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定蒙帕拿斯》 楔子 台湾,台北。 社会新闻:国际知名设计师、咏量企业负责人关楠星,日前驾车坠海,失事地点在北海岸公路,目前该路段封闭中,有意前主的驾驶者请改道 。据目击者表示,关楠星的座车高速冲撞路边水泥护栏后失速坠海,地面全无煞车痕迹,冲撞力道十分强大。 座车残骸目前已被救难队打捞起,而关楠星至今仍下落不明。已过了二十四小时的黄金急救时间,家属虽未放弃希望,但情势对落海的关楠星不乐观,救难队仍持续打捞中。 目前失事原因不明,是否牵扯咏星企业内部资金纠纷,有待相关车位调查——了解…… *** *** *** *** 一年后,淡水私立疗养中心。 阳光西晒的健身房,落地窗外是一片青绿的人工草皮。 在教练的指导下,男人举着哑铃正在进行复健。 精神科医生舒柏昀悄然走进健身房,隔着一段距离,凝视脸上缠着绷带的男人。 根据档案显示,车祸让男人的下颚骨、右侧颧骨、鼻梁骨呈现粉碎性骨折;右侧上眼睑和眉毛之间有道四公分的撕裂伤,造成两眼大小不一;另外门牙、右犬齿全断,嘴唇变形。 整体来说,男人右半边脸几乎全毁。 事实上,车祸不仅使男人毁容,还造成气胸、肋骨多处骨折、大腿骨骨折、右手手臂骨折等严重创作。经过治疗,除了脸部尚未接受整形、右手臂仍施力困难,男人的身体已逐渐复原中。 应该让他离开疗养中心恢复正常生活,只可惜不管舒柏昀怎么劝说,截止目前为止,他仍旧不愿意接受外科整形手术。 档案显示男人是咏星集团负责人兼首席设计师关楠星,并以侯歇为名闯画坛,幸亏他是左手惯用者——也就是俗称的左撇子,车祸并未损坏他的绘画用的左手。 在成为他的精神分析医生之前,舒柏昀曾在许多场合买过侯歇好几幅抽象画。不过,他从来不知道设计师关楠星和画家侯歇是同一个人,直到翻阅他的档案,才赫然发现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第一次谈话,舒柏昀询问过他:“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他说:“叫我侯歇,关楠星死了。” 截止目前为止,关楠星的家族成员并不知道他住在淡水这间私人诊疗中心。 车祸落海之后,关楠星随潮水漂流至宜兰岩滩,被当地渔民发现送医急救,及时捡回一条命。住院期间,关楠星完全对家人保密,仅通知咏星集团保全负责人雷健——两人私下是交情不错的好友,并由雷健安排一切治疗住院事宜。 根据警方调查,车祸发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破坏车子的煞车系统。 可能是家族间为了争夺关权珉,也就是关楠星的爷爷,去世之后留下的庞大遗产;也可能是咏星集团内部经营权之争,总之,脱离不了家族为财为权相争相残的悲剧。 基于此项原因,舒柏昀猜测男人宁愿关楠星随着车祸死去,宁愿毁容躲在疗养中心作画,也不愿重新回复原来的生活和身份。 每隔一周,舒柏昀会以闲聊的方式谈起男人的画作,想透过他的素描薄聊到他在治疗中心的想法和生活。他决是很热忱地告诉她该画创作的动机,色彩、光影、线条如何运用,但除了画以外,男人不愿意和舒柏昀多谈其它的。 几个月过去,舒柏昀对男人的心理治疗,丝毫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有一天,诊疗中心播放一部有关法国巴黎的电影,不知怎的触动了男人的心弦,原本只画抽象画、静物、花鸟猫兽的男人,在素描薄以炭笔画了一名年轻女子的脸部特写。 连续几天,男人都画同一个女子。好几张从侧面到正面的速写,快速翻阅后,素描薄上女子的表情活灵活现,就像小段动画。后来,男人似乎对这个游戏甚感兴趣,女子的表情也更加丰富多样。 微笑、吐舌、哭泣、蹙眉、撒娇、悲伤……仿佛动画一般在素描薄上展现。 “她是谁?”舒柏昀问。 男人给了她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档案上并没有说男人已结婚。 后来雷健去调查,竟然发现男人在大学时期和画中的女子私奔结婚,两人已分手多年,却始终没有处理他们的婚姻关系,至今在户政中心两人仍然维持夫妻关系。 “去巴黎找她。我们帮你查到她在巴黎念书。”舒柏昀推断,她可能是男人生存下去的唯一动机。 “我知道她在巴黎。” “那么你何不去巴黎找她?” “……”男人犹豫沉默着,“前提是,你必须先接受脸部整形手术,改善鼻子、下巴和颧骨塌陷的问题。还有你的右眼和左眼大小不一,也必须动刀将两眼调整到一致。她有可能会不认得你,但你不用担心,你只要把实情告诉她,她还是会重新接受你。” 男人用完好的左眼直盯着舒柏昀,思考了很久,忽然问:“你是说完全不认得吗?” “外表上,连你都会不认得自己。因为你必须接受脸部器官的捐赠,还得等鼻子、下巴和颧骨的脸部肌肉组织重新生长出来。当然,捐赠者和你原来的不可能一样,加上眼睛的形状可能为了配合受伤的右眼,会比原来的缩小。整体而言,你可能会在手术过后,对新的脸感到悲伤和困惑,这是自然现象,但随着时间慢慢调适,你终究会习惯这张新脸孔。” “喔……”听完医生的说明,男人陷入沉思中。 第一章 又一年后,法国巴黎。 巴士驶过塞纳河的米拉保桥,在灰色雨雾中,仍可清晰看见巴黎铁塔。 颜咏青独自坐在巴士靠窗的位子,雨痕在玻璃窗留下一条条灰脏的印渍。这是巴黎夏天的短暂骤雨,这场雨会将观光客从露天广场的咖啡座赶跑;将人行道的狗屎冲软;也会带走燠热的暑气,留下一丝难得的凉爽。 她最喜欢的巴黎画家是罗兰珊。罗兰珊曾经和恋人住在米拉保桥附近,她和他认识、相爱、分手。热恋时期的罗兰珊曾画过这条米拉保桥,在橘褐色的背景下,不仅将恋人和自己画进去,也将他们的介绍人毕卡索画在其中。 自从在美术馆看过那幅画之后,每次巴士开上米拉保桥,颜咏青就会浮现一种自己也在那幅画里的错觉。 颜咏青在巴黎待了三年,今年夏天刚拿到设计硕士学位,学生签证还有半年才到期,她便留在法国打工,暂时没有回台湾找新工作的计划。 颜咏青不喜欢父亲经营欧洲进口家具;母亲的原生家庭环境算是富裕,她虽拥有大学学历,却是个没有工作经验的家族主妇。 颜咏青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原因除了父亲对她的管教太过严厉、两人缺少沟通之外,还有就是他一直对母亲不忠实。