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 楔子 李唐•开元二年上元节 织染署署令,雷观月,早生华发。 在朝为官之人或宫人们,无人不知这官阶虽小,却是占了个不折不扣肥缺的肥羊。 第一眼见到他,没有人是不畏缩发抖的。 不说那一头雪银的发,白皙的皮肤和诡异的红色眼珠,伟岸挺拔的身形散发着傲慢狂狷的气息,总令人怀疑为何全身颜色如此淡薄的他,却拥有令人骇然的霸气。 所以,尽管是头肥羊,却没人敢主动招惹他。 在这官官相护、官官贪的朝堂里,多少朝官想从他那儿捞油水,都只能作壁上观,等待勇者出现。 而勇者果然不负众望,跨出了人人都想跨,又迟迟不敢前进的那一步,然后……竟然成功了! 于是从那之后朝官们都晓得,这个看起来冷漠严肃难以亲近的小署令,只是心思难捉摸了些,实际上并不难买通贿赂。 当然,他也愿意贿赂别人,只不过并不主动而已。 “如此这般……还请雷大人多担待……” “嗯。”冷淡地应了声,雷观月挥挥手,斥退了才刚送上一箱黄澄澄金子的男人,眼底有着难以察觉的烦躁。 送男人离开后回到主子身边的严长风,看着那箱黄金问:“听说今年平康坊的灯会很别致,比起大兴义寺或昊天观丝毫不逊色,爷何不去看看呢?” “我住在长安这么久,你可曾看过我在热闹的地方出入?”雷观月只手托着下颚,看着窗外圆月,轻柔的声音缓慢细致,可并不是难辨雌雄的那种。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严长风恭敬地说。 “以前没有也不代表以后一定要有。”徐柔的语气添了些高傲的味道,雷观月边说边站起身。 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他苍白得可怕的侧脸,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染上了一层橘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鬼魅还诡谲。 他的外貌特殊,是以甚少踏出门。 并非害怕别人对他的容貌指指点点,是讨厌那些过多关注的目光,也嫌烦。万不得已真要外出,他会绾发戴上帷帽遮住。 俗谚有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对威泽远播的唐盛世文明也适用。 长安为政经要地,除皇族公卿、百官幕僚、宦侍宫女、禁军僧尼、少数民族、入京应举的举子、各地住京朝集使邸办公人员以外,还有各国使者和胡商们,使整个长安汇集各式各样的人种、不同发色肤色种族的人自由自在走动,创造出异于其它城市的灿烂街景。 问题是,“不一样”和“可怕”终究是不同的。 不巧雷观月是属于后者。 第一章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李唐,开元二年元月十六 正月,一年里节庆活动最频繁、热闹的月份。 正旦除了元日、新正的说法,另有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的称法,因此又有“三元节”这个别称。 这一天,从皇家到寻常百姓都要庆祝饮宴一番。 不过更令人热血沸腾的,是元月十五、十六、十七,连三日撤除宵禁的上元节。 这三日的长安,寺观街道灯火如昼,更造百余尺高的大棚,张灯结彩供人游观,全城百姓空巷而出,车马拥挤,徒步行走之人甚至能双脚不着地被人流带着走上几尺远。 诗人苏味道在“正月十五夜”诗中,栩栩如生地描写出万民欢腾的热闹景象,也使这首诗被誉为绝唱。 今天睁开眼时,已经是十六了。 睡眼惺忪地看着床梁,廉欺世的脑海一片混乱,合眼前最后的画面还停留在满街宫女、歌妓和许许多多城内少女们尽情歌舞的景象,以及……头痛欲裂的感觉。 “老天……狂欢三日果然不是我这个年纪该做的事,今晚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好了……”一手压着额际,她感叹岁月催人老,跟着发现露出棉被外的手臂上没有半点布料,瑟缩了下,把手收回棉被底下,咕哝:“唔,有点冷啊。” 她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考虑再睡个回笼觉,或是这样躺在床上发懒一整天,反正外头还飘着细雪,很冷,很不想动。 “反正到月晦前长安都洋溢着过节的气氛,大家都懒洋洋的,我也懒洋洋的就好──”懒散到一个不行的声音在她睁开眼时猛地停顿。 近在咫尺,有张苍白的脸。 连睡着也很傲慢强悍的苍白男性脸庞。 伸出两指掐着眉心,廉欺世登时陷入思绪的五里迷雾中,搞不清楚为何每晚睡觉的床上会多了一个人? 昨晚,她先是到了朱雀大街,考虑要到哪坊去看花灯,然后想起笙歌说今年平康坊的花灯不负“花”之名,全都以花的姿态呈现,尤其平康坊是许多达官显贵宅邸的聚集地,虽然同样热闹,但相较起其它坊里多了些高尚宁静的气氛。 这确实很吸引她,于是本来想到大存福寺讨个吉祥的,最后她选择到平康坊。 果如笙歌所言,平康坊别有一番风情,适合诗人和贵族前往。她先到某某不能宣扬的大人为笙歌租的僦舍去找她,两个人结伴赏花灯,途中那不能声张的某某大人派人来找笙歌一同到安善坊游观,她便和笙歌道别。在路上买了些吃食,继续闲晃,经过妓女巷时有人发送水酒,吃了许多东西的她也感到口渴,于是讨了几杯来喝。 妓女巷比其它街巷还热闹,她忍不住逗留了一阵,多喝了些水酒。也许是因为上元节人人都很兴奋的缘故,许许多多的妓院门户大开,不只欢迎男人,连女人也能进去逛逛。 嗯……也许她进过其中一间……不,其中几间吧!印象中有放肆的欢笑声,有红通通的笑脸,有不断送进口中的好菜,有不会干的酒杯,之后的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醒来后身边就多了一个男人。 重新将视线调回身旁那张比鬼还要苍白的脸,未几,廉欺世别开眼,无神的眸光无意识盯着男人露出来的单薄肩膀,喃喃低语。 “唉,糟糕了……” 慢半拍地,她注意到棉被的颜色和花纹不对,再往床榻外看,房间的摆设也不一样,这里根本不是她的房间,而是笙歌的僦舍。 “哦,不妙啦……”难怪床梁看起来有点不同,房间也暖了许多。 不知该庆幸自己是回到好友的住处撒野,没给任何人添麻烦,还是怨叹和不知名的陌生男人睡了一晚── 突地,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廉欺世飞快掀开棉被,又不敢掀太开,把头凑进被窝里一看,停了好一阵,缓缓抬起头,又慢慢将被子重新盖回两人身上,而且拉得比刚才还高。 “嗯,真的是完蛋了,还以为只是睡个觉,没想到什么都做了……”翻过身面对床外,她继续低喃。 难怪她一直觉得双腿间有些酸麻,才想说喝酒不可能喝到筋骨酸痛,原来啊…… 蓦地,细微的开门声打断了廉欺世的思绪,一抹窈窕的身影走进屋内,然后,她和身影的主人对上眼。 笙歌略感意外地眨眨眼,廉欺世则是一脸尴尬地对她笑了笑。 “你──” “嘘、嘘!”怕好友太大声会吵醒身后熟睡的男人,廉欺世连忙示意她轻声些。 折腾了一夜,原本想换件衣裳倒头就睡的笙歌,这下慢吞吞地踱到廉欺世面前,瞄了眼她背后仍睡着未醒的男人,脸上表情闪过一抹讶异、忧心,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露出了兴味盎然的笑。她蹲了下来,注视着廉欺世的眼,吐气如兰的说:“小世,不是我在说,谁不挑,你偏偏挑了个长安赫赫有名的男人。” “他不是哪家的达官显贵吧?”廉欺世小小声问。 “官秩是不大,名声倒是挺响亮的,再说光看那诡异的容貌和银白的发色,很难不认识吧。” “他当真那么有名?”廉欺世的表情少了紧张,多了些好奇。 毕竟是同床共枕了一夜的人,关心一下是基本礼貌。 笙歌拔下头上惊鹤髻上的步摇玉搔头,脸上有着一丝疲倦。“至少在我们这条巷子的女人间很有名──讨厌女人出了名。据说他非常忌讳女人,巷头的翠晶曾在路上遇过他,对他送了记秋波而已,即被他的亲随狠狠教训了一顿,更别说是让女人碰了,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搭上他的。” “这个嘛……我也不记得了。”廉欺世很老实地回答。 如果有记忆的话,就有理智,有理智的话,便不可能铸成大错啦。 “不要告诉我什么都做了。”笙歌闪亮亮的眸光和话意相反。 廉欺世只能苦笑。 “这下好了,哪天接到你横死街头的消息,我也不会太惊讶。”这下笙歌的声音已经像在唱歌了。 “我怎么觉得你很开心?” “总之,你完蛋了。”笙歌站起身。 “真有那么糟?”廉欺世跟着想起身,随即想起自己未着片缕,连忙躲回被窝里。 “拿去。”笙歌从橱柜里拿了件干净的衣裳给她。 望向一地凌乱的衣裳,除了自己的衣服外,另外还有几件明显不是女人的衣裳和奇怪的面具,不用想也知道是躺在隔壁那位的,现在再拿起来穿有点奇怪吧!不过要记得带回去洗干净,还可以继续穿──等到她看见这套衣裳也不会想起这件事之后再穿。 无暇顾及全身隐隐酸疼的肌肉,匆匆套上笙歌的石榴裙和半透明的大袖衫,廉欺世不忘替他把被子盖紧一点。这个男人连睡着了都看起来很严肃,但同样看起来一身病弱的模样。 “红色还真不适合你。”笙歌纯粹说出事实。 “我也这么觉得……”廉欺世拉拉身上不甚合身的衣裳,暂时也只能将就了。“十四,现在该怎么办?” 笙歌本名万十四,因在家中排行十四得名。 笙歌一把捏起廉欺世的脸颊,露出狰狞的可怕笑容,威胁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叫那个名字的吗?难道非要我把这句话用刀刻进你烂掉的脑袋里,才记得住吗?” 不知为何,笙歌特别讨厌自己的名字。 “笙歌,对不起,我错了……”即使痛得要死也不能喊疼,廉欺世识相地道歉。 “只要你记住的话,我也犯不着发这么大脾气。”笙歌放开手,拢了拢放下的长发。 “是的,笙歌大人。”廉欺世揉揉脸颊,故作姿态的恭维她。 “好啦。现在该怎么办?我累了一晚,回来正想好好睡一觉,就发现床被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占据。” “欸,我以为我们还称得上是儿时玩伴的。” “没用的废话别说那么多,快点想想该怎么办,我要睡了。” “既然你说他很有名,那我们应该能把他送回去吧。”廉欺世纤手掐着下颚,有点怀疑他还有没有气。 她们说话的声音虽不算响亮,但也讲了好一会儿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确定虽然微弱但还是有气息后,她才放心。 “怎么送?”笙歌双手抱在胸前,姿态优雅地问。 廉欺世维持严肃的神情,站姿却能看出随意轻佻的个性,也难怪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这个嘛──” ☆☆☆ ☆☆☆ 雷观月在夜幕低垂时醒来。 持续三日的上元节,在十六日这天可是延续前一天的欢腾,像是要榨干长安人的每一滴精力,也像所有人都约定好或被制约一般,放肆狂欢下去。 “爷,您醒了。”严长风在送来晚膳时,发现主子正好醒来。 “我……是怎么回来的?”他记得昨晚听从了严长风的建议,戴上面具,盘起头发,戴上帷帽后到平康坊去赏游。 “爷一点记忆也没有?”严长风一边摆好晚膳,一边问。 “我喝醉了。”他说出最后的印象。 他确实去了平康坊,在那里被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搭讪。 想当然耳,他立刻推开那个女人,那女人却一点也不识相,不断贴上来,完全是个醉到不行的家伙。 无论他用瞪的、骂的,或是全身散发出抗拒的寒意都没用,赶也赶不走。在彼此相隔一段距离的情况下,他们似乎一道走了一段路,他也被迫喝了不少难喝的水酒,还是各种酒都混杂着喝,会醉了也是当然的。 其余的就…… “今早爷被人用马车送了回来。”严长风据实以告。 “女人?”想来他最后应该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才对,也许她良心发现自己欺人太甚,才送他回来。 这么说来……他的面具和帷帽都摘了?那个女人也见到他的“真面目”了? 真是令人不悦的“可能性”。 “车夫是男的。” 最后他不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 不,他虽然醉,也没醉到分不清楚自己和谁在一起,不记得的是更后头的部分。 话又说回来,那女人果然跑了。 想想也是,有哪个女人见到他这副模样会不在意的? “爷昨晚是和女人在一起吗?” “自顾自缠上来的女人。” “过了一夜?” “应该。”雷观月厌烦的撩了撩发。 早知道自己的外貌惹人嫌,他也不寄望那个喝醉了还猛打酒嗝的女人不会害怕,也不断告诉自己不用在意,却还是不中用的受到影响。 “咦──”严长风故意拉长音,在瞥见主子不悦的瞪视后,才说:“老夫人知道的话会很开心。” “我说过,不准用随便的语气提起祖母。”雷观月凌厉的眸光扫向他。 “属下失言。”严长风欠身。 “我全身都是酒味,先洗澡。”试图转移烦躁的思绪,雷观月说。 “爷是否先用晚膳?正好赶上,属下可不想再煮一次。”严长风可有个性了。 身为雷观月的亲随,整个雷府唯一的下人,他一天要做的工作可是堆积如山,时间当然得有效利用,同一件事没必要重复做。 “有时候我真怀疑谁是主子。”雷观月挺直身躯,讪道。 “当然是你……您了。” “你刚才说了‘你’吧,说了吧。”下了床,雷观月步履稳健地朝桌边走去,同时揶揄。 替雷观月添饭时,严长风突道:“爷一整晚都和女人在一起吗?” “我不回答同样的问题。”接过饭碗,雷观月嗤哼。 停顿片刻,严长风又问:“睡在一起吗?” 换雷观月闷不吭声了。 “如果睡在一起的话,那么有发生什么事吗?” “……”雷观月闭口不言,似乎在回想。 即使醉得一塌胡涂,身体的感觉或许变得迟钝,却没那么容易遗忘。他的反应是后知后觉了些,但要回想起过程,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就是发生了又能怎样?别说你忘了大夫说过的话。”红铜色的眼眸盈满了自嘲。 十几年前,雷观月突然得了一种病,一种不仅无药可医,连病名都不知晓的病。 可笑的是,纵然没有病史可循,但凭着现行的医术,也诊断出他注定无法延续香火的事实。 有多少男人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为了怕被人知道这件事,他开始不和任何女人来往,抗拒那些温香软玉的触碰,疏离莺莺燕燕的娇啼,不知不觉间却被人传为他痛恨女人,再加上整个雷府里只有他和严长风两个大男人,时不时地,也能听见他有龙阳之癖的传言。 严长风不答反问:“那女人也喝醉了?还是清醒?” “喝醉或清醒有何关系?”雷观月嗤了声。 “只是意图上的区别而已。”喝醉前称有意,喝醉后可能是无心。 “你是指她可能故意这么做?不,我确定她喝醉了。”他还没喝醉前,那个女人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 “对烟花女子来说,逢场作戏不是什么高段的花招,而是生存的手段。” 雷观月顿了顿,道:“即使如此也无妨。”反正不可能有女人能怀有他的子嗣。 严长风沉默的思索了片刻,才道:“倘若那女人哪天带着不知哪里来的野种,硬是栽在爷的头上,该怎么办?” 衣,日常之必需品。 在这个时代对织造品的需求量相当大,“租庸调”里更明定,丁男庸调出绢,成为府方相当重要的收入,盛产丝的州县必须上贡规定数量的丝织品,织造品亦成为一种能代替货币的交换物。 雷观月在任官职之前,已是民间赫赫有名的富裕染布商,制作出的花纹和染色令太平公主极为赞赏,于是将他延揽进朝廷,先从内作使绫匠开始,直到现在成为织染署署令。 是以,雷观月官职虽小,却富可敌国,易招来觊觎。 “哼。”雷观月轻哼了声,眉宇间尽是嘲弄,“如果她有胆子把别人的孩子赖在我头上,到时候也不是没方法验证。” “是没错,但是爷最害怕别人知道的隐情,恐怕会禁不起这么一闹,而露了馅。”严长风强调。 想要不暴露雷观月“无后”,却又能令对方死心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有不小的风险。 闻言,雷观月无话可说。 “倘若滴血验亲,找叶大夫应该没问题,毕竟爷也只信任他。”严长风口中的叶大夫是个眼瞎耳聋且哑巴的大夫。 “哼。”雷观月冷哼了声。 他确实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那位叶大夫是严长风替他找来的,医术高明与否不在讨论的范围内,只知道他也是经过一段风浪之人,身体的缺陷也是因此而来,于是更加谨言慎行,才让他看病。 但是疑心还在,幸好叶大夫的居所远离长安,往来长安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当然他给予的诊金也很丰厚。 只要对自己有利的人,他向来不吝啬。 “把叶大夫叫来要多久时间?”雷观月突问。 “日前叶大夫出外行医,我们派人请他过来的往返时间来说,至少要三个月后吧。”严长风想了下,“或者爷想找其它大夫?反正看的不是您,只要在其它地方碰面的话──” “你活不过二十岁……”雷观月突然喃喃低语,继而炯亮的眸光射向严长风,脸上的神情介于疯狂与恶意的理性间,“最先替我看病的那个大夫曾经这么说过。可如今,说我命硬也好,阎王爷施舍也好,我还是活下来了,这个秘密也保守了这么多年,且在我有生之年,除了你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是吧?” 即使是待在雷观月身边多年的严长风,每每见到他这副神情,仍是胆寒。 好吧,他的主子已经表明除了还能信任的叶大夫外,其它人都不行。 “爷打算怎么做?” 雷观月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桌上的菜肴,没了食欲。 “找到她,把叶大夫叫来,证明她的肚子里即使有孩子也不可能是我的,然后要她滚。” 没错,不是证明给自己看,而是证明给那女人看,彻底打消她的任何歹念。 ☆☆☆ ☆☆☆ 手段不少的严长风,很快从被雇来送雷观月回来的车夫那儿,问出是在哪儿接送他的。 正月十六的夜晚,长安到处喧嚣热闹,严长风驾着马车,驶向平康坊东三曲的底端,在抵达目的地后,开口询问:“爷,是这间吗?” 马车的车帘被撩起,又很快放下。 “嗯。”雷观月轻应了声。 他隐约记得走进一间门外有棵大树的房子,大树上还挂了条女人的画帛在那儿飘呀荡的,进入大门之前随风翻飞到他的面前,扬起一阵女人家的脂粉味。 说来,这可能是他除了“身体的记忆”外,最后用脑子记下来的记忆──画帛还在,所以应该没错。 “听说这间僦舍的主人是个名叫笙歌的高级妓女。” 在平康坊里拥有独自一幢屋子的妓女较多,大部分都是被皇族政要给豢养的高级娼妓,和妓女巷的妓女地位明显不同。 笙歌?是那女人的名字?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张笑容无害的鹅蛋脸,雷观月如何联想都无法把名字和人给搭上边。 “要直接敲门吗?”严长风的问句打断了他的思绪。 雷观月推开车帘探出身,严长风立刻替他取来踏脚凳。 “早点解决,我不想在这里停留太久。”雷观月语气满是嫌恶。 没一会儿,两人来到僦舍的门口,正当严长风举起手打算敲门时,一个娇媚的女音先响起来。 “两位大爷是想找笙歌?”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一名衣着袒露,姿态妖魅的女人倚着旁边的大树,一双媚眼绕着他们两人上下打转,看起来像在衡量他们腰包有多满,来头有多大。 仍是前一夜装扮的雷观月在面具后不耐地蹙紧眉。 世风日下,肤浅愚昧的女人也能满街跑了。 不对,这里是高级妓女聚集的巷曲,有这种女人一点也不奇怪。 “继续。”雷观月厌恶地别开眼,催促严长风的语气听不出急切。 “笙歌不在。”那女人凑了过来,软绵绵的小手一把拉住严长风,话却是对着雷观月说的。 所谓的高级妓女,除了懂得察言观色,阿谀奉承,承欢讨好外,最重要的就是拥有能够洞察谁是大爷的眼力,才不会傻得失去攀上富贵的机会。 “笙歌现在陪某位不能说出名字的大人赏灯去了,如果两位爷有需要的话,藤嫣也能陪你们……” “走了。”雷观月话才出口,人已经离开一段距离,朝马车走去。 严长风立刻甩开女人的手,头也不回地追上去。 “爷,该怎么办?要去找吗?” “怎么找?连她陪着哪位大人,在哪儿赏灯都没个头绪,你倒是告诉我该怎么找?”雷观月重重地踩上踏脚凳,重重地坐下,引起马车一阵动荡,马儿不禁躁动了起来。 严长风连忙安抚马匹,不晓得主子为何发脾气。 唯一可能的原因是碰上了女人。不是他在说,主子讨厌女人靠近的程度,就跟老鼠讨厌猫一样。 马车内的雷观月,修长的腿交迭,双手搁在膝盖上,姿态优雅,但浑身散发出若隐若现的怒火。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 虽然不认为在醉得记忆丧失,只有身体有所感觉的情况下,做出那种事并不算真正有做,但是,也没有哪个女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去找另一个男人吧! 他不是生气! 只是不管怎么想都不舒坦,一股难堪的闷恼在胸腔中蔓延开来,考验着他对这件事情冷静思考的理智,而非不断想着该如何当面羞辱那个没有节操的女人。 他真的不是生气! 毕竟连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都还不晓得,充其量只是睡了一晚,是个不值得挂心的女人。 他只是对这种女人感到不悦而已。 “或许可以到大存福寺去看看。”严长风的声音配着马蹄传入马车内。 在回到雷府所在的延寿坊之前,小小绕一段路的话,可以经过大存福寺所在的开化坊,尤其开化坊离皇城近,王公贵族们也爱到那里去,往年大存福寺的花灯都是数一数二的,也许能先从那里下手找找看。 “大存福寺今日人潮肯定比昨天更多,大海捞针这种事最愚蠢。”雷观月冷嗤。 “所以爷的意思是打道回府了。” 没有得到雷观月的回答,严长风当他默认了,掉转马匹前进的方向,笔直朝延寿坊而去。 “就去看看吧。”片刻后,雷观月做出和稍早的话不同的决定。 严长风一愣,忙将马车的方向再做调整。 马车内,雷观月伸手取下面具。 你头戴帷帽,还戴面具,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今天是上元节,要好好感受节庆的气氛才对…… 他不是想着那个女人,也不是想去做大海捞针这种蠢事,只是想在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狠狠骂她一顿而已。 没错,只是想狠狠骂那个连他是谁都不晓得,就敢这么对他说的女人。 原本用不着两刻钟的路程,由于越晚大街上人群车马不减反增,他们花了比从家里出发到平康坊还要更多的时间才到大存福寺。 意料之内的,大存福寺无论里里外外,人潮汹涌,在快要到达坊门前就令雷观月打消进去的念头,想掉头回家。 “看情况要把马车驶进去很困难,要放弃吗?”严长风问。 雷观月平时体力就不是很好,前一晚独自一人上平康坊赏灯已经用掉他太多精力,即使睡到入夜才醒,还是有气无力,所以今天才搭马车出来,如果现在要他走近人满为患的开化坊,等同要他的命。 他可以选择放弃。 偏偏又不甘心。人都已经来到这里了,若因为这破败的身躯而错过可能找得到那女人的机会,怎么想都令人不悦。虽说,等到明天再去她的僦舍找也可以,但是有些人就是那样……该怎么说去了…… 对!反骨! 正好他天生是个喜欢挑战极限的人。 “走吧。”雷观月清冷的嗓音传出。 没多久,他们在坊门外跟着排队的人潮,等着进入开化坊。 ☆☆☆ ☆☆☆ 廉欺世,廉半仙。 认识她,或听过她大名的人都这么称呼她。 她是个药师,虽然不怎么积极的悬壶济世,但她用的“药材”都是一般百姓也能轻易取得的,而且她只收药材的钱,所以挺多人来找她看病的。 虽然,最后是好坏掺半的评价就是了。 也有人说她的“廉欺世”,是“毫无廉耻的欺骗世人”的意思。 无论骂声或褒奖对她而言都不是那么重要,有人来找她看病,她能喂饱自己,还能有时间打打混就够了。 许是了解她这种过分随遇而安的性子,从小到大的好友笙歌总说她乐观得令人厌恶。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乐观啊,像现在,我不是很着急地在替你寻找爹娘了吗?所以你就别哭啦!”廉欺世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牵着个约莫三岁大的孩子,在大存福寺丈外的距离,优闲的走着,说是在替路上牵错手、认错娘的小鬼头着急寻找父母,实在一点都不像。 小孩子似乎也能感觉跟错了人,原本抽抽噎噎的啜泣,因为不安和四周没有半张熟识脸庞的人群,放声大哭起来。 “哎呀,不然这个给你吃,我的小祖宗,你别哭啦。”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排了好久队伍才买到的冰糖葫芦,她的幽怨可想而知。 可小孩皱紧眉头,不准备买眼前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女人的帐。 “虽然我稍微舔过,也吃了一颗,至少算刚买的,就当我嘴馋跟你要了一颗,你快快拿去堵住嘴,别再给我大哭了。”廉欺世维持无害的笑脸,说着可恶的话。 大致上来说,她是不讨厌小孩,如果他们永远都天真的傻笑的话。 在她又哄又威胁了好一阵子之后,小鬼头终于收起彷佛永远不会干的泪水和哭声,专心舔起冰糖葫芦。 “麻烦……”嘴巴上这么说,廉欺世在见到小鬼吃甜露出的满足表情,也只好盘算等会儿再排一次队,解馋了。 在大存福寺外逢人就问有没有弄丢孩子,一刻钟过后她也觉得有些累了,小孩在吃完冰糖葫芦后,打了个呵欠,便抱着她的腿打盹,如今正安静地躺在她怀里睡觉。 “说来我也累啦,怎么就没有人把我像孩子一样抱着睡?”廉欺世埋怨着,怀里的小鬼不甚安稳地扭动了一下,她赶紧噤声,然后四处看了看,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冲上去霸占那个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位置,眼角余光还瞄到慢了一步的人悔恨的神情。 “哈哈,小鬼呀小鬼,这下你可以好好睡了吧。”她低下头查看怀中孩童有无被惊醒的迹象,确定没事后,轻抚他的细发,开心低吟。 “姑娘,你坐在这里,影响了其它人的进出。” 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她头上落下。 廉欺世看了看自己坐的地方──原来正好在庙门正中央的石阶上。 想起刚才抢输她的人的表情,突然惊觉,原来不是自己快,而是那人在犹豫该不该坐在这里挡道,没想到被她抢先一步,才后悔自己太慢。 但她的腿实在要断了,尤其在享受过坐下的舒服,再也不想站起来挪动半步。于是廉欺世决定移动屁股,让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给那人过。 “姑娘,这里是正门,请你不要故意挡在这里。” 故意?她看起来像故意吗?况且她身边也都是人啊,为何不叫他们让让? 想是这么想,可挡道确实是她不对,只好皱皱脸,抹平笙歌口中万年太平的笑容,勉强拉下嘴角,抬起头,佯作可怜兮兮的道:“这位公子,我的孩子实在累了,我想让他好好休息,所以才坐在这里,并不是刻意要挡大家的路的。” 廉欺世的视线首先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跟着注意到他身后站着一个打扮特殊的人。 深蓝接近黑的衣袍下,不是穿着寻常的白褥,而是比外袍更深的黑色制裳,像第二层皮肤牢牢包裹着全身,没有露出丝毫一块皮肤的颜色,帷帽下隐约可以看见一张面具,那张面具怎么有点眼熟…… 廉欺世认识的人里,会戴面具的人根本数不出半个,所以要猜出是昨晚和她同床共枕又什么都做了的男人,实在不需花太多时间。 几乎是一认定对方可能和她曾经“很熟”,廉欺世随即从石阶上弹起身,不待距离她比较近的男人说话,径自改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真是一点都没错,我实在不该坐在这里阻挡大家的去路,在神佛的面前犯错,是会立刻遭到报应的。” 她现在正面临报应。 早上送走那个男人之后,从笙歌那里听来不少关于他的传闻,除了最重要的名字忘了问,笙歌也忘了提之外,她了解那个男人实在不是随便可以招惹的对象,趁被认出来之前,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慢着。” 正当廉欺世抱着小孩,打算当作没事,悄悄离开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唤住她。 嗯,应该不是在叫她,也不可能是叫她……当作没听见。廉欺世瞬间做了决定,继续走。 这次也没人叫她了,最先出声要她让位的男人──严长风,直接搭住她的肩,阻止她前进。 “呃,有事吗?”廉欺世露出乡巴佬的笑脸,转身面对严长风,直觉认定不要理会出声叫她“慢着”的雷观月,不待他开口问,径自解释道:“不瞒这位大爷,其实我是从乡下来的,不太懂长安的规矩,我只是带我的孩子来赏花灯。眼下时候也不早了,如果不快点回我姨婆家,他们会担心的,所以……” “那孩子,是你的?”雷观月走上前几步,透过面具的小孔,傲慢地俯视她。 要认出她并不难。 毕竟是在他清醒时和她搭上的,依她的表情来看,应该也记得昨晚的露水姻缘,结果却诌出这种烂借口想逃? 先不说他们已经知道她是个高级妓女,说什么从乡下来的,听她的口音明明是长安人,真是骗人不打草稿。 “是啊,他叫大宝……”廉欺世随口掰了个名字,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小鬼听了之后,竟然做出一脸哭样,她只好改口:“不,大宝是乳名,本名是有顺……”小鬼渐渐逸出哭声,逼得她又改口:“大宝是乳名,本名是有顺,但后来改了、改叫阿明……”小鬼的眼泪已经串串滴落,她再改口:“虽然大宝是乳名,本名从有顺改成阿明,可是我姨婆他们总爱叫他来吉……” 还来不及看小鬼的反应,突然忧心忡忡的叫喊声乍响,并伴随一道人影冲了过来── “阿眉!娘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小鬼的亲娘一把将人抢了过去,然后看也不看一眼,也没道谢,匆匆忙忙带着孩子走了。 廉欺世呆呆目送小鬼和她娘离去。 “来吉?”后头传来轻蔑的讪笑。 廉欺世一顿,然后僵硬地回过身,笑言道:“诚如两位大爷所见,来吉偶尔会改名叫阿眉,还会从男孩变女孩。” “好一个从男孩变女孩。”雷观月讽刺的撇撇嘴,“听你这么说,来吉不像个孩子,倒比较像只没人养的狗了。” “是啊、是啊,偶然被我捡到的,如今已被失主领回。”她又往“来吉”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有些惆怅。 冰糖葫芦没了,连声道谢也没换到,真不知道她白忙些什么。 “依律,拐人子女是可定罪的。”雷观月又说。 “所以说来吉是狗嘛,来去自如的说。”廉欺世摊摊手。 “太好了,爷。”严长风在这时插嘴。 雷观月瞥向说出这句话的亲随。 “孩子没有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蹦出来,还长到这么大,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第二章 长安有东西两市和一百一十个坊,实行市坊分离制。 为加强对居民的控制,各坊四周皆筑围墙,由居民共同修护。属皇城左右七十四坊之一的延寿坊,位于朱雀大街西侧,开四坊门还有门楼,拥有纵贯坊内的十字街,街下有巷,巷中有曲。 时人常将巷曲一并谈及,寻常巷曲有名是少见的。有名的巷曲则常因事物而起,例如:“枣巷风雨秋”以巷内多枣得名;“毡曲”是取内多制造毛毡的作坊;当然也有以人为名,例如薛姓兄弟子侄同居一曲,故有“薛曲”之称。 织染署署令雷观月的宅第位在延寿坊的织曲当头第一家。 延寿坊离廉欺世现在住的亲仁坊有一段距离,她也没怎么去过。 如今却在一种诡异的情况下来了──在两个男人的看守胁迫下,她实在不能不来。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啦,但两位大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虽然来吉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在我捡到她的时候,可是完全把她当成亲生子看待,还排了好长的队伍,替她买冰糖葫芦,在她困了的时候抱着她睡,所以我真的不是拐人子女,是她走丢了。”穿凿附会的小谎,廉欺世说来不花半点脑力。 有时候她也觉得欺骗的欺,就是她名字里的欺。 “我对来吉没兴趣。”