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凤》 楔子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府乐声声不息,吹响街头巷尾,迎娶的人马如涓流小溪,绵延不绝。 「寻蝶,你快瞧瞧,有人嫁娶呢!」坐在春松居春拨楼二楼的梓姨,兴高采烈地指着骏马上风光体面的新郎倌。 梓姨是春松居的管事,而她口中的寻蝶,则是茶馆著名的琴师,许多人一掷千金,便是求她一曲也甘愿。 春松居是铜安城内最负盛名的茶馆,原先坐落于铜安城百花湖畔,靠近东边相思桥的巷子里,小小一间,不是很起眼,门口仅有一块旧旧的匾额刻着「春松迎客」,故名春松居。 自从春松居的主事沁兰收留了孤女温寻蝶后,靠着绝伦超群的琴艺鹤立众家茶馆,买下百花湖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堪称铜安一大传奇,慕名而来的客人如过江之鲫,为了巩固铜安城第一的名号,酒、舞、歌、宿,也一应俱全,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已无当年寒酸模样。 「就算是隔壁死了丈夫,也不关我的事。」温寻蝶淡淡一哂,斜躺栏杆,手持小说,模样看来是风情万种,撩人的姿色所引来的目光,不比楼下川流而过的迎亲队伍少。 「你看看你,五句说不出三句好,难怪找不到好婆家,要不是还有我可以靠,我看你喝西北风去吧!」这丫头少说也二十二了,面貌姣好,体态婀娜,鼻挺颊丰,坏就坏在那张嘴说出来的话,着实让人不敢恭维。「要是你兰姨知道她救回的姑娘变成这副德行,一定死不瞑目。」 「我这副德行,不就是兰姨教的吗?」她搁下小说,拢拢颊边青丝,继续阅读。「再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以为我这做琴姬的会好到哪里去?无关乎我这张嘴说的话能不能听。你若想嫁,东边相思桥畔卖烧饼的张叔不是对你有意思吗?不妨考虑考虑。」 「呿!我的行情可是水涨船高,配个卖烧饼的像话吗?」梓姨白了她一眼,也舍不得对她生气,毕竟春松居难过的时候,她也是吃到苦头的。 五年前,春松居一穷二白,就靠她跟沁兰苦撑,日子难过死了,若不是沁兰心肠太好,坚持救回奄奄一息的寻蝶,她真不想多扛重担累死自己。 幸好寻蝶这丫头知恩惜恩,向沁兰习来一身青出于蓝的琴艺全贡献给春松居,同业砸下百两黄金都聘不走她,可贵的是,当时正在拓展名气的春松居,一日最好的营收不过才三十多两而已。 梓姨感念地望着温寻蝶。这丫头个性虽然古怪,常惹得她叹声连连,还是她捧在手心上的宝呀! 「嗳,我说,你还记得春松居是怎么来的吧?」 「我知道呀,兰姨她相好出资开的。」手里的小说翻了一页,温寻蝶目光不离,钜细读着,也能分神回答梓姨的话。 「你说话就不能含蓄点吗?真的是,要是有个男人肯接受你,我倒贴也要把你嫁出去,还要在铜安大办三天流水席,为福德正神塑金身!」梓姨没好气地说。 温寻蝶放下书本,气定神闲。「我成亲跟福德正神什么关系?」 「我发愿,这不成吗?」打从寻蝶满二十,她便积极安排,媒婆是一个一个换,偏偏上门的男人都让她给吓跑了,怎教她不紧张?「梓姨不是同你开玩笑,我都四十好几了,能再护你几年?要是哪天我走了,你可怎么办?以你的条件,找个好男人不是什么难事,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望向栏杆外,春到花晓,一株株迎风而开,可她的心却宛如一座枯井。 曾经,她爱过,深深地爱过,掏心掏肺地爱过,到头来,全然相信对方的她什么都没有,仅有满满的心伤痛楚、悒郁愀然,彷佛让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教她清楚不忘。 「听你这么说,你心里……搁过人喽?」梓姨顺口问道。她知道寻蝶不爱人探听她的过往,除了沁兰,她从不对谁剖白心里的话。 梓姨根本不指望寻蝶回答,她却大方认了。 「搁过又怎样?对现在的我,没什么影响。」现在的日子她过得惬意,这样就够了,有没有男人来烦心,重要吗? 「难怪你眼界比天高,受过伤的女子我见得多了,愈是武装愈是脆弱。」梓姨摇摇头,不再续问,尽管她好奇得要死。「唉呀,跟你聊着聊着就偏题了。我是想跟你说,过几天会有个管事过来准备接我的位置。」 「接你位置?你要嫁人啦?」温寻蝶再度浸沐书香,对梓姨接下来的话,意兴阑珊。 「嫁你的头!」梓姨不禁捶了她一记,莫怪全茶馆上下,没人找她谈心。「不管你爱不爱听,这些话我一定要说。沁兰爱上的男人严格说来是名道士,不能娶妻,所以他们收了个义子,了了沁兰想成家当娘的愿望,可惜他们收的义子天生不受拘束,根本静不下来,跟他义父简直一个样,索性就让他闯荡天涯,一年回来住几个月,等沁兰五十岁,不管春松居营运是好是坏,他都得回来接掌,不再离开,直到下任管事接掌为止。可惜沁兰死得早,四十八就走了,我三年前就发了丧文,他半个月前才回我,说他下个月初一要过来。」 「嗯,辛苦你了,浪荡子不好带。」温寻蝶听完点点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知道,兰姨是欢喜做、甘愿受,她也是受了这种思想的薰陶,才慢慢改变自己,让自己豁达些。 只是,她还有得学呢。 「哼,再难带也好过你。」梓姨提裙站起,不再多说。「我要去忙了,你要看书,麻烦你移驾回房好吗?你看多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堵在门口,他们望断脖子是不干我的事,把门口塞得水泄不通,教我怎么做生意呢?」 「谁教我房间光线不好,伤眼。」春松居扩建到铜安城内的百花湖上,一开窗,粼粼湖水波折而出的七彩,亮得她都快睁不开眼了。 「那你也换个位子,非得选在这吗?你是想让全铜安城的女人恨死你不成?」 「高处不胜寒,我习惯了,你别担心。」温寻蝶放下小说,扬唇哂笑,如沐春风的笑意却吹起梓姨一身欲燃的怒火。 「……我突然有种想把你踹下去的yu望。」 「喔,那我该说请吗?」她一脸无辜,轻卷垂落颊边的鬓发,继续品读册中故事。 「你这丫头……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那就别说呀,少说少气,不正好?」温寻蝶像读到某句颇具韵味的诗句,双眸倏亮,纤指松开缠绕数圈的发绺,改在栏杆上拨点。 梓姨一见她有了谱曲的灵感,识趣不再打扰,离去前叮咛一句:「好心点,换个地方坐吧!」 待梓姨走下一楼后,温寻蝶搁下书本,纤指也停了动作,不点而朱的水唇逸出一声破碎的叹息,幽幽呢喃。 「兰姨呀,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这事我参得透,可惜……看不开。」 目光飘向远去的迎亲队伍,她不是无心婚嫁,而是搁在心上已经五年的他,害得其他世俗男人再也无法入她的眼。 「唔——」往事袭来又凶又猛,温寻蝶紧揪心口,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到如此清楚又深切的刺痛。她咬着下唇,紧闭双眼,试着舒缓短而急促的呼息,花了一小段时间,才慢慢平复过来。 她参得透这段情的得失,却看不开他带来的伤害,纵使兰姨百般开导,她还是无法完全原谅他、放下他,这几年为了扩建春松居,细细想他的时间少了,殊不知,她还是把这段往事记得很牢。 记得与他相遇的那一日,她还不是以温寻蝶的名字过活。 五年前,在她还是寒傲梅的时候…… 第一章 寒风萧飒,吹落片片枯叶,夕阳西下,洒落一地昏黄。林内,刀剑交错之声铿锵有力,数度惊飞安栖的鸟儿,一来数往之间,竟有惊天荡海之势。 「寒傲梅,我今天就要杀了你为太师父报仇!」四、五把单刀同时以破空之势劈向肩背受创的傲梅。 傲梅嘴角淌着血,一袭白衣衬托出她的空灵凄美,更带起她眼底深藏的韧性。忍住由喉头涌上的血腥味,她奋力地挥舞着长剑迎敌。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青玉门人手上! 为了降低她的戒心,平时皆着青衣装束的他们全扮成普通庄稼农家,她一时不察喝下他们加了毒的茶水,无法全身而退。 什么江湖正派、百年名门,呸,尽使些下流路数,跟他们掌门鸿渡一样,皆是道貌岸然的无耻小人,背地里净做些龌龊事。 抹去嘴角沿流而下的血沫,她冷哼一声,鸿渡那忘恩负义的畜生杀了她的父母,还好意思装成江湖上人人崇敬的武学宗师,自居正派,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可惜她人微言轻,根本动摇不了鸿渡在江湖上的地位,于是她十年来勤练武艺,丝毫不敢懈怠,就是为了能手刃仇人。 尽管全天下的人误会她、追杀她,她还是不后悔杀了鸿渡,打从她决定复仇的那天起,便置生死于度外了! 「妖女,哪里逃?还不快束手就擒!」刀光一现,傲梅纤细的身躯再添新伤。 紧咬牙关,她吭也不吭一声,以剑撑地,绝不在青玉门人面前倒下。 她虽是女子,却有一身不容侵犯的傲骨。 「哼,妖女,我就看你骨子多硬!接招——」单刀同时往傲梅身上招呼,恨不得将她当场剁成肉酱,已无力抵挡的她,只有举臂以求一线生机。 「哟,七、八个男人围剿一名女子,丢不丢人哪?」 一名身着紫锦衣、黑绒滚边,却背着可笑的大布袋的男子突然从天而降,护在傲梅身前,两指轻轻一合,夹住劈下的单刀,如狼毫笔尾势勾起的凤眼微微一眯,青玉门弟子虎口如遭电击,不得不松手。 「谁?敢管闲事就报上名来!」青玉门人大惊,严阵以待。 「怎么我管闲事,就一堆人问我的名字?让我当名施恩不望报的大侠也不行吗?」男子微微一笑,凤目点了神采,清风中飘扬的束发凌乱却不失个性,洒脱且自在,无拘无束的性子可见一斑。 他的名字简单,凤歧两字,可为了杜绝日后的麻烦,他才不会傻傻地给仇人线索。 待他放下布袋,扶起身后伤重的女子,剑眉首次往中间拢起。 从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看来,救起的女子十个当中,有八个决定以身相许,最后两名许过人的少妇,眼神也只见爱慕与钦佩,可眼前的她别说钦慕了,冷漠地甩开他的扶持不说,还以剑划出一道不容越界的范围,如豹儿般的棕眸闪着警告,要是他敢再往前踏近一步,就准备跟他的双腿道别。 他救的应该是女人……没错吧?! 想起追杀她的男子曾唤她「寒傲梅」,凤歧不自觉赞同点头。「人如其名,果真是人如其名。」 这个性对他来说挺新鲜的,不由自主多看了傲梅两眼。 「你——兄弟们,别管他,帮太师父报仇才是我们的目的!」一行人略过自唱大戏的男子,攻向重伤喘吁的寒傲梅。 「喂,好歹我这张皮相也赢得不少佳人倾心,给点面子好么?」凤歧挫败地垮了肩,样子挺可怜的,可惜满是戏谑的语气泄了他的底。 傲梅闻言略一拧眉,嫌恶地扫去一眼,对没人答腔还能自说自话的他没什么好感可言。碎嘴的男人没个正经就算了,说出的话更不能听。 以剑撑起身子,她咬牙准备迎战,打算以自身之力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 「喂喂,你肩头跟背部的伤再不止血上药,你会死的啊!」凤歧心一惊,急忙拉回往前飞冲的她。 这姑娘是想活命还是想找死?放着他不用,宁愿当只扑火的飞蛾! 傲梅横去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多管闲事一样。 尽管他救了她又如何?世间根本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潜藏的敌人,她的双亲就是太相信鸿渡,把他当朋友推心置腹,才会落得惨死的下场! 想起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娇躯不自觉地颤抖着,饱含恨意的秋瞳瞬也不瞬地直瞪着青玉门弟子。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她早就把他们撕成千万片了。 「好好好,你爱逞能就让你逞个够。」算了,只要帮她处理掉这群人,就算对得起他的良心了,其他的就随她高兴吧! 他向青玉门人略一鞠躬,娓娓道:「不好意思,在下天生爱管闲事,就当你们上辈子没烧好香才遇到我这位瘟神,我不会取各位的性命,也麻烦各位日后在街上看到我,请装作没看见。」 「小子,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我劝你别管,免得惹祸上身。」 见他搓手而笑,直讲不好意思,青玉门人原不想搭理,一句话草草带过,扬臂就想往负伤的傲梅扑去,谁知却突然动弹不得。 「你究竟是谁——」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他们的穴道。 「哈,蠢蛋才告诉你。」 傲梅吃惊地瞠大双眼,他武功超乎她预料的精湛,没想到在他不羁的表相下,竟有如此修为,这时,她才好好地端视了他一眼。 似墨浓黑的剑眉,带笑勾挑的凤目,本当矛盾的组合,却有严谨中不失风趣,随和中又带点原则的感觉,还有他揉着无奈的笑……不,她怎么如此认为呢?傲梅甩了甩头,愈想抛去脑中可笑的想法,愈是在意他笑眯的眼睛与微扬的嘴角。 他星目朗朗生辉,笑意如沐春风,洒脱不凡的举止…… 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好啦,帮你解决完啦,我先走一步,你也快点离开这里,如果我猜得不错,后头追兵铁定不少,下一回你就不见得能好运遇上我了。」她一身傲骨似乎不容折枝,他也不指望从她嘴里听到一声谢谢。凤歧背起从不离身的布袋,回头向她道别:「姑娘,后会无——喂喂,先别倒,先别倒啊——」 他刚好接住昏迷的傲梅。 人要昏倒,不可能挑时间的,再说她流了那么多血,还有几道伤口深及见骨,也没听见她喊疼,能撑到现在,身为男人的凤歧也不得不佩服。 可惜的是他这身新衣服啊,还穿不到三天呢,呜呜…… 朝阳东升,划破厚重云层,如二八少女拂帘外望,羞涩温华。 轻柔的阳光骤吻眉眼,好似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藏不住心事,一股脑儿地想找人分享心中喜悦,不给寒傲梅好眠。 刚睁开的美眸迷蒙氤氲,许久不曾睡得如此安稳的她,撑起重如千斤石的身躯,缓缓地描绘着陌生的地域,蓦地,一道隐约模糊的男人身影闪过,瞬间唤醒她所有戒备。 有人! 她习惯性往身侧一搭,略带迷蒙的双眼顿时瞠大,急扫过任何可能搁置佩剑的地方,不料遍寻不着,却在离她约莫十步远的圆桌上,瞧见她平时收藏于腰腹间的短刀随便搁在卷放的布条上。 傲梅秀眉微蹙,忍着身躯传来的剧痛,下床欲拾回保命的短刀,岂知一握起刀柄,铺天盖地而来的昏眩立刻吞去她的神智。 房内传来一道巨响,宛如重物落地之声,背着身在外室调制备份药草的凤歧闻声飞奔而至,赫然发现原本安睡在床上的她竟跌卧在圆桌旁,动也不动,吓了他好大一跳。 「要命!」他脱口惊呼。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不是为了救回一具尸体啊!他赶忙将她扶起。伤重的她可不经摔呢。「傲梅姑娘,你没事吧?来,小心点,你——嘶……」 他傻愣了,双手举在胸前,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替她换药的时候,他已经做好被赏巴掌的觉悟,伤口遍及肩、背、大腿的她,不将衣服褪了如何清洁上药?然而他太小觑她的能耐了,此刻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才是她最好的回礼。 瞧她手腕细如幼竹,秀气标致的五官,脸儿还没他巴掌大,体态优美,充满野性的棕眸写满灵灵生气,淡漠的神色使得她看起来像尊完美的陶俑娃娃。过腰长发舒适地枕在锁骨上,随着胸线描出完美半圆,更增添女性特有的妩媚,离尘的美感让凤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偏偏她手里拿的不是扑蝶的圆扇,而是锐利的短刀,再美,他也无心欣赏。 「傲梅姑娘,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对你不利的,不然在你昏睡的时候,我早就动手了。」他见她眉心渐锁,还以为唤错名字了,赶忙解释道:「呃……我见你的佩剑上刻着『傲梅』二字,才这样唤你的,唤差了,你可别见怪。」 追杀她的男子唤她「寒傲梅」,她的佩剑上也刻着「傲梅」,他才大胆假设这是她的名字没错。 傲梅秀眉微微拧起,甩着沉重的脑袋,昏眩尚未完全退去的她,此刻还看不太清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谁。虽然他再三保证不会对她不利,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依旧不敢放,力道反而重了三分。 看来她离市集不远,吵杂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如此喧嚷的环境,她竟睡得意外深沉,倘若眼前的他欲对她不利,她还有命在吗? 不行!她得赶快离开这里,免得教青玉门人发现,成了待捉的瓮中之鳖。 她深吸一口气,奋力地想站起身。 「嗳,你慢点,小心伤口裂开——嘶——」他见她额上冷汗涔涔,想必是隐忍着极大的剧痛,好心地想扶她起身,竟教她无情的短刃划伤虎口。 此刻情形固然危险紧急,甚至直接关乎他的性命,但是眼前这幕如昙花乍现的美景来得实在令人措手不及,深深地震慑着他的心魂,教他无暇移开目光,顿时忘了虎口传来的刺痛是拜她所赐。 他炽热的眼神令她不禁起疑,低首一看,原先蔽体的白衣已成碎布,松垮地挂在腰际,连兜儿也摇摇欲坠,白白便宜眼前这名陌生的男子。 她淡淡一哂,并无太大反应,彷佛衣不蔽体的姑娘不是她。该哭的、该闹的,没有一项意料中的情绪出现,神情淡漠得令他吃惊,倒是她手中的短刀,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 好方法,直接杀了他或是挖出他的眼珠的确比较实在。 「傲梅姑娘,你冷静一点,我承认该看的没少看,不该看的多少瞄了几眼,不过大家都是明理人,呵呵,有话好说,动刀动枪的,场面就难看了,你说是吧?」 走踏江湖多年,他可是第一次陪笑,自知理亏的他笑到嘴角都快僵了,偏偏一时好心救回的女子压根儿不领情,那对野性如豹儿的棕眸,看久了真的会毛呢。 凤歧努力释出最大善意,缓缓地、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将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移开。他救回的姑娘武功虽有火候,但不算顶尖,却全身披满荆棘,早知道就把这刀扔远一点,或是贴身收着,别急着为她换药而随意丢上桌了事。 短刀才让他移开半寸,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这回,换他脖子上多出一道血痕,血珠汩汩地冒了出来。 「你是谁?」傲梅警戒地望着她,不敢松懈半分。 这男子摇头晃脑地没个正经,活像个唱大戏的丑角,若不是亲眼见过他敏捷的身手,须臾间点了七、八名大汉的穴道,她还当他只是个游手好闲、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 「我的佩剑呢?快交出来!」她抿紧唇线,眉间拢起山峦。 「呃?」她好奇他的身分,这点可以理解,他也很想自我介绍,可问题是脖子上架着一柄短刀,谁有心情回答?「唔,那个……可以麻烦你把刀子移开一点点吗?大概退个两步左右,我会很感谢你。」 至于佩剑,在她伤好,两人分道扬镳之前,他绝对不会拿出来。 傲梅蛾眉一凛,不过问他何许人也,他态度支支吾吾又答非所问,可见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徒。 她抚上肩部裹伤的布条,不禁怀疑里面用的伤药淬了毒,难道说他是变了装束的青玉门人,对她施予援手不过是想活捉她回去交差的权宜之计? 思及此,她眼神倏冷,开始使劲拆去肩背染血的布条,推去黑糊成球的药草。 「傲梅姑娘,你干什么……这样伤口会裂的耶。」用刀子抵着他就算了,还把他辛苦敷上的伤药刮去,太过分了吧! 也不想想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帮她包扎好的?怕她半夜发烧烧坏脑子,彻夜不眠地照料,连饭也不敢多扒两口,他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凤歧打算制止她的蠢行,什么都还没摸到,手背上又多了一条火辣辣的伤口。 傲梅直瞪着他,像头负伤的母豹把命豁出去一般,又朝他挥刀。 「哇,你来真的呀——还来——」他手又伸过去一回,再度换来亮晃的刀光。 她眼神盛满戒备,短刀护回胸前,任他耐性再好也撑不过她几刀,届时露出马脚,接近她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凤歧一声长叹,俊脸满是无奈地道:「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给点面子好不好?」 好心救人却让她划了几口子,突然觉得无法用话语沟通的姑娘家还算小事,遇到这种只用刀剑讲话的才是真麻烦,要不是师尊说打断骨头都不能对女人动粗,何需处处受制于她? 「救命恩人?」 听到这四个字,傲梅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不再冰冷无情,但在凤歧的眼里看来,那称之为不屑。 「好啦好啦,算你跟我都倒霉,我倒霉救了你,你倒霉让我救了,这样总可以吧?」这楣,倒了八辈子啦!亏她有对晶亮的眼眸,里头却不是什么柔情似水的波光,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都快把他冻死了。 可话又说了回来,若她坚忍的眸子里盈满与其他女子相同的依赖与钦赞,也不会吸引他伫留目光,甚至亲身照料。 所以,八成是他犯贱。 凤歧无奈摇头。她铁定以为这些伤药有毒,反正他现成的伤口不少,就当着她的面止血上药,她多少能放心了吧! 第二章 他转身拿罐伤药,前后不到五个踏步,没想到这样也能出乱子。 一见他背过身去,傲梅咬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虽然不舍佩剑,毕竟那是父亲在她六岁时,特地打造来让她习武的宝剑,可为了逃离青玉门的追捕,她绝不能在同个地方待两个时辰以上,她必须走,愈远愈好。 拉下床上薄被裹住单薄的身躯,一方面还得分神注意他的举动,取来他搁在圆桌上的布条束紧纤腰,这些动作不免牵动伤势,可她吭也不吭一声,不断吸气压下欲裂的苦楚。准备离去时,她对上他垂头丧气、自叹自怜的背影,竟意外勾起了恻隐之心,顿时觉得自己对他的态度有些残忍无情。 摇摇头,她甩去脑中可笑的想法,将短刀插进束腰的布条里。就算他真的与青玉门无关,只是路过顺道救了她一命,她也不想跟他多有交集。 她现在可是遭人追杀的亡命之徒,他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倾巢而出的门派吧? 不知为何,想到他可能因为救了她而命丧在青玉门手下,她就呼吸窒碍…… 傲梅悄声摸至窗边,准备一跃而下,可身子还未探出窗户一半,纤腰已成凤歧囊中之物,像抱猫狗一般把她抱回床榻。 「我说——你想去哪儿?」清醒后就没一刻安分,身上带伤的她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死路一条。 再说,一名衣衫不整的漂亮姑娘突然从天而降,不吓死客栈旁卖包子肉粽的小贩才怪,隔天他的名号不是淫贼就是采花大盗。 为了扞卫自个儿的名誉,就算再被划上几刀都要把她抱回来。 傲梅不住挣扎,痛感随即蔓延全身,不仅背脊冷麻,额上再度沁出冷汗,薄被上可见点点红渍,不难想像被单下的娇躯是怎样的惨状。 凤歧像是没察觉到似的,迳自拎着她往床边走去。她暗自咬牙。这男人以为他提的是井边打水的桶子吗? 傲梅抽出短刀,原本想再给他一次教训,可刀子亮到他眼前,她顿了顿,迟疑了。 如此近的距离是不可能划他的手,除了皮薄的脖子外别无选择,若是错手杀了他—— 想着他可能死在自己手下,她心软了。 凤歧没多作反应,将她放回床上后,随即关了窗,心里暗暗打算等下绝对要找木条把窗封死,免得一时不察她又故技重施。 「你……你究竟是谁?要杀要剐一句话便是,我寒傲梅不需要你来讨好。」她苍白的脸色看似随时要昏倒,却又不服输地直视走回床边的他,短刀稳稳护卫在胸前,不相信他的善意没有任何目的。 「唉……算我怕了你啦……」名副其实的一株「傲梅」啊!「哪,你的伤口裂得很严重,又沁血了,不处理不行。不然这样,我给你药,你自个儿换,等你换完,我再告诉你我是谁可好?」 凤歧双手往前平伸,努力释出最大善意,这回学乖的他选择倒退走向外室,其间差点让门槛绊倒,模样可笑极了,哪里看得出来身怀绝技的样子。 傲梅秀眉微拧,不解他为何肯为了素昧平生的她低下身段——不,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端过架子,反而是她处处提防,还伤了他。 瞧他背过身去调配伤药,还不时回头查看她是否安稳地待在床上。明明他的伤口还没处理,虽说是小伤,但与她这个麻烦相比,应该重要得多,不是吗? 「好了,你快换药吧,这伤拖不得。」凤歧谨慎地递上药瓶。在傲梅接过的那一瞬间,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对……」 她璀璨的双瞳彷佛他仰躺北方草原时所见的灿星,晶亮耀眼,尽管她的眼眸里还掺进了不信与猜疑的挣扎,也无损美丽。 「我到外室等你,换好记得叫我。」凤歧咳了一声,移开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傲梅握着药瓶,敛下如星子的双眸,心思百转千回,全是这名男人。 这瓶药,很轻,可瓶子里装的心意却超出她能负荷的。 这份心意,她究竟受不受得起? 凉风入窗,西斜的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风儿悄悄扬起轻垂落地的纱帷,有意无意地抚过傲梅略带苍白又痛苦的小脸上。 「不!爹、娘……不……不要走!爹——」 傲梅睁开满是痛楚的眼眸,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许久不曾梦见爹娘,这回梦见的还是他们惨死的模样,怎不教她软了手脚。 抬起手想抹抹汗湿的脸,指尖恰似碰触到类似瓷瓶的东西,她这才想起房内应该还有一名男子,方才她恶梦痛吟出声,怎么不见他出现? 缓缓地坐起身,傲梅略感讶异,身上的伤再次被包扎妥当,染血的薄被也换了一条,拉近鼻间一闻,还有晒过阳光的松软味道。 昨日下午她不敌睡意,握着他给的伤药沾枕就睡了,他不仅为她换了药,还贴心拉下帷帐为她隔去亮光。傲梅揪紧薄被,心口热热胀胀的。 除了他之外,世间还有谁肯为她费尽心思? 然而,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等好事。 傲梅纤足轻巧落地,冰凉的地板引起小小颤意。撩起帷帐,凤歧趴睡在圆桌上的画面毫无预警地撞进她的心房。想必是照顾她照顾得累了,对她又无强烈戒心,才会睡得如此深沉,还发出微微鼾声,看来上天给了她离开的好机会。 「大爷、大爷,您快开门呀——」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砰砰砰地响起,让累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能睡一会儿的凤歧痛苦抱头,火气瞬间炸到脑门。 「妈的——是谁啦?!」让他休息一下是会死吗? 他跳起来准备应门,深怕小二的鬼哭神嚎吵醒傲梅,一抬头,正巧与她对上眼,不自然的酡红立刻占领他的脸庞。 傲梅眼底闪着讶然。为何每回想偷偷离去,最后总是会惊扰到他? 「傲……」他本想开口跟她说上几句话,可门外拍门声太勤,他只能先向她说声抱歉,以手示意要她盖好被子,免得春光外泄才开门。 「大爷,大事不好啦!你门派的弟兄追上来了。掌柜的要我带你们从后门离开。」跑堂的小二赶来通风报信,着急到满头满脸的汗珠。「你们逃命还穿这么醒目的紫锦衣,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凤歧啧了一声,沈眉低问:「什么我门派的弟兄?」 「大爷,你别担心,我们掌柜一年总会帮上几对私奔的小情人,绝对不会泄漏你们的行踪,趁现在掌柜还压得下,你们快点收拾行囊跟我走吧!」 外头那群身穿青衣的男人一看就知是青玉门的。青玉门风评正派,锄强扶弱的事迹时有耳闻,客栈的说书先生还有一整套青玉门的传奇故事呢,可惜门规太不通情理,拜师入门后终生不得成亲,讲难听点就是道士,可怜那些动了凡心的弟子,不是棒打鸳鸯两头飞,就是叛走师门逃命天涯。 更惨的是,他们还替殉情的弟子收过尸呢,所以掌柜一见青衣上门讨人,立刻差他上来助他们离开。 凤歧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可以确定找上门来的家伙八成是追杀傲梅的那群人。 「怎么挑在这时候?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来。」他冲回房内,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套旧衣后返回床前。「傲梅姑娘,你先冷静听我说,客栈来了一群人,我猜八成是你的追兵认上我这件紫锦衣了。你快换上这套衣服,小二会领你从后门离开,至于那群人,我会替你拖段时间,甩掉他们之后再跟你会合。」 他目光频频望向门外,着急又激动的模样不像作戏,傲梅一怔,心里的疑问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你来说并没有好处,而且可能会丧命,你知道吗?」 如果他只是当个过路好人,从青玉门人的手上救下她的性命也就足够,犯不着为她如此奔波。 他的惊讶不在话下,俊脸上满是错愕,她的反应……是激动吗? 「现在不是在意这些小事的时候,要讨好处,我就不会救你啦!」他啧了一声,将衣服塞进她怀里,门外的小二不断催促,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还是没动静。「快呀,没时间犹豫了,火都烧到门口来了!」 他不懂她心里的百转千回,以为她戒心重,仍然不肯相信他,纵然如此,他对她还是有股莫名的责任。 其实方才他根本没有入睡,傲梅痛苦的梦呓他全听见了,几近哭泣的悲鸣,难道连作梦她都不允许自己放声痛哭吗? 凤歧迅速地打包伤药,再由床底取出她的佩剑。尽管他在房里转得像颗陀螺,她悲唤爹娘的呓语还是不停地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同为孤儿的他多少能了解她的苦、她的怨,也能体会她处处防范警戒的心情,倘若他五岁时不曾遇见师尊提点,眼里的阴郁绝不亚于她。 在他眼里,傲梅像是一条快要绷断的丝弦,他若不及时松开捆紧她的压力,一旦断裂,是无法恢复原状的,届时,她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就当他鸡婆爱管闲事吧,人都救了,他就是无法放任她自生自灭。 凤歧收拾好要给傲梅随身携带的行当,搁上圆桌后又检查过两回,确定没有遗漏才放心。一回头,她双手还捧着旧衣,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他不免惊呼:「你怎么还没换衣……啊,抱歉抱歉,我先回避一下。」 傲梅定定地望着他,直至他走出内室,虚掩上门才调回视线,将他塞进怀里的男装按近心口,思绪百转纠结。 爹娘死后,她整整十年没有尝过被人关心照顾的滋味,面对他的付出,她突然觉得身心俱疲,想偷空喘气。一路走来孤孤单单,她多想有个人依靠,他武功高强,应该—— 不行!她不能兴起想依赖他的念头,两人非亲非故,他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她一旦软弱下来,哪天失去了他的支撑,恐怕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傲梅深吸一口气,忍痛套上他的旧衣,其间,仍分神注意着前厅的他。 他似乎在跟小二讨价还价,可惜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从他急快的语调以及小二频频回覆的称是声,好像在计划着什么。 取了圆桌上的包袱与佩剑,想起他收拾行李的模样,怕落了重要物品似地检查了两回……是他说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还为她担心这种小事。 傲梅心头一暖,筑起的高墙又倒了一角。 「好了?」见她右手剑、左手小包袱地走到门前,凤歧提到喉头的心总算安了泰半,心情难掩愉悦。她总算有件事肯依他了。「你放心地跟小二哥走,他会安排船只送你到嘉兴。走水路,他们要追你也没那么容易,倘若他们问起,我们就说备马送你到宁波去了。」 嘉兴?傲梅一听到这地方,棕眸闪过一丝沉痛。 她的爹娘,就是长眠此处。 「快走吧!」他不忘嘱咐。「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惹上一身麻烦,既然我救了你就表示我们有缘。记着,在我赶去跟你会合之前,千万照顾自己,伤药要记得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撑下去,知道吗?因为我也不敢确认除了前面那群人外,是否还有另一路人马。」 梅儿,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她心头一紧,想起娘亲生前跟她说的最一句话,樱唇微微颤动,翻涌的情绪最后化为颔首,与店小二离去。 这辈子还有人要她活下去……他为她做的,真的已经足够了。 傲梅前脚刚走,凤歧马上整衣下楼。所谓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他头都洗一半了,只好硬着头皮洗下去。 唉,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红楹雕桷,画栋飞云,凤歧投宿的传香客栈门口的梁柱上,左悬「财源广进」,右挂「座无虚席」,八颗红底黑字的大灯笼,尾部金黄结繐随风飘逸,映着门前车水马龙,颇具气派。 然而,平时门庭若市的传香客栈却一反常态,没有人敢上门用膳打酒。客栈一楼内,除了八字胡掌柜手攒巴掌大的金算盘外,最有气势的莫过于一群二十来个的青衣壮汉,个个脸色凝重地守着通往客房的楼梯口。 凤歧还没下楼就先瞄到这等浩大阵仗,尚未踱下最后一层阶梯,转身就想开溜了。 想不到找上门的竟然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门派——青玉门。那身熟悉的可怕青衣,是他最最最不愿回想的梦魇,没想到追杀傲梅的人,是如此棘手的门派。 