,然后落在地上。 疼痛让李旦大喊起来。 「现在喊什么,」顾珩道,「喊破了嗓子就不好听了。」 小凤仙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一步步靠着墙向外走去。 眼见就要走出房门,一条凳子腿却指在她的喉咙上:「头上的银簪摘下来。」 小凤仙不敢怠慢,忙将头上戴着的都摘下来,直到递上了一支凤头簪,那椅子腿才算放下。 小凤仙不敢大声叫嚷,只是妥妥帖帖地跑了。 「世子爷我错了,」李旦开始求饶,「我大哥也错了,我替他向您赔礼。」 「现在赔礼,」顾珩朗声道,「晚了。」 李旦的哀嚎声不间断地响起来。 过了好久,顾珩才从屋子里出来,脸上满是舒畅的神情。 李旦的模样很是狼狈,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顾珩道:「走吧,一会儿别人就来了。」 常征立即跟了上去,世子爷好久没有打这样的怂货了,不过也确实该打,用假药骗了那么多人的救命钱,就算十大酷刑都用上也不够解恨。 「那是季家的簪子吧?」常征道,「世子爷准备什么时候还给人家。」在季家贪了一支,追到这里又贪了一支,也不知道留着到底做什么用。 顾珩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继续向前走。 常征道:「您方才应该说实话,至少让李四爷这顿揍挨得明白些。」 「我说了实话。」 常征摇摇头:「您得承认,李三奶奶对李三爷百般照顾,到了您这里就换了章程,又踢又打不说,还没个好脸色。」 「我若是您也得伤心难过,同样都是一起做事,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 顾珩停住脚步,微微眯起了眼睛。 常征接着道:「那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是李季氏呢。」 顾珩站在原地静静地站着不动,半晌才又露出个笑容来:「恐怕还不是吧!」 …… 一盆冷水泼在李旦身上,李旦缓缓清醒,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几个穿着道袍和僧袍打扮的人。 这几张面孔他并不熟悉,正怔愣间,他身边的管事先叫道:「四爷,他们找来了。」 「什么?」李旦皱起眉头脑袋就像被重物狠狠地压过几遍一样,完全想不出个头绪。 「那些拿了‘胡僧药’的人,他们找来了。」 李旦想要支撑着起身,身边的‘僧人’却咬牙切齿:「卖药的就是他,捉我们之前先抓他。」 李旦只觉得脚腕上一疼,整个人已经被拖着出了门。 「这是一场误会,」李旦哑着嗓子解释,「等一等,我没有卖药,误会,都是误会。」 那些人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继续向前走着。 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李旦忽然慌张起来:「你们要什么?赔钱?我有银子,我都赔给你们?」 「命呢?」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颤颤巍巍上前:「我儿子……的命……你赔吗?」 李旦觉得自己就像是活在梦里,一个他怎么也不想经历的噩梦。 眼前的人对他一脸的愤恨,仿佛要将他拆皮剥骨般。 他艰难地翻过身来想要爬走,偏偏身体跟散了架般难受,如果不是被承恩公世子爷打了一顿,眼前这些人哪里能拦得住他。 「别想逃。」 李旦只觉得腰一沉,无数只脚踩在了他身上,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碾碎了。 「将他送官去……」 「让衙门还我们个公道。」 李旦感觉到身上的衣衫被扯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手纷纷去扯他的头发和衣领。 不,他不能就这样被这些刁民制住。 「大胆,」李旦稳住心神,提着气大声叫喊,「你知道我是谁吗?谁敢再不松开,我让他……走不出太原城。」死的不过就是些百姓,就算闹到官府又能如何?父亲也会想办法帮他脱罪。 这可是太原府,他李旦就算不能像江家人般为所欲为,也能只手挡住一片天。 李旦尖厉的声音,让周围暂时安静下来。 李旦大口地喘着粗气,表情变得更加狰狞:「都给我滚,否则我一个不饶。」他不敢对付承恩公府,还不敢惩办这些人。 方才走在最前面的老头道:「你……你……是谁?」 李旦冷笑一声:「你们还不配知道。」等他缓过神,今天在这里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是太原李家二房的四爷。」 李文书的声音传来。 李旦惊喜地抬起头,眼睛也跟着亮起来:「三叔你总算来了。」 李文书推开人群走过来,李旦伸出手去:「三叔,快,让人将这些人捉起来……都是他们将我伤成这样。」 李文书却没有动,脸上多了几分的严肃:「旦哥,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人这样找上门来,」说着环看四周,「老太太说了,没有人能够欺负我们太原李家。」 李旦点了点头。 李文书接着道:「可若是真的有族人为非作歹,触犯律法,我们也绝不会包庇。」 李旦的笑容僵在脸上:「三叔……你……我怎么会这样,都是他们含血喷人,我回去之后会向祖母禀告。」 李文书正色道:「这么一说,那就更要去仔细查查,免得有人抹黑了我们李家人的名声。」 第59章 「三叔,我做的是米粮生意,这些祖母和父亲都知晓。」 李文书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就去那些店铺看一看,有没有他们要找的‘胡僧药’。」 李旦的脸涨红起来,他刚刚才备好的货,还没有卖出去,若是就被三叔查到……想到这里他立即看向旁边的管事。 管事点了点头,就要悄悄离开,刚走两步就被两个家人按住。 李文书道:「别着急,自然要让你带路。」 「三叔,」李旦眼睛中要冒出火来,「我父亲可是掌家人。」 「你知道就好,」李文书道,「你父亲如何惩治的雍哥你是亲眼所见,作为掌家人他可从来不偏私。」 李旦的眼睛剧烈的收缩,他惊恐的发现,他们是来真的了。 …… 胡药是否掺假,释空法师最有权力进行评断。 季嫣然带着人去栖山寺请释空法师。 小和尚胡愈带着季嫣然向后山走去。有了上次爬山的经验,季嫣然这次能紧紧地跟着胡愈而不被落下。 「师父怎么到这里来了?」 胡愈想了想吐出两个字:「见客。」 「什么样的客人。」季嫣然皱了皱眉头,该不会是那包子故态复萌吧。 「不知。」胡愈回答的很干脆。 好吧,问也是没用。 季嫣然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小和尚的衣角,这样爬起来就省了许多力气。 后山有个偏僻的小亭子,季嫣然远远的看到两个人坐在那里。一个是释空法师,另外一个人穿着袭白色长袍,背对着他们在与释空法师下棋。 胡愈一板一眼地道:「等。」盘膝开始坐禅。 季嫣然仔细地望着亭子里的动静,释空法师与那人落子很慢,显然是棋逢对手。这些年释空法师很少与人来往,现在却能在这里与人安然地对弈,这是不是说明法师的心结已经完全解开了。 这样想着季嫣然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亭子里,李约看着释空法师安静的眉眼:「法师等的人已经来了吧!」 释空法师慈祥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李约道:「是法师新收的女弟子吧。」 「正是,」释空法师将手心中的棋子摆在棋盘上,「说起来她还是你的晚辈,要不要见上一面。」 李约修长的手指看起来比他捏着的白玉棋子更加的莹润:「不必了。」 释空法师道:「这些日子太原李家倒是有很大的变化,做出的事也让人不容小觑,今天小丫头来请老衲,定是因为那些掺假的‘胡僧药’,那些以此为生的假胡僧我们也打探到了不少,」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到了该与他们一辨真伪的时候。」 李约有些意外,但是他的神情仍旧平淡无波:「我还以为法师从此闭门不会再理会这些。」 释空法师目光清澈:「老衲也曾这般思量,但世事变化无常。从前老衲曾让人帮忙照应我的徒儿,如今她已经去了……往事就不必再去想,现在我再请你帮忙照应一个人。」 