雷观月冷声道。 要他相信一个连来吉是男是女都分不出的人说的话?那还真是见鬼了。 廉欺世如狗儿般圆亮真诚的大眼转了一圈,“喔,那我真的是乡下来的土村姑,只是那──么刚好捡到了来吉,又好心想带她找娘而已。” “我说了对来吉没兴趣,不要再提起她。”满嘴谎言的女人。 那小姑娘明明叫阿眉,这两个人已经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了。严长风暗忖。 “那到底是什么事?”廉欺世客客气气地问。 “你,就是昨天和我睡过的女人。”雷观月严肃地开口,只差没指着她。 “呃……我可以说你认错人了吗?”她存有一丝丝能够逃过一劫的希望。 今早笙歌是怎么说的?不过向他抛个媚眼,就狠狠被教训一顿?碰他一下就要断手断脚? 噢……她可不仅仅“碰他一下”、“看他一眼”这么简单而已啊! 虽然口食之闻不可尽信,但她向来相信任何传言都是“其来有自”的啊! “笙歌姑娘,我们已经知道你的住处了。”严长风故意说出名字,藉以证明他们早已了解她的底细。 只不过……他们在大存福寺外看见她时,并不如在僦舍前遇到的那名妓女所言是和某位不能说出名字的大人赏灯,而且从她的穿著来看,也不像名妓女,反倒比较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廉欺世对这熟悉却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感到困惑。 笙歌? 难道他们把她误认为笙歌了? “嗳,麻烦了,竟然被你们知道了……”廉欺世垂下头,用察觉事态不妙又带了点莫可奈何的语气,喃喃自语。 这种时候当然得顺水推舟把谎言变事实,先求脱身再说。 倘若他们日后去找笙歌麻烦,笙歌有能力和手腕处理这种事,就算不成,也有强而有力的后台供她撑腰,不怕不怕;反观她不过是个没身分没背景,每天为了攒微薄的饭钱而努力的市井小民,担负不起惹上官员的后果。 把她的低语当成承认,雷观月锐利的眸子审视着眼前这个无论有醉没醉,都给人轻佻随便感觉的女人。奇怪的是,尽管浑身散发出不正经的随兴,她却不像个娼妓,连名字都和本人不搭。 所以他到目前为止未用“笙歌”这个名字叫过她。 “你的本名?”高级娼妓通常身分特殊,不少是落难千金,除了工作用的花名外,另外有本名。 “呃……万十三……”十三哥,对不起了,借你名字一用。廉欺世暗暗在心底道歉。 下意识认为用“万十四”这个笙歌的本名还是危险了点,她才决定借笙歌上头的哥哥的名字来用。反正万家从一到十七,随便都有人可以顶替,大家族真好!哪像她是独生女。 “……”很少有连本名都和本人不搭的。雷观月迟疑了片刻,又问:“你今天和谁在一起?” “今天?一整天吗?”不懂他为何这么问,但这个问题看起来杀伤力不大,她乐得顺从他转变话题。 “从我离开后开始算。”雷观月修长的指头轻点桌面,力道不大,却很有催促的意思。 “唔……那还满多人的耶……”掐着眉心,廉欺世没有费时扳指头算,反正也不够数。 满多?她到底一天接多少客人?所谓的高级娼妓,多是被某特定人士包养,她到底还能如何“有效利用时间”? 想来便是一阵无名火,他对自己酒后谁不挑,偏偏挑了个没节操的女人而感到生气。 “也就是说……”雷观月咬着牙开口,随即发现声音里泄漏太多情绪,稍作停顿平抚情绪后,才道:“从昨晚之后,你还跟很多男人睡过?” 廉欺世能清楚感觉出他话中的恶意,差点直觉反应替自己辩解。 虽然不懂他出言羞辱她的用意是什么,但她现在是笙歌的身分,这男人瞧不起的应该是笙歌,而不是她──廉欺世本人。 “回答我的问题。”等不到她的回答,雷观月将身躯微微倾向前,目光傲慢的瞅着她。 廉欺世所能想到的回答都是以自己的立场,但,她现在是笙歌。 如果用太过义愤填膺的语气,恐怕不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到男人跟见到宝一样开心的笙歌会对男人说的话,所以她该怎么说才好? 而且反驳他的话,唯一可能的下场不是一身傲骨受人欣赏,激怒他的可能性反倒大些,不如── “那个,你在家里还戴着帽子和面具不会难受吗?”她自行决定转移话题。 雷观月点着桌子的手指陡然静止,握紧成拳。 感觉桌子隐隐震动着,廉欺世顺着泛起水纹的茶杯往前看,视线最后定在雷观月身上,发现引起桌子颤抖的人就是他。 看来她似乎说错话了。 “爷是怕笙歌姑娘会害怕,所以在屋里仍不脱帽和摘下面具。”严长风代为解释。 “害怕?”廉欺世偏了偏脑袋,“我觉得你这样比较可怕,看起来好像随时准备动手杀人的恶徒,故意把脸遮起来,不让别人知道你是谁。” 好个勇气可嘉的女人。严长风不知道该夸奖,还是嘲笑,连内心的独白都显得困惑。 “所以你要我拿下来?”雷观月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甚至平静得轻柔。 顺利转移话题,她没怎么把他不同于前的语调当一回事,直言不讳,“没有人在自己家里也是这样打扮的吧!况且包成这样不透气,连过年过节的气氛都被阻隔了,哪还会开心。” 真是勇者。严长风边想着,边悄悄观察主子的反应。 “话说得好听,你终究逃了。”雷观月高傲的嗤哼。 趁他还没醒,偷偷摸摸将他送回府,不是逃是什么?或者可说是亟欲摆脱? 廉欺世一脸“这你就不懂”的哀怨,开口道:“唉,大爷,你知道自己讨厌女人有多负盛名吗?”虽然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尤其态度又这么差……差强人意,谁都会怕啊。”她就怕得要死。“老鼠看到猫都会闪吧!如果有人拿着刀在后头追,岂有不跑的道理?”说她贪生畏死也没关系,人都有逃离危险的本能啊! “听你这么说,彷佛都是我的错了。”面具下的剑眉不以为然的挑起,雷观月柔和的低语听来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被一个女人胡乱搭讪缠住,无论如何赶都赶不走,足以见得她脸皮厚和拥有一颗大到可以跟太阳比的愚胆,隔天醒来连数落讥诮几句的机会都没有,还得被形容得跟无恶不作的歹人一样? “勉强来说,造成现在这个好像进退两难的结果的罪魁祸首,好像应该是酒和上元节那种‘无论熟识一家亲’的气氛给推动,好像不是你我的问题……” 她用了不少个“好像”,整句话听来连她自己都不确定。严长风暗忖。 “推托之词。”雷观月又哼。 “所以你认为是我的错?”廉欺世点点头,问。 会用责怪的口气说话的人,通常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才会责怪别人。 “真要追究的话,确实是你。”先搭上他,又缠着他不放的人是她。 “喔,好吧,就当是我的错啰。”廉欺世耸耸肩,已经想不太起来一开始谈论的话题是什么,于是认为应该告一个段落了。“那么,没有其它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坐下。”雷观月制止这个以为认了错就可以走的女人,“我回答了你一连串无意义的对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和多少男人睡过?” 尽管雷观月的用词依旧失礼得可以,语气倒没了刚开始的尖锐,剩一点的讽刺味道,听起来比较顺耳。 看看挡在面前的严长风,廉欺世搔搔头,不情不愿地坐下。“昨天晚上又是赏灯又是喝酒又是……呃,总之,已经让我累瘫了,今天是和一些熟人见面。” “熟客?”又能听见他声音里的讪然。 “邻居故友。”廉欺世纠正。 “男人?” “饶是我跟每个胯间带了东西的家伙同床共枕,也要看时间啊!有人会在大白天就培育子孙吗?”廉欺世忍不住翻白眼叹气。 他干嘛如此不死心,非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勤快”不可? 雷观月也发觉自己太过在乎的追问。 她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不可能是他的,那么追究下去又能如何?从她的反应看来也不像在说谎,或许该打住了。 “那么最近呢?”这话出自站在一旁甚少开口的严长风。 “最近?”廉欺世一时没想到他的问题是何意。 严长风进一步解释,“笙歌姑娘最近一个月内是否和男人交合──” “够了。”雷观月截断亲随的话,命令道:“过来替我摘下帷帽。” 严长风随即走过去,在他的协助下,雷观月很快拿下帷帽和面具,露出绾成髻的银白发丝和血红色的双眸,以及面具下被黑色制裳包覆住口鼻的面容。 难怪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直有种闷闷的感觉,原来除了面具,还有那件奇怪的衣服。 雷观月拉下黑色制裳,炯亮的眼瞬也不瞬地凝视她,话却是对着严长风说的,“我们早知道娼妓的工作,不需要再问下去。” 他并不是为了不让她太难堪才阻止严长风追问,只是由别人问起来,感觉有点不愉快而已。 他们真的把娼妓这个行业看得很低贱。廉欺世忖度着。 “两位大爷不知道吗?高级妓女的工作常常是伴游居多。也许你们不相信,但这世上不重情欲,只是喜欢有人陪却又不能透露名字的大人,还是有的。” 她就看过笙歌那位“不能提的大人”。 不但很疼宠笙歌,给她好日子过,不愁吃穿,也从不逼她做些不愿意的事,说是恩客,她觉得比较像父亲在宠女儿。 越没有身体上的“来往”,越能留住男人的心──此为笙歌的名言,不是她自己说的。 “别说你还是完璧之身。”他可不信。 “经过昨晚,这样的谎言未免也太容易被戳破了。”但是在昨晚之前,她确实是个处子。 若非笙歌床单上的那抹落红,她还真不想承认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你肚子里可能有我的孩子。”说到这句话时,雷观月脸上明显闪过一抹阴郁。 只有他和严长风知道,这点是怎么也不可能,会这么说也只是抢先一步顺着她的“计划”走,然后再找叶大夫来证明。 虽然现在他是很讨厌女人,在得知自己无后之后也曾抗拒女人的亲近,但有一段时间,他和欢场女子来往频繁,被人当冤大头乱栽赃“种落他家”的情况也不少;一度,他还以为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也曾经和某个女人有了婚约,准备娶进家门,是一段还有希望和快乐的日子。 幸好最后被人当面拆穿──曾经受骗,被卷了大笔钱财又不甘心被当凯子削的男人,一路追查那个和他有了婚约的女子到了长安……然后是一连串不堪的真实。 之后,又有几段感情,他却无法再轻易的相信人,于是不了了之。 廉欺世或许大剌剌,但还懂得看人脸色,尤其那么显眼的脸色,想忽略都难。 喔唷,他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也难怪了,哪个男人不是喜欢风流讨厌麻烦的。 “我想应该不太可能吧!才一次就有小孩?不会那么‘幸运’的。” “一次?”疑问出自于严长风。 一个禁欲多年的男人突然解禁,却只来得了一发? 嗯,主子的身体确实很差。 雷观月当然知道这个偶尔在奇怪地方没大没小的亲随想些什么,向来自尊比天高的他,立刻用眼神杀向她。 “喔,好啦,我在上面的那次不算的话……”廉欺世小小声承认。 都不能让她保留一点羞耻心吗? “所以就是两次了……”故意将尾音拖得老长,严长风暗示性地瞥睐向主子。 “也许你醉得数不清次数了,要不要我敲敲你的脑袋,帮你回想?”雷观月首次露出笑容,威胁性的轻笑。 敲敲?他用词有误吧,不然那颗拳头是怎么回事? 廉欺世偷看了严长风一眼,随后把椅子拉到雷观月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问,还不忘用手遮住,“不然说几次您大爷会满意些?三次、四次、十次?我最多能数出来的大概是三次啦,如果您不满意的话,麻烦给个数字。” 她明明记得很清楚! 原来他们两个都一样,一开始没自觉,仔细回想后才发现漏掉的事情不少。 “如何?决定了没?”怕严长风起疑,廉欺世追问。 “在确定你肚子里没有孩子之前,我要你留在这里三个月。”雷观月没有理会她的问题,淡淡宣布。 廉欺世先是一愣,随后慢半拍的问:“我留在这里如何证明肚子里没孩子?” “我会找大夫来看,只要证明没有孩子,你就能回去了,不过必须先签下契约,保证日后无论有什么变卦,都不准来打扰我。” “如果没孩子,干嘛打扰你?”廉欺世不解地问。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没孩子就不来打扰是“普通人”会有的想法,像她们这种需要靠男人才能填饱肚子的女人,谁知道之后会做出怎样的事?这类的事情,他也不是没碰过! 想到这里,他不免对自己的“经验丰富”感到自嘲。 雷观月多看了她几眼,没有回答,迳自道:“你在雷府的日子,同样不需担心吃穿住的问题,全都由我供应,三个月后你离开,我会给你一笔钱弥补。” “听你的话好像认为一定没有孩子……”廉欺世忍不住咕哝,见他脸色又拉了下来,连忙改口:“弥补什么?” 让她白吃白喝白住三个月,还要弥补?他是钱太多没地方花? “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必须跟那位大人切断往来。”雷观月也不想知道对方是谁了,直接命令她这么做。 是指包养笙歌的那位吗?简单啊,他们一直都没有往来过。 向来随遇而安,乐观到不行的廉欺世思索了他开的条件——白吃白喝三个月,过后不需工作就有一笔钱可以拿,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的理想就是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钱的事不用自己操心”,啊!反正她的癸水三个月才来一次,不如就舒舒服服的住下,其他的等到时候再说?! 于是,廉欺世也不客套推托,或是质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一口答应,“不用担心,这一点我的邻居会替我处理。”正主儿没跑,她自然毋须处理。 雷观月想起早先在僦舍外遇上的情况,眼底泛起厌恶。 那个女人也是,眼前的她也是,全都是见钱眼开。前一刻还想逃离这里,一听到有钱可以拿,立刻改变嘴脸。 “我不希望哪天有人上门讨人。”算了,烟花女子都是这种德行,他早知道了。 “放心,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她拍拍胸脯保证。 有了她的保证,雷观月起身,准备回房。 经过一晚折腾,他实在累极了,是骄傲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打直腰杆,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疲态。 “你很讨厌小孩子吗?” 踏出门前,他听见她追出来的话。 讨厌小孩? 不,在被宣布无法延续香火之前,他对小孩谈不上喜欢或讨厌,至于在那之后……他没想过。 想了又如何?得不到的东西,无论多渴望也没用;就算这个看起来随兴的女人,其实暗地里在打着什么算盘也没用。 他只是未免夜长梦多,以及招惹麻烦的可能性,才留下这个女人三个月的。 三个月后,一切将回归正常。 ☆☆☆ ☆☆☆ 廉欺世当晚便在雷府住了下来。 洗过澡,躺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已经时近五更,她满脑子还绕着雷观月打转,不肯休息。 试图回想前一晚……应该说是两天前的那夜,她究竟是怎么“勾搭”上他的。 啊……对了,那时候她先是看见穿着打扮像昨晚见到他时一模一样的他,不禁好奇为何有人如此矛盾?明明是出来赏灯观游的,却又特意把自己和外界阻隔分开的人实在好怪。 也许是仗着几分酒意,也有可能出于单纯的好奇,平时懒得管闲事的她,主动向那个男人攀谈了。 你头戴帷帽,还戴面具,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今天是上元节,要好好感受节庆的气氛才对,别自己闷着了。 她好像是这么说的,然而那个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连眼角余光都没施舍,推开她,继续往前走,仿佛当她不存在。 本来就不喜欢管闲事,再碰上这种反应,她应该要摸摸鼻子打退堂鼓才是,可从来很少对人事物如此坚持的她,却追了上去,然后缠了他一整夜。 露水姻缘完全是在她的预料之外,在他取下帷帽面具之前与之后,她完全不认识他,和笙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替他穿妥衣裳,再雇马车让人送他回家,也是因为笙歌的描述太可怕,讨厌麻烦才出此下策,谁知道会在大存福寺遇到。 接连两天碰上同样的人的可能性有多高? 一切都是巧合。 既然如此,顺他的意留下来也好。 不能说他是个好相处的人,但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坏,至少他没有“灭口”的意思,她也就不担心啦! 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他似乎对自己的外貌很在意。 他看起来的确很不一样,但是并不丑,尤其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还怕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的外表吗? “要是有人朝我扔银子的话,母猪我也能捧上天。”廉欺世忍不住低喃,然后打了个呵欠。 不知道听谁说过有钱人各个都有怪癖,兴许雷观月的怪癖就是“在意自己与众不同的外貌”吧。 “其实……看久了倒也挺好看的……真不知道他在意什么……”说到最后,终于感到困倦的廉欺世声音已经糊成一团。 银白如雪的发,火焰般赤红的眼,白皙的皮肤,看起来不是跟传说里的神?一样神秘尊贵吗?至少她还满喜欢的。 “明天醒来后,一定要告诉他……”半梦半醒间,廉欺世对自己许下承诺。 虽然她不爱管闲事,但他是出钱的大爷,适时聊表崇拜之意,应该能促进未来三个月的和谐生活吧! 她可不想天天面对那对主仆的“恶言相向”。 第三章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刘方平<月夜> 元月十七,狂欢上元节的最后一日。 廉欺世待在雷府最偏僻的别院里,数星星,看月亮,想像外头有多热闹,想着前两天她几乎不算是好好的狂欢过——如果喝醉酒,胡里胡涂和男人有染不算的话。 她好想出去赏灯。 大存福寺人潮太多了,平康坊则是诱惑太多,原本她想最后一日即使稍远了些,也要去昊天观赏灯,但是雷观月说了,除非有严长风的作陪,否则她不能一个人离开雷府。 原来这就是白吃白喝白住必须付出的代价,她似乎比想像中还要受到更多限制。例如不能任意和人联络,尤其是男人;不能单独会面另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不能私下与人来往,尤其是男人……诸如此类“尤其是男人”的规范。 给不知情的人听到了,恐怕会以为做丈夫的有多担心妻子红杏出墙。 “唉,麻烦了……”她喜欢轻松的生活没错,但被束缚的话可是敬谢不敏。 “笙歌姑娘,晚膳准备好了,请移驾到正厅用膳。”严长风适时出现,打断她的思绪。 廉欺世猛地回神,惊觉自己从下午坐到傍晚,杵在窗边一动也没动过,脑子里想着该不该继续这样舒服却不自由的生活,而这不过是她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而己。 “呼,真是太可怕了……”扬手挥抹不存在的冷汗,她满是惊吓地低喃。 “怎么了?” 抬起震惊错愕的鹅蛋脸,廉欺世战战兢兢呢喃:“我竟然坐着发愣一整个下午,真是太可怕了……” 她偶尔喜欢忙里偷闲神游太虚充当休息,可还未有发愣一整个下午的纪录。 安逸使人堕落。 廉欺世步伐匆促的和严长风来到正厅,雷观月正好吃完,准备离开。 “你怎么了?”没打算和她一起用膳,等到快吃完才让严长风去叫她过来的雷观月,不经意瞥了她一眼,发现她一脸惊愕,眉头不自觉跟着皱起来。 “喔,是你啊。”廉欺世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有没有捕错?是他这个主人想要忽视她,怎么反被忽视? 雷观月立刻打消离开的念头,重新坐下,并等着她一脸忧心忡忡地落坐。 “没睡好?”他不带感情地问。 廉欺世似乎没想过他也会有这种关心人的时候,愣了一下才回答。“不会呀,这里很安静,我一觉到过午才醒来。” 若不是,她还真有胆量,竟敢摆脸色给主人看。 “那么你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是怎样?”雷观月边说,边下意识将手收进宽大的衣袖中。这么做并不能完全遮掩他过于苍白、且布满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淡斑的皮肤,却是一种习惯多年的自然反应。 他不害怕别人的指指点点,是讨厌异样的眼光,同时不自觉地会对在背后的窃窃私语,或者别人的低声谈论反感,认为他们是在谈论他的外貌。 纵然她装做一点都不在意也是一样。猛然见到,没有人不会被他的相貌给吓到。 眉心逐渐蹙起,他又把交叠在桌上的手收到桌下,放在双腿上,没发现自己正暴露出自卑感。 “我今天——”没有察觉这点的廉欺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发愣了一整个下午,而且很有可能连姿势都没变过。”说着,她扭扭脖子,转转头,放松紧绷的经络。 正努力排除心里不自在的雷观月,听见她的话后,很静很静,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未几,徐徐抬眸,迎向她。 “只是这样?”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太大惊小怪,可是仔细想想,一个人坐着一动也不动那么久的时间,简直跟尸体没两样,我强烈怀疑要不要继续待下去,虽然白吃白喝又有钱拿的确让我很心动!”廉欺世一席话说得正气凛然,完全没有好逸恶劳的自觉。 有哪个人敢在他的面前,不讳言自己对开出的条件很心动?尤其还是个女人? 雷观月怀疑她若非深谙使人放下戒心的方法,就是太过直率诚实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毁约?”不知怎地,她似乎当真不把他诡异的外貌当一回事的这点,使他重新取回自在。 “从元日一直到月晦,哪里不是浓浓的年节气氛?我只是认为应该出去逛一逛,免得在屋里闷出病来。”想来她不曾在屋子里待上这么久的时间,除非是替人看病。 “今天不过是第一天,你又睡到中午才醒来,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能让你闷出病?”那么他这个终年四季有大半日子都在家的人该怎么办? “正因为我睡到中午才醒来才更可怕!从我醒来吃过午膳后,跑去找你说要上街晃一晃,你却搬出那些什么‘尤其是男人’的规定吓唬我之后,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坐在窗边发呆,直到刚刚严兄来叫我用晚膳,我才发现浪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当尸体,这真的是很可怕的事!”廉欺世一手握着筷子,一手端着碗,连珠炮般说了一长串话。 “所以?”红铜色的眼睛先是微眯,然后缓缓瞠起,雷观月完全没有被她激动的语气感染,依旧冷静自持。 “让我出去看个花灯吧。”她轻快地要求。 雷观月原以为在那义愤填鹰的辩论之后,她会用激烈的情绪争取出门的自由,却得到她愉快的笑靥,好似……他已经答应了。 说来,她从被带回雷府后,便表现出一副逮到机会随时准备逃跑的模样,只是倒也没真的逃跑过,对于他订下的规定,也算是全盘遵守,否则不会询问他的意思。 她不会大声喝斥,把人当傻瓜地奚落讥嘲,不过会认真说明自己认为不对的地方,这点和他以前碰过的认为撒娇撒泼就能随心所欲的女人不同。 而他还不到不明理的地步。 “去问长风,如果他有时间陪你去,我没意见。”他展现出自己的泱泱气度。 “如呆爷肯多请几个长工的话,我会很有时间。”严长风想也不想,立刻拒绝。 “亲随兼任总管,同时也是你的专属厨子,专属杂役,专属护院,专属镙师,专属婢女,专属园丁,专属跑腿,必要时还得身兼伴游和杂耍艺人……我知道严兄非常忙碌。”廉欺世搬出今天才从严长风那儿听来的一长串吓死人的头衔,“再说我都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走丢的,自己一个人出门很安全。” 笑话,她以为他只是担心她的安全吗? “没人陪你就不能出去。”说穿了,他不放心让她出去勾引男人。 “嗯……”廉欺世伸出两指掐眉深思着,沉吟半响才提出折衷办法,“不然,你跟我去?” “爷和笙歌姑娘到坊里走走,也好。”严长风的附和完全是为了自己。 元月都过了一半了,身为杂役,雷府的大扫除到现在还没做完,昨天又因为主子的命令,他不得不先去打扫离雷观月房间最远,原本也不需要打扫的别院。 把主子赶出去,他的工作量肯定能减少许多。 雷观月慢慢地抬起眉峰,“为什么累了两天了,我还得陪你去赏灯?” “延寿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的花灯我没看过,尽尽地主之谊,我想你不会小气拒绝。” “如果我度量就这么小呢?”他慢吞吞地反问。 “不然我们在附近走一走嘛!”廉欺世退而求其次的说。 “爷若离开,属下也会轻松点。”连严长风都决定倒戈。 雷观月只是闷不吭声地瞪着他们。 ☆☆☆ ☆☆☆ 他猜想自己其实很容易被说服。 上元节的第一天,在严长风的几句建议之下,他到了平康坊赏灯;第二天,为了找到那个和他有露水姻缘的女人,又到了平康坊,结呆却是在大存福寺意外找到她;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又被说服出来散步。 雷观月一身出门必备的装扮,双手轻轻交叠在腹部,姿态优雅地行走着,同时不着痕迹观察身旁的廉欺世。 生性随兴自在,不像寻常女子一样梳成高高的发髻,她只是简单的绑了两条宽松发辫,上半身着比天空蓝更蓝些的染色绫,下半身的长裙则是由粉蓝到蓝紫的渐层染色绫,并在肩颈四周围绕着一条墨绿色的画帛,烘托她那双如小动物般纯洁无害的黑眼,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没有杀伤力。 跟强烈的个性表现出来的一样。廉欺世连走路的步伐都很有自己的味道。 他刻意执了人烟稀少的巷曲钻,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唇畔含着隐隐笑痕,随时用亮晶晶的眸子留意周遭事物。 “延寿坊比较安静,是不是这里的人都很害羞?”她突然回过头,对上他的视线,漾开了唇,笑问。 窄巷里没有特殊的花灯,仅有家家户户都挂上一个个大红色的灯笼,远方还能听见不知是坊内还是坊外的歌乐声,让这条窄巷散发出一种狂欢后的宁静安逸感。 “如果不喜欢,可以马上回去。”雷观月总有办法硬扭曲别人的意思。 廉欺世愉快地耸耸肩,“不会啊,这里非常适合散步,今天还算是上元节,要找到如此静谧的地方真不容易。” “你不是喜欢热闹?”他忍不住问。 “是一直待在屋子里安静得怪可怕而己。”廉欺世皱了皱鼻子,一脸反感。 他突然发现她的五官非常灵活。 除了那双小动物般圆润的黑眸能够传达出她的思绪感觉外,几乎是她想要的表情,都能轻易表现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 廉欺世拢紧围绕在脖子上的画帛,阻挡春寒料峭的冷风,继续说。“其实热闹或安静都好,最主要是有事可做。我确实满享受在工作时逮到机会发发小呆那种忙里偷闲的感觉,要是什么都不做光发呆,可很无聊……啊,那边有只猫,我们跟着它走,好不好?” 她虽用了问句,坚定的步伐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雷观月默不作声,跟了过去,随即注意到那是只“白蹄”的黑猫。 无论猫狗,生有和毛皮颜色不同的“白色脚掌”,向来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几乎出生便注定会被弃养。 不祥的征兆,像他一样。 “啊,它转弯了,快点快点!”廉欺世注意到白蹄黑猫消失在巷口,忙不迭地招手,要雷观月跟上。 “那是白蹄。”他用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说。 她回过头来,沉默了一下,接着露出赞赏的笑容,“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帮它取好名字了!白蹄,真适合它。” 适合?这是故意影射什么吗? 有种人出生时就有不能见光的白皮肤,发色极淡,偶尔也会有眼珠子像他这样是红色的,这类人被称为“白子”。他并非天生如此,可同样畏光,发色肤色眸色和旁人不同,于是也常被人戏称白子。 白子之意,说穿了和白蹄并无两样,都是不祥的存在。 “白蹄,白蹄,你去哪儿啦?”廉欺世马上用这个新名字呼唤那只黑猫。 雷观月伫立在原地不动。 “白蹄不是名字,是不祥的象征。”他的声音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晦。 “嗯……那么实际上真的是吗?”她到处找白蹄黑猫,同时朝他扔出心里的疑问。“因为好事者多言,才把白蹄当作是一种不祥的存在,即使是三国时代,刘公骑了白蹄马命丧白帝城,真的全是马的关系吗?” “就是因为他不听劝,坚持骑白蹄马,才会命丧白帝城。”他说着世人知道的传说,却没有解释两者间的原因。 “所以跟马到底有什么关系嘛?马摔倒了?还是把刘公甩下马背?就算如此,不是白蹄的马也会有出这种岔子的时候吧!我看不出来跟马有什么关系。”找不到白蹄黑猫,廉欺世回到他面前,认真的分析给他听。 其实白蹄、白子是不是不祥,被这么戏称的他最渭楚,只是不能接受有个人毫无道理的否定,不问利益便替他说出那些疑问,如同他心里不断为自己辩解的声音。 而他,为何这么迟才遇见这样的人? “……你不相信有不祥之物这类的传闻?”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廉欺世用手压住随着夜风吹拂而飘飞的几绺发丝。嘴角的笑添了抹和平的味道。 “我相信传说,也相信人们口中的无稽之谈,不过前提是不能让我有所疑虑。如果带着怀疑的话,就不算相信了。所以你只要能消除我的疑虑,证明白蹄真的和不祥有所关联,我会相信。” 他能证明吗? 不,永远也不可能办到,因为他没有招来灾厄不祥的能力啊! 如果没戴面具的话,廉欺世一定会瞧见他现在的表情充满了惊讶和喜悦的矛盾,混合出一种怪异却直率的神色。 原来,他一直在等着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 “如呆真的能带来不祥之兆的话,或许好一点。”雷观月低喃。 “啊,我懂我懂,要当坏人就当真正让人害怕的,不然很失败,是这个意思吧。”廉欺世暖昧地推了推他,一副她了解的脸色。 雷观月高深英测的睨了她一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哈哈,我们去找白蹄吧。”她指着前方,挂满了各色珠珠串串的手,一动,随即响起玉石碰撞的渭脆声响。她另一只手在袖子里摸紊着。 “找到了!还好我有带出来。”她很开心地拿出一个小绣袋。 “什么东西?” “橘子皮。”打开袋口,她挑出一片橘子皮,往嘴里塞。 “不吃果肉反吃皮?”雷观月的声音有着嫌恶。 “不不,果肉已经吃完啦,剩下的橘子皮也能拿来吃,你不知道吗?橘子皮可以拿来风干用蜜酿,等到春天的时候就能吃,很好吃的。”她一边咬,一边拿了一块要给他。 雷观月没有伸手去拿。 “如果你是怕被人看的话,这里没人,拿下面具和帽子吧,光看我都觉得闷了。” 雷观月拒绝做出吃橘子皮的蠢事,但对她的提议倒是起了犹豫。 雷府附近的土地和房子几乎都是他的,原因不难猜想是和他自身有关。所以在这附近散步,不太可能遇上路人,但他的不安感作祟,才会做这身打扮。 何况他不能预测会被她带往哪里。 “不了,这样就好。”他拒绝。 廉欺世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转角看见白蹄黑猫趴在墙上摇着尾巴睡觉。 “死巷了,往回走吧。”雷观月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思。 她想了想,轻唤了声。“白蹄。” 黑猫没有理会。 “好吧,我确实和动物很不投缘。”试过后,她便不再坚持,乖乖走出死巷。 “是名字的关系。” 廉欺世又浮现思索的神色,“你是指它另外有别的名字?这也不无可能……以前我家有头大黄牛,我叫它荷花,我娘说它是秀秀,我爹喊它黄妹。