他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退回二楼,佯装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想偷偷地从后门离开。岂知,他一身显眼的紫锦衣再度出卖了他。 「掌门,就是那名男子救了寒傲梅!」认出凤歧的男子,便是当日在树林中惨遭点穴倒地的其中一名门人,此刻,他已换回门派装束。「你这家伙!快点把人交出来!」 「大胆,还不退下!」掌门夙剑斥退造次的门人,语气平稳不带起伏。 「掌门,他可是——」 「退下。」扫过一记冷然的眼神,门人悻悻然地退下,不敢再发一语,而后,夙剑改坐为站,踱步至楼梯口,不疾不徐地一揖—— 「师叔,近来可好?」 师叔?!夙剑这一声称谓,教所有在场的青玉门人震惊。 能让「夙」字辈称上师叔的,自然是前任掌门鸿渡的师弟了,如此说来,他不就是其他在场门人的—— 「太师叔?!」 凤歧搔头傻笑,一脸尴尬。无怪他们会意外,当年他师尊焚光当满三十年的掌门,功未成身先退,把烂摊子交给鸿渡后,拍拍屁股云游四海去,晚年才又收了他这名关门弟子。他回门派走踏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出来,所以门派上下除了「夙」字辈的还见过他这名没慧根的师叔外,晚一代「理」字辈的就没见过他这号人物了,就算去翻门派谱牒也无法把「鸿歧」跟他兜在一块。 他虽然感念师尊大德,却很怀疑师尊是用哪只慧眼识中他的,尤其在拜师后,回青玉门修习入门心法的那三个月更有此疑虑。青玉门严谨到几乎不通人情的门规,绑情、束欲、戒嗔、断痴,对天生浪荡的他来说根本就是达不到的境界,连师尊也坦言除了创派的袓师爷外,历代根本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第三章 因此,他能不回门就不回门,回去也是偷偷摸摸地来,绝不久待,免得让上百条的门规、礼节,还有一大群木头人闷死。 「呵呵……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夙剑师侄哪。上回一别,迄今应该也有四、五年了吧,呵呵呵……」呜呜,他都快笑不出来了,五岁当上「师叔」已经够令人难过了,今年二十有一就当上「太师叔」这等尊贵地位,三十岁不就让人称一声「太叔公」了?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你怎么穿着掌门的衣饰,鸿渡师兄呢?」他好奇地问。 唉,说起青玉门的衣饰,他是大大不能苟同,一身青衣,穿在身上就比那庄稼人高尚一咪咪而已,除了掌门多了几抹庄重的靛色外,整个门派里里外外就是青。 看得他脸都青了,更别说要他换上一模一样的衣着。 夙剑低首回道,语气低哑。「师父三日前已仙逝。」 「仙逝……死了?怎么死的?」这骇人的消息从他嘴里吐出来,好像与闲话家常地说我家的鸡昨天被隔壁的狗咬死一样,没什么差别。 「一剑穿心致死,发现时,已回天乏术。」夙剑语调骤冷。「而凶手,便是师叔救走的寒傲梅。」 他的话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而下,落至平静无波的湖面,却意外地卷起滔天巨浪。 「寒傲梅?她?!呵,你在同我说笑吧,凭她的武功,鸿渡师兄用小指头就能把她捏死了,遑论一剑穿心这等死法?我都没这种本事了。」鸿渡武学造诣之高,堪称一代宗师,死在一名弱女子手上,怎么想怎么怪。 凤歧的头摇得比博浪鼓还夸张,换来的是夙剑冷冷地一瞥。 「三日前午后,寒傲梅自称师父旧识,盼与之见上一面,师父得知后便将寒傲梅请至书房,嘱咐弟子们不可靠近半步。约莫半个时辰后,寒傲梅离去,却迟迟不见师父出门送客,尔等进书房一看,师父胸口便插着这把龙纹剑,已无气息。」夙剑抽出掌门信物龙纹剑,续道:「那日,剑柄上缠着几绺青丝,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寒傲梅便是凶手。」 「这……」凤歧辞穷了。照他这般说来,鸿渡是见过傲梅后才身亡的,再者,全江湖都知道——鸿渡是个光头! 「师叔,交出寒傲梅,我便不追究你私援私纵仇人之罪。」 「唔……」供不供出傲梅的下落,令他陷入天人交战。 青玉门规之严谨,穷他毕生之所见。所以师尊死后,他便以承师志继师愿,游历天下助人行善的烂理由赖在外头不回去。现在他误救了杀害前任掌门的凶手,还助她一臂之力躲过追击,回去不罚个举鼎三日的酷刑,他凤歧二字就等着倒过来写! 「师叔,你还犹豫什么?再过几日,便是师父头七了。」情绪鲜少外显的夙剑,语气难得责备。 「我知道啦,一生就一次头七——唔……」他急得乱说话了。 即便他与鸿渡的同门情谊淡如水,鸿渡还是同门师兄,辈分就是高他那么一点点再一点点,这次遇害,他心里多少也难受。 但他对此事仍心存怀疑。傲梅为何杀了鸿渡?如何杀了鸿渡?以鸿渡的武学修为来看,她别说近身,光是在十步外就被掌风扫飞了,更别说凶器还是鸿渡当时的佩剑,一剑穿心的死法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他承认傲梅的武功确实比「理」字辈的弟子扎实,但在鸿渡面前应该像刚出生的雏鸟一样,一捏就死。假使她真的杀了人,为了逃命,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应当捅进他的心窝才是,她何需犹豫收手?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还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便遭青玉门通缉追杀,难怪她处处防备,态度倔强。 不知不觉间,凤歧的心已经一半偏向傲梅了。为了厘清事情的真相,不让她糊里糊涂当了替死鬼,他毫不考虑地告诉夙剑—— 「我拜托店小二,备马送她至宁波。」 傲梅站在嘉兴禾城的望吴桥上,足下东溪溪水茫茫,斜阳下,闪着粼粼波光,轻风吹扬拂面而过,带起染着橘光的丝丝垂柳。 家围水,水绕家,一派旖旎的江南景色,眼前水乡泽国的温润细致,全是她幼年时期的宝贵记忆。 寒家是北方望族,丞相、御史、将军才人辈出,为官经商皆有成就,偏偏她的亲爹寒孤松生性淡泊,母亲体弱多病,便在她三足岁时移居嘉兴,一来躲去家族内不必要的明争暗斗,二来风光明媚、四季如春的江南又适合孱弱的母亲养病。 可惜父亲误交损友鸿渡,最后落得家破人亡…… 搭上运往嘉兴的货船,她还是不敢相信多年来的愿望即将成真,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此处,祭拜惨死的父母。 为了躲避鸿渡斩草除根,十年来,她不敢再回嘉兴半步,如今报了血海深仇,又不知是否能躲过青玉门的追杀安然回到故居,所以,凤歧简直是上天赐给她的贵人。 他的付出像涓涓滴水,逐渐地滴穿她这颗顽石,这几年她好累,孤苦无依,像片浮萍根不着地,本来以为自己够坚强,能撑得下去,没想到同他相处日余而已,就生出想依赖他的惰性。 这念头,连她自己都吓了好大一跳。 唉,别想这么多了,凤歧一旦知道追杀她的是青玉门,应该不会追上与她会合,现在她只想能快到双亲的坟前上香,亲口告知天上的父母,他们的女儿不负期待,已经手刃仇人鸿渡了—— 一回过身,冷然的她不禁露出傻愣的表情,语气也掺进了细微的雀跃。 「你来了?」 「可不是,差点累死我了。」凤歧气喘吁吁地放下大布袋,额际全是汗珠,为了赶上她,一路奔来不曾停歇,命都快去一半了。 他抹着脸,气息已稳地道:「我把夙剑引到宁波去了,没想到他那张死人脸也有如此气怒的模样,要是你落在他的手里,一定死得很难看。」 夙剑本来要他一块追捕,他临时编了个谎,说他接了驿站急件,误救寒傲梅已经耽搁两天了,得快点把手边讣闻送达才行。 为了平时用度,他总会接些小差,私人公家皆有,若是遇上有人说媒,要把女儿嫁给他,或是坚持送上酬劳以外的谢礼,就把事情推到青玉门身上,鸿渡掌门时就收过好几回,夙剑自然信了他的说词,加上门派带丧,同是天涯沦落人,便要他速办后回来才脱身的。 「你认识夙剑?」傲梅悄悄地退了一步,佩剑也架上胸前,冷然的棕眸写满戒备,还有一丝很难察觉的痛心。 当年鸿渡与寒家交好时,曾在松下煮茶与父亲谈论弟子素质,夙剑乃其中佼佼者,深得鸿渡喜爱,所以夙剑接任掌门之位她一点也不讶异,只是凤歧认识夙剑,不啻指出他与青玉门有私交? 而且从他话中听来,他与夙剑应是旧识。傲梅退了一步,戒慎地注视着他,素手架上剑柄,陷入天人交战。若他这回真的是来捉她的,这剑,究竟拔是不拔? 凤歧猜得出她警戒的原因,连忙缓和,却不敢自曝身分。 「我师尊跟青玉门有些渊源,小时候都见过『鸿』、『夙』字辈,也切磋过武艺,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他抹去额上薄汗,续道:「夙剑说你杀了鸿渡,要我供出你的下落,但我觉得奇怪,如果你武功好到能一剑杀了他,青玉门那几个功夫不到家的三脚猫岂能伤你分毫?连我都打不赢他耶。」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只可惜,她要教他失望了。 「鸿渡……是我杀的。」她艰涩地开口。与其欺瞒他,她选择说出真相。 凤歧想必是认为她有冤屈才追了上来,她想知道若是明白告诉他鸿渡确实死在她手上,究竟他眼底的信任会不会变质。 傲梅苦笑。变了也好,如此一来她便不用挣扎,这种不上不下的情绪也会消失,天底下的确没有人希望她活下去,没有人试着了解她的苦痛,而且落在他的手上也好。一来,他不是青玉门人,二来,以他的个性应该会同意让她先为父母上香,再送她上路。 这样,也好…… 垂下佩剑,傲梅等着看他的反应。 「真的是你杀的?!」天,他真的救了门派仇人?凤歧张着嘴,下巴都快叩地了。「你为何要杀鸿渡?杀他总该有个理由吧!」 好说歹说,鸿渡在江湖上也是称得上名号的武术宗师,严谨律己,博学好问,人人总要敬上几分,他实在想不出她动手的理由。 他眼底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傲梅低下头,长发在她颊边顺出两道黑瀑,也将她略带苦涩却定心的笑容遮掩起来。 就算他的信任没有消失,听到寒家与鸿渡的恩怨,也很难全盘接受吧……傲梅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在闪着金光的东溪。 「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死。」 「该死?」凤歧皱了眉。说实在的,他想不出鸿渡该死的原因。 傲梅抬起头,冷然地瞅着他,一字一句,说出她不曾为旁人道破的心事。 「鸿渡杀了我的父母——一剑穿心,不带一丝犹豫地杀了我的父母!」想起那血腥的一幕,多年来的心酸苦痛,立刻化为颊侧沿流下的泪水。 滴落的瞬间,凤歧似乎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娘身子不好,很难受孕,寒家又是北方望族,岂能接受嫡长子膝下仅有女儿能接衣钵?我爹便在我三岁时举家南迁。为了不让寒家的亲戚寻上,我爹一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唯一来往的朋友就是鸿渡。可他爱上我娘,求之不得便杀了我双亲,若不是我娘早先察觉鸿渡不对劲,把我藏在地下酒室里,死前更是稳稳地趴护住入口,恐怕连我也被灭口了,你敢说他不该死吗?我爹待他如亲兄弟,推心置腹,最后却死在他那把掌门信物之下!更讽刺的是……」 傲梅咬着牙,难掩悲恸地低吼:「他还是我的义父!」 「鸿渡师——是何时有认义兄义女?这、这有谁可以作证吗?或是有人亲眼目睹他杀人的经过?」他难得慌乱地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始终冷静不了。 傲梅摇了摇头,一句话就熄灭了他眼中的希冀之火。 「没有人,也没有证据。」 「那、那你要如何证明你就是鸿渡的义女,又要如何证明鸿渡杀了你的双亲?」他胡乱地啧了一声。如果她提不出佐证,根本取信不了夙剑啊! 「就是证明不了,我才选择不说。」傲梅望着即将下沈的落日,语气平板地缓声道:「如果可以,我又何须冒着千夫所指的屈辱亲手杀了鸿渡,对天下昭告他的恶形恶状,让他身败名裂不是更好?他杀了我爹娘后,怕事迹败露,一把火烧了我家,就算有证据,也在十年前化为灰烬了。」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面容净是无谓。「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连你也不信,我再说给谁听都一样——」 「谁说我不信!」 他并不怀疑傲梅的解释,她总不可能为了杀鸿渡,莫名其妙编造出个理由,连娘亲的清誉也赔了进去吧?再者,她在客栈时的痛苦呓语,额上的冷汗是想装也装不出来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严以律己的师兄动了凡心便罢,还离谱到杀了对方夫妻,若以青玉门规论处,别说掌门之位不保,废去修习多年的武功,保不齐还得……去势! 凤歧咽下卡在喉间的唾沫,多少能明白鸿渡为何隐瞒多年不说。 唉,反正人都死了,青玉门也没有鞭尸的惩罚,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停止夙剑对她的追击。 傲梅讶然回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别担心我寻死就说些不实在的话,鸿渡在外的名声我很清楚,你自然是相信他多些。」 凤歧的话确实打动了她,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不作妄想。 不可否认的是,有人相信的感觉,真的很好…… 「你先别灰心,人常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夙剑让愤怒蔽了眼睛,我可没有,当中矛盾之处我尚辨识得出。你先跟我说说你当天杀了鸿渡的情景,愈详细愈好,我好琢磨该如何帮你。」 「帮我?」傲梅忖度,在说与不说间徘徊,最后在他势在必得的态度与诱哄嗓音的交迫下,总算软化。 「在我爹娘十年忌日那天,我以故人之女的身分上青玉门找鸿渡报仇,原以为会遇上层层刁难,岂知不但顺利得见鸿渡,他甚至要求弟子不可任意打扰。我想门一关他便要杀我灭口,便亮剑攻其后背,他闪开后却不急着取剑还手,反而……反而问起我这十年来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她敛下美眸,双手微微颤着。 「你如何回他?」凤歧皱了眉头。鸿渡应该不会笨到猜不出傲梅此行是为了报仇吧,都亮剑了。 难道他是因为心虚?可是心虚……不会问这种问题吧? 「我没有回他,提剑便往他心窝刺去。」傲梅闭上双眼,在凤歧询问她情形之前,率先抛出疑问。「我一直猜不透,他最后明明拔剑了,为何不一剑杀了我,还像小时候指点我武艺一样,提醒我该注意的地方,还要我换他的剑使。」 「他把剑给了你?那把掌门信物龙纹剑?」听到这,凤歧发出惊呼,就差没按上傲梅双肩确认。 她点了点头,脸上困惑未褪。「我换过他的剑,重使了他指点过的剑法,一旋身,竟稳稳地刺进他的心窝。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鸿渡就死在我的手上,他随意一招便能取我性命,不是吗?然而,我明明报了仇,亲眼看见他断气,为什么我还是快意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得不到解脱……」 傲梅望着双手掌心,空洞的大眼像要把她的神智全然吞噬一般,那句解脱让凤歧心中滑过一股冻人的寒意,心头满是恐惧。 如果他不在此处,她是否已经投向桥下东溪,寻求她所谓的解脱? 不,傲梅是个勇敢的女子,她绝不会轻忽她的生命。纵然如此,凤歧还是忍不下心中的疑问,索性挑明地问了:「你心里明白武功不如鸿渡,为何还敢只身前往青玉门?你应该清楚不管此行成功失败,你都难逃一死的命运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若是没有及时出手相救,他简直不敢想像落入青玉门的她会有何种惨状。 第四章 然而,随着傲梅嘴角漾起的那抹苦笑,他不自觉地握紧左胸衣袍,如针刺的痛痒细细麻麻,像扎出了他深埋的情感。 他不是没见过比她标致的姑娘,却没有任何人像她一样,心神如快要凋谢的梅花,骨干却挺得笔直,不曲不折坚韧迎风,迄今未掉一滴眼泪。 如果可以,他想为她挡下一切风雪。 傲梅不懂他内心激动,淡漠的表情像迷失了自我。「我没爹没娘,活着只是为了替他们报仇,可凭我的武功,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是鸿渡的对手,既然结果都一样,我只能冒死一拚,或许死在龙纹剑下,到了地府黄泉就能跟他们团圆了吧……」 听到这里,凤歧不禁涌上些许怒意。她究竟把自己的人生摆到哪里去了! 「你爹娘不过是死了,至少你还有看过他们,知道自己的爹娘姓什么叫什么,哪像我,天生孤儿,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照你的说法,没有爹娘就没有活着的必要,那我是不是该在出生的时候,自己先掐死自己?」 凤歧略带谴责的愤怒语气,引来傲梅不解的侧目,空灵的大眼意外注入生气。 「嘉兴应该算是我的故乡吧,打从有记忆以来,我就在庙口当乞丐了。」凤歧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见卑微。「谁教我倒霉,生母扔了我,却让个酒鬼乞丐捡了去,还没学会说话就要先学会认命,可是我不认,只要有人骂我一句小乞儿,我就跟他拚命,冲上前去又踢又咬地要对方把话吞回去,被人打断手脚就算了,还被压在地上吃狗饭,要我跪下来求大爷拜奶奶。哈,我哪里肯?最后免不了又是一阵好打,你瞧瞧,还有疤呢!」 他伸出手臂,上头微凸淡白的伤口不只一处。傲梅惊讶地瞠大棕眸,不信他能如此淡然地面对过往。 七岁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爹疼娘爱,一夕间却风云变色,家不成家。深怕鸿渡灭口的她,草草葬了父母便连夜逃离嘉兴。为了复仇,她告诫自己不许掉泪、不许示弱,听闻哪个门派武功高强,有授女徒,不管路途千万里,她必定前往拜师,低声下气地求艺。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像在喉间鲠了鱼刺般难受,咽也咽也不下,吞也吞不得,仅剩下复仇、怨恨、苦痛的苍凉人生,哪里还有坦然的笑意呢? 「很难相信吧,看我的样子哪里像过过苦日子的,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当年我为了活下来,什么事情都做过。我想用双手赚钱餬口,可惜没人想请又小又臭的乞丐干活,就让一些公子哥儿练拳头,换包子馒头果腹,还傻傻地以为比乞讨来得有尊严,有时饿得受不了,为了生存,被人踩过的馒头还是要捡起来吃,那时候旁人一句小乞儿,差点让我滚出热泪。」 凤歧叹了口气,情不自禁抚上傲梅眉心,想抹去她眉间的纠结。 傲梅瞪大双眸,直直望入他那对温润的眼。照理说,她应该挥去他造次的长指才是,怎么会像一扁原地起伏的轻舟,赖着不走了呢? 难道她开始松懈了?开始依赖人了?傲梅心一惊,棕亮的瞳眸转着慌乱。 凤歧看出她的动摇与迷乱,赶忙继续他的故事,果然成功转移她的心思。 「记得我五岁那年,照顾我的老乞丐走了,虽然他酒瘾大又常打我,可没有他我早饿死了,偏偏我穷得连张草蓆也买不起,如何安葬他?想来想去,只好去偷外地人的钱袋。岂知钱袋还没到手,我的手倒先给人折断了。过了半年,我忘记为了啥事又偷钱,好巧不巧又偷到同一名外地人,他说我跟他有缘,要我拜他做师父。我拜入了师门,左脚还是让他给折了,因为我师父说公归公、私归私,我偷他的东西就是得受惩罚,之后我就离开嘉兴见识江湖去了。后来,我师尊有个红粉知己视我如己出,就认了我当养子。」 他直视着傲梅水亮的灵眸,搔了搔头。「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跟你说这些仅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可曾想过报了仇,往后的人生要做什么呢?你何苦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如此狭隘,难道除了复仇,寒傲梅这个人就没有价值了吗?」 这样的她,让他感到好心疼。可能是他从小就得为自己打算惯了,自私了点,想到她的人生都为别人而活,就算是父母,他还是有些不舍与微怒。 傲梅抿了抿唇,沉默许久才开口反驳。「我怎么可能不报仇!今天换成你的师尊遇害,你能说得轻松吗?」 他说得一派自然,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她的痛,如果可以,她宁可从小孤苦无依,也不愿意承受亲人惨死血泊中,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那股绝望抽乾她所有力气,她无力反抗,也无力承担,茫然无助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靠着复仇的念头苦撑,他如何了解? 「那你现在报了仇了,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你盘算过吗?寒傲梅该过的正常日子是何等情景,你设想过吗?姑且不论你是否抱持着必死的决心上青玉门,鸿渡确实是死了,你不该困在过去的愁绪里,活一天是一天,如果你认为自己死了也无所谓的话,就太对不起牺牲性命也要护你周全的双亲,就算你到了阴曹地府,他们也不会见你!」他的心情不比傲梅轻松,这番话,他是握紧双拳才有办法说出口。 「我……」凤歧一字一句皆像冰刃,刺得她又疼又寒,樱唇几番蠕动,说不出完整的话,脸色如罩黑幕,双手无力垂下,放弃挣扎,像是被人丢弃的破娃娃,无助地低喃着:「你说的没错,我对不起爹娘……但是我真的想不出来,正常的寒傲梅该是什么模样……」 凤歧的心像是给谁掐住一般,力量之猛,让他快要不能呼吸了,恨不得冲上去拥她入怀,顺着她的长发,要她别再担心受怕,以后有他。 可他忍下来了,这迷失的冲动,连他自己也害怕。 「你别慌,现在你还年轻,从头开始并不慢。」他往前跨一步,与她并肩望向东溪,不敢再看向那令他心疼的眼神。「我救过不少姑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心酸,可她们现在都过得很好,有了好的归宿,可能前后一、两年还释怀不了,但是撑过去,就是你的了。」 「是吗?我也可以?」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他喜出望外。「当然可以,要对自己有信心。」 傲梅静默地望着他,未将他的雀跃收入眼底。「将来的事,现在不急着说,倒是你,别再为了素不相干的我与整个门派为敌,趁着夙剑还没发现你谎报消息给他之前,快点走吧。」 「傲梅姑娘!」尚未厘清心中那股莫名悸动,她便开口要他离开,爬上凤歧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恐惧。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弃生命,毕竟这是我双亲用命换回来的。」听他一席话,傲梅有了新的领悟,原本低迷灰暗的心情慢慢地透出一道曙光。「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觉得你多管闲事,不过我的确欠你一个道谢。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没让我忘了双亲对我的期许。」 梅儿,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她笑了,恬恬淡淡,却搅乱了凤歧的理智。 「等等,我跟你走——啊!不是,我是说我们一道,路上好有个照应,你身上带伤,我正好可以多帮你一些。」今日一别,重逢之日遥遥无期,好不容易出现个令他牵挂至此的姑娘,他怎能放她就此离去? 「你待我这般好,我还不起的。」她孑然一身,真的只剩下这条命了。 「谁要你还,你能好好地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凤歧对她笑了笑,星目满是真诚,傲梅的心防再重再厚,也防不了他如风轻柔的呵护,无孔不入的温柔。 造得再大再牢固的船,总会有想靠岸停歇的一天,她真的累了,心,好累好累。 「好,我答应你,好好地活着。」傲梅敛下美目,一时间涌上的情绪超出她的负荷,她怕自己失态了。 「那我们就别拖延时间了,走得愈远愈好。」凤歧扛起布袋,往船家走去。 「等等,我想先去一个地方。」她唤住他的脚步,盈望他的眼神多了眷恋。「我想先祭拜我的双亲,他们就在嘉兴东郊的菩提丘上——」 嘉兴东郊外,一座小丘上植了两株交缠而生的菩提树,树下两座突起的小土堆,满是杂草。 傲梅蹲下身去,埋首拔草,素手让草叶割出数道细痕也不觉得疼,一旁的凤歧见状,大手紧紧覆住她的,不愿她如此辛苦。 「我来就好,你到树下休息,等会儿我们还要赶路,怕你吃不消。」 傲梅摇头拒绝,不愿起身。 「你啊,脾气还真倔强。」偏偏,她就是这性子吸引人。 凤歧不再阻止,顺她的意让她尽点孝道,同时加快手里的速度,比她早一步把草除尽。 他发觉傲梅整治墓草的动作愈来愈慢,以为她累了,正准备劝她到菩提树下休息,可话到唇边,马上又吞回去了。 她眼角闪着悲楚泪光,却坚强地不让泪水流下,忏悔地跪着整草,叶缘上的点点血迹宛如她赎罪的决心。凤歧心疼地抿唇,舍不得却又无法出声阻止,随即暗怪自己粗心,赶忙取来收在布袋里的短刀递给她。 「不,这是我应该受的。」她想也不想便拒绝,手里动作缓慢却不停滞。「为了复仇,我没有为他们守孝,隔了十年才回来,连这点小事也不肯做,还是人吗?」 一句十年,埋藏了多少心酸,他却只注意到她曾经想放弃的念头。 他自责叹息,懊悔地道:「真对不起,我把话说得太简单了,你一个女孩子生活已经不容易,还得日夜担心仇家追上,日子必定比我当乞儿的时候难过多了,我还大言不惭地指责你……傲梅,你骂我吧!」 她一怔,对上他满是懊悔的俊目,随即摇了摇头。「再辛苦也都过去了,是你教我别困在以前的愁绪里,忘了吗?」 「傲梅……」这句话,宛如暖流注入凤歧心坎,他再也克制不住满腔澎湃的情绪,欺身拥她入怀。 她不等他伸出援手,带她一步一步走出过往伤痛,反而主动挺身面对,坚强得令他心折,她果然是个特别的姑娘,他没有看走眼! 恨不得将她揉入身躯的力道让她仅能在他怀里小口呼息,有些难受,却不想他太快收回。傲梅轻闭双眸,眨下眼角的泪水。或许活下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凤歧的ji情褪得差不多了,慌乱地将傲梅推开一臂之遥,试着解释为何事情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可向来能言善道的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竟然结巴。 「我是一时情不自禁,鲜少有姑娘像你一样坚毅,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啊,不对!我不是不负责任——我是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我以前不会这样的——」他何时这样糗过,对上她,脑子都成浆糊了。 「我懂。」傲梅颔首,继续整草,当真未将他的话往心上搁。 他是个无忧无虑、徜徉天地如鹰的男子,她不想成为他的牢笼,况且还是为了一个安慰的拥抱,这理由说来太可笑了,她并非死守礼教的姑娘,如果是,也不会拚尽全部只为替父母报仇,还一剑杀了曾是义父的鸿渡。 凤歧并未因此释然,反而加添心里的沉重。若在以往,营救的姑娘不需要他负责,早就高兴到飞上天去了,有何愁绪之说? 「我……」可现在说什么都不对吧。凤歧抿起唇瓣。 整理完墓地,傲梅立刻拈香祭拜,还烧了几捆纸钱,感念地道:「为了躲避鸿渡的追击,我不敢请人为我爹娘立坟,现在为了逃命,也来不及为他们打点。从小颠沛流离,字习不好,想亲自刻墓也没办法,若不是你为我打理这些行当,恐怕我真是两手空空回来会见父母。」 「我师尊磨过我的字,还上得了台面,你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不嫌弃的话,就让我给他们刻个铭吧!」见她如此神伤,他也跟着难过,尽管做不到最好,多少还能完成她的心愿。 她少的、缺的,就让他来填补吧! 傲梅感激地望着他,右手颤抖地在地上写下歪斜的人名:寒孤松、柳飘絮。 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凤歧便为她早逝的双亲立好简陋却充满心意的墓牌。 「谢谢……」她眼眶闪着水气,来回看着她爹娘的名字,内心满是感动。 「谢什么?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瞧她身影轻飘如柳絮,彷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带向天边去,这或许是他的错觉,但这错觉太过真实了,待他意识过来,右手已经搂上她的香肩。 情不自禁一次还说得通,第二次再用同样的说法就太牵强了,究竟是有多少情意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啊! 想归想,他的手还是没收回来,反而小心翼翼地观察她是否反感,隐约间似乎有些期待。 傲梅望了他一眼,随即敛下,并未将他的手拍开。 这个搂拥应该没有什么意思吧,大不了也是安慰罢了,她不该多作联想。 她顺了顺气,抚平心中扬起的波澜,淡淡地问:「接下来,我们要往哪儿走?」 凤歧搁在她肩上的手缩紧了些,掌心底下的不只是她的细肩,更多的是他的压抑。他已经过了毛躁小子的年纪,就算开心到想仰天欢呼都得忍下来,免得傲梅觉得他不够稳重,担不起事情。 「我才刚离开我义母家不久,本来是想到蜀地走走,但蜀道难,难如上青天,就怕你带伤的身子撑不住,临时改去北方也是可行,不过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找到鸿渡杀人的证据,否则我们天涯海角,还是得躲夙剑的追击,方才说的快意人生全都是狗屁了。」 路上有她相伴,游历五湖四海,想来总觉得期待,但是想起她以前日子已经过得差了。 第五章 现在还得受人误解,被人追杀,他这股气就是吞不下去。 「没有人可以为我作证,如何解?再说我杀了鸿渡,青玉门人杀了我为师报仇,也是合理。」 「不,青玉门有条规定,杀人者,以命偿之,其余弟子不得追究。鸿渡真杀了人,就算被砍成肉酱,夙剑也不能吭声。」重点是,他该从何搜索?凤歧忖度思量,努力回想有关鸿渡的事,忽然拍手大叫。「啊,对了!师尊指点过鸿渡武功,曾拿我跟鸿渡相比,他老人家说鸿渡积极上进,不管再苦再累,每天都会记载手札,以省己身。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把你爹娘的事也给载进去了?」 「不无可能,可是我们上哪找鸿渡的手札?」傲梅举眸回望,菩提树梢透射而出的日光,点亮了她的小脸。 「现下只能冒险一试了。」握住她略微冰凉的小手,凤歧意志坚定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上青玉门吧!」 「青玉门……」闻言,傲梅秀目微敛,视线正巧落在他紧紧包覆她的双掌,不出一刻便爽快答应。「好,就上青玉门!」 以他们此刻的情形看来,此举委实不妥,奇异的是她竟不怀疑他话里的可行性,似乎,距离真相大白不过一步之遥。 两人相视点头,草草收拾过后不敢多耽误一刻,即刻动身前往青玉门。 庄严肃穆的牌楼立在茂密的林内,颇具历史刻痕的蓝白建筑映衬在葱葱绿意下,凛然不可侵犯,此处,正是青玉门入门必经之地——参天梯。 傲梅见状,不禁起了疑惑之心,问道:「当日我刺杀鸿渡,便是沿着此处拾级而上,那时无人看守便罢,为何鸿渡遇害后,仍无人巡视?」 「问得好,因为青玉门人死脑筋。」以前总看不惯门派不知变通的死性子,今天却反过来感谢这等特性了。 凤歧摩挲下颚,缓缓解释。「我想鸿渡不会跟你爹说这些,但是我从我师尊那听来的抱怨可多了,据说青玉门开宗袓师爷秉持行事光明磊落,不怕落人口实,青玉门除了重要的经阁、丹室、禅房外,其他是随便民众出入的,自然无人巡视看守。可平常根本没什么人上山,规矩却多如牛毛,若非对青玉门的武学有兴趣或是自小孤苦无依,鬼才来拜师呢!」 说着说着,连他也抱怨起来了。凤歧抹抹脸。「我想夙剑并未派驻人手巡视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我刚才说的死脑筋,抱着前人迂腐的想法处理,第二就是故作泰然。夙剑有意压下死讯,并且赶在鸿渡头七之前捉住你,我看他八成想把葬礼、登位、为师报仇雪恨安排在同一天,我们只要挨过头七,就能争取到更多时间了。」 「不管能否争取到更多时间,我希望此事能愈早了结愈好。」傲梅望入参天梯,本就抱着渺茫希望的她,此刻恨不得澄清所背之污名。 从菩提丘到青玉门虽然不远,也花了他们近一天一夜的路程,多了凤歧随行相伴,不可否认心情确实平静不少,已有余力欣赏路过风景,再平常不过的花草树木在她眼里脱胎换骨,皆是醉人景色,活下来的念头不断叫嚣,她忽略不了,她想跟他一同游历四海、踏遍天下,所以她一定要找出鸿渡的手札,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达成的事情,你别心急,先找地方留宿才是重点。」他反手向上,等待她覆上掌心。「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傲梅并未多问,以为要沿参天梯而上,他却绕过此地,进入右侧一道深处小径。 「你不问我要去哪?就这样傻傻跟我走,不怕被我骗了?」踩着枯枝落叶,他一步步踏得扎实,落下清楚印记好让身后的傲梅跟随,确保不会踩空。 「怕。」 她老实回答,害他险些直接滚下山去,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停住脚步,静默了。 「但我相信你。」 他转过身,压抑着激动。「你真的相信我?为什么?」 「因为你相信我。」傲梅定神回望。 她的目光清澄不染杂质,凤歧为之悸动,心都快跳出胸膛外了,嘴角不自觉地高扬,差点又要情不自禁拥住她。可惜感动的情愫维持不了多久,残酷的事实立刻将他打回原形——如果她知道这信任是建立在部分的隐瞒上,她的眼神会不会改变? 无边无际的慌乱攫获了他,山林间凉风吹过,吹得他额上冷汗涔涔。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像现在这般相信我。」