释空法师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季嫣然身上。 李约没有拿起篓里的棋子,本来如古潭般的眼眸微微一颤起了些许波澜,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释空法师道:「如果将来她遇到什么大事,你就帮一把。」 李约这次平静地答应下来:「既然法师这样说,约,自当允诺。」 释空法师笑着站起身向远处招了招手。 季嫣然快步走到了亭子中,从释空法师手里接过了药箱,她好奇地看了眼桌子上的残局,果然战局十分激烈,方才那个与法师一起下棋的人,仍旧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释空法师向前走去,季嫣然急忙跟上,刚刚走出了几步,只听背后传来清越的声音:「走吧!」 清脆如同银铃,却又显得十分醇厚,让人听过就很难会忘怀。 最重要的是,这声音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明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她就是想不起来。 季嫣然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作响。 「我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不管多晚,只是……莫要失约。」 莫要失约。 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她的心头。 是他。 那个她穿越之前遇到的人。 她还以为之前的那些种种都是她的妄想,而今却真的让她再次听到…… 季嫣然几乎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那亭子里却空荡荡,已经人去楼空,她上前几步,亭子的另一边也是条下山的路,可是那路上却只有白入霜雪般的栀子花随风摇摆。 「师父,方才与您下棋的人是谁?」 释空法师还是第一次看到季嫣然这般焦急,闪亮的眼眸中满是渴望。 「阿弥陀佛,」释空法师道,「老衲答应过不经他允许不会在旁人面前提及他。」 释空法师向来严谨自律,他不肯说的事无论怎么求都没有用。 季嫣然不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总觉得通过那个人或许能够解开她穿越的秘密,却没想到方才竟然擦肩而过。 「会……再见到的。」胡愈小和尚忽然抬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黑珊瑚般眨动,目光中竟然有些安慰的神情。 释空法师沉声道:「多嘴。」 胡愈立即弯腰合十,阳光落在他蜜色的脖颈上,让他看起来更加的温和。 下山的路很长,季嫣然第一次如此沉默,她很感激老天给她这次活下来的机会,她会以崭新的「季嫣然」继续留在这世间,可她还是忍不住盼望,有机会的话她还是想回到现代,那里虽然已经没有她的亲人,却有大姨妈和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朋友们。 第60章 可是随着与身体正主的记忆逐渐融合,她对现在这个世界也有了几分的期盼和割舍不下的感情。 比如那位她应该成为父亲的季大人,那位将她护在手心里的母亲,还有板着脸训斥她却从来不肯罚她的哥哥。 也许这是正主留给她的怨念,只有帮助季家人走出困境,她才能放下这份担忧。 「那么重要吗?」胡愈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道。 季嫣然点了点头:「算是吧。」 胡愈想了想才开口:「什么人?」 连季嫣然自己都不清楚,她只得回给小和尚无奈的神情:「我其实也不清楚。」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许见到那个人之后她心里那些事才能有答案。 从栖山寺一直到了李家,季嫣然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李家门前一片静寂,门前的马车却一辆也没少,可见族人都在这里等消息。 季嫣然进了花厅就看到李二太太红着眼睛跪在地上哀求,在她不远处李旦头发散开,衣衫破损,脸上一片青红,缩在那里如杀猪般哀嚎。 李二太太声音已经沙哑:「老太太,旦哥定然是有冤枉,总要仔细查了才能送去大牢啊。」 「还查什么?」李老太太指了指桌子上的药瓶,「那么多东西,那么多人证着他,就凭他一句‘冤枉’就能脱罪吗?」 李老太太手臂颤抖:「我们太原李家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我再包庇他将来要如何去见你们父亲。」 管事妈妈上前禀告,众人才看到了释空法师。 李老太太先起身向释空法师行礼,「劳烦法师过来……只是这些药若是不辨个清楚,老太太心中难安。」 「施主多礼了。」 李二太太抬起脸,眼睛中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殆尽。 「外面的那些人,也让他们都进来吧!」李老太太忽然道。 管事一时不明白:「老太太,您说……」 李老太太道:「让女眷屏风后回避,老三和雍哥将那些找上门的苦主请进门,既然要追究到底,就通通亮亮的让大家都看清楚。」 李二太太听到这话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李家院子很快站满了人。 释空法师将药丸捏碎放在嘴中,片刻就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法:「这药中掺了底也伽,服用之后能暂缓病患疼痛,却并不能治症。这般野药一向说有奇效又多以僧道之人贩卖,不知害了多少人。」 胡药比起那些走街串巷的僧道贩卖的膏药和止咳丸不同,胡药十分的昂贵,能用得起胡药的人要么是有些家资,要么是病入膏肓。 所以买药的人也十分的慎重,若是吃后没有效用,也就不会上当受骗,所以「假胡僧」就会在其中混杂些真材实料。 季嫣然听释空法师说过底也伽,其中混杂的一味药似是罂粟,是止痛良方,久受病痛折磨的病患吃了自然惊为天人。 江家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更深一层的原因她还想不明白,但是这样败坏胡僧的名声,当然不光是为了这点蝇头小利。 李老太太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手里的拐杖戳在地上「砰砰」作响。 「衙门里的人呢?」李老太太看向李文书,「还没请过来吗?」 「祖母,祖母啊,」李旦尖叫着,「这些都不是我的……」 李文书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老太太一掌拍在矮桌上:「我说的话没有人听了是不是?你们不动手我老太太亲自送他去衙门。」 李文书这才诚惶诚恐地起身去将外面的衙差领了过来。 说来也怪,被衙差一按,李旦整个人立即就像面条般再也挣扎不得,季嫣然早就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想要上前去看个清楚,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子。 季嫣然转过头看到了身姿挺拔,面色微凛的李雍。 李雍那双眸子如平静的湖面,看到她时微微起着皱,上前两步压低声音:「收敛着点。」 话音刚落,他那高大的身形就挡在了她身前。 季嫣然觉得惊奇,李雍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没见他有多威武,如今站起身来……总觉得他手臂一挥,就能将她卷出大门,不过这也给她平添了许多安全感。 季嫣然想了想,总要夸赞李雍一句:「三爷能耐长了,有本事了。」 李雍皱起眉头,怎么什么话从她嘴里出来,就不那么好听呢? 李旦被捉了出去,李老太太目光一黯,想起李旦小时候围在她身边吃樱桃的事来,她也曾将他抱在怀里逗着他笑。 可现在她却要亲手将李旦送去大牢。 为了整个李家她不得不下这样的决心,到底能不能闯过这一关……李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李雍身上。 