我想白蹄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它的新名字。” “也许它根本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挖苦着。 “你怎么如此不看好自己取的名字啊?取名字是要用爱去取的啊。”半侧过螓首,她笑眯了眼,拍拍左胸睨。 有那么一瞬问,他以为听见那颗不争气的心,跳动的声音。 因为来得太突然,消失得急促,还没来得及感觉就无影无踪。雷观月伸手探向左胸口,猜想虚弱的身子是不是又在和他这个主人抗议。 “怎么了?”察觉他驻足停留,廉欺世又走了回来,“想要用充满爱的声音呼唤白蹄吗?” 雷观月没有答腔,右手用力贴紧左胸口,寻找微弱的心跳。 偶尔他会觉得这颗心实在太不争气,常常令他怀疑自己是否活着。好不容易找到心跳后,他才松了口气。 “没事了。” 嗯,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之前有事”。廉欺世忖度着,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也不打算追问。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距离。 雷观月心不在焉跟着她走,没注意方向。 “你是白子吗?”沉默了好一会儿,廉欺世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不是,你会相信吗?”几乎是直觉反应,雷观月立刻冒出酸讽的话。 “不能说相信,不过我不了解你的状况,所以不能妄下断论。”白子特殊的外表,总令他们亟欲否认自己身为白子的事实。 不过,跟以前她看过的白子比较起来,她总觉得他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她那听来比谈论天气更不在乎的口吻,惹恼了雷观月。 “那要如何证明你才会相信?或者干脆教我如何证明白子和我的不同好了!”他像只竖起尖剌的刺猬,句句带剌。 “这的确有点难。”廉欺世严肃地颔首,“你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吗?简单的说,你现在正处于三人成虎的情况,除非出面为自己辩解,否则,曾母就要逃走啦!” 雷观月为之一愣,终于明白她的用意。 不是完全的不信任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说话,为自己说——然后,她会听。 看来,他真的碰上了怪人。 “我生病了。”须臾,他慢吞吞开口。 “嗯,嗯,非常明显。” 雷观月瞪她一眼,不开心被打断。 廉欺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表示不会再说话。 “起先一点征兆也没有,只是某一天,我突然流鼻血而己……突然的——” 他在那时候称为朋友的一群人面前,在他们放肆的饮洒狂欢,庆祝束发成年时,原本笑着的友人们突然一个接着一个没了声音,倒酒的动作维持着,酒已经溢满流出杯外,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庆祝的歌乐声徒留余韵,不只友人连同舞妓歌妓都用同样惊愕的眼神盯着他。 他想,如果在场仅他一人捕不懂情况的话,那问题就是出在他身上了。 带着醉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等到感觉口鼻间有股湿溽的感觉时,他才后知后觉探手一抹—— 是鼻血。 黏稠的滴答声,在弥漫着诡谲静谧的空间里听来特别剌耳,他顺着手指的血迹往桌上看,他半满的洒、酒杯里已经血红成一片。 很奇怪,不过是鼻血而己,他却好像不用钱一样流了一缸。 他还记得自己冲出房间,奔回家的景象,仿佛自己是个第三者,看着那副身躯胡乱挥动四肢,等到跑进家门时,这个没用的身躯主人已经差点喘不过气,升天了。 宠爱儿子的双亲十分焦急,愚蠢的大夫只是频频摇头,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仿佛预见一个前途光明的人的人生即将陨落。 从那之后,他的体力在短时间内变得很差,容易生病,注意力不能集中,做任何事都容易感到困倦,皮肤的颜色变得苍白,晒到太阳后会有灼痛的伤斑冒出来,连原本黑色的瞳孔也以可察觉的速度褪色,像染布洗久了会失去原本的色泽那样。 是的,他整个人都在褪色。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爹来给他送药,并且叫他起床时,发现他一夜白了整头的发时,他终于崩溃了。 原本是长安赫赫有名的染布商传人,聪颖的天资和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的学习经验,他早年已经显露出成为优秀商人的能力和气度,全在大夫断言他活不过二十,无药可医后什么都没了。 随着他的崩溃。看似美满的家庭很快也随之倾倒。 于是,外头有关他外貌引发的不祥传言甚嚣尘上,渐渐地,连他的亲娘都不敢靠近他,明明是最靠近他的亲人,竟也舍弃他选离这个家,真的就像曾参杀人一样;原本疼爱妻小的亲爹,遗寻不着能够医治唯一儿子的病的大夫后,开始玩物丧志,流连娼户。 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何对他如此残酷,原本理所当然的人事物,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理所当然”失去后,他一无所有。 唯一仅剩的,只有拿刀抹自己脖子的勇气了。 “所以你真的拿刀要抹脖子?”听到这里,廉欺世屏住呼吸问,并不是担心,而是看戏看到高潮时会有的自然反应。 如今说起往事己无太大介怀,但是一个比当事人更不介怀的人这么问的时候,雷观月有一种被人看戏的感觉。 “啊,毕竟人都有悲剧的天性,会不自觉的夸大其辞,再加上你还活着,所以我想确定那是不是一种夸示的说法。”廉欺世察觉他眼底的不悦,连忙解释。 对雷观月来说,这样的解释还不如闭嘴来得好。 “没有真的去死,害你怀疑了,真抱歉!”他撇嘴讽刺道。 “怎么没死成?”她的直言不讳,有时候令人厌恶。 “我奶……我祖母阻止了我。”雷观月原本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话锋一转,调回正题,不和她计较。 “喔?她说了什么鼓励你的话吗?” “事实上,她叫我去死。” 闻言,廉欺世一阵轻笑。 “她说,如果我死了,她还省得麻烦,不需要照顾我;还说,没有毅力不能坚持的人,真的想死就快点死。” “啥,你奶奶好有个性喔。” 雷观月有种如呆祖母还活着,一定能和她成为好朋友的错觉。 “结果你舍弃了刀子,决定发愤向上了吗?”廉欺世猜想。 “不,我气得向她挥刀,要她别靠近,并且骂说像她这样头发自然斑白的老人什么都不懂。”他省略了自己泪流满面的部分描述。 “哇,你也很有个性耶。” 听了如此火爆的场面,她就只有这句话吗? 雷观月决定当作没听到,继续说:“我祖母听了我的话,淡淡地说了一句,如呆真的不喜欢,全部剃掉不就得了。然后又说了什么,反正小孩子出生的时候都像和尚是个光头,如果我想的话,她可以替我点戒疤之类的话。” “嗯、嗯,所以你出过家?” “我怎么不意外你会导出这种结论?”他无奈自问,悄悄叹了口气,“年少轻狂,我当下照她的话,铰了一大把头发下来,扔在地上。” “喔唷,接下来就是最精采的地方了!”廉欺世兴奋的呼气。 “注定你要失望了,我那时的体力差到做完这件事就昏倒了。” “难怪你既没死,也没出家当和尚。”她一手握成拳头击上另一掌,登时了悟。 “是啊,真可惜。”他讪笑。 “没有结局吗?”她关心的只有“故事”进展。 “隔天,是我祖母叫我起床的。当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慢吞吞回想起咋晚的事,想继续和她杠上时,她竟然笑了,而且她也把头发给割断,长度连肩膀都不到。” 廉欺世没有再插嘴。而是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她第一句话就是:‘把刀收起来才能安我这个老人家的心啊。’然后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说:‘如果只有独自一个人让你感到不安的话,我陪你,而且我也是个白头发的老人了,从背影看我们两个,一定是一模一样的。”戴着面具看不渭楚表情的雷观月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 秀丽的脸上浮现一种满足,她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看因为太多星星而显得热闹的夜空,看看那颗不是最圆满的月亮,良久,她转回目光,迎向他。 “十四……我妹妹跟我说过,真正漂亮的女人会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美丽的光芒。”抿起浅浅的笑容,她对他说:“你奶奶一定是个美女。” 雷观月的记忆停在一张苍老却很有精神的面孔上。 她没有舍弃他,一直陪伴他到最后一刻,即使她在临终前说了谢谢他不离不弃照顾她这个老人的话,在他心底始终认为是她陪着自己才对。 老人的面孔因为在记忆中,所以不会模糊,但是眼前的她,却渐渐模糊了。 她的话没有任何道理。偏偏打动了他的心。 为什么她不像普通人说些漂亮或是安慰他的话呢?如呆像普通人一样,他绝对不会注意她的存在,她将一点都不特别,和随处路过的路人甲乙丙丁没两样。 即使她没有说出什么动听的话,更甚有旁人在,一定会嘲笑她这雷无厘头的话,他却深深的感觉到,她了解。 原来受人认同会产生一种归属感。 “还有,我也觉得你很漂亮。人家不是说天上仙女的美丽都是不同于凡人的吗?”她朝他勾手,要他把帷帽拿下来。 雷观月迟疑了下,终于交出帷帽,露出用发钗绾起的银白色发丝。 廉欺世张开双手,柳眉倒竖,两颊浮现兴奋的婿红,嘴角上扬,露出诡异的笑容。 “也许你自己看不到,不过现在,你的头发染上了月亮的颜色,是无与伦比的漂亮喔!” 这是雷观月第一次见到这种融合了皱眉和大笑的奇怪神情,偏偏很有她独特的韵味。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似乎任何不协调到了她身上,都能和谐共处。 不搭调的名字,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诡异的笑容,看似随遇而安又有认真看待事情的一面,还喜欢过好日子! 衡量一个人个性的方式在她身上完全不适用。 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能够参透她? 三个月……是不是有点短呢? 第四章 在雷府生活了几天,廉欺世发现,白天是见不到雷观月的。 日出东方就是他就枕而眠的时间,没有太阳的夜晚他才能自在的出没,没有人群的吵杂,他会更放松。 她有点好奇夜晚除了看星星看月亮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不过因为良好的睡眠习惯使然,时间一到她就困了,几乎只有晚膳时间会和他打上照面。说来,她在雷府睡醒的第一天中午跑去打扰他时,他还正好眠咧!此刻,廉欺世揉着惺忪的双眼,朝茅房走去。 即使脑袋昏昏沉沉满是睡意,她一点也不讶异思绪还是绕着雷观月的事情打转,自从那天听了他的故事之后,便一直这样。 “每次都忘了要个夜壶,我真蠢……”廉欺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偏偏茅房又那么远……” 她完全没想过自己的房间位置偏远,是雷观月为了疏远她做的决定。 一开始有些歪歪倒倒的脚步,在走了一段距离后就醒了大半,廉欺世不意外地发现雷观月的房间还亮着灯火,稍微驻足看了一下,一股尿急的寒颤从下腹窜起,她赶忙直奔茅房,不敢再逗留。 小解后,廉欺世摇头晃脑地循原路打算回房继续睡,在经过看得见雷观月房间的地方又忍不住停了一下,透过半开的窗子凝神细看——雷观月一手抱胸,专注的侧脸显得异常认真,垂落的视线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的手动了动,眉头拢起皱痕,又挥动了手,眉尾不住上扬;然后沉思,然后困扰,然后激动,然后……露出兴奋的孩子气笑容。 啊,想不到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严竣的五官如春风吹散醋寒,瞬间柔化了那张优雅骄傲的脸。廉欺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好好看过他的长相,许是他过于冷漠疏远的态度和傲慢十足的个性压过了外貌,但倘若仔细看,他的眼发色和皮肤,其实和突出的五官相辅相成,光是侧脸,己经够让她目不转睛了。 这等货色算上乘,也算稀有吧,怎么会}殳人发现呢? 廉欺世搔了搔头,看看来时的路,再看看那张令她好奇的侧脸,最后好奇心打败了睡意,她慢慢踱了过去,在能够瞧渭楚他在忙什么的地方停下。 “原来是在下棋……” 独自一人的深夜棋局,他看起来很尽兴,甚至没有察觉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了。 廉欺世静静伫立在正对着他窗口的回廓上。许久都没有动作。仅仅看着他重复各种不同的表情,比在她面前还要生动丰富的表情。 虽然对人很冷漠,抱着强烈的防御和戒备心,可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便全心全意沉浸其中,毫无顾忌的显露真性情,这样的男人绝对令女人无法抗拒。 真不知道他为何会讨厌女人。 笙歌也没解释,也不认为奇怪,好像他讨厌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嗯,也许可以找机会问问他。 解除了好奇心,睡意重新来袭,廉欺世抓抓脸,踏着悠哉的步子回房去。 ☆☆☆ ☆☆☆ 无功不受禄。 不能说这是她最讨厌的一句话。她认为有工作才有饭吃,对自己的工作也很看重负责,但是有句话是怎么说的? 啊,就是那个啦,人都有不拿手的事。 而她非常不巧的拿家事——任何一件家事都不上手。 今天雷观月难得在早上醒来,一身完美的章服,脸上没有戴面具、帷帽,似乎是要上朝,身为专属车夫的严长风自然得跟去,于是请她帮忙打扫庭院。 “原来渭扫庭院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她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等回头去看努力的结呆后,只能如此感叹。 “你根本什么也没做,不是吗?”不知何时已经下朝回府的雷观月,一如以往姿态从容高雅的打着伞站在回廊下遂日。 依他看这里和出去前没两样,硬说有什么不同,可能是越来越乱。 “人都有拿手和不拿手的事嘛……”廉欺世搔着头,腼?地笑了笑。 “在于有没有心而己。”雷观月轻哼了声,随即走进自己的房间。 廉欺世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不觉问己经扫了老远,虽然打扫的效呆并不显着。 “有没有心吗?”她看看手中的扫帚,回想自己一边扫,不时停下来啃啃橘子皮,发呆一下,或者观察哪里有新冒出的嫩芽,以及看到第一只蚂蚁时的兴奋……确实很不用心。 “好,再努力看看吧!”她对自己说,澄净的大眼浮起决心。 雷观月的窗子悄悄推开了一道缝隙,盯着那抹轻快舞动扫帚的蓝色身影。 打从那一夜起,他完全不在白昼出没。 冷静的想过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他不需要女人。 若是任何女人都能靠近他,总有一天可能泄漏他死守多年的秘密。 身为男人却无后,不懂其中缘由的外人常会认为是“无能”,他可以容忍别人说他是不祥的征兆,却无法忍受被人嘲笑“无能”。 而这个善于侵略别人思绪的女人很危险,他不能放任她无心闯进他的生命,改变他,让他有她是特别的,所以无所谓的想法。 抗拒,是保护自己的不二法门。 他己经……早就习惯了。 但想是这么想,在见到廉欺世认真无比却杂乱无序的打扫方式后,雷观月再有定性也实在看不下去。 “你认为扫帚只是用来挥动的?”窗户砰地被推开,还没换下章服的雷观月就站在窗内,傲然的双眸睥睨着她。 “不然还有其他作用吗?” 若非她的神情实在太认真,雷观月一定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挥舞是有方向、有顺序、有目的!一个连扫帚都不会用的女人,完全失去当女人的资格!” “这么严重?”对他的话,她看起来不以为忤。 雷观月额上青筋跳动,斥道。“照着我的话做,我喊一,就往右边挥——“你的右边还是我的右边?”她立刻问。 “你高兴就好。”他摆摆手,表示这不是大问题。 “那挥左边也没关系??”某人很皮痒。 “再废话就没饭可以吃!”他只好祭出杀手锏。 “好好,你的右边,请继续。”开开玩笑,打打趣也不行?廉欺世连忙比出请的动作。 “喊二,你就挥左边,喊三,挥前面,对吧?”她尾音甫落,一个茶杯砸在她脑门上,疼得她直呼痛。 “三就全部集中到那边那棵树下。”侈长的手指从她脸上转了个方向,指着院里唯一一棵大树。 “噢……好。”她不敢多说,听从他的指挥开始动作。 “且慢且慢。”没多久,她又有问题。 雷观月不悦地执起眉。 “你一直一呀一的,我会越走越远耶。” “谁教你移动脚步了?移动扫帚就够了。”雷观月咄道。 “那岂不是一直扫同样的地方吗?其他地方怎么会变干净?” “等你先有办法把眼前那块地给扫干净,就要谢天谢地了。” “哦。”他说得也有道理。 于是稍作停顿后,雷观月又开始一呀一的,廉欺世死盯着地面瞧,没多久,她发现右前方有团纸屑,心底浮起挣扎。 她该去扫吗?如呆乱动的话,一定会被雷观月骂,但是纸屑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啊!啊,那边也有块碎布!可恶,那是夏蝉蜕的壳吗?现在都要春天了耶!唔!那个好像是梅子的子,哇……都快跟土融合在一起变成石头了,到底是在那里多久? 随着雷观月每喊一,廉欺世发现自己不断在这个原本什么都没看见的院子里,发现一堆该死的不能忽视的脏东西,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踏在这片庭院上那么久了,如今才看见。 “难不成这是俗称的鬼遮眼?”她低声自问,没发现双手有意识地动起来,完全脱离他的口号,自动渭扫那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这次,雷观月没有阻止她,反而抿起唇角。 如呆她真的照他的话不懂得变通的话,那么真的没救了。会相信他随口说说的那些荒唐话的女人,半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虽然订下口号的动作,雷观月打从开始便不打算喊出一外的数字。因为她缺少的是专注,对不感兴趣的事情无法专注,对不在意的事物无法看进眼里,只注意那些能引起自己兴趣的小玩意儿,连挥动扫帚的目的都搞不渭楚。 说好听一点是注意力不集中,说难听就是没有用心!幸好她并非没救,只要逼她站在同一个地方,细心去看,最后呆真看出这项工作的主要目的了吧。 瞧她洋溢着愉快的侧脸,雷观月没辙的低语。“哪有人扫地还扫得那么开心的?” 唉,真是的,如呆她是个念不得,骂不得的泼辣姑娘就好了他走出房门,站在檐下不愿前进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半步,一手撑伞,一手抱胸,神色自在地监视她。 没多久,廉欺世终于将所有脏东西都扫到那棵树下,兴奋地回头,朝他大喊。“我扫好了!”这是她第一次成功完成打扫工作!别人可能无法理解她开心的原因,廉欺世仍然急着炫耀,对象不意外是那个教她打扫之道的师父。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她又转回头,紧盯着那些脏东西,仿佛它们比宝藏还来得珍贵,双手握拳,喜悦地跳跃起来。 雷观月从没见过只是扫好地就能开心的女人。 偏偏她的喜悦是如此率直,毫无遮掩,赤裸裸表现出来,连他这个什么也没做的人都被感染了。 她帅气的转过身,双腿定定地站好,右手抓紧扫帚夹在腋下,左手朝他竖起大拇指,又露出那种倒竖眉心的矛盾笑容。 雷观月突然明白,那是她最开心最开心的笑。 “想做还是做得到嘛。”他伫立在原地,被纸伞阴影遮住大半的面容,隐约露出嘴角上扬的弧度。 廉欺世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一股满满的喜悦充斥着全身,都到疼痛的程度了,却让她的心跳强烈鼓噪着。 她认得这种感觉。以前面对笙歌那个温柔的哥哥万九的时候,也曾经出现过,尤其是当他对自己笑,和她说话,或是赞美她的时候,总能带给她一种欢愉,令她了解,即使她放在心底珍重喜欢的人不少,但这个人之于自己是特别的。 而现在,雷观月是她的特别。 突然,她庆幸他厌恶和任何女人来往。 相隔不过一晚而己,本来还想着要问渭楚他讨厌女人的原因,看看有没有机会介绍不错的姑娘给他,如今却想把他占为己有。 嗯,是不是贪心了点? 不过他讨厌女人,她很难得逞,所以也不算很贪心啦!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论。 “从今天起,你每天来打扫我的房间。”雷观月突然说。 “好啊。”乐观如她,完全不衡量自己的能力,一口答应。 “用完晚膳后过来,我三天算你一锭碎银,你要离开的时候会加在原本要给你的钱里头。” “哇,打扫还有钱拿啊?难怪严兄一人身兼多职。” “我个人认为,工作后的饭特别好吃。”雷观月的话说得很明白,对于努力工作的人,他向来不会亏待。 当然也不会给那么多就是了。 一锭碎银相当于昔通长工一年的薪资,即使是在雷府的来看,也是半年的薪资,她可说是他雇过最贲的非长工。 “我娘也说过,工作后的洒特别雷。懈到他面前,热烈地说。 不知怎么地,她这副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像对着主人猛摇尾巴的忠犬。 “去吃午膳吧。”雷观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趁还没被晒伤之前,速速将手缩回衣袖内。 廉欺世微微怔愣,随后察觉他的用词有误,“你不吃吗?” “我要睡了。” 日出东方就是他的睡眠时间,今天已经耗费太多精力,该好好休息。 “喔……”她有点失望,随即抓住他的手,“等等。” 雷观月被迫回头,垂眸望着她的手,须臾才将目光往上移到她的脸。 “这个给你。”她拔下手腕挂着的紫晶石交到他手中。 仿佛被交付了生命的能量,带有她体温的紫晶石暖暖的躺在他的手掌心。 “我不是女人。”他扬起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头到尾没有去看那串紫晶石。 “该怎么说呢?”廉欺世一手掐着下领,很快露出无所谓的笑容,“当我迷信吧!这是小时侯我娘给我戴上的,她说能保佑我健康平安,希望也能保你平安。” “如呆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就不需要大夫了。” “大夫有存在的必要,而这串紫晶石当安定人心的必要呀!拿着吧,我不会跟你收钱的。” 她退一步,笑着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雷观月凝视着她,片刻后轻哼了声。 “那我去吃饭了,晚膳见啦。”她挥挥手,拎着扫帚准备离开。 他也旋身欲回房,足尖倏地一顿,回头,朝她的背影道。“对了,等等要长风帮你搬到我隔壁的房间。” 他没别的意思,纯粹是方便她而己。 廉欺世没有看他,举起手来高高挥了一阵表示听到,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 ☆☆☆ 晚膳过后,廉欺世依约来到雷观月的房间。 “你未了。”已经开始一人棋局的雷观月,看也没看她一眼的问。“你识字吗?” “不是太奇怪或太少见的都认识。”廉欺世的回答总是独具个人特色。 “在我下完这盘棋之前,把那边的书依照内容性质分类好。”他头也不抬,直指堆在床边那一堆散乱的书。 “这些都是你看的?”她走了过去。 “没有人规定晚上不能看书。” “也很少人会在晚上看这么多说……”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看来晚上真的很少有乐子或事情可做,除非上妓院。” 雷观月终于分神,“谁说晚上没事情可做?” “上妓院吗?” “难道白天你除了上市集没别的事可做了?” 廉欺世挑起一本书,发现书名有点眼熟,于是翻了起来,“我只是想不出来晚上有什么事可做,大家都睡啦,剩下自己而己,不会很孤单吗?” 她无心的问旬,却在他心里投下动荡不安的巨石。 若说孤单,早就有了。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病最可怕的不是无药可医,也不是随时会死,而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人性被消磨殆尽后,留下的残酷琉远和背叛。 可怕的是他随时独剩一人的孤单,所以他必须坚强点。 “看书是能两个人一起做的事吗?”他想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反驳的声音。 “但是下棋是啊。”她轻快地回答。 她轻易推翻他为自己建立的夜晚乐趣。 又一次的,雷观月暗叹她何不笨一点,只管想着自己怎样才会幸福,而不要去想别人不辛的部分。 寻常人不都是和人比幸福的吗?怎么她偏不? 难不成她是用挖掘别人的不辛来当作自己幸福的比较? “如呆没有人能赢得过自己,你就会喜欢一个人下棋。”即使和心里想的不同,雷观月还是很嘴硬。 事实上,他下棋的对象除了严长风和祖母外,再无第三人。 “我爹也说过下棋要跟强者对弈。”廉欺世看到有趣的地方,眼尾忍不住往上翘,却不忘继续和他说话,“可是,如呆身为强者一直不和他人比较的话,怎么知道自己永远是强者呢?况且要是我的话,就喜欢跟和我差不多厉害的人比,太快输或太快赢都没有意思。” “所以你也会下棋?”雷观月抓住她话里透露出的讯患。 “我在你眼中应该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她耸耸肩承认。 “虽然你看起来不求上进没错,我还是不免有点好奇你到底多弱。”高傲的自尊让他拉不下脸主动提起要和她对弈的意思。 “和我爹下,大慨十盘里会赢一盘吧,很久没比,不渭楚。”而且还要是爹让她三步棋才行。 十盘赢一盘? 那是多弱?他又没同她爹下过。 雷观月伸手抹乱下到一半的棋局,很快地重新排好。 “过来。” 他指着对面,要她自己找张椅子坐下。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夜晚,屋子里除了他屁股下那张椅子外,充无第二张。 “哎呀,看来今天没办法让你见识我有多弱了。”廉欺世摊摊手,“况且我还得把这些书整理好,你还是自己下吧。” 雷观月不敢相信自己被这么简单的理由打发掉了。 “明天来的时候,带把椅子过来。”他倒没有要她立刻去找,或是回房去拿。 整理散书是他先下的命令,如呆她还没做完,便要她去做其他的事,也是一种从生活小事便开始累积“言而无信”的病灶。 “好。”她二话不说,笑噜噜答应。 雷观月又埋首回自己的棋局里。 “欸,这是你心上人的画像吗?”廉欺世突然问。 “什么玩意儿?”心上人?从有生以来就没有过的东西。 廉欺世慢吞吞踱了过去,将从原本夹在书页中落下的画像交给他。 看渭画中人,雷观月立刻拢眉问。“你在哪本书里找到的?” “嗯……六仙传。”她回到书堆,执出那本书。 “竟然夹在那里……”雷观月低响。 “是谁?” “我祖母。” “你奶奶呀!”她立刻蹭回他背后,仔细看个渭楚。“她是个怎样的人?” 那天听到的太少了,她对这位老人好奇得紧。 “我祖母?她是个可怕的礼仪鬼婆。光是一顿饭,她就能挑出上百个出错的地方,无论是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和用词,弯腰敬礼时的姿态,即使发愣都不能嘴张开开或眼神呆滞,还有很多。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从醒来就开始不断被她纠正。”雷观月出神地看着画像,虽然在他心里,这幅画像不及祖母的十分神韵,却是唯一仅有的了。 “你不喜欢她纠正你?” “不,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你知道人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习惯不同,而造就完全不同的际遇和生命吗?她向我证明了这件事,我就是她的活例。”雷观月似乎不介意和她提起自己祖母,还越聊越起劲。 “听起来她是个严肃又认真的长者。”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评论的意思。 人如呆对着打从心底尊敬的人,会自然而然垂头敛礼,但,这是个动不动就要人磕头,藉由矮化对方来加强自己存在优越感的俗世,我现在教你的是应付这种人的敬礼,不必太用心学。 雷观月回想起往事,“大部分时候,她确实是。” “不能亲眼见到她,有些可惜。”廉欺世在他耳边,轻轻一叹。 “如呆她还在世,一定也会这么说。”他总有种祖母会和她成为忘年之交的感觉;虽然他怀疑,是因为他心底“希望”她们能相处融洽,才有这种诡异的感觉吧。 “你觉得自己和奶奶像吗?”她天外飞来一笔,问。 “我是不认为,但长风曾这么说过。” “外貌?”她又问。 “是个性。” “那么,我今天也算是见到你奶奶啦!”银铃般的笑声在雷观月耳边荡漾。 雷观月闻言回过头,她的笑颜,好近。 孩子,不要为我逝去的生命感到悲伤,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很够我回味了,现在我只能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许愿,希望有一天,能再有个人陪伴在你身边,这样我就安心了……为何会在这个时侯想起祖母临终前的这雷话呢? 为何是因她想起的? 雷观月自问,却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连自己都不能。 ☆☆☆ ☆☆☆ “爷非常喜欢笙歌姑娘。” 某天,正伺侯雷观月喝药的严长风这么说。 完全没有皱眉,一口气吞下苦涩的药汁,雷观月优雅地擦拭嘴角的残汁,红铜色的眼半睐向亲随。 “我讨厌女人。”他用世人对他的看法来回答。 “不,爷确实非常喜欢笙歌姑娘。”严长风加重用词。 “我以为你是唯一知道我不和女人来往的原因的人。”雷观月的眼里浮现讪讽。 “因为爷最近待笙歌姑娘很好。”严长风说出自己的观察。 “叫她打扫我的屋子算好?那我待你肯定不薄。”他到底怎么看待事情的? “或许爷自己没注意到,您的神情就像棋逢敌手一样的快乐。”身为亲随,随侍在雷观月身边超过十年的时间,严长风很难不看出个端倪。 闻言,雷观月略感不悦。 最近怎么总有人注意到“他自己”没注意到的事? 这是雷观月第一次见到这种融合了皱眉和大笑的奇怪神情,偏偏很有她独特的韵味。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似乎任何不协调到了她身上,都能和谐共处。 不搭调的名字,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诡异的笑容,看似随遇而安又有认真看待事情的一面,还喜欢过好日子! 衡量一个人个性的方式在她身上完全不适用。 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能够参透她? 三个月……是不是有点短呢? 在他和祖母一起生活后,渐渐重拾自信,有一段时间甚至是太有自信了,认为自己有的是钱,从另一个角度看无法传宗接代,未尝不是一件方便的事,便和几个欢场女子有过来往,后呆当然都不好。 无论是嘲笑还是背叛,他都一而再,再而三经历过,所以严长风才会如此替他担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烦躁的挥挥手,要他闭嘴。 严长风没有放弃,“属下愿意相信老夫人说的,爷一定会再找到能陪伴终身的人,可笙歌姑娘……属下不认为会是她。” 欢场女子不是谈论终身的好对象,这点不会有人否认。 