握着她小手的掌心,略施力道,感受不到她的回握,让他不放心。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傲梅虽然不解,也允了他。 「好,我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凤歧的心才松了一半,继续领着她探进深山,同时盘算着事后该如何解释他与青玉门的关系,让她相信他真的是为了帮助她。 约莫一个时辰后,耳边清楚传来瀑布冲涮山壁发出的轰隆声,清凉沁冷的水气窜入鼻间,混着淡淡草香味,再往前一探,傲梅的眼睛都雪亮了。 「呼,终于到了。」凤歧飞跳至前方水潭间的大石块,以为傲梅会跟上,没想到她竟呆然立在潭边,他又跳了回来。「这里落差大,我抱你过去吧!」 傲梅点头答应,双手搭上他的肩头,没想到他竟以单臂就能托起她,轻然一跃,两人已在潭间大石。 「近点看,更美。」他也为此迷醉,不知是为景,抑或为人。 笔直冲刷而下的白瀑,激起的水花与白雾宛如飞舞的丝绢,飘扬在峻岭巍巍的山中,特别醒目。瀑布底的水潭深不见底,却不时有鱼儿探头撷取潭面的落果花瓣,沿着山壁横生的绿树在潭心上搭起帷幕,落下的晨曦为他们盖上一层灰绿的薄纱。 贪心地想将眼前一切纳入眼底,恨不得多生出一对眼睛的傲梅,也忍不住发出赞叹。「好美……」 她缓缓伸出手,以为能承接到瀑布飘落而出的水气,那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熨疼了凤歧的心。 「那是飞凤瀑,这是潜龙潭,当年我师尊就是在这里教我入门心法,希望我能成为人中龙凤。后来我不改玩性,他说我这家伙画虎不成反类犬,就给我取了凤歧这名字,真惨。」 「怎么不是龙歧?」一般皆是男为龙、女为凤,他师尊却反其道而行,好怪。 「我抗议过,结果更惨。」他好看的眉倒竖成八字,看上去满腹委屈。 「为何?」 他叹了一声。「他说我横看竖看都不像龙,不如改叫蚯蚓,还有姓氏呢……」 「噗哧!」傲梅掩嘴笑了,宛如皑皑白雪中绽放的红梅,格外引人入胜。 「你真没良心,蚯蚓也是有尊严的好吗?」他也跟着笑了,此刻的氛围,还萦绕着一股心动,他舍不得放下她。 「不瞒你说,这里是青玉门奉为圣山的地方,所有弟子的入门心法全在这里传授,我师尊看中此处雄伟灵秀,动用了一点关系让我在此修业三个月,这也是为何我有机会与夙剑切磋,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此地别有洞天。」 凤歧一提气,抱着她跃上山壁,接近瀑布顶的地方有棵高大的相思树,树根盘据之处有块突起的大白石,后方恰巧有条单人小径。 放下傲梅,凤歧领在她前方,拐了数个小弯,每走一步,水流声响越发清晰,激流拍打岩壁的惊涛,更在眼前逐渐成形。没想到这道石缝竟有半人高,入内走约三十来步竟是别有洞天的水帘瀑幕。 「这儿,好美。」溅起的白色水花经过日光照射,如白日崭露头角的繁星,飘落几许凉意。傲梅忘情地凝视眼前美景,向前趋近,好奇地伸出纤指轻触。 「嗳,这里水柱强,你身上有伤,小心点。」看她的样子还挺开心的,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带着朦胧,他觉得好美,也跟着笑,没忘了把她的小手拉回来。 傲梅的小手紧紧地包覆在他温热的掌心内,她顺着他手腕、健臂,一路瞧上他略沾脏污的俊脸,拭去他颊边的一抹黑,问道:「我们要在这儿待下吗?」 凤歧像被雷劈傻似的,全然没有反应,张着嘴直盯着她,久久不移。 「你怎么了?」她说了什么难懂的话吗? 「没,我在想你好聪明,一下就猜到我的想法。」俊脸臊红,特别是她轻拭过的地方,好热。他清了清喉咙,稳声道:「我敢保证这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找得到,待我上青玉门搜寻鸿渡的手札时,你正好可以待在这里,安全得很。」 为了安置她,他添了布袋里的行头,伤药乾粮新衣,还买了薄被呢。 「你不让我跟?」傲梅沈了眼,语气略显低沉。难道凤歧当她是累赘? 「你想想看,青玉门上下都是男人,我随意换个装,来去自如。还有,圣山虽然在青玉门的正后侧,要进去还是得爬参天梯,你真想跟,先把伤养好再说吧!」凤歧好言哄劝,要自己狠下心别屈服在她失望的表情下。「不用担心,手札的事就交给我,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他说的不错,带她上山必定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阻碍他的行动而已,再说,她的体力也达极限了。 傲梅抿着唇,左思右量,终于不情愿地点头。 「好,那你千万小心。」 日升月落,她与凤歧在别有洞天不知待了多久。 为了查明事实真相,他几乎天天都上青玉门翻找鸿渡的手札,可结果不如预期。 无力地合上手札,傲梅轻揉眉骨,长吁一息后,正要拾起中断的手札续读,一道爽朗的男声传入洞内,混在滚滚瀑布声中仍觉亮耳。 「傲梅,瞧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了。」褪下醒目紫锦衣的凤歧一身劲装,满脸讨好地晃着右手的纸盒,落坐到她前方,一刻不缓地拆草绳,撕去盒上包覆的红纸。「来,尝一口桂花糕,这滋味不错呢。」 香甜绵密的桂花糕送到傲梅嘴边,樱唇轻启,小小地咬了一口,滋味虽好,入口即化,却化不开她眉间重重的愁。 凤歧知道她的担忧,却无实际法子解决。 在他们上山后两天,正巧是鸿渡头七,夙剑回门主持下葬后,隔天便率领一半以上弟子外出追捕她,留守的弟子武功普普,领头的二师侄夙山也不怎么样,委实方便他们不少。 纵然条件对他们有利,事情却比他们料想的困难百倍,鸿渡的手札高达上千本不说,没编年也没编月,难找死了,他们又不可能明目张胆,一口气搬回全部,他只好辛苦些,百本百本地来回换,可看了好些天了,每本都是记载鸿渡习武的过程与心得。 「不好吃吗?」他垂了剑眉,难免沮丧,为了让她宽心,他特地跑了两个城镇买回宝珍斋的糕点,想说姑娘家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些。 傲梅瞧了盒子里的杏白糕点,上头一个「珍」字,纵然她没听过宝珍斋,也知道这桂花糕不是出于普通的饼铺。 「很好吃,可惜我没心情,真抱歉。」她眼下的黑影越发严重,声音也开始飘忽。「这本也一样,没有我爹娘的事情。」 这份无力愈来愈清晰,她像是绕着风跑,看不清前头方向,只能被动地等待,等着预期中的手札出现,她真的好慌。 数着躺在她小腿边的手札,她快失去信心了。 「别担心,还有很多本呢。」傲梅落寞的表情与苍白的脸色,落在他的眼里更是椎心。他抽走她手里的札记,拿起桂花糕哄着她再吃一块。「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本来就瘦了,现在活像包皮骨,怎么撑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真相大白……」她望着凤歧探问:「如果找不到证据,我注定一辈子逃不过青玉门的追捕,那你……」 她低下头。以前的她根本没有这般脆弱,想问他去或留,花掉她一半气力还是问不出口,习惯了他的呵护陪伴,孤苦无依的过往竟教她心生害怕,不敢设想少了他的日子会有多可悲。 傲梅像朵快要凋谢的花儿,逐渐失去光彩,凤歧彷佛让人掐住咽喉似的,难过得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禁反问自己,究竟这决定是对是错。 鸿渡的手札中记载寒家一门惨案的事是他臆测的,说不准有这可能,若没有下文,傲梅的希望不啻是葬在他的手里? 所以,他要比谁都相信,鸿渡将这件错事载入他的手札。 「傻丫头,你别担心,一定会有线索的,如果这些手札都没记载的话,我再去搜鸿渡生前所住的房间、使用过的书房,就不信他生前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假如我们用尽办法还是找不到证据的话……」凤歧看着傲梅因为他的停顿而紧张屏息的模样,轻咳一声,定心道:「就算没有,天涯海角,我也陪你逃难去。所以,别担心了,好吗?」 他指间捻住的桂花糕白屑开始斑驳,像是她心里片片凋落的不安,他的用心与呵护她全看得清楚,也知道他着急的心情不是因为苦寻未果,而是她逐日憔悴。 「你知道……你下的承诺不是一个月、一年,而是一辈子吗?」她抖着声问,尽管已努力克制。 「我比谁都清楚。」凝视着她期待又故作无谓的小脸,凤歧笑了,暖煦如春阳的笑意满是坚定。「我不会丢下你的,永远不会。」 他就算想走,也抽不开身了。 「这……不是安慰?」素手悄悄抚上心窝,她的忧虑太深了。 「当然不是!」他挫败地低.吼.一.声,怪只怪自己造孽,因为这是他初次情不自禁后编造的藉口——算了,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扭扭捏捏像话吗?深吸一口气,他决定剖白。「我对你所做的一切不是安慰不是同情,我、我……我要不是喜欢你,我何必蹚浑水,救了你还把你的事当成自己的事烦恼!」 「你……」傲梅被他这番话炸得脑门嗡嗡作响,久久不能言语。 「唉,你这种表情我很受伤耶。」她瞠大双眼的样子用受宠若惊来形容实在牵强,惊恐勉强说得过去。反正说都说了,他也收不回来,俊脸臊红不已的他只好转移话题。「别想了,来,吃块糕。」 傲梅颤抖地搭上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咬下细绵的桂花糕,入口的不仅仅是香甜的糕末,还有他令人动容的心意。从没想到如此不完美的她,还能得到他的喜爱,以及他一生相随,她何其有幸…… 第六章 在他的劝食下,她又吃了一块糕点,这回,甜味更甘,直入心坎。 「你找了半个多月,青玉门的弟子都没发现你吗?」有了他的承诺,她虽然心急于找出证据,也懂得适时放松,就像此刻。 「没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青玉门现在代理职务的是夙剑的师弟夙山,他资质不好,武功平平,留下来的弟子更糟,连基本功都不扎实,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也只当一阵风,怎么发现我?由此可见,夙剑压根儿不认为我们会到这里来。」 其实,他只吐实一半,夙山以为他特地回来为鸿渡上香,招呼他可周到了,不断在他耳边诉说傲梅的可恶,叨念着若不是因为她,青玉门此刻正风光办武试,准备从「夙」字辈当中选出总武指之类的门派琐事,教他足足听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夙山不算驽钝,可惜不够机警,他随便编了个理由,说师尊生前留了两卷非青玉门的秘笈给鸿渡钻研,去世前千万交代过他来取走销毁,免得旁人说青玉门破坏江湖规矩,偷习其他门派武学。因为此事过于机密,只有师尊、鸿渡及他知晓,鸿渡突然遇害,那两卷秘笈绝对还留着,要夙山快快领他到存放鸿渡生前书籍札记的地方,最后找到藏经阁,才知道前任掌门的遗物,除了兵器、书籍纳入门派,其他的都跟着遗体火化了。 用不到的东西就烧给鸿渡,他在阴间用得着吗?就怕把证据烧下去陪葬了,啧! 「话虽如此,你还是小心为上。」傲梅叮咛几句,不疑有他,继续吃着桂花糕,难得闲暇的她取来糕饼盒盖,端详着上头的手绘桂花,怔怔地发起呆来。 「你喜欢桂花?」瞧她来回抚着盒子上的细白花朵,侧头沉思,他不免有这种想法。 「是不讨厌。」她唇瓣轻扬,笑容里有怀念的味道。「我家门前种了两棵大金桂,是我爹为了讨我娘欢心特地种的,爱桂花香味的是我娘。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也会抱着我,摘甜甜的桂花给我娘入菜。」 以前想起来会心痛,现在已平淡许多,因为她知道再难过,回头还有他守着。 傲梅止不住唇边的笑意,左右来回地抚着桂花图。 「好!」凤歧突然喝了声,抱起她往洞口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她只是随口问问,倒不是真的介意他的目的。 顺了顺她的发,凤歧盈满宠溺地笑道:「我昨天带回来的手札看得差不多了,继续待在别有洞天也无事好做,刚好飞凤瀑上头有一小片桂花林,正巧可以带你去摘甜甜的桂花。」 她侧头发问,不懂他想摘桂花的兴致,从何而来。 「摘桂花做什么,你要做糕点吗?还是烧菜?我娘懂这些,我可不懂。」她幼时摘桂花,主要是她娘嘴馋要入菜。 这一问,还真问倒他了,不过是想要让她开心一点,重温幼年乐趣,别再闷闷不乐,管它制糕还烧菜。 「……就当喂鱼吧。」他只能这么说。 青玉门刚敲完晨钟,凤歧已经扛了一叠手札,回到别有洞天。 这已经是藏经阁内最后一批,若再没有寒家的消息,恐怕得教傲梅失望了。 为了能让她宽心,他总在每日阅完一定数量的手札后,便带她钓鱼挖笋、打猎采果,整座圣山差不多玩遍了。 不知不觉,他们也在别有洞天待了月余,日子过得也算惬意,至少傲梅的笑容变多了,两人感情也更深厚了。 形如野雁南北飞的他,除了每年回家陪义母几个月外,鲜少在一个地方待上月余,与她相识后,以往不以为然的平凡生活带给他的净是幸福,他想长长久久,就怕天不从人愿,将他们最后一道希望抹灭殆尽…… 凤歧抹了抹脸,将担忧留在洞外,换上自信的笑容。 「你回来了……」傲梅由温暖的薄被中起身,长及腰间的秀发披挂在她细弱的肩上,衬得小脸楚楚可怜。 「嗯,还给你带了两颗刚出炉的包子,从青玉门的厨房偷来的,不好吃也请你将就点了。」他先将怀里的油纸包递给她,再将肩上装载手札的布袋甩至地上。「鸿渡的手札就剩这些了,我们离成功就差这一小步,待夙剑回来,我定要他昭告天下,停止追捕你。」 「嗯……」傲梅揉揉眼睛,没什么精神,美目不睁反合,拿着包子就打起盹来,身躯前后摇晃,不设防的自然模样,让凤歧失笑。 她也辛苦好几天了,就是性子倔,不许自己放松,非要到撑不下去了,才允许自己再贪睡几刻。 瞧她无法掩饰的倦容,他真心疼。 「傻丫头,吃完包子再睡会儿吧,晚点我再唤你。」 他从她手中拿过油纸包,可傲梅竟然随着他的动作一并倒了下来,差点吓掉他半条命。 「你怎么——天啊,你额头好烫!」他这才发觉傲梅病了,烫手的体温让他心焦,他立刻将她打横抱起。「我带你看大夫去。」 她病了,是他的疏忽,不该纵容她熬夜不睡,撑着阅读手札,更不该因为她着慌,让她勉强自己每天读数十本分量,过于劳累,别有洞天又湿冷,怎会不生病呢? 都是他的错。 傲梅捱着他,指着地上的布袋。「就剩这些了,我还可以。」 「你可以,我不允!」他难得大声。「都病得这么严重了还逞强,这回听我的,先看大夫。」 她点点头,没力气同他争辩,昏沈的脑袋无法思考,软软地枕在他的肩上,就当顺了他一回。 「唉,真是个傻丫头……」凤歧满脸无奈,偏偏又拿她的固执没辙。 心疼地叹了口气,他不敢延迟,立刻往山下冲去。 「恭迎掌门——」 平时肃静的青玉门,晨钟与晚响是仅有声响,这回夙剑归门,两排长列的弟子恭迎声,连山下人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回,夙剑的脸色比先前下山时更为难看。 「近日有事吗?」为先祖烧香后,夙剑并未休息,随即问起夙山门派近况。 他这掌门当得一点也不轻松,一上任新旧交接未妥便得先行缉拿凶手,不仅江湖各派睁大眼审视他的表现,连内部也有几名师兄弟等着看他的笑话,如履薄冰的情势使他必须随时保持警戒,谨慎行事。 夙山知道夙剑此行并未寻得寒傲梅的下落,本有许多琐事要通报,最后却选择闭口,不想拿弟子间的小纷争增添他的烦恼。 「禀告掌门师兄,师门内一切安好,弟子行为良善,勤练武艺,不负期望,上山吊唁师尊的武林同好,我也一一回绝,不敢违背。」 夙剑轻应了一声,准备到演武场验收弟子武功,尚未踏出宗祠,又回头问道:「鸿歧师叔有回来上香吗?」 「有,鸿歧师叔在师父下葬后两天回门,当天便已离开。」 「嗯。」夙剑倒不觉得凤歧此举有何怪异,他极少在门派内待超过两天,确实有回来上香就好,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在为了复仇一事奔波。 夙剑唇一抿,健步跨出祠堂,走了几步发觉夙山迟迟未跟上,又折返。 「师叔有何吩咐吗?」 夙山如雷轰顶,低着头急忙回道:「啊,呃……师叔没有吩咐什么。」他该不该说出秘笈一事?师叔提过此事仅有三人知道,他不好再对师兄讲吧。 可一抬头,夙剑冷凝的眼神才扫过来,他就吐实了。「师叔说太师父生前借了师父两本其他门派的武功秘笈,他要取回销毁,所以我就领了师叔前往藏经阁。」 夙剑浓眉蹙拢,沈声问:「你全程陪同?」 「没有。」夙山发觉苗头不对,又不敢说谎,低头不敢直视夙剑。「师叔说那两本秘笈是太师父年轻时向武当偷抄来的,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许过目,所以进了藏经阁他就把我赶出来了。」 「武当秘笈?」他从未听过师父提起此事,若真如夙山转述,秘笈乃是一门机密,师叔能随口告知吗?看来他有必要走一趟藏经阁,亲自查看。 一到存放鸿渡手札的柜子前,夙剑随意取出几本,一翻开,狐疑油然而生。 由于师父的手札并无编年制月,他便以内容所载之习武进度存放,如今柜上手札交互错置不说,最下层的手札短少了上百本,空了一截层柜。 一般门派弟子入藏经阁,不会翻阅师父的手札,就算有,不至于一口气搬空半个柜子,若是师叔所为,此举何意?找寻两本手抄秘笈不必要取走上百本的手札吧,他若对此有兴趣,大可光明正大回门翻阅,不需做此宵小行为,不是吗? 夙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确定的是凤歧必然还在青玉门内,最有可能藏匿的地点,便是自小一块修习入门心法的圣山—— 「夙山,带众弟子搜山。」 凤歧抱着病重虚弱的傲梅,漫步在潜龙潭末端沿岸,日光透过层层叶瓣,洒落在两人身上,舒适宜人。 他不敢走太快,怕一颠簸,她又不舒服地吐了。 下山时他冲得太急,她一到医馆便撑不住地吐了好几回,脸色死白,没力气说话,诊治的过程更是一路捱着他。 「你啊,都病成这样,心里想着念着的还是那包手札。」凤歧不禁摇头,她下山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札」,听在他耳里,滋味可不好受。 倘若结果是最坏的那样,他怀里死心眼的傻丫头承受得住吗? 他慢慢地走着,一方面让她安歇,另一方面是他不想太早面对残酷的现实,毕竟下一刻是好是坏,他也拿捏不准。 看着怀中憔悴的她睡得像孩子一样,如果醒来时也能如此恬静安详,该有多好? 凤歧轻扬嘴角。这就是他努力的目标,不是吗? 「掌门师兄,师叔在那!」 耳尖的凤歧,远远便听得一声师叔,接着几抹青衣在他面前闪过,他暗道不妙,一定是夙剑回来,上圣山守株待兔了。 该死!他还以为夙剑至少会在外面拖上三、四个月的。 好险枕在他肩上的傲梅依旧睡得安稳,他为此松了口气,但还是得赶在她醒来之前避开青玉门的搜寻,免得他与青玉门的关系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曝光。 可惜经过通报的夙剑已经发现他的形迹,施展轻功,一晃眼便跃至他眼前,拦下他俩去路。 一见到凤歧怀里的傲梅,夙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寒傲梅?!」 踏破铁鞋无觅处,夙剑出招欲捉拿寒傲梅,可尚未碰到她的衣角,凤歧已将他的手稳稳挌开。 夙剑不敢相信凤歧竟然护着她。 想起客栈一会,凤歧指引宁波,他不敢多留一刻便驾马追上,遍寻不着寒傲梅便罢,此刻见他俩一道,怎可能不作他想——宁波是假,师叔叛变师门是真! 「你先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凤歧本想好好跟夙剑沟通,谁知他压根儿不听,下一掌直接往他身上招呼。「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对叛徒,无须多言。」夙剑决定拚上全力。 他几乎不留情面,唯一庆幸的是,他并非针对病重的傲梅出招。 凤歧一手护着傲梅,攻势尽收,以防御为主,然而一来一往攻防拆招,任凭傲梅睡得再香甜,也被一波波的攻势惊醒。 睁开酸涩的棕眸,傲梅虽然讶异夙剑的存在,却不惊慌,为了不成为凤歧的负担,她全然将自己交付给他。 夙剑的招式凌厉无比,凤歧见招拆招仍见有余,看得在旁的青玉门人无不瞠目结舌,不敢靠近半步。 傲梅也不敢松懈,随时注意周遭变化,以免有人卑劣偷袭。 夙山见两人久峙不下,加入战局。「掌门师兄,我来助你!」 二对一的局面,凤歧不见得居下风,迟迟未分胜负的原因乃是他正盘算着脱逃的路线,一步一步以退为进往山下走去。 搂着他的脖子,傲梅看得比谁都清楚,凤歧深藏不露的本事想必连夙剑也开了眼界,难怪青玉门弟子无人敢上前,纵然遭到百余人包围,她也不觉害怕。 「夙剑,你听我说,鸿——前任掌门之死不如表相单纯,他是为了赎罪,为了求心安才死在傲梅剑下!」 外围的弟子实在太多,而下山的路只有一条,他退,他们跟着移动,除非到了平地,他们才有办法逃离,但夙剑早晚看穿他的意图,绝不会给他机会脱身,事到如今他只好托出事实,只要夙剑相信他三分——不,一分就好,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哼,无稽之谈!」夙剑又击出一掌,非要捉回傲梅为师父复仇。 他的眼神彷佛责备凤歧为了偏袒傲梅,连诋毁先人的话也说得出口。 「我说的是实话,他杀了傲梅的父母!」 「你胡说!」夙山一听见凤歧数落师父的不是,唰地抽出腰间长剑,一反手便往他刺去。 凤歧看穿他的攻势,可为了傲梅,他闪避不得,于是身形一偏,准备以右肩迎剑。 「不——」傲梅发出惊呼,奋力撑起身子,徒手挡下夙山的招式,长剑就这样无情地贯...穿她软嫩的掌心。 她不能让凤歧为了她废了右肩、残了右臂,尽管冷汗涔涔,她仍然忍痛握紧右手掌心,不让夙山抽回长剑。 「傲梅!」决定牺牲右肩的他将注意力全放在夙剑身上,岂知意料中的疼痛竟然落到了她身上。 凤歧像发了疯一样,改防为攻,一脚将夙山踹下潜龙潭,其中几名围观的弟子闪躲不及,也被撞下潭吃水。 潭里暗潮汹涌,擅于泅水的高手也没有万全把握,因此夙山一落水,夙剑便放弃捉拿他们的大好时机,赶去救人。 「别、别慌,没事的……」她的没事实在没有说服力,夙山的长剑还嵌在她的手心里。 凤歧撕下衣袍,轻执起傲梅负伤的右手,沿流而下的鲜血,连足下翠绿的草叶,也染上了春红。 「先走再说,这点伤不碍事!」她逞强地道,本就苍白的脸色逐渐褪向死灰。 「坐好,不准动!」圈住她不及盈握的纤腰,他难得语气带怒。「你伤的是手掌,不及时救治,废了,以后你别想使剑了!」严重的话,恐怕连筷子也拿不稳。 平常的凤歧是事事迁就她,顺着她的好男人,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严肃。 第七章 傲梅定定凝视着他专注的侧脸,紧绷在他俊脸上划下刚毅的线条,他周身严寒的氛围不教她害怕,反而有种让人呵疼的幸福。 看着他蹙眉审视她受伤的掌心,她便不觉得自己的行为鲁莽,就像他无止尽的呵疼,凡事总为她设想一样,她也想为他做些事情,这是她甘愿受的。 「我帮你把剑拔出来,有点疼,你受不住就咬我的肩膀。」凤歧单脚跪地,让傲梅捱着他的腿坐下。 「嘶——」她以为自己撑得过,可长剑由她掌心抽离时,她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夙剑救回湿淋淋的夙山,掌门衣袍吸满了饱饱的水仍不减威势。望着凤歧与傲梅的互动,他突然感到一股恶寒。 「你对寒傲梅动情了,是不?」他不想作此猜测,但事实摆在眼前,骗得了谁? 如果凤歧能及时醒悟,他还能以师叔正义感使然,听了寒傲梅几句话想把事情弄个清楚罢了为由,向门人解释并重纳他回门;倘若他是对她动了感情,不仅坏了门规,以近年来门派内因儿女私情铸下大错的例子看来,凤歧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凤歧胀红了脸,情事大剌剌地坦露在数百双眼睛下,脸皮再厚的人还是会别扭,况且这也不是重点。「以鸿渡的武功,一百个寒傲梅也无法伤他分毫,他选择死在傲梅的手下,除了赎罪,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师父为人正直,宁愿天下人负他,也不愿负天下人,你听寒傲梅几句话,没凭没据,就毁了师父几十年来的修为。」夙剑沉痛地闭上眼,已有大义灭亲的觉悟。「师叔,你太令我失望了,师父的尸骨未寒哪!」 「师叔?」傲梅自凤歧的怀里抬起头,棕眸对上他游移的凤目,眼神盈满不解。 夙剑那句「师叔」,唤的是谁? 她看向夙剑、夙山,扫过一个个青玉门弟子,每对眼睛全看向她身后的男人,那句「师叔」……是指凤歧?! 不,这不可能,他若是夙剑的师叔,不就是鸿渡的师弟,他与鸿渡至少相差近二十岁,怎么可能排上「鸿」字辈,除非——傲梅像想起什么线索似的,瞠大无望的双眼,椎心刺骨的寒意顿时窜满全身,冻得她的呼息几乎停顿。 「你是鸿渡的师弟……对,我想起来了,他跟我爹提过,你就是他说的小小师弟?」她没有得到答覆,可从他愧疚的表情中,不难得知事实便是如此。「攻心为上,真不愧是鸿渡的师弟……这招,倒学得足全,寒家人全栽了。」 为了替师兄报仇,真苦了他这些日子以来虚与委蛇,假意询问她的过往不过是为了听她亲口承认杀了鸿渡,好向天下人定她的罪,他的接近根本不是为了洗清她的冤屈,他的温柔也不是出于怜惜,这一切全是他设好的陷阱,都是假的! 天地变色,莫过于如此,怪就怪她太轻易交心,这是她的报应,早告诫过自己千万别心软,最后还是落入了旁人的圈套,傻傻地以为日后两人可以携手江湖,再也不用一个人坐在月下独饮孤寂…… 结果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她! 想想青玉门弟子如何唤她,妖女!哈,妖女呢,他一定也这般觉得吧…… 凤歧对上她的眼,浓浓的罪恶感顿时弥漫全身。他逃不开她眼底的指责与绝望,平常嘻笑惯了的他,何时尝过这等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不,你听我说,我就是知道你无法接受我的身分,才——」 「刻意隐瞒,甚至把我傻傻地骗上青玉门,是不是?」这事要她如何接受?傲梅像失了魂似的,双眼空洞得可怕。不想再待在这虚情假意的怀抱中,她拖着病体猛然站起,身形有些不稳,凤歧伸手想搀扶,却被她狠狠挌开。 「你不要碰我!」 看着已空的怀抱,他还清楚记得抱着她的满足,他不能就此放她离去,眼看误会愈陷愈深。他立刻追上去拉住她纤细手臂,要她仔仔细细将他眼里的真诚看个清楚。 「我承认我是刻意对你隐瞒身分,但我对你所做的一切绝对没有半分虚假,如果我接近你是为了报仇,早在鸿渡师兄头七前就把你交给夙剑了,怎么可能带你回来找证据,翻阅不下千本的手札?」 「呵,根本没有你说的证据,对不对?鸿渡从不以为自己做错,岂会把他的兽行载入手札里,留待后人耻笑?」傲梅使劲甩开他的手,过往情境一幕幕掠过她的脑海,他无奈的笑意、他安慰的话语、他承诺的一辈子,如今想来是多么讽刺,原来痛到麻痹即是这种空空如也的感觉。 她愁苦地笑了,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磨难,这回,她真的彻底地输了。 看着掌心的新伤,想起一刻前为他挡剑的心情只觉讽刺,她不顾刚止血的伤口仍然脆弱,左手狠狠扯下裹伤的布条,鲜血随着她的动作迸流而出,滴落黄土。 「傲梅,你不要……」才刚为她缠上的布条已成为地上的碎布,点点血珠如同铁球捶打在他的胸膛,他难过痛心,却接近不了她一步。 「这里没有凤歧,只有鸿渡的师弟,而我……还是一个人。」她不想哭,也不能哭,只能挺直腰杆,昂首望着凤歧,明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为什么距离会如此遥远? 「你不要再走了,后面危险!」凤歧惊恐地喊叫,不敢眨眼,就怕傲梅在须臾之间便跌入潜龙潭内。 「无所谓。」她摇了摇头,不敢相信他眼中的担忧,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就这副躯壳罢了,不是吗?」 她的魂已空、心已死,这世上根本没有全然待她好的人,没有人希望她活着…… 真是莫大的悲哀。 「你先回来,这些我都可以解释!」他大步向前,想拉回已离水面不远的她。 「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她冷着脸,孤傲如梅,却回不到最初的寒傲梅。 凤歧待她的好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不知不觉地相信他、依赖他,对他的情愫与日俱增,然而她向往的一切,不过是鸡卵里的薄膜,就这样地破了…… 「你们都要我的命——」她来回审视凤歧、夙剑与在场的青玉门人。「但我可以坦然地说,我没有错,是鸿渡该死!」 以前,她会选择不解释,他们是鸿渡亲手调教的弟子,外来的声浪再大也淹不过他们的固执与忠诚,若不是因为…… 她痴痴地望着凤歧,心头那股爱恨交杂的滋味,她理不清。 「寒妖女,该死的人是你,还我(太)师父命来!」青玉门人群起鼓噪,只是碍于掌门还未下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能一脚把夙山踹下潜龙潭的凤歧,才是教他们却步的原因。 「夙剑,我们待在圣山就是为了找出寒家血案的线索。你说鸿渡为人正直,傲梅说他残忍无道,中间的矛盾与冲突,我们得设法厘清才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你看了师父上千本手札,该死心了。众弟子听令,活捉寒傲梅!」夙剑一声令下,所有弟子无不听令。 「是!」 「等等,我手边还有一袋未读过的手札!」 「活捉寒傲梅!」夙剑不理会他,继续发号施令。 黑压压的一片青,个个难掩兴奋与手刃仇人的快意,傲梅不甘示弱,拾起夙山的长剑,撑着病体迎击。为了复仇所习得的武艺,虽然无法与凤歧、夙剑相提并论,对付功底尚浅的青玉门人,绰绰有余。 「妈的,青玉门怎么个个死脑筋!」不想回门就是这原因,面对一群粪石,他早晚气死! 他一拳一个、一脚一双地扫开包围傲梅的门派弟子,夙剑见状,唰地抽出龙纹剑冲上去。这回,他取的是傲梅。 「寒傲梅,还不束手就擒!」 青玉门人数众多,傲梅应付不暇,凤歧也让夙山拖住脚步。不知这厮哪来的心机,竟拿命门大穴来挡他的拳头。 「嗳,滚开啦!」他心急地完全忘了点穴这回事,敲昏夙山,冲到傲梅的前面为她挡了几招。看来这下,他叛徒当定了。 「走开,我不需要你假好心……」傲梅手心的血汩汩直流,嘴角也挂着血,奋力推开挡在跟前的他,可凤歧文风不动,为她扫清蜂拥而上的弟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同我呕气!」他挫败一吼,再送两名弟子下水潭。 她没有回应,只知道不断出手,将自身理不清的情绪发泄在青玉门人身上。 「傲梅,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我的,难道你忘了吗?」凤歧不死心,继续动之以情。 傲梅一愣,言犹在耳,她怎么可能忘? 「那只是你的权宜之计罢了,我真为当初的自己感到可悲。」 「那不是权宜之计!我是真的关心你喜欢你,难道我师承青玉门就没有爱你的资格吗?」 他这一吼,不止傲梅,夙剑与青玉门弟子全停下动作。 「你——」他的神情不像撒谎,可惜她没有心力承受了。「我不再相信你说的话。」 「你仔细看清楚,看我跟夙剑哪里像串通好的,他连我也打耶!」指着夙剑,没想到他连这种解释也用上了。 「干什么?」夙剑低斥,对着发傻的青玉门人。「还不快捉下寒傲梅!」 弟子开始行动后,只见凤歧欲护傲梅,她却拚命闪避,就像猫捉老鼠似的,你追我跑,夙剑突然心生一计,先行驱离门派弟子。 「众人退离潜龙潭!」 他将龙纹剑扣回右肘,以左掌击向傲梅,凤歧挡到她的身前,回了他一掌。 不想再受凤歧保护的傲梅马上撤向左边,此举正中夙剑声东击西之计,转过龙纹剑往她刺去。 他本想架着她的脖子逼她就范,岂知病重的傲梅忽感晕眩,直往他的剑尖跌去—— 凤歧眼睁睁地看着龙纹剑穿过傲梅娇盈的身躯,她棕眸圆瞠,盯着龙纹剑柄,咬着牙关,也吞不下涌上的腥甜。 「傲梅——」他狂啸,无助地看着夙剑抽出龙纹剑,傲梅胸口血如涌泉。 他冲过去,终究是晚了一步。 她往后几步踉跄,踩进滑烂崩毁的泥土。跌落潜龙潭的前一刻,她的视线,始终不离凤歧。 他脸上扭曲的痛楚清楚映入她的眼眸。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瞧见他了。 「凤……歧……」她笑了,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原谅。 「不——」傲梅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泼洒在他身上,好似嘲笑着他无能为力,连一名女子都保不了。 本想随她而去的凤歧,才刚跨出一步,布满傲梅血迹的龙纹剑马上拦住他的去路。 「滚开,我要救傲梅!」他咬着牙,双目通红。「不要逼我跟你动手!」 「为了告慰师父在天之灵,寒傲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打捞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夙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息。「你私援罪犯,重伤同门弟子,又出言诋毁前任掌门,尽管你贵为师叔,我还是得以门规,加以惩处。」 凤歧瞠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愤恨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 是他们,是他们害惨傲梅!凤歧像发了疯似地使尽全力横扫青玉门,纵然十名弟子同时围上也抵挡不了他半招,凌厉的攻势宛如飞凤瀑奔流而下的泉水,强劲且源源不绝。原以空拳与他打成平手的夙剑惊服不已,不得不祭出龙纹剑与之抗衡,穷尽毕生所学。 怒意正炽的凤歧出招不顾力道,夙剑身上渐红,直到他踩中傲梅扯落的那条裹伤的布条,凤歧的攻势突然转缓,甚至完全收势。 「傲梅……对,我要去救傲梅!」凤歧目光由布条转至傲梅坠落的地方,恍然大悟,丢下眼前奋战的对象向前奔去。 醒来不久的夙山尚未了解情势,只见带伤的夙剑与其他弟子便骤下定论,借过一把长剑扑向凤歧。 「万万不可!」夙剑疾声下令,仍是迟了一步。 凤歧蓦地睁大双眼,俯视左下腹贯出的长剑,身躯不稳地晃动了好几回,他甩了甩头,忍住疼痛与晕眩,继续举步向前,直到水潭近在咫尺,才露出一抹迷离的笑。 「傲梅,等我。」 他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双眼,直直往前倒去—— 金风送爽梳竹而过,沙沙轻响美如净乐,竹林下,两名神态雍容的少妇提着果篮,沿着清澈小溪往山上的观音寺走去。 「铜安城里也有庙宇奉祀观音,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花上三天,跋山涉水到这儿来,还放下春松居的生意不干,你身子不好,少操劳了行吗?」 