祖孙两个目光交汇。 李雍立即上前:「祖母,二叔如今病着,四弟又出了这样的乱子,孙儿自请当家理事。」 李老太太刚要点头,一个灰色的身影却径直走了过来。 李文昭径直跪在了李老太太面前:「母亲。」 见到李文昭,旁边的族人不禁低声谈论起来,他们几乎都忘记了,长房还有个闭门不出的大老爷。 李文昭接着道:「儿子不孝,这些年让您伤心了。」 李老太太眼睛一热,她没企望儿子还能走出来,站在这么多人面前,如今这样的情景,怎么能让她不感伤。 「这些年儿子闭门不出,没有尽到长子的责任,如今这样的情势,儿子不能再将重担压在母亲和雍哥身上。」 「呵呵,」旁边的李二太太恍然大悟,「这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之前害死了我的丞哥,现在又抓了我的旦哥,还要借此重新接掌李家,可当真是好算计。」 第61章 「你们睁大眼睛看一看,」李二太太看向周围的族人声音尖厉,「我们李氏一族遭难之时大老爷去哪里了?他凭什么因为这胡僧的几句话,就重新做起了掌家人,凭什么。」 李文昭抬起头:「我是长房长子,当年族人惨死我沉寂了多年,现在我想了明白,我会给族人一个交待,若是做不到,我李文昭也不会再苟延残喘地活着。」 李老太太坐镇,长房的大老爷又说了这样的话,就算心中百般不愿,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说些什么。 「你是旦哥的母亲,」李老太太道,「旦哥出了这种事你也逃不出罪责,回屋去吧。」 李二太太张大了嘴:「娘,您真的要将二房赶尽杀绝了吗?」 李老太太冷哼一声:「我这是在救你们,你们若还不知悔改,才真是要走上绝路。」 族人们都散去,李老太太才去看屋子里的李文庆。 李文庆躺在床上,此时此刻他无比的安静,仿佛外面的一切跟他全都没有关系,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目光中满是愧疚和无奈,再也没了方才癫狂的模样。 李老太太叹口气:「把二老爷松开吧!」 下人忙上前松了绳子,李文庆吐出嘴里的符纸,抹了抹脸上的血污这才跪着向李老太太认错:「母亲,是儿子……方才……癫狂了。」旦哥犯了错,族人又都做了见证,此城已失,所以他要再仔细谋划,才能扳回一局。 「你要好好静养,」李老太太道,「没事不要出门了。」 李文庆顺从地道:「儿子定然修心养性。」 看着李文庆离开的身影,李老太太叹口气:「真希望他能就此悔过。」她已经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性。 一切都重归平静,说来也奇怪的很,闹出了李旦的事之后,李家大宅里的鬼影就不那么吸引人了,外面议论的都是李旦如何勾结僧道,朝廷又会怎么论罪。 假和尚、道士被扭送去了衙门,释空法师带着小和尚胡愈也跟了过去敲响了喊冤鼓。 太原府衙门打开,太原知府和一个青年人走了出来。 太原知府看着门口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脸色变得铁青:「这是要做什么?」 释空法师行了佛礼:「老衲状告那些假胡僧和道士。」 太原知府皱起眉头。 那青年人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看来陛下担忧的没错,您这太原府不太平啊。」 「御史大人,」太原知府有些紧张,「这都是小事……」 「小事?」御史笑一声,「我看未必吧,崔家上京敲了登闻鼓,皇上都因此上朝召见,命御史台到平卢、河东道查明冤情,我们大人吩咐下来,我到了太原之后无论大小案子都要过目。」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看看,这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小案子。」 「季子安,」太原知府扬起声音,「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你不要咄咄逼人。」 季子安推了推头上的官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知府大人,兄弟我也有一家子老小要养,今天丢了官,明日我们一家就要流落街头,」说着拍了拍太原知府挺起的肚子,「若是能像大人这样,我也不用愁了。」 太原知府拂开季子安的手臂:「既然大人非要查,那就与本官一起问审!」 季子安道:「那就将所有涉案人全都押送到堂上来,包括那个李……李旦。」 「你……」太原知府咬住了牙,江家方才刚刚送来消息,李旦的案子暂缓审理,却没想到这个从京中来的山货定要现在升堂,「这桩案子还没有收起证物,再说这可是……」 「太原李家的案子,」季子安毫不在意地接口,「我知道,我们季家与李家还有些交情呢。」 太原知府冷哼一声,季子安竟然好意思说起与李家的关系。 李雍和季氏成亲时,季子安想要连夜将侄女偷走,却被李家人发现赶出了门。那天晚上季子安求到他的府邸,如饿死鬼般足足吃了六碗饭,不但向他讨要了回京城的盘缠,还拐走了他一个漂亮的小丫鬟,他念在当年同榜的旧情没有和季子安一般见识,没想到季子安这次来到太原,仿佛将当年的事都忘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肯给他半点人情。 这样的人,李家也不会欢迎。 季子安正了正头上的官帽:「本官最喜欢审案,只可惜一直不得外放,这次终于有了机会,不要再耽搁时间,说不得今日可以多审几桩。」 …… 「火烧的差不多了。」 季嫣然看着让人做好的馕坑,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 武朝人是吃胡饼的,所以对这样的东西不会陌生。这几天配合着道士做戏,她也是顿顿素斋,今天终于可以开荤了。 「搭起架子,将羊腿放进去。」 看着厨娘笨手笨脚的模样,季嫣然干脆撸起袖子自己上手。 不多一会儿香味儿就从馕坑里飘出来。 季嫣然也满意地看到了角落里一双越靠越近的脚。 羊腿已经腌制了几个时辰,季嫣然翻遍了厨房,最后在李老太太的香料盒里找到了几味调味料,边烤边洒在羊腿上。 容妈妈在一旁看得直心疼,她还以为三爷伤好些了,三奶奶要用香料熏帐子,谁知道却这样用起来,好好的主子,偏偏进庖厨弄得满手腥膻,三爷如何能喜欢。 这对夫妻要什么时候才能坐实,她可很是操碎了心。 「要慢慢的煨,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季嫣然的目光仿佛都在那馕坑中,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还没好?」角落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凑过来询问。 「没有。」季嫣然耐心地又撒上一层调味料。 第62章 「时间长就老了。」那人咽了口吐沫。 「火很小又不停地翻面,不会烤老,如果里面没有完全烤好,吃起来就会腥膻。」 虽然将羊肉从馕坑里拿了出来,那如糖霜般的油脂依旧在余热下慢慢融化,尤其是将磨好的孜然撒上去,那种混着孜然的羊肉味道仿佛能让人将舌头直接吞了。 「一定会很好吃。」 「恩,」季嫣然很认真地回答,「还差点。」 「差什么?」 「火候,」季嫣然微微皱眉,「馕坑是才做的,可能还没有完全烧透,这热度不均匀……」 「我来,」那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小丫鬟,自作主张地夺过扇子,蹲在地上细细地扇起来,一双眼睛还紧紧地盯着季嫣然,「那是什么?」 「胡椒,」季嫣然道,「撒上一层更加好吃。」 「用来做胡饼的?」 「谁说只能做胡饼,它有很多用途呢,只是可惜太贵。」季嫣然坐在小杌子上,这一次她对一切都感觉到很满意。 终于切好花刀的烤羊腿被拿出来,轻轻一扯最表面的酥皮就落下来,放进嘴里,口齿间皆是满足。 如果这时候再有瓶冰啤酒,她会有种回到现代的错觉。 啤酒没有但是还有酸梅汤,在井水中镇过,一碗下去很是舒畅。 季嫣然只是夹了几口肉,剩下的都被那人抢了过去。 他穿着道袍,银色的胡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脸上早就没了清风道骨,不过看起来却亲和了许多。 「没想到道长喜欢吃肉。」 「本道修的是仙,自然是越快活越利于修行。」 