主子太害怕和有身分地位,以及和自己有同样家世背景的女人来往,才会每每碰上这样的女人。 他并不讨厌笙歌姑娘,前提是她不会是任何潜在可能伤到主子的原因。 “我自有分寸。”雷观月的语气已经出现不耐。 “那么半个月后,爷会考虑留下笙歌姑娘吗?”忠心的亲随坚持要个答案。 “你何时起如此为我担心了?”他边说边用眼神示意严长风撤掉桌上的药碗,同时摆上棋盘。 再过不久,就是廉欺世要来下棋的时间了。 “从老夫人捡到我,给我一份能温饱的工作、家庭的温暖和麻烦的主子之后。”某方面来说,严长风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亲随。 不过,正因和严长风生活在一起的岁月以及经过的风浪,雷观月才信任他。 毕竟严长风向来为他好。 只是这次,他实在不喜欢这个为他好的建言。 “半个月后,送她离开长安。”雷观月冷声道。 终究,他选择不会受伤,也无趣的那一边。 第五章 李唐 开元二年 三月十六 春夜如凉水。 廉欺世和雷观月相安无事共处一室,一个喝茶,一个静静下棋。 无声喝着自己泡的茶,雷府用的高级茶叶滋味有多温顺润喉,若是平常,廉欺世定会赞不绝口,但是当她将杯子搁回桌上,小动物般的灵活大眼直视着和平常并无两样的雷观月,一句话也没说。 雷观月一身玄色的外袍和同色的制裳,加上帷帽面具的全副武装,是出门时的打扮,如今己过四更,他特意这身穿着打扮,自然是有其用意——在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两人,很快还会有其他人出现。 三个月的期限,比想像中要来得快,今天就是讨结果的时候了。 “爷,叶大夫来了。”才想着,严长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雷观月的语气听不出任何不同。 门立刻被推开,严长风领着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这位是叶大夫。”严长风简单替廉欺世介绍,“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更不会说话,可以完全安心。” 帷帽下的脑袋轻点了一下。雷观月没有摘下武装的意思。 完全安心?不过是检查有没有孩子而己,有啥好担心的?喔,她知道了,毕竟是有钱人又是官人,都比较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丑事之类的,依雷观月的情况可能也是如此。 廉欺世张大了眼,看着严长风不知从哪儿找来,眼瞎耳聋兼哑巴的大夫,心想他比较像是要给大夫诊断的病人。 身为药师,她自己也会把脉,只是一开始雷观月就表明态度只信任自己找来的大夫,反正三个月一到就可以走人,她就好好让人养着。但在雷府的日子太过快活,白天帮忙严长风忙进忙出打扫府内,晚上和他下棋闲扯,很容易忘记她住在这里的原因。 不,应该说她确实忘记了。 因为她不认为自己会那么衰……不,“幸运”的怀上孩子。 但是,稍早在严长风请大夫来之前,她偷偷替自己把了脉,结果…… 啊,也许她的医术还不到家,像她挂在嘴上常说的——她只是个药师,抓药很在行,看病只是凭以前在爹帮人看诊时学得皮毛经验而己,应该会出错……不,是一定会出错! 当然她也把过孕妇的脉,一个看得出怀孕的妇人,虽然脉象不同,挺好区分的……不,她又不是什么名医,怎么可能真的区分得出来! 啊……总之只要老实的让这个病人……不,是大夫看看……应该会证实她的功力太差,搞错了。 “笙歌姑娘,请将手伸出来。”严长风站在大夫身侧,对她说。 雷观月静静喝着新泡的茶,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廉欺世用手擦了下冷汗直流的额际,生平第一次感到紧张。 虽然做了“错事”他们俩都有份,可是她没忘记雷观月在谈到孩子时,脸色有多难看,也许他真的很讨厌小孩也说不定…… 不!不可以那么灰心!一切应该是场误会,她自己搞错了而己。 “笙歌姑娘?”见她磨磨蹭蹭的,严长风催促。 廉欺世缓缓伸出手,缓缓凑向大夫搁在桌上的手,在大夫正要开始把脉时,她猛地把手抽回来。 “呼、呼……”握着刚被碰到的右手腕,她气息不稳地喘着。 “怎么了?”这话是雷观月问的。 原来他并非真的漠不关心,反而随时都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嗄?不,这个……”廉欺世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笙歌姑娘,快别浪费时间了,我等等还得把大夫送回去,夜间看诊价钱加倍。”严长风一边在大夫的手心里比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催促她。 “是……说得也是,那我把手交给你了,大夫……”廉欺世瞠大一双己经不小的眼,满脸犹豫不定。 一把将她的手按进大夫的手中,严长风不再给她拖拖拉拉的机会。 廉欺世被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吓了一跳,直觉要抽回手臂,可严长风不从。 她立刻堆起笑脸,“呃……我看就这样吧,你们不用给我钱,我乖乖的离开。”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事到如今,笙歌姑娘到底在犹豫什么?”严长风不但要压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同时还要跟大夫解释,忙得不得了。 大夫则是被他们的动作阻挡,无法顺利替她把脉。 “这个……也许像近乡情怯的感怀,很难解释的。总之,我保证一毛钱都不拿,事后也不会来找你们麻烦。”她不死心想把手给抽回来。 “笙歌姑娘的意思是要直接签下契约?”严长风死命的压着她乱动的手,偏不让她得逞。 “啊,契约!没错,我签,多少我都签。”她豪气承诺。 “还是不成。”严长风拒绝,“也许现下你会遵守约定,仍难保假以时日,会出现丧母苦儿,回来找父亲的老旧戏码。” 闻言,雷观月怪异地觑了亲随一眼。 为这种不可能的事坚持?严长风的举动引起他的疑问。 或者是他多想了?严长风只是喜欢依照计画好的事,分毫不差地完成?这倒是非常可能,因为他的性子正是如此。 “你是看戏看多了才会这么想,毫无根据!你凭什么认定我肚子里有孩子?” 她话一说完,严长风难得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问:“既然没有,干嘛不让大夫诊断?” 哎呀,中计也! “不要吵了。”雷观月起身,优雅地缓步至她身畔,对严长风命令:“放开她。” 严长风循声望向主子,眼底有着不从。 “她当然必须确定了才能走。”雷观月承诺。 也许他太纵容这个身兼多职的亲随依自己的喜好行事,如今才会难以控制他。 严长风这才放开她,廉欺世立刻想抽回自己的手—— “不准动。”雷观月轻柔的嗓音,此刻听来无限甜腻,却无法令人有受宠的感觉,反而是置身危险中的错觉。 严长风替主子取来椅子,伺侯雷观月坐下,然后直视着她战战兢兢的侧脸。 “如果你不从,我有很多方法可用。也许该先让你了解,大户人家的规矩特别多,连家法也不少。” 甜美的威胁,如芒剌,根根扎在廉欺世的左半边,她连回头看他的意愿都没有。 见她不再反抗,雷观月不疾不徐地指示:“大夫,请。” 严长风点点大夫的手心,接到指示,大夫摸索着她的手腕。 廉欺世犹不死心地将袖子拉紧,然后打哈哈,“天冷、天冷。” 刺人的目光又螫向她,雷观月伸出苍白纤瘦的手,轻轻握住她的,“要不了太久,我替你拉开。” 噢,大头目都这么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未几,大夫放开她的手。 “如何?我想没什么吧!一定没什么,对吧!照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才是,就说你们太紧张了!好啦,接下来我该往哪里出去?正门还是后门?或者偏门?还是等会儿和大夫一道走?”廉欺世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长串,却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搞不懂。 雷观月观察她不自在的神情,不能理解。 严长风则仔细读着大夫传达的讯息,恢复面无表情。 “爷。”片刻后,严长风唤起主子的注意力。 雷观月将视线投注于亲随,对既知的结果不怎么感兴趣,尤其严长风还是一副死人脸,表示不可能会有意外。 廉欺世则是在结果还没从严长风的嘴说出时,提心吊胆地等着。 严长风意有所指迅速瞥了她一眼,继而转向主子,语调没有起伏的说。“爷,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 ☆☆☆ 喂、喂!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不会正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不会吧?不可能吧! “爷,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在廉欺世不断和心里的声音对话,左一句“不可能”,右一句“不会吧”的时候,严长风完全没有半点祝贺意味的恭喜冒了出来。 然后,廉欺世慌乱的心绪缓缓冷静下来。 不,应该说是所有的烦恼不翼而飞,仿佛事情都解决了般,恢复气定神闲。 “原来我没弄错。”她小小声的说,同时轻拍自己的肚子。 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有秘密搁在心头,总是特别令人坐立难安。不巧她就是那样的人,而今确定了,也没啥好慌的了。 就某方面来说,廉欺世的乐观确实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不可能。”身为当事者,更是罪魁祸首之一的雷观月隔了好一会儿,坚定地反驳。 “也许是其他人的。例如之前在笙歌姑娘僦舍外碰上的那位姑娘口里的某位不能提起名字的大人。”严长风没有起伏的语气,听来令人全身发冷。 雷观月瞬间了解他的用意。 他不是想要按照计画行事,而是想确认她肚子里究竟有没有孩子,若有,也要想尽办法逞她承认孩子不是他的。 但是这么做非常危险,弄得不好,他的秘密也会泄漏。 严长风是在杜绝后患没错,他却…… “你有话要说吗?”雷观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给她辩驳的机会。 廉欺世啜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一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上,垂眸注视着,呢响着:“怎么办? 这句话听在雷观月耳里非常剌耳。 且不管孩子是谁的,身为一个母亲……一个刚知道自己有喜的母亲,对于孩子却只有一句“怎么办”,简直像在说“多了个麻烦,来来的日子该如何是好”,听起来多讽刺? 她大概会选择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雷观月做了结论。 “笙歌姑娘,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我们是不会承——” 严长风的话才说到一半,廉欺世好似没听见,迳自开口:“怎么办?我好期待。” 抬起一张不能说是兴奋,也不能说是激动的笑颜,望向雷观月,她笑眯的眼,隐隐泛着柔和似水的眸光流转。 雷观月毫无预警地愣住,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现在是三个月,那么至少还要再七个月,再七个月就能见到你了……”她又垂下头去,己经学会每个母亲对肚子说话的习惯。 她是……真的很期待。 也是真的很高兴。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祥和,一股暖流瞬间煨烫他的心房,给了他一种初为人父的感动,前所来有的体验。 “爷。”严长风出声打断他的妄想。 一回神,雷观月立刻见到亲随不认同的神色。 啊……对了,即使有那种感觉,也是错觉,他不可能有孩子。 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何心头仍是一片酸楚? 他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吗? 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听到严长风的话有丝丝愉快的感觉,才会在看见她的反应随之起舞……他竟是深切的渴望自己的孩子。 说来也是,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拥有欲望,得到了则弃若敝屣。 无妨,他向来习惯失望。现在则是该正确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了。 “你能提出证明,证明自己完全和那位大人没有床第之实?”雷观月问,故意要自己忽略她难以忽略的喜悦。 见他冷静下来,严长风敛身告退,送大夫离开。 毕竟“家丑”向来是不得外扬的。 “当然可以啊!”廉欺世还是看着自己的肚子,轻快回答。 这下,雷观月错愕的说不出话来。 她……难道真如她所言,她只是个伴游妓女? 不,不可能!因为她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那只代表她欺骗了他。 “看着我,再说一次。”雷观月冷声道。 察觉他语气丕变,廉欺世不舍地移开目光,迎上他森冷的眸子。 “呃……现在说或许有点晚,但是……那个啦……就是啊,其实我并不是笙歌,当然也不叫万十三,廉洁的廉,欺骗的欺,做人处世的世,‘廉欺世’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本职是个药师。 她明显打哈哈的表情,雷观月危险地眯起眼。 “我听过不少谎话,这是最糟的一个。” “呃,你不相信我很正常啦!”廉欺世搔搔脸颊,“就好像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在临死前突然发现竟是自己的父亲的那种感觉。” “我没碰过这种事。”他硬着声咄道。 廉欺世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我也没碰过,只是在闲书上看到的。” 她到底有没有把这当一回事?!难道她以为随口胡诌个乱七八糟的名字,他会傻得相信?随口胡诌个身分,他会笨得娶她? 可笑至极。 “我不会娶你。”他的嗓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当然也没有感情。 “嗄?”廉欺世顿了顿,随即挥挥手,“不用、不用,我没想过要你娶我啊。” 还装? “契约里会加上这条,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到这里,即使是你死后,孩子独自一人。”他更进一步说出无情的话。 廉欺世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垂下头,“……无论男女,以后都叫你廉许世好了。” “不准随便转移话题。”雷观月命令她。 廉欺世没有抬头,“你知道吗?说人坏话的时侯,不能当着面说,如果你打算说这个孩子的坏话,他不能选择要不要留下,所以请你等我离开了再说。至于契约,你想怎么订,就怎么订吧,我不在意。” 原来他是真的很讨厌小孩子。 她也曾经认为小孩子是吵闹和肮脏的综合体,但,一确定肚子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并不是她这个庸药师的误判,什么吵啊脏的,瞬间统统被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着快点见到他或她。 真是可惜了……虽然雷观月在她心中引起了特别的反应,这三个月来的相处,也算有趣融洽,不过深谙世事不能强求的她,是绝对不会让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成为孩子的父亲。 没有为什么,纯粹是不想有天弄到相见两厌的地步。 “你嘴上这么说,谁知道之后会搞什么花样。”雷观月讪笑。 同样的把戏他不是没见过,而且见多了。 “嗯……”廉欺世沉吟着,最后一个击掌,扬起浅笑,提议道:“那么我离开长安就好啦!” “离开长安?”他重复她的话。 “嗯,我可以回老家去,在那里重新生活,反正那里有熟识的人,况且离长安又很远,没人认识你,我保证不会让孩子知道你的存在,这样不知道能不能令你安心呢?” 她脸上的笑容,真诚的刺眼。 也许,她真的不会违约,而原本他便打算要她离开,既然她自己提了雷观月忽视心底没由来的闷意,良久,他摘下面具和帷帽。 “就这么办。” ☆☆☆ ☆☆☆ 笙歌整整坐立难安了三天。 三天前,常替廉欺世跑腿帮忙买药材的小兄弟跑到僦舍找她,问她有没有见到廉欺世。 她回想,打从上元节那件事情之后,她一次也没见过好友。其实这也不奇怪,纵使平康坊和亲仁坊相距不远,各自拥有生活和工作的两人,好一段时间不见也不是件怪事,她也没注意过。 小兄弟却告诉她,廉欺世已经快三个月没回自己的住处。原本以为是在笙歌这儿住上一段日子,但是时间越拖越久,坊里常找她看病的人也渐渐开始询问,他才来笙歌这儿看看,没想到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笙歌一听,脸都黑了。 一个这么大的人了,失踪三个月,竟然到现在才有人来通知她?这段时间都够让尸体腐烂了! 于是笙歌用上所有能用不能用的关系,四处打听廉欺世的下落,同时猜想可能结怨的对象。 但是,是那个廉欺世耶! 她是说,那个随遇而安最厉害的乐观家伙,只可能和人结缘,而非和人结怨吧! 想来想去,虽然不愿往雷观月这条线索追,也只好先查再说了。 此时,笙歌独自一人站在雷府前,身上穿的是最朴素的一件衣裳,梳上最保守的发髻,端出最庄重的笑容,抬手敲门。 毕竟她是来找消息的,如果看起来就是欢场女子,谁会认真看待? 偏偏,笙歌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寻常女子是不会在夜晚拜访人家的。 “谁?”无起伏的问话声,显示出对方不愿开门。 “这么晚来打扰真是抱歉,是这样的,我想找一个人,我听说他住在这里。”笙歌说着早准备好的借口。 “……”里头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连问也不问她要找谁? “不,我确信雷大人住在这里,我有要紧事,必须立刻见到他!”笙歌加强话里的殷切,试探门内的人会有何反应。 “这里没有雷大人。” 还敢说谎?谁不知道织染署署令雷观月住这儿啊! “事关生死,请你别不当一回事。”笙歌沉下声。 “姑娘,别说我没告诉你,我家爷最讨厌女人了,如果让你进来,后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我是喜欢他才上门的吗?”笙歌嗤笑道。 门内又是一阵岑寂,接着响起脚步声,不是靠近开门,而是逐渐远离。 耳朵贴门听出了事实,笙歌再也忍不住了,捶着门大喊:“廉欺世!我要找廉欺世,她一定在这里!” 嘴上说一定,笙歌其实一点也不确定,但是不被允许入内一探究竟,她只好这么说。 毕充是那个乐观到一不小心便接近愚蠢的好友,可能连不小心被人埋了她都还笑呵呵的。再怎么说,她都得在尸体变成白骨之前把她带回去,才有个交代啊! 门内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回应。 笙歌不死心,继续叫嚷:“快点开门!我知道她在这里,不然你们应该也知道她在哪里!” 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知道的话,就当着我的面告诉我,说你们不认识廉欺世这个人!”她又喊,拚命的喊,想把四周的人都吵醒,逼得他们不得不开门放她进去找人。 但门内的人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动如山的耐性惊人。 “廉欺世!快回答我,你连我的声音都不认得了?我是十四啊!” 当她喊到最后一个字时,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雷观月没有戴帷帽和面具,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睥睨着她—— “你说你是谁?” ☆☆☆ ☆☆☆ 廉欺世坐在拥挤马车里,摇摇晃晃的。 这多人的马车车资便宜,一路向南,停靠的驿站不少,是旅人便利的选择。 廉欺世被挤在马车中间的位置,左边是个有点年纪的肥胖大婶,右边是个矮小的男人,车上还有好多人,显得拥挤不堪。 对面合眼打盹的老人,在马车一记颠簸后,迷迷糊糊醒来,四处望了望,接着发现她。 “没想到这么晚,还有这么多人要出城啊。”一对上眼,廉欺世立刻和对方闲聊。 老人抓抓松垮的脸皮,打了个洒气满满的洒嗝,哼道:“小姑娘,已经五更三筹啦!街鼓才刚鸣过,你没听见吗?” “喔,那这么早大家都赶着出城啊?”廉欺世不在意对方的语气,又问。 “早早走,才能早早回家。”老人话才说完,又是连串的洒嗝。 “回家啊……”廉欺世低响,双手紧揣着简单的行囊,里头有几件换洗的衣物,和雷观月答应过要给她的钱。 反正去余杭的路上一定会花到旅费,到了余杭后也需要钱安身立命,她也没跟他客气了。 一定要平安到达余杭才行。 她这么告诉自己,确定了目标便不会改变。 在长安的一切怎么处理,也许不用麻烦笙歌,雷观月会处理的很好——以让她完全销声匿迹的方式——所以她不担心。 可是他不相信她的本名叫廉欺世……或许还是得麻烦笙歌才行,等到了驿站,再托人带封信回去好了。 廉欺世想着想着,注意到天己经蒙豪亮,彻夜未眠,她仍不想睡。 她还在熟悉的长安里,这里有她的朋友、病人和许许多多她喜欢的人,离开的决定匆促了些,没时间和他们道别,委实可惜。 ……她一直没有自己会离开的感觉。 也许要等过了城门,才真的有离开的感伤吧! 在那之前,真该睡一下才是。 甚少感觉烦恼,即使是莫名其妙要被送出长安也一样。 她在狭窄的座位上,努力的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准备小憩片刻。但是,才一转头,眼泪立刻不争气地掉下。 “啊……果然还是有点难过啊……”她摸摸脸上的泪涌,喃喃说着。 “小姑娘,你在哭吗?”原本以为不愿再搭理她的老人,突然发问。 “嗯,是啊。”她的声音有着浅浅的鼻音。 “大家都是这样的。出远门的时侯会想家,但是在家的时候又恨不得快点出去,免得被家里那娶来供着拜的老女人骂。” 她吸了吸鼻子,问:“老爷爷的老奶奶很凶吗?” “凶?凶怎么足以形容她?穷凶极恶或许会贴切一点。”老人乱用成语,还沾沾自喜。“但是啊,只要一阵子没听见她的声音,又会想着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受人欺负,吞了委屈?于是看到漂亮的小东西,会想着要给她带回去,让她开心,即使口袋里那点银两都快不够喝洒吃饭了,还是忍不住买下来给她。其实说是让她开心,也是自己不得不外出工作,留她一人在家的补偿啊!” 廉欺世静静地听,想像着老人下次回家的景象,想像他寂寞的妻子时常望着家门等他,想像他一下马车便急切着跑回家,途中因此摔跌了几次,然后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把买来的发钗……即便是个值不了多少钱的发钗,细心为她戴上,两人相视而笑…… “老爷爷,有时侯太辛福是会遭人怨恨的……”她说着,慢慢抹掉眼泪。 “这种话只有认为自己不幸的人才会说。”老人撇嘴。 “说得也是。”廉欺世重新迎上老人的视线,唇角泛起笑花,“我是要回家,回老家。” “嗯,回家好、回家好……”老人缓缓露出笑容,不断念着。 是啊,她是要回家,所以要开心点。 廉欺世缩回座位,打定主意要好好养足精神,开心的回家。 “前面的马车——” 呼喊声乍响。 她才闭上的眼皮震了震。 “前面的马车给我停下来!” “小姑娘,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人在大喊的声音?”对面的老人没有睁开眼的问道。 “老爷爷,可能是有人没赶上,所以才在后头追。”廉欺世和老人一样,闭目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 老人的尾音还没落下,马车猛然打住向前的去势,连带坐在里头的人跟着一阵剧烈摇荡。 “哎哟喂呀!车夫在搞什么?懂不懂得体谅咱们这种老骨头啊!”老人摔下座位,直呼痛。 廉欺世因为被夹在中间,又在感觉到震动时,用双臂抱紧自己,所以情况还好,不过等震动停止,立刻挤出座位,把老人扶起来。 “老爷爷,想想老奶奶,你不能出事啊!”廉欺世激动的喊着,入戏还太深。 “我又没死!”老人啐道。 “喔,抱歉,一时间发生这样的事,我还以为是上苍想让老爷爷的生命戏剧化一点……”廉欺世搔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真是!”老人抛给她一记大白眼。 “看来老爷爷你很有精神,我到外头去看看情况好了。”一直坐在这里,她实在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于是自告奋勇。 “去吧去吧,小心点,别像我摔个四脚朝天。”老人摆摆手,表示已经够了,不需要她继续帮忙。 廉欺世确定老人坐稳后转身撩起车帘,刺眼的阳光立刻照得她看不清楚前方景物。 突然,一双手臂抱住了她,耳边传来笙歌急切的嚷嚷:“小世小世小世,我担心死你了!” 廉欺世以为自己听错了,想睁开眼,可一时间仍办不到。 一道阴影当头遮下,跟着,一个熟悉的傲慢语调,轻柔响起—— “你没事?” 廉欺世登时动也不动,僵硬在原地,随后僵硬抬头,僵硬地看向面具……不,她以为会看到面具,却看见他苍白的脸。 是他的脸。 没戴面具,没戴帷帽,只有严长风紧跟在身后替他撑伞……他不是很介意别人看的吗?不是很讨厌阳光的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正当她要问出最老套的那句话,笙歌担忧的关心随即打断她的话。 “我听说你有喜了!就是这个大浑蛋的孩子,对吧?就是他对吧?还死不肯承认,现在是要把你扔到哪座荒山野岭自生自灭吗?你以为靠乐观和满山遗野的树木花草就能过活吗?你会打猎吗?会煮饭吗?没有人帮忙,你活得下去吗?” 打猎?煮饭? 这些她都没考虑过啊。 “呃……其实我是要回余杭,况且他有给我不少钱,我想应该够——”又是没说完就被笙歌怒冲冲地打断。 “送你回余杭?那里什么人都没有,送你回去干嘛?让你待在廉叔廉姨的墓旁作陪吗?以为给你钱就够了吗?至少要买栋房子,再替你找一门好亲事吧!”笙歌的话非常实际,也饱含了满满的担心。 “你双亲己逝?”不敢置信的质疑语调吊得老高,原本打算晚点再说话,这下雷观月实在无法不插嘴。 回去?说得好听,好像她真的有个家在那里! “我没说我爹娘还活着啊。”廉欺世笑了笑,比较想回答他的问题。 亲爱的笙歌虽是关心她,却太咄咄逼人了,她根本追不上她说话的速度。 “再说你的家当和家都在这里,还想去哪里?养孩子多花钱,你以为自己一个人办得到吗?”笙歌戳着她的头骂,然后转过头去瞪了雷观月一眼,“钱的事一分也不能少,改天我会带小世过去和你算!” “你要带她去哪儿?”雷观月挑眉问。 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眼前这个才是“笙歌”这名字的正主儿的女人,上门找人,连带扯出一堆误会背后的事实——廉欺世真的不是笙歌,更非妓女,身分虽然高贵不到哪儿,在碰到他之前确实清清白白。 笙歌甚至说如果他想,她能在长安找出一百个人作证,廉欺世真的只是普通的药师而己。 纵使严长风认为不能全盘相信,因为时机太巧,不免令人怀疑她们是串通好的,但是,他信。 因为“万十四”这个名字,是她在严长风送大夫出去后,才提到的。他也是听见笙歌在门外这么称呼自己,才决定打开门。何况,从头到尾她根本没机会和正牌笙歌联络,也是由严长风送她上马车;再者要证明她是否真为廉欺世,或是否真有此人,只要到她住的街上去打听,结果很快会出来。 如果这样她们还想串通的话,也太愚蠢了。 所以,他信;或者说,终于找到了能够相信的理由。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到我那去!我要看着她,免得哪天被人怎么了都不知道!”笙歌话中有话,全是冲着雷观月来的。 “既然她肚里的孩子是我的,就必须住在我家。”往前站了一步,全身散发出胁迫的气息,雷观月从头到尾没有提到一个不字,只在轻柔的语调中融合强硬的态度拒绝。 “别想!她得住我那里!”笙歌歌唱般的嗓音高喊。 “免谈,她得住我那里。”雷观月毫无起伏的嗓音不受影响。 “我不能回我自己的家吗?”眼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廉欺世想到折衷的办法。 “不能!”眼前一对像是悍卫各自领地的男女同时朝“领地”吼。 “……”廉欺世想反驳。 怎么没人把她的意愿当一回事? “有喜了这种事你竟然需要拖到三个月才发现,身为女人有很多迹象可以察觉吧!”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笙歌没好气地咄道。 “我向来是三个月来一次癸水,所以没怎么仔细去推算时间,反正算到一半也会忘记。”廉欺世认为自己忘得很应该。 连自己的……都会忘? 虽然雷观月不是很了解女人的癸水应该多久来一次才叫正常,不过笙歌一脸不能苟同的样子,应该事关重大,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 “无论如何,她非得住在我那儿不可。” 第六章 天早己鱼肚白,雷观月尚未歇下。 依他的体力,要是错过时间未眠,眼下很快会浮现阴影,白皙得有些透明的皮肤底下很快会有血管浮肿,红铜色的眼珠也会布满血丝,加上有些凌乱的银白发丝,看起来更恐怖。 但是还不想睡。 雷观月腰杆笔挺地坐在廉欺世的床畔。 床上熟睡许久的她,睡姿极其恬静,丝毫没有平时活泼的影子,沉稳的呼吸给人一种持续到天长地久的错觉。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凝视一个女人的睡颜,且这个女人还是前一晚他打算送走的那个。 真的是差点酿成大错。 差点……他就要把自己孩子的母亲给送走,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他的亲生子,也永远不可能见到他或她。 雷观月静悄悄地凝视着她,视线落在那还很平坦的小腹上。 在那里,有他的孩子…… 面色凝重的病白面容渐渐融化,被前所来有的柔和和欣喜给取代,他重新温习昨晚掺杂了太多情绪的感动。 你们擅自误认欺世是我就算了,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也算了,但是送走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你们不觉得丢脸吗?至少该让她留在熟人朋友的身边,安心地生下孩子才对,一点良心都没有! 这些都是在得知他们送走廉欺世后,笙歌直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话。 他不是特别会看人的人,可一个原本漂漂亮亮的姑娘,不顾形象哭得脸红鼻子肿,骂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下他不知如何反驳。 客观的评论,把一个才刚知道自己怀孕的女人,像烫手的山芋一样,亟欲摆脱,确实很糟。如果昨晚他够冷静,一定能做更好的处理,而非被严长风的话给影响。 不……早在她用过于清澈的眸光看着他,对他提出离开的决定时,他该及时察觉事有蹊跷,而非因为害怕背叛,做出错误的决定。 毕竞,这个女人……他也己经相处了三个月,不是吗? 只要仔细回想的话—— “还不睡?”睁着一双润顺的黑眸,不知何时清醒的廉欺世,开口问。 思绪被打断,雷观月没有立刻答腔,反而更加认真地用眼神描绘她的五官。 一直以来都对她的容貌没什么慨念,记忆中只有那双带着随兴的黑眸就等同她,他甚至有把握在人群里也不会错认这双眼,而今,他要好好地把她刻进心底,因为,她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是这个有点奇特的女人,为他带来奇迹的。 “为何一开始不否认笙歌不是你?”他突如其来的问。 “贪生怕死啊。笙歌说有女人只是向你抛媚眼,便下场凄惨……如果没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也不至于不敢承认自己不是笙歌啊。”廉欺世老实承认,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心态感到汗颜。 “如果没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也不会去找你。”雷观月挑明事实。 “说得也是。”她赞同地颌首,“所以是笙歌要你去找我的?” “在长风送走你回来后没多久,她来敲门,在门外又吵又闹说要找你,时间巧得就跟串通好了一样。” “呵呵,那的确很令人怀疑。” “你难道都不替自己辩解?”除了疑问,他的口气满满都是没好气。 “我有说自己本名是廉欺世,而且是个药师啊。” “对,除了口气一点也不认真以外,你确实说了。”他的语气更加讽刺。 如果她能认真一点,或是口气激动一点,使人起了恻隐之心或是犹豫,不是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况,也是一个被误会的人应尽的义务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抓着头发尖叫也没用。”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论。 雷观月微眯起眼,“我猜,你一定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闻言,廉欺世逸出轻笑,“有啊,一个人一生都为自己争取过某些东西的,我也只是普通人。” “喔?介意告诉我,你争取的是什么吗?再添一碗饭?”他扬起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我爹娘的生命。”她的语气是一贯的轻快,完全听不出有一丁点的哀伤。 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也无法像她用那种不会让人受伤的方式,直率地表达出想知道或是任何感想。 雷观月惊觉自己是如此的笨拙。 “不过,争取这种事本来就是失望的机会大于成功,冷静下来便可观察出结果,所以我通常不会争取注定会失败的事。”她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懂。 “算了,反正要分辨你那些小谎言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太过追究只会累死自己。”雷观月边说边替她盖好棉被。 “廉欺世”这个名字取得还真好,尤其是那个“欺”字,尤其贴切! 她没有异议任由他为自己做事,等他重新坐正后,双眼瞬也不瞬地瞅着他,“你很体贴嘛。” 无预警的赞美,意外使雷观月赧红了脸颊。 “这句话用在要把你赶走的我身上,不觉得太浪费且言过其实了?”低沉的嗓音略显生硬。 “不会啊,因为我回来了嘛。”她看事情,总是看现在来评论。 所谓的不计前嫌正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真是个……太过积极的女人。”他的面容覆上一抹难为情。 “哈!笙歌也这么说过。”她拍拍手,告诉他这么想的不只他一个。 唉,他拿她真的没办法啊。 无法排拒,也无法对抗,令他饱尝无力感,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如此,也能带给他快乐的女人。 也许—— “祖母曾说过,要为我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许愿,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找到一个人陪在身边。”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她。 他曾经害怕争取过,在还没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前,那段人生中最挫败痛苦的日子,他强烈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再去追求什么,幸好之后遇见了在生命中占有极大重要性的祖母,他才又开始鼓起勇气,不再停滞原地。 结果换来许许多多的伤痕,使他又开始摇摆退缩;还好,他在差点失去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话……他决定再赌一次。 廉欺世仅是静默地听着,等他说完。 “我在想,也许你愿意成为……不,也许你就是那个人。”他的声音听得出颤抖的紧张,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笑,僵硬无比。 黑亮的秀眸缓缓垂下,她想了想,然后问:“你知道我娘如何称呼这种人吗?” “怎么称呼?”他的问句藏着忧心。 察觉他的不安,廉欺世伸出一手,悄悄搭上他的手背,缓缓绽开笑颜—— “上邪。” 从那天起,她成了他的上邪。 ☆☆☆ ☆☆☆ “爷难道不惩罚属下?” 等着雷观月从廉欺世的房里出来,一等就等到下午的严长风,在主子前脚离开房内,后脚立刻追了过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都查清楚了?”雷观月停在自己的房门前。 “确实跟她们说的一样。”不到一天的时间,办事效率极佳的严长风,已经循着笙歌这条线,明察暗访了不少人。 事实上,即使不这么做,主子也早就认定廉欺世是孩子的母亲。 先前严长风曾经试图劝阻要去找人的雷观月,要他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但是雷观月只给了他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己经决定相信她。 那么他的调查又如何呢?可笑的证明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讨人厌的坏人角色而己。 “嗯,你可以下去了。”雷观月手一挥,表示没事了。 “爷难道不惩罚属下?”他又问了一次。 “何故?” “……”严长风默不作声,知道主子清楚原因。 “她说,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找可以信任的人,有些话即使是枕边人也不一定能说出口,既然寻得这样的知己,千万别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珍贵的他。” “笙……廉姑娘说的?” 正确一点来说是她娘说的。 “嗯。”雷观月决定不把实情全盘托出。 她会那么说,正是担心他会对始终坚持送走她的严长风发怒,所以才拐弯抹角地告诉他。 “……”严长风低头不语。 “如何?被讨厌的人帮忙求情的感觉?”雷观月故意问。 “属下未曾讨厌过廉姑娘,只是觉得她的身分不适合。” “你该知道,这个家从来不兴门当户对那一套。” “我现在知道主子如此离经叛道了。” 雷观月抿唇一笑,在进房门之前,留下这么一句—— “以后,她也要拜托你了。” ☆☆☆ ☆☆☆ 真的聊太多了。 体力不足的雷观月,一整天经历和思考的事情太多,过度的疲劳马上反应在身体上,发了高烧。 身为药师,廉欺世通常看一眼即能替人抓药,把脉则是看不出所以然时才用的。至于雷观月呢,只须摸跟问就知道了。 “如何?”严长风问着显而易见的问题。 “高烧。”廉欺世正经八百地答着显而易见的回答。 “嗯,我去药坊买药。”严长风说着就要出去。 廉欺世忙道:“不用啦!我家有,而且应该还没坏,不过很多,需要你跟我去搬。” 没坏?很多?搬? 她的话留给了严长风一堆问号。 “快走吧!”确定了以后,换她催他。 “等等……”烧得七荤八素,脑袋昏沉的雷观月断断续续说:“你别、别再进来了……如果传染给你……” “放心,你这是体虚的发烧,不是风寒,喝点汤就好了。”廉欺世回到床边,小手搁在他的额头上,安抚他。 汤? 严长风又起了疑问。 “时间不早了,你先吃饭,让长风去张罗……”他勉强瞠开快要闭上的眼睛。 “药材在我家,没有我带路,严兄怎么知道该往哪儿走?”廉欺世仔细对他解释,怕说不清楚他会担心。 对待病人,她向来很有耐心。 “我确实知道。”严长风插嘴。 “但是你总不希望被当成贼吧!况且东西放哪儿,只有我知道,我们去也可以更快回来,对吧,严兄?”廉欺世寻求严长风的赞同。 “爷,属下保证不会让廉姑娘碰任何她不该碰的东西,您请安心休息,我们很快回来。”虽然面对廉欺世还是有些尴尬,但严长风为了安雷观月的心,如此承诺。 “她就交给你了……”雷观月的意识已经逐渐不清楚。 “放心,严兄没问题的。”她在他耳边低声保证,随即和严长风离开。 ☆☆☆ ☆☆☆ 亲仁坊和延寿坊之间有一段不是太远,但也近不到哪里的距离。 严长风一路上很沉默,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她说话。 这三个多月以来,和廉欺世的交谈仅止于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每天都有许多工作的他,也没空多谈,对她的了解肤浅得可以,再加上昨晚的事,尴尬是自然的。 “弯进前面那条巷子里,巷底那间只有一边门环的屋子就是了。”廉欺世从马车里向外看,同时指引他方向。 即使早知道是哪家,严长风决定默默听从就好。 将马车停在一间小小旧旧的房子前,廉欺世立刻跳下马车,交代道:“我们得快一点,坊门再过不久就要关了。还有,不知道他会病多久,我的建议是能搬多少尽量搬。” “以往我替爷拿药,还没到需要用搬的程度。”严长风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说。 “放心,等你看到以后,绝不会怀疑我的用词失当。” 廉欺世带他来到地窖,在气温微凉的春日里,里头有些寒冷。 严长风率先走进去,突然想到某件事,又回头对她说:“你告诉我药材在哪里,别进来。” 他们此趟的目的虽是替雷观月拿药材,但他也答应过主子会好好照顾她,所以不能顾此失彼。 似乎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廉欺世笑言:“放心,我很强壮。” 才说完便提着灯,从他身边钻过,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堆布袋前,把灯随意搁在地上,她蹲下开始打开捆着袋口的麻绳。 “严兄,可以麻烦你用那盏灯,替我照一下吗?” 严长风照办,同时也看清楚袋子里的东西。 “人参?” “难怪摸起来形状不对……不,不是这个。”廉欺世又打开旁边的袋子,严长风继续捉灯照过去。 “也不是红凤菜……不是橘子……这是苦瓜……杨桃的话可以带着,冬瓜不需要……啊,找到了,就是这个峨崛豆!”拆开一堆袋子,廉欺世分出要用以及不需要的两边。 严长风看向装着杨桃、寒瓜和峨崛豆的三口大布袋,终于掩不住内心不断攀升的困惑。 “这些就是药材?”都是些寻常可以买到的食材吧! “是啊。”廉欺世拿起峨崛豆那袋,同时对他说:“这些都是三天的分量,先搬吧,等等我再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剩的,虽然我印象中这些是最后的了……” “你打算用这些东西做料理给爷吃?!”严长风的语气丝毫不掩饰心里的惊讶。 “不,是煮汤。”廉欺世回头,笑了。 用杨桃、寒瓜和峨崛豆煮汤? 那是什么鬼东西! ☆☆☆ ☆☆☆ 雷府的膳房里,传来阵阵香味。 仔细闻可以分辨得出是寒瓜的甜腻香气,杨桃的清甜味道和峨崛豆清新的气味。 严长风看着廉欺世专心看顾灶上的三口大锅,里头煮的东西就是那三样“药材”加水,其他没别的了。 难怪她说给主子吗汤,问题是光吗这种莫名其妙的汤有用吗? 也许他应该立刻上药坊去抓点药来应急才对。 就在严长风迟疑着是不是该抛下她不管,去办正事时,廉欺世打开其中一口大锅的锅盖,嗅了嗅,同时用长勺舀了些许入口。 “嗯,可以了。严兄,麻烦你帮我另外拿几个大一点的锅子和滤勺来,我要把峨崛豆汤和峨崛豆分开。” 没时间给他犹豫,她两手己经搬起大锅,他只得迅速找来她要的东西。 指示严长风把滤勺放在大锅上,她把装满峨崛豆和汤汁的锅子举起,朝滤勺倒下去,像茶水般的清澈汤汁散发出宜人的豆香,经过滤勺流入下方干净的大锅里。 待手中的锅子见底,廉欺世找来另一个干净的大碗,朝锅中的峨崛豆用力按压,仿佛连一涌汤汁都不愿意错失。 当所有动作完成,严长风面前搁着一碗峨崛豆汤,廉欺世挥着热汗,准备朝另外两锅继续奋斗。 “真的……只给爷喝这个?”他不确定的问。 “一天三碗,很快就会好了。”她卖力的挤着杨桃汤,香甜的气味立刻取代峨崛豆的豆香味。“剩下的这些先放凉,要喝的时候记得弄热。这三样汤都可以当茶水给他喝,这样烧热会退得更快。” “真的这样就好?” “不然你帮我把最后一锅照这个方式过滤,我把汤送过去给他?”廉欺世误会他的意思。 “这……我并不是不想送过去,而是……”而是觉得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啊! “好啦,那这里交给你,我去给他送第一碗汤。”廉欺世不愿浪费时间,端起峨崛豆汤,很快离开。 严长风无言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祈祷主子能够撑过今晚,明早他立刻去替他拿药。 廉欺世没有费心敲门,直接走进雷观月的房间。 察觉他汗湿了全身,还是不断发抖,她拍拍他的脸,唤醒他吗汤。 “雷观月、雷观月,醒醒。” 因为发烧所以浅眠,雷观月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你……吃饭了没?”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她用过晚膳没。 “放心,没问题的,你先喝下这碗汤。”廉欺世没有正面回答,帮助他撑起抖个不停的身躯,然后将碗凑到他嘴边,催促他喝下。 “这是什么?”雷观月闻着味道,不像平常喝的苦药味,反而是清淡的香味。 “御嵋豆炖煮的汤,治退烧很有用。”对待身心都受到煎熬的病人,廉欺世总是不厌其烦的把话解释清楚。 “……你煮的?” “我和严兄一起,来,快喝吧。” 雷观月轻啜了口。她一边喂,一边提醒,“小心烫口,慢慢来没关系……” “好像茶……有味道又尝不太出来……只有豆香……”他虚弱地说。 “小时候发烧,我爹总让我喝这个,比药还要好喝,但功效可不比大夫开的药差。”让他重新躺下,她摸摸他汗湿的额际。 “你爹……是大夫?”喝下峨崛豆汤后,他感觉好一点了。 “药师,跟我一样。他开的都是寻常市集就能买到,或是山野间能找到的常见食材,只要照他说的时间和量炖煮成汤,一天照三餐喝就好。不过纵使我没病没痛的,我爹也会炖各种汤给我喝,他说没病痛的时候,就是养健康的汤了。”廉欺世靠着床榻边席地坐下,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再多说一点……”他红铜色的眸子,平静地瞅着她。 该怎么说……他喜欢她为了自己而忙碌的模样,忍不住想要留她在身边久一点。 “嗯……我最讨厌喝橘子加鸭肉的汤,因为橘子很苦,不管是用橘肉还是橘皮煮都一样,鸭肉会让汤上浮着一层鸭油,爹为了让我喝下去,不但认真的捞鸭油还在汤里加些糖浆,但我还是不喜欢。”廉欺世用袖子替他擦汗,声音轻柔平顺,希望他能渐渐睡着。 她爹说过,多睡好得快。 “橘子和鸭肉……听起来很诡异……”即使是料理,他也没听过这种组合。 “其他还有很多,例如九层塔加鸭肉,花生仁加鸭肉,当归一片加鸭肉,苦瓜子加寒瓜,泥鳅加九层塔……数都数不完,全是我爹研究出来的。”她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是吗……”他回答的字数减少了许多,气息也开始不稳。 廉欺世判断是该让他休息了。“我替你多拿几件被子来,出汗了会好一点,快些退烧。” “叫长风来,他知道东西在哪儿……”雷观月说话的同时,发紫的唇还颤抖着。 “好,你再睡一下。”廉欺世捞来她带来的椅子,把空碗放上去,交代道:“这只碗放在这里,如果感到难过,我们又都不在的话,你尽管扔,听到声音我们会用飞蛾扑火的速度冲过来。” 雷观月忍俊不禁。 她自己不坐椅子,却让空碗来“坐”。 “哇,你笑了,相信我,很快就会好了。”她弯下腰,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用额头顶了顶他的,柔声保证。 他还想多看她一会儿,但是力气瞬间被抽光,意识己经涣散,徒留轻响:“我喜欢……你为我煮的汤……” 廉欺世为他拉好被子,把他密实地包裹住,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末了,从她口中溜出两个字—— “上邪……” 她的娘很喜欢用“上邪”来呼唤爹。 那就像他们夫妻俩的亲密爱语,偶尔也会听见脸皮薄的爹趁她不注意——实则是她假装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娘的耳边唤她上邪。 上邪的本意,取的是“汉铙歌十八曲”中的“上邪”,是一首恋人海誓山盟的情歌,里头浑然质朴,率真浓烈的浪漫深情,一直是双亲的写照。 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不意外的喜欢上“上邪”这两个字。 不过,那毕竟是前朝民歌,今朝早己无人传唱,识字未深的娘头一次看到这首诗歌,立刻读成和谐的谐音,爹向来是顺着娘的意,也就没纠正娘,而她也一直是跟着娘读同音。 早上告诉他的时候,他也没纠正,可能他也读这个音吧! 廉欺世又摸摸他的脸,呢喃:“上邪,你会好起来的。” ☆☆☆ ☆☆☆ 嘴上答应雷观月让严长风去张罗,其实她先从自己房里拿来棉被替他加上,然后再跑回膳房请严长风帮忙多拿几件棉被出来,自己则找了煎药用小钵和火炉,连同整锅的峨崛豆汤一起搬进他房里。 “廉姑娘是不是先用晚膳比较好?”严长风搬来一件厚厚的被子替雷观月盖上,感觉虚弱的主子快要被压扁了。 “严兄也还没吃,不如咱们一起吃?”廉欺世提议。 “在这儿吃恐怕会吵醒爷。” “不如到我房间去吃吧,这样他要叫人,我们也听得到。” “我这就去张罗。” 他们迅速的吃完晚膳,廉欺世表示要整晚照顾雷观月,严长风则认为由他来即可,她怀着主子的孩子,应该好好休息。 “我很健康的,况且这三个月来,我己经习惯晚睡,不要紧。”她解释。 “我己经答应爷,不能让廉姑娘做任何不该做的事。”熬夜绝对是其中之一。 “你不是保证不让我碰不该碰的东西而己吗?”她可还记得。 严长风不予理会,“总之,廉姑娘还是先睡下,时辰已经不早了。” “不如咱们轮流,我先看一段时间,再去找你过来。”她轻快提议,并且鼓掌决定通过。 严长风那双死鱼眼,慢条斯理地睐向她,“爷或许好骗,但我可不。如果让你先,你肯定不会来叫我。” “哎呀,被你看穿了。”她习惯顺势诌些小谎,也不会死不承认。 “我先吧,现在是三更了,四更三筹时我再叫你。” 廉欺世瞥他一眼,用同样不疾不徐的速度开口:“我也不是那么好骗,你一定会让我睡到不省人事,等到吃午膳的时候才叫我吧。” 霎时,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紧盯着对方。 “不成,这样争下去,天就要亮了,只能用公平的方法来决定。”廉欺世摇摇头,率先开口。 “什么公平的方法?”严长风问。 “就……下棋吧!谁赢了听谁的话。” 下棋?在主子病得严重的时候,她竟然只想得到下棋这个公平的方法? “会不会太花时间了?” “不会的,我下棋向来很快,只要发现输了,便会立刻投降。”她和爹下棋的时候都是这样,偶有她分心想做其他事时,会在下了两三步后随便投降。 “嗯,那速战速决吧。”不知道廉欺世厉害的严长风于是同意。 不到盏茶工夫过后,廉欺世大大方方坐在雷观月的房里,注意小钵的火候,温热准备给他当茶水喝的峨崛豆汤。 “你……怎么……还没睡……”雷观月话说得断断续续,因全身起寒颤的关系。 廉欺世转头迎向他,“我正要叫醒你喝汤呢。” “长……风他……” 她从这几个字便了解他的意思,“我跟他决定轮流看着你,直到你的烧退下来。”端着热好的汤,走回床边,这次她抽来厚厚的棉被垫在他背后当支撑,让他能舒服的坐着。 已经喝过一次,对峨崛豆汤不陌生,也不讨厌,雷观月很快便把汤全数入喉。 “……何时轮到他?”热汤一进入身体,立刻温暖了他,使他说话的气息平顺许多。 “再一会儿。”她一语带过。 “难得他会听别人的话……”连他的话严长风都不一定全部照做。 “我和他下棋决定谁赢了听谁的。”廉欺世把椅子上的碗收起来,换她坐着,才能与有力气聊天的他视线平高。 闻言,雷观月又笑了。 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因她而发笑,她若不是上天给他的奇迹,还能是什么? “敢跟你下棋的人,一定不知天高地厚。”他敢说以后严长风再也不会用下棋分胜负的方式,来和她决定事情该听谁的。 “那敢跟我爹下棋的人,一定都是勇者了。”她皱了皱小鼻子。 “你也是勇者之一……”他拉了拉被子,似乎觉得有点热。 廉欺世注意到他的动作,问。“会热吗?” “嗯,发烧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此刻他热得想推开所有被子。 “忍耐一下,等到出汗就没事了。”她说着,却还是为他把被子推到一边,只留原本那一床。 “你看病不把脉?”舒服了些,他又问。 “把啊。可我爹说应该要练到只消一眼,便知病灶为何的功力,所以我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你看得出我的病?”他眸心一闪而逝某种异样的光芒。 “要把个脉才知道,你要试试看吗?”她伸出手。 “不,不需要。”他急切拒绝。 出现奇迹不表示他的身体也恢复了,他不希望被她发现自己因为“无后”这件事,而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骨肉。 廉欺世也不坚持,反正病情可以用问诊的方式,她会替他多煮些不同的汤来强身。 “那个……”他有些迟疑。 “嗯?”她疑惑的看着他。 “原本不孕的女人,有可能某天突然怀孕了吗?”他不怎么技巧的转变问题内容。 廉欺世搔搔头,“不孕也有可能是男人的问题。也许那女人的丈夫有问题,换了一个男人后就可以了。” “如果她丈夫没问题呢?”他又问。 “世事难料,实在很难真正断言,总之,越老越生不出来是有可能的。”廉欺世难得正经。 也就是说,一切都有可能了。 像他一样。 “嗯……”雷观月哼了声,“我想睡了。” “好。”廉欺世帮他躺下,这次只是探探他的额温,然后说。“我会在,难过就叫我。” 以为她会拿额头贴着他的,雷观月有些失望地闭上眼。 “我在梦里……听见你唤我上邪……” “是个好梦吗?”她一下又一下轻抚着他银白的发,柔声问。 “嗯……还不错……”他的声音又开始迷茫了起来,但是她的手劲令他感到安心。 廉欺世维持这个动作好一阵子,确定他沉沉的睡了,才停手。安静凝视他的睡颜,然后起身,回到小钵旁边顾着火势,口里响响念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第七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下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乐府<上邪> 李唐 开元二年 五月中 午膳刚吃完,严长风在廉欺世的房间找到清醒的主子。 雷观月并非刻意改变睡眠时间。前一阵子,他忽然在白天醒过来,称说睡不着,吃晚膳时则猛打瞌睡,草草吃完就去睡了。 于是非常突然的,他颠倒了原本的作息时间。 严长风当然不会承认很有可能是他们照三膳要他醒来喝汤的缘故。 一边想着,严长风把汤端到他面前。 “爷,该喝汤了。” 两个月前雷观月因疲累引起的高烧,在廉欺世彻夜给他灌汤,又在他醒来时说话给他听,陪他聊天的情况下,隔天一早醒来,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尽管严长风难以相信用峨嵋豆加水,甚至没放任何配料和药材炖煮出来的汤,让一发烧往往要三四天才会好的主子,仅一个晚上“汤”到病除是铁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实。 事后廉欺世向他解释,他们平日吃进肚里的各项食材,都包含了治疗各种病症的效果,在生病的时候,所需要的量便增加,才能达到治标的效果;反之治本呢,还是得从日常的起居饮食来改善。 于是严长风开始按照她的话,替雷观月煮各种不同的汤,当然里头有很多是光听就觉得不可思议,完成后更令人不敢恭维的汤,全在他和廉欺世的督促下,逼雷观月喝下去了。 “喔,严兄还真准时。”廉欺世从棋局中转开注意力,笑着说。 严长风打开碗盖,“说一天照三膳喝的可是廉姑娘,我只是照做而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雷观月一见面前搁着的汤碗,难掩头大的神色。 开始喝汤后才知道,真正正常且称得上好喝的汤根本没几种,单一食材的汤味道通常还能接受,但碰上水果加鸭肉的汤可真令人倒弹三尺。 “这个气味真是惊人啊。”拉起衣袖掩鼻,雷观月的话满是讽然。 “是桃子喔,很臭吧。”廉欺世做出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鼻前扇风的动作。 “这是桃子煮成的汤?”是什么原因可以让原本泛着甜美香气的桃子变成这等恶昊? “是啊,除了桃子什么都没加。很奇怪吧,我以前也觉得不可思议,久了闻膳房传出这个味道,就知道我爹又再炖桃子汤了。”她也知道要逃了。 “这比橘子皮加鸭肉还难闻。”雷观月力持镇定,不让另外两人看出他想逃跑的欲望。 怎么能够这么臭?这真的是桃子煮出来的汤?简直和茅坑猪圈的臭味有得拚。 “但保证没橘子皮加鸭肉难喝。”廉欺世顺着他的话接口,“趁热喝,否则冷了也没啥功效。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敢喝,那么跳过这个汤,我另外煮别的。” 不敢? 没人能说他不敢做什么。 雷观月眉峰高傲的一扬,不再废话,举起碗,仰首喝尽。 “有哪里不舒服吗?”见他神色有些许不自在,她故意问。 雷观月的表情称不上愉快,“舌头。”因为味道太惊人。 明白他的意思,廉欺世朗声大笑。 雷观月则是撇了撇嘴,低喃了些“又不是你喝”、“要是你喝了就换我这么说”的话。 “剩下的等到晚膳喝。”严长风收拾好汤碗,留下这句话便退下。 雷观月怀念以前吃药的日子。 当时一天喝一帖,纵然味道苦口,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口味多变”,而且一天还要喝三碗。 “这汤得喝几天?”通常她煮的汤都有算日子的,一种汤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目前是五天,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她边回答边继续中断的棋局。 “看我厌恶的程度吗?”雷观月揶瑜着。 廉欺世愉快地附和,“哈,可以考虑喔。” “?唆。”雷观月撇下嘴,拈起棋子下了一步新棋,然后撩高两袖,双手抱胸。 廉欺世看着并无太大变动的棋局,很快决定要下哪一步。 眉头深锁,雷观月立刻陷入苦战。 “会热?”她注意到他无意识的小动作。 “嗯?”他没发现。 “你在拭汗。”她点明。 “是吗?那还真奇怪,现在才五月,应该不热……”雷观月话说到一半,猛然顿住。 “怎么了?”见他一脸愕然,廉欺世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你刚刚说我……在拭汗?”他错愕地瞪着自己的手,指尖确实沾染细细的汗珠。 “嗯,你满头大汗,也许是喝了碗热扬的关系——” “我流汗了。”他截断她的话,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严肃还是无法反应比较多。 “五月了,是有点热。”她早就换上质料较为轻薄的夏衫。雷观月则是体质虚冷,整年都穿着冬衣。 搁下进行到一半的棋局,雷观月优雅起身,缓步踱到窗边,打从生病以来,首次为了看看外头四季的变化,在白天推开房间的窗户。 单调的庭院,那棵在寒冬中凋零的老树,如今枝繁叶茂,树梢间有鸟儿上下跳动,发出婉转啁啾。抬头望向远方天空,比冬日的天空还要更一望无际,没有终点。 初夏,耀眼得令人惊叹。 雷观月畏光地眯起眼,却没有关上窗子的意思。 “想出去走走?”廉欺世走到他身边,笑容满面地问。 如果他自己想在白天踏出房门的话,也代表他们逼他喝汤的努力有了成果。 毕竟此刻,他的身影看起来,和个健康的成年人没两样。 “整整十三年了,我第一次流汗……”双手握拳,他能感觉到手心烫人的温度。 他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亲身感受过季节的变化,也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那么真的要恭喜你以后少了夏天不用洗澡的理由了。”她打趣道。 雷观月不舍地收回目光,侧过脸庞,露出一抹像哭又像笑的难看表情,对她说。“你该不会真的是我祖母派来实现我愿望的仙女吧……”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己经为他带来两件不可能的奇迹,幸福得令他开始害怕这只是场梦。 悄悄牵起他的手,廉欺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怎么可能是什么仙女,仅仅是个希望对自己来说特别的男人,能够活特别久的女人罢 ☆☆☆ ☆☆☆ 无法阻止雷观月“绑架”好友,笙歌只好三天两头往雷府跑,于是把很多事情的进展都看在眼里。 是的,看得太清楚了。 “别跟我说你喜欢他。”笙歌说起这句话,口气里满满的嫌恶。 不管怎么说,雷观月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廉欺世用笔杆搔着太阳穴,边思考着雷观月的情况,准备开新的汤给他喝。 “还会有谁?你的上邪。”笙歌水润的眸子盈盈一转,斜睐着连接雷观月房间的那道墙。 廉欺世目光瞥往同一个方向,“喔,是啊,怎么了吗?”她以一种非常干脆的洒脱承认。 “像喜欢我哥一样?”她和小世是邻居兼玩伴,诚实到不行的小世自然和她说过对她哥哥万九的感觉。 想当年,她们都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呢,转眼间……不提也罢。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廉欺世。 “嗯……”她发出困扰的沉吟,试图厘清无法一口咬定和喜欢万九时一样的原因是什么。 总觉得有哪里不同,可是又说不出那种不同是什么。 首先,他们同样特别,不,如今是雷观月在她心中特别多一点。一种比他说话时完全被吸引,比被他称赞时身体兴奋得像要爆炸,比随时都想见到他,比感觉到被他依赖时的满足都还要再多一点……想永远陪伴在他身边的感觉。 “想不出来就算了,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想知道。”笙歌对别人的感情向来不在乎,也害怕听到令人肉麻的话。虽然那些话她平时也说过不少。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只是想不出有什么适当的话可以表达。”廉欺世搁下毛笔,改抱着一罐新酿的蔗浆桑葚猛嗑,已经有要大聊特聊的意思。 最近这种酸甜的滋味,比以前还要更令她着迷。 笙歌可没有她此等好兴致。 想来她的话意,不正是俗称的“不可言喻”,男女之间美好恋情的极致表现吗? “唉……”笙歌叹了口气。 “你反对?”廉欺世对她的反应很敏感。 平常她尽管大刺刺,不拘小节,但对笙歌的看法和想法有一定程度的在意。 谁教笙歌是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笙歌挥了挥手,拒绝她让出蔗浆桑葚给自己的举动。“我不是个爱干涉人的讨厌鬼,但是,他最近的处境很不妙。” “胡耀?”含着汤匙,廉欺世咬字模糊的重复。 “不妙。”笙歌表面上纠正她的发音,实则纠正她的不雅举动。“你也知道大人虽然实权看似不大,官秩可是从三品的高官,他所知道的消息,通常是很接近那位咱们不能直呼姓名的大人物的口谕。” 