她知道父亲在外面有另外一个家庭,母亲也知道,却隐忍多年什么都没说。她始终搞不清楚他们当初是否真心相爱,而她很痛恨他们多年来一直维持良好夫妻关系的假象。 这也是她毕业后选择不立即回台湾的主因。 她在巴班十字路口下车,这一区在塞纳河的南岸。整座蒙帕拿斯区域住了许多艺术家,她的朋友隽也住在这一区,透过隽介绍,她得以暂时在一间巧克力精品店打工。 他们的中餐是三明治和咖啡牛奶,地点则是在一座教堂广场的阶梯上。颜咏青的朋友隽是个法国籍的中越混血儿,两人透过设计学院的同学介绍认识。隽是学珠宝设计的,毕业后在巴黎卡帝儿珠宝公司担任设计师。 雨刚下完,广场的中央开始聚集许多鸽子,颜咏青和隽坐在教堂的阶梯上吃东西,许多鸽子丝毫不怕生地聚集在四周,啄食他们无意间掉落的面包屑。 空气潮湿却乾净,绿色藤蔓从教堂围墙石块的缝隙中冒出来,一片片翠绿的叶面,仿佛诉说着想要尽情呼吸雨后的新鲜空气。 隽忽然以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呃?”颜咏青的表情像是写着‘我没听错吧?’ “要是不结婚,过了半年你就没有办法继续留在巴黎了。”想隽的意思很久,她才坦白说:“其实,我在台湾已经结婚了。” “什么?” 隽会露出这么夸张、无法置信的表情,颜咏青早就料到了,所以她才一直瞞着没有说出来。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恐怕连她父母也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隽瞪着她追问。 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午餐时间结束,颜咏青该回到巧克力店继续工作了。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尴尬笑了笑说:“我要回去了,有空我再向你解释清楚。” 她知道这件事无法三言两语带过,她匆匆跑着离开教堂,要回巴班十字路口,不理会隽还错愕地站在原处,她微笑着回头朝他挥了挥手,随即又跑着离开。 *** *** *** *** 热浪来袭的一周,滞闷的空气笼罩整座城市。 巴黎大部分的上班族早已开始放长假,他们大多选择出城,旅行外地放松心情。 上一周,塞纳河河岸旁铺起细粒的白色沙滩,沙滩上竖立着一棵棵南国风味的椰子树,还有色彩艳丽的遮阳棚,天气晴得河岸边到处可见做日光浴的民众。 颜咏青打工的商店地塞纳河南岸蒙帕拿斯区,平时来店里消费的几乎都是观光客。颜咏青的老板叫艾琳,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有着法国人纤细高挑的身材,擅长制作手工香精蜡烛和巧克力。 早晨,在巴班十字路口下车,颜咏青不是遇到一个男人,而是她挑选花的时候,男人的项链勾到她戴的耳机线。 天气晴朗,人潮拥挤的夏日街道,颜咏青和侯歇从相反方向而来,不在台北这样的用餐时间算是有些晚了,在巴黎这样的时间却很恰当。 巴黎的纬度比台湾高,夏天太阳落入地平线的时间更迟一些,九点、十点之后天空扔然透光明亮。在巴黎,大家习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吃晚餐,边吃边聊,吃完正餐还会享用餐后酒及甜点,晚餐结束的时间大概都快接近子夜,许多人会轻松散步在街道上,微醺中有浅白色的月光相伴回家。 晚餐时分,隽安静地听颜咏青回忆往事。她是在高二即将升高三的暑假认识关楠星,两人是在舞会上透过朋友介绍认识的。那时她迷恋网球,放假期间几乎都待在朋友家开设的俱乐部打网球,再网球对关楠星来说是拿说的强项。 颜咏青在国中的时候为了从普通班转到美术班多读了一年,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她快满二十岁;关楠星则大她两岁,他拥有台、美双国籍,在纽约读美术大学,只剩一年就要毕业,那年他是趁暑假期间回台湾度假。 颜咏青和关楠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一开始关楠星借口教她打网球,到最后整个暑假他们几乎天天腻在一起。 颜咏青握着刀叉的双手微微颤抖,面前美味的菲力牛排几乎没动过,往事历历在目,如梦又如烟。 时光流逝,在孤单度过这么多年之后,她对他的声音、他的碰触、呵在颈边的呼吸、以及他的气味,似乎从未遗忘。那年潮湿炎热的台湾夏季,他在网球场打球胸口汗湿的模样,休息时间他们喝着冰凉的可乐,周围的氛围总是充满青春的喧哗和欢笑…… 一幕幕,在她心底无声上演。 颜咏青斜睨着隽,感到眼眶微微地湿热。她说到一半忽然停顿下来,深呼吸好几口气,决定跳过那些琐碎甜蜜的细节,直接说出关键的重点。 隽看她一眼,她的表情像是在强忍,隽舍不得她继续说下去,截断她的话说:“别再说下去了,我可以猜到接下来你和他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冲动之下结婚,他却后悔了,他抛弃你,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颜咏青微颔首,算是同意他的说法。 他们被爱情冲昏头,在双方父母反对不交往尤其是颜咏青的父母反对最是强烈。然而家长愈反对他们两个,却只让他们愈叛逆,终究不顾一切在她满二十岁的那个月,到法院公证结婚。 没多久,关楠星就后悔了,他没有留下任何讯息突然离开她,回到美国继续念书。 “结婚维持多久?”隽问。 “一个月。” “这么短!”隽震惊地望着她,直快地说:“这样的男人你有什么好期待的?” “我没有对他有任何期待。”颜咏青辩解着。“我只是没办法对其他们放感情。当时我被他伤的太重。” “都过这么久了,二十岁结婚,到现在你也二十七岁了,你还没忘了他吗?”隽感到不可思议。 颜咏青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垂下眼。 “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个傻瓜,但当时我太年轻了,没有顾虑到这么多。” “现在呢?你跟他不会一直没离婚吧?”隽焦躁起来,急着问她。 