「这里对我意义非凡,当年我跟焚光,就是在山上的观音寺相遇的。」 「就因为这样?你太不够意思了吧,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我问你好几年了,现在才告诉我。」亏她们两个是生死相交的好姊妹,真让人气结。 「我跟焚光差了二十来岁,以前不说,是因为你反对,现在不说,只是单纯忘了。」沁兰看着气嘟嘟的小梓。她的性子跟年轻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喜怒全写在脸上。 沁兰不禁笑了,拉紧与这季节不符的狐毛披风,继续前行。「又不是多大的事儿,焚光都走了快五年了,他的事情,我自然少说了些。」 「是你有本事容忍他,什么门派规定不得嫁娶,不能迎你过门,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被他糟蹋,想来我就有气!」沁兰是个孤儿,从小渴望有个家庭、有个疼她的丈夫,结果焚光那家伙一个也给不起。 第八章 出资替沁兰开了春松居又怎样,人又不在身边陪她,两人收了个义子,还不是只燕子,春去冬来,每次回来待不到三个月就巴望着往外飞。 「气什么,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这样就够啦。」漫步在凉爽竹林下,那些爱呀、恨哪,都随风了。 「说得容易,那你还年年上山……嗳,沁兰,你瞧,河里边的是什么?」实在气不过的她本想再数落两句,谁知一抬手,恰好指到河里一抹漂流的白影。 「不好,是人!」沁兰放下果篮,抓了竹竿想勾起水里的人,无奈两个女子力小体弱,哪里赢得了强劲的水流,幸好有人驾马车经过,帮了她俩一把。 「是个姑娘……天呀,伤得好重。」测了她的鼻息与脉搏,几不可闻,但人还活着。沁兰抹了抹汗。「小梓,我们带的伤药够用吗?」 「小伤还行,可这伤根本没用,她腹部的伤委实太深,整罐金创药倒下去,全让血给冲出来了。」她也急着,不过是为急着沁兰拭乾薄汗。「你自己也小心点,现在风大,你流汗吹不得,风邪易侵啊!」 「没时间管这小事了,小梓,把玄黄丹给我。」她撕下裙摆,迅速却不失小心地包扎着。人命关天,现在是一刻也浪费不得。 「不行!」小梓坚决反对。 玄黄丹是焚光特意留下来的,仅有三颗,非到病重昏迷,不会轻易使用,到现在都二十几年了,沁兰只有在八年前才服了一颗续命,极度珍贵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她服了一颗,还有一颗不是吗?」她拉紧撕下的裙摆,血还是汩汩流着,这姑娘受了如此重的伤还不死,让她遇上了就是所谓的缘分,一颗玄黄丹算得了什么。 小梓不情不愿地拿出丹药,喂给这位重伤的姑娘。沁兰请好心的马车夫送她们三人一程,到山下的客栈好为她治伤。 辛苦地将虚弱的她运上马车,还走不到一段路,玄黄丹的功效就开始作用了,隐约可闻她断断续续的呓吟。 「歧……凤歧……」 「起风?」沁兰以为她冷,将披风解下,盖在她的身上。 「沁兰!你顾顾自个儿好吗?你要是病了,春松居该怎么办?」当然,要是讲得听,那就不是沁兰了,不过小梓还是忍不住数落她几句。 「放心吧,还有你打理呀,这几年我身子不好,你接手做得不错,反正在我有生之年,春松居不倒就行了。」 「这种话只有你说得出来。」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下子,我们该拿她怎么办?」 「担心什么,就看着办呀!」沁兰说得简单,平心静气。 船到桥头自然直,千年不变的真理,何必自寻烦恼呢? 阴晦潮湿的岩壁洞穴里,弥漫着一股不散的霉味。这里是青玉门囚禁犯下重罪弟子的地方——思齐洞。 那时,重伤的凤歧被随后赶上的夙剑扶住,未能如愿与傲梅聚首。可遭夙山所伤,并未免除他的刑责,他腹部剑伤收口初愈,调养了一半立刻领罚。 刚受完刑罚的他趴在湿气甚重的稻草堆上,背部皮开肉绽,还得忍受万虫啃咬的痛痒。 他嘴角嘲讽一笑。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前人留下来的规矩,举鼎他勉强接受,开棍就真的很要命了,他帮助傲梅,伤了同门弟子,对前任掌门不敬,林林总总的罪名加一加,整整开了他五棍! 他因此变成现在这要死不死的鬼样子,连药都没上,就被扔进这思齐洞里自生自灭。 这也算是殊荣吧,青玉门创派百余载,他可能是第一个终生囚禁的弟子。 「呵……」 就在快要昏迷的一刹那,达达脚步声由远而近,往思齐洞而来,可凤歧全身痛到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别说是抬头看看来人是谁。 蓦地,火辣辣的背上透出一股舒适凉意,鼻间窜进淡淡的药草香,他正想开口问,来人却先打破沉默。 「师叔,你可知罪?」 「我都被你打成这样了,知不知罪都一样啦!我还是老话一句,我相信傲梅。」他说得顺,声音却细如蚊蚋。「先别说这些,你找到傲梅没有?」 「你精神不错,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夙剑为他上了一层膏药后,马上起身准备离开,不想回覆这个他从中剑清醒后,就一直挂在嘴边的问题。 「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凤歧唤住他。虽然犯了门规,恪守伦理的夙剑,多少还是敬他一分。 「弟子尚在搜寻,未有结果。」夙剑未把话说绝,可心里早有定数。 其实凤歧也清楚,傲梅负伤带病,跌入潜龙潭绝不可能生还。 「是吗……」他陷入沉思,直到夙剑默声准备离去时,才又开口。「你到飞凤瀑右侧方的山壁上,那里有棵相思树,树下的岩石旁有条暗道,我把鸿渡师兄的手札放在里面,你替我拿出来。」 夙剑一声长叹,不忍回头。「师叔,你该死心了,寒傲梅不过是博取你的同情罢了。师父的手札我全读过,根本没有寒家人的消息,你又何苦执着?寒傲梅已经死了,她看不见了。」 曾经,他羡慕凤歧的天赋,一套入门心法,他花上三天才领悟一句,凤歧一个下午便能融会贯通,他为了迎头赶上,一天十个时辰反覆练习才有今日的成就,可如今,他视为目标对手的人,却无以往的意气风发,只为了一名女子,值得吗? 「在我还没见到她的尸体以前,她都还活着。」凤歧几番吸气,才压下涌上的痛楚。 既然他中剑都能活下来,傲梅绝对不会有事,绝对不会!她是个再坚强不过的女子,至少……至少对他的误解恨意能成为她活下去的动力吧?拜托,即便是活着回来找他复仇也好! 凤歧咬牙闭眼,手握成拳悄然颤着,不让自己在夙剑面前崩溃。 在误会尚未解开之前,上天不会忍心夺走她的性命,她一定没事,反观他在这段分离的日子能做的事,便是厘清寒家与鸿渡之间的恩怨谜团。 「咳……你有听鸿渡师兄提过,他有义兄义嫂的事情吗?」他咳着,抛出的问题的确引起夙剑好奇,伫足回应。 「义兄义嫂?」夙剑敛眸沉思,良久。「没有,师父从不提私事。」 「那他除了手札外,还有什么私人的物品吗?你快想想……嘶……」他激动过度,扯动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你到书房找找,说不定有暗柜什么的,总会有线索!还有,你快去帮我取来洞穴里的手札,我要看看最后一篇记载的内容;夙山告诉我那时门派正忙着武试,如果内容与武试无关,必定还有其他手札存在——」 「师叔,够了!」夙剑低斥,心已寒透。「师父不可能滥杀无辜,此事已了,既然你已受门规处理,我便不追究,也请你以后别再诬蔑师父。日后,我会派人送上三餐与经书,你好自为之,早日醒悟。」 「你的意思是说,有可能是傲梅的父母咎由自取?」凤歧眯起眼,想起身逼问清楚,但除了伤势较轻的肩膀外,其余部位都不像他的身体,紧紧覆于温湿的稻草堆上,动也不动分毫。 夙剑不忍再看,原本笑意盎然,意气风发的师叔啊…… 「站住!你还没答应我取来手札,不准走——」凤歧不死心,目光循着夙剑离去的脚步,直到不见其背影为止。 啧了一声,凤歧唾出血沫,咬牙决定伤好后继续搜索证据,还傲梅清白! 皑皑白雪,为铜安城换上冬衣,街道上,几乎绝了人烟,春松居内,品茗的客人也比往日少了两、三成。 不过是间小茶馆,就算客满,要称忙也难,沁兰便将前面交给阿梓负责,自己则在房间内照料她救回的小姑娘。 她伤得实在太重了,服了玄黄丹,命是保住了,可也休养了两个多月才能下床,平常除了米汤,其他根本吞不下肚,没饿死,当真是福大命大。 「小姑娘,你唤什么名呢?」看她今天精神好些,沁兰柔声问,为她拨去额上的湿发。 两人同处屋檐下两个多月,还不知道她唤什么名,小梓老是念她做事瞻前不顾后,可她就觉得跟这小姑娘有缘,心里总想多帮她一些。 她没有回答,直勾勾地望着沁兰,面无表情。 「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不理会她,将会是最好的结局。 沁兰愣了。「为什么不救你?这一、两个月来,你总是睡不好,念着有人骗你。兰姨不知道你是失了人还是失了心,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可是过去就过去了,你念着想着都回不去了,改变不了的事情又何苦执着呢?」 「我忘不了也放不下,这世间,没有人希望我活着,所有的一切都是场骗局,活着好累,真的好累……」她将眼泪化为一声喟叹。 沁兰不是很懂她的话,只知道在这姑娘伤痕累累的外表下,也有一颗百孔千创的心。 「我会救你,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责任,但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就有这个责任,只能选择往前走。有的人为自己活,有的人为家人活,有的人为爱人活,你说没有人希望你活着,兰姨就希望你活着,虽然我们两个相识不久,可救了你,我就算你的救命恩人,你说我趁火打劫也行,为了报答我的恩情,你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沁兰秋瞳里的盈盈波光雾了她的视线。「你对我好,有什么目的?」 「对一个人好,一定要有目的才行吗?」她笑问。 「曾经,有个男人待我很好,他要我好好活下去,想想将来的自己,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真的好感动,把他收到心里面放,可到头来,他不过是个骗子。」 沁兰的气质与娘亲好像,病弱的身子也相差不远。她几回卧病在床,娘亲明明身体不佳,仍坚持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说话,或许正因为这股熟悉的感觉,让她很容易地把梗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也有个曾经。」拉起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沁兰说起她跟焚光的过往。「曾经,有个男人待我很好,可惜大了我整整二十七岁,周遭的人都不同意,可我爱上了就是爱上了,那个男人疼我知我怜我,我怎能不动心?这间春松居也是他替我盖的,我每天都幻想着为他披上嫁衣、冠上夫姓的那一天。后来,我才知道碍于门派规定,他根本不能娶妻。 「他瞒了我整整十年,期间我明示暗示,他都不肯明白告诉我,可是又不能否认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那他究竟是骗子还是我爱上的男人呢?你爱上的男人,我不认识,不知道他待你好是真心的,还是虚假的,这些你要自己体会。兰姨跟你说这段往事不是为了替他说话,而是要告诉你,我走过来了,你何尝不可?我的经历或许没有你一半辛苦,但只要有心,都过得去的。」 不能否认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 难道凤歧也是如此?害怕失去她才选择隐瞒,等将事实真相解开再与她坦白,除了这层关系外,他所做的承诺皆是真心?他—— 难道我师承青玉门就没有爱你的资格了吗? 够了!那是假的!他是青玉门人,他跟鸿渡一样,他没有心、没有心! 她悲恸地闭上眼,大口喘息着,胸腔胀得好像要炸开似的。 「好了好了,别想了。来,喝杯茶顺顺气。」瞧她气得像闷烧的炕床,沁兰吓坏了,倒来温在炉上的茶水,顺便让她暖暖掌心。「乖孩子,事情都过去了,多想无益,你要担心的是明天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告诉兰姨,你有何打算?」 「打算……」是呀,明日又该何去何从?她满脸茫然,捧着温热的陶杯,心里却一寸一寸地冷了。 嘉兴旧宅十年前已付之一炬,她回不去,也不想回去驮负沉重的回忆,原本期待的闲云生活也如过眼云烟,消散得彻底。 她低头望着负伤的右手掌心。就算她还可以使剑,也没有武馆愿意收留女流之辈。 「走一步是一步,我无处可去,哪里都一样。」她敛下美目。明日,离她好远。 「既然这样……你愿意的话就留下来吧,我这间春松居小归小,再住一个人也不成问题,只有我跟小梓,有时也挺寂寞。」摸摸她的脸,沁兰笑得和蔼,轻声地问:「好吗?」 留下来?她又是惊讶又是疑惑,直直望入沁兰诚恳清透的双眸,良久不语。 反正到哪都相同,不是吗?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有个能挡风避雨的地方总好过餐风宿露的日子。 最后,她点点头。沁兰也松了一口气。 「你的名字呢?还没告诉我呢。」 「……梅。」寒傲梅这个名字太过沉重了,她说不出口。 「没?」看来她是不想说,究竟是多痛苦的回忆才让她连名字都不愿意再用?沁兰悄然一叹。「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叫温寻蝶吧。以前我想嫁人想疯了,孩子的名字都先取起来放,寻蝶这名字,本来是要给我女儿用的,还以为没机会了呢……你愿不愿意?」 「温寻蝶……」她反覆咀嚼这名字,愈念愈喜欢。「好,我以后,就叫温寻蝶。」 「你还是学不乖?」夙剑站在思齐洞口最上层的石阶,表情严肃,俯视着正奋力拉扯双手铁链的凤歧。「没用的,那是两条万年寒铁铸造而成的锁链,单以人力绝对无法卸下,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请铁匠所铸的长度够你在思齐洞内活动,不妨碍日常生活。」 万年寒铁?他们是从哪里生出这鬼东西的!凤歧不死心,用力扯了几回,手腕破皮仍不停止,当啷之声不绝于耳。 「该死!快放开我,你们这群卑劣的小人!」他就快找出证据了,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夙剑,你听到没有?藏经阁内的手札绝非鸿渡师兄生前最后一本,你不肯放了我没关系,至少找出剩下的手札——喂,夙剑,你给我回来!」 凤歧冲上前想拦下夙剑,才走上一半石阶,一股拉力差点让他直接栽回思齐洞底层。 「可恶!」他使劲捶向石梯,满腔怒意最后还是化为挫败。 第九章 他刻意安分了一阵子,一来养伤,二来降低夙剑的警觉,等他伤好能施展拳脚,便趁着弟子晨操时潜入藏经阁,岂知夙剑已派人埋伏在外,待他走出大门,从头兜罩下的雪蛛网随即困住他,不到半个时辰,他再次被关入思齐洞内。 啧,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过度安分反而招来夙剑猜忌,心急的他逃出思齐洞时也未注意是否有人窥伺,就这样着了道。 「不行,我不能坐困愁城,傲梅还在等我,我不能就此放弃!」凤歧立即打起精神,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他冷静思考,一定有办法的! 适才忙着与「夙」字辈对峙,来不及注意铁链设置的方法,他沿着锁链检查,本以为这两条锁链是嵌入山壁原有的裂缝中,才经得起用力拉扯,没想到居然是埋在地上,覆土填得也不算扎实。 他找来木条凿土,一时间黄土纷飞,可他渐渐不耐,干脆直接徒手翻挖。 一定没问题的,他解得开,他绝得解得开! 「啊——」他加快速度,彷佛成功近在眼前。 春松居内,清茶飘香,傲梅——不,从此刻开始,她已经是温寻蝶了。 自从她伤好了泰半,能下床走路,也是半年后的光景,纵然如此,沁兰还是欢喜得很。 唯一让她头疼的是,寻蝶成天毫无生趣地坐在窗边发呆,极少说话,再这样下去跟活死人有何两样。 担心不已的沁兰抱来了一把旧琴,来到寻蝶的房间。 「我教你抚琴可好?」 她淡淡地瞧了沁兰一眼,兴致似乎不大。 「我这几年身子垮了,没办法抚琴,生意一落千丈不说,也找不到适合的传人,既然你无事可做,不如学学兰姨这技艺,也好解闷不是?」 「我的手,能抚琴吗?」摊开掌心,那伤痕有时还会抽痛,想起她为凤歧挡剑的刹那,椎心刺骨的疼痛立刻像拍打崖壁的巨浪,向她扑涌过来。 「别再看了,只要你有心,就不用害怕。」覆上寻蝶的手,沁兰不想见到她如此伤痛的神情。「我先教你一首简单的曲子,你练练,有兴趣,我再往下教。」 「也好,反正我闲来无事。」她思索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一开始,沁兰不敢让她练习太久,大约半个时辰,再慢慢增长,每日抚完琴曲,也教她将右手缓缓开展,适度揉...捏放松,一个月下来,不止琴艺大有进展,右手指节也柔软不少,疼痛大有改善。 待她学完一首曲子,沁兰才准许她一日练习两个时辰。 她天资聪颖又勤勉不倦,或许是除了练琴外,她想不出其他好忙的事情。既然她肯学,沁兰便不藏私,倾注心力传授所学,可惊人的是她的领悟力,一首曲子习毕到熟练,不用半个月即可大成。 看来她挖到瑰宝了。沁兰欣慰一笑。 可是镇日锁在房内练琴也不是办法,总要出门透透气,见见人群。为了改善这个问题,她与小梓花了一个上午商讨,下午便试着说服她。 「兰姨会的曲子都教给你了,你也没让我失望,我跟你梓姨想呀,不如你就试着在春松居演出,让铜安城民也听听你的琴音,你看可好?」 「演出?」她收起搁在琴弦上的纤指,一回眸便允了下来。「好,我试试。」 她很干脆地答应演出。兰姨与梓姨两个女人撑起这间春松居实在辛苦,她若能帮上点小忙,自然是乐意至极。 隔天起,她每两天就在春松居内固定演出半个时辰。 凤歧靠坐在思齐洞的山壁下,双腿伸得笔直,两手自然垂放,十指满是乾枯的血泥,找不出一处完好。他蓬头垢面,满身尘土,合该神色沮丧,然而嘴边上扬的笑意、随口咬上的稻草秆,却让这副邋遢转为随兴逍遥。 对,他必须笑,笑得愈是自在愈好,绝不能让青玉门人笑话。既然他们有办法将锁链嵌入玄武黑岩,再埋入地底,他自然也有方法破坏。 一阵脚步声倏忽而至,划破一室宁静,凤歧不用抬头便知来人是谁。此时并非侍童送餐时间,除了夙剑,还有谁会大驾光临? 「师叔,你还没放弃?」夙剑一进洞内,视线立刻让凤歧脚边的玄武黑岩攫获。 「等你放弃问我何时放弃,我就考虑。」凤歧吐掉稻草秆,起身活动筋骨。「废话少说,你们是找到傲梅没有?」 同样的问题,夙剑依旧选择沉默,然而不同的是,这回他走下了思齐洞。 凤歧拉举左手的动作蓦然停止,一股恐惧油然而生,忍不住焦急地问:「你们找到……傲梅了?」 「没有。」 「呿,什么玩意。」凤歧惊魂未定,狠狠地瞪了夙剑一眼。都怪他那张不苟言笑的死人脸,害他以为……呼,没事就好。 疏通完全身筋络,凤歧不顾夙剑在场,迳自研究起锁链与玄武黑岩衔接之处,两根粗钉子稳稳地嵌进岩石内,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才拔得出来,若是勾钉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夙剑静静看着凤歧啧声搓下颚,聚精会神地钻研机关,并未出声阻止,反而提起问题。 「如果今天我说捞起寒傲梅的尸首了,你该当如何?」 凤歧一僵,倏即耸肩。「不如何,跟她去就是了。」 「其实你心里明白,寒傲梅已经死了,是不?你这是何苦呢?」 「何苦?哈,我一点也不觉得苦。」凤歧垂首朗笑。「我要傲梅好好活着,自己怎么能先食言?在我还没见到她的尸首前,她都还活着。万一哪天梦碎了,无妨,我答应过她以后天涯海角都陪她去,不论黄泉路抑或奈何桥,我都走。」 「师叔!」夙剑激动高喊。「你这样对得起栽培你的太师父吗?」 「师尊?!」对啊,他怎么给忘了! 凤歧想起的并不是师尊焚光,而是义母沁兰。 义母今年几岁了?四十六?还是四十八?糟糕!以目前的情势看来,他接下来几年可能无法回铜安城了,说不准也无法在义母五十那年回去继承春松居,该不该先捎封信回去报平安,大略交代一下此刻身不由己的窘境? 凤歧起身踱步,心情焦躁不已,看向夙剑几眼,又啧声撇过头去。 「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可以帮你。」夙剑以为他有悔意。 「不,我想还是免了。」凤歧一屁股坐在玄武黑岩旁,回绝了他的好意。 几经考量,义母的事能瞒就瞒,免得义母得知他受困,眼巴巴地奔上青玉门讨人,意外泄漏了她跟师尊的关系可就糟糕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剪不断、理还乱。 「好吧,等你想通了,再让侍童通知我。」至少,太师父对他仍有影响,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得了。去去去,别来烦我,你不是掌门吗?不用日理万机?」 算了,此刻最重要的是解开铁链,夙剑能如此放心,还不是笃定他就算搬动得了玄武黑岩,也无法抱着它爬完丈高石梯。 不知道自己内力够不够刚劲,劈不劈得裂玄武黑岩?想当初师尊为了增加他的武艺,常叫他劈树劈石,或许他可以试试师尊教的巧劲。 凤歧咽了口唾沫,运起内力,手刀顿时劈下—— 无心插柳柳成荫,铜安城内,「琴姬温寻蝶」逐渐打响名气,演出大受好评,旧雨新知三天两头就来捧场,小梓是笑得合不拢嘴,沁兰却又有其他忧虑。 「沁兰,你聘来的琴姬生得美,琴又弹得不错,坏就坏在个性不好,跟她打招呼都不回话的,样子好高傲啊!」 原先她不觉得严重,寻蝶性子本就偏冷不多话,后来她才知道寻蝶连小梓也不理睬,明明住在同个屋檐下,却像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一般。 这下,她可急了。「寻蝶,兰姨有新的课题给你。」 「好。」寻蝶以为她要指点新曲,搬来旧琴准备细细聆听。 「我今天不教你抚琴。」在她略带讶异的眼神下,沁兰缓缓开口。「你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是该治治心病的时候,为了你好,从今天起,你一天起码得说上百句话。」 百句话?!「为何?」 「我要你学习用话语表达自己、保护自己,说不定哪天还能守护自己珍视的人事物,但重点是学习如何当『温寻蝶』。再说,百句话也不算多,刚刚那句『为何』也算,只是你得找五个不同的人练习。」不然一百句全对她讲了。 寻蝶面有难色,可想想兰姨说的也有道理,她得学习如何当温寻蝶,抛下过去沉重的包袱,将寒傲梅的悲苦收起才是。 「好,我愿意试试。」 所谓万事起头难,刚开始,不只她吃足苦头。 「沁兰,你看我用这疋布裁件衣服如何?」最近春松居有闲钱了,可以为她们三人裁件新衣,小梓开心地捧起淡粉带紫的碎花布疋比着。 沁兰微笑不答,寻蝶看了一眼,点头。 「这布好看,穿在你身上却太花,活像只孔雀。」 「你!你这孩子说话怎么不修饰修饰?」她突然觉得这疋布不吸引人了。 「呵,总得给她一点时间慢慢来,她还在学呀!」这孩子原来也是直性子。沁兰笑着摇头,回头提点。「兰姨看见你的用心,但是话语出口前得三思,不然跟拿刀砍人有何两样,别人也会因此受伤的,要学会拿捏分寸,知道吗?」 寻蝶点点头,将话记下了。 就这样,寻蝶在沁兰一点一滴的调教下,逐渐脱胎换骨。 思齐洞内的凤歧,一头乱发未梳,胡长过腮,全神贯注地劈打玄武黑岩,久未晒日的他,肤色显得有些死白。 他已经成功取出右手锁链的钉子了,果然是勾钉不错,纵使劈出裂缝也无法顺利除去,难怪花费的时间超出他预想许多。 他似乎在思齐洞内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夙剑也渐少探访,连送饭的侍童也换人了。 他得问问待童今夕是何年,若有必要,还是捎封信到春松居,免得义母担心。 就在凤歧深思之际,脚步声由后而至。 「师叔,近来可好?」 「真难得,日理万机的掌门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走走?」凤歧故意扯动铁链,趁着当啷乍响,将拔起的勾钉塞回岩石内,再覆上稻草掩饰。 夙剑久久未语,一开口便似惊天响雷。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掌门。」 「不是掌门?」凤歧坐在稻草堆上仰视着夙剑。「掌门可以说不当就不当的吗?好端端的,你哪根筋不对劲?你把位置传给谁了?」 他发现夙剑褪去掌门衣饰,手上提了个布袋,样式好熟悉,彷佛是他放在别有洞天里的那只。 夙剑没有回话,由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一见到外皮,凤歧脸色沈了。 「这是前天翻新师父书房,由地板暗柜里起出的手札,里面载的全是师父的私事。」他递了出去,脸上净是哀凄。 凤歧颤巍巍地接过,翻开夙剑特意注记的篇幅。 昔日,吾年二十一学成下山,结识寒兄孤松夫妇,投缘而结为金兰。三年后,兄嫂得一幼女傲梅,样貌可爱,遂收为义女。 与兄嫂相识十余年,惺惺相惜,可叹吾对义嫂情愫暗种,难以除之。有日,酒过数巡,情欲难以平抑,误淫义嫂遭兄长撞见,忧及本门严规,奸污妇女轻则开棍、重则去势,愤而杀之灭口,以求永保美名,唯独义女傲梅,久寻不至,迄今下落不明。 鸿渡此生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丁寅年二月七日因酒气铸下大错,愧见先师宗主。十年幽幽而过,愧疚深植吾心,无一日忘怀。自知罪孽深重,故盼义女傲梅现身一见,手刃鸿渡,吾此生罪孽必能痛快解脱。 「光明磊落个屁!丑事一埋十年不说,还把手札藏进地板的暗柜内,希望傲梅给他一个解脱,他没想过如果这本手札不被发现,傲梅就得背着杀人凶手的罪名一辈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凤歧气得把手札摔在地上。如果这本手札没有单独收放,如果它能早点出现,如果他仔细一点,先搜过鸿渡的房间跟书房——他明明有想到的! 「啊——」凤歧跪地长啸,再多的如果也不能让事情重来。 「师叔,我错怪你了。」夙剑深深一鞠躬,但他明白,这举动并不能抚慰什么,只是让他的心里好过一些。 「你错怪的是傲梅,不是我!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傲梅清白?」 夙剑摇摇头。「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凤歧勃然质问,紧捉他的衣襟不放。「你为什么不肯替傲梅洗刷冤屈?这是你身为掌门的职责啊!青玉门从上一代就对不起寒家人,难道你还要一直错下去吗?」 「为了青玉门与师父的名誉,我不能——」 「放屁!」凤歧怒不可遏,兜头就给夙剑结实的一拳。「什么狗屁倒灶的名誉,照你这么说,在青玉门的庇护之下,烧杀掳掠皆属合理吗?这是什么名门正派?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他妈的,我当真对你失望透顶!」 夙剑拭去嘴角血渍,青玉门的确亏欠寒傲梅太多,但他又能如何? 「我为了赎罪,主动卸下掌门一职。而你的刑责,我尽力降至五年。你已在思齐洞待了两年,算算只消再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门都不会加以干涉。」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最先发现手札的人其实是夙山,一阵惊动之余,「夙」字辈弟子全数知情,为了维护门派声誉,半数弟子决定牺牲凤歧与寒傲梅两人,若不是他据理力争,恐怕凤歧还是难逃终生监禁的命运。 得知真相后,他夜不安枕,良心深受谴责,隔日便以师债弟子偿之为由辞退掌门大位,对外则称当年追捕寒傲梅时,结识一名养蚕女子,过从甚密,责罚思过三年,免除掌门之位。 夙剑叹了口气,将布袋提到凤歧面前,里头全是他从别有洞天取出的东西,包括寒傲梅的衣物、佩剑。幸好两年前他并未将之销毁,只取回师父的手札而已。 「明明错不在我,也不在傲梅身上,凭什么再囚禁我三年?!」凤歧并未接过布袋,反而重重挥出一拳,力道之猛,带起右边铁链上的勾钉砸向夙剑脑门。「危险——」 第十章 凤歧见他未有闪避之意,右手连忙卷回铁链,为防万一,再出腿将他踢倒。 「你脑子有问题吗?为什么不闪?」这砸下去可是会出人命的! 「这是我应该受的,不能闪。」夙剑直盯着他右手链条,震惊不已。「你竟然取出……」 「你!你脑子装粪石吗?又臭又硬是怎样!」凤歧怒气无处发泄,在思齐洞内跳上跳下,不时拉扯头发,又奔回夙剑面前。「我劝你快点把我放了,不然我立刻杀了你,你信不信?」 「无妨,请师叔动手。」 夙剑深深一揖,气得凤歧又是一阵长啸。 「妈的,青玉门全是一群疯子!」 算了,他本来也没指望青玉门会提早放了他。凤歧挫败地啧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蹲回玄武黑岩前面,运气劈石。 「师叔——」 「不要叫我!」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就烦。 「师叔,你是否……有个义母?」 凤歧蓦然回首,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为了逼我就范,你连我义母也拿出来要胁我吗?」 「不是的。」夙剑摇头,由怀里取出信笺,递交给凤歧。「今早,有人捎来这封信,我先看过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祥的预感立刻窜过凤歧全身。他一把抢过,摊开信件快速阅毕,一双凤目顿时瞠如牛铃。 「不——这不可能,我娘不可能会死的,这是假的!」她明明还年轻,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死?师尊留下的玄黄丹不是还有两颗吗?她怎么没服用? 凤歧始终无法相信,疼爱他的义母等不到他回去奉养了。 「我要回铜安城去……夙剑,你快点把铁链打开!快点!你是耳聋了吗?」凤歧抓紧夙剑衣襟。「我说,解、开、铁、链!」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我不能放你离开。再过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门都不会加以阻止。」夙剑沉痛闭眼,软声劝退。「师叔,往事已矣,放下吧!」 「放下?」凤歧扭曲的笑声回荡在思齐洞内,幽怖得可怕。「哈,你要我如何放下?傲梅在我面前跌落潜龙潭,我救不了她,我义母死了,我不能送她最后一程,你要我怎么放下?妈的,你说话啊!快告诉我要怎么放下啊!」 「很抱歉,我不知道。」夙剑无奈叹息,直视盛怒中的凤歧。「如果我懂得放下,今天就不会到思齐洞,如果我懂得放下,师父的恩怨又与我何干?可是我放不下,但我除了忏悔弥补以外,又能做什么?」 「忏悔?弥补?有用吗?有用吗……」凤歧放下夙剑,无力地步回休憩的稻草堆,一动也不动地倒卧其上。 到头来……到头来他做成了什么事? 「谁都会犯错,谁不会后悔,但是你不反省、不忏悔,怎么会了解事情结果究竟是因为外力,还是自身莽撞、不够稳重所导致的?虽然对已逝的人没用,但对活着的人,多少能避免同样的伤害。」夙剑选了角落盘腿而坐,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即闭眼沉思。「这次事件是我太刚愎自用,我要负泰半的责任。」 思齐洞内恢复幽静,夙剑那番话却不断在凤歧脑海里转着。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他思绪不够深广,个性过于自信轻浮所造成的吗? 呵……说到底,他该揍的人是自己! 「师叔,您可以离开了。」 夙剑接过基层弟子带来的钥匙,亲手解开凤歧手上的铁环,再奉上一套新衣。 凤歧闭眼不发一语,随着锁链落地之声缓缓睁开双目,并未接过夙剑递来的衣服。 五年了,已经五年了。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心头郁闷丝毫未得纾解。 三年前,夙剑以忏悔赎罪的名义自囚思齐洞,有一半原因根本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他几乎天天与他过招,在他耳边读解经书,根本不留空闲让他劈开另一枚勾钉! 「与其再花两年解开另一条锁链,自行离开思齐洞,不如多等上一年由我亲自解开,否则你拔出玄武黑岩里的勾钉又如何,腕上的锁链还是会跟着你一辈子。」夙剑如是说,更该死的是,他竟然被说服了。 「师叔,您要回铜安?」 凤歧看了夙剑一眼。夙剑似乎没有回去青玉门的打算,迟迟不换上基层弟子准备的青衣。他嘲讽一笑,背起布袋大步往洞口走去。「别再唤我师叔,我与青玉门再也没有干系,我劝你也别留在这鬼地方受气,尽早离开才是。」 语毕,他凤眼一眯,以此刻时辰推算,应是弟子晨练之时,于是他加快脚步奔向演武场,远远便瞧见身着掌门衣饰的男人站在最前面大声喝令—— 一本手札当着演武场众百名弟子面前,重重地砸在现任掌门夙山脚边。 「捡起来。」见夙山没有动作,凤歧怒斥一声。「我叫你捡起来!」 「师、师叔……」夙山深吸一口气,依言拾起手札,定眼一看,差点在众弟子面前失声大叫。 这、这不是师父记载私事的那本手札吗?果然又是为了寒傲梅的事情而来,夙剑师兄也真是的,平白无故添这起麻烦做什么? 夙山害怕地咽了口唾沫。凤歧与五年前相较,面容未有太大改变,沧桑却满布全身,静立时,就像一座葱郁稳实的青山,与记忆中不受拘束的野雁性子大不相同,变化之大,像是换了个人。 最可怕的是,有人给这座山点了一把火。 「师叔,您『闭关』多年,总算出了思齐洞,就让师侄为您接风洗尘,咱们大厅请。」夙山随即召来他的大弟子,明里吩咐宴席,暗里要他快快找来夙剑。 「呵。」凤歧嗤笑一声,放下肩上的布袋,环视演武场上个个满怀戒备的「理」字辈弟子。「真不愧是掌门,挺有风范的,不像五年前的二愣子,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他努力压下忿忿不平的情绪,话语难免带酸,若不是这些年他尽力想改掉轻浮的性子,说不定一踏上演武场就直接出拳了。 「唔……师叔所言差矣,人总是会变的,师叔也与从前大大不同,委实稳重多了。」夙山故作镇定地将手札收入怀内,一颗心吓得都快跳出来了。「师叔,请!」 「请?我看不用请你就挺主动的。」凤歧指着他的心窝,语气倏冷。「你看你要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帮你?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粗手粗脚惯了。」 