廉欺世了解“大人”指的是包养笙歌的不能提的大人,至于不能直呼姓名的——“喔,你是说皇上。” “嘘!隔墙有耳,这些话通常我是不会和别人说的,要不是事关于你……要是被知道是我说的话,可是会——”笙歌严厉地制止她,然后以杀头的动作做结尾。 “那么我们就用……隔壁老黄来借称不能直呼名讳的大人物,用来福称大人好了。”廉欺世认真提议。 笙歌本想反驳她用的名字太随便,后来想一想,如此一来被人听见,也不会被怀疑,便由她去了。 “那隔壁那位仁兄怎么称呼?” “上邪。”她二话不说定案。 “随你。”笙歌耸耸肩,继续原来的话题,“总之,大……来福告诉我,隔壁老黄近来针对朝官频频有动作,从三品以上的官员之间不知是谁走漏风声,似乎是在办贪官污吏的案件,听说承办这起案件的官员有两名,他们手上握有一本‘污名册’,里头写满了被列为重点侦查弹劾对象的官员,部分名单同样是不知道由何流落出来,上头列了不少六品下的中央官员,上邪也在其中之一。” “嗯……”廉欺世一手掐着眉心。 “你做何感想?”笙歌催问。 廉欺世半闭一眼,望着她说:“我觉得只用隔壁老黄和来福根本不够,真的隔墙有耳的话,还是能被听出来吧!” 她能不能担心一些重要的正经事? “算了,说都说了,能怎样。”笙歌用手指戳了戳她,“现在朝官之间可是风声鹤唳,有贪污行贿的人人自危,我听来福说上邪不属于需要上早朝的官员,他知道这件事吗?” “朝廷的事,我从没跟他聊过。”她也没好奇过。 “你不打算问问?” “这种话题不好在用膳时提起吧,‘今天的晚饭真好吃,喔,对了,你有贪污收贿吗?’这样的话你要我怎么问?”廉欺世好笑地反问。 笙歌拿出高级娼妓在某些场合会出现的豪气作风,道:“单刀直入的问。如果他在乎你,会明说的。” 廉欺世摇摇头,“十四,即使是至亲血族,也并非任何事都能没有顾忌的说出口,这种事,你生在大家庭里,应该比我更了解。” “那么我不赞成你继续和他有所牵扯。听说,现在已经到了只要隔壁老黄一声令下,马上由御史台审理此案件,也就是说,如今己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笙歌宁可现在把事情说得严重些,也好过大祸临头时懊悔。 “听起来真的很严重。”廉欺世用汤匙搅动桑葚。明知道这样会使吃不完的桑葚很快坏掉,但她的举动多少泄漏了忧思。 “何止严重,这样下去,可能罪诛亲族。” “我和他非亲非故。”她毕竟没有嫁给他。 他没提,她也不认为嫁人有那么重要,这件事在两人都有意无意地置之不理的情况下,就这样被忽略了。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吧!”笙歌指着好友已经看得出来的肚子说。 “目前除了你和严兄以外,没有人知道。”近来她很少出门,也没人知道她怀孕住在雷府的事,她只向街坊邻人说自己要出趟远门,没交代何时回去。 看透她不离开的决心,笙歌抿唇瞪着她。 廉欺世有所迟疑地停下翻搅的动作,“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我希望在事情不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待在他身边。” 笙歌吗看过她如此凝重的表情。 “我看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会离开吧。”末了,她只得承认自己说服不了好友。 “上个月,他突然能感觉到热了,听说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换上夏衫。” “所以?”笙歌不解她突然提起的话。 廉欺世抬起头,秀丽的脸庞荡漾微红的没辙笑容。 “你不觉得光是这样,就让人舍不得离开他吗?” 闻言,笙歌没能感受她的喜悦,一个劲的沉默,再沉默,最后,在离开前对她说—— “我只希望你别把拯救生命的喜悦和喜欢给搞混了。” ☆☆☆ ☆☆☆ “睡了吗?” 门外响起低沉的嗓音,趴在床上看书的廉欺世立刻抬起上半身。 “还没。” 门很快推开,一身闲适打扮的雷观月走了进来,一看见她的姿势,随即蹙起眉。 “你趴着?”都顶着一颗肚子还能趴着? 她撩起被子,让他看看里头的玄机。 “我请严兄帮我拿了几个软枕垫着,这样舒服多了。况且侧睡不太舒服,有这些软枕搁着好过些。”她可不想夜夜都只能仰躺着睡,会腰酸背痛的。 雷观月的表情有些怪异,“你晚上睡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 “跟你说了也没用,肚子长在我身上嘛!”她没有嫌弃的意味,纯属事实。 但听在雷观月耳里,却变得很剌耳。 仿佛在说他帮不上半点忙,告诉他是多余的。 “你没说怎么知道没用?”他不开心的问。 “说了也是让严兄去张罗,干脆一开始就跟他说,不是省得把话传来传去吗?”廉欺世从床上坐起身。 “至少该让我了解你的状况。” “我很好啊,如果有任何情况的话,身为药师,我也能自行解决,不用担心啦!”廉欺世不仅没弄懂他不开心的原因,还解释错了方向。 “重点不是我能不能帮上忙,也不是你能自行解决,而是我需要知道!”雷观月难得恼怒道。 他知道自己不像普通男人一样拥有强壮的臂膀,可靠的胸膛,但……如果是当软枕的话,他也做得到!只希望她能够稍微依赖他,像他依赖她一样。 廉欺世掐着下领,歪着螓首,一脸困惑。 雷观月突然惊觉——是否她根本没依赖过人? 回想他们之间的相处,和她的言行举止,她从来泄漏过软弱不安的一面。她能在他病弱的时候照顾他,能说出切合他所想的话,总是带着各种表情,而且笑脸居多,仿佛没有任何事能令她变得脆弱。 “你……曾经对任何事情有丝毫绝望的感觉吗?”他忍不住问。 “没有。”她立即回答,几乎不用思考的时间。 对了,她一直很积极,即使眼前有石头也会想办法跨过去的积极。 乐观到不行。他想起笙歌给她的评论,如今看来还真是贴切不己。 人都喜欢亲近乐观向上的人,会有希望的感觉,但是她的乐观程度,己经到了令人质疑她缺少某些情感要素,教他如何不担心。 “你是来问我这件事的?”他今晚还真奇怪,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经她这么一提,雷观月才想起来找她的原因。 “这个给你。”他拿了一串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首饰给她,为了隐藏起不习惯,态度转为倨傲。 廉欺世接过首饰,掂了掂重量,心里偷偷咋舌。 “送我?”想必不是她的身分戴得起的价值。 雷观月僵硬的颌首。 “我很喜欢。”她随口敷衍,然后连试戴也没有,便要还给他,“但是我没有戴项炼的习惯,还是还给你吧。” 红铜色的眸子大瞠,雷观月一副从未想过会被退还的神情。 “你不喜欢?不够漂壳?”他忙问。 “我都说了是不习惯戴项炼了……”他是听到哪儿去? “你手上的玩意儿明明一堆。”他迅速反驳。 “这些不一样。”它们都是有意义的。 “所以送手链你就会戴?知道了,我明天换一个给你。”雷观月迳自下了注解,拿回项炼,随手一放。 “你为什么突然送我东西?”她看着他的动作,猜想他并没有带走项炼的意思,大感不解。 “你又为何不直接收下?”他反问。 “嗯……找不到理由收。”她想了想,决定诚实的回答。 “当初给你钱要你离开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雷观月哼了声。 廉欺世一直仰着头看他,实在有些累了,于是拍拍身畔的位置,要他坐下。 “如果有需要我不会拒绝,现在我衣食无缺,干嘛贪你这一分?我娘常说,拿够用的就好了,多了会遭天谴,如果想一辈子都能温饱,千万别有寅吃卯粮的习惯。” “送你就送你,跟寅吃卯粮没关系。”雷观月不屑地嗤哼。 “我真的用不到。”她难得坚持,“我不希望你是出于补偿或感谢的心态送我东西,我做任何事都是自愿的,如果要挣钱的话,我能靠药师的工作养活自己。” “真是好骨气。”他的口气和话意完全相反,但已经不坚持了。 心血来潮的礼物被她一说,好像真带有一点那个意思,雷观月解释不出来,也许下意识真的想要靠这些珍贵的物品来换取他们之间的平衡。 处于被帮助,或被施舍的一方,令他不安。 廉欺世倏地静止不动。 “怎么了?”察觉她不对劲,雷观月忙问。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按到自己的肚子上,小小声的说:“动了,他在动了!” 雷观月跟着动也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深怕吵到掌下小小的震动。 “动……真的在动……你的肚子……”没当过父亲,也没听人说过类似的经验,完全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雷观月马上紧张起来。 “没事吗?会不舒服吗?我要长风去找大夫,你等等……一下就好……”掌下的跳动有加大的迹象,雷观月登时慌得语无伦次。 眼尾微微皱起几条细细的纹路,廉欺世紧抓着他的手不放,怕他会大惊小怪地冲出去呼救。 “没事的,可能跟你一样喜欢在晚上醒着,最近入夜后动得很频繁。”她打趣道。 “……这是正常反应?”雷观月愣头愣脑地问。 “我确定没问题。”她难得替自己把脉,所以相信她。 “我以为……”他明显松了口气。 她忍不住失笑,“没有要吓唬你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感受一下孩子是真的在成长。” “他的成长未免太过激烈了吧!”他蹙起眉心。 “这叫胎动,每个女人怀孕时多少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抚平他的眉头。“有动,代表他是健康的。我娘常嫌我小时候太健康了。” “你没生过病?” “大病是没有,偶尔风寒咳个几声,很快就好了,因为我很强壮,大慨跟我娘一样。”她拍了拍胸脯,笑嘻嘻地说,整个人往后靠。 雷观月见她靠在墙上,感觉不是很舒服,于是脱掉鞋子,也跟着往后靠,分开双腿,对她说:“过来。” 廉欺世挑眉,“我不确定会不会把你压扁,现在我可是两人份的重量。” “偶尔让我逞强一下,毕竟我是男人。”他难得不带恶意的自嘲。 轻轻扬起一抹笑,她拿来几颗软枕,放在他背后,让他坐得舒服些,然后才乖乖靠躺在他的胸前。 “这样多少让你能维持男子气概久一点。” “多谢鸡婆。”他愉快地哼了哼,双手悄悄放上她的肚子。这让他感觉像是抱着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 “还好啦。”她的语调像在唱歌,传达出快乐的意味。 “我问你……” 身后的胸膛传来平稳的震动,廉欺世舒服地眯上眼,“好。” “你曾想过要嫁给怎样的男人吗?”雷观月无比认真的问。 他想了很多。 倘若他是个正常的女人,也不会选择一个身体病破的男人嫁,加上他曾经说过不会娶她,她也回答没有要嫁他的意思……那时的情况虽然和现在不同,但,他不免害怕再提一次也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不过,他并不想放弃她。 在认识廉欺世和笙歌这两个女人后,他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畏惧厌恶他的外貌,但多年的经验让他深刻体验到,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们能够接受,进而不当一回事。 尽管未来可能还会遇到同样不会排斥他外表的女人,就像笙歌一样,却只有廉欺世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只有他的心了解。 “嗯……一个可以一起沉默的人。”廉欺世勾着唇角,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雷观月一脸呆滞。 “我不是问你想要找怎样的人跟你一起发呆。”好半响,他才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问丈夫不是吗?我想要一个能跟我一起分享沉默,也不会坐立难安,或猾测我在想什么的人。”她解释,两手无意识地覆上他交握在她腹部的手。 雷观似懂非懂,于是沉默。 廉欺世没有打扰他的沉默,有些困了,脑子却还绕着好友的话打转。 笙歌说她搞混了,把治愈病人的喜悦和喜欢的感觉,像把红豆跟绿豆一同洒在地上,搞混不清。 但是,她从来不会对哪个病人如此在意,怀着他的孩子还躺在他的怀中。 她应该没有搞混吧! ☆☆☆ ☆☆☆ “我要娶她。” 雷观月万分严肃地开口。 严长风正在做着自己的工作,同时答腔:“这句话不该跟属下说,应该直接告诉廉姑娘才对。” 雷观月的神情顿时暗了下来。 “现在不是时候。” 严长风停下手中的工作,“爷担心的是抓贿的风声?” “皇上抓贪,是为了纠正长久以来的奢华风气。以往,带动这股风气的正是两京织锦坊所制造出来,华美珍贵的绸缎布疋和繁复奢侈的制裳,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织染署署令是个肥缺的关系。” 他从来没想过要当官,但是从他接手自家染坊后,呈上的染布极受太平公主的喜爱和重视,促使他入朝为官。 “这么说来,爷是注定会被抓查的重点对象之一。”严长风说话仍是不中听。 “上头已经有消息了,皇上很快会有动作。”即使官阶低,雷观月凭靠多年收贿行赂的人脉,自有消息来源的管道。 “要逃吗?”严长风问。 “带着她?” “廉姑娘可以另外安排,她怀着爷的孩子的事,除了那女人以外没人知道,爷大可安心逃走,等到风头过了再回来,或是在别处安顿好后,再接廉姑娘过去。” “你知道贪污是重罪吗?加上皇上这次铁了心要办,恐怕会有杀鸡儆猴的情况发生,我不希望她受到连累,或者在不安的情况生下孩子。” 他想做的,是给孩子和孩子的母亲一个安全无虑的环境。 自祖母过世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兴起强烈想保护某个人的念头,绝不愿她有任何闪失。 “所以爷想怎么做?” 雷观月泛起一抹苦笑,“就是不知道才烦恼。” 第八章 即使早有风声,拘拿的诏令仍是来得猝不及防。 开元二年,七月,玄宗罢两京织锦坊,同时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员,一时间刑部牢狱人满为患,朝堂动荡不安,人人自危。 虽然这次扫荡的范围不包含五品上的重要官员,但是,如此大规模的清除官官相护、积习己久的腐败官员,也让那些位居高层的大人不再只是采取隔岸观火的保守态度,而开始有所行动。 旧有的朋克派系间的斗争也化暗为明,逐渐浮出台面。 国家中枢的动荡,在这个才刚迎接新的执政者的朝代,掀起了一股无人能预料的波澜。 唐盛世的未来,还在一片的晦暗未明中。 ☆☆☆ ☆☆☆ 廉欺世彻夜未眠。 怀孕后,她每天都在应该睡觉的时间上床,一闭上眼便进入梦乡。今天已是她第二天醒着迎接太阳。 脸色有些苍白,廉欺世盯着洞开的正厅,一路望向同样洞开的大门,一手无意识地拨动蔗浆桑葚,难得失了笑容。 “小世,会坏掉。”陪了廉欺世两天,笙歌不只一次这么提醒她。 “啊?哦,我忘了。”而她总是这么回答,短促的回神,再继续重复同样的动作。 “膳房还有些昨晚的稀饭,要不要我帮你弄热?” 廉欺世执着地瞪着大门,回道:“已经早上了……是该吃点东西,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又不是什么麻烦事,还跟我客气。”笙歌碎碎念着,己放弃让她在除了生理需要之外从那把椅子上移动半步。 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从雷观月被官兵抓走,从严长风决定设法到刑部,或是从其他和雷观月有来往的大人那里弄出一点消息后,廉欺世便一直是那样。 还是肯说话,乖乖的吃东西,只除了合眼睡觉和起来走动以外。 仿佛生了根似的和椅子密不可分,她固执地等着。 等着严长风带回消息,也等着雷观月回来。 笙歌这才了解,她从没搞错自己的心,也见识到真正乐观的人失去笑容后,比向来悲观的人可怕许多。 她不该小看廉欺世的真心。 “回来了。”廉欺世突然吐出细小的声音。 还没离开正厅的笙歌听见了。 “什么?” 话才问出口,在外头奔走两天的严长风,仿佛赶了几百里路,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门口。 “如何?”转眼间,挺着颗肚子的廉欺世已经急切迎了上去。 笙歌也想知道情况,但是严长风朝她望了一眼,她只好悻悻然地说:“奴婢这就去给你们张罗早膳。” 廉欺世似乎没听见笙歌的话,催促他,“有消息了吗?情况怎样?” “打听的人不少,消息却很少。这次关了大批朝官,家眷自然也不少,刑部方面守口如瓶,连何时审议也不知道。” “难道没可能是搞错人吗?雷观月几乎不上朝,也不出门,如何和其他官员有所挂勾?是不是弄错了?”廉欺世发觉自己对织染署署令这个职位,还有负责的工作和背后代表的意义完全不清楚。 严长风面无表情,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望着她。 廉欺世迎着他的视线,眼底尽是满满的忧心。 “有些事,由我来说不太恰当,我只能告诉你,爷被列为调查的对象不奇怪。”良久,严长风回答。 “所以他确实有贪?”她问。 严长风轻轻点了下头。 缓缓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改为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抱着肚子,她向后退了一步,重新看着严长风时,坚定地开口—— “我要见他。” ☆☆☆ ☆☆☆ 重刑犯,通常被押在深牢里,禁止和任何人会面。 此次涉嫌贪腐的官员,依涉入罪证多寡分别关在不同的牢房,而雷观月则被关在牢狱的最深处。 他知道自己所选择的路,一旦被察觉,便难以有翻身的机会。 在这个时代,能被当成钱财来使用的布疋十分珍贵,是人人觊觎的。当初他被延揽进朝廷便了解,等待他的不是一条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而是踏错一步,便再也无法挽回的荆棘之路。 在太平公主掌权时期,他理所当然是公主的党羽,成为相当大的财力后盾;当太平公主党于去年被剿,应该在扑灭名单内的他,因为洞烛机先预测到情势将转为不利,于是一有机会便暗中布线,脱离太平公主党,投向某位有助于当今天子登基的大人,幸得逃过一劫。 他就像墙头草,哪边吹,哪边倒。 因为他是抱着不愿让家人受到迫害的想法,而收贿行赂的,根本没有忠诚的问题。 最初,他也曾经不从过,不想同流合污,也没有成为清流的意思,只是单纯不想涉入那个肮脏的世界。结果,他得到了“惩罚”。 祖母病了,他却无法替她请大夫,即使再多饯都“请不起”,没有人愿意到雷府出诊,连药都不卖。 问他们为什么,只得到“你是不是得罪了谁啊”这样的问题。 得罪?为什么没有做坏事却叫做得罪?为什么好人必须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们甚至没有隐瞒的意思,不用逼问就直接回答他,明摆了是要他识相些,乖乖顺着他们的意思做,他们要钱,不管多少他都得拿出来! 当时还年轻气盛的他,即使到了这种程度仍不服输,祖母也告诉他没必要理会那种人的肮脏手段,一点小病无法击败她,他不需要拒绝之后又去向他们摇尾乞怜。 他信以为真了,并想到可以利用下次呈上新染布的时机,直接向太平公主告发那些恶人恶事。 不过,他终究太天真,太愚蠢,完全不了解官场生态。 他再也没能当面见到太平公主,连出入大明宫的机会都没有。等到他察觉事情不若想像中容易,祖母已经病到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非常严重的地步。 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也恨自己竟然妄想以一己的微薄之力来扳倒那些比他更有权势,说话更大声的人,反而忽略了祖母的病,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和她好好聊过。 当祖母陷入昏迷,他终于捧着他们要的银子,到他们的面前,跪求他们原谅自己的不识相,忍受他们的恶意嘲讽,全为了换回祖母一命。 结果自然是来不及了。 从此以后,他像经过剧毒的洗礼后活下来的幸存者,脱胎换骨,重新认识了这个除了同流合污,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世界。 打从他抱着贿银尊严尽失地跪求原谅时,便有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的心理准备。 他不后悔,如果在祖母离开之后,他选择不再继续的话,也许今天牵连的对象会更多,且都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尤其是她。 所以,这样就好了,能保住她就好。 雷观月坐在草堆上闭起眼,一副睡着的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拒绝和任何人说话的伪装。 “我猾你一定还没睡。” 嘻嘻哈哈的愉快嗓音,窜进雷观月的耳里,他倏地张开眼睛。 抱着一颗像球一样的大肚子,廉欺世在严长风的陪伴下,连脸也不遮,大刺刺地仿佛来参观牢狱。 “哈,真让我给猜对了!”瞅着他在阴暗的牢狱里变成暗褐色的眸子,廉欺世高兴地拍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冲口问道。 他被列为重刑犯,照理说不可能见任何人。 “我也觉得严兄真厉害,才说了声我想见你,不出两天他就把我们给弄进来了。”廉欺世用手肘顶了顶严长风,一脸暖昧的笑容。 雷观月迅速瞥向亲随,不用问都知道是用什么方法——买通狱卒。 “是廉姑娘的命令,我才做的。”严长风的话不是辩解也称不上解释。 “这里头龙蛇混杂,尽是些无良的歹人,你至少戴上帷帽再进来。”雷观月气急败坏地起身,冲到铁栏前,瞪着她的同时也仔细审视她和几天前有何不同。 “这么说来,你也是坏人?”廉欺世眨眨润黑的大眼,顺势问。 白皙的脸庞微微一僵,他没有马上回答。 严长风悄悄离开到不远处,留给他们空间。 “你为什么要进来?”雷观月僵硬地问。 “因为我想见你,有话要当面问你。”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明朗清静。 奇异的,他似乎能猜到她想问什么。 “我不了解你看事情的角度,但这次的事,我的确有罪。”他主动提起,毫无辩解之意。 她点点头,“嗯,你收贿行赂,严兄告诉过我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严兄告诉我后,我认真的想了一下……啊,虽然说是认真想了,但我真的只想了一下下而己。” “所以?”他要的是结论。 “我怕越揣测你的心思,会先入为主认为你有罪,所以只想了一下下,便要严兄带我进来见你。”她耸耸肩,笑了笑,“我想听你自己对我说的话,来选择该相信什么是真的。” 雷观月想起上元节时,他们一起散步的那个夜晚,她举了曾参杀人的故事,要他为自己解释。 其实,他不是不想替自己辩解,而是很多时候,辩解的对象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便忘却辩解的意义,失去辩解的欲望。 但是她总会提醒他,给他说话的机会,也听他说。 就算日后能再遇到一个对他外貌不在乎的女人,他仍怀疑能不能再遇到一个凡事都愿意倾听,给人解释或辩解机会的女人。 雷观月依稀记得自己断断续续的说了好多,她如同往常听他说,偶尔说几句乍听之下无关紧要的话,他却感觉每一句都是抚慰,最后他连自己完整交代经过了没都搞不清楚,就听见她说—— “还好我没有真的去设想你有多坏,不然我可能来都不愿来,说不定还祈祷你早点病死狱中咧。”她边说,边吐了吐舌头。 他以为自己不会笑,却听见了笑声。 “你的确不该来,让孩子到这种地方,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的话可不是在开玩笑。 “经验啦经验,做人就是讲求经验的嘛!”廉欺世的乐观又开始发挥。 “最好不会有下次。” “这表示你很快会出来吗?”她问出最关心的事。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关心。 一直以来,她就算是关心,也总会散发出一种“没问题,有我在万事安”的感觉,现在却是单纯的问句。 这代表她在担心吗? 雷观月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保证道:“当然,我会出去的,顶多是流放贬官,不会杀头的。” 听他这么说,她偷偷松了口气,开始有了打趣的心情。 “但织染署署令已经很小很小很小了耶……”廉欺世用两根指头,比出微乎其微的距离,面带抱歉地问:“再贬下去,你会发配边疆吗?” “送我过去大概中途就挂了,上面不会做这种无知的判断,说不定把我贬为庶民。”雷观月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当碰到她,才知道想念的滋味。 那晚之后,他每天都会去找她感觉胎动,偶尔充当软枕,抱着她睡,如今没能这么做,还真不习惯。 “庶民不错啊,跟我一样。”廉欺世说着她会说的话。 闻言,雷观月愉快地笑着,一手托着她的后脑拉近,在粉额落下轻柔的一吻。“是啊,就跟你一样不错。” 瞬间,她感觉自己融化了,融化在他独一无二的红铜色双眸中。 “上邪,你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你眼中的我,是漂亮的红色。”指腹在他眼睫上游走,她喃喃低语,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像了你之外,大慨不会有哪个人喜欢自己变成红色的。”面对她,他已经能开自己外表的玩笑而不在意。 “那么,我就当唯一的那个吧。”廉欺世开心的承诺。 ☆☆☆ ☆☆☆ “雷大人。” 某个夜晚,雷观月的牢房前来了一个男人。 他对这男人没有丝毫印象,所以沉默不准备回应,至少在搞清楚男人的来意之前。 “我是夏?实,负责调查此次事件的侍御史。”相貌堂堂,透着一股凛然正气的男人,率先报上自己的身分。 侍御史夏?实……厉二实! “夏大人。”雷观月轻点了一下头。 “听闻雷大人身子不好,牢房阴冷还请你多担待些,毕竟我们不能差别待遇,虽然……你看起来并不缺。”夏?实扫过他身上披着的袍衫。 这些都是廉欺世和严长风偶尔来看雷观月时,想尽办法替他带进来的,而且每次他们都不忘带那些汤来给他喝。 “请夏大人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如果你还希望我能活着接受审议的话。”雷观月的语调一如往常的傲慢。 “所言甚是。”夏?实走近铁栏杆,“雷大人可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列为重刑犯?” “犯罪就是犯罪,我不认为罪犯的等级越低,就代表不用对自己做的事负责。”雷观月不疾不徐地说。 祖母说过,要犯罪,就要有成为罪人的打算,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被归类在好人的日子来临。 不是不怕报应,而是有自觉。 “听来,雷大人是个明理之人。” “如果明理,又怎会犯罪呢?”雷观月泛起讪笑。 “是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我办过许多弹劾案,不少是背后有不可向世人摊开的原因的案件,依目前我们所掌握的线素,雷大人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既然夏大人办过许多弹劾案,更不该对所谓‘不可向世人摊开的原因’起恻隐之心;如果每个审官都对偷儿家里有老小要照顾,走投无路之下才起歹念偷东西的案件宽容,那么王法形同虚设,犯人终究是犯人,不该选开律法的制裁。”雷观月的话完全没有替自己说情的意思。 也许会死在牢狱中,但他想赌,赌这次的劫难是个转机,让他能彻底离开朝廷。 “确实是不该。”夏?实赞同他的话,然后忍不住叹了口气,“雷大人如此义正词严,在下也不好继续试探,就直说了吧!吾等需要你帮个忙,帮忙揪出冯大人的罪证,定他的罪。” 雷观月心头猛一抽,全身凉了一半。 冯守夜,那个给了他机会从太平公主党羽脱身的大人,当朝的门下省长官,侍中,官拜三品。 自太平公主党被剿,他一直是依附在冯守夜的庇荫下。 对冯守夜,要说感激很难,但他绝对是个令人畏惧的角色。 “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你们的工作。”他拒绝帮忙。 冯守夜不可能会败,原因在于他太过小心谨慎,城府之深,无人能敌。位居上位,还能保有廉洁之名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那并不表示他真的干干净净,而是他总有办法抹去任何不利于己的存在。 雷观月始终认为自己被抓了之后,先有动静的应该是冯守夜,等了好一阵子,一点音讯也没有。无论是冯守夜本人或者他身边的人,都像销声匿迹了般。 难道……冯守夜打算抓他当替死鬼? “雷大人只要出面作证,提出冯大人贪污的证据,在下可保雷大人平安出去。”夏?实提出实际利益。 依他的经验,这类贪官对利己的事总是难以抗拒。 孰料,雷观月满脸讥诮地问:“那么,你可以保我的家人平安吗?” 如果他抖出冯守夜的底,出事的会是在外面的廉欺世和严长风,还有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他们以为“从实招来”就是所谓的正义,那么被认定为邪恶的一方亦无妨,他仅是个连保护身边珍惜事物都显得捉襟见肘的人。 夏?实皱起眉,“雷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你出面作证,冯大人会对你的家人下毒手?” “我从没说认识冯大人,更不懂你在说什么。”雷观月不承认也不否认。 以前失去祖母的痛,一次就够了,这次,他不会蠢得一错再错。 跟冯守夜对抗,他玩不起! 夏?实又叹了口气,“如果雷大人不愿意的话,将会被列为本次案件的最重刑犯,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方会审。” “这是威胁?”雷观月倨傲地问。 “只是希望雷大人能配合调查。” “配不配合,如果是以能不能让你们满意做为评核的基准,我可能永远都不是个配合的人。 “那……还真是可惜。”夏?实似乎叹气成习惯了。 雷观月高傲地哼了声,不再理会。 “我会再来的。”夏?实只好暂时打退堂鼓,在离去前留下一句。“雷大人如果有家人的话,难道不想出去和他们团圆吗?” 团圆? 所谓的团圆是得留着命,如果有哪一方没有命的话,永远也无法团圆。 他虽然对廉欺世保证自己会被放出去,其实是为了安她的心才说的,能不能出去,又岂是他这个被关的罪犯能决定的? 也许这次,他真的出不去。 ☆☆☆ ☆☆☆ 时节转眼间推进九月。 贪污案的审议却迟迟没有进展,仿佛打算一辈子把那些官员关在里头,不放他们出来。 虽然不是常常,廉欺世和严长风总是努力买通狱卒,想尽办法见雷观月一面。 案件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看似没有进展,小道消息倒是在百姓间传开来,无论有无真实性,到市集去绕一圈,一定能得到许多情报。 “廉姑娘!廉姑娘!” 不曾在人前大喊的严长风一路从西市嚷了回来。 笙歌对这叫嚷不感兴趣。 而没人陪,已经学会一个人下棋的廉欺世听见他的叫嚷,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了?” “听说昨晚密审,今天傍晚前会公布部分官员的惩处办法,也就是说会有许多人可以出来了。”严长风把听来的最新消息,一古脑地告诉她,深怕漏说了哪项。 “那些朝官不都是待罪之身,怎么可以出来?”笙歌在旁听了直皱眉。 “因为人数太多,朝廷不能一直闹‘官荒’吧!于是对部分情节较轻,画押承认贪泻、有悔意的官员们从轻审理,不贬官,不降职,但将由御史台监察,全数追回所贪污的部分。”严长风的消息来源不止西市,两个多月来,他几乎跑遍整个长安,到任何可以打听到消息的地方去。 “简单的说,是一种给糖也给鞭子的作法。原谅接纳他们,把他们留在朝廷就近监视,又要讨回贿银,这些有前科的官员以后行事必定会小心谨慎些,无论是否真心悔改,至少不会再轻举妄动,形成一种制约……当官还真是麻烦。”笙歌伸手按着廉欺世的肩头,逼她重新坐下,怕她只要听到雷观月的消息便太过激动,总有一天会把孩子提前跳出来。 严长风挑高了眉,难得正视她。 “想不到你还挺有脑的。” 