颜咏青欲言又止,无可奈何说:“我是想离婚,也寄过离婚协议书给他,但是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结果呢?” “这件事一直拖着,到现在还没解决。” “当时你应该未成年吧?可以告他诱拐未成年少女。这样的婚姻没经过家长同意是无效的,你可以去找律师,总有办法解决。”隽语气激动起来。 颜咏青微拧眉,自嘲说:“我当时满二十岁了。我们就是在我满二十岁的隔天结婚,他说要把结婚证书送我当生日礼物。现在听起来真是讽刺。可是如果你问我当时的想法,我不得不承认结婚的瞬间我感到很幸福。” “我真想看一看那家伙长什么模样,竟可以把你迷得团团转。”隽不免忿忿不平,想起什么,忽然问:“你说他叫关楠星,该不会是dear的老板吧?” “嗯,是他没错。” “他资产可观,光是股价就高得令人咋舌,离婚的时候记得向他要赡养费。”隽实际地规劝道。 “钱的事我连想都没想过,那不在我考量的范围。”颜咏青看着面前的美食却失去胃口,她说:“抱歉,我到外面透透气再回来。” 她忽然受不了咖啡馆内温馨欢乐的气氛,渴望到户外呼吸新鲜的空气。 她放下餐具,跑到屋外,站在屋檐下发怔。 咖啡馆昏黄的光线从琉璃窗透射至户外,颜咏青独自一个人站在街道边安静的沉思。回溯往事绝对是一种错误,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任何疼痛,以为自己可以轻轻放下。 其实,她最无法释怀的,是他何以一声不响地离开,留下她独自忍受那种没有答案的煎熬。偏偏那时她太年轻,无法理解爱情的复杂怀,如火焰般的孤注一掷的结果,换来的却是彻底心碎和崩溃。 凝视对街旁若无人在热吻的情侣。现在的颜咏青变得对爱情异常冷感,多年来,她不再因被爱而感动,更糟的是,她失去爱人的能力,无法体会爱上一个人的悸动。 如果不是隽提到结婚,她甚至不愿回想这段疼痛难堪的记忆。 颜咏青再度进入咖啡馆,隽和她极有默契地换了话题,她慧黠地笑着,宁愿和隽天马行空聊着那些可能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也不愿意再聊起关楠星或是任何爱情的话题。 有关爱情,她已经是个破产的失败者,她在二十岁的那年夏天就把所有的筹码一次全梭,惨败输光。 第二章 黄昏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横直的光影。 刚起床沐浴,侯歇光裸着上半身,拉开百叶窗,让稍微刺眼的西晒光线完全照进室内。窗外隔着一条小巷的对面,是一间可以容纳三十人的绘画教室。 侯歇的住处在蒙帕拿斯区,离著名的画家莫迪里安尼旧址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当初选在这里租屋是有原因的,因其靠进巴班十字路口,步行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不用说,他的住处离颜咏青打工的巧克力店更是近得只有三四条巷弄的距离。 搬到这里两个月,他经常在附近的咖啡馆,要不就是在街上,远远地看著颜咏青在巴班十字路口附进走过。他们不曾再偶遇或是擦肩而过,他必须格外小心翼翼,克制自己的脚步,维持两人的距离。 上次和她在花摊前偶遇,是他太贫心。 和她生活在相同的国家、同一座城市、周块街区已经非常奢侈。一开始他只想远远望着她,不想去惊扰她的生活,但随着时间愈久,他开始焦躁不安,开始不甘心只是看着她,他要和她面对面,他要听到她的声音,清楚看到她美丽的眼睛里有自己的身影。 那次在摊前买花虽是偶遇,但侯歇分明知晓巴班十字路口是颜咏青每天早晨打工必经之路。当她碰触他手臂的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已过了好些天,到现在他还是忘不了那无法解释的强烈悸动。 虽然表面看不出他的情绪,当她说认错人的那一刻,他在松口气的片刻,却有着更深沉的失落。 不能怪颜咏青认不出他,原来的五官特征已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全新的面孔。 就连他自己也花了整整一年才渐渐习惯镜中那张陌生的新脸。每次凝视镜中的自己,他总有着强烈的悲伤和困惑;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其实算是幸运的了,他必须学着感激当初愿意捐赠脸部器官的匿名者。 过去的关楠星有深邃的双眼和非常明显的双眼皮,如今却变成细长的单眼皮。他的鼻子 下巴和颧骨的形状也和以前完全不同,双颊更消瘦一点。整体而言,过去的关楠星长的比较黄俊帅气,现在的改变远不及内在的变异。 在他内心深处,时尚设计师关楠星已经完全死去。这些日子,雷健一直和他有联络,他通知他当初破坏车子安全系统的歹徒已经被警方抓到了。当初警方推断主谋极有可能是远在美国的伯父,然而一切只是推断,根本无法进一步追查到伯你具体犯罪的事实。 关楠星的爷爷去世,遗嘱中决定将宠大家族相关企业总裁一职传给关楠星,却让他的伯父正依循美国司法途径,企图宣布那份遗嘱无法律效力。 按理来说,关楠星应该要出面和他母亲、哥哥连络;他的父亲已在五年前心脏病发去世,但他决定暂时维持现状。他的内心变得非常退缩,他已不再像过去对事业有着野心,也没有不顾一切追求名利的斗志,他不只想放弃关家企业总裁一职,也决定放弃咏星企业负责人的位子。 种种复杂的心理因素围绕着他,使他迟迟无法面对现实,宁愿选择留在巴黎,暂时回避一切问题。 他很明白他再也变不回那个车祸前的关楠星了,今后,他将只是一名叫侯歇的画家,默默无名,在巴黎过着颓废、惬意的生活。 至于颜咏青,侯歇内心当然渴望和她有一丝接触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但他觉得那一点点还是太危险,他还没有心理准备告诉她他是谁,要是相见,免不了得隐瞒实情,可这样不就等于是在欺骗她? 自从车祸之后,侯歇的右手臂就有施力困难的问题,幸亏他是天生的左手惯用者,绘画和写字使用左手没问题。但他有时会忘了自己右手没力,光是简单地冲泡咖啡,以左手搅伴咖啡粉,右手提着烧开的热水都会有所困难,结果搞得咖啡四溅。 电铃在这时响了,中断了侯歇的沉思。客厅的门没锁,吉赛儿按了电铃后迳自拎着皮箱走进屋内。 