「您别激动,我自己来就好。」 见他不情愿地取出手札,凤歧指示。「翻开朱砂笔记那篇,对着所有人大声地念出来。」 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夙山牙一咬,全说了:「师叔,您大人有大量,咱们移驾大厅再谈可好?其实……其实这本手札,『夙』字辈的全看过了,师父他老人家做错了事,是他一时糊涂,跟青玉门上下没有关系啊……」 凤歧不听其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所以说,你们决定牺牲傲梅?」 「说牺牲是难听了些,以小我成就大我,相信寒姑娘地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她不是师父的义——唔……」夙山不能说话了,正确地说,他是快窒息了。 凤歧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子,仅以左手就限制住他的动作,面对前来救助的弟子更是一人一掌直接劈昏。 他已经收敛力道了,否则以他常年劈练玄武黑岩,他们还有命吗? 「师叔,放了夙山师弟!」接获通知赶到的夙剑,健步奔向凤歧。 「来得正好。『夙』字辈全数知情,全数……都打算牺牲傲梅,包括你,是不?」瞪视着默认的夙剑,以及他身后赶来的「夙」字辈弟子,怒不可遏的凤歧指间愈收愈紧,转眼夙山就要魂归九重天—— 「师叔,得罪了!」夙剑来不及一揖,马上出掌营救。 众弟子看得瞠目结舌,恰似五年前潜龙潭一幕重演,奇异的是,两人似乎对招不下数百次,总能准确猜出对方下一刻动作。 「打了三年,你一次也没赢过我,这回,你也别想如愿!」 「那我不介意再跟您对招三年——在思齐洞内。」 「那你说,我要一个公道,这样错了吗?是谁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谁都会犯错,但是要学会反省弥补,可你们弥补傲梅什么了?说啊,说不出来了吗?」指责夙剑的同时,凤歧慢慢冷静下来,暗自庆幸未在盛怒之下做出任何后悔莫及的事。 「好,我会让青玉门的弟子知道真相,但是我有个条件,此事不得告知外人,您接受吗?」这三年,他反覆想着当年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凤歧日夜挣扎的痛苦像数落他的罪状一般,如果可以重来,三年前,他就该做这样的决定。 「反正你也没让其他门派知道寒傲梅这个人,好,我同意。」指着夙山受制时掉落的手札,凤歧深吸一口气。「快念,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 「师兄,你已经不是掌门了,不能任意妄为——」 「就因为我不是掌门,我才能坦然面对真相。」夙剑不顾其他人反对,拾起手札,当着所有弟子面前,朗读朱砂红字。 傲梅含冤昭雪,悬念已解,凤歧在一片凝肃中离开演武场,走下参天梯,踏往圣山,直入潜龙潭,伫足在飞凤瀑下。 他与傲梅曾在此笑语,那时,他多希望她那抹如梅绽放的笑容永远不要凋谢。 走入别有洞天,回忆更是扑涌而来。他喂傲梅吃糕饼,说笑为她解闷,还带她采桂花,可惜不是时节,带回几片桂花叶她也开心得像个小孩,偏偏他照顾不周,害她生病了…… 他在别有洞天内住了三天,走遍每个拥有傲梅身影的地方,又动身前往嘉兴的菩提丘。 墓草又发,看得出来多年未整,他漾起浅笑,眼眶却开始泛红。 傲梅是个孝顺的孩子,如果……如果她还活着,不可能五年来未回家祭拜爹娘。 他笑着,仰头不让水液泄流,情绪久久不得平复,宛如丘上第三棵菩提树,就这样静静伫立着。 「梦醒了,我却不能随梦而去……」他取出梓姨三年前捎来的家书又读了一回,内心激动得几乎握不住这薄薄的一张纸。 他得回春松居去,这是义母的遗愿。 花了些时间清理完墓草,他掘了个洞,将他为傲梅新添的两套衣物与佩剑一块搁了进去,恸绝哀凄地造了衣冠塚。 他烧了香和两捆纸钱给寒家夫妇,不是亲人烧给他们的,不晓得收不收得到,但是要他祭拜傲梅……他做不到。 回到嘉兴,他到驿站捎了封信回春松居,另外又雇人定期整顿菩提丘后,凤歧第一次觉得—— 天地好大,大到令人孤寂。 坐落百花湖上的春松居,已无当年相思桥畔旧址的简陋寒酸。 沁兰将毕生琴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寻蝶,天分极佳的她音韵不弱,青出于蓝,更试着自行编曲,他人路过相思桥,无时不闻幽幽琴声,自然伫留春松居静待新作,沏上一壶香茗细细品尝。 正所谓树大招风,春松居蒸蒸日上的生意难免引来同业间的妒忌,一时间谣言四起,劣等茶、沟间水,连瓜子都诓说放了三年。 沁兰本来不想计较,若不是一句「沁兰能有今天,还不是靠她的姘头出钱,姘头死了,就捡温寻蝶回来当窑姐,不然春松居还能迎什么客呢?当然寻花问柳探沁兰喽」,鲜少与人争执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动肝火,立刻撤下寻蝶的表演,宁可回去过清苦日子。 寻蝶这回却反其道而行,不让眼红的同业称心如意,居然日日演出三场,闻乐者皆需买席,主座更需竞标,得标者还得亲折梅枝才能点上一曲,遇上四大节日更是加场演出,费用双倍也座无虚席。 沁兰心疼寻蝶劳累,不时劝阻她就此罢手,她却依然故我,置若罔闻。 「不许去!」有回,沁兰挡在主座前不让她上台抚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兰姨救了你,不是要你为我、为春松居做牛做马,外面传你传得难听,要是影响了你的好姻缘,那该如何是好?」 「无妨,要说就让他们说去,仅以流言断定我这个人,那种男人不嫁也罢,我就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你,打压我们春松居。」 沁兰感动地红了眼眶,寻蝶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与春松居,更把自己视为当中的一分子,她怎能轻易扼杀逐渐成长茁壮的寻蝶呢? 翌日,春松居日不歇息,夜不熄灯,沁兰祭出袓传佳酿,寻蝶的曲子更是推陈出新,名气跟着水涨船高,财富滚滚而至,甚至在湖面上建起楼阁。 可就在落成前夕,沁兰病倒了,这一病,她再无机会目睹春松居盛世的来临…… 听完梓姨的说明,凤歧多少也明白了这几年春松居的变化。 「这几年大抵就是这般,值不值得,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咱们尽力把你义母留下来的春松居维持好便是。」梓姨语重心长,面对归来的凤歧也舍不得骂了。 她好想质问,为什么三年前不回来奔丧,现在对着牌位拈香磕头又有什么用?可他脸上凄凄惶惶、悲不自胜的神色似乎经历过剧变一般,以前不着调的性子改了,她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他眼底的凄怆,她也曾在沁兰的身上见过。焚光过世后约三年,沁兰的眼神永远这般凄楚,她根本狠不下心苛责。 「原来如此,若不是门前『春松迎客』的匾额还在,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凤歧笑了笑,对着沁兰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感念着梓姨的不问,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过去五年失败的自己。「梓姨,我还是不懂,师尊留下的玄黄丹不是还有两颗,娘吃了,病还是没有起色吗?」 「唉,说来我就气恼,她根本不肯吃,说要把最后一颗玄黄丹留给你,免得你将来有需要。」拍了拍凤歧僵直的肩膀,梓姨不舍叹息。「沁兰说她年纪大了,用在她身上浪费,死活不肯服下。可她才几岁,哪里年纪大了?她是想焚光,想下去陪他,还要我别伤心,这怎么可能?唉,走都走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顾好春松居。」 凤歧深吸一口气,凝望着牌位,心里是感慨万千,再多的自责也无法回到三年前,现在能做的就像梓姨说的,顾好义母留下来的春松居。 师尊说过,春松居是他送给义母的定情物,虽然他们无法终成眷属也够教他钦羡了,他跟傲梅除了误会以外,还留下了什么?可悲的是,他还得在人间忏悔数十年,才有办法下阴间。 「对了,梓姨,你说的寻蝶姑娘,我娘没把她收成义女吗?」多少人捧着千金前来求义母传授一曲,坚持不授徒的她会为这温寻蝶破例,照理说她应该不仅是春松居的琴师才对。 「提过了,寻蝶不要,她说简单就好,那丫头脾气古怪得很,沁兰死后更是变本加厉,以前还会关心春松居的营运,现在记得登台演出我就谢天谢地了。反正久了你就知道,我现在先带你探探春松居,这几年请的人多,你一时间记不得也没关系,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沁兰的义子,回来接掌管事的。」 「好,以后谁称我凤管事,我包准跟他笑笑就成。」 春松居共分三大楼阁、一小楼阁,互有回廊来回相通。春拨楼供酒、食,夏培馆供茶、食、宿,两处均有供乐、舞,秋收台与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为茶馆乐师舞娘憩处,一为厨房酒窖。 春拨楼春酿沁兰、红梅二酒正盛,开价一坛五十两起跳,供不应求;夏培馆内少说有二十种茶叶陈列,价格由一钱五文到一钱五十两都有。 第十一章 冬藏院内,由京师特聘而来的厨师们个个厨艺精湛,一天供三样汤品,每样少说也得煮个十来锅,刚炊好的数十笼软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鸡鸭鱼肉、鲜果时蔬一天必须进三批,连茶点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 「进货这部分我都交给老张负责,你唤他一声张叔,明早先从进货开始学起。」梓姨望着翻看进货单据的凤歧,另有一计。「你这张脸蛋不帮梓姨招点客源实在太浪费了,我看你上午忙进货,下午到前头帮我好了。」 「梓姨,我不是靠脸吃饭的。」他苦笑。 「我知道,靠嘴巴吃饭嘛,你跟寻蝶说过同样的话,都听烦了我。」真不愧是沁兰教出来的小孩,全是一个样。 梓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由怀里取出一张短笺。「说到寻蝶,我都忘了把祈公子婚宴的曲目交给她,要她让底下的乐师练练,祈家可是春松居接的第一笔婚宴生意,可不能搞砸了。走,我们先找寻蝶去,顺便提点她明日初一,记得登台。」 「初一登台?你方才不是说寻蝶抚琴日日不歇的吗?」听梓姨左一句寻蝶、右一句寻蝶,对照方才入眼的春松居规模,他对她的好奇,实在难免。 「唉哟,瞧我糊涂的,又忘了跟你提,寻蝶替春松居训练了一批乐师,现在除了初一、十五外,要听到她的琴声可难了,不然我一张站票也要二十文钱,鬼才来听。」她让凤歧搁下单据,随她到秋收台。「你住一楼,寻蝶在三楼,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她性子怪,你多担待点。」 到了三楼最末室,门上株株浮雕梅花,悠扬琴声流泄而出,恰似微风轻吻草尖带起的颤动,以蜻蜓点水之姿在心湖上点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琴音一转,又如临战场,震撼万分,彷佛眼前随时会冲出敌军似的真实。 瑶池仙乐不过如此,凤歧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回视梓姨,却见她迳自推门入内。 室内窗户未关,凉风吹透而入,扬起漫挂的粉色纺纱,凤歧觉得不妥,并未与梓姨一道入内。 「寻蝶,我带沁兰的义子过来了,你见见他,以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琴声未停,寻蝶仍旧埋首于黑檀木琴上。凤歧认得这座琴,是他师尊亲手雕制的,上头有几朵兰,更是出自他的手,歪曲不成花形,却深得义母的心。 没想到这琴,义母留给寻蝶了。 「我谁也没瞧见,你带了鬼来不成?」她眨眨美目,偏头望着梓姨。「我没有阴阳眼,看不见阴间的朋友。」 凤歧闻言蹙眉,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她幽净的嗓音。 「呸呸呸,什么阴间阳界的。」梓姨回头一望,对门口的凤歧招手。「进来吧,你是管事,以后也会常到寻蝶这儿来,早晚得习惯的。」 「对呀,反正我也嫁不出去了,不用考虑我的闺誉,你不进来让我瞧瞧,等我走出去天色都暗了,更费事。」寻蝶挥挥手,斜支着额,透过层层粉色纺纱勾勒而出的线条,宛如一幅仕女图。 「难得寻蝶姑娘不拘小节,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拱手一揖,踏入芝兰馨室。 「你是来春松居唱大戏的吗?什么恭敬不如从命。」她挑动琴弦,噔地一声。「正好,我们还挺缺——」 与凤歧对上眼的刹那,她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力道马上朝她扑来,待她回过神,已让厚实温热的男性胸膛紧紧抱个满怀。 寻蝶傻了,素手停在半空中,一旁的梓姨更是吃惊地张大了口,完全忘了用绣帕遮掩。 「你没死?」他的嗓音好似数日未曾开口讲话,像利刀磨过砧板般的粗哑。 没想到上天再次给了他机会,她没死,她没死!狂喜瞬间淹没他全身,原来雀跃到了极致心也会痛,他颤抖得几乎站不稳,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只怕她再次消失。这回,他死生都要与她一块! 「傲梅,我的傲梅……」凤歧逸出感谢的呢喃,眼眶有了湿意。「感谢上苍,祂把你好好地还给我了……」 再见到她的瞬间,他多庆幸自己未曾放弃,坚持为她洗刷冤屈,否则他今天如何面对她? 值得,都值得了…… 浓重的呼息覆在寻蝶纤细的颈肩,尚未褪去错愕与不信的她,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心跳怦然到有些胀痛,视线能及的部分仅是他披散在后的墨发,心底还无法确定此刻紧拥住她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一句「傲梅」,绞痛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她像是掉入了无底洞一样,不断下坠。 为什么他此刻才出现,一晃眼五年了,这时候才来惺惺作态,不觉假意可笑吗? 几番吸气,素手放至凤歧紧拥不放的厚掌上,寻蝶努力漾出笑容,想拉开他造次的健臂,可惜他抱得太紧,撼动不了一分。 「我该死吗?」寻蝶慵懒一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否定身为傲梅的过往。「呵,我不过一介小小卖琴女,顶多收入丰厚了些,罪不致死吧!」 原来,他……当她死了?! 「你……你没死怎么不捎封信上青玉门给我呢?」凤歧觉得怪异,疑惑地望着她,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小脸依然标致无双,却不难发现她的性子有了绝大的转变。 「那等我快死了,我就给你捎上一封,成吗?」寻蝶轻扭身子,想挣离他的怀抱。「为了生计抛头露面,闺誉什么我早给丢了,可不代表我可以随便让男人抱着,放开我,谢谢。」 当年经过兰姨的开导,说实话,她对凤歧的欺骗多少能够谅解,毕竟在当下,恨透了青玉门人的她压根儿不可能跟他和平相处。 释怀后,她对凤歧的思念与日俱增,可又不敢捎信上青玉门,深怕为他添麻烦,只好找了个藉口,请主座得标者折下一枝「傲梅」,再有意无意地现出右手掌心的剑疤,盼有人把消息传到江湖上,传到云游四海的他耳里。 她年年等,年年失望,以为凤歧不会放弃她一丝生还的可能,早晚会找上春松居,不然就是期待从客人的嘴里,听见江湖有名身着紫锦衣的男子,正在千山万里寻人,可他……原来早就当她不在人世了? 既然如此,那就当寒傲梅死了吧,她现在是温寻蝶,与他再无情感瓜葛的温寻蝶。 她疏离的态度让凤歧心惊,想起自己欠她的解释与道歉,赶忙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夙剑找出我们要的那本手札,已经还你清白了,可为了师门名誉,他们才迟迟不敢公布。傲梅,对不起,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我没生你的气。」拍拍他的手,寻蝶盈盈一笑,笔直地望入他期待的凤目内,脸上并无任何熟识之色。天晓得,她忍得多辛苦才能维持神色坦然。「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啥好气的。再说你认错人了,我是温寻蝶,不是傲梅。」 「你真的不是傲梅?」见她摇头,凤歧不免心生疑惑,以傲梅冷冽不多话的性子来看,哪里有寻蝶的洒脱,但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蛋又作何解释?这巧合,未免也巧得可怕。 他不信邪,拉过她的右手。 「若你不是傲梅,这掌上的剑伤从何而来?」 合上手心,寻蝶美目微敛,轻笑道:「谁说是剑伤所致?这道疤是不小心让断弦割伤的,就像你们练武之人难免被兵器所伤,我比较倒霉,留疤了就是。」 「是吗?就当这道是让断弦割伤的好了,那手背上的呢?你的琴弦锐利到可以笔直地穿过你的掌心,嗯?」断弦的伤会留下笔直的浮疤?这牵强的理由骗骗三岁小孩还可以。 「它打娘胎就有了呀,这叫胎记,我娘会生,不行吗?」她一把推开凤歧,唤着他身后已经呆愣的梓姨。「梓姨,别恍神了,如果你确定他是兰姨的义子,就快找个大夫治治他的眼睛,别半路乱认亲戚,打坏姑娘我的行情。」 「呃……你确定不是那个叫什么梅的吗?」 寻蝶横了她一眼,撇过头。「啧,连你也跟着瞎起哄。你们要待这,我把房间让出来便是。先说好,别打扰我练琴,明晚出差错可别怪到我身上。」 「等等!」凤歧拉住欲出房门的寻蝶。即使她迅速换上不耐的神色,眼底一闪即逝的凄切并未逃过他锐利的凤目。 「你再问我千次、万次,我的答案还是一样,我是温寻蝶,不是你说的傲梅。还不快放手?」 她一甩,凤歧并无她想像中的缠人,立即松手。寻蝶一愣,心里涌现说不上的空虚与怒意。 她忽红乍紫的表情,凤歧全看在眼底。他按兵不动,由尚未回神的梓姨手中取过短笺,递交到她的手上。 「这些曲子,麻烦你费心练练。」 「你——算了,我懒得跟你计较。」寻蝶捏着短笺,也不看上头写了什么,便往春拨楼的琴室走去。 她还期待他做什么吗?傻子也不是这样!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与他记忆中的傲梅一模一样,个性却完全相反,纵然如此,她依旧迷人得紧。 姑且不论她不肯相认的原因为何,她不说,他瞎猜也没用,为今之计,就是让她了解他的感情不是肤浅假象而已。 「凤小子,你老实跟梓姨说,你跟寻蝶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在旁边看得是一头雾水哪。」 「这事你想知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那之前,我想请梓姨回答我几个问题。寻蝶是什么时候来到春松居的?」 「差不多五年前吧,我跟沁兰上观音寺……」 每逢初一、十五,春松居内笙歌鼎沸,灯火通宵,为了衬托寻蝶的身价,春松居斥资重金在百花湖上燃放烂漫花灯,表演的露台上,更是挂上一尺数两的软丝红纱。 然而,当晚三场演奏,寻蝶场场失常。 好几回乱了音调,幸亏她机灵,及时圆了回来,否则辛苦建立起来的招牌便让她自个儿砸了。 唉,她得同梓姨说说,别把竞标的主座留给凤歧坐,他直勾勾地盯了她整晚,害她技法都不知道怎么使了。 「管事就了不起吗?下回坐主座,我一样收你钱!」 春拨楼主座就设在表演露台的正前方,平时不对外开放,仅有初一、十五供标听曲,当初兰姨在排设一楼位子时,为了让客人有值回票价的感受,主座周遭两丈以内不得设置任何座位,以免交谈之声影响了主座客人的雅兴。 不知他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方法坐上主座,一整晚双眼毫不避讳地猛盯着她,目光灼亮,哪里陶醉于曲子? 抱着黑檀木琴,寻蝶气呼呼地步下后台,一路上念念有辞,路过她身边的琴师舞姬,无不瞠大双眸。 她说话直接却鲜少生气,总作壁上观戏,何时这般恼火?连跟了寻蝶最久的琴师都没见过她发脾气,今天这般,当真怪异。 似乎是新上任的管事惹恼了她…… 旁人吃惊的眼光并未让寻蝶停下脚步,她愈想愈气,愈不能控制自己。明明当她死了,昨天神情激动到像捡回失而复得的宝贝不说,今天又在台下痴痴凝望着她,眼神炽热到她必须侧头回避,免得毁了演出,砸了春松居的招牌。 他心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该死的凤歧,你究竟要玩我到什么时候?要不是念在你是兰姨的义子,我一定一脚踹你下百花湖,替我捞十斤花蟹上来!」 「你想吃花蟹,五十斤也替你捞。」 「吓!」寻蝶吓得差点失手滑掉黑檀木琴,怒瞪着已站到面前来的凤歧,嘲讽地道:「原来凤大管事的兴趣是从背后吓人呀,受教了。」 她轻睨了他一眼,不等他反应便想离开,却走不出他跟前,不禁气恼。 「你别挡我的路成不成?春拨楼大得很,犯不着跟我抢道吧?」从左边走,往右边绕,转来转去还是看他挡在前面。「我累了,想回房休息,可以吗?」 「当然可以,一切都按照寻蝶姑娘的指示。」凤歧一揖,长年习武的优雅身段,让这不起眼的动作看来慑人心魂。「需要小的为您开道吗?」 寻蝶环视周遭等着看好戏的路人。「你不用忙,梓姨还指望你替她招财,别忘了你初来乍到,一堆老伙计等着看你的笑话,与其花时间缠着我,不如你每桌揖个两次,看能不能让客倌多开两坛酒。」 「你关心我?」这点让他的心情大好,也不吝啬展露笑容。 昨天与梓姨谈了整个下午,寻蝶就是傲梅,这已是铁铮铮的事实,她不承认,无妨,她想以温寻蝶的身分活下去,他也支持,只要她肯再看他一眼。 「这年头脸皮厚比较有钱赚是不是?」她斜瞪了他一眼,抱紧快滑落的黑檀木琴。 梓姨本想差小厮给她使唤,可她回绝了,这把琴对她意义非凡,她自己捧着心才安。 「我来帮你吧,这琴我娘也嫌重。」他要接过,但寻蝶不给。 「这把琴是兰姨的遗物不错,可现下摆我房间里,你要帮我拿,我是感激,可现在前头正忙着,我怕梓姨怪罪下来,我耳根子又不清静了,还是自己来就好。」 她才不会傻傻地让他跟呢,别看春、夏人声鼎沸,秋收台现在可是静悄悄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果他另有图谋,她只有跳百花湖一途了。 「别担心,这里每双眼睛都看到我为你捧琴,我敢对你乱来,可是天打雷劈。再者,我也有事想问问你,梓姨说如果是想找你商量事情,一定要挑你初一、十五抚完琴的时候,否则你平时看书谱曲,一心多用的结果便是回了一堆哭笑不得的话。」 他再接过琴,寻蝶这回没有阻拦。 「什么鬼话,难怪我抚完琴一堆人堵我,原来是梓姨在背后捅我刀。」春松居里就数她跟梓姨资历最深,不少人跟她请益事情,也是挑在初一、十五出了露台之时,原来事出有因。 好你个梓姨!温寻蝶啧了一声,往秋收台走去。「你有什么事快说,我只让你问到我房门口。」 「这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他敛下眼眸,望着她足下翩飞的裙摆。「你知道吗?我——」 「我不知道。」 她的回答,引来凤歧发笑。 「我不说你当然不知道。」笑声一顿,他随即换上正色。「上回我离开春松居没多久,就遇见个姑娘让人追杀……」 凤歧将他离开春松居后与傲梅相遇、相知至误会发生,仔仔细细地交代,却避去了傲梅的名字,以姑娘代之,若非其中男主角是他,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第十二章 他将为何隐瞒身分以及内心的矛盾、恐惧毫不保留地告诉寻蝶,傲梅重伤落水后,他心里的悔恨与自责也说得揪心,然而思齐洞内的事,他却选择不说。 那事太过震悚,在她尚未重新接纳他之前,说出来反而造成她的困扰,甚至听起来像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所以,不如先解决眼前的难题再说。 「嗯,很好听的故事。」寻蝶停下脚步,嗓音幽幽不带起伏。她顺了顺颊边的墨发,手指有些颤意。「你跟我说这些,是要我为这个故事下注解吗?」 凤歧呼了一口大气,彷佛两颗大石压在他的双肩一样。突如其来的沉默与倏止的脚步声,让寻蝶好奇回头,百花湖上多如繁星的花灯,晕黄朦胧的光柔化了他刚毅的轮廓,下颚微微往上扬的他,侧脸看来颇为醉人。 「我以为她死了,还在她双亲的坟旁为她立了衣冠塚,让她的魂魄有所依归。」他倚着回廊上精雕的扶杆,解开束发,任清风拂乱。「我义母生前总要我多种福田、多行善事为后世子孙积德,我能救的、能帮的绝不吝惜,但也没有真的期待过什么福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真有其事。」 他笑了,寻蝶却困顿了。 「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起承转合懂不懂呀?」他方才提到衣冠塚,还没解释清楚就跳到种福田、行善事,是她资质驽钝不成?这中间有什么关连? 「你跟梓姨一样,耐性不多。」 她气得撇过头,嘟嘟的小嘴很诱人。凤歧舔舔下唇,移开目光。「一定是上天庇荫,她没死,还好好活着,我看到她的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几年,我不时以为自己看见她了,冲上前去,抓到的是两手空虚,可这次不一样,是真的,那温热柔软的触感我还记在心里,她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报。」 望着左手掌心,凤歧嘴角微勾,看得寻蝶一阵臊红。 「瞧你高兴的,生平第一次抱姑娘家呀?梓姨说你老爱路见不平,拔刀乱助,每次回春松居都会带姑娘,要她们帮忙找婆家亲戚,你刚才说的姑娘倘若不是落水,你误以为她死了,心里会惦念她这么久吗?」所以说,只是内疚罢了。 寻蝶撇过头去,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略受影响的心绪。他的激动,不过是因为有了赎罪的机会,不是因为在乎她。 她不能有所期待,每每期待的下场有多痛苦,她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凤歧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态似乎有抹疲惫,的确,她决定以温寻蝶的身分过活,不就表示想舍弃以前的苦痛? 他话锋一转。「你吃醋了?」 「谁吃醋了?你少胡说八道,我不过就事论事,你不爱听,那是你家的事。」她负气往前走,将他抛在脑后。 「好好,不逗你了。」 凤歧迈开大步跟上,寻蝶小脚跨出的步子,还不足他长腿的一半,只能悻悻地望着挡在她前头的他。 「跟你说正经的,她现在还在生我的气,不肯认我,所以我想请教,如果你是她的话,我要怎么做,你气才会消?」 「我说过了,我是寻蝶,不是傲梅,别来问我这个,我给不了答案。」 「我有说那个姑娘是傲梅吗?」 「你——」寻蝶气炸了。一对上他,她总是败北。「你下午冲着我频唤傲梅傲梅,原来你心上搁了这么多位姑娘,凤管事,是我小觑你了。把琴给我,你忙去吧,不打扰了。」 什么不逗她了,从头到尾都在耍着她玩,衣冠塚的事,八成也是哄她的。 「别,我道歉,你别生气好吗?」他轻搂她的腰,就怕她一气之下,咚咚咚地跺回房,把门甩上,他就没招数可施展了。「我很认真的,你说说,我该怎样才能让她消气?」 「哼,你自个儿想办法吧!」寻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这回连琴都不要了,气呼呼地冲回房去,撩着裙摆的模样挺豪爽的。 「呵,真可爱。」脚很痛,凤歧却止不住笑意。既然她要他自个儿想办法,那就照着他的法子进行吧—— 春眠不觉晓,如此凉爽舒适的天气,寻蝶不睡到日上三竿,根本舍不得离开令人眷恋的被窝。 偏偏,就是有人看不惯。 「……吵死人,一大清早的,敲什么敲呀……」薄被摺了两层覆耳,还是驱不走清晰的敲打声,以及马车负载重物时发出的嘎吱响。 更甚者,一群男人的吆喝像鬼魅一样缠着她,挥之不去。 寻蝶哪里还睡得下,换上衣裳套上鞋,青丝未顺就想到门口找人理论,问问看是谁这么不识相,净挑她好眠的时候施工。 一开门,差些撞到个小姑娘。 「唉哟!谁呀,冒冒失失的。」她着实吓了一跳,抚着胸口惊魂未定。「你要找我也站旁边点,哪有人站正门口的?又不是堵人讨债,吓死我了!」 「寻蝶姊,你可醒啦。」小姑娘红着脸。「我叫小喜儿,是凤大哥要我来服侍你的。」 「凤大哥?」这称谓教寻蝶扬了柳眉。 「是呀。凤大哥不要我们称他管事,唤一声大哥刚好,起初梓姨反对,怕我们造反难管教,是凤大哥坚持拉近彼此关系,不用管事嘱咐叮咛,自然一心为春松居着想,他说哪天叫着叫着,还真成了一家——」 「停!到此为止。」小喜儿笑得眼也亮眉也亮,看得她真不是滋味,悄声抱怨一句:「他还真会收买人心,老的小的都给他收得服服贴贴。」 见小喜儿拉长耳朵想听,寻蝶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迳自往楼下走去。「我自己一个人惯了,不爱人跟前跟后,你去跟『凤大哥』说别费事,你跟着梓姨还有谱些。」 「啊——寻蝶姊你不能走,凤大哥准备了桂花糕,你还没吃呢!」小喜儿急得哇哇大叫。 「桂花糕?」 只见小喜儿递上四果盒,里头摆满杏色桂花糕,圆扁的糕点上铸了一个「珍」字,寻蝶的脸色当场沈了三分。「这男人把戏真多,想甜我的嘴?小喜儿,你跟了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帮我把这些碍眼的甜食吃了。」 她记得这桂花糕,别有洞天内,她吃过几块,凤歧还带她去摇桂花,却不对时节,摘了几片桂花叶也当有趣。 他买回宝珍斋的桂花糕,是想消她的气吗?寻蝶抿抿唇,用力地别过头去。 哼,她才不领情呢! 「我不能吃,这是凤大哥亲自买回来的,意义非凡哪。」春松居上下全知道新来的凤歧管事,喜欢上了第一琴师温寻蝶,这对鸳鸯外表登对,梓姨也很看好,直说肥水当落自家田,偏偏女主角没意思就算了,还反感得很,急死她们这群助阵的观众了。 「他就算累死十匹马,跑断十条腿也与我无关……」耳边喧嚣越发刺耳,心情已经很不好的寻蝶立刻发飙。「门口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啦!掘地都不需要报备的吗?」 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再持续个一、两日,她铁定发疯。 「是凤大哥在忙啦,他说要改改春松居的门面。」 「改改春松居的门面?他脑子到底装什么东西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如此迫不及待做出成果,好巩固他管事的位置? 春松居可是按照兰姨的意思盖的,不能说改就改,梓姨难道不反对吗? 「我瞧瞧去,你别跟来了,回我房间把桂花糕吃完,剩一块我就打你屁股一下。」 寻蝶内心乱糟糟的,揉着额角,满脸疲惫地往大门走去,心里的咒骂打从一踏出房门开始就没停过。 她实在搞不懂凤歧的想法,他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不让她刻意忽略他这个人,那她不得不承认这做法实在高竿。 但,他又何苦来招惹她呢…… 春松居以春拨楼为先,雕砌的红墙上,对开两扇酒瓮窗,每户六个酒坛对放。夏培馆反之,雕以梅籣竹菊,乃精hua所在。 以茶为本,以酒助兴,这是春松居不变的宗旨,雕饰建筑风格各开——大器辉煌的春拨楼,细致华美的夏培馆。 秋收台、冬藏院建以自用,则以舒适简便作为主轴,这些理念皆来自沁兰,对梓姨与寻蝶来说并无更改的必要,甚至作为日后修缮的准则,凤歧却打破这旧规。 「凤大哥,不好啦,寻蝶姑娘气呼呼地往这里冲来了,你该不会没跟她商量过,只取得桑老板的同意吧?」 「往这来啦?呵,她今天起得真早。」凤歧打着赤膊,精壮结实的体态沁着薄汗。「等会儿你拦着她,这里杂乱,我怕她危险。」 扛起粗重木条,凤歧往左侧掘开的土堆一插,架上栽植的金桂树,上臂贲起的肌肉线条,结实好看。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一大清早敲敲打打,你当每个人天未亮就起床找虫吃呀?」寻蝶一到门口,识相的粗工们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凤歧闻声抬头,正巧与她四目相对。 她润了润唇,刻意忽视他结实的身体。「凤管事,你把门口一对红柱遮起来,是嫌上面刻的龙凤太碍眼吗?」 「我是怕脏,才事先隔起来的。」拍拍双手灰尘,凤歧笑出一口白牙。「这里乱,别弄脏你的衣服。」 地上满是木条泥巴,粉紫色的裙摆早已难逃黄土,一抹一抹地上了色,寻蝶倒不在乎,心思全让门口两侧的金桂吸引了。 「桂花?你是听了哪个风水师的话,打算种桂树招财吗?」难怪梓姨不反对。 当兰姨打算把春松居移到百花湖上的时候,马上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梓姨,担心花费高,最后又落得血本无归,后来兰姨祭出一句算命师说的遇水则发,隔天便立刻动工。 汗水沿着凤歧的剑眉蜿蜒而下,朝阳令他的凤目微眯,这时的阳光已有热气,他跨步走向寻蝶,将她带进楼阁内。 「你吃过桂花糕了吗?」他问着,仍不忘指示门口的壮丁继续工作。 「我跟你说桂花树,你偏要问我桂花糕,非得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才能当管事吗?」她可不像二八年华的青涩姑娘懵懂,耍点小把戏就能哄得她心花怒放。 「呵,倒也不是。」他低笑,不改神色,清澈的眸光透着包容,不管她如何抱怨挑剔,终究不改沉稳,与她记忆中静不下来的凤歧有些不同,她喉头像鲠了鱼刺一般,难以吞咽。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姑娘吧?她家门口就种了两棵金桂树,等花期一到,还能佐桂花入菜呢。」 「你——」这话如响雷,轰得她脑子都不灵光了。「你种在这儿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以为她看了会开心,就原谅你了?」 「我希望,她能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他敛下目光,知道她无所适从,更不知该用温寻蝶的身分作何反应。「去用早膳吧,别饿着了。我答应梓姨中午前完工,不碍到她的生意。」轻抚她的脑后,勾起几丝披顺的青丝,他未作流连,便往外头走去。 她的发上还留有他的触感,寻蝶顺着发,抿唇不发一言。