笙歌忍不住哂笑,“那有什么?不过是解释你的话意而已,不是三岁孩童都会嘛!” “他也是其中之一吗?”廉欺世打断他们的斗嘴,满是期待地问。 严长风又瞥了笙歌一眼——不屑的一眼,才说:“不知道,我们快到刑部去看看!” “快走吧。”廉欺世又从椅子上起身。 笙歌连忙跟着,神色严肃地唠叨,“小世,我只说一次——好吧,我确实不只说过一次,这次就当最后一次好了——你再继续这样挺着肚子蹦蹦跳跳,哪天孩子在大庭广众下掉出来,我也不会太惊讶。” “不会的,我都有在注意。” “注意雷观月何时会出来?”笙歌讽刺地问,又很快自答:“是啊,你一直都很注意。” “好啦,我保证不会继续跑跳,而且绝对会好好抱着肚子走路。”她挥挥手,朝大门走去,健步如飞的背影看不出是个孕妇。 笙歌只好跟了过去。 这一阵子她都跟在廉欺世身边,实在担心她太过粗鲁的动作可能会伤到自己和孩子,尤其掐指算算,都快临盆了,孩子何时出世都不令人惊讶,身为母亲,廉欺世却还一点自觉都没有,教人如何不担心? ☆☆☆ ☆☆☆ 廉欺世手上撑着伞,一脸从容不迫的等着。 她发现四周不止她和严长风以及笙歌在等侯,猜想那些人应该同为家属。纵然亲人做了错事,仍有愿意守候等待的家人在,这一点,似乎大家都一样。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会把这种景象当成看戏一般,怎料得到如今她也是其中之一。 即使周遭都是期待焦急和不安混合的杂乱气息,廉欺世始终维持气定神闲的姿态,这么等着,等着。 两个月过去,期间也有不少中央缺乏官员,许多事情无法顺利推动,于是有将释放部分涉入贪污情节较轻官员的好消息;当然也曾有过糟得令他们提心吊胆的坏消息。 每天每天,他们都在好与坏的消息中,看见希望,然后被挫败打击,反反覆覆,折磨人心。 不过,她总告诉自己没问题的。 因为雷观月承诺会出来,她向来相信信任的人说的话。 如此坚定的信任,她才带着他的伞来接他,希望他能第一眼就看到她。 他一定会出来。 ☆☆☆ ☆☆☆ 雷观月能听见牢房有所骚动。 而且持续了很久,暗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很难分辨过了几天,他只能靠放饭的次数,或廉欺世他们来的时候得知又过了多少日子。 距离上次她来,已经过了几天呢?又或者已经个把月了? 他总在她离去的背影中尝到思念的味道,从见到她就开始害怕道别的时刻来临,又无法狠下心要她别再来。 既想她平安,又不愿离开她,才会让她挺着肚子一再到牢中探望他。 就像现在一样——廉欺世撑着伞,伫立在牢房前。 雷观月很快走到她面前,两人间的距离只有一扇铁栏的隔阂。 “我以为今天能够和你一起回家。”她的笑容有些苦涩。 “时间还没到。”他安抚着,同时垂眸望向那颗大到令人惊奇的肚子,“希望能赶上孩子出世。” “你会赶上的,对吧?”她抓起他的手贴在肚子上,“我每天睡觉前都会跟他说话,说你的事给他听,本来想装成你的声音,让他感受有爹的存在,可惜装得不是很像,也想过要请严兄来帮忙,又怕以后小孩子出来认错爹,那可就好笑了。” “确实很可笑。”雷观月嘀咕着。 “嗯……我该常常来才对,让你能够多跟他说说话。我猾他现在认得的声音有我,还有笙歌。严兄应该也认得,所以你得小心有被认错的可能,不过我都会告诉他现在说话的人是谁……啊!对了,那天笙歌她——” 雷观月温柔地凝视她,听她生动描述着没有他的日子里的大小事,给他参与其中的感觉。 他还能瞒着她多久呢? 夏?实不止一次来找过他,每次提的都是同样的要求,他从没答应过,也知道只要自己不配合,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没有太阳的日子他早就习惯了,唯一担心的只有她。 若说非牺牲其中一方始能换得另一方的安全,那么,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自己早己决定让她平安的活下去。 “最近家里有发生什么怪事吗?”他每次都会这么问。 因为他始终担心冯守夜的动静。 他不可能一点动作也没有。不过现在有任何动作,都不利于他,也许可以短暂安心。但依他对冯守夜的了解,他绝不是静静等待的那种人,唯有出击才能令他安心。 “没有什么大事。”廉欺世以为他是想问家里有什么大事,所以都这样回答。 “嗯。”得到一如往常的回答,雷观月安心地颔首。 廉欺世突然想起一件称不上是大事的事,“啊,前几天家里来了个人。” “什么人?”他立刻蹙眉。 “一个男人,是在严兄不在的时候来的。因为他说认识你,又坚持要进来,我和笙歌只好让他进来了。”她耸耸肩。仿佛不当一回事。 “那个男人长怎样?”他追问。 “嗯……普通吧……没什么印象,喝了杯茶,坐一下就走了。”廉欺世认真回想,却连那个人的长相也不记得。 如果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她也不会忘记有这样的人来拜访过的事。 “他有说话吗?有跟你说什么?“普通”这两个字提高了雷观月的戒心。 冯守夜是个善于隐藏的人。 并不只指他的肮脏手段,更是指他的外表。纵然在大群的朝官中,他也能不被发现,不起眼的程度正是他最厉害的一点。 “问了一下孩子应该快要出生和一些客套的问题而己。”廉欺世简单回答。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确实有点怪,说认识雷观月,但也没说要找他,说要进屋里等,也不知道要等什么,如果说是要等雷观月的话,难道他不知道贪污案最近可是闹得满城风雨? 雷观月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是冯守夜!也担心会有后续发展。 都是他的错,忘了无论哪里都有冯守夜的眼线,是他放任她一再到牢里,才会被人察觉她的存在。 即使和廉欺世没有婚约,知道她怀着他的孩子的人用手指便能数得出来,还是不能小觑冯守夜的消息来源……他应该更小心的! “长风没跟你来?”他突然问。 廉欺世没发觉他的脸色不对劲,迳自解释,“严兄正在外面和笙歌一起等我们,因为我们以为今天能接你回去。” 其实是她要严长风不要跟进来的,因为她怕自己一见到雷观月,会像那次被送走时一样,不自觉落泪。 每次要进来见他之前,她总是不断告诉自己要笑要笑,就像爹娘去世前告诉她的,越苦的时候越要保持笑容,幸福才会来。 她没有贪心的想要幸福,纯粹是希望让被关在里头的他,在看见她的笑容后,不需要担心她过得好不好。 “以后你别再来了,让长风来就好。”雷观月沉着声,变回那个一开始傲慢冷静的模样。 “为什么?”廉欺世终于感觉不对劲。 “孩子快出世了,你该好好待在家里准备迎接孩子的到来,不是一有机会就往外面跑。”他用命令式的语气告诫她。 “我没有到处乱跑,大部分时间也都待在家里,你可以问问笙歌或者严兄,他们都能作证。”她急忙反驳。 “那么我要你一直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雷观月的声音变得冷淡疏远,充满命令的意味,“我不要我的孩子在这种地方出生。” 廉欺世两眉倒竖,不能苟同地瞪着他。 “能不能出门,我自己会判断。孩子当然不会在这里出生。”她的话非常僵硬,表情亦然。 “我会要长风把你送出长安。”他冷冷地威胁。 廉欺世瞠大已经不小的双眸,怒瞪着他。 这是她生平少数发怒的经验中,最生气的一次。 不仅因为他不信任她的判断,他的话仿佛打开了从贪污案爆发后,一直被她锁在心底深处名为不安的罐子,所有冷静思考都被当成屁话抛在脑后,她瞬间爆发出来。 “我会自己回来。”她决定和他杠上。 雷观月则用一贯轻柔的语气,吐露出冰冷的话语—— “如果你还希望孩子出生后能继续见到他的话,劝你别和我作对。” 第九章 华山畿!君既为依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依开。 ——<华山畿>二十五首之一 李唐 开元二年 十月月晦 “……还没生吗?”低沉的男嗓带着浓浓的忧虑。 “没。”另一个声音显得清冷许多。 贪污案的审理已经长达三个月,当初被关进地牢中的官员,有一半以上被贬官或是流放,少部分官复原职追讨贿银,如今还被关在狱中的,掐指算算不超过十个人。 雷观月是其中之一。 一个月前他把廉欺世赶走后,她当真没再来过。这段时间全靠严长风带来她的消息,让他了解她的情况。 进入十月时,纵使身处牢狱中,他同样开始期待孩子降临在人世的那天,直到今天都月晦了,兴奋焦躁的等待,如今化成浓浓的担忧。 照理来说,早该生了。 “请大夫了?”雷观月双手负在背后,在牢房内来回走动,不自觉流露出不安。 “廉姑娘自己就会把脉,所以不让属下请大夫。”严长风照实说了。 雷观月猛地顿足,厉声咄道:“那就请产婆,总之,我要知道她确切的情况!” 人家不是都说怀胎十月、怀胎十月?她现在都超过十个月了,为什么还不生? 担心冯守夜会不利于他们,他老早要严长风把廉欺世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同时加派人手时时刻刻看顾着她,也拜托笙歌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如此费尽心思保全她和孩子,最后却是因为他无能为力的原因,而有了差池,他绝对会毁恨而终! “恕属下直言,廉姑娘恐怕正是不希望爷知道她真正的情况,才不让属下请大夫的。”严长风说出自己的观察。 “……她还在生我的气?”雷观月慢吞吞地问。 “属下不得不佩服,廉姑娘确实是少数明理的女人。”严长风自从开始听从廉欺世的话,替雷观月煮汤后便渐渐倾向她,如今更是会为她说话。 他了解主子命令他悄悄把廉欺世送往更安全的地方的原因,问题是廉欺世并不了解。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她一句抱怨也没有,说走就走,而且还得忍受有人时时刻刻的跟着自己进进出出……若他是廉欺世,早发飙了。 “嗯。”他知道她或许乐观,却不笨,想得也很远。 那日不欢而散,说不担心是骗人的。 好在从严长风这边得到的消息来看,她并没有生气太久,很快回复原本的习惯,饭连一口也没少吃,该睡觉的时候不会?唆,生活作息非常规律,令他安心不少。 “但,并不表示廉姑娘会原谅爷。”严长风的话锋急转直下,“据属下估计,也许廉姑娘是太担心,才没办法顺利生产。” “有这种事?”雷观月并非不信,而是感到不可思议。 照严长风这么说,决定孩子何时出世的是母亲的心情了,那干嘛要等到肚子那么大才生? “我去问的。”他怎么可能真的知道。 “问谁?”雷观月一时间没想通。 “大夫和产婆。”虽然廉欺世不给他请大夫,不表示他不能去问。 不顾主子称不上好看的脸色,严长风耸耸肩,继续说:“大夫说有可能和母亲太过操心有关。通常女人都会担心生出来的孩子健不健康,不过属下认为廉姑娘还要多担心爷会不会平安。至于产婆则说并非人人都是十个月就顺利生产,也有人到十二、十三个月的,但胎儿若是在母体内成长得太大,到时候会有难产的可能性,而且待越久,也有胎死腹中的可能,不能轻忽。” 难产?胎死腹中? 雷观月错愕地呆愣在原地。 “产婆也说,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母体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到时候就要面对闲书中常见的‘要孩子还是要母亲’的问题了。”严长风严肃地转告听来的消息。 “要孩子还是要母亲……”雷观月喃喃重复。 “这都是属下以怀孕超过十个月会不会有危险的问题所得到的答案,产婆说超过十个月的虽然不多,但大有人在,依廉姑娘不担心的情况来看,也许不会到那么糟的程度。”严长风难得说出这种安慰人的话,最后还补了句。“因为廉姑娘很强壮。” 雷观月双手抱胸,走到牢房的角落,背对着严长风。 他知道这是主子思考时的反应,没有再多说什么,让他静静的思考。 “我说过把她托给你的话,你还记得吧?”良久,雷观月缓缓开口。 “属下没忘。” “从今天起,把她的命当作是我的,尽全力要保护她,哪怕是一根头发。”话落,雷观月始终没有回身面对他。 即便没有明说,严长风也懂得主子的意思——必要的时候,保母亲弃孩子。 “是。”严长风应允。 ☆☆☆ ☆☆☆ 十一月初,长安的天气已经到了会冷的程度。 “小世,你确定还没要生吗?”笙歌一边替暖炉添上柴火,一边问。 廉欺世仿佛没看见她的举动,迳自推开窗,拍拍肚皮,对着里头的小家伙说:“快感受一下,这就是初冬喔。” “给我披件外袍去!”笙歌立刻放声尖叫。 廉欺世取出两件厚厚裹毛的外袍,一件递给笙歌,一件披在自己身上。 “我想让他感受一下冬天的气氛嘛。” “等他出世后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感受!”笙歌没好气的吼。 有哪个孕妇会在冬天晒肚皮的?! “跟在肚子里的感觉不一样,也许我娘也曾经让我感受过在肚子里过冬的气氛。”廉欺世的“自有一套理论”开始放肆。 “所以你还记得?”笙歌挖苦地反问。 “至少以后我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他:“你娘我曾经这么做。”她骄傲地扬起下领。 “我赌一幢房子,你会忘记。”笙歌故意掏了掏耳朵,话里满是敷衍。 廉欺世才不管咧,继续站在窗口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都生不出来了,要是还得了风寒,情况就不妙了吧。”笙歌没有搬动暖炉靠近她的意思,反倒试图让她自己过来。 “连你也认为我生不出来?”廉欺世好笑地反问。 “如果生得出来早该生了啊!”笙歌理所当然道。 “才不呢!才不是生不出来。”廉欺世漾起浅浅的笑,轻拍肚子的手势,像是安抚着肚子里的小家伙,母子连心地偷偷告诉他“不用着急”、“慢慢来”、“等到你想出来,再出来就好”之类的话。 “难道你没打算请产婆催生?” “催生药我知道怎么做,况且都说了不是生不出来,是时辰未到。”廉欺世一脸正经的说。 “那么请你好心地替驽钝的我解惑,何时才会生?你不急,可急死我们这些外人,担死我们的心了!”笙歌水眸一瞪,逼问她。 廉欺世蓦地回首,露出惯有的怪异笑容,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小小的孩子跟我说:‘不用担心,时候到了你会知道。’我猜那就是他,他还不想出来的,我知道。” “那只是个梦。”笙歌的眼中浮现不屑,直摇头。 “我想,他可能是想等到他爹出来的时候才要出来吧。”她拍拍肚子,不在意地哈哈大笑。 “真是那样就好……你高兴就好……”笙歌已经无话可说。 “放心吧,我有预感,这孩子一定会和他爹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廉欺世垂眸,低声细语。 笙歌瞅着好友祥和的神情,先是皱起眉,跟着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一手环过她的肩颈,揽过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再把自己的头靠在她头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当作是这样吧。在那个可恶的男人出来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廉欺世张开双手,抱住她的腰。 “谢谢。” 有个能懂她的人,真好。 ☆☆☆ ☆☆☆ 雷观月的牢房前,又出现了一个男人。 不是严长风,不是夏?实,是—— “水禺大人。”雷观月第一眼即认出来人。 冯守夜的亲随,无官无权,却是冯守夜最信任的部下。 该来的总会来。 水禺没有废话,直言道:“再过三天会有一场夜审,到时侯将直接定你的罪。” “所以?” “大人无法出手相救,于是派我来。” “派你来杀了我吗?”雷观月扬起无所畏惧的讪笑。 冯守夜有两大护卫兼亲随。私底下他们替冯守夜处理过的事,多是肮脏事居多,例如灭口。 水禺没有说话,等于间接承认了。 “说不怕死这种话是骗人的。但是我拖着这残破不堪的身子,努力走到现在,有多少次面临死亡的威胁,至少让我此刻面对你还不到吓得跪地求饶。”雷观月自嘲,缓缓从草堆上站直身躯。 水禺仍是沉默,五官仿佛冰冻般森冷无情。 雷观月同样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大人很好奇怎么没接到你的喜帖,连孩子快要出生了都不知道。”水禺突然开口。 雷观月的心瞬间凉了大半。 原本以为自己选择的路,由自己来承担后果,水禺的话代表什么?除掉他以后,还要对他未来的妻儿下手? “哼,他明明去找过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雷观月豁出去了,此时此刻他只想在迎向自己死期到来之前,确保一心想守护的人在自己死后也能平安无事。 “大人从未见过你的妻子。”水禺否认。 “怎么可能——”雷观月情急的怒喊到了一半就被截断。 “当然可能,因为从你入狱后,雷府一直受到我们的监视,去见廉姑娘的也是我。”伴随话声落下,一条新的人影加入。 “你是?”水禺对这多出来的人,稍稍皱了眉。 在他进来时,明明已经将所有看守的人都击昏了。 “般尚实。”人影诚实地报上名号。 “厉二实。”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监视雷府?去找廉欺世的人是你们?是侍御史?”雷观月搞混了。 “我是很想现在告诉你,但是先得清除眼前的障碍才行。”般尚实面对水禺,浑身散发出和他不相上下的杀意。 “不,我也想知道,但说无妨。”除了暗杀还替冯守夜收集情报,水禺不会放过任何奇怪的事情不查。 “好吧。”般尚实叹了口气,收敛起杀气,开始解释,“我们的目标,一开始就只是引蛇出洞而己,从来没有想过要从雷大人这儿弄到任何消息。” “什么意思?”水禺和雷观月同时问。 “证据早已经到手,我们是为了要断绝冯大人的后路而己。”般尚实简洁的说明,省略了许多不必让雷观月知道的部分。 水禺眯起眼,似乎弄懂了什么,下一瞬,飞身窜起。 般尚实早有准备,同时迎击。 雷观月看着眼前与自己无关的打斗,试着从般尚实的话理出个头绪。凭着在官场打滚多年的直觉,他嗅出谋略的味道。 在他想尽办法让家人远离危险之余,不只他有动作,所有人都在动作。 整个长安就像个棋盘,棋局在他还未能洞悉全貌之前,已经开始,所有人都只是一颗小棋子,唯有从棋局开始便动手布局的人,才是隐身背后的棋局操纵者…… 某种不安的躁动随着斗争,逐渐高升。 ☆☆☆ ☆☆☆ 同一时间,在丰邑坊的某幢僦舍里,另一个战斗早己持续超过三天。 廉欺世从三天前晚上开始感觉不对劲,用她的说法是“并非疼痛,而是怪怪的”。 她躺不住,便坐了起来,没多久仍不舒服,于是大半夜的,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脚步声吵醒了睡在隔壁的笙歌。 前来查看的笙歌边打呵欠,边随口问:“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她毕竟不是产婆,没替真正的孕妇接生过,不了解要生了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幸好偷偷看过笙歌的娘——那个生了十七个孩子的伟大女性生产时的情况——她自认没有到大呼小叫,要所有人统统去死的地步,于是认为自己还没有要生。 笙歌也就摇头晃脑的回房去睡了。 因为怕吵醒笙歌,她穿妥了保暖的衣物,提着夜灯,走到膳房,想弄些汤来暖暖身子,看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结果拖到了早上都没变,下腹部总觉得胀胀的,不怎么舒服。 对于她的情况,没生过孩子的笙歌虽然也不怎么了解,但是坚持要找产婆来看看。 廉欺世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便顺着她了。 结果,笙歌不知道去哪儿找了个非常年轻的产婆——或者该说“产姑娘”才不至于太失礼一—她听完情况后,问她上过茅房没有,她说没有,于是她立刻要她去看看是不是有落红。 在笙歌的帮忙下,确定落红后,“产姑娘”告诉她,孩子快要出生了,现在只等破水。 由于不确定是何时落红的,她也没不舒服到无法做事的情况,三个女人大眼瞪小眼一番,最后决定坐下来好好喝个茶,聊聊天。 聊过以后才知道“产姑娘”是产婆的女儿,今天产婆忙着到别坊去替别的女人接生,于是由她这个半途出师的“产姑娘”来帮忙。 没想到三个女人话匣子开了,一聊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严长风傍晚前来看她,她们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但是廉欺世还是没有要破水的感觉,产姑娘摸了摸她的肚子,发现没有胎位不正的问题,也只好继续观察下去。 吃完晚膳后,她决定再喝碗汤,且转移阵地到房里继续聊,没想到一起身,突然破水了。 蒌时间,笙歌和产姑娘喳喳呼呼地把她送进房里,不忘嘱咐严长风去准备热水、剪刀和大量的布巾。 然后就一直到现在—— “唔……”廉欺世满头大汗地喘着气,等待又—阵的疼痛过去。 “如何?要生了吗?出来了吗?”笙歌比她还紧张,直问产姑娘。 “还没,得再等等。”产姑娘仔细的观察廉欺世的情况。 “喔……我以为破水就是要生了。”笙歌不知第几百次这么说,因为破水到现在都过了一天多了忍过阵痛,廉欺世气喘吁吁地央求,“可以把窗户打开一点吗?我好热……” “如果让热水冷了就不好了,况且你满身汗,吹风也不好。”产姑娘似乎有点搞错事情的重要顺序,不过大致上没说错。 “啊,对了,都已经过了子时,水差不多也冷了,我去叫严长风多烧些水!”一刻也静不下来的笙歌匆匆跑出去,不忘紧紧带上门。 廉欺世能想见,连续两天都在烧水的严长风一定会说:“这已经是你第两百次要我烧水了。 “你身边的人都非常关心你。”产姑娘在她能说话的空档,陪她聊天,多少分散点她的痛楚。 廉欺世笑了笑,“是啊,我有很棒的家人……” 只是最应该在她身边,也最想在她身边的人没能出现。 她不是不担心雷观月,而是相信他会出来。她这个人除了乐观以外,偶尔还有点死脑筋,一旦相信的事,很难令她动摇。 他答应过的,她信了,就信了,再也不改变。 即使他用那种故意要吓退她的语气,除了一开始失去冷静不能仔细判断,回来之后,她便能理解他那样说一定是有原因。 只要他还视她为“上邪”,她永远也不会背弃他! 廉欺世抱着乐观的想法,喃喃低语。“不知道他赶不赶得上?” 不,孩子还没出生,不是吗?一定是因为孩子的爹还没出现的关系。 这小家伙固执得跟他爹有得拚! “谁?”产姑娘问。 在下一次疼痛袭来前,廉欺世抿唇,露出一记难看狰狞的笑,说:“孩子的爹。” ☆☆☆ ☆☆☆ 四更三筹,刑部地牢内。 结束了另一边的事,般尚实回到雷观月的牢房前。 “你们拿我当饵,目的是为了诱出水禺?”雷观月伫立在暗处,眯起眼盯着来人。 “不能否认冯大人心腹爱将的忠诚度,足以让他选过此劫,这点,今晚我差点亲眼见证了。”般尚实耸耸肩,神态似乎不当一回事的轻松闲适,从他狼狈的模样倒可以想见他离开的时间内发生了何等大事。 “这么说冯大人已经被捕?”雷观月向前几步,关心的只有这件事。 与虎谋皮是他最大的错误,自然关心那只“虎”的动向。 “是的。雷大人未来用不着担心有人对你的妻小和家人不利了。”般尚实边说边替他打开牢门。 “我可以走了?”雷观月不确定地问。 “水禺说的夜审是假的,但还是得要审判。”这也是般尚实替他铸上手铸的原因。 雷观月冷笑了声,“真讽刺啊!需要的时候不断来打扰别人,不需要的时候便一脚踹开,你们跟其他人并无不同。” 般尚实没有反驳,而是问:“雷大人如果被追讨贿银的话,打算如何是好?要还吗?倾家荡产去还?还是逃走?” “我以为眼前的选项只有掉脑袋一途。”雷观月的话满是讥诮。 般尚实继续说:“此次的判决,依涉入的情节重大为准,雷大人虽然只是八品官,却能和三品的冯大人搭上线,依此情来看,雷大人该是冯大人的党羽才对。” “你是嫌我太早被抓?让我被‘归错类’?”他话里的讥诮不减反增,“抓我的不正是你们吗?” “雷大人知道为何我们要先抓你,而不把你算进冯大人的党羽里吗?”般尚实的话锋—转,问道。 雷观月警觉事有蹊跷。 他早认清自己是这盘棋局下的牺牲者,从来没有综砚这盘棋的权利,如今有再多意外出现,他都不会感到意外了。 “我再问一次,如果被追讨贿银,你会还吗?”般尚实定定地看着他。 雷观月没有闪避,笔直地看进他眼底,傲慢地说:“如果你们算得出来有多少的话。” ☆☆☆ ☆☆☆ 严长风等不及鸣衔鼓,直接塞了不少钱给守卫坊门的侍卫,面如死灰的赶往刑部。 他必须尽快通知雷观月此刻的情况。 虽然主子交代了必须保母亲,但如果两个都不保呢? 直至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如果以破水的时间来算,也拖了快三天时间,从产姑娘到产婆,她们努力的帮忙催生,但怎么都生不出来。 疼痛的频率加剧,时间加长,廉欺世几乎是靠意志力撑着的意识也渐渐涣散,好几次都是被笙歌大声叫醒的,他在外头听了也晓得情况越来越不乐观。 所以他想……至少要告诉主子,无论情况如何,他都应该知道! 严长风抵达刑部地牢时,正好看见雷观月被押出来。 “爷——”深怕赶不上,严长风也顾不了什么,直接高喊。 雷观月听见了,匆促抬起头,在卫兵手中握着的火炬亮光中,准确抓住严长风的位置。 严长风冲上去,还没来得及到他身边便被挡下,只好扯着嗓子说:“廉姑娘的情况非常不妙,如果今晚再生不出来,就四天了!” 雷观月消瘦许多的身躯一震,脚下踉跄,差点站不住。 一旁的般尚实见了,暗中扶了他一把,同时制止卫兵,让严长风得以靠近。 “说清楚一点!”雷观月一看见严长风,马上低喝。 “廉姑娘在四天前的夜里开始感觉不舒服,隔天用过晚膳后破水,但孩子迟迟生不下来,产婆用尽了办法催生……廉姑娘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产婆认为再拖下去恐怕……”严长风也想弄清楚主子究竟要被带到哪里,可找不到机会问。 恐怕如何? 恐怕两人都不保吗?恐怕在他被审议的时候,连妻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雷观月对心里揣测不下千万次的“恐怕”,感到全身发冷。脚下的地面仿佛随时会崩塌,他正站在最不安稳的悬崖边,推他入谷的,正是任何一个不愿接受的“恐怕”! “保……保她……无论如何,都保她!”雷观月苍白的面容狰狞扭曲,牙齿不断打颤,不只因为天冷,心里的恶寒大肆侵略吞噬了他。 他已经不知道能求什么了,即使没了选择的余地,他仍做出无理取闹的命令,被迫一再感受放弃自己亲骨肉的绝望决定。 严长风这才了解那天在地牢里,他不愿回身的原因——无论割舍哪个,都是像刨下他肉做的心一样痛! “但是……恐怕……”他不忍说出事实。 “你说过她很强壮的!无论如何,保她!其他的……”雷观月甚至不敢把“孩子”两个字说出口,连想到都心疼。 光是有这样的想法,他已经憎恨自己! 一个能够喊出割舍亲骨肉的父亲,哪还有资格称那是他的小孩?虽然选择了她,他一辈子都不会好过,既使反之亦然。 般尚实选择在此时开口,“雷大人,时辰差不多,该走了。”反正他咬着牙打颤的样子也不像说得出口,干脆别浪费时间。 严长风瞪向般尚实,怪他打扰。 般尚实没有理会,指挥卫兵押着雷观月上马车而非囚车,同时阻止严长风有任何动作。 严长风目光凶狠地瞪视他,可也阻止不了雷观月神情颓丧挫败地坐上马车。 扬声交代车夫可以走了,般尚实临行前扫了严长风一眼,咕哝着:“也许现在你会瞪我,但是过了今天,你只会感谢我。” 第十章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驾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思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 由大明宫的正门一入,是条长长的龙尾道。 所谓龙尾道指的便是群臣上朝时,由宫门到大明宫含元殿堂下那条长长的石板道。 路分上两丈、中下各五尺三层,两旁筑有雕莲刻螭的青石扶栏,官员一路行来,逐级登上,面对高耸入云,巍峨雄伟的含元殿,经过两列荷矛执戟的卫士和在飞雪中恣意飘动的旌旗,鼻尖嗅闻着飘敞在空气中的香烟,面对必须七转才能登入朝堂的路途,很难不产生一股庄严凛然的感觉,更油然升起一抹知遇蒙恩的敬畏之情。 这就是后世官员兼诗人的中书舍人贾至所吟咏“早朝大明宫”的景象。 但此时此刻,雷观月踏上这段路的心情,却是沉重不堪,满心忧虑着廉欺世的情况,只想马上飞奔回她身旁。至少在她难受的时候。多少分担她的痛苦。 “雷大人,这边请。”殷尚实推开某扇门,领着雷观月入内,并在他踏进门内后,悄声道:“请记得行礼。” 脑子塞满了有关廉欺世的事,雷观月顿足,猛地抬眼,随即被遏住。 从他伫立的地方开始向前,一直延伸五进式里间的最底端,雕花精致的书桌后头,坐着一名和雷观月看起来年纪差不了多少的黄袍男子。 房内只有三人,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尊贵和威仪,令这段距离感觉比实际还要远不可触。 雷观月知道,那是一种称为“君臣”的无形界线。 “吾皇万岁。”雷观月立刻行了大礼。 他并非没见过皇上,只是以往因入朝的机会甚少,也很难有直接和皇上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才会不习惯见识所谓的“王者气度”。 “喱,总算来了。”皇帝面带微笑,却不会让人感觉可以擅自亲近;君临天下的气度,己能从这个登基不到三年时间,正值壮年的皇帝身上窥见一斑。 “传闻织染署署令早生华发,今天还是朕第一次仔细见到。” “罪臣是病了才会这样。”最近来地牢“见”他的人都没有提起他的发色。雷观月都快要忘了自己异于常人的颜色了。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皇帝命令。 雷观月迟疑了片刻,才抬头。 皇帝打量了他苍白的皮肤和红铜色的眼睛。 “朕见过白子,卿和白子极为相近。” “罪臣是生病。”雷观月再度声明。 “嗯,平身吧。”皇帝似乎也没有对白子有偏见。 雷观月双手交叠在胸前,垂首听从发落。 他不知道审议竟是由皇上亲自主持,而房里除了他和殷尚实以及皇帝之外,再无第三个人。 “夏御史人呢?”皇帝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回皇上,延诚尚在处理冯大人的案子,恐怕没那么容易抽身,是否直接进入正题呢?”殷尚实建议。 大唐能纳多元文化的风气,正是因为李氏皇朝拥有胡人的血统,作风多豪爽能纳人言,这点从当朝皇帝身上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就这么办吧。若非夏爱卿说了想知道朕做的决定,朕才懒得等他。”皇帝一挥袖,态度不见随便,反倒有股爽快的霸气。 雷观月始终默不作声,是没有他开口的份,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那就……嗯……”皇帝提了个开头,突然皱起眉,思考了片刻,才道,“殷爱卿,你先说好了。” 他只负责宣布结果,直接提显得没头没脑,怕雷观月会以为他堂堂一国之君在骗人。 “是,那么先由微臣简单解释。”殷尚实掏出一本黑皮书册摊开,“雷观月,长安人,神龙元年入朝为内作使绫匠,隔年即斜封为织染署署令,同年行贿于当时的工部尚书,期间从太平公主党脱离到冯大人之下,而后行贿至今长达九年时间,无论是向上行贿或向下榨取,贿银的数目之庞大,实在难以估计。” 般尚实说到一个段落,觑了他一眼。 “对此,卿欲辩驳?”皇帝问。 “回皇上,全属实情。”雷观月始终低垂着脑袋,不辩不争。 “殷爱卿,继续吧。”皇帝又说。 还有?不会真的要把他收的贿银数目给计算出来吧? 雷观月心想自己除了被贬之外,可能还要被迫缴回贿银。无妨,这些都没什么好怕的,只要能活着走出去就好。 假使不能,亦如殷尚实所言,不会有任何对他所珍爱的人们不利的存在了。如今他担心的是…… “八年前,淮水的疏浚工程一度因为中央政权的转移,遭到延宕,当时泗州居民历经了一场可怕的洪灾,赈银和粮食则因地方和中央的联系不当,无法运送到灾民手中,即使开了官仓也不够食粮,却有一笔没有注明来源的银两和粮食被送到当地父母官手中,成了急难中最先到达的援助。 “此后,哪里有不可预测的天灾发生,除了赈银外,总会莫名其妙的多出一笔不知从哪来的银两或粮食,这些援资经过微臣仔细的追踪调查,意外发现是出于雷大人手中。 “微臣于四年前开始调查的案件中,查得此情后,便开始暗中注意雷大人的动向,更确定一有贿银到达雷大人手中,很快会被其亲随送到有需要的地方,若天下太平,暂无天灾发生,即转送到乡间的书院,或者有需要的人手中。”