她个子很娇小,却非常活泼有活力,进门的姿势宛如一团燃烧着的火球,在侯歇脸颊两侧很快速轻啄,随性拿起桌子一片披萨,咬一口之后说:“你应该跟我们去普罗旺斯旅行,那里美极了。” “你不懂,巴黎才美。”他是一语双关。 她确实听不懂侯歇的意思,喃喃说:“都是观光客哪里美了?” 吉赛儿是法、越混血儿,在巴黎开放式的私人画室习画,活跃于年轻画家的圈子。她长得很媚,恋爱时放任不羁,重点是她高傲地认为,或是太习惯地认为,只要是她爱上的男人全都会爱上她。 去普罗旺斯前,她说要住在侯歇这里,他没有反对。然后,她说要和朋友旅行而离开,他也没有反对。现在她拎着皮箱回来,可是原先她住的地方侯歇已经暂借给周书葳了。 周书葳是侯歇画廊的经纪人,她的住处最近漏水需要重新整修,才会向侯歇请求暂时借住一两周。而侯歇还来不及向吉赛儿说明,她已经一阵风拎着行李进到卧房。 算了,等到她发现之后再向她解释。侯歇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暗想。 *** *** *** *** 贩卖手工巧克力的那面墙多了一幅抽象画。 吃完午餐,颜咏青回到店里,随即发现这幅有着极简风格的几何图形画作,白色、灰色及黑色间隔的油彩画,画风简洁有力,让观者留下无限延伸于画框外的想像。 店里有三、五个观光客正在挑选巧克力当作礼物,艾琳则在柜台后面忙着为已结过帐的客人包装外盒。 木架上放着许多竹篮,篮中全是黑色浓郁的纯手工巧克力,观光客浏览最后每每露出典型反应——不是垂涎欲滴看着它们,就是茫然失措不知该下手买哪一块。 颜咏青非常热心,一一向他们介绍。夹心巧克力的种类很多,有些巧克力混合着牛奶,有些加入果香,例如覆盆子、草莓或樱桃,有些则加入酒精或香草,有些是艾琳的大胆创意,像是巧克力内心包裹着烟草或甘草。 工作期间,颜咏青的视线不自觉望向墙上那张以黑、白两色为主题的画作,简单的构图却深深吸引观者的目光,仿佛画中吐露了宇宙单纯原始的奥秘。 等观光客散去之后,艾琳走到她身边,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那幅油画。 颜咏青不得不佩服艾琳的眼光,忍不住问:“你刚到画廊买的吗?” “不是,这是我特别订的。”艾琳指着玻璃窗外的方向说:“隔几条巷子不是有一间绘画教室,在教室对面的建筑物住着一个年轻的画家,我向他订了两幅画。” “会很贵吗?”颜咏青问。 “五千欧元。” “他都画类似这样风格的画吗?”颜咏青好奇地问,注意到画家在画上签的名字是--侯歇。 “不是,这是我要求他画的。画廊的经纪人是我的朋友,她大力推荐我一定要买下侯歇的画。你喜欢的话可以去画廊参观,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艾琳直觉判断道。 “我会考虑,不过一幅画五千欧元对我来说太贵了。”相当于台币二十万。 “你可以把它当作一种投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画在未来会很快速地增值涨价。” 艾琳行事向来仰赖直觉,颜咏青第一次走进店里,艾琳就说她们两个的频率很接近,几乎不需要她开口介绍自己,艾琳就已经决定雇用她了。 “听你这么说,我愈来愈好奇这位叫侯歇的画家了。”颜咏青说。 艾琳从柜台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颜咏青。 “我看下班之前你绕去他的画室一趟,就在这附近不远,我还向他订了另一幅画,他说今天可以画好,如果完成了,就麻烦你送到店里来。” “好,没问题。”颜咏青看了一眼名片的地址,颔着答应。 *** *** *** *** 透过回旋楼梯的马赛克玻璃窗,黄昏的光线炫耀似地斜射进建筑物的回廊。 颜咏青上到三楼,仔细对照名片的地址搜寻侯歇的住处,确定之后,她站在门前,用力按着电铃。 隔了许久都没有反应,颜咏青疑惑地再次看了下门牌和名片上的地址,确定没错之后,又按了一次电铃。 厚重的门霍地被打开,速度之快让颜咏青愣住。接着听到一连串的法文尖锐咆哮,身材娇小的法国女人朝颜咏青怒瞪一眼,随即拎着皮箱和大包小包急冲下楼。 听到高跟鞋踩在回旋阶梯的激烈声响,颜咏青尴尬地望着站在屋内的侯歇,他似乎刚睡醒,头发微乱,穿着松垮的抽绳棉质短裤,上半身是赤裸的。 室内的客厅是侯歇的画室,那里有一幅面巨大的玻璃窗,他整个人沐浴在画室黄昏的阳光中,胸前两个戒环的项链闪耀着光芒,颜咏青认出他就是上次买花遇见的男人。 看见站在门外的颜咏青,侯歇以为那是幻象。 颜咏青凝视着他,真真切切地凝视着他。侯歇的心猛然一抽,非常惊讶地愣在原地。隔了好一会儿,他确认眼前的她是真实的,讶异从眼底消失,他双眼流露无法说出的深情。 他的眼神让她感觉到似曾相识,颜咏青凝视他细长的眼睛,难以解释心底莫名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发生过。 但她却同时知道不可能。 上一秒他们在静谧的氛围里目光交缠,下一秒却意外被刚冲下楼的女人给打断。这个女人是吉赛儿,她冲回来,激动地从包包里拉出一两件衣服,用力抛到空中,咆哮道:“这些衣服根本不是我的。我恨你!以后随你去胡搞乱搞,我不在乎!” 对着侯歇以法文叫骂完之后,吉赛儿怒气冲冲补上好几句咒骂的脏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楼。 颜咏青的视线看向地上那两件柔滑如丝的女性帖身衣物,抬眼尴尬地看着侯歇,直觉他一定是劈腿不小心被女友逮到,对方才会这样暴跳如雷。她只是个前来取画的局外人,没想到会不凑巧置身在这般难堪的场面。 “抱歉,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颜咏青似笑非笑。 颜咏青以法文说着,侯歇去用中文回应她,“没关系,那不重要。”他一点也不尴尬,反而带着闲散和淡漠。 他的中文听来没有特殊的外国腔调,也不是中国人那种特别夸张的北京腔,她猜测问:“你是台湾人?” “算是。”正确的说法,侯歇拥有台美双国籍的身份。他现在心情很混乱,以手指耙梳着头发,想要装作没事。“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你自己喝吧。我是来拿画的,艾琳向你订了一幅画。” “艾琳?”侯歇有些疑惑。