季嫣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话锋一转:「也不知道那些假和尚、道士能不能伏法。」 道士吃到兴起嗦一口手指:「自然能了,」话刚一出口他就立即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到了季嫣然晶亮亮的眼睛,「你这个丫头坏,用羊腿骗我的消息。」 她是骗他消息。 因为假和尚假道士都是他捉来的,到底是什么情况,还要问清楚才好,毕竟释空法师和小和尚去了衙门,她心中总是放心不下。 「放心吧,我不会随便找几个人充数,」道士道,「这些人平日里为非作歹,本道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这道士帮李雍做过几次事,按李雍的话说这人虽然行踪诡秘但是值得信任。 短短一天就抓到了那些假道士和假和尚,可见他真是不简单。 季嫣然道:「这些香料很贵的,用来换您一句消息还不值得吗?」 道士点了点头,又将一块肉送进嘴中,眉眼中透着满足的神情:「值得,值得,不过丫头的棺材铺也很厉害,能够这么快找到那些苦主,还不被李四察觉。虽然与从前的季家相比算不得什么,但是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动手……也算了不起。」 这道士很了解季家。 季嫣然很想问问道士,从前的季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这样一来就被他握住了先机。季家到底如何,她自己也会慢慢探究出来,现在不用这般着急。 季嫣然站起身就要离开。 道士有些惊讶,他还有一肚子的钩子没放,等着这丫头来上当呢,他可不想吃了这顿,下顿就没着落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起身:「小姑娘,咱们商量个事怎么样?」 季嫣然假装不感兴趣径直向前走去。 道士脸上堆满了笑容:「你别走,我们好好聊聊,」说着挡住了季嫣然的去路,「下次我找点女孩子的香囊、香包送来,你帮我烤羊腿如何?」 季嫣然忍不住笑出声:「并不是所有香料都能用的,再说这世上并不是只有烤羊腿才好吃,还有……」她伸出手来准备要数,却忽然收起来。 阳光下她的笑容十分的耀眼。 季嫣然道:「先不说了,今晚我再下厨去做。」 「今晚不行啊。」道士皱起眉头。 季嫣然忽然道:「那不如这样,我现在做一盒吃食,你带走好不好?」 道士眼睛冒着光:「好啊。」 结果一直等到很晚这盒吃的才做好,道士提着东西去小院子里。 杜虞走过来瞧了瞧:「葛先生这是带了饭菜?」 一身道服的葛先生脸上颇有些无奈的神情,最终还是被李雍和那丫头给算计了:「这饭菜不是给我的。」 葛先生走进屋子径直摆在了李约面前,食盒里碧绿的荠菜,水嫩的黄豆苗,晶莹剔透的素糕,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他虽然不喜素菜,可是看到了还不免食指大动,想要尝一尝。 李约放下了手里的账目:「是从李家拿来的?」 葛先生点点头:「李雍大概猜到了,这些年是您让我跟着他,这食盒是季丫头做的。」 谁都知道李约向来素淡。 这菜素也就罢了,还用了一水的白瓷,就连食具都用缎子包好,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张李雍的名帖。 这丫头真的很会讨好人。 「摆上吧。」李约淡淡地道。 杜虞有些惊讶,主子不会轻易收下别人送来的礼物,今天怎么就这样…… 小菜摆好,李约夹起来尝了尝,很是爽口。当年的小孩子,现在却有了这样的手艺。 杜虞轻声道:「主子要见他们吗?」他可不太喜欢那个李三奶奶,巴不得主子一声不见,他们立即离开太原城。 「不过就是个小姑娘而已,」李约道,「用不着这样小气。」 说他小气,他是为了谁。 杜虞的眼睛就垂下来:「我是因为……」 李约抬起头,窗边舒展的蔷薇花,就像少女嘴边灿然的笑容:「只有释空法师能够放下,她才会心安。」 第63章 季嫣然很好奇李雍和那道士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雍本不想提起这件事,季嫣然却坐在一旁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让他没有心思去看手中的书。 他好像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母亲去世之后,我身子不好,家里的老仆去找道士求个符,就遇到了葛先生。」李雍看了一眼季嫣然,她明明听得欢喜,却要装作一脸端肃,生怕他恼了不接着讲下去。 本想憋一憋她的性儿,可立即见到她目光涣散,一刻不歇地顺着他的话茬想了下去:「葛先生是受人之托来照顾你的,托他的那个人会不会与你……」李雍那么讨厌这桩婚事,难道心里住着白月光?李家虽然败落,但是有情小姐不嫌弃这个落难公子暗中相助,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古人都早熟。 眼看着她突然面若桃花,李雍皱起眉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是宗长。」 「那个不管事的宗长?」她对那个宗长没有什么好印象,若那葛先生是奉宗长之命照应李雍,那就另当别论。 李雍道:「宗长只是表面上不理事,否则我也不会猜测宗长来到了太原府。」 季嫣然道:「那他是真的在修习道法?」 李雍忽然想起她四处惹祸的模样:「宗长的事你不要打听,多多少少涉及朝政,不是你能胡来的。」 季嫣然不禁思量,不知道这位宗长还会不会出手帮忙:「若是宗长出手,那岂不是事半功倍。」 江家不那么好对付,当年李文昭抓住江家那么大的把柄还功亏一篑,如今只从李旦和李文庆父子入手,很难将江家拖下水。 李雍还没说话。 「三奶奶。」容妈妈的声音传来。 季嫣然抬起头,发现容妈妈满面红光,脸上都是笑意:「六老爷来了。」 季六老爷。 季嫣然皱起眉头思量,终于在正主的记忆中搜罗到了些信息,如果说正主记忆中的人物有个神排位,这位季六老爷定然是上神。 父亲被流放时季子安来相送,对天发誓定要让父亲沉冤得雪,这一幕正好让她身体的正主看到,从此念念不忘。 就在她和李雍成亲时,季子安一路追到了太原,晚上避开李家人,想要带着她离开。 虽然季子安做事有时惊世骇俗,也引来些骂名,但是从现代人的审美去理解却是好事,没有那般迂腐不拘泥于条条框框,反而更能施展自己的才能。 季嫣然道:「六叔在哪里?」 容妈妈笑道:「说是片刻就到。」 「帮我拿件衣服来。」 容妈妈应了一声就去安排。 季嫣然不禁心中高兴,或许是她身体的正主的霉运已经走到头了,在这时候季家来人,对她来说自有好处没有害处。 「你在做什么?」李雍的声音传来。 季嫣然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随手解开了腰间的衣带,旁边的李雍面色凝重,一副将要雷霆大怒的模样。 她只是一时顺手……他那么生气做什么,好像她脱的是他的衣服。 既然有人比她更加君子,她还有什么好怕的,这样想着就有了捉弄的心思,假意去拂襟口:「我在自己屋子里换衣衫怎么了。」 谁知她的手刚刚落下,李雍立即沉下脸来,仿佛再也见不得她的模样,干脆站起身撩开琉璃帘子走了出去。 门口的容妈妈正好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季嫣然却差点就要捧腹大笑起来。 李雍听着从屋子里传出的笑声皱起眉头,她对男子没有半点的防备之心,明知他们只是对假夫妻,却还这般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就算她没想过要贤良淑德的过一辈子,但心中总要有些思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李雍脚下不停地向堂屋走去,低声吩咐唐千:「让人准备茶点招待季六老爷。」 「还有,」李雍接着道,「以后季氏在屋子里的时候,你不要离得太近。」 唐千愣在那里,后面那句是个什么意思? …… 审案的时间并不长,尤其是李旦这样的身份,虽然不算士族却也是名门子弟,总要过几次堂才能定罪。 季子安也不急于一时,对他来说案子抻一抻更有好处。 从堂上下来他就用了太原知府的轿子,径直去了李家。 在李家门前,季子安见到了李雍。 虽然李雍伤势没有好,仍旧需要拄着长棍才能立在那里,整个人却仍旧英姿勃发,风采不凡。 