殷尚实合上手中书册,对着皇帝欠身禀道:“要全部将贿银的数量加总起来,确实是一件难事,因为需要很多时间,倘若时间够的话,微臣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全部清算。” 傻时间,雷观月目瞪口呆。 从他第一笔收到的贿银开始,他们就能查得清清楚楚?这“厉二实”究竟有多厉害?传言他们未曾在中央久留,多是四处监察各地方官员的疏失,既然如此,怎么还能了解他私底下的作为? “卿为善不欲人知的作法,朕非常感动。”皇帝神情温和地笑着,“朕也了解卿行贿实属情非得已,若当时己为朕的天下,朕绝不会纵其辈猖行霸道,定严加惩办,如同今日这般。” 说到贪污成性的朝堂,年轻皇帝的脸上闪过一抹严肃,显示他对这件事情有多看重,才会严厉纠正朝臣间蔓延的奢华风气。 听到这些话,雷观月并没有感到欣慰,反而捏紧了拳头,肃穆昂首迎向皇帝。 “恕罪臣斗胆有此一问,皇上所言,意指他日江山易主,此情此景将再度纵横朝堂吗?” 皇帝轻蹙眉头,对他的话不甚满意。 “依卿见地,有话但说无妨。”眼前这个即将引领大唐走向盛世之颠的皇帝,纵使不悦,仍然展现泱泱气度。 “罪臣在朝堂为官也有多年时间,深深明白,上梁一歪,下梁便难以支撑的道理;皇上若抱着天下易主,兴衰换人担的心态,要如何治国?罪臣认为,所谓的治国,是想办法留下最好的给后人,设想什么才是拔除腐败根基之道,而非一再的治标不治本,那样只会使百姓活在平顺的日子随时会结束的惶恐中。 “希望皇上能明白,您的一言一行,所有决定和思考,影响的都是整个国家上下,而非单单是您一人,或者大明宫以内的所在。 “若真想整顿朝堂败坏的纪律,无论如何,请皇上不要忘记聆听百姓的需要,永远也不要抱着纵容小恶的心态。 “如果朝堂清廉,天下才能真正太平,也请皇上将这股清流流传于后世,留给大唐千千万万的子孙,直到永远。”许久未曾如此激动说话的雷观月,一席话说完,气息已经不稳。 “卿之所言,似乎完全不为自己辩解,甚至想要令朕尽快定夺卿之罪。”皇帝缓缓地说着。 “罪臣的祖母是个有德之人。她曾告诫罪臣,一旦做错,很难再回头。当罪臣投身于朝堂便己做错,又有何好替自己辩解的呢?” “听见卿对朝堂如此失望,朕实在愧对。官官相护的腐败,确实是上位者纵容的结果。过去因为多次的政变,在上位者专心于争夺政权,无心勤于政,倾听百姓需要,让此风大长,朕非常明白。 “朕也希望……应该说,朕也期勉自己能为后世树立正确的典范,是以无论如何都要办冯守夜。他曾经深得朕的宠爱,朕一度认为他是朕所用过的人才中,最清白干净的一个,直到两位爱卿不畏强权,坚持将事实呈上朕眼前,才让朕惊觉纵容了一头猛虎在身边伺机而动。 “如今的审议结果,或许多不如卿之意,但是朕打算严办冯守夜及其党羽,在朕治国的日子里,努力肃清朝堂,如此,是否能当作对卿的回答呢?” 皇帝年轻的面容背后,有着省思和积极向前的觉悟。 雷观月感觉自己从屈膝跪求“犯错”便开始握紧的拳心,逐渐松开。 正对眼前愿意正视旧有陋习,认真寻找改变之道,也能听从身分卑贱低下的人建言的皇帝,他的回答,足够了。 “皇上有此决心,正是对天下间还在受苦的百姓最好的回答。”雷观月拱手,打从心底深处的尊敬,垂头向他敬礼。 这就是祖母说过的——人如果对着打从心底尊敬的人,会自然而然垂头敛礼——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 “卿为天下为社稷思考的态度,为朕所佩服,也提醒了朕该用何种角度看待天下,厉精图治。”皇帝顿了顿,然后问。“卿难道对朕别无所求?” “待罪之身,何能所求?但凭皇上发落。”雷观月端正面容,对自己做过的事勇于承担。 “若朕说卿之审议,将重新审理,暂时还卿自由之身,卿仍无所求?”皇帝又问。 雷观月以为距离太远,自己看走眼,但是……皇上真的对他意有所指的眨了眼,对吧? 难道就连皇上也知道? 猛地想起殷尚实说过他们始终守着他的家人,皇上要不知道恐怕也难。 “如何?现在说还来得及。”几乎是皇帝在催促他了。 如果能恢复自由之身……他想做的事还有其他吗? 雷观月屈膝跪下,想也不想,低喊:“仅盼皇上能让罪臣立刻回家。” ☆☆☆ ☆☆☆ 雷观月踏进僦舍的第一步,婴儿的哭声响彻里里外外。 生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随着这两个字,沉沉落下,跌进无底深渊。 依稀看见严长风和笙歌对自己说了什么,但是他听不见,有个不认识的妇人从房里走出来,一见到他,立刻交给他一个包袱,他看着自己推开妇人,跌跌撞撞闯进房里。 半垂的芙蓉帐外,只有一只虚软无力的手垂落。 卜通! 心脏重重撞击他的胸膛,是一种非常不舒服到疼痛的感觉,他连低头去看包袱里的东西是什么的时间都没有,颤巍巍地走向床边。 是他的错觉吗?为何那只手看起来一点生气也没有? “欺世……廉欺世……”他听见自己叫她的声音,茫然的视线往芙蓉帐里探,只能见到她面向内侧的耳廓弧度。 她一动也不动。 “?,该起来了。”他推了推她的手。 那只手连指尖都没有抽动,仿佛主人一句话也没听见。 “?,如果不把手放进被窝里,会着凉的。”他蹲坐在床边,像她曾经照顾他那样,拾起那只软弱无力的手,打算替她放进被窝里,却一个没抓紧,软软的手就像流水般顺着他的掌心滑落。 雷观月一脸惊慌地倒抽了口气,仓皇捞起她的手,不愿接受事实,徒劳无功地贴上自己的脸,面容跟着低垂,再也忍不住哭声。 泪水顺着她冰冷的手掌,缓缓流下。 一股空虚感充斥体内,即使如此,他还能感觉出有更多东西跟着眼泪被带出体外——许许多多,来不及向她倾吐的感情。 终究,他还是晚了一步…… “上邪……”他的声音夹杂了浓浓的哭音,紧抓着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怎么也不愿放开。 “我听见……你叫我上邪……” 雷观月错愕地看着那被握在掌中,原本无力垂落的小手,缓缓爬上他的脸颊,顺着那只小手向上,再向上,他看见了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炯亮黑眸。 “终于见到你了。”她一直摸着他的脸颊,舍不得放开。 “我以为你……”他喃喃低语,眼角承载不住的泪又掉了两三滴,一脸呆相。 廉欺世露出两眉倒竖的开心笑容,抹去他脸上泪痕,“就说了我很强壮啊……”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声音却是满满的精神。 他不懂自己为何继续哭,明明她笑了,明明知道她安然无恙……他却忍不住泪。 “抱歉……”他别开眼,垂下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想被她知道自己太过心急,误会她已经…… “我知道,你是高兴,我也好高兴。”廉欺世笑咪咪地摸摸他的头,好像他曾对自己做的。 啊……对,他是高兴,开心到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雷观月徐徐抬起头,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难看表情。 “孩子呢?你看到他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和每个母亲一样,她最担心的是孩子。 “孩子……对,孩子在哪儿?”他明明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孩子呢? “不是一开始就抱着了吗?”一直在门外看了出闹剧的笙歌猛翻白眼。 他们从一开始就要恭喜他母女均安的,谁教他先入为主的认定廉欺世已经“怎样”了。 雷观月一愣,想起自己抱在怀中,却没机会仔细去看的东西,原来是孩子。随即手忙脚乱地抱起孩子,摊开遮住脸庞的布巾,抱着孩子凑向她。 我有预感,这孩子一定会和他爹同时出现在我眼前…… 廉欺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如今她的预感真的实现了,不是吗? 眼前这个笨拙的新爹,七手八脚的抱着孩子,两人一起凑到她面前,却还弄不清是儿子还是女儿,在她眼中绝对俊俏的脸庞洋溢着喜悦和感动,而他红铜色的眼中,映照出和他一样神情的自己。 “是……”雷观月不知道如何把缠得老紧的布巾打开,所以还是回答不出是男是女。 “是女孩。”一直都在的严长风代替回答。 “女孩吗?女孩好啊!”廉欺世笑呵呵的。 “是女孩吗……”雷观月垂眸对上实在看不出性别的女儿,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正睁着和她娘一样大又圆的澄澈黑眸,不哭不闹,嘴角弯弯的好似在笑一般。 雷观月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描绘着怀中小小人儿,小小的眼,小小的鼻,小小的嘴……当指头被她小小的手给握住,一股暖流流过他的心头,充实了他因恐惧而寒冷的身躯。 “她看起来好小……”仿佛生来就是要让人保护的。雷观月在心底喃喃道。 “她好美。”廉欺世跟每个母亲一样不具客观性。 “是啊……好美。”雷观月完全赞同。 在父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与众不同,就算多了一只眼睛都很美。对雷观月而言更是如此。虽然同个家族里出现两个“白子”的机会不高,他曾担心孩子会像自己一样,但是她黑眼黑发……简直是老天爷给他的另一个大礼! 廉欺世似乎了解他在想什么,握住他被女儿握住的手,微微一笑,问:“要叫什么名字?我听严兄说过,你奶奶的名字叫月华,而你的字原本是日行,最后改成华渊是因为你奶奶的关系,所以你看取华月好不好?永远怀念你奶奶……” “不,我早就决定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取这个名字。”雷观月抱起女儿,早有想法。 “哪个?”廉欺世挑眉,微笑提出疑问。 雷观月看进她的眼底,笑着对她低喃—— “上邪。” 尾声 从背影看,伞下有两双足。 撑着伞的是拥有一头银白掺杂着些许黑色的发丝,双眼红褐色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花纹简单却不失贵气的长衫,外头罩了件暗褐色滚兔毛的厚袄袍,长发绾成简单的发髻,簪上一根红玉髓发簪,站姿优雅笔挺,看得出来是出生好人家的公子爷。 而他身边则是个站姿随兴,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 一身万年不变的浅蓝色长裙,深蓝色半臂下是浅蓝绣着碎花图案的窄袖襦,维持宽松发辫的发型,抱在怀中的孩子看起来比较像她的弟弟或妹妹,而非她生的小孩。 男人和女人注视前方的城镇。 “我有个问题。”女人率先开口。 “希望不是什么烂问题。”男人揶揄着。 “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越贬官越高的吗?”女人收回远眺的目光,迎向男人好奇问道。 竟给他从八品小官织染署署令“贬”到从三品的凤翔府尹。 “嗯……只能说走运了吧。”男人沉吟着,显然也摸不着头绪。 虽然那天他的确是说听从皇上发落,但听到结果时,他也难掩错愕。 “啥,也许哟!”女人哈哈大笑,附和男人的话。 “听说这里的前任府尹因为私贪赈银,让整个坊几乎衰败,到现在灾民还未得到府方协助,能够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着最大最奢华的妓院,甚至占地称城,同时也有数一数二的书肆。”男人细数听来的传闻。 “听起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女人一听显得很开心,“而且你将会开始忙碌了。” “嗯,很忙。”男人颔首,跟着问:“会担心吗?” “担心?”女人的声音扬着些许困惑。 “离开熟悉的地方。”男人说。 “不会啊!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嘛,有你在就不算不熟悉啦。”女人开始发挥她乐观的天性。 况且哪有什么变?他们各自的好亲随、好朋友不都跟着一起过来了吗? 男人浅浅一笑。 过去身不由己的棋局,虽然不能确定下到一个段落,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已经功成身退,离开那场棋局了。 无论未来将面对怎样的风雨,这次的棋局,由他们来开创。 就在这个新所在——凤翔。 ☆☆☆ ☆☆☆ 新官上任三把火。 无论他人怎么想,为了创造出一个符合心目中期许的美好地方,为了给妻女一个无忧无虑的安全所在,走马上任一个多月来,雷观月忙得头昏脑胀,却因为没有担任地方官或是要职的经验,在凤翔没有地缘关系的他也没有人脉,所以即使再忙,也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瞎忙。 仿佛打火队一样,哪里有火哪里灭,却逮不着起火的真正原因。 加上因为是新官,地方上很多和前任有关系,或者等着攀关系图便利的富商和府尹之下的官员几乎日日上门,都快踏平他家的门槛了。 对贪腐之事有过不好的经验和印象,如今坐上从三品府尹之位,位高权大的雷观月虽然一开始不予理会,但很快便尝到苦头——原本打算推行的政策受到那些企图行贿于他,却被他拒绝的有力人士阻扰,迟迟无法进行。 于是原本脾性就不算特别好,经过廉欺世的食疗汤调养和离开乌烟瘴气的长安后,体力比以前好上许多,也渐渐冒出黑发的雷观月,近来异常烦躁。 “可恶!”重重合上送来的报告,雷观月低咒了声。 前些日子集市的酒肆行因夜盗引起恶火,火势因酒和风势助长,加上天干物燥,没有多久便波及邻近的屋舍,又在深夜,救火的反应慢了些,造成不少人员伤亡和财产的损失。现在是开始重建的重要时刻,偏偏重建屋舍所需的木材送不到灾民手上,集市附近的木工师傅也集体拒绝替灾民重建屋舍。 雷观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木工商会曾经有人来拜访过他,反被他给“请”了回去。 “还在烦集市的事?”送来热汤的廉欺世问。 雷观月挤眉弄眼地讪笑,“长青坊的木工突然全都消失了,你说好不好笑?” “要说好笑当然也挺好笑的。”见丈夫不赞同地皱起眉,廉欺世继续说。“明明都是大人了,却还玩这种小孩子才会玩的幼稚把戏,确实挺好笑的啊。” 雷观月撤了撇嘴,埋怨道:“这是个拥有一堆披着大人外皮的小鬼大行其道的社会。” 廉欺世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头,“放心啦!嗯……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危机就是转机。” “凤翔最大的木工商会抵制我,木材供应商因为害怕木工商会的势力,各个都是怕事的缩头乌龟,还有前任贪污成性的府尹留下的烂摊子要收,以及一堆习惯靠银两来买通关系贪图方便的幼稚家伙……”雷观月一一数给她听,没发现自己的语气就像个在外头受气回家找人抱怨,最后下了个自暴自弃的结论,“我还真看不到转机在哪儿。” 廉欺世做出苦思的表情,未来得及答腔,严长风便先出现在门外。 “大人,有位自称是蔺千禧的公子在前厅,您要见他吗?”自从雷观月当上府尹后,严长风的称谓就从“爷”改成“大人”。 “蔺千禧?”雷观月想了下这个熟悉名字的主人。 啊,主事蔺城的那个家伙,几乎可以说是君临凤翔夜晚的帝王。 “送他回去,反正也不会是别的事——” “别忘了危机就是转机啊。”雷观月的话被妻子给打断,只见廉欺世举起碗,把汤悉数灌进丈夫嘴里。 雷观月差点呛到,忍不住咄道:“你再多来几次是会死人的!” “呵呵。”廉欺世轻笑,“既然你还没死,就快点想办法帮帮那些历劫归来的灾民吧,想必你现在和他们有同样的立场和想法了。” “你用这种会呛死人的方法喂我喝汤,就只为了让我和那些灾民感同身受?”雷观月高高挑起眉。 “哎呀,你挺聪明的嘛!想来要解决这点‘小事’对你而言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愿为’而己,对吧!”廉欺世人畜无害的笑着,然后收拾汤碗,转身愉快地离开。 雷观月简直不可思议,最后想想,他娶来的女人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有各种行为都不奇怪,于是挥了挥手,对严长风说:“让他进来吧。” 也许正是因为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会迟迟不肯拉下自尊向那些人低头,如果今天是他处在没有遮风避雨、连养活自己都有困难的处境下,自尊这种东西值多少? 这个问题似乎很轻易可以解开,答案就是“忍辱负重”四个字。 只是这次,他必须快点,以免像他祖母那时侯一样来不及;虽然做的是讨厌的事,世道如此,他也只能选择暂时随波逐流了。在他管理凤翔的岁月里,定要设法改善这种恶习,即使只有凤翔也好,即使慢慢来也好,她想告诉他的,要他停下来仔细想想的,应该就是这些吧。 那么首先,就从眼前这个带着一身香气,眼神邪魅的男人开始了。 渐渐习惯在他人面前摘除面具和帷帽,雷观月迎上蔺千禧的目光时并没有不自在,但神情慎重,率先开口道:“我的身体无法接触日光,屋子里这么昏暗还请蔺爷见谅。” “无妨。雷大人,先容蔺某送上迟来的祝贺,恭喜雷大人成为凤翔的父母官,殷切盼望雷大人能为凤翔带来一番新气象。”说这些话时,原本抿着丝丝笑意的蔺千禧一改精明的探试,露出雷观月上任以来看到不想再看的商人嘴脸。 啊,对了,他以前也曾是个商人,所以蔺千禧的这种表情看起来就像在嘲弄他一样;因为他以前也用过这样的表情,说着口是心非的话,暗地里嘲弄人。 双手交叠在案上,雷观月有礼却略显冷淡开口:“蔺爷客气了,请坐。不知蔺爷有无偏好的茶和茶点,我差人去准备。” 在雷观月审视自己之前,蔺千禧已经彻底打量过他。 雷观月坐上风翔府尹之位已经一个月,由于人脉广,且在蔺城走动的大人物不少,早在雷观月上任之前,他已有耳闻。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做他这一途的……不,或者说任何口袋里有几个铜钱的都会注意执政者的动向,要了解他们的作风,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如何逢迎讨好,才不会马屁不成拍到马腿,这些都是他们注意的重点。 蔺千禧是聪明人,他不像那些一听见新官上任就赶着来拍马屁的人,反而先花了一个月观察雷观月的作为,认为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才前来拜访。 “什么都可以。”蔺千禧不是客气,而是没打算吃喝雷观月提供的任何食物。 雷观月看穿这一点,还是吩咐严长风去准备,不过他有预感,蔺千禧不会久留。 “不知蔺爷此雷前来,有何贵事?”雷观月不想迂回,也懒得敷衍,直接问。 闻言,蔺千禧低低的笑了,笑声温醇,犹如美酒,笑容却没有同样的感觉,显得有些不搭调。 “瞧雷大人的说法,仿佛蔺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才来的。” “即使有事相求也无所谓,身为官员,为民尽心尽力是应当的。”不过他讨厌尽“利益往来”的心力而己。 “喔,即使蔺某说,想买下整个坊?”蔺千禧姿态优雅地打开严长风送上的热茶杯盖,像是做给他看,并没有真正喝下。 雷观月不动声色,“大唐之下的百姓是皇上的子民,大唐之下的国土也是皇上威泽的象征,我仅仅一届受禄于朝廷的官员,却也了解国土并非能轻易在你我口中言卖的。”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想雷大人应该耳闻我蔺城之大,靠得正是阻断衔道,封锁巷曲巩固的,这一切自然不是蔺某说了算,前任府尹也帮了不少忙。”蔺千禧维持同样的笑容,充满暗示性地说。 来了,就跟其他人一样。 又到了选择的时候,他可以选择和蔺千禧为盟,减少树敌,将来也能从他那里图得方便;反之,他亦可以像这一个月来拒绝那些人一样拒绝他……一切都在他的选择。 反正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我想蔺爷的人脉肯定非常之广,不知道蔺爷有无认识的木工?”雷观月突然问。 蔺千禧似乎被他的问题给弄懵了,捕不清楚他的用意,但仍回答。“当初蔺城在扩建时,确实找了不少木工,如果雷大人想修建府邸,蔺某倒是可以代为介绍。” 雷观月终于笑了,那是不再对未来摇摆不定的笑。 “我确实是想修建,但不是自家,而且我需要的是大量的木工,因为修筑的范围非常广,就不知道这样蔺爷还愿不愿意替我介绍了。” 说来,他太在意自己以前贪腐的前科,无论那些不法的贿银最后流向哪里,他都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于是到新的地方,便力求表现,希望至少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身不由己的身陷其中。 现在他晓得了,明明没有要守护的东西,却还随波逐流才叫身陷其中;如今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想要做出的改变,就必须这么做,先稳定民心,创造出富裕的生活,才能谈大刀阔斧的变革。 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蔺千禧思考着雷观月的话意,蓦地问道:“也许是我弄错了也不一定,但雷大人需要木工,该不会是因为集市的酒肆行大火的缘故吧?” “确实如此。”雷观月也不隐瞒,只是跳过被杯葛的事情没说。 闻言,蔺千禧突兀的大笑起来,雷观月忍不住皱起眉。 他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雷大人难道打算自掏腰包,请木工去替长青坊的集市重建?”笑声渐歇,蔺千禧才问。 “凤翔并非长安,名义上实行市坊分离制,但实际实行起来的成效不彰,市里有坊,坊里有市已经是常见的景象,酒肆行的大火烧毁的可不仅是灾民们的店铺,更是他们的家。你曾经露宿在没有屋顶的地方吗?在现今的大唐盛世之下,在凤翔这等虽不及长安,可同样繁华的地方,竞有人无家可归,你难道不认为这是很可笑的事吗?” “雷大人的意思是?”蔺千禧眸光轻轻流转,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讲出来也不怕被蔺爷笑话。长青坊的重建之所以迟迟无法动工,正是因为我拒绝了木工商会以垄断市场,恣意抬高工资为目的的行贿,肇因于我,要我拿出再多钱去请木工都没问题,只要快点让灾民能拥有安身立命的所在就好。”他这些话可不是因为真的差点呛死才说的。 蔺千禧停顿了片刻,然后重新打开半途盖回去的杯盖,这次终于举起茶杯,轻啜了口己凉的茶水。“关于雷大人的传闻,我也听了不少,但是传闻总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今天蔺某算是确认了天助凤翔,让我们得到一个能屈能伸的好官。” 关于雷观月被“贬”的背后真相,蔺千禧从某些高官口中听到不少消息,这趟他来,是来确认消息是否正确的。 不,或者该说是“赌”,因为他可是两袖清风走进来,半毛贿银都没带咧! “你的意思是?”雷观月听得一头雾水。 “再次献上我真心诚意的祝福,希望雷大人能将凤翔引领到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能够让人人都丰衣足食,让年年都是平安顺利的好年。”蔺千禧喝完整杯茶,起身恭敬地朝他敛礼。 人如果对着打从心底尊敬的人,会自然而然垂头敛礼…… 耳边突然响起祖母说过的话,雷观月懂了。 “你愿意帮我?” “我本来是在想,假使你和我听到的传闻不符,就直接买下长青坊,由我来改建,当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蔺城我可不敢保证;如今你愿意出钱整修,我反倒省了一笔钱,身为商人,有利可图的交易,我自然不会放弃。” 利?他根本没有半点油水可捞啊!却还愿意这么做…… “你怎会愿意做这种事?”雷观月无法不这么问。 “对于有难的人出手相救,不是人之常情吗?况且我这个人非常喜欢让别人欠我人情债。”蔺千禧笑得好不快活。 雷观月却终于有了遇到知己的踏实感,短短几句话和蔺千禧“表里如一”的笑,让他理解,等待改革的不只有他,而眼前的男人,将会成为他强而有力的后盾。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看见了光芒探头而出。 “谢谢。”有点鼻酸的感觉,雷观月露出坦率的笑。 蔺千禧似乎能了解他此刻复杂的感受,回以一笑后,开口道:“先别谢我,其实我有个条件要你答应,是有关路标这玩意儿……” ☆☆☆ ☆☆☆ “是不是转机啊?” 蔺千禧走后,廉欺世悄悄出现在门后。 雷观月背对着她,双手负背伫立在案前,没有答腔。 廉欺世走到丈夫身后,双手环抱住他的腰,笑道:“那位蔺公子待了好一阵子了,我有听见笑声,若非他是个能让死人都回魂大笑的风趣之人,就是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吧。” 雷观月正隐隐笑着。 还有什么好问的?她根本就在外头偷听啊! “对了,你煮的汤是不是越来越大碗了?”他突然问。 “怎么?你有异议?”她加重手劲,故意用力抱紧他。 “没,从今天开始,越大碗越好,因为我要开始更忙了。”雷观月乐得大笑。 “没问题。”廉欺世笑嘻嘻地允诺,然后补上几句:“但是,请你带着我一起去,我保证自己很有用。” 稍微拉开她的手,雷观月转过身来,垂眸瞅着她。 “我知道。”她有多有用,他绝对是体会最深的人。 “还有一件事。”窝在丈夫的怀抱中,廉欺世的声音窜了出来。 “什么?”他正感受她的温暖,一定得现在说话吗? 廉欺世推开他,用双手扳正他的脸,笑咪咪的要求已经一个多月没能“得逞”的欲望—— “今天晚上可以跟我一起睡觉了吧。” ☆☆☆ ☆☆☆ 长青坊的重建工作,因为资金背景雄厚的蔺千禧的介入和雷观月的重视,在年底前得以竣工,蔺千禧提到的道路规画,也让长青坊成为继蔺城之后第二个拥有路标的坊里。 雷观月和廉欺世以及长青坊的住民一致认为这个规画好极了,于是雷观月积极的投入道路规画的决策中,同时藉由蔺千禧的帮助,大动作拢络人脉,建立关系;而经由蔺千禧的居中介绍和调解,越来越多人了解雷观月和以前的府尹不同。 他愿意花大钱去处理居民对生活环境的需求,却对和富贾吃饭喝酒没兴趣,他当然会有休息的时候,但通常都会和妻女在一起…… 不久后,凤翔的百姓都晓得,他们有个愿意倾听百姓心声,厌恶贪污的父母官。 但是没人对他行走于阳光下却得撑着伞,或者特殊的外貌有微辞或任何不利于他的谣言传出。 因为对百姓而言,知道在碰上困难时能向谁求援,且绝对会获得援助的,真正在乎他们是否能温饱三餐,安居乐业的,就是好官。 【全书完】 后记 传家秘宝—小本本 单炜晴 《无良》的诞生,全都要归功于单阿妈的传家秘宝——小本本是也。 我稍微看了“福气又安康”的前几集,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药帖有没有根据,但是一看蓝正龙光听陈乔恩说的药引,就能知道她要的是感冒药,实在太强。于是我认为,这个故事容不得我在药帖上瞎掰,因此祭出单阿妈的小本本来和“福气又安康”拚! 啥,开玩笑的啦。 不过确实有小本本的存在,上头也确切的写满了各种食疗汤的食谱。 话说,我从小学大慨二、三年级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药,全靠这食疗的小本本,至于它是怎么来的,要解释实在有点难,且容我如此随意的省略带过,因为当中牵扯的东西太多。总之,写出来的那些汤都是真的有的,而本人也喝到这个年纪仍然每天都在喝;即使是那些味道恶心的汤,我也全都喝过。 所以请别怀疑桃子煮汤真的很臭吗?因为事实上是非常非常的臭,味道闻起来就像你爸的脚?三倍一样臭,喝完都很怕跟别人说话,怕被人说。“喂,你的口臭好像和我老爸的脚臭一样耶!” 话说最近我喝的是一种“红毛苔+鱼”的汤,也是腥到一个不行!因为这两样都是海里的东西,两样腥味超强的材料加在一起没有负负得正的效果,反而负负得更负!那天我喝第一口的时候差点哭……不,是差点吐了。 雷观月的命还算好,因为我查了各种喝汤喝过的食材,有很多在古代都没有,所以他得以逃避许多汤,哪像我……(泪) 总之,一天照三餐喝才对,可是我现在都睡到中午才起床,结果一天也只喝了两次,有时候耍赖装忘记,就更没喝到了……单阿妈对这件事有诸多抱怨和不满。而我们全家被她强迫喝汤的人也有种种血泪和心酸,最后甚至会比较谁喝的比较好喝,或谁的真的是超难喝到一个不行,进而培养出一种团结革命的精神……勉强也算是一种巩固家庭美好的方法吧! 虽然我个人并不推崇就是了。 本来啊,我是想写个温暖人心的故事,然后也要有刺激的爆破场面,加上来飙个马车抢人那样的热血沸腾……以上,统统没出现! 唉,为什么会这样咧?为什么男主角本来是超死硬派且高壮挺拔的设定,最后会变成这样咧?为什么男主角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会变咧?这样要叫绘者大人怎么画才不奇怪呢?为什么作者本身会这么难搞呢? 写完后我深深的被这些问题给困扰许久,一直到现在。 虽然很想简单一句“灵感的到来总是令人感激涕零,我不可能把它赶走,也不会把它赶走,只好顺着它的意思带领故事前进”这样的话带过……喂!超过一句了吧! 只能说,灵感就像没人养的猫,忽冷忽热,很难捉摸安抚。 (众:什么鬼啊?!) 所以不是作者难搞,是灵感难搞,请大家不要再误会了!如果我曾经承诺过要写什么,也不是“我”不写,是“灵感”不写。 另外提到发色和眼睛颜色的问题,一定要说一下——那个病,是以白化症为基础,加油添醋而成的。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会不会真有这种病呢? 这不是我在找借口,而是我不太喜欢人们看事情的角度是“因为科学没有证实我就不相信”,总觉得那样的角度非常狭隘;再者我是写小说的,故事要怎么进行当然是随我的意思,那些有构筑在强大知识和资料上的小说,固然别具恢弘的气势和格局,言情小说并非不能那样写,只是我还是希望能有些不同的东西出现,非去探讨什么严肃难解的现实问题。 ——请大家不要来问我那是什么病。 (众:看你讲得长篇大论,无非是想要说这个结论而己吧!) 不过那个发色啊,和眼睛的颜色啊……我想真的会整到绘者大人吧!所以出现黑色头发或黑色眼睛的封面的话,请大家不要在看完故事后,对着封面唾弃。“哼!跟故事里不一样!”之类的话(我就说过这样的话……汗)。眼尖的读者应该可以发现在尾声里,对雷观月的形容已经偷偷的泄漏出他的发色和眼睛的眼色逐渐恢复的蛛丝马迹,所以可以想成是他未来或者发病前的模样。(笑) “盛唐图”进展到此。也算是进入贪官篇的高潮了。 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出来,前两本说的是“女色”,中间承上启下的《春史》暂且不提,从《无良》开始则是“贪官”。 说起来好像很多一样,在这里要预告,下一本将会是本系列的最后一本啦! “盛唐图”即将进入感动精采大结局——通常广告都是这么说的,不过不用担心会像日剧那样,说了最后一集,却又说什么感动大结局二,下礼拜待续之类的,下一本真的是最后一本! 闲着没事的人可以猜猜看下一本是谁的故事,这系列虽然没有明显的预告下个故事的主角,不过依稀可以猜测出来吧!猜得出来的人,就请自己去猜,猜不出来的人也不要来问我,我不会说的,嘻嘻。 (庆祝第一次用上笑声) 看过我一半以上故事的人可能会发现,我写故事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把配角的名字取得很……配角。 例如强押女主角做坏事的坏蛋大多可能姓王,名字则俗到一听就给人满面油光、秃额小眼、身高最多也只到男主角胸膛的中年男子……嗯,我不喜欢这样。 所以在“艳色无边”里,出了孟少陵这个角色,而孟少陵这个名字是某宝所能想到最普通的名字,虽然最后他还是被扶正了。 但并不表示每个名字看起来仿佛有那么一回事的配角,最后都会得其善终,尤其是“盛唐图”这个系列,我可以跟大家保证,绝对不会! 把配角的名字取得超好听,或是超有那么一回事,或是让他戏分重到可以角逐奥斯卡男配角奖,都是我的习惯。 当然,我不会说这是个坏习惯,只能说这是个会误导大家猜测的坚持。(笑) 除此之外,我在写稿的时候一直在看“银魂”,突然惊觉银时和我之前某个设定的角色好像啊!于是未来,如果出现某本吐槽到一个令人发指嫌恶地步的故事的话,就是那本!不要怀疑! 有看“银魂”的人如今应该可以了解“万十四”这个名字是从何而来了,勉强可以说是……缅怀土方?或是土方氏?或是十四氏?啊,随便啦! 还有啊,我一直很想这么说一声—— 呐,下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