向来客户订画都是他的经纪人周书葳安排的,他不知道艾琳是谁。“你有带订单吗?我去查一下。” 颜咏青在包包里翻找,找到之后走进屋内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订单的编号,记起是哪一幅画之后,说:“我还没有完全画好,明天,明天应该可以。” “那我明天再过来拿。”颜咏青朝他露出亲切的微笑。“我也是来自台湾,我叫颜咏青。” ‘我知道’他差点脱口说出来,适时改口,“我叫侯歇。” 然后,他一直盯着她看,颜咏青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颜咏青低头看着自己。 她留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卷发,手指戴着骷髅头的大戒指,说话的时候舌头隐约可见舌环,脖子上则是戴着圣母玛利亚的玛瑙坠饰,外表看起来像摇滚乐女歌手,和高中清丽的模样大不一样。 “什么?”他回过神,一脸疑惑地问她。 见他一副刚睡醒不断恍神的模样,颜咏青没再多说,退到门后准备离开,又回过头客气地询问:“明天这个时间来拿画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打扰,就麻烦你再跑一趟。”侯歇说。 见颜咏青要离去,侯歇走到门边,想目送她下楼。他们的距离很近,只剩下半步,刚才颜咏青就注意到他右手肘上有一道长约二十公分的伤痕,右侧肋骨附近也有一道明显开刀过的长伤痕。 颜咏青本来要离开,忍不住问:“你……受过很严重的伤吗?” “噢,这是出车祸留下的。”顺着她的目光,侯歇底下头注视胸口上的疤痕,主动解释。 “感觉那车祸似乎很惨烈,不过幸亏你没事。”颜咏青微笑着,黑白分明的眼眸无限温暖,宛如阳光照耀着的流动的七月塞纳河。 三年前,他把咏星集团的总公司从美国搬到台湾曾仓促见过她一次,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在时尚杂志社工作,他们在台北相遇,她是带着足以使地狱结冰的恨意眼神看着他的。 久违了,她的微笑。 该感谢先进的整型科技吗?如果是车祸前的关楠星,颜咏青绝对不可能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她的笑容让他有说不出的悸动,却也引起内心沉重的苦痛,以及无法言说的忧伤。 而他什么都不能表示,还得伪装镇定。 当颜咏青踩着回廊的阶梯离开,侯歇孤寂地站在门边,听着她的脚步声,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朵微笑中,久久没有移开脚步。 *** *** *** *** 骤雨突下。 在不可思议的时间,热浪来袭的巴黎黄昏很少会下雨的。 刚从侯歇的住处走出来,颜咏青在雨中穿梭小跑步要回巧克力店。她没拿到画,倒是在他的住处又碰到另外一个女人,这次不是上次那个脾气火爆的法国女人,而是他的画廊经纪人周书葳。 “他早一步出门了,画也拿走了,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周书葳简短向她自我介绍后,就表明不知道侯歇的去向。 法国女人娇小火爆,而周书葳则温柔婉约,说话的语调很轻柔,酥酥软软,仿若微风吹过似的。 颜咏青白跑一趟就算了,一出来立刻下大雨,莫名其妙的天气。 湿淋淋跑回巧克力店,颜咏青还没掏出钥匙开门,立刻发现屋檐下放着一幅画——火红色温暖的背景色调,女人闭上双眼陶醉品尝手中一块巧克力。 瞄了签名一眼,颜咏青疑惑向四周张望,巷子空无一人,当然也不见侯歇的踪影。 所以,他在搞什么,不是说好了她会去拿画吗?颜咏青微蹙眉宇,流露不明白的表情。担心油画被愈下愈大的雨溅湿,以钥匙开门,她小心翼翼地把画搬进室内。 侯歇正离开这个街区,他跑到巴班十字路口上的咖啡馆去躲雨。他即使不站在巧克力店门外张看,也可以预料到颜咏青会有的反应。 对于他的失约,颜咏青可能对他感到有些不满,但她会把心思专注在手边该做的事,例如先把画挂好、吹干头发换掉淋湿的衣服之类的。以前生气的时候,她甚至会重刷房间的墙壁、勾毛线衣、做娃娃、或是做一些美食,然后,等到她再次外出,脸上已恢复亮丽开朗的表情。 侯歇昨晚失眠一整夜,最后还是决定两人不要再见面。 他不擅长说谎,也不是多会演戏,在她面前动不动就会流露无法掩饰的感情,外表强装淡漠,却任由痛苦和懊悔不停啃食他的心。 他宁愿就这样远远看守着她,甚至若她愿意,他可以什么都不是,或仅是一抹痕迹。 *** *** *** *** 不到两周,侯歇轻易推翻原来的决定。 沉默站在远方,他身上像是染上一层阴影,看颜咏青站在光源处和其他男人亲密调情,而她永远看不见他的默默守候。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带着无悔的心给予他们诚挚的祝福。 但,侯歇又没有办法真的做到这么伟大。 星期六的夜晚,侯歇无可避免又遇到颜咏青。这次是因为周书葳的房子刚装修好,请一些在巴黎的好友共同聚会,周书葳约了艾琳,艾琳约了颜咏青,而颜咏青又约了隽一起参加。 至于侯歇,当然也会出席,而且他的身份是很接近男主人的那一种。 如果不是周书葳,侯歇刚到巴黎没多久,可能连一张画都卖不出去。 周书葳是台湾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院长的女儿,高中就到巴黎学声乐,大学毕业没有往音乐的领域钻研,反而成为画廊的经纪人。她原本在巴黎就有一定的人脉,光是把画卖给周围的同学、教授或父执辈,就足够让她经手的画家们能温饱,专心作画。 要是画家本身才华洋溢,锋芒终究是无法抵挡的,不出几年就能在画坛发光发热。 而周书葳喜欢侯歇,不单是欣赏他的画、他的才华,她喜欢他整个人。对于爱情,她擅长编织细腻的罗网,以温柔的方式掳获异型。 不管是之前的关楠星还是后来的侯歇,皆不擅长拒绝女人的要求,只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通常都不会拒绝。 他的体贴和温柔很容易让女人产生误解,像周书葳就误解了,她以为他们正在朋友和恋人之间摆荡暧昧。其实她的误解是可以原谅的,就连外人看他们也觉得是一对很相称的情侣。 话说当年,他和颜咏青认识的那年暑假,网球场半数以上的女生大概都喜欢他。 