这男人究竟是用心还是用心计,她也下不了评断—— 蓦地,她像发现什么似的,睁着杏眸追了上去。 「你背上的伤哪来的?」那肤上一大片怵目惊心的伤痕,已无一处平坦,纵然收口,依旧不难想像起初的疼痛。 她一心怨着过去的欺瞒与蒙蔽,拒绝猜想他五年来音讯全无,可能是遭遇到什么事,直到他背上的伤痕唤醒了她。 他不在兰姨过世的时候回来,不是因为他不愿;未曾搜索过她的尸身,便自作主张为她造了衣冠塚,完全否定她生存的可能,也不是他不肯,而是他不能? 夙剑视他为师门叛徒,青玉门上下同仇敌忾,岂会少他一顿责罚? 相对于她的惊愕,他只是淡淡地...带过。 「也没什么,就几条难看的疤,反正伤在后面我自己也看不到,别去在意就好了。」真是大意了,他并不想动用苦肉计这招。 「那腹部这条呢?」方才她压根儿没注意,看了他背上伤痕,才认真地巡视过他正面上身,没想到他右下腹竟有条突起的疤。她刻意探向他右侧背后,果然对应的部位也有道疤痕,她满是震骇,急问:「何时伤的?」 「呵,就知道你关心我。」凤歧笑得满足。 纵然她对他不谅解,也慢慢拾回以前的情分了。他真的为此高兴。 「你!」寻蝶气得脸颊愈来愈鼓,不悦地撇过头。「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稀罕,反正我又不是你的谁,你何必对我掏心掏肺的。」 「生气了?」他连忙安慰。「别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跟你右手一样是道胎记而已。」 「胎记?!」这么说来确实是剑伤了。寻蝶对此说法就算不满也得接受,她不想自打嘴巴。「那我只能说令堂挺会生。」 「噗哧——哈哈哈!」他真的不是故意当她的面大笑出声,难怪梓姨说她常冒出令人哭笑不得的话。「嗳,别走!咳,我不笑就是了。」 凤歧拦下寻蝶,瞧她唇瓣紧抿,美目微眯,打算来个相应不理,他暗道糟糕,连忙安抚。 「你想知道,我怎么可能不说,但是你得让我延个几天,梓姨交代我不少事情,期限短促又急,我得优先处理。」 「好吧,既然你都抬出梓姨了……」她红着脸,忙着澄清。「先跟你说好,我这个人什么事都好奇,你可千万别会错意,以为我……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呵,当然。」他漾起浅笑。 她若好奇心旺盛,梓姨怎么成天念她一副死人样子,对人对事都爱理不理的。 呵,这丫头,还真嘴硬…… 过了几天,日子来到十五,早上飘点小雨之外,依旧风和日丽,满城飞花。 按照惯例,寻蝶不到日落绝不踏出房门一步,平常编曲授琴的她还得练习新曲,剩余时间全分去阅读小说、传记、轶闻,收集编曲的灵感。 奇怪的是,今天日未西沈,遥挂东方,寻蝶纤纤袭人的身影就出现在春拨楼二楼的主座上。她斜卧躺椅,手持红皮小说,头梳云髻,颊边自然垂下两绺微弯的发丝,不点而朱的樱唇小口吃着绵白的桂花榚,一旁的桌上还有一碟杏仁薄饼供她换口味。 「梓姨说你该待在房里练琴的。」凤歧觑了个空,捱到她身畔坐下,将手上一叠厚厚的标单搁到桌上。 第十三章 寻蝶搁下翻不到几页的小说,不知是让书里的人物气着,还是读累了,揉着鬓角,脸色微恙。 「梓姨又没说我不可以到主座上看书,碍了凤管事的眼了?」她没好气地回答。 她太小觑管事一职了,他的事只有多没有少,要坐下好好谈上半个时辰,连谱都没有。 「倒也不是,是担心你准备不周,事后会怨怪自己。」他轻笑,拿出草绳系好一叠标单,准备午时开标。 为了寻蝶晚上的演出,春松居上下忙得跟过年似的,从卯时开始竞标主座,至正午时开标,谁不转得像颗陀螺,而且初一、十五住房的客人远比其他时候多,凤歧能得空坐在这儿听她抱怨,还是牺牲早膳的时间,先将能准备、能吩咐的事情办好才抽空过来。 只能说义母太有远见,重建春松居时,特地辟了两层宿房,绕着寻蝶抚琴的舞台成一个「回」字,收音虽不比主座清楚,也是悦耳,加上普通、精致、上等的宿房一应俱全,能不爆满吗? 「你放心吧,本姑娘可不是空有名气的草包,经得起考验的。」 「呵,是我多虑了。」凤歧拿起杏仁薄饼就口。 他知道寻蝶还在等他的故事,可时候未到,他也没办法,总得把事情先处理好吧? 凤歧囫囵吞了几块饼,拍去指间碎屑。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就是有办法教人停下目光,欣赏他焕发的神采。 她这几天观察下来,发现他挺得人心的,每每到了主座,跑堂的伙计总会毕恭毕敬地递上酒水,连她调教的琴姬也不例外,见了他便亲自送来一壶黄山毛尖,而且一刻前,她才在露台为客人抚完曲子。 「她挺有心的,你不对人家表示表示?」瞧那名琴姬离去时频频回望,似乎在等他出声,她莫名地恼火了。 「我该表示什么?」他眨眨眼,俊脸凑近她。 「别靠我太近,快吸不着气了。」一把推开他的面容,寻蝶倚回贵妃躺椅上,低头随意翻着小说,掩饰脸上的红潮。「小喜儿成天凤大哥长、凤大哥短的,净说你的好话,连我底下那班乐师个个都像情窦初开的姑娘家,一提到你,哪个不掩嘴直笑,你还跟我装傻,讲笑话呀?」 「你呢,你提到我的时候,感觉如何?」 「不就是个无赖?」她故作镇定地翻页。 凤歧也不生气,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那你还想知道无赖背上的伤怎么来的?」 「你——算了,我不想知道了。」管他是被火烧、被刀砍,或是被女人抓伤的,统统不关她的事。她合书站起,裙摆飘飞。「凤管事,我晚上还有演出,先回房练琴了。」 就算她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傲梅,凤歧对她的身分也已了然于心,那迎风摇曳的金桂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嘴上说要求得她的原谅,却把她当成小猫逗着玩,难道他看不出来她真的很在意他背上的伤吗? 她知道自己很矛盾,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止不了心底的恐惧。 初始,她气他拖了好几年才来,而且不是为了寻她而来,后来得知他为她盖了衣冠塚,特地买来桂花糕,她的心防渐渐剩下最后一道关卡,叫作嘴硬。 她害怕凤歧只是出于愧疚,不像她喜欢他喜欢到骨子里了。 殊不知,他比她想像的更高明,她都忘了自己说过旧家门前种了两棵金桂的事,他却记得牢牢的,违背兰姨的遗旨也要在春松居的门口植桂树,只为了让她把这里当成家。 兰姨只要她留下来,他却要她把这里当成家,她能不感动吗? 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背上的伤瞬间将她萌生的感动又打散了。她只想着他留给自己的难堪与苦痛,丝毫没有想过当初被留下来的人是他,从来没想过他的心情与处境。 她想多了解他一些,把这五年的空白补回来。她就算不愿说,他还可以问梓姨,但他所发生过的一切,她只能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探问。 结果呢?她获得的却是追着风跑的无力! 「别走!」凤歧攥回她的小手,刷过她纤指上练琴所生的细茧,神色再诚恳不过。「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不——」对上他恳切的双眼,寻蝶心软了。「不要让我等太久,我可没耐性。」 「好——」 「不如直接带上床算了,你们意下如何?」梓姨杀风景地出现在二楼主座,脸色黑如雷云。「我都快忙死了,你们还有时间谈情说爱,想累死我这老婆子吗?」 「才四十几岁就说老,梓姨,你这苦肉计真失败。」寻蝶赶紧抽回玉手,卷着颊边鬓发。她对凤歧以外的人,不太能坦然,总是顾着面子。 「呿,都被你们两个气老了。」梓姨挥着帕巾,白眼都比黑瞳多。「凤小子,厨房说菜蔬翻了两车,食材不够用,你快想想办法补救。」她又转到寻蝶身上开炮。「你这时候不是该练琴吗?还有,上回给你的曲目,乐师们练得怎么样了?明天夏培馆接了婚宴,你可别丢我们春松居的脸哪!」 「曲目?什么曲目来着?」她一头雾水,梓姨吓得帕巾都掉了。「春松居何时接起婚宴了?夏培馆适合吗?」 「除了夏培馆外,还有哪里能办婚宴?总不可能清空我们最赚钱的春拨楼吧!嗳,我跟你说这作啥,凤小子来的那天不是给了你一张曲目,就是为了明天的婚宴,你快想想搁哪去了。」 「咦,有这回事吗?」她看着凤歧,不解偏头。 「初一时,我不是给你一张半大不小的短笺,你拿着就走出房门了,那天你练琴练到一半,记得吗?」凤歧耐心解释着,寻蝶的眼神才从疑惑转为明了,过了不久,心虚立刻跑到她脸上。 「唔,我没抓好,被风吹到百花湖上了。」总不能要她为一张纸跳下去捡吧? 「吹到百花湖上?!你、你可害惨咱们啦,我收了祈老爷十锭黄金,还打合同,他听不到那些曲子,尾款五千两收不到就算了,我们还得赔人家三十锭黄金呀!」梓姨急得像头受困的野兽,无助地绕着笼子转。 「这合同也打得太不合理了吧……」是太贪财还是太相信她的实力?寻蝶知道自个儿做错事,只敢小声咕哝。 「你这丫头还有脸说这种话。」梓姨作势要打她泄恨,凤歧连忙将她护在身后。「有靠山了是不是?天啊,真造孽,我又要白头发了!」 「梓姨,你先别急,会有办法的。你先坐下,咱们检讨检讨。」 凤歧的笑容似乎能安定人心,梓姨也收起烦躁,坐到他们面前。 「蝶儿,你还记得上头写了什么曲子吗?」 「呿,什么蝶儿,不害臊……」还当着梓姨的面,不怕她乱编派故事吗?寻蝶撇过头去,心里却是有些窃喜。「那张单子我瞧也没瞧一眼,上头写什么,我压根儿不知道,真得上头的曲子不成?婚嫁的贺曲我倒有作几首,都不能用吗?」 「唉,能用我们自己的曲子,祈老爷用得着指定吗?听说他二十年前就是靠这几首曲子才娶到元配的,希望长子的婚宴上也能演奏同样的曲子,象征永浴爱河。」梓姨虽然好奇他俩进展到什么程度,可还是正事要紧。 不过话说回来,是凤歧太会瞒还是寻蝶太迟钝,连她这个忙到分...身乏术的管事都知道郎有情,妹怎么还像个局外人呢? 「不能跟祈老爷再要一次曲目吗?」 「春松居丢不起这个脸的。」这句话,竟然是出自向来不管公事的寻蝶。「树大招风,不少同业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当年兰姨过世时,还有几个恶劣的家伙烧香放鞭炮呢!」 「话不能这么说,奏不出曲子更是丢脸。祈老爷是相信我们才在此设宴,若不能尽兴而归,对我们的名声才是损害。我不知道祈老爷是何许人,但能包下夏培馆一夜,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再说,开店的得罪客人还有戏唱吗?想长久营运,首先要放软身段。」这点义母是奉为圭臬,他也不敢违背。 「凤歧说得不错,就让那群没本事的家伙去造口业,被骂了好几年了,不差这一回,客人是万万不能怠慢。凤小子,就由你出面跟祈老爷讨曲子,嗯?」 「不。」寻蝶想也不想就拒绝,目光直视凤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 语毕,她就急着离席。 「你别去。」她说风是雨的性子还是没变,想做什么哪回不是马上冲?凤歧赶忙把她拉回来,按回位子上坐好。「你急什么,知道祈老爷长什么样吗?还是由我去吧,我初来乍到,新人犯错在所难免,赔几句不是就好。」 「不行,你刚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将来怎么立足?人家会笑你是靠兰姨的庇荫。就像梓姨说的,我被骂了好几年,不差这一次,本姑娘什么没有,脸皮最厚,还是我去。」见过他背上的伤后,她对他的态度便悄悄改变了。 「不。」凤歧难得坚持。「我舍不得。」 「你、你也看时机说话行吗?」老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 「挺合时宜的,我不觉得哪里不妥。」他学乖了,有话就要把握时机说出口,不再徒留遗憾。「可我还担心一点,乐师练首新曲通常要多久?」 「看难度,通晓跟熟练还是有差,一天到七天不等。」寻蝶咬着指甲,脑门有点胀痛。 「等拿到曲子都剩不到一天了,完了完了,春松居完了——」梓姨的脸埋进双手里,突然觉得明日离她好远。 「又还没倒,你怕什么?」她的脑子也想不出好法子,拍了拍凤歧搁在桌上的厚掌。「嗳,你鬼主意多,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她对凤歧就是有股说不出来的信赖感,总觉得事情到他面前,没有解决不了的。 「有是有,不过你可要辛苦些。我想曲子再难,你花半天时间练习也有一定成果,若是你能亲自为祈家抚琴祝寿,给足祈老爷面子,就算有点瑕疪,他应该不会介意才是。」 「这方法好,寻蝶,你就辛苦点,大家一块度过这难关吧!」梓姨当然举双手赞成。 「这方法有好有坏,劳累蝶儿不说,这回春松居开了先例,日后接了宴席,客人就有理由要求蝶儿抚琴伴乐。」他也不隐瞒,全部分析清楚。 看着寻蝶敛眸思索的样子,必是担心破了旧例,将来难收拾。唉,就算这方法奏效,解了眼前的危机,他也不愿用。 「别担心,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这方法很好。」她不是不愿,而是另有担忧。 寻蝶努力维持脸上笑意,凤歧还是看出她的勉强。「没关系,我鬼主意多,再想一个不是难事。」 「没时间了,你快跟祈老爷要曲子来,我想我应该办得到。」 凤歧还想说话,寻蝶纤指立刻搁上他的嘴。 「停,不许说。我们三个人都想要春松居好,你这时候可不能舍不得我了,除非你把我当外人。」 「蝶——好吧,就这么办吧。」 现下,就属梓姨最开心,眼前的难关只差一步便过,还有什么好担忧? 可凤歧就是放不下心,因为寻蝶的眼底染上淡淡的轻愁。 和煦日光洒落树梢,清风卷起飞花,沙沙的风声穿林,在寻蝶耳里回震。她漫步在百花湖畔,几艘名贵画舫过眼不停,隐约传来的丝竹娇笑,教她好看的柳眉蹙起。 到这儿来,为的就是图个清静,可连湖畔最隐密的角落,也逃不出喧嚣。 昨儿个婚宴上的贺曲回应不俗,她该宽心才是,可是过了一夜,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焦躁得很。 她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唉……」她不住叹气,倚着相思树坐下,拾起地上的断枝碎石,一股脑儿地往水里扔去。 初一、十五的琴艺演出,老实说已是她的极限了,昨天加了祈老爷四首贺曲,她几乎是拚上了命。以前为了闯名气,她的指头从未好好休息过一天,等春松居的状况开始好转时,她发现赖以为生的指头——会僵。 她之于春松居的价值就是这手琴艺而已,没了琴艺,还有什么呢? 扑通一声,这回她踢落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子。 「你特地跑到这儿来乘凉,不嫌远了点吗?」 凤歧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晒红的肤色透露出他寻她寻了一小段时间了。 「哪里远?不就在春松居的后面吗?」她指着秋收台,这里还看得到她房间的窗呢。 「是啊,还真近。」近到得绕半圈湖才到得了。凤歧在她身边落坐,拉起她不情愿的小手,拍拭她纤指的脏污。「瞧你闷闷不乐的,什么事烦心?」 她瞅着湖面绿波,问东答西。「你跑出来,不怕梓姨找不到人把屋顶给掀了?」 「是挺怕的。」他嘴上如是说,神色却看不出紧张。「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已经跟梓姨告了假,要不是小喜儿找不到你四处喳呼,梓姨还想我临走前替她多进两批春茶。」 月初时,他进了一批龙井跟毛尖,是跟一位金盆洗手改种茶的江湖好友进的货,梓姨怕滞销,原本反对,后来敌不过他的游说,就当花钱让他买教训,结果昨天祈老爷娶媳妇大喜,宾客喝进肚子里的茶比酒水还多上三倍,他进的茶叶大受好评,还供不应求呢。 寻蝶吃惊地望住他。「你要离开?」她察觉自己反应过度,又将目光移回湖面上。「你真是自由惯了,也没听你说起,梓姨还准假,真是难得。」 「她不只准我的,也准你的。」 「准我的?我没打算告假呀。凤管事,你是不是搞错了?」她满脸狐疑,对上他再认真不过的脸,难不成搞错的是她?「你说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所以告假,那干我何事,我应该没有允你什么吧?」 昨天才出过差错,她也不敢保证是不是迷迷糊糊把自己卖了。 「你是没有允我什么,不过少了你,我可不能成事。」他蓦然起身,扶了她一把。「走吧,回去整理整理好出发了,我们可得在下个月初一前回来,误了你的演出事小,少了一笔收入事大,梓姨可不饶我。」 「等等,你还没说是什么事,我又不是笨蛋,不可能傻傻跟你走。」 「那就请你当一回笨蛋吧。」先说了,就不会有惊喜。 瞧着她气嘟嘟的小脸,凤歧忍不住偷捏她的粉颊一把。 「凤——歧——」她指着他的鼻间,小嘴开开合合,就是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词骂他。「算了,脚长在我身上,我不跟,你奈我何?」 她美目一瞅,身形一转,如瀑的长发旋了漂亮的半圆。「你不放手,我怎么走路?」 凤歧笑了笑,牵着她柔软的小手就唇轻吻。「我牵你走就成。」 「谁要让你牵呀,我又不是不识得路。」她甩了甩,就是甩不开他厚掌。「唉呀,放手啦,少得寸进尺喔。」 「得寸进尺,我向来拿手得很。」他说什么也不放手,看得出来寻蝶其实没那么讨厌,因为她的手压根儿没施力。「寻蝶姑娘,这儿没人,就让在下陪你游湖一段吧!」 这还差不多。「好吧,本姑娘就赏你一个面子,不过我是不跟你离开的,除非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先说好,我讨厌模糊不清的解释。」 第十四章 她又不是不跟他离开,把话讲清楚这么难吗? 寻蝶倚窗而坐,窗外的景色是愈看愈浮躁。 有什么神秘的,最后她也会知道不是吗?稍微解释一下也好呀,嘴巴紧得跟蚌壳似的,气死人了! 更气人的是,她还是没志气地跟来了。 坐在马车上,寻蝶回想被人架上车时的窘境。马车一开到门口,问不到答案坚持不动身的她,右胁冲出为她准备好包袱的小喜儿,左侧杀出伺机已久的梓姨,后方一班乐师与跑堂的伙计,送行的人马挤得春拨楼水泄不通,不少客人指指点点,耳语纷纷,最后她只好认命被人赶上架,进了马车门。 搭了一日马车,随意找间客栈留宿,隔天用完早膳后马上换乘船,路途委实不近,她这些年鲜少在外奔波,疲态难掩,看在凤歧的眼底,实在心疼。 她明明好奇得紧,却又因倔强而忍住不问,眼底的责怪怨怼还会少吗?可他也必须忍耐,不见得比她好受,好不容易捱到了目的地,却又开始忐忑不安。 「你带我到嘉兴有何用意?要坐船,百花湖上的扁舟也使得。」 寻蝶先一步踏上望吴桥,回忆一幕幕浮上眼前,恍若隔世。若她猜测的不错,他等会儿应该会带她到菩提丘。 「来,走这。」 凤歧并未往东郊走去,找了间客栈下榻后,随即来了十多名壮汉,好像是他事先约好,其中还有一位堪舆风水的阴阳先生。她愈来愈糊涂了。 「凤公子,明日辰时是这十天来最好的时辰,以二刻为佳。」阴阳先生顿了顿,再问:「亲人有来吗?」 「有,就是这位寻蝶姑娘。」他将寻蝶推了出去。「她就是寒家的后人。」 寒家的后人?寻蝶警戒心大起,隔开凤歧的手,脸上神色坚决。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别以为我现在好说话,你连分寸都不懂得拿捏了。」 「都到嘉兴了,我还会瞒你什么不成?」抚着她充满生气的小脸,他害怕她接下来的反应比预料的还要激烈。「我打算把你爹娘的墓移柩到铜安。」 移柩?寻蝶美眸圆瞠,不敢置信地瞅着他。难怪他说这件事非她不可。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干涩地吐出这句话,她脑子混沌得很。 「我记得你曾说不能为父母立坟立碑而自责不孝,现在为了春松居又分...身乏术,根本没有机会回嘉兴,我才想移柩到铜安,就葬在你喜欢的那棵相思树旁,让蜕变成温寻蝶的你,没有傲梅留下的遗憾。」他润润唇,实在猜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同意?」迁葬的事她想也没想过,这几年,她是萌生回嘉兴一趟的念头,可碍于时间与身分而作罢。 对于过去,她总是三缄其口,兰姨与梓姨都觉得她的一切是个谜,现下突然移柩到铜安——等等!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拉着凤歧的手臂急问:「梓姨知道你的打算吗?」 「知道,工匠是她帮我联系的,等移柩回铜安,选好时辰就能风光下葬。」凤歧苦笑。他曾料想过寻蝶会拒绝自己的好意,也做好准备了,可面对脸色迟疑的她,辛苦建立的坦然立刻灰飞烟灭。「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其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开口,毕竟……」毕竟,我不是你的谁。 最后一句话,他实在说不出来,怕寻蝶不开心,也怕自己受伤。 「我从来不曾跟兰姨说起过往,更别说梓姨了,她们两人都不知道寒傲梅是何许人也,你今天这么做,无疑是逼我承认身分。」 凤歧闻言,脸色一僵,意志消沉,却还是得打起精神故作无事。「我本意不是要逼你承认什么,只是不想让你留下遗憾,既然你不想让梓姨知道,我们另外挑个好时辰,为你——不,为寒伯伯、寒伯母重新造坟。」 「不用了。」寻蝶樱唇微启,吐出的却是拒绝。 「那、那我们就在嘉兴待几天再回春松居吧,难得出来,走走看看也——」 「就移柩回铜安城吧!」她敛下美目,忽地偎近来不及反应的他,轻倚在他宽阔的胸膛,又是感怀又是满足。 「蝶、蝶儿……」心情一下大起大落,教他温香软玉在怀,却僵硬不敢动。 「你刚刚说不让我有傲梅的遗憾,能专心做寻蝶就好,我却不知道该用寻蝶的身分笑你天真,还是用傲梅的身分感动低泣……」她的嗓音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倾听凤歧急促的心跳,笑容慢慢回到脸上。「我百般猜测你的动机,说真的好累,我宁可相信你是真切地对我好,这样我也比较开心。」 兰姨说过,这个男人好不好,要自己去体会,他所做的一切,哪一点不是为她好?会气他、恼他,还不是害怕他把她忘了,甚至认为自己之于他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无足轻重。 瞧,这些根本就是她的问题,是她没自信,不相信他说的话,可他都把心捧到她面前了,她还怀疑什么?如果他心里没有她,这些小事他会记得如此牢固吗? 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她现在只想当个把握眼下的温寻蝶。 凤歧双手颤巍巍地拥上她的纤腰,不敢相信他真的盼到了她。 「我的做法或许让你不安,但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至今我还拿捏不好与寻蝶相处的方式。我以前说想保护你,带给你的只有伤害,现在我也想待你好,却怕对你而言只是多余,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待你的一切都是真的,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不管再辛苦、再难熬,想着能再见到她的微笑,一切都值得了,就算得不到她同等的回报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待在他的身边,忙碌时,偶尔相视一眼就教他心满意足了。 她肯看着他、相信他、接受他,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唉……」寻蝶轻叹一声。这些话,对她来说就够了。 她双手绕到他的腰后,紧紧地拥着他。「我们两个都受够折磨了,该对自己诚实,不要再做些无谓的刺探了。这几年我从没忘了你,只怕你不记得我是谁,不管你是因为愧欠或其他原因才对我好,我都决定把你搁到心上一辈子。我此生识得的人不多,就算换了一个身分,还是改变不了我孤僻、死心眼的性子,认定了就是认定了,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一次,况且我承诺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的。」 她主动靠近教他感动哽咽,纵然旁人频频望来奇异的目光,凤歧仍是不畏指点,深切拥住对他剖心的人儿,不断摩挲她温暖的背心。 这一天,他等了多久? 「我一直都把你搁在心上,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会如此需要一个人,不要再从我的身边溜走了,求你……」 思齐洞内痛苦煎熬的日子,如今想来仍是可怕,倘若她再次走出他的生命,这次他绝对撑不过五年,一定撑不下来的…… 接近恳求的语气,让寻蝶也红了眼眶。她早该放过彼此的,凤歧待她的好,她感受最深不是吗? 「好,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不走,一辈子都不走。」 许久未曾哭泣的她再也承载不了内心的情绪,轻闭的眼淌下一滴珠泪,像是清晨叶尖上的露珠,清澈晶亮。 两颗相隔不远、却迟迟无法聚首的心,终于停下追逐、不再逃避。 绵雨细细斜飞,密密织成薄网,凤歧撑着油纸伞立在寻蝶的身侧,同站相思树下,望着眼前两座新坟。 她并没有指示新坟上的墓铭,碑上却正确无误地刻着她双亲的名字,那娟秀的字迹更是撷取于她。 「你临了我的字?」难怪不懂乐理的他会要求观看她手写的琴谱,原来就是为了取她的字刻墓碑。 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字习不好,不能为父母造个有主坟的遗憾。这男人,怎不教她感动? 「你字写得好,当然临你的字。」凤歧为她的开心感到心满意足。 「你夸我字好,我还嫌不够好看呢,不过我爹娘应该很满意,他们的女儿还算有点上进心。唉,若不是有你为我达成一半的心愿,我这辈子恐怕也会留个遗憾。」寻蝶指着雾气氤氲的百花湖,沿岸垂柳盈盈,临波画舫轻游,面对眼前看了五年仍然不腻的美景,不禁感慨。「对我恩重如山的兰姨葬在这,我的至亲也移柩至此,如果我连铜安都待不下去的话,真不知该往哪儿去了……」 寻蝶敛下美目,静静望着春松居右侧后方,某棵沁兰树下的小土丘,那儿便是兰姨长眠之地。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我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他拥紧寻蝶细致的腰,不盈一握的感觉教他舍不得移开分毫。「如果你心里觉得不够踏实,那就是我做得不够多,你才会害怕。」 凤歧温柔地拭去她颊边的雨,此刻的静谧是他梦里也盼着的事,就算倾尽所有,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呵护爱怜。 「这样我会更贪心的。」真想把她宠得不可一世吗?温寻蝶娇嗔地睨着他,在他暖热的眼神下步出伞外,走入绵绵细雨中。「我想去看看兰姨,好久没来找她说话了,她一定在天上骂我没良心。」 「嗳,别以为这场雨小就能乱来,小心风寒。」他启步上前,为她遮风避雨,两人互相依偎,好不甜蜜,几位熟客路人经过,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约莫一刻后,两人来到兰姨的坟前,此时雨停风歇,天气大好。 凤歧收起油纸伞,与寻蝶双手合十敬拜后,仰望雨过天青的碧空,喃喃道:「娘跟师尊……现在应该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是呀,兰姨现在一定笑得很满足。」空悬的心总算落了地,她细细品味那踏实的感动。「对了,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你认了兰姨当义母,不就该称呼焚光一声爹吗?在青玉门内注意师徒辈分就好,为何私底下你还称他师尊?」 凤歧苦涩地笑了,说起来万分感慨。「如果我唤他爹,他会很自责。」 「自责?」这答案出乎意料,寻蝶不免咋舌。 「别看我师尊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全凭个人喜好,他教条可都背到骨子里了,就算卸下掌门之位,他还是不敢破了清规娶我娘。唉,明明都犯了戒律,真不知他在坚持什么。」凤歧深吸一口气,其实夹在中间的他也不好受。「我每次唤他爹,他脸上不是喜悦而是痛苦,后来我就不叫了,因为我知道我每唤他一次爹,就是提醒他有多对不起我娘,连正式的名分都没办法给她。」 寻蝶悄然地握上他温热的手,十指交扣,感念地细语:「我以前真傻,兰姨明知道你师尊不能娶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而我有段好姻缘却不懂得把握,为了一点小事跟你闹别扭,幸好你不离不弃,唉……」 「傻蝶儿,是你不离不弃!」他跟师尊一样幸运,都遇上了好女人。「我以前总觉得娘傻,守着一段不可能圆满的缘分,我私底下劝过她好几回,只要她想走,师尊绝对没有理由拦她,可她就是死心眼,就像你一样,如果你比我娘理智,懂得快刀斩乱麻,即便我做得再多,又能感动你多少?所以,是你对我不离不弃呀!」 他绝对不会让寻蝶跟义母一样,对人生有所遗憾,至死都等不到心愿实现的一天。 「等等,你方才说心愿达成一半,还有什么心愿没达成的?」他冷静想了想,是有个遗珠之憾。「我说过要带你游历江湖,可这件事,可能得往后延了。」 把春松居留给梓姨一个人发落,他们是有命讲、没命出铜安,百花湖再深再广,也容不了梓姨的口水与眼泪。 但寻蝶笑了,教凤歧莫名其妙。「我年纪大了,还是安稳点的好,等我哪天不抚琴,风光下台后,再来考虑游历山水。再说,我的心愿没这么伟大,简单得很呢!」 「多简单?」 温寻蝶指着他右腹部。「问问你的胎记喽!」 她的心愿也太微不足道了吧,不是承诺过会同她说的吗?真是急躁的小姑娘。他不禁哑然失笑,却也娓娓道来他不太愿意回想的事。 「我这道『胎记』不是我娘生的,是夙山留给我的,当年你跌落潜龙潭……」 凤歧尽量避重就轻,大略提到他无法回来奔丧是被困在思齐洞内,背上的伤痕是当年责罚留下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待你?你不是鸿渡的师弟、夙剑的师叔吗?」她着急地问,心疼溢于言表。 「亲兄弟都明算帐了,何况是我这个一年回门不到一次的师叔,不惩罚我,难不成请我回去供奉?」他捏捏她苍白的小脸,要她宽心。「反正都过去了,你也吃了不少苦,不是吗?」 「那时……你觉得我是生是死?」寻蝶轻咬下唇,明明告诉自己要放下,她也想放下,可是不问,她心里还是有疙瘩。 凤歧顺了顺她额前的发,了解她的心结为何。 「夙剑派人四处找寻,就是不见你的踪影,但我从未放弃。我没见到你的尸首前,你都还活着,因为我怕一旦连我也放弃,你就真的回不来了,而我也没办法撑过那五年……直到我回到菩提丘,茁发的墓草告诉我你未曾回乡,我才造了衣冠塚。」 「你……你是何苦呢?」五年的牢狱之灾,她实在无法想像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情熬过来的,她好懊悔。「当初是我自己不成熟,拖累你成这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我该好好听你说的……」 他为她付出这么多,反观自己,又为他做了什么?除了闹脾气、耍蛮横以外,她做得最成功的,应该是狠狠地伤了他的心吧!她真惭愧…… 凤歧抬起她的下颚,见她眼眶泛着水气,倔强如她,不是伤心至极岂会轻易示弱,可他说出这些话的用意,不是为了惹她难过。 「傻蝶儿,说什么傻话,以后有事,我们说开了就好,别再想着以前了,好吗?」 寻蝶含着泪水,笑着点头。 「好,我们就看以后。」 凤歧的眼眶内也隐约可见水光,他以指摩挲着寻蝶水嫩的樱唇,缓缓轻柔地覆上,密不可分。 他朝朝思念的人儿,终于在他的怀里了。 刚指点完乐师新曲的寻蝶,擦着薄汗步至春拨楼,还没踏进门,招呼就先来了。 「寻蝶姊,凤大哥他还在厨房忙着呢,你先坐会儿,我倒杯甜酿给你喝。」 她跟凤歧开始走近后,大伙对她就省了姑娘的称谓,改唤她寻蝶姊,明明这跑堂的小李年纪还比她大几岁,也不害臊地跟人家瞎起哄。 「他这几天厨房跑得真勤,又进了新货啦?」每回来找他,十回有九回在厨房。 寻蝶坐到湖边靠窗的位子,这儿比主座凉爽多了,百花湖的景致也明目清楚,要不是她一时兴起来找他拚酒,还不知道这个好地方呢。 第十五章 轻啜小李递来的甜酿,寻蝶只觉疲惫一扫而空。 「这甜酒酿味道真好,春松居进了这好东西,怎么不先拿来给我尝尝?」她爱极了这甜甜的滋味,温润不呛喉,令人回味再三。 「不就先拿给你品尝了吗?上回你来找凤大哥拚酒,他可吓坏了,连夜请酒商送来适合女性饮用的甜酿,他一坛一坛地试,就是为了让你能尽兴又不伤身,不过凤大哥有交代,一次不能给你半壶以上。」 「他还真小器,喝三壶我也醉不了。」话是这么说,她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这酒有没有名字?下回我好指定。」 「寻蝶。」 熟悉的尔雅男音在她背后响起,她还来不及回应,绿纹锦衣的身影随即出现在她眼前,她伸出纤指,勾起他腰间的玉佩。 「你来了,厨房忙不忙?」寻蝶单手托颊,微倚窗,把玩着象征春松居管事身分的玉佩,语气带酸。「连进货点货这点小事都得事必躬亲,你未免太尽责了些?是觉得你的工作少,还是嫌我们人请太多呀,凤管事?」 凤歧只是笑笑,以寻蝶用过的酒觞倒了杯甜酿入口,那句他曾经觉得刺耳的「凤管事」,现在听来倒显撒娇。 「嗳,这是我的。」来不及了,杯空酒尽,他还喝到舔嘴呢。「先说好,你喝的那一杯可不能算在我的半壶内。」 她多半是听凤歧的话,因为他是真心为她好,况且若是她开口要求,他哪里不依她?还怕什么。 「对了,小李子,你还没跟我说这酒的名字呢!」寻蝶唤住小李离去的脚步,却见他疑惑地望着凤歧。「你不知道吗?」 「呵,傻蝶儿,我刚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凤歧迎回她的目光,俊逸朗笑。「这甜酒的名字就叫『寻蝶』。」 「你、你什么名字不取,不怕人家笑话我呀……」她藉故望向窗外,心思全让他的话占据了。 「哪里会?我觉得适用极了,梓姨也赞成用这个名字,直夸我取得好。」才进货两天,马上又进了一批,客人听不到寻蝶抚琴,来一坛寻蝶甜酿也满足。 「梓姨什么都允你,八成是这批酒卖得好,要是卖不好,三天就让你换酒名。」 小李识相地离去,不再打扰。寻蝶差人送来笔砚,他对帐,她谱曲,期间她不时抬头凝视他专注的侧脸,心口暖呼呼的。 「你们还真惬意呀,怎么不来帮帮我这苦命的老太婆,我还以为你们在主座呢,找死我了。」砰地一声,梓姨放下一大叠帐册,溅起的墨汁差些污了寻蝶的衣襟。 「你火气怎么一天比一天大,要厨房给你熬青草汁压一压吧!」不然早晚吓死他们。「唉,我可怜的琴谱,还成不了一个调就夭折了……」溅了好大一块墨印呀。 