怪不得季氏一心想要嫁给他,这样的男子任哪家女孩子看到了都会心生倾慕,只可惜李雍绝不会接受季氏。 不懂得礼仪,没有半点的学识,在人前早就没了名声,对李雍来说只会是负累。至于那些他们夫妻和顺的传言,八成是李雍为了摆脱困境的计策。 「六叔。」李雍上前行礼。 季子安伸出手来,想要将李雍扶起,没想却扑了个空,李雍虽然受了伤,却仍旧比他敏捷许多,这样的儿郎将来定然会有个好前程:「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听到消息我也是吓了一跳,还好你们都没事,」说着伸手拍了拍李雍的肩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看着季子安的笑容,李雍忽然想起来,他方才准备提醒季氏小心季子安,季子安在御史台虽然有些名声,但是在他看来八成是名不符实,最好先让他先探探季子安的底。 结果被季氏脱衣服这样一搅合,他就忘记了。 「叔父。」 季氏的声音传来,李雍抬起头,只见季氏穿了一身粉色衣裙,热热闹闹地快步走过来,她俏脸微红,满面的喜色,从头到脚都透着股欣喜之情。 第64章 显然,季氏的思量跟他正好相反。 他们两个还真是冤孽。 季子安也有些意外,他见过嫣然几次,嫣然都是避着他,不多与他说话,这次却仿佛变了个样。 几个人进了堂屋里坐下。 不等季嫣然说话,李雍径直道:「六叔是听说了我们的事,才会来到太原吗?」 季子安听得这话板起脸来:「我心中担忧你们,正好衙门里有案子要来太原府,我便毛遂自荐……我已经在大牢里见到了那凶徒,还有……那李旦。」 季子安提起李旦,季嫣然注意到外面的几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没想到四弟会做出这样的事,」季嫣然提起帕子挡着眼睛,「也不知衙门里要怎么断?」 季子安有些奇怪,嫣然抢着先说话,李雍却没有喝止,两个人就这样安然地坐在一起,没有鸡飞狗跳的意思。 这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季子安道:「衙门已经验看了证物,除了李旦手下的几个掌柜还没有供认,其他人已经在堂上将供词签字画押了,」说着看向李雍,「虽然我们两家是亲家,但我身为御史有监察之职在身,绝不会徇私。」 李雍目光清湛,一脸平静:「既然四弟已经进了衙门,叔父也不用顾念任何情分,倒是那些‘胡僧药’要溯本求源查个明明白白。」 季子安皱起眉头:「那是自然,这些僧道委实害人不浅,我已经与知府大人商量好,要将他们游街。」 「你说什么?」尖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二太太让人扶着走了进来,她嘴唇苍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子安,「你说游街……有没有旦哥。」 「自然有李旦,」季子安直言道,「李旦在太原府横行多年,只有让百姓都知晓朝廷惩戒他的决心,那些受害的百姓才能放心去府衙递交状纸。」 二太太浑身颤抖:「你……你们……还没审清楚,就这样……要让旦哥如何做人。」 季子安沉声道:「没有人能够证明李旦的清白,按本朝法度,自然可以这般处置。」 李二太太的眼睛要冒出火来,手指向季嫣然,「季氏与雍哥大婚的时候,你想要偷走季氏被我发现,旦哥因此羞辱了你,你就怀恨在心,这次就是公报私仇。」 季子安脸上是满不在意的神情:「你们李家骗婚,成亲拜堂时候不见新郎,我们家一个好女儿还不是任你们摆布,那时候你们心中可想到我们季家的心情。如今……倒也算是风水轮流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李二太太伸出手,「你承认了。」 「承认了又怎么样?」季子安起身道,「你杀了我?那可是谋害朝廷命官,本官是受朝廷之命来到河东,遇到这样的案子若是不断清楚绝不会回京。」 说到这里季子安仿佛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李雍:「还有你小子,竟然托人到了季氏族中想要与嫣然和离,我就是嫣然的长辈,现在当着我的面你说清楚,到底是不是要和离。」 季子安话一出口,就连李二太太都抬起头来看向李雍。 这答案也是李家所有人都想知晓的。 自从与季氏定下婚事,李雍几次去见季家长辈却都被挡在门外,祖母也一直不肯答应将季氏送还族中,这次回家之前他终于说动了祖母…… 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具备了,一张嘴就能结束三年的噩梦。 李雍坐在那里,仿佛瞬间回到了成亲前的那天,他的心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他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 这个家,所有的一切仿佛一下子都跟他没有了半点的关系。 让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 他可以肯定的是,不退掉这婚事,他不会再踏入那个屋门,即便他们让她嫁进来,他也不会看她一眼,他这辈子都不会承认这个妻子。 他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 可是现在。 他与季氏有约定,他只能将一直想要说出口的话压下去。轻轻舒一口气,三年的执念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比他想的要容易许多。 李雍侧过头去看椅子上的季嫣然。 她端坐在那里,眼睛中满是怂恿之意,没有半点的着急,两只脚一翘一翘,像是在故意看他的热闹。 这孽障永远不知收敛。 李雍迎上季子安的目光:「从前是我不对,如今我们夫妻和顺,和离之事自然就作罢。」 季子安目光一暗有些惊诧:「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雍道:「千真万确。」 季子安竟然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你虽然反悔,但是毕竟坏了我们季家女的名声。」 李雍再次躬身:「是我的不对。」 「六叔,你就不要怪罪三郎了。」李雍直挺挺的一拜,她实在看不过眼,让他这样演下去,早晚要露馅。 季子安「哼」了一声:「当年看在李家是名门我们才结这亲事,若是让我再查出李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立即将嫣然带走,我们季氏的女子如何能掉入你们这般污浊之中。」 李二太太捧住了心,当年拼命想要将季嫣然嫁来李家的可是他们。 季子安说完甩甩袖子大步走出门。 季子安跑得这样干净利落,不禁让季嫣然有些惊讶,她怎么感觉这位叔父是故意惹恼了李二太太的情绪,好借口离开呢。对着李雍说出和离的事也是一样,若是李雍说出和离的请求,叔父肯定会挽起袖子跟李雍打上一架…… 季子安一口气走出李家大门,门口等待的老家人有些惊诧,他还没听到什么动静,六老爷怎么就出来了。 季子安猫腰上了轿子,然后径直回到了驿馆,下人端了一杯茶上来,季子安拿起茶杯,茶水没有送到嘴边就泼出来,因为他的手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第6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太可怕了,他就知道来了太原府是九死一生,御史台里到底有多少厌弃他的人,才会将差事派给了他。 看到了释空法师和李旦他就知道李家八成是对上了江家,江家人可是杀人不眨眼,他不想向李家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被人淹死在江中。 现在最好的情形就是他可劲儿在太原府折腾,跟李家人打上一架最好,让太原知府忍无可忍一纸文书将他告上京,这样他就有了借口脚底抹油。 他明明已经卖了破绽给李雍,李雍怎么就……没上当呢。 这小兔崽子不是一直想要退亲的吗?难不成真的要将那棒槌搂在被窝里。 哎呦,那可苦了他了。 季子安正在悲伤,驿馆隶卒敲门:「季大人,有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季子安用手在脸上一抹,立即端正地坐好,拿起了旁边的文书。 