年轻的他英俊帅气,拥有修长的身形、晒成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及时不时流露温暖的微笑。更关键的是,他对待女生有一种来者不拒的温柔,不管对方漂不漂亮,他都一样耐心地教她们如何握拍、如何挥击、如何打好网球。 在球场上,女生送给他的礼物或是请他喝饮料,他不仅会微笑收下,还会回请对方,往往让女生对他留下好印象,总是喜欢围着他拼命聊开。 现在,他变成一个委靡忧郁的画家,失去了乐观开朗的那一面,却拥有一种颓废的魅力,话说的很少,始终挂着无聊、闲散的微笑。 聚会的现场大约二、三十人,大夥全挤在周书葳家的客厅或坐或站,吃起司配红酒、听爵士乐,气氛热络又温馨。 当周书葳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按照他的个性当然不会拒绝。周书葳就这么温柔优雅地将他介绍给在场的亲朋好友认识,他也一一向那些不太熟识的人们回以礼貌的微笑,和他们寒暄着,只是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瞄向颜咏青。 颜咏青正和隽、艾琳聊天,隽把她年轻岁月私奔结婚的事告诉艾琳,艾琳听得惊呼连连。 “我不知道你会做这么疯狂的事。”艾琳叫道。 “连我也搞不清楚这件事怎么发生的。”颜咏青颇感无奈。 “听起来你先生是个烂人吧,赶快离婚,你在耽误你的青春。”艾琳说。 “不只是烂,是非常烂,一声不吭就跑了。我早劝她要快点离婚,嫁给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巴黎了。”隽说。 “离不离婚根本没差别,如果遇到了喜欢的对象,我还可以谈恋爱。”颜咏青避重就轻,微笑着说:“而且他也三十岁了,要是想和女人定下来,一定会主动和我离婚的。” “万一他永远都不想定下来,只想在女人堆里打滚,你不就不能结婚了?”隽着急道。 “我也可以在男人堆里打滚呀。”颜咏青明眸睨着隽,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别为她担心。 隽亲密地搂着颜咏青的腰,劝她说:“说到这,我才正要跟你说,我问了学法律的朋友,他说你根本不需要和关楠星面对面谈离婚,不管他同不同意,你只要请律师出面帮你打官司就好了。证据也非常好找,不是从以前到现在,你们不仅没同居,甚至连居住的国家都不一样?” 颜咏青还来不及回答,艾琳先疑惑地问:“为什么不和他见面,一次把问题解决?” “噢,我怕我会想杀了他。”颜咏青以轻松的语气说着,惹来艾琳大笑。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艾琳轻啜着红酒。 然后,周书葳手挽着侯歇走过来,看着他们三个人满眼都是笑,问:“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当然是聊男人。”艾琳已经喝了好几杯红酒,此时微醺地笑着回答。 关于他们三个人在聊什么,侯歇早就注意到了,他在一旁听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必须忍受他们嘲讽关楠星,好像关楠星真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忽略隽的手亲昵地放在颜咏青的腰间,引来他心中强烈刺痛的感觉,他还得带着慵懒不在乎的微笑,和他们客套寒暄。 说不出的苦在侯歇心中泛滥,这不是他能忍受的距离;不是一条街或几条巷弄,也不是他从咖啡馆的窗外看见她从街道经过,而是他们四目相对,他内心难以抑止狂热的思念,而她眼中却只浮现疏离陌生的困惑。 越过人群,她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这样怪异盯着我?’ 侯歇什么都不以说出口,任由内心的疼痛如溃堤的河流泛滥成灾,还要对她保持闲散的微笑。 这样下去,侯歇明白他迟早会永远失去她。 第三章 接近中午,侯歇推门进入巧克力店,店里只有颜咏青一个人。 她靠在柜台百般无聊地翻阅设计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转身望着侯歇。 “嗨,你今天过的好吗?”纯粹礼貌性的问候,就像台湾人一见面问吃饭了没。 “还不错,你呢?”浏览室内极简的装潢,架上放置琳琅满目的巧克力,整个空间充满浓郁的可可豆味。侯歇不知道经过这间店有多少次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大胆走进店里。 “很好呀。”颜咏青回答,问了一声:“你需要我推荐吗?还是要自己选?” “你介绍好了。”他不喜欢甜食,他纯粹只是想来找她。 “要送人,还是自己吃?”颜咏青把书合起放在一旁,然后把试吃巧克力盘端到他眼前。“喜欢的话,可以每样都试吃看看。” 侯歇浓眉微蹙起,似乎很为难的模样。 “你不喜欢吃甜食?”颜咏青浮现明了的笑意,非常热心想帮助他。“你准备送人吗?我帮你挑,想给对方带来惊喜,还是想请她品尝巧克力?” “想给她惊喜。”侯歇简短说完,颜咏青立刻帮他挑选起来。 他勾起微笑安静站在店内;而她轻快哼起歌,像一个忙碌的精灵满场飞舞。她今天穿了一件短裙洋装,剪裁合身的布料将她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长发绑著缎带,黑丝绒的缎带随着她轻快的动作在空中飘舞。 她的模样很像一个热情的吉普赛女郎。 然后,她蓦然发现侯歇的目光,原本正低头数盒中的巧克力,抬头觎了他一眼,疑惑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又用一种怪异深情的目光直盯着她,上次在周书葳家的聚会,他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颜咏青问。 “我只是在想,像你这样的女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巧克力。” 她愣了一下,整个动作停顿了下来,凝视他正色说:“先生,你女人缘很好吧。” “啊?”