「你的琴谱不重要,我的事才严重着呢!」梓姨坐在他俩的对面唉声叹气,饮了一口凤歧递上的甜酒,眉头才微松。「还是凤小子贴心,真是白养你了。」 「好好好,晚点我立刻吩咐厨房熬青草汁去,愈降火愈好,行吗?」寻蝶抿抿唇,还是问了。「何事恼着你,说出来听听吧,三个臭皮匠会想出个好法子的。」 梓姨鲜少跟她抱怨什么,一定有事烦心,只是她问了,无疑是把责任往身上揽。 凤歧拍拍她的小手,寻蝶的压力瞬间少了一半。 「就等你这句话。」梓姨选了两本帐册,同时在他俩面前摊开。「右边是春拨楼的帐本,左边是夏培馆的帐本,我为这件事困扰好久了。」 「梓姨是指上个月的营收差距过大?」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春拨楼、夏培馆的盈余差额竟然高达七万余两。 「没错,其实这种情形以前就有了,上个月的差距还算少的呢!」梓姨的眉头再度纠结。「为了信誉,春松居用的食材皆属上等,酒水茶叶更不马虎,你应该清楚每个月进货的成本委实不低,加加减减后还得应付工资开销。一直以来,我都想拉高夏培馆的盈余来贴补,增加能应变的钱。」 「我还以为我们赚很多呢,该不会只是一具空壳吧?」她身边是有攒点钱,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要她养春松居上下,那就有点难了。 「别误会梓姨的意思了,春拨楼的营收已够支付全部的开销,只是营收差距过大,一旦春拨楼发生意外不能营业,光靠夏培馆实在难以支撑大局。」 「梓姨的话有这么深的涵义吗?我怎么一句也听不出来。」 「所以我说你笨,不无道理。」凤歧乘机逗了她一下,果然见她不服气地嘟嘴。 「哼,就你最聪明,行了吧?」老爱逗她,是不腻吗? 「这点我不否认。」他朗笑,轻点她的俏鼻。 一旁的梓姨眼睛都不知往哪搁。他们两个也太目中无人了吧,她还在场耶! 「咳!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谈吧,我可不习惯被人当成猴子看。」接近午时,人只会愈来愈多,公事让人偷听了去也不好。「到主座去吧,顺便用餐。」 「你们去吧,我听不懂,去了也是发呆,先回房了。」寻蝶再喝了一小杯甜酒酿,意犹未尽地舔唇,起身想回秋收台,凤歧却不肯让位。「你放心吧,我会乖乖吃饭,别忘了我身边还有个间谍小喜儿呢!」 「我想跟你一块用餐,陪我好吗?最近有点忙,都忽略你了。」他打算过两天把房间换到她的隔壁,秋收台三楼只有她跟梓姨,空房不少,如此一来,要见她也方便多了。 他们两个都忙,明明都住在春松居,一天仅能见几次面而已,今天是他月底要对帐,才有机会并肩同坐。 「的确,我们好久没一块吃饭了。」 寻蝶跟上了主座,可菜才上了两道,她就让滔滔不绝的公事给喂饱了。 「说来也简单,夏培馆的收入不如春拨楼丰厚,主要是因为夏培馆没有卖点。」 「没有卖点?」梓姨像想到什么似的,抚手叫好。「有了,让寻蝶也在夏培馆抚琴,你说好不好?」 寻蝶差点没被鱼肉噎死。怎么说着说着,主意就打到她身上来了?「一个月两次的六场演出就够要我的命了,再多排个夏培馆,不出五年我铁定夭折。」 她的手不能再接下更多的演出,但她暂时没打算同他们说。 凤歧要是知道了,以他的个性绝对不准她再劳累,可春松居该怎么办?她不想看他跟梓姨为此争吵,伤了和气。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她得找时间跟凤歧商量,趁她还有办法应付一个月六场演出时,慢慢减少抚琴的时间,再增添些新花样来递补。 「我也不赞同这样的做法,物以稀为贵,再说她体力也吃不消,难道你忘了上回祈老爷那件事,蝶儿弹到最后脸色都白了。」她嘴上说着没事,可他看不出来吗?如果可以,他还想减少她演出的场次。「我有两条法子,第一,将夏培馆全面改为住宿——」 话还没说完,梓姨就打了回票。「这可不行,这样春拨楼的客房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不如训练能独当一面的舞姬,遵照蝶儿的方式,一月两次在夏培馆演出。春松居的乐有蝶儿作头,舞,迄今还没有卖点。」 「你说得简单,寻蝶的名气也花了近两年才稳固起来,但我们请舞姬来,除了舞台,什么都不能供给她呀!」 「要请,自然要请最好的,请来个半吊子,也是伤本。」 「请好的又不一定会红,连沁兰都说寻蝶能有今天,一半实力,一半运气,有实力的舞姬好找,有运气的舞姬可就难了。」 「再难我们也得试试,除非我们想到另一个好方法,不然就是维持现状,春松居目前还是盈多于亏,不急于一时。」 「就不能——」 「好了好了,就这点小事,有必要吵得脸红脖子粗吗?」凤歧的方法不错,梓姨的考量又不无道理,干脆融合成一个。「我看不如这样吧,每月少我两场演出,改为替新聘的舞姬伴乐,要在三个月内累积名气,效果应该出得来才是,你们意下如何?」 「这太委屈你了,不行。」凤歧想也不想就回绝。「你的琴声独特必成主角,若要替人伴乐,势必得降下身段才能演出圆满。」 寻蝶素手搁上他的胸膛,柔声安抚。「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别宠我宠得公私不分,若是为了春松居好,这又算得了什么牺牲?你想培养能独撑大局的舞姬,舞姿至少得配得上我的琴声才行,现在不是心疼我的时候,而是头疼该上哪聘人吧?」 「寻蝶说的不错,我们是该想想这问题。沁兰在世的时候,曾向京城梅家下过聘书,可惜梅家姥姥不允。我们隔壁同业聘来的舞姬就是梅家来的,听说她在梅家的地位不高,可初次登台就一鸣惊人,更别说其他更上得了台面的。唉,除非跟梅家攀得上关系,否则连他们的衣角也碰不着——」 京城梅家以舞传世,家传舞技传女不传子,再基本不过的动作,梅家尚能演变出至少三十六种不同的变化,达官贵族、富豪商家无不想聘梅家人过府长驻。 「那我得庆幸梅家没接下兰姨的聘书,要是又来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舞姬,我可不敢保证哪天火气上来了,直接推她下百花湖。」隔壁那名梅家舞姬来到铜安也有一年多了,名气始终不如她,在她背后放的冷箭足足让她死上百次有余。 「京城梅家……」凤歧敛下俊目,口中念念有词。 「你认识?」 「……不,怎么可能。」他死也不会把他救过梅家姥姥的事情说出来。 「是吗?」梓姨眯眼质问,总觉得内情并不简单。她搁下筷子,起身离席。「梅家姥姥看过我跟沁兰的拜帖,这回我用你的名义试试看,说不定管用。」 「唉,我都说了我不认——」来不及了,梓姨已经奔下楼去。「完了……」 「你不想请梅家的舞姬?」见他顿时沈下的脸色,哪里像问题解决了? 凤歧转过头,无力地枕在她的香肩上,一声长吁。 「梅家姥姥一定会派她们姊妹过来,唉,悔不当初,我没事救她们袓孙做什么?」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以后日子难过了。 「她们姊妹喜欢你?」从他倏地僵硬的身子看来,她猜对了。「艳福不浅喔,凤管事。」 他笃定梅家姥姥会送她们过来,不啻证明了梅家姥姥想让他当孙女婿。一思及此,寻蝶心里也有些反感。 「哪来的艳福?我八年前救了她们祖孙,梅家姊妹才十岁,哪里懂什么情啊爱的,要不是梅家姥姥说丈夫要挑我这种的,哪有这些麻烦?」健臂圈上她的纤腰。「我只有你,不会有别人,就怕你不开心,以后摆脸色给我看。」 「少贫嘴,要看我的脸色,随时都能摆给你看。」轻抵他的额头,寻蝶格格直笑。「别想那么多了,尽管梅家姊姊对你倾心,你不动情,她们再美再艳又怎入得了你的眼,除非你……哼哼,不用我多说了吧?」 「哈,要我对她们两个动心,轮回七辈子也不可能。」凤歧哈哈大笑。「我是不担心小妹,她把我当成哥哥,挺尊敬我的,大姊才是我头痛的对象,要是梅家姥姥真的接下我们的聘书,真的派她们过来,蝶儿,我可得寸步不离你了。」 「这么严重?要不要找条绳子把我们绑一起?」分明是找藉口黏她。 「求之不得,我马上请人备去。」 寻蝶笑着捶打他,说得跟真的一样。凤歧将她的小拳头圈握起来,搁到唇边轻吻。「你对梅家大姊可别客气,她跟隔壁同业请来的梅家人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我才与她们祖孙三人同行十天就受不住了,宁愿砸大钱雇人雇马车护送她们回京城。」 「这么夸张?你都受得了我以前怪异的个性,却受不了梅家大姊十天,看来她不是盏省油的灯哪。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她咬得动的软柿子。」 倘若梅家大姊只是到春松居献舞,她自当以礼相待,若敢把脑筋动到她男人的身上,还巴望她留什么情面吗? 梅青丹、梅青扉,梅家姥姥派来的孪生舞姬,脸蛋不俗,舞技更是冠群,两人跳完一曲,在场的每位春松居伙计,无不拍手叫好,梓姨悬浮的心总算落地,踏实许多。 「挺不错的,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本领,要不是用你的名义,梅家姥姥恐怕不肯割爱吧。」寻蝶浅尝几口接风宴上的糖醋黄鱼,专注于台上演出的她,嘴角沾上几滴淡红汤汁也不晓得,筷子又挟了块凤歧剔好的鱼肉入口。 「吃得像只小花猫一样,不怕人家笑话吗?」凤歧以拇指揩去她嘴角的汤汁,再送入口吸吮。 这等亲密的动作,春松居上下是见怪不怪,梓姨也从震惊到麻木,可看在台上梅家大姊梅青丹的眼里,双眼都快把寻蝶身上烧出两个大窟窿了。 「歧哥哥,这位姑娘是谁?怎么不为我介绍一下。」梅青丹隐忍着火气走向凤歧。方才她在台上献舞,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边的女子身上,看也不看她一眼。 寻蝶搁下筷子,又倚近了凤歧一些。「她是梅家大姊还是小妹?」 「她是大姊。」他覆在她耳边轻声道:「久了你也会分,大姊不笑的。」 「歧哥哥,我在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梅青丹气得跺脚,瞪视寻蝶的眼神更加犀利。「她到底是谁,凭什么坐在你旁边?」 「她本来就该坐在我身边的。」凤歧语气坚定地回答,随后过来的梅青扉也难掩讶异。「蝶儿,我跟你介绍,她是大姊梅青丹,小妹梅青扉。」 「蝶儿?她就是梓姨说的那个陪衬的琴姬?」梅青丹自认条件不输给寻蝶,认识凤歧的时间也比她早,自然不客气起来。「能帮梅家子孙伴乐,你应该觉得很荣幸吧,日后我闯出名号,这种机会就少了。」 这家伙还不是普通讨人厌。寻蝶轻啜了口温热的龙井,来来回回审视梅家姊妹,带着歉意的梅青扉确实顺眼些。 「凤管事,我收回你有艳福的那句话,说是天谴比较适当。」寻蝶在他耳边悄声说,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迸出来的。 「是报应吧!」人救多了,一、两个麻烦在所难免。 「呵呵,你可真谦虚呀。」寻蝶搁下掩嘴的瓷杯,笑意不减,对着梅青丹道:「你名字太诗情画意了,我记不住,以后就唤你一声大梅吧!你的舞姿果真绚丽夺人,我都舍不得移开目光了,我看我得回头修修我的琴谱,免得你们初次登台那天,我的琴音会抢了你们的风采。」 她承认,这句话带了不少情绪。说来梅青丹也挺厉害的,她上回大动肝火,已是五年前的旧事了。 第十六章 假如今天梅青丹挑明跟她讲「我就是要摘下你春松居台柱的地位」,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请她自便,可梅青丹想从她身边夺去的不仅仅是台柱身分,还有凤歧,就算她的个性再淡然无谓,也是不能妥协。 要她让,比登天还难! 「你!」要不是梅青扉及时拦住她,她早就冲上去甩寻蝶巴掌了。「什么大梅,这名字难听死了,你以为你很厉害吗?比上梅家,你算得上什么东西?」 「算不上什么东西,也好过有人不是东西,连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跟小梅学学吧,她看来讨喜多了。」人敬她三分,她回敬十分,反之,有人踩她三脚,她当然加倍奉还。「我们开茶馆的,卖茶也卖客缘,别说姊姊藏私不提点你,老拉长一张脸,再好的舞技都糟蹋了。」 「歧哥哥,你看她这般欺侮我,都不为我说说话吗?别忘了姥姥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我跟小妹送过来的,才来第一天就有人踩到我头上了,我要是跟姥姥说,她一定退聘书,到时你们可就完了。」 「敬人者,人恒敬之。」从梅青丹走到他面前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回话。「蝶儿不过是以你待人的态度待你,若是觉得刺耳难受,你该好好反省才是,免得连累梅家,以为梅姥姥教出来的子孙都像你这般目中无人。我们给梅家下聘书,可没少给一毛钱,聘你过来是为了给春松居攒银子,不是请你来当大小姐。」 「歧哥哥,你话说得重了,不怕大梅以为春松居上下全是洪水猛兽?」这句歧哥哥是出自寻蝶的嘴。她一直以为凤歧是说不出重话的人,这要是对她讲的,心都碎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是不会同情梅青丹的。 「大梅,在场的人都是为了春松居打拚的,地位不相上下,就算对个跑堂的伙计,都必须心存感激。我不是给你下马威,只是要你记得,梅家的人在这里,没有比较伟大。」 「你——」梅青丹何时受过这种气,马上扭头走开。「我要回家跟姥姥说去!」 寻蝶羞辱她也就罢了,没想到连爱恋已久的歧哥哥也这样待她。梅青丹咬着下唇,忍住不哭出声。 「唉,万万不可呀!」梓姨连忙拦下她,好言相劝。「你别把寻蝶的话搁心上了,她说话没个遮拦,无心的、无心的。」她对梅家姊妹可是礼遇得很,就怕到手的金鸡母飞了。「寻蝶,青丹远道而来,你别吓着人家,以为我们春松居不欢迎她呢!」 梓姨以肘顶了顶寻蝶的肩,暗示她说点能听的话。 「呵,我岂会不欢迎呢?只要对春松居尽力尽心,我一定欢迎。」 「梓姨,我还有事要忙,梅家姊妹就托你安顿了。」凤歧率先离席,寻蝶一口茶还没下喉,纤腰就被他搂住了。 「歧哥哥,我来帮忙。」梅青丹想跟上,他却一手挡在她的身前。 「你不懂,别添乱了。」他对梅青丹压根儿没有耐性可言,带着寻蝶就想快步离开。 「我不懂,难道她就懂吗?不过是个抚琴的,有什么脑袋!」梅青丹简直气红了眼,那搁上寻蝶纤腰的大掌,合该是属于她的啊!「歧哥哥,我在这里住下了,以后有什么事,就由我来帮你吧,姥姥要我跟着你多学点事,免得以后成不了你的贤内助。」 「春松居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尽自己的本分即可。」他搂紧寻蝶,要她多担待点,这种事日后铁定层出不穷。 「歧哥哥,辛苦你了。」寻蝶捂着唇,小声耳语。梅青丹看她的眼神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爱上有张好皮相的男人,就是有这等烦恼。「我说真的,改明儿我在你脸上划两刀,看她能不能安分点。」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挑把锋利点的刀。」 「要挑钝一点的,割起来才难看呀。」 「哇,这么狠,见不得我长得好看啊?」捏捏寻蝶的俏鼻,两人并肩走出夏培馆,看得梅青丹心里颇不是滋味。 「该死的女人,你就不要有天栽在我手里!」忿恨地瞪着寻蝶离去的背影,梅青丹暗自咬牙。 那女人居然占了她的位置!哼,再嚣张也没有多久了,以她的实力,她不仅要把歧哥哥抢回来,春松居的台柱也非她莫属! 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宁愿得罪小人,也不能得罪女人,唉,她现在可有深刻体悟。 寻蝶左手支颊,右手随意撩拨琴弦,耳边的指责轰得她只差没夺门而出。 「寻蝶姊,她好凶喔……」陪她一块来舞室的小喜儿,已经让梅青丹的骄纵吓坏了。「好歹你也是前辈,对你说话也太不客气了吧!」 「她性子使然,我也没办法,别忘了人家现在是梓姨捧在掌心的珍宝,说话小心点,得罪她你没好处的。」寻蝶叹了一口气,突然有种自找死路的感觉,没事提什么伴乐的烂主意,悔不当初。 她为梅家姊妹修了几首曲子,这月十五上台抚琴的最后一场,就加入她们姊妹的演出,精湛的舞技配上她调整过的琴音,果然获得满堂采,凤歧乘胜追击,宣布月底三十正式登台,还贴出告示言明提前一天竞标主座。 刚刚才开了标,她耳根子立刻不清静了。 六百五十两得标,比她十五登台的主座标单整整多出二百两,梓姨把她们两个供起来拜,她也不意外。 「听说你上次的标单才四百五十两,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第一次就让我比了下去,凭什么跟我抢歧哥哥?」 不是要她把曲子增长好配合她们的舞,怎么说一说,又绕回凤歧身上了。「我不管你有多爱你的歧哥哥,此刻不、谈、私、事,办不到就别进来这舞室耽误我跟小梅的时间。」 「你!」梅青丹甩开梅青扉拦阻的手,指着寻蝶的鼻尖道:「好,我就跟你谈公事,我跟青扉的蝶舞少说也要两刻才舞得完,你本事再差,也要想办法把曲子增长到我规定的时间,不然我就告诉梓姨,说你怠慢我们,根本不想为我们伴乐。」 寻蝶细眯美眸,这丫头真的知道何谓公私分明吗?「我的规矩是抚琴一刻,就得休息一刻,梓姨来也没得说,在我为你们伴乐的这段时间,你们只能照我的规矩走。」 「凭什么是我们照你的规矩走,不是你按照我们的要求做?」梅青丹斜睨着她,态度不屑极了,瞄到寻蝶右手手背上的突疤,豁然领悟地笑了。「你的手受过伤,撑不了多久的演出,对吧?随便一个琴师都能弹到两刻钟,铜安的温寻蝶怎么可能没这种本事?倘若只是只病猫,就别装纸老虎了。」 寻蝶神色倏地一僵,右手成拳,隐忍着内心的愁虑,故作无谓地答话:「受过伤又如何?我不相信你们练舞到现在没拐过脚、抽过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今天是我为你们哄抬名气,自然得按照我的规矩,以后有了自个儿的舞台,爱怎么增怎么排,都由得你们。」 「你可别忘了主角是我们,该配合的人是你!」梅青丹一个箭步逼近寻蝶,小喜儿连忙挺身护主。「有狗看门就是不一样,哼,我跟梓姨说去,你不肯改,我跟青扉都不上台。」 「姊姊,你别这样,各退一步吧!」梅青扉脸色有些惨白。为了刁难寻蝶,几乎什么难看的法子都用上了,面对胞姊的无理取闹,她实在感到羞愧。 「还是小梅懂事,才来没几天就让你歧哥哥难做人,你还真贴心呀。」她随手弹出几个音,不成歌调,却也不失其韵味。 梅青扉虽然不懂凤歧为何爱上眼前这位姑娘,可她的琴艺的确有傲人之处,令人折服,普通的琴姬根本无法为她们的舞谱出如此适宜的音律,每个动作、细节都有音乐相辅而生,温寻蝶若在梅家,姥姥自然奉为上宾,不敢亏待。 一思及此,姊姊的表现更教她汗颜。 「你拿歧哥哥出来压我?」梅青丹怒不可遏,想起凤歧,也只有屈服的分。「这回我看在歧哥哥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下回,你可没这般幸运了。」 「那真谢谢你了。」寻蝶皮笑肉不笑。 梅青丹攒在衣袖下的小手,指甲已经陷入肉内。她对寻蝶的愤恨是与日俱增,怎么可能让她好过呢?这不过权宜之计罢了。 她露出冷笑,一个阴险的计划逐渐成形。 「等会儿就要上台了,你紧不紧张?」 「又不是我要跳舞,紧张什么?白日都排过了,不成问题的。」寻蝶抚上凤歧为她拢发的大掌,笑得甜蜜。 「我听小喜儿说大梅待你的态度很差,不断挑剔你的琴曲?」仔细瞧她,丰颊消瘦,棕眸带黑影,纵然梅家姊妹能为春松居赚进大把银子,他对梅青丹的印象只是更糟而已。「或许是我不该对梓姨提起救过梅家姥姥的事,这阵子辛苦你了。」 「说什么傻话,哪里还有舞姬比梅家更有名的,以我对梓姨的了解,她早晚聘到梅家人,况且大梅要是知道你在这,爬也爬过来,总还是会碰头的。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别在意这等小事了,我又不是处理不来。」这般宠着她,难怪大梅眼红,对她老是没好话,他才是真正的祸根! 「寻蝶,时间快到了,你快准备准备。」梓姨急得咧,抱着黑檀木琴就来催促寻蝶上工。 「你急什么,又不是嫁女儿赶着入洞房,这不就来了吗?」千忙万忙,结果是为他人作嫁,还是她自个儿引的差事。寻蝶睨了凤歧一眼,拍拍他游移她在发间的长指。「今天主角不是我,你还是得乖乖坐在台下看演出,知道吗?」他忙了一天,是该找机会休息。 「好,就听你的。」 在凤歧的目送下,寻蝶接过黑檀木琴,随着梓姨的带领走上夏培馆大厅重金搭建的舞台,坐到靠右侧角落的位子。今天是梅家姊妹初次登台表演的日子,主角不是她,所以先前便吩咐在她的琴台前架上屏风,现在别说屏风的影子了,连个破板子也没有。 「梓姨,我选的那座屏风呢,你忘了搁啦?」 「啊?」一经提醒,梓姨这才不好意思地搔头道:「那个……青丹瞧上头绘的沁兰花漂亮,跟我讨了去,对不住,不然我请人另外搬一座过来。」 「不用了。」纵使心里不是滋味,寻蝶也不想多事。「没有也无所谓,下回再说吧!」 她没提起那座屏风是请人订制的,材质有一定要求,高度、宽度也特别丈量过,才不会影响琴音与她的视线,临时搬一个来也不合用。 客人陆续入席,台上只剩身形单薄的寻蝶,还好小喜儿怕她让梅青丹笑话,不顾她的意愿硬是替她梳了云髻,插上朵红牡丹,不然现在可难看了。 梓姨见几乎满席后,拚命在台下拍手,怕她没听见似的,还夸张地高举双手挥舞着。寻蝶嘀咕了几句,看了早已为自己留个好位置的凤歧一眼后,纤指就琴弦,扣撩覆拨,动人音律流泄而出。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更甚者,有人单指扣着桌面,闭眼细细聆听。蓦地,寻蝶琴音骤降,轻如滚珠,随即一记重音,梅家姊妹掌握布条,缓缓从天而降。 「好啊!」梅家姊妹双足落地,立刻引起如雷掌声。 梅家姊妹灵巧地旋舞如蝶,一白一黄的配搭,舞台右侧又种着一朵尊贵牡丹,此景宛如一幅名贵画作。 约莫一刻后,寻蝶调出长音,梅家姊妹的蝶舞也接近尾声,梅青扉轻巧地划出旋腿后,翩然飞舞下台,梅青丹两记云手,也该旋身离开。 寻蝶见好准备结尾,梅青丹竟忽然转个方向,开始一段独舞。 寻蝶着实吓了一跳,瞠着水眸望着前方旋舞的梅青丹,只见她放下蝶裙,从腰间取出花扇,回身挑衅一笑,以唇语刺激着寻蝶—— 「我说过,总有一天要你栽在我的手里。」 这丫头的报复心真强,分明想看她闹笑话。 寻蝶看了眼傻愣在台下的梅青扉。看来她也被蒙在鼓里。 「快弹啊,你怎么不弹,台下的客人在鼓噪啦!」梓姨不见寻蝶回应,连忙碎步赶到琴台后方催促。「快呀,随便弹什么曲子都好!」 「说得倒容易。」她哪来随便的曲子呀。寻蝶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已然变脸的凤歧,当机立断选了一首轻扬的曲子,加以变化。 为了配合梅青丹的舞姿,寻蝶不仅得专注在琴弦之上,更得分神观看她的扇舞,从她的动作猜测下一步的变化,这对习过武的她来说并非难事,她担心的是自个儿的手指能否撑过这首扇舞。 寻蝶应变的能力超乎梅青丹料想,天生好强又不服输的她岂能容忍这种屈辱,马上加快速度,趋近战舞之姿。以寻蝶受过伤的右手看来,她是撑不过一刻的。 梅青丹露出胜利的笑容。果然,左后方传来的骤然断音与寻蝶的低呼,她便知道已得到自己要的结果了。 「唔……」寻蝶握着右手,吃疼地蹙紧柳眉。 为了赶上梅青丹的节奏,她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勉强过,这回疼痛剧烈得她忍不过去,手指更是不自觉地颤抖。 「蝶儿——」 她撑不住了,却能放心地往后软倒,因为她知道这个把她捧在手心呵疼的男子会稳稳地接住她。 「怎么回事?你的手疼吗?」凤歧捧着寻蝶轻颤的右手,僵直的指头无法回握他的,泛白的脸色更是狠狠地冲击他的心房。 他在台下看得一清二楚,梅青丹后面这段演出分明是刁难寻蝶,想见她出糗。 或许,她早就知道寻蝶抚琴过久会发生什么意外! 「哈,铜安温寻蝶不过尔尔,传言当真不能尽信呢,才抚了一会儿琴,指头就僵了呀?」梅青丹心情大好,睥睨地望着寻蝶。「我看你对春松居也没什么价值了,以后还有谁要听你抚琴呢?你训练出来的琴师,随便都比你好吧!」 第十七章 等到她成了春松居的台柱,歧哥哥还不待她好吗? 「该死的,你——」凤歧简直气炸,若不是寻蝶及时拉住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以他的个性,他是不会动手打女人,就怕他也让梅青丹丢脸下不了台。她不想再多生事端,这笔帐,留着以后再算也行。 「好了,先带我离开这里,别让其他人再看笑话了。」 凤歧瞪了梅青丹一眼,随即调来乐师配合梅青扉上台继续演出,梓姨也识相地赶紧安抚客人,每桌再加二两茶品。 「没事的,一切有我。」凤歧抱起寻蝶快步回秋收台。倔强如她,心里岂会不难过自责?一思及此,他的胸口便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地闷痛。 他早该发现寻蝶的状况,减少她的演出,更不该让她为梅青丹伴乐! 这回不管梓姨怎么反对,他定要梅青丹付出代价! 秋收台一楼有座临水露台,专供自家人临时休憩用的,此刻,凤歧与梓姨正坐在里头,湖面上盏盏花灯让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雷响不绝于耳,雨柱在露台外头织成垂帘,远方的景色仅余模糊轮廓。 「凤小子,大夫怎么说?」梓姨呷了一口热茶,如坐针毡。 今晚演出结束后,她就赶到秋收台想见见寻蝶,到了门口便瞧见凤歧送大夫离开,似乎不是很乐观。 「旧疾,并无大碍,只是无药可医。」意思就是寻蝶抚琴过久,难保不会有同样的事发生。 「无药可医……那春松居该怎么办,她还能继续抚琴吗?」她急忙逼问,担心寻蝶伤势担心得要命,偏偏出口的话让人误会。 凤歧冷睨了她一眼,若非念在她是长辈,他早就拂袖走人了。 「蝶儿不能抚琴,她还是寻蝶,若是她对你来说只有这点价值的话,替你另外聘来知名琴姬后,我会带着蝶儿离开。」 「不。」梓姨搁下茶杯,砰地一声,在滂沱大雨中仍然清晰可闻。「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好了,凤大哥,你在哪里呀?」 小喜儿的呼叫声在门外响起,急促得很,凤歧只觉不妙,开门唤住她。小喜儿看见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抓着他。 「不好了,寻蝶姊不见了!她不见了啦!」 「不见了?」凤歧睁大俊目。他不过才离开几刻,怎么会出事?「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喜儿泪汪汪。「我刚刚下楼替寻蝶姊换热水,回来的时候寻蝶姊就不见了。我发誓我下楼的时候,寻蝶姊还躺在床上,是真的啦!」她已经语无伦次,还突然大叫。「对了,我刚看到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寻蝶姊……寻蝶姊会不会想不开了?」 「你别胡说,蝶儿不是会做傻事的人。」他要小喜儿冷静。「你想想在我离开之后,蝶儿有对你说什么话,跟你说她想去哪?」 「没有,寻蝶姊没有说——啊!对了,我想到了,我提热水上楼的时候,在二楼见到梅青丹。」 「梅青丹?」难道是她对寻蝶说了什么?「小喜儿,我找蝶儿去,你先替我烧桶热水,好让她回来可以放松。」 「凤小子,外头大雨,寻蝶要是出了春松居就不好了,你快把她带回来。」 梓姨毕竟对寻蝶也是百般照顾,不过偶尔念上几句,哪有因为梅青丹而不疼寻蝶的道理,只是梅家姊妹初来,多关心点罢了。 凤歧点点头,方才的怒意也消了泰半。 「放心吧,我会尽快把蝶儿找回来的。」 大雨滂沱,寻蝶拖着沉重的脚步,雨水冲刷得教她几乎睁不开眼睛,鬓发紧贴在她的颊边,尾梢如瀑,不断滴水,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掉了一只绣花鞋在路上,她索性连另一只也脱了,一路赤脚,来到兰姨的坟前。 虽然爹娘也迁葬到铜安,可她有烦心的事,头一个想到的还是兰姨。 我看你对春松居也没什么价值了,以后还有谁要听你抚琴呢?你训练出来的琴师,随便都比你好吧! 「呵,随便都比我好,我这么容易被取代,还是温寻蝶吗?」她嗤笑一声,对自个儿的琴艺还是颇具信心,只是,她的手没办法负荷了。 大夫要她好好休息,能别抚琴就别抚琴,一个月六场一刻的演出对她来说还是负担太大。 我看你对春松居也没什么价值了—— 就是这句话,她无法释怀。少了傲人的琴艺与收入,她要以什么名义待在春松居?她有什么资格待在凤歧身边呢?没有了,统统没了…… 她难过,眼泪却掉不出一颗,只能怔怔望着前方。 凤歧现在是不是在疯狂寻她呢?他一定很担心她吧,但要她现在走回春松居,她实在无力,现在的她,好像五年前兰姨刚救起的她一样,看不见遥远的将来。 「唉,到头来,又转回原点——」 「蝶儿——蝶儿——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凤歧长唤。大雨倾盆,撑伞的他也湿了一身,何况是身子单薄的她。 「凤歧?」寻蝶出声唤他。 「蝶儿!」凤歧连伞也不要了,双臂敞开,将她密密圈进怀中。「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来,外头下大雨,你连伞也没带,鞋也脱了,我还以为你做了什么傻事!」 他来这里的路上拾起两只鞋,是寻蝶穿在脚上的那双,怎教他不心慌? 像是为了证明眼前的她不是假的,凤歧狠狠地吻上她。 「歧……」雨水在他们的吻里,寻蝶紧紧地攀着他,主动回应他的热情。在他包容的怀里,哭不出来的泪,也随着顺颊而下的雨水流泄。 「蝶儿,我们回去吧,你全身都湿了,会得风寒的。」他依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撑起油纸伞为她遮雨。 「不,我不想回去……」寻蝶埋首进他的怀中。见到他以后,她强压下的恐惧全涌了上来。原来,她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强。 「我不能替春松居抚琴了,还回去做什么呢?你说要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可是我找不到可以留下的理由。」 凤歧心疼地闭上眼,静静拥着她纤弱的身躯。 「我早就想跟你提这件事了,可怕你不答应,才一直搁在心上。」抚着她的湿发,听她轻应一声,他才续道:「我本来就希望你能减少抚琴的次数,每每见你下台后脸色苍白,我根本说服不了自己这样是为春松居好,可你在台上是那么开心,我也只能把这念头压下。」 「不能抚琴的寻蝶,还是寻蝶吗?教琴,我也教得不好,有什么资格留下来呢?」 凤歧沉默一阵,将伞递给寻蝶后,弯身托抱起她。她轻得教他蹙眉。 雨势稍歇,他脚步反而增快,就怕冷风吹久了,寻蝶会受寒。 「我不想回去……」她伏在他肩头上,无力抗议。 此刻依偎着他的寻蝶,正小声地低泣。 「傻丫头,我巴不得给你资格,就怕你不要。」他脚步停了,放下温寻蝶,让她倚着他站立,右手仍是圈抱着她不放,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交给她。 寻蝶好奇接过,打开锦囊,取出两个同心结。 「这是……」寻蝶瞅着他的侧脸,脸颊还挂着一颗泪珠。 「同心结。我跟厨房洗菜大婶学的,她打得一手好结,可惜丈夫死后再也不碰红绳,说她已无人可同心,我求了好久,她才肯把这技艺传授给我。」为此,他把他和寻蝶一路走来的故事从头说了一遍。「大婶说这结不能乱送,除非我决定与这个人相知相惜,携手一辈子。」 凤歧取过其中一个同心结,语意坚定地说:「蝶儿,嫁给我。」 「嫁给你?!」她惊呼,险些弄掉了手中的同心结。「这就是你说的资格吗?也是,管事的妻子留在春松居有何不妥……」 凤歧执起她的手,两个同心结在他们的掌心相碰。 「傻蝶儿,你想岔了。」或许是他找了个不对的时机开口,但他就是等不及。「我老早就想娶你过门,只可惜我手拙,才拖了个把月。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从我在门前种下金桂树的那天起,我已经在布置我们的新房了。」 「你……真的要娶我?」寻蝶颤声问,怕他仅是一时ji情。「倘若我日后真的无法抚琴……你娶了我,我是没办法替你赚钱的。」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他愈听愈心疼,彷佛没有了琴艺,她就没资格在这世间活下去的样子。凤歧将她的脸按回肩头,呵疼地顺着她颊边的湿发。「今天我穷到只剩一碗粥,一定会分你一半;剩一块肉,我就留给你吃。我想娶你无关你能为我或是为春松居赚多少钱,我只希望我的后半辈子有你相陪。你不想回去,天涯海角,我哪里都带你去闯。」 春松居门口的金桂树近在眼前,凤歧刻意停下脚步让她抉择。雨已歇,灯火通明的四座楼阁人声鼎沸,寻蝶手中的同心结渐渐熨热。 「我说……」她才刚起头两个字,圈抱她的手臂便明显一僵。「我还没说完,你紧张什么?」看来他真的很在乎她呢。寻蝶拨开他覆额的湿发,娇笑道:「我的性子倔强不讨喜,说话直又不好相处,你娶了我可不能反悔,要不要再考虑看看?」 凤歧总算松了一口气,打从心底愉悦地笑开。他拉下在脸上作怪的玉手,怜惜地轻揉。 「一辈子,不离不弃。」 「好。」寻蝶眼眶泛泪,感动地回握住他。「你说的,一辈子,不离不弃。」 日近午时,寻蝶才懒懒起身,嘴角带笑。看来昨儿个她真吓坏凤歧了,不仅要她在他房里沐浴,本人还守在门口,末了还要求她睡在他房里,整夜抱她抱得好紧好牢。 起床着衣,略微梳洗后,寻蝶为自己扎了一条长辫子,取来枕头旁的同心结。昨晚月色不明,不能好好看清他俩的定情物。红色的绳编蝴蝶结着凝脂白玉,中间刻了个「蝶」字,思及这些细活皆出自凤歧的双手,她心中便一阵甜蜜。 才一会儿不见,脑海全让他占得满满的…… 蓦地,有人打开房门,巨响引来她的注意,她以为是凤歧也耐不住思念,回房看她是否转醒。 寻蝶开心地回眸,入眼的却是气冲冲的梅青丹。 「是你呀?」满腔热情让人浇了一桶冷水,寻蝶只得打起精神回应。「听说你昨天的演出不俗,恭喜你了。」 「你怎么会在歧哥哥的房间?」梅青丹气到龇牙咧嘴,宛如泼妇。 「你的歧哥哥应该在前头忙着,这时候到他房里来是找不到人的,这点你不是比我清楚吗?」看来凤歧的技术更上层楼了,竟然能甩掉她这缠人精。 「我是来找你的!」梅青丹冲到她面前,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她就算再不济,以前也是个练家子,她闪开攻击,反手一扣一推,顿失重心的梅青丹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你这该死的贱人敢推我?!」 「为什么不敢?我又不是傻子,乖乖站着给你打。」寻蝶睨视她。「推你还算小事,我要是真的动手,铁定让你忘了自个儿的长相。」 「你欺人太甚!」梅青丹指着寻蝶的鼻子大骂。「我就知道你见不得我好,要歧哥哥退我聘书,赶我回梅家!」 究竟是谁欺人太甚?不过凤歧要退梅家聘书倒教她意外,难怪梅青丹像中邪似的,从一进门就没正常过。 「我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屈辱,都是你这贱人,我主座的标单明明远胜过你,该滚出春松居的应该是你才对!