驿馆隶卒一脸笑容:「大人明明是从京上来的,却这般屈尊降贵来住驿馆,这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到处都简陋的很,大人若是不喜欢就说一声,我们晚上再添些家什,拿几床新被褥过来。」 「不用了,」季子安道,「本官来太原府是为了公事,用不着这般铺张。」 这也算是铺张吗?那外面的算什么。 驿馆隶卒羞愧地垂下头:「大人,送来的东西要如何处置,这屋子有些小,恐怕放不下。」 季子安心里一沉,站起身向外走去。 驿馆院子挤满了物件儿。 一张高榻,用的是尚好的梨花木,上面雕着春戏图,童子捧着的仙桃晶莹剔透就像真的一样。 两只月牙凳四条雕花腿上坠着彩穗子。 软软的青纱帐,一套漂亮的青瓷。 这可都是他喜欢的东西。 季子安抿了抿嘴唇,曾几何时他也是个纨绔子弟,终日吟诗赏月无所事事,可现在他却要冒着危险来查案。 季子安几乎咬着牙说出来:「这都是谁送的,退回去。」 隶卒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往哪里退啊。」 「哪也不用退,」容妈妈笑着走过来向季子安行礼,「这是三奶奶让奴婢们送来的,是李家客房里的物件儿。」 季嫣然送来的。 季子安忽然觉得热血冲上脸颊,十分不安:「拿回去,告诉嫣然不要再送了,我在这里不需要。」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在这时候他可不能跌跟头,越是牵扯少才越好脱身,他是时时刻刻都准备从这里逃走的。 …… 季嫣然坐在椅子上有些心不在焉。 六叔是她穿越过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季家还有多少人她不知道,但是能在正主记忆中排上号的就那么几个。 六叔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他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不靠谱。 李雍看了一眼季嫣然,再这样晃悠下去,她屁股底下的凳子就要散架了。别看这人平日里爱惹祸,但是性格很是爽利,少有举棋不定的时候,今天她这样不安,显然是因为季子安。 李雍沉默了片刻道:「你父亲被流放之后,季子安曾呈上过一本奏折,应该是为你父亲鸣不平,不过御史大夫还没看,就被他半途又要了回去,成了御史台的一个笑话。」 季嫣然道:「这次来太原恐怕他也没想着要查案,不然你这样迎出去,他定然会拉着你去书房问问‘胡僧药’的来龙去脉。」 「唉。」季嫣然叹了口气,可是在正主的记忆中季子安送父亲离开时,哭得那么伤心,鼻涕眼泪齐流,那一幕她回想了许多次,总觉得不是假的。 还有她成亲时,季子安蹑手蹑脚地从窗子跳入新房中拉着她就要跑,也该是出自真心。 虽然他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似在敷衍,可是他做的那些蠢事,分明都真心实意。 想到这里,季嫣然再也坐不住了。 季嫣然如同一只被大雨浇了的雏鸡,蔫蔫地耷拉着头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不知怎么的李雍心中油然生出几分的不安。 难不成他担忧这孽障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又会出去惹出祸事来。 「三爷。」唐千进了门。 突然之间有人说话,让李雍意外地微微皱眉。 唐千眨了眨眼睛,三爷不会被他吓着了吧?连睡觉都十分警醒的三爷,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形。 「宗长回帖子了,杜虞在门外等着呢。」 宗长这是要见他。 李雍站起身:「我换件衣服,我们立刻就走。」 走出了院子,李雍就看到季嫣然蹲在墙下,拿着根木棍在地上戳来戳去。 这样的情景,不禁让李雍皱起眉头。 有人思考的时候下棋、看书或是喝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似季氏这般挖土的。 「让人跟着三奶奶,」李雍道,「若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就向我禀告。」 …… 小院子里,杜虞在一旁看着李约和李雍下棋。 宗长的棋路让人摸不透,棋下得很平和,只为了走棋而不为胜负,不过就算这样大多数人也对不了几步就要放弃,也只有李雍能一直跟着下到现在,照这样下去说不得能走完一盘棋。 李约道:「御史台派了人来,就是皇上对江家起了疑心,林家缠不了江庸多久了,太原的事要早些解决。」 皇上起了疑心,江家却试图弥补,于是挑选了季子安,这是博弈的结果。 季家十分确定,季子安来到太原府搅不起任何风浪,季嫣然心中却还抱着一丝的希望,因为那是她的亲人。 李约看着李雍微微一笑:「有心事,因为季子安?」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宗长就是这样聪明,明明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能看透所有人,就像这棋局本是他闲散用来打发时间的,却又有谁能赢了他。 所以十年前他就已经是名满京华的人物。 李雍的目光有几分深邃:「季子安那边就交给我去安排。」 李约听着嘴角微翘:「季家当年遭难,凡事出色的子弟都丢了官,剩下的都是江家瞧不上眼的,季子安现在做不成事,但是人总会有些变化,只要心性还是好的,就未必真的不行。」 李雍就想起季嫣然那像小孩子般焦灼的模样。 「三爷,」唐千上前道,「三奶奶去了驿馆。」 李雍皱起眉头,这么沉不住气,他刚刚准备去安排,她就忙不迭地自己去试探。不过应该也惹不出什么祸。 寻常人也就是过去寒暄两句。 最多就是两个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可是李雍却总觉得季嫣然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这人向来下手又准又狠。 李约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篓:「去吧,改日再过来。」 李雍想了想还是起身告辞,关键时刻不能让季氏闹出乱子。 …… 季子安正在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哭。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屋子里十分的阴暗,季子安吓了一跳。 「六叔,你得救我。」季嫣然抬起头。 「怎么了?」季子安下意识地问过去。 「我得罪了人。」 「谁?」 「江家。」 听到这两个字,季子安身子一软整个人从床榻上掉了下去。 「咚」地一声,季子安摔得不轻,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季嫣然紧张地捂住了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避免一切发生似的。 果然是个棒槌,与其这样掩耳盗铃,怎么不来扶他一把。 「嫣然,」季子安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天色已经黑了女眷不能出门,若是被人知晓了可不得了。」 季子安就要扬声喊人进来。 「叔父别喊了,」季嫣然站起身,「您都忘记了,我已经没有名声了。」 听得这话,季子安竟然无言以对。 季嫣然道:「命总比名声要紧对不对。」 当年他喝了几杯酒对即将变成怨妇的侄女心生愧疚,就想出了将这棒槌偷走的主意,苦口婆心地劝说,没想到今日却被她还了回来。 季子安头疼欲裂,仿佛刚刚醉生梦死了一场。 「叔父,我差点被人掐死。」 「那凶徒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凶徒却不肯供认背后主使是谁。」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江家身上,季子安的牙齿忍不住在打颤:「明日我再好好审审。」 季嫣然道:「不用审了叔父,我知道是江家。」 呜呜呜~ 季子安很想哭,却装作镇定的神情低声劝解:「你放心,你不过就是个妇人,江家不会一直针对你。」 季嫣然清澈的眼睛望着季子安:「李旦能卖多少假藩货,他背后定然有人。」 