以前刚认识,她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当时,他想把她从网球场带到电影院看电影,单独去,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不是一群人。 “你女人缘很好吧。” “啊?” “应该不缺一起看电影的对象。” “不能是你吗?” 十九岁的颜咏青深邃的眼眸中浮现阳光般的笑意,有些局促不安,很快速点一下头,好像怕被其他朋友发现。 “好。”当时,她说好。 “我是说你女人缘很好吧,应该不缺送巧克力的对象。”颜咏青把巧克力的盒子盖好,递到他的眼前。 “不能是你吗?”侯歇接下巧克力,问。 现在,侯歇正猜想她会怎么说。她看着他,眼眸浮现阳光般的笑意,却完全没有局促不安的表情,很自信的说:“你很狡猾。” 侯歇的心跳似漏了一拍,他以为自己拙劣的演技终于被颜咏青看穿。半响,只见她慧黠地望着他,然后取笑:“你有一个火爆热情的女人,又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现在是怎样,你本身有收集不同女人的嗜好吗?” 侯歇松了一口气,掏钱买巧克力,谈谈微笑。“她们不是我的女人。”瞅着她嘲弄的表情,补上一句:“但你是不是还很难说。” 不等颜咏青反应,侯歇推门走出巧克力店,中午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半眯起来。他回头望着玻璃门内的颜咏青,只见她发愣站在原地,然后,察觉他的视线,她霍然转身不在再理会他。 *** *** *** *** 第二天,侯歇又去了。 这次颜咏青对他就没这么礼貌了。店里刚好有五个叽叽喳喳的日本观光客,她忙着招呼他们,让他独自一个人待在店里。 等日本人都走光,时间也接近中午休息,颜咏青直率问他:“想好要买什么了吗?” 昨天那盒被画廊的朋友们迅速分光,侯歇一块也没吃到。他闲散笑道:“我的朋友建议我买一点不一样的。”从口袋掏出纸条。“你看,他们还特地写了下来。” 丁香、肉桂、咖啡、菸草和酒精口味的夹心巧克力,还有浓度百分之七十的纯黑巧克力。颜咏青依照纸条写的,沉默不语地把巧克力放进纸盒里,动作迅速地递给侯歇。 “含税22.7欧元,要刷卡还是付现?”打开收银机,她问。 侯歇付现。他瞅着她敏捷找零钱的动作,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递给他零钱之后,语气平静地说:“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意思要送他出门。 然后,侯歇语气温柔且坚定地问:“可以一起吃中餐吗?” 颜咏青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不愠不火地道:“我知道很多女人无法抵挡艺术家忧郁委靡的气质,更不要提你画作能如此轻易进入她们内心深处。但我喜欢的是阳光型的男人,肌肉结实、乐观开朗的。” “我知道。”他以前不就是她形容的那个样子。 “啊?”看着侯歇很能理解的模样,颜咏青微蹙眉,不太高兴。“别说得你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他刚不假思索的,回答得实在太快了。侯歇轻叹气,不改温和的说:“只是吃饭,你有必要想这么多吗?” “在巴黎接受陌生男人的邀约,同意吃饭、喝咖啡就等于同意上床的意思,你不知道旅游书上会特别提醒女人吗?”颜咏青冷淡道。 “我们是亚洲人,又不是欧洲人。”侯歇流露慵懒的微笑。“更何况,我没有无赖到这咱程度。” “我今天没心情。”颜咏青直截了当拒绝。 “好吧。”侯歇也不想勉强她,语气平和说:“祝你有美好的一天。”他转身离开巧克力店。 第三天,侯歇又去了。 都是在快正午的时间。买完一盒巧克力,他照例随口问颜咏青要不要一起吃午餐。这次颜咏青已经有所准备,指着收银台前盘子上的巧克力,深邃的眼浮现顽皮的笑意。 “你把我做的巧克力全部吃掉,我就和你一起吃午餐。” 这有什么困难的?侯歇虽不吃甜食,但勉强吃一下又不会怎样,他完全没考虑就答应。看着盘中四个黑色的夹心巧克力,他好奇地问:“它们是什么口味的?” 颜咏青明眸深处充满不怀好意的微笑。“苦茶、黄莲、芥末和毒药。” 侯歇正要拿起一颗,忽然停下动作,抬眼瞅着她,无法置信。“我没听错吧?” “你也可以选择不吃。”挑起细致的眉毛,她无所谓耸肩。 侯歇淡淡微笑,拿了第一个放进嘴中,整张脸瞬间皱了起来。浓醇的巧克力在口中化开成诡异的中药味道,既甜又凉又有一种怪异的土味,他蹙着浓眉硬把它吞下去。 第二颗,更糟。 侯歇眼中浮现痛苦,嘴里的气味更是苦不堪言。颜咏青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眼眸深处的笑意反而扩大,无辜地望着他。“你不需要勉强你自己,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转身走开。回去吧。” 侯歇凝视着她,细长的眼睛澄澈且平静,他拿起第三颗放进嘴里,顿时,芥末的气味直冲脑门,逼得他脸色大变,眼眶意涌现,那股呛味最后在嘴中胡乱窜烧,终究咳嗽起来。 颜咏青赶紧绕出收银台,拿起矿泉水递给他,轻拍他的背,忍住笑问:“你还好吧?” 侯歇立刻喝了几口矿泉水,冲淡口中刺激的呛味,拿起第四颗直接放进嘴里,却立刻被颜咏青扯着手阻止。 “别吃了,好不好?”以为他会在第一颗吃下去之后就放弃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弄得她惶惑不安起来。 “你怕我被你毒死?”他平静微笑,眼神是那么直接地穿透她的心底,然后他悠闲地把最后一颗巧克力放进口中。 第四颗好多了,没有奇怪的气味干扰,纯粹的黑浓可可豆在口腔散发质朴、微苦的味道,更好的是没有甜腻的感觉。 “等一下想去哪里吃中餐?”全部吃完,侯歇不无得意。 “等一下最好先去药房买解药。”颜咏青的表情却很怪异,含着愧疚偷觑他一眼。 “什么解药?”侯歇浓眉微拧,困惑起来。 “止泻药。”颜咏青带着歉意笑了笑。“强力止泻药。” ‘你怎么都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顽皮。’侯歇差点冲口说出,但硬是所话咽回去。 侯歇假意挖起自己的喉咙,装出一副很想吐的样子,表情恨夸张像卡通人物。