凭什么你还可以占尽好处,连歧哥哥都偏向你,这不公平,不公平——」到最后,梅青丹几乎是使尽力气嘶吼。 「疯了也别来虐待我的耳朵。」寻蝶双手捂耳,既无奈又痛苦。「你跟我说也没用,退你聘书的又不是我,与其对我咆哮,不如找梓姨诉苦。你能为她赚钱,她想破脑袋也会想办法把你留下来。」 「对,我都忘了有梓姨了!」一得知凤歧要退她聘书,她整个人都乱了,忘了她还有座靠山呢! 梅青丹重拾信心,拖着寻蝶就想往外走。 「嗳,你想带我去哪?」别拖她蹚浑水行吗? 「走,跟我一块找梓姨去,如果你不肯,我找梓姨来也是一样。」 「你还真蛮横……好吧,你放手,我跟你走便是。」寻蝶长叹一声,跟着梅青丹去找梓姨,还可以藉口不舒服逃回房里,如果她把梓姨带到这里,想请她们出去,才是难喔! 春拨楼的主座里,两方人马交战中,凤歧和梓姨为了一纸聘书相争不下,战火一触即发,没有一个跑堂的伙计敢上去换茶水。 「你退了这纸聘书无疑是跟梅家交恶,再说梅家姊妹舞技高超,你是要用什么名目说服梅家姥姥?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说要聘舞姬的!」梓姨气得拍桌,说什么也要把梅青丹留下。 「梅家姥姥知道我的脾气,也清楚我对大梅印象不好,退了聘书,自然也在她的料想之内。」凤歧敛下俊目,取出拟好的名册。「聘舞姬的事,的确是我提起的,可梅家声名远播,不代表全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这本名册内就清楚载入二十来间知名的舞庄,与其留下性子骄纵的梅青丹,我宁可费心延揽其他人。」 「我知道你对寻蝶有意思,可你得以大局为重呀!」春松居关系着大伙生计,他不能跟着意气用事。 第十八章 「寻蝶那丫头的个性虽然怪,我也是疼她疼入心坎,她不能抚琴,难道我不难过吗?可是我不能因为疼惜她就公私不分,毁了沁兰留下的春松居,昨晚梅家姊妹的演出反应热烈,不少客人询问下回表演的时间,连隔壁同业也来取经,不是证明我们打响了舞姬的名气?你就算不喜欢青丹,担心寻蝶的地位让她取代,我也要把她留下来,因为这种运气不是每次都有的。」 「你听,梓姨多挺你呀,还担心个什么劲儿?现在可以放我去用早膳了吧!」寻蝶略带慵懒的好听嗓音传来,梓姨因此愧然饮茶掩饰窘态。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凤歧起身迎上,对于寻蝶身边的梅青丹是彻底视而不见。 「不了,再睡下去骨头都懒了。」寻蝶落坐在他身侧,执起他用过的筷子挟食入口。「你们还真奇怪,每每都选这,不会找间空房谈论公事吗?不嫌吵呀?」 没想到除了初一、十五竞标之外,主座还多了谈论公事的用途。 「厢房……蝶儿,你给我起个好点子了!」凤歧抚掌大笑,脑中瞬间多了新的构想。 「好点子?是吗?」寻蝶咬着筷子,疑惑地瞅着他。 「当然,你可真有帮夫运!」他开心极了,日后寻蝶不能抚琴,那些绕着春拨楼以回字建构的房间也有用途了。 「呿,看你这张嘴,净说些好听话。」虽然她也听得挺开心的。 「你们——是当我死了吗?!」梅青丹怒不可遏,又不敢动手。 「来来来,青丹,过来梓姨这坐。」梓姨笑脸迎向她,连哄带骗地把她安抚到位子上,取来新的碗筷要她一同用膳。 「歧哥哥,我究竟是哪点不如她,为什么你都不肯正眼看看我,甚至退我聘书?你明明知道梅家的规矩,你一旦退我聘书,我就得从头开始学起呀!」等她下次能独当一面,说不准都五、六年后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磨磨你那要不得的性子。」凤歧冷凝地望着梅青丹。「我只退你的聘书,青扉我会留下,你也不用拿春松居的兴衰来跟我谈什么鬼条件。」 「你要留下青扉?!」她像是让人狠狠刮了两巴掌,失控尖叫。「就因为我让寻蝶出了糗,你就要我抬不起头做人?那是她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谁,她今天不在我的演出上出错,早晚也要丢人现眼,凭什么要我承担起所有的错?我没错、我没错!」 「你还不知悔改,换作是你不能跳舞,你作何感想?」她夺走的是寻蝶的全部啊,仅把她送回梅家,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我又不像她,黑乌鸦还想当凤凰,当然容易被后起之秀取代。」 「你!」凤歧忍无可忍地拍桌站起,梅青丹立刻缩到梓姨身后。 「好了好了,都几岁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讲吗?」这些晚辈的事,她处理得真头疼。「严格说来两个都有错,寻蝶不该把我们当外人,隐瞒伤势不说,青丹也不该任性妄为,毕竟寻蝶可是春松居的大功臣,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寻蝶需要静养,春松居也要开业,眼下是该把青丹留下。孪生舞姬卖点佳,多少能弥补少了寻蝶的遗憾。」 「梓姨说的也有道理。」寻蝶点头称是,直视其余三人的讶然目光。「我手指弹久会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直隐忍不说的确是我的错,只是这次的状况比起以前还要严重,日后一曲还行,上台就不敢说了,未雨绸缪总是好事。凤歧是担心少了琴艺的我不知如何在春松居立足,可既然梓姨没赶我走,我也能以新的身分留下,大梅又能为春松居赚钱,想想也是皆大欢喜。只是她的脾气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她可不想三天两头让人揪出房门,只为了一件鸡毛蒜皮讨公道的小事。 「蝶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抚琴四年有余,也风光够了,往后相夫教子,日子也是过得愉快。」她笑得甜蜜,眸如灿星。 「你呀,就这张小嘴讨我喜欢。」 寻蝶羞怯地推了他一把。「净说些让人误解的话,我这张嘴是哪里讨你喜欢?」 「唇形、大小、色泽。」他附上她耳边,悄声又带诱惑。「还有味道。」 「这是称赞我还是调戏我?要不要顺便评评我这双手?」这么羞人的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她听得耳根子都热了。 又来了……梓姨忍不住翻白眼。「既然如此,就别退聘书了。」 「前提是要大梅真的能为春松居赚钱。」凤歧淡淡丢出这句话,表明不看好她。 「我当然能为春松居赚钱,歧哥哥,你可别忘了我的主座标单比她整整多出二百两,若是在春拨楼演出,价钱说不定开得更高了。」梅青丹骄傲地抬起下颚,似乎忘了伴乐的寻蝶也有功劳。 「这样啊……歧,你附耳过来。」寻蝶在他耳边轻语,提出的建议却不被他接受。 「蝶儿,你是不是昨夜淋雨病了,这样跟拱手让人有何差别?」凤歧的大手紧张地覆上她光洁的额头,就怕自己忽略了她的状况。 「你才烧坏脑子呢,我好得很。」拉下他的厚掌,寻蝶可不依地嘟嘴。「大夫要我好好休息,总不能教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吧,有人会说闲话的。反正我要是想抚琴,应该也有熟客捧场,就让大梅担担责任、见见场面,说不定她对我就尊敬些了。」 凤歧无奈摇头,决定顺了她的意思。总之,做得好是万幸,做不好调回来便是。「大梅,你说若在春拨楼演出,价钱说不定更漂亮,既然如此,往后你演出的地点就改在春拨楼,顶了蝶儿初一、十五的日子,要是做得不好,以后也没有话讲了。」 「谈这个还有点早吧?」顶下寻蝶的演出,梓姨还是觉得冒险了些,毕竟寻蝶的名气是以实力累积的,可不是一时贪鲜的风潮。 「就让她试试吧,春拨楼空着也是空着。」 「歧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你就等着看我梅青丹如何在铜安扬名立万吧!」 到时候,为了春松居的生意,他还不顺着她吗? 少了初一、十五的演出,寻蝶成了在空中翱翔的鸟儿似的,无拘无束,不用为编新曲而找灵感,把自己逼到夜不安枕。 现在的日子是过得既惬意又轻松,以往作息颠倒的她总要睡到日上三竿,如今凤歧起床着衣的时候,她还能睁着晶亮的双眸送他上工——虽然说身上还卷着棉被。 「累的话就再多睡会吧!」凤歧拨开她垂披而下的发丝,在她颊边扎实地落下一吻,逗得她格格直笑。 最近,春松居忙翻了,他几乎夜过子时才能回房,不先宽衣休息,而是先到她房间把她抱过来,非得夜夜拥她入眠不可。 这男人,呵…… 「呵呵,好痒喔。」她推开他的俊脸,却连掌心也沦陷在他温柔的吻中。瞧他深情闭目的模样,她看得入迷了。「你跟我刚认识的凤歧不一样,稳重多了。」 「你也跟我刚认识的傲梅不同,话多了。」 「讨厌,你笑话我。」寻蝶轻捶了他一下,随即被他拥入怀里。 「再等我几天,我就迎你过门。」 「我现在不是过了你的门了?」她笑指房门。现在除了梅青丹,大伙都认定他们是一对。「别急,你早晚都是我的人,还想跑到哪儿去?我知道你最近在整顿春松居,分...身乏术,还会怪你不成?」 「呵,你这句话说反了吧。」什么他早晚都是她的人。「蝶儿,你要是睡不着,跟我到春拨楼去吧,今儿个十五,梅家姊妹首次登台,应该会有不少乱子。」 「有乱子我又收拾不了,不怕我砸了凤管事的金招牌?」寻蝶率性地打了个哈欠,还是起身梳洗。「我就跟去瞧瞧好了,别看我在春松居是老大姊,我还没亲自接过标单、开过标呢,今天就让我过过乾瘾好了。」 稍后,跟凤歧到了前厅后,寻蝶这才见识到他的聪明。 「这是什么呀……金榜?谁当状元啦?」 原本她抚琴的戏台上清楚可见五尺黄漆匾额,上面挂着几片木牌,由右数来分别是「花富甲三百两」、「何银溪三百三十两」、「陈见财三百八十两」到上回标下梅家姊妹主座的「王长吉六百五十两」。 「只要以三百两以上的价格标下主座,我就会请师傅刻个牌子挂上这金榜,让所有到春松居的客人一眼就能望见,一来让这些老爷有面子,二来日后起标价格都是三百两了。」凤歧自信一笑,负手望着金榜。 寻蝶的琴艺绝妙超群,只是他不断思量,为何有人争破了头,非要坐上主座不可,其他位子难道就听不清楚了吗?若不是虚荣心作祟,谁砸得下白花花银两? 所以,他便请工匠做了金榜,免得日后少了寻蝶,大伙竞标的价格也低了。 「凤大哥,有客人在争兰厢房,都快打起来了,你快想个法子啊!」跑堂的小李扯着嗓门喳呼着。 「这有什么好争的?不就是名字不同而已。」凤歧摇摇头,这情形似乎层出不穷。 他要寻蝶乖乖在这等候,约莫一盏茶时间,便气定神闲地回来。 她实在好奇,劈头便问:「春松居何时多了兰厢房来着?」她突然有种闭关十年,出关后人事全非的错觉。 「上回你建议我和梓姨找间空厢房谈事,正巧解 了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你暂时不能抚琴,少了初一、十五的演出,春拨楼回绕舞台而建的房间用途便少了一半,无疑是刨春松居的根底,我跟梓姨商量,将住宿全排到夏培馆,春拨楼的客房全辟成独立厢房,面湖的墙窗全数拆掉,让客人能饮酒泡茶谈论公事,不受他人叨扰,现下不少商家提前下订单,光是订金的收入,本钱都回来一半了。」 寻蝶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跟你师尊习武太浪费人才了,早些跟兰姨学做生意,我们何需辛苦打拚,累得要死要活的。」 「傻蝶儿,我不习武,哪里遇得见你?以前我回春松居探访义母的时候,多少也学了一些经商之道,只是那时年轻没定性,一心只想游历天下,习武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凤歧轻点她的俏鼻,为她可爱的话语发噱。「来,这是你要的标单,正午前千万别开封,价格泄漏出去可不好。」 「歧,你猜猜这回标单能开出几两?」 「呵,你紧张啦?还没开标就急着捧标单,是不是怕自己输得太惨,先来作怪呀?」梅青丹不请自来,寻蝶轻松以对,凤歧却蹙了眉头。 「你这时候不练舞,到前厅做什么?今晚可没有蝶儿伴乐,出了差错影响你初次演出,到时别又把罪名安到蝶儿头上。」 梅青丹不怒反笑,盈盈秋波猛往凤歧身上送去。「歧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你放心,姥姥夸我天资聪颖,是习舞的好料子,下午练习几回,舞步自然熟记了,只有青扉那丫头才需要反覆练习呢。」 「勤能补拙,我看小梅功底挺扎实的,人又朴实讨喜,日后必有一番作为。」寻蝶是打从心底称赞。梅青扉乖巧不多话,又恭敬地称她一句「寻蝶姊」,谁不喜欢。 「随便你说吧,我会用实力证明一切的,到时抢走你台柱的身分,可别怪我!」梅青丹纤腰一摆、臀一扭,嚣张地离开前厅。 今天她是主角,寻蝶说什么都是见不得她好。 「她到底来做什么的?说两句无聊话也开心。」 温寻蝶无奈耸肩,与凤歧相视一眼,另外收着零星的标单,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终于到了开标的正午三刻。 「得标者——」凤歧在中间舞台上大声颂读。「陈见财,七百二十两!」 「七百二十两?天呀,不是乐坏梅青丹那婆娘。」赶来帮忙的小喜儿猛拉着寻蝶的衣袖,惊声尖叫。「完了完了!寻蝶姊,我们不得安宁了啦!」 「够了够了,别晃了,我头都晕啦!」温寻蝶戳了小喜儿几下,要她冷静冷静。 「七百二十两呀,差强人意,听说你最高好像才四百五十两吧?」 一回头,梅青丹那张趾高气昂的脸庞便近在眼前。 「恭喜,希望你今晚的表现有七百二十两的价值。」她不是危言耸听,自古花钱是大爷,表现得不好,遭人唾弃还是小事呢。 「呵,我知道你不甘心,现实就是现实,春松居不再是你的天下了。」梅青丹眯起眼,那副胜利在望的神色,彷佛寻蝶已成了她手下败将一般。 「既然如此,我就等着看你如何把春松居变成你的天下。」寻蝶无谓地摊手,事情若真如此简单,她何苦把自己逼得夜不安枕? 一到傍晚,春拨楼里的宾客已经落坐得差不多,寻蝶留了个视野良好的角落位子,与凤歧、梓姨、小喜儿边用晚膳,边等着梅家姊妹开场演出。 锣钹声敲过三响,宾客发出如雷掌声,舞台两侧顿时飞舞出四条粉彩丝带,形如破晓祥云,梅家姊妹身着白色丝绸舞衣,发系清香白莲,缓缓旋入场中,清新脱俗的气质立刻赢来赞扬。 「好呀!跳得好!」 一曲舞毕,梅家姊妹优雅一揖,迅速下台换了装束。但两人才刚回到台上,下一首曲子前奏未完,主座上的陈老爷突然出声喝止。 「等等!今天没有寻蝶吗?」陈老爷怎么听就觉得少了一味,听不进心坎里,这琴曲不像是出自寻蝶的巧手。他捏着酒杯站起。「梓老板——人呢,还不快点给我出来!」 「陈老爷,有什么指教吗?」凤歧代替梓姨出面,陈老爷一见是新来的无毛管事,态度可呛了。 「你们分明是骗钱!随便找个琴姬躲在屏风后就可以鱼目混珠了吗?太不讲信誉了吧!我以为伴乐的是寻蝶,才开出七百二十两的天价啊!」陈老爷简直气炸,其他客人听到这番言论,也开始愤愤不平。 「没的事没的事,陈老爷,半个月前我们就在门口贴单子,言明以后初一、十五春拨楼大场皆由梅家姊妹妙舞演出,可没有欺骗您的意思呀!」 梓姨也连忙出来安抚,免费加开三坛酒,陈老爷还是不领情,直嚷着要退钱。 梅青丹哪堪这等羞辱,尤其她视为眼中钉的寻蝶也在现场,教她面子挂不住。 「在京城,千金难求梅家舞,你只花了七百二十两就该庆幸了,再说寻蝶琴技不过尔尔,根本弹不过两刻,要她为我伴乐,简直是糟蹋我的舞!」 「青丹——」梓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斥责陈老爷,还要开店做生意吗? 她望向凤歧,希望他能帮忙调和,却见他一点也不吃惊,好似梅青丹说出这样的话是再正常不过。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听他的话,退了梅青丹的聘书。 花钱受气的陈老爷砸了手中酒杯,指着台上的梅青丹大骂:「什么千金难求梅家舞?我呸!到隔壁的月牙坊不用五十两就有梅家人为我独舞,你算什么东西?!来人,我们走!」 「陈老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京城人么,眼界高了点便是,对她的话认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时,寻蝶忽然笑盈盈地迎上,以眼神示意,要凤歧有所动作。 不行。他用唇形回答。 「不行也得行,快去快去。」她挥挥手,要他照办便是。 这丫头,真拿她没办法……凤歧摇头。相形之下,他还没有她如此在意春松居呢。 「哼,还真敢说呢,京城人了不起吗?我到京城也是横着走的,这种素质的舞姬你们也舍得花钱,梓老板,我对你的眼光真失望哪!」 梓姨只得拚命鞠躬哈腰,其实满腹心酸,只是寻蝶的表现倒让她惊喜,以往漫不经心、只懂作曲抚琴的她,居然亲自为陈老爷倒酒,让他舒心以挽救春松居的名声。 「蝶儿,你要的东西。」不到半刻,凤歧便取来黑檀木琴。 「谢谢。」他果然懂她的心意。「歧,这儿有我,你去安抚其他的客人吧,别担心,说不定我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呢!」 「现在已经是了。」 第十九章 两人会心一笑,梓姨却完全笑不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可以眉来眼去? 「陈老爷,你今天以高价标下主座,如果让你败兴而归,肯定是我们春松居不对了。上回我抚琴出了差错,日后很难接大演出,这事你也知道,不过一、两首曲子还难不倒我,所以我是想请您观赏完梅家的舞姿后,再为你单独奏上一曲,做为标下主座的福利。你要离开,那我这琴弹是不弹?」 「弹,怎能不弹!那两个丫头舞技再好,都是梅家的东西,不新鲜了,你的曲子不一样,外头听不到的。」 「多谢陈老爷赏脸。」 寻蝶笑了,却吓坏梓姨。以前她是不管这种麻烦的,若是为了凤歧做这么大的改变,春松居当真少不了他俩。 「梓姨,」寻蝶悄悄唤她。「梅家姊妹铁定沮丧得很,你过去看看。」 「你不是很讨厌青丹吗?」 「是不喜欢,但不表示我乐见她从此一蹶不振。」 她只希望梅青丹能从中学习,眼睛别再长在头顶上了。 前厅丝竹缭绕、热闹非凡,反观秋收台,尤其是一楼梅家姊妹的房间,却是阵阵哀伤啜泣。 「寻蝶姊,你、你怎么来了?」站在房门口的梅青扉一见寻蝶,双手急忙抹脸,拭去泪珠。 「被大梅骂了,嗯?」寻蝶喟叹,拍了拍梅青扉的肩膀后,推开房门。 「啊,姊姊在里面,她心情——」 「嘘。」寻蝶纤指搁上红唇,要她噤声。「放心,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有些事,多少该教给你们懂。」 一进门,房里阴暗,仅有湖面花灯的微弱光芒,但也够寻蝶看个仔细。整间房宛如洪水过境,除了过重的大圆桌外,其他能砸的都砸毁了,包括今晚上台的舞衣,也让剪刀裁成碎片,可怜地散在地上。 「是你?!」窝在角落的梅青丹一抬头,看到她最不想见的寻蝶,像发了疯似地拚命朝她丢东西。「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给我滚——滚——」 「够了,别像只输不起的狗一样,难看死了。」寻蝶将头探入内的梅青扉护在身后,闪开迎面砸来的物品。 「你现在可得意了,哪懂我郁闷的心情,遭人当众羞辱的人又不是你,风凉话你当然说得轻松!」她哭喊着,以往高高在上的傲然已不复见。 「我哪里不懂?」前阵子才刚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呢。「你又不是断腿,这点小事也捱不过,如何成为春松居的台柱?」 「你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明心里乐得很!对,你厉害,你行!歧哥哥跟春松居都是你赢!」说到这,梅青丹又哭了起来。「我爱了歧哥哥八年,练舞练了十五年,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失败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找藉口。」寻蝶走到她面前蹲下,在她抓狂失控前,赏了她一巴掌。 梅青丹压根儿没想过她会动手,讶然地瞪着她。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你巴不得我早点离开春松居!」 「对,说实在,我的确不喜欢你。」寻蝶起身往外走去。说完该说的话,她还得回前厅,免得凤歧找不到她。「横竖你都这样了,我又何必在意你的心情,明白告诉你也无妨,这回你出了大糗,我是庆幸大于惋惜。你性情高傲、目中无人,以为自己舞技艺冠天下,失败了只会怪别人不懂得欣赏,而不是反省自己是否不足。我为你与小梅伴过乐,看得清楚,小梅的扬腿、云手、旋身这些基本动作都比你到位,步伐也比你扎实,到春松居这段时间也不断进步,她朴实肯学、温柔有礼,而你呢?只会自满那点勉强上得了台面的技巧——」 「你说够了没有!」她咬着牙,目光在寻蝶与妹妹身上来回。 「既然你听不进去,我多说也枉然,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寻蝶素指轻弹,离去前把梅青扉一块带往春拨楼。 刚才她称赞小梅底子好,天晓得她离开后,大梅会如何折腾她,还是把她带离此处稳当些。 这日,风和日丽,寻蝶挽着凤歧的手臂畅游湖畔,仔细一瞧,两人的脖子上皆挂着白玉蝴蝶,恰似蝶舞双飞。 「你今天好神秘,究竟问了我爹娘还有兰姨什么事?快从实招来。」春松居正忙着进货,他却提了一篮酒菜与纸钱,拖着她来上香掷筊,问了好几回才得到满意的答案。 「有些事情,还是请示过长辈比较好。」他笑望她让晨曦照亮的小脸,以前想到往后的日子得在春松居度过,心里总有些不快,现在有她相伴,每天都是笑着醒来。 「你说过有事不瞒我的,这么快就说话不算话了?」寻蝶睨着他,佯装生气。 「我哪敢,现在可是妻管严呢。」 「还没过门呢,凤管事。」松开搂着他的手臂,她往前跑去,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心!」凤歧连忙把她拉回。跑堂小李冒冒失失地奔来,险些撞上她。「吓死我了,我见不得你落水。」 狂乱的心跳在她耳边怦怦响着,寻蝶知道他的恐惧,那是五年前的过往留下的梦魇。 「我没事,你放心,我舍不得离开你,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一定拖着你。」她心疼地回拥着他。 「傻蝶儿,又在说傻话了。」凤歧揉揉她的头,要她乖乖地待在他身侧,才迎向满头大汗的小李,眉心紧蹙。「梓姨差你出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那、那个……」小李竟然紧张到结巴。「京、京京城梅、梅家来人了!」 「该不会是梅家姥姥吧?」寻蝶看了凤歧一眼,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上回梅青丹表现失控,把自己深锁在房内,任谁相劝都不肯出来,迄今仍是不见人影,仅剩梅青扉一人独撑大局。 铜安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地点好,不少贸易商队都在这里留宿,消息自然传得快,没几天,京城也听到风声了。 凤歧神色一凛,将篮子交给小李后,便与寻蝶双双运轻功,奔回春松居。 一到春松居门口,金桂树前停了七辆马车,从马车上的梅花浮雕看来,是梅家人马不错。 「该不会又是场硬仗吧?」她还没休息够呢,更别提总是负责善后的凤歧更头疼。 「凤小子,你可回来啦!」在前厅的梓姨一见到凤歧的身影,手挥到快断了。「梅家退还青丹的聘书,你说,接是不接呀?」 「我们有人修书给梅家吗?」随后跟上的寻蝶一见凤歧接过的聘书,脸都绿了。 「这才是纳闷的地方,我并没有写信给梅家姥姥。」 梓姨没有,凤歧也没有,难道是梅家姥姥主动解了聘约? 「是我写信给姥姥的。」 「大梅,怎么是你?」众人闻声回头,备好行囊的梅青丹一身远行打扮,跟在她身后的梅青扉却是平日装束,似乎没有跟姊姊一道回京的打算。 凤歧也难掩惊讶,猜不透梅青丹的用意。梅青丹一反常态,不向她最爱的歧哥哥道别,反而走向他身后的寻蝶。 「你想做什么?」凤歧伸出右臂,挡开她们。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收敛起骄蛮,梅青丹的眉目显得柔和多了。「我只是想跟寻蝶说一会儿话。」 「跟我?」 温寻蝶与她对视一阵后,拍拍凤歧的手臂,要他宽心。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跟我说的话,我的确少了好几项舞者该有的特质,所以我修书给姥姥,要她另外挑选三名舞姬过来,而我则回梅家重新学习。」梅青丹的眼里没有不甘与迟疑,反而有股熊熊燃烧的热切。「等我可以独当一面后,我一定回来击败你,到时春松居的台柱身分还有歧哥哥,都是我的。」 「呵,你算盘打得可真响。」寻蝶侧过身,轻倚在凤歧身上。「春松居的台柱,你要就拿去吧,至于歧哥哥,我就要跟你说声抱歉了,他,我是不让的。」 台柱可以成双,凤歧只有一个。 「你还是这么讨人厌。」梅青丹斜睨着她,却有惺惺相惜的神色。 望着他们脖子上双飞的白玉同心结,她还是无法真心祝福他们,但比起以前,心情是好多了。 「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你又多讨喜?」寻蝶伸出右手,娇笑道:「回去多学点,可别让我失望。」 「你也是,别退步得太快,不然等我回来轻而易举就追过你,可就不好玩了。」梅青丹握上她略微冰凉的手。「我妹妹就拜托你照顾了,她性子好,算讨喜了吧!」 「呵,放心,我连你歧哥哥都会照顾得很好。」 「别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只是运气还没到而已。」梅青丹嗤之以鼻,如同来时一般,骄傲地步出春松居大门。 她留步,望着大门悬挂的「春松迎客」,良久,才坐上梅家前来迎接的轿子。 「蝶儿,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找过梅青丹?」凤歧低哑的嗓音在寻蝶头上响起,一阵寒意瞬间窜过她的身子。 「找她说几句话罢了,又不是偷汉子,紧张什么?最后大梅也想开了,有什么不好?」她轻吐香舌。 「你还敢说!出了事,你要赔我个妻子吗?」梅青丹气焰高,万一来个玉石俱焚,后果不堪设想。 寻蝶啐了一口。「什么妻子,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可难说。」梓姨绕到柜台后方取出簇新的嫁衣,镂月裁云的刺绣与黹工,全出自拥有三十多年手艺的老师傅。「这袭嫁衣,凤小子早在一个月前就订了,今早才送来,无非是想快点把你娶过门。沁兰过世好几年了,你们两个也没有长辈,我就主了这件婚事吧!」 「这、这分明是逼婚,在场这么多人,我不点头也不行……」寻蝶红着一张俏脸,原来凤歧还要她再等几天,是等这袭嫁衣啊。 「你不愿意吗?」凤歧的语气有些受伤。「我早上才禀明义母及岳父岳母,说我后天就要迎你过门了。」 「你——真是的,这件事,私下说不就得了,新来的舞姬还在场呢!」 「唉,你又不用麻烦,安心地做你的新娘子就好了,管他私下说还是台面上说,这里谁不知道你们俩是一对呀,苦的人是我呀!」梓姨哭笑不得。 「如果麻烦,一切从简便是。」寻蝶才一开口,便遭两人强力否决。 「不行!」凤歧朝思暮想的就是风光娶她过门,从简怎么行?「梓姨,如果你觉得麻烦,我来发落就好。」 「谁跟你说麻烦,我是心疼我的荷包!」愈想愈难过,梓姨脸都变了。「我当初发那什么宏愿,上回演出的损失还没收回,重辟厢房的钱也才刚赚回来……唉,真会挑时间。」 寻蝶突然发笑。「你不说我都忘了,谁教你小看我呀!」 「梓姨是发了什么宏愿吗?」凤歧好奇地问,一旁看戏的人也巴望着答案。 「不就梓姨说我性子差,嫁不出去,要是有个男人肯接受我,她就在铜安大办三天流水席,还要为福德正神塑金身!」 哈,做人,还是不要太铁齿的好。 终曲 十年后 「梓奶奶,爹爹下午要告假,这叠单据给您,麻烦您处理一下。」一个脖子上系着平安符的小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恭敬地送上一叠需他双手合捧的据子。 「又告假?!你爹娘又野哪去了?」梓姨气皱了脸。她五年前就将春松居全权交予凤歧,安然养老,结果那对夫妻三不五时就告假溜出门,气死她了! 「爹爹说前阵子太忙,很久没跟娘好好聚聚说话,要您多担待些,爹爹说就今天下午而已。」小男孩似乎见怪不怪,自有一套方法应对,完全不慌张。 「那他为何不亲自来跟我告假呀?以为差你过来,我就会准了吗?」 小男孩没有回答,体贴地为梓奶奶倒了杯茶,送到她眼前。「梓奶奶,请喝茶。」 「唉呀,还是你这孩子贴心。」幸好上梁不正下梁没歪,他俩的孩子乖巧听话又勤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她多少还宽慰一些。 「不,是您生气也没用,爹娘早就跑出去了。」解开单据上的草绳,小男孩仔细地分类。 「帐房的老陈说你会看进出单据,没想到是真的呀!」她初听闻时,还以为是笑话呢,才刚会拿笔的小孩看得懂单据?原来错得离谱的人是她。 「嗯,我每天都跟爹爹进出春松居,看久了就会了,爹爹偶尔也会指点我,不难学。」反而是娘教的琴技他怎么也学不会,娘挺懊恼的。 梓姨欣慰地按了按眼角,拍拍他细小的肩膀。 「齐儿,春松居就靠你了。」 「梓奶奶,」他无奈抬头,表情有些无奈。「我才七岁。」 「蝶儿……」 「嗯?」 舒适地躺在凤歧怀里欣赏荷花尽开的百花湖,吃着他剥好的冰镇荔枝,寻蝶神情满是幸福。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可好?」 「噗——咳咳咳——」完了,她要死在荔枝手下了。 「小心点,没人跟你抢。」凤歧顺着她的背。 「咳,我说老爷子,我都几岁了?想生也生不出来了。」寻蝶语气倏转,低沉许多。 「傻瓜,我们成亲十年,连我话里的意思都听不出来,该打。」她满脸疑惑,凤歧笑着拥紧她。「我是想和你多亲密点。早知道就不办什么夏荷宴了,这几天你比我还忙,宁可啃书作曲也不看我一眼,还得跟梓姨告假才能跟你相处一会儿。」 下颚轻靠在她的发旋上,他喜欢寻蝶在他俩独处时长发垂放的模样。 唉,也真辛苦她了,当年她重伤落水又带风寒,冷到骨子,他们成亲两年始终不见喜讯,才知道她很难有孩子。 寻蝶悲伤又得故作坚强,他开导她许久,才让她明白有没有孩子对他来说都无妨,不过就在他们夫妻俩决定就此相守一生时,她怀上齐儿了。 今天会再提生子的事,也是他好怀念那段时间寻蝶对他的依赖,或许有了这打算,他俩在一块的机会也多了…… 「你呀,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夏荷宴不就是你想出来的?」夏荷宴是由当年他俩成亲所办的三天流水席演变而来,可说是春松居一年一大盛事,不提早两个月准备根本应接不暇。寻蝶轻拍丈夫搁在她腰间的手,像哄个大孩子一样。「别吃醋了,我可是为你辛苦。我不撑着点,就怕日后齐儿接掌,你没那个命随我游历江湖呢!」他比她还忙,有见她不快过吗?这男人,呵。 「算算齐儿也七岁了,可以开始教他经商之道,说不准他弱冠之前就能接手。」 「弱冠之前?你也太为难他了吧!」儿子会怨死他们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常谓富不过三代,不早点把儿子教育成材,春松居交到他手里能维持今日的盛况吗?我可不想哪天出了大纰漏,还得赶回来帮他擦屁股——」 「你说这什么话呀?」她失笑。「你就顺其自然吧,别对齐儿要求太多,哪天你儿子受不了比我们先一步游历江湖,看你要把春松居丢给谁。」 「这……」她说的也有道理,齐儿先跑了怎么办?「既然如此,蝶儿,我看咱们再生一个吧,我跟梓姨告假整个下午,咱们回房努力努力,你看怎么样?」 「……你慢慢想吧!」 没良心的碎碎念 梁心 妈,我出运啦~~ 其实我周遭的家人朋友都很支持我写小说,但我觉得这种事还是默默进行的好,每次几个月不见的亲戚一开口就问:「过稿了没?」我就想挖鼻——啊,不是,是想装死才对,我还比较会应付「你什么时候要嫁」之类的问题。 尤其我亲爱的妈妈看我抱着纸本稿在修,直接射来一句:「啊,又被退稿了喔?」我马上倒在地上。 回首来时路,一把辛酸泪,都快哭了我。 在打这篇后记的时候,我妈刚好回家。平常她都很晚回来,回来都是一脸倦容,难得今天精神不错—— 「妈,你今天比较正常喔!」还买了东西回来,只是我很认真地打后记,也没仔细看。 「哼,我每天都很正常好不好。」一副我看不起她的样子。「哪,你要不要喝五谷奶?」 五谷奶是我妈最爱的饮料,想说意思意思喝一下好了,结果我一拿起来,差点没吓死! 「你怎么拿通乐给我——」我真的是你亲生女儿吗?(哭跑) 修稿期间,我家爱犬东东过世了,在中秋节前一天凌晨。我们很难过,但难过之后,也有美好回忆留下,所以后记接下来都是东东的事,毕竟它陪了我们十一年,想为它留下一点记录。 我家的东东可是狗界奇葩,长这么大,家里养过十几条狗我也没看过这一款的,打不跑就算了,还躺下来眨眨它的大眼睛兼摇尾巴,好像在说:「来吧,我准备好了。」就算它咬破一堆垃圾,看到它这白痴样,气都消一半了。 它不挑食到几乎什么都吃,因为养在乡下,主养人(?)是我奶奶,虽然有买狗粮,主食还是依照我们当天的伙食办理。这家伙过了十一年大鱼大肉的生活,很幸福,胖嘟嘟的没丢我们家的脸,还有隔壁村的奶奶看它可爱,跟我奶奶说如果生了要分一只给她养。 不好意思,我家东东是公的…… 东东人缘很好,隔壁的小孩不认识我,可个个都叫得出它的名字,还知道它住哪里,不知我该哭还该笑,好像我跟狗住,不是狗跟我住。而且三岁以下的小朋友兴趣都是骑东东,难怪它听到我爷爷哄骗隔壁小朋友说:「要不要骑东东啊?」它马上飞奔而逃。 我们一度以为它是同性恋,因为它曾带一只公狗小白回来。东东是大醋桶,不可能会分食物给别只狗吃,连我奶奶摸别家的狗狗它都会耍自闭,但它却会分给小白。后来它发现自己是误会一场,当它知道小白是公的之后,一切绅士行为就彻底消失啦,哈哈哈,笑翻我。 写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不然再给我一章的字数也写不完,或许发图文网志会是更好的选择(笑)。 希望以后可以告诉大家东东回忆录的网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作者小档案是放在最后面的,其中有一点就是我会强迫推销我喜欢的东西,现在就让大家感受一下我朋友的心境,哈。 我最近迷上了金光系列的「黑白龙狼传」,连爱人都被我拉进来,里面角色个性的刻划、情绪转折、剧情铺陈让我找回了当年看布袋戏的感动。天晓得从荒野金刀独眼龙后我有多久没看完一集布袋戏,这真的是五颗星的推荐啊!我还在晚上九点多骑了二十几分钟的机车冲进市区租片,好久没这么热血了! 我最喜欢的角色是剑无极,至于荒野金刀独眼龙,已经是我骨血的一部分了,所以不列入喜好评分。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先上youtube搜寻「黑白龙狼传抢先看」,当主播话又很多的那个就是了。 有什么良心建议,或是要给梁心建议,都可以寄信到狗屋出版社给我喔!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