不听不听。 季子安捂住了眼睛。 「六叔在御史台,定然听说过我公爹弹劾江家之事,如今公爹也站出来主持李家大局,叔父来的正是时候。」 一个李家怎么能跟江家对抗。 季子安勉强提起精神:「李雍那小子三年对你不理不睬,你还跟着他做什么,不如……现在就跟叔父回京城吧!」 季嫣然道:「我们连夜逃走?」 季子安胸口一滞,话能不能不要说的这样直白:「自然不是逃走,为了你的安全我要先将你送去族中。」 「阿雍怎么办?万一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李雍有什么好。三年前我就跟你说了,京中还有许多才俊,若你觉得年轻的不好,还可以寻个稳重自持的,将来嫁进去打理家业也更顺手些。」 季嫣然眨了眨眼睛:「六叔的意思是,回京之后若是没有不长眼睛的子弟看上我,就去嫁给个年纪大的做继室,反正家中子女一堆也用不着我打理后宅,等到老头子死了,我也能分上一份家财。」 季子安脸皮一抽,他想伸出手捏一捏季嫣然的脸皮,看看她是不是妖变的,他说的话怎么句句都被她拆穿了。 季嫣然不禁哽咽:「六叔不厚道,说谎都不打草稿,我可怜的父亲知晓了,不知是要后悔生下我,还是后悔没除掉你。」 想到了哥哥,季子安瘫在地上,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痛。季嫣然怎么偏偏往他胸口上戳。 「我这些年也不容易啊,」季子安眼睛红起来,「东躲西藏,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生怕有一天脑袋就没了,那江家不是我们能惹的。」 季嫣然道:「您方才还说定要将案子查个明白。叔父是监察御史,太原知府也要给您几分颜面。」 「那又怎么样,河东都是江家的,我只是个没本事的……小御史罢了。」 季子安想想这些年的经历正觉得心酸,白净净的小手就递过了一壶酒。 酒是好东西。 季子安抿了一口:「我们季家已经完了,你父亲被流放,家中的青年才俊都被打压,剩下我……根本就什么都不会。」 「从前我其实只想混个一官半职拿些月俸。」 「没事遛遛鸟……而已。」 「您父亲被冤枉,我也想过要上奏折,结果没胆子……又……又被我要了回来。」 季子安抱住了头,御史台拿些脾气又臭又硬的御史从来都是不被待见,于是他就自暴自弃做了个不通世故、直言不讳的「清官」。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也是摆摆样子罢了。 他真心想要做事,最终的结果只会办砸, 「当年叔父说要将父亲救回来,是敷衍父亲的……」 「不是,」季子安陡然一哆嗦,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竟然有了几分的雄风,「我是真的想要救……可我没那个本事。李雍算是有本事的吧,小小年纪就文武双全,这次的勋官非他莫属,他还是被人算计差点丢了性命。」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厉害的人……反正……我……不行。」 季嫣然看向季子安,「六叔听没听过一句话。」 「人生如戏,您既然已经扮上了,就没有中途退场的道理。」 「现在看来,您也只能做您的御史了,我和阿雍知道江家太多秘密,江家早晚会杀掉我们,然后……也会去捉你,不如我们一起合力拼一次。」 季子安又想哭了。 李雍赶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季子安哭哭啼啼的声音。 看来是他多虑了,只有季嫣然祸害别人的份,她怎么可能会吃亏,李雍推开门刚准备进去,眼前却一花,有个东西向他扑了过来,以他在军营里的习惯,定然会一掌劈过去,顺路在补上一剑。 可是,他的目光却扫到这东西有些眼熟,堪堪压制了自己的动作。 果然一股淡淡的花香袭来,然后是季氏软腻的声音:「三郎,你先出去。」 她软软的发丝蹭在了他的下颌上,柔软的手推着他的肩膀,这般的接近,又一次让他猝不及防。 李雍向后退了几步,正要问话过去,季嫣然却伸手关上了门。 将他关在了门外。 「三爷,」唐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 李雍眉角一挑,季氏这是想要维护季子安,怕季子安在他一个晚辈面前丢了脸。 这孽障还是懂得体谅别人心情……除了他以外。 季嫣然将季子安从地上扶起来,稍作休整之后的季子安,又是一副仪表堂堂,公正不阿的模样。 季嫣然轻声夸赞:「叔父这样最好看。」 被侄女这样一说,他心中忽然有了几分骄傲,这毕竟是他小心翼翼维持了几年的风仪。 「接下来……」季子安很快又皱起眉头。 季嫣然伸出手整理季子安的领口:「您就去溜溜鸟。」 「抬头、挺腰、皱眉,」季嫣然觉得十分满意,「您就去将李文庆的产业查个底朝天,定然会有收获,只有逼急了李文庆,他背后的江家才会动手。」 听到江家两个字,季子安不禁又腿脚发软。 季嫣然一把将季子安搀扶住:「江家动了手,我们才能抓住他们的把柄。」 季子安喘了半天气才点点头向门口走去,刚要推门他忽然想起来,大侄女说让他遛鸟,他还没有鸟笼子呢。 太原知府张家。 李文庆披着斗篷快步走进了书房,见到太原知府张可远就一揖拜了下去。 太原知府张可远立即迎上前:「李兄这是要折煞小弟。」 李文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家门不幸,让张兄见笑了,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求见……」 张可远忙将李文庆让到旁边坐下:「李兄这是什么话,按理说就算李兄不来我也该上门,只可惜朝廷派了御史……您也知道新任的御史大夫是冉家那个老狐狸,就算是在河东我们也不敢轻易得罪。」 「冉家深得皇上信任,就算现在的林家也是望之项背。尤其是家中那位不嫁人的大女冉九黎更是先皇后最喜欢的闺秀,又与常宁公主是手帕交,就连江家那位娘娘也要给她几分颜面。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全要靠她才能调和。」 李文庆的心渐渐凉下来。 「不过,好在来的是季子安,」张可远微微一笑,「这人是个徒有其表之辈,根本做不得大事。」 李文庆仍旧一脸担忧:「今日他还去家中说,要将旦哥游街示众……」 张可远亲手端了杯茶给李文庆,江大小姐交代定然要稳住李文庆,否则他不会在李文庆身上费这样的功夫:「季子安做事向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表面上让衙门过得去,真正到了查案定罪时,他可从来不会惹怒权贵。」 李文庆仍旧半信半疑,他怎么看季子安都是刚正不阿的人,一副清正廉明的模样,不会给任何人颜面。 张可远道:「这件案子还是要速办速决,只要将季子安送走什么事都好说,若是拖延下来,节外生枝可就不好了。」 李文庆不禁正色:「难不成真的要给旦哥治罪?」 张可远叹口气:「京中那些贵人们,可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真让他们将目光都放在了太原府,事情可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了。」 「您的四公子……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扭送进了衙门,难免要受些苦楚,等到这阵风头过了,在想办法为他赎罪也就是了。」 李文庆心中一沉,旦哥恐怕是救不得了:「都是李雍和季氏从中作梗,如果没有释空那个和尚辨认了胡药,也不会闹到如此的地步。难道就要吞下这口气……」 张可远目光阴冷:「李兄何时见过与江家作对的人能有好下场,惩治他们不过就是早晚的事,你放心江家会为你出这口气。」 李文庆攥起了手:「还有那李文昭……已经不受我控制,张兄要在江大小姐面前说几句,请大小姐早日除掉这祸患。」 张可远笑道:「你放心……」 两个人说完了话,李文庆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如今家中护卫都是李雍安排,事情没有办妥当之前,他不能再节外生枝,被李雍这狼崽子抓住把柄。 「老爷,」张家管事快步走进门,在张可远耳边禀告,「那位季御史去衙门中点了兵,要连夜去查李家的庄子。」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张可远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刚刚向李文庆保证过,季子安绝不会再闹出什么事来,现在就如同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李文庆立即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张可远吩咐下人:「将官服拿来,我倒看看季子安还要玩出什么花样,」说完看向李文庆,「李兄也要回去主持大局,今晚李家恐怕要不得安生了。」 李文庆不禁浑身一凛。 李家。 李二太太已经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一双眼睛愤恨地看着季嫣然:「谁让他去查的?是不是你?」 季嫣然披散着头发,穿着大红的睡鞋,身上只胡乱披了件褙子,看起来十分狼狈,惊讶地望着李二太太:「二婶,您在说些什么?」 李老太太皱起眉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说清楚,就将所有人都闹腾起来。」 李二太太哭起来:「方才得了消息说,季子安带人去了庄子上,说要搜查证物……」 季嫣然捂住了嘴,看向身边的李雍:「六叔这是为什么?」 季嫣然瞪圆了眼睛的模样让李雍嘴角一抽。 为什么,难道这话来问他吗? 李二太太道:「季氏你不要装糊涂。」 季嫣然怔愣片刻:「我想起来了,早些时候六叔说他是御史要按照朝廷的法度办事,不能徇私,原来是指这个……二婶……你千万不要怨季家。」 李二太太只觉得胸口一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拼命生下几个孩子,最终都葬送在你们长房手中,这还不算……现在还查起了我的嫁妆,这是要将我们老爷一起送进大牢吗?」 「我的丞哥啊,早知道如此当年娘就随你一起去了,也免得在这世间受苦。」李二太太将手指捏得发青,哭得仿佛要断了气。 李老太太沉着脸接口过去:「好了,这是御史在查案,与嫣然没有关系,」说着看向李雍,「去问问都要查哪个庄子,你带着人去看看。」 说完这些,李老太太想起来:「老二呢?人在那里?」 管事忙上前禀告:「二老爷听到消息就去了庄子上。」 「我也去,」李二太太让人扶着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季嫣然,「若是庄子上出了事,我要亲眼看到……不能就这样被人糊弄了去。」 李家庄子上一片混乱。 面对突然到来的衙差,所有人脸上都是恐慌。 季子安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仔细地查,每个房间都不能放过,只要发现藩物一律都拿到院子里来。」 「是。」 衙差立即四散而去。 季子安捏着手中的御史官印,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威风,可是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慌。 他怒目环看四周,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却不停地颤抖,千万莫要从人群中出来个人对他行凶,他身子单薄可受不住这个。 季子安指挥衙差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将他护在中间,他这才觉得舒坦不少,如果能身贴身,肉贴肉自然就更好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庄头匆匆忙忙赶过来。 季子安脖颈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冷声道:「将他拿住……」 话还没说完,季子安就听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狗官,我跟你拼了。」 护院拿着棍子就向季子安砸了过来。 季子安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缩头,身边的衙差已经迎上前,虎虎生威地大喊:「保护大人。」 站在不远处的张可远皱起眉头,没想到这个怂包还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本事,尤其是他从京中带来的几个衙差,都十分的维护他。 李文庆沉声道:「看来他是铁了心……」 「别急,」张可远吩咐,「再让几个护院上去,引开季子安身边那些人,没有了别人保护,他就会找借口溜走,到时候我再出面收拾残局。我们现在就看他要怎么跌跟头。」 李文庆看向身边的管事。 几个护院又纷纷拿了棍子迎上去。 周围的衙差越来越少,季子安忽然感觉四边空荡荡的,风直接吹进来,他的裤裆都凉了。 方才跟大侄女喝了两口酒,现在都散个干干净净,他心中忽然后悔起来,他这是被大侄女坑了啊。 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溜走,只要抬手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他就脚底抹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眼见提着棍子的家人上前,他就要向后退去,腿肚子却开始抽筋。 季子安挣扎着甩出浑厚的嗓音:「竟然敢公然抵抗官府,来啊随本官一起……」一起逃命去吧…… 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那红了眼睛不惧死的李家下人已经扬起了手中的棍子,棍子挟带的厉风扫向他的脸颊。 季子安扬起的手臂开始发抖,下一步就要抱头逃窜,可就在浑身脱力的瞬间,却感觉到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塞进了他掌心,紧接着他手指不受控制攥紧,手肘被人一推,整个人向前扑去。 「噗」地一声,他的右手好像捅进去了个东西。 周围一切仿佛都静止了,那悬在他头上的棍子也僵在那里,凶神恶煞的护院表情呆滞,目光迷离,很快那棍子掉落在了地上,狠狠地砸上了季子安的脚趾。 季子安因为震惊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这是……杀人了。 他手中的剑没入了那护院的身体,借着火把的余光,他能看到护院的鲜血顺着伤口落在地上,周围人都陆续停止了打斗,纷纷地看过来。 「咯吱」「咯吱」季子安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六叔,该说话了。」清冷而沉着的声音传来。 季子安转过头看到了李雍,李雍一只手正搀扶着他酥软的身体。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雍身姿笔挺,一脸的淡然:「李文庆藏的藩货就在这里,我带人去找,叔父的御史身份,定然能稳住局面。」 看着抖动得如小鸡仔般的季子安,李雍不禁怀疑季子安能否撑得过去。 季氏是胆大过头,季子安是胆小如鼠。 叔叔和侄女两个都这般让人不省心。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怎么就一脚踩进这摊浑水里。 李雍皱眉压低声音:「闹出事来我首当其冲,我不死,你也死不了。」这已经算是最大的承诺。 季子安的后脊梁仿佛就硬了些,挥手将剑抽回来:「我乃朝廷监察御史,手握朝廷法度,违逆者形同谋反,杀无赦。」 护院手中的棍棒都掉落在地,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看到重新稳下来的局面,李雍放心地退进了黑暗之中 在这方面,叔侄两个倒都是坑蒙拐骗的高手。 季家祖上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嫁冠天下》卷一 作者:霓小云 02、《嫁冠天下》卷二 作者:霓小云 03、《嫁冠天下》卷三 作者:霓小云 04、《嫁冠天下》卷四 作者:霓小云 05、《嫁冠天下》卷五 作者:霓小云 06、《嫁冠天下》卷六 作者:霓小云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