看他这么痛苦,颜咏青只能站在一旁尴尬微笑。突然间,像是睛空划过闪电——她感觉这件事好像曾经发生过,是在梦中吗?不,那年在网球场,她曾经在七夕情人节请球场上的男生吃巧克力,把最特别的一颗留给他。 不是侯歇,是关楠星。而他们做了同样的表情——一副夸张想吐的表情。 还真是怪异的相像。颜咏青困惑起来。明明是两个不同长相的人,连气质也不相似,为何有着一模一样的小动作呢? 这一刻,颜咏青并不知道她对侯歇这种怪异的感觉将会一再发生,不停地扰乱困惑着她,直到她终于发现真相为止。 吃下的巧克力要吐也吐不出来,侯歇不无遣责的意味望着发怔的颜咏青。 “怎么了?”他问。 “嗯?”颜咏青回过神,轻轻摇头。“没什么。走吧,我带你去买解药。” *** *** *** *** 颜咏青觉得她被侯歇制约了。 自从颜咏青和侯歇一起吃过午餐,他连续一周都在接近中午的时间到巧克力店找她。他有一辆复古的伟士牌,可以载着她在塞纳河的左岸到处兜风。 星期一,他们用完中餐,去诗人阿波里奈儿的墓地参观。他曾是画家罗兰珊的恋人,他们曾住在米拉保桥附近,那座桥就是颜咏青乘坐巴士经常路过的一座桥。 星期二,他们去圆顶咖啡屋用餐。在二次大战前,这里是巴黎主义画派画家的聚焦地。室内深处有一张隐密地桌子,侯歇说这张桌子是他的,他每次来都坐这里,如果先被别人坐了,他会很不高兴。 星期三,他们去双叟咖啡屋附近闲晃。自我流放的王尔德曾说过的话:我们全都一无所有,但有些人仰望天上的星星。 星期四,他们去力普咖啡馆喝啤酒,想像很穷的海明威在这里写作的模样。海明威曾说:我写作的时候就像一头在灌木里冲撞的猪。 侯歇不再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男生,他阅历丰富,对巴黎这座城市非常熟悉,而且他拥有一颗纤细敏锐的心,加上天生的温柔,女人很难会不喜欢有他相伴的感觉。 他们两人真正拥有艺术才华的人是侯歇,至于颜咏青,她非常清楚自己拥有的是鬼点子及小聪明,还有一双灵巧的手。 她很轻易就爱上了二十一岁的关楠星,怎么可能不对眼前才华洋溢的侯歇感到动心? 如果说,她对关楠星的爱恋是青春无法自制的狂恋,那么她对侯歇的心动倒是多少带点成熟理智的成分。在午餐愉悦的谈话中,她很快发现两人之间拥有更多无须言语说明却能心灵相通的部分,仿佛她已经认识他很久了。不只一次,她这么侯歇:“你有那种感觉吗?” “什么 ?” “已经认识我很久的感觉?” “没有。”侯歇甚至没避开她直视的双眼,脸色不改的说谎。“我没有这种感觉。” “那么是我的错觉喽。”因为找不到答案,颜咏青只好归为自己的问题。 星期五,颜咏青准备了两人份的三明治和水果,心想他们可以骑车去卢森堡公园享用午餐。 过了中午十二点,侯歇仍没出现,到了该暂时关店休息的时间,她开始迟疑了,等到中午一点他还是没来,颜咏青只好独自去公园把一半的三明治吃掉,另一半拿来喂鸽子。 独自散步回去的路上,颜咏青并没有觉得心情不好,只是感觉哪里怪怪的。最后她推论,大概已习惯侯歇到巧克力店找她,一次没来,忽然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不太对劲。 至于侯歇,他并非是个性情捉摸不定或者容易花心的男人,他没去找颜咏青,单纯只是他不太能拒绝女人的请求。 早晨,周书葳来电说想请刚到巴黎念书的表妹吃中餐,问侯歇能不能一起去。他没有拒绝,实际上他和颜咏青没有特别约定,只是自然而然他都在固定时间去找她,而且以随性的语气邀约她吃中餐,事先从没说好过。 于是,中午他赴周书葳的饭局,结束用餐之后,又当起周书葳和她表妹的司机,陪周书葳带她表妹浏览巴黎几个观光胜地。 送她表妹回租屋处,已经是黄昏七点,天光透着湖水蓝。侯歇和周书葳走在巴班十字路口,他们准备一路散步回他家;周书葳之所以和侯歇同行,是要去拿他刚画好的作品。 对街,颜咏青坐在公车亭等车,她刚下班要回塞纳河的右岸,她家住在蒙马特区。为了消磨的时间,颜咏青戴着耳机听音乐,手指不停歇专注在打毛线。 过街前,侯歇就注意到颜咏青了,她的脚似无意识地随着音乐打节拍,低着头很专心数毛线的针数。 注意到她的同时,侯歇的眼神变得温柔,似乎听不到吹过林荫梧桐树的风声,也看不到黄昏街道车水马龙,就连身旁有个女人对他温言软语,他也漫不经心的。整个世界,他只看见那个在炎热夏日的公车亭打毛线的女人。 有辆巴士开过来,颜咏青抬起头看着车,并不是她要搭乘的那班,待车子在路口迅速离去之后,对街的侯歇和周书葳才进入她的视线范围。她注意到他们,打毛线的手依然没有停,没有打错,也没有漏针,然后,她只是缓慢把头又低下来。 过街后,侯歇瞄向颜咏青,然后对周书葳说:“我临时有事,你可以自己去我家拿画吗?”不等周书葳回答,他把家里的钥匙递给她,详细解释画放置的地点,然后补充说:“我在隔壁邻居那里有备用的钥匙,这把下次见面再还给我。”隔壁邻居是一位来自美国的作家。 周书葳握着钥匙感到困惑。只见侯歇朝着公车亭跨步走去,然后坐在颜咏青身旁。 颜咏青微讶地抬眼觑他,他微笑指着她耳朵问是什么音乐,要了她一边的耳机来听。 颜咏青把塞在左耳的耳机给他,手仍然继续打着毛线。 原来是轻摇滚,难怪她脚打起拍子。侯歇弯腰去看她包包里好几团颜色不一的毛线球,好奇问:“不嫌热吗?在打什么?” 她把织到一半的毛料拉高,摊给他看。 “我要在冬天来临前打好一张毛料的披肩,你不觉得很棒吗?” 他扯着一角,帮她把毛料在黄昏的阳光下张开,棒针织的缝隙很大,可以清楚看见对街绿色的梧桐树,仿佛那块鲜绿色也被她织了进去。 “打完了送我?” “才不要。” 她舍不得想扯回去,他却不让,她担心被扯坏只好由他。他指着毛料上的缝隙要她看,他们的头歪斜着倾靠在一起,凝视被缝隙分格的对街风景,正好有行人经过,仿佛她织的是一张会移动的画布,两个人看着忽然会心微笑起来。 隔了一段距离,周书葳停住脚步凝视他们,不明白侯歇和颜咏青看起来怎么像熟识已久的老朋友。她柔媚的脸浮现困惑的哀愁,不好唐突走入,打扰他们那亲密的氛围,最后只能独自安静走向侯歇的家。 *** *** *** *** 巴士开上米拉保桥,铁桥闪烁着灯光如一抹一抹的幻影。 侯歇坐在颜咏青的身边,他想送她回家,顺便去河的右岸闲晃。在路途中,他主动解释自己今天的去向,然后问她:“你今天中午有等我吗?” 颜咏青把勾到一半的毛线放回袋子里,诚实地说:“有,等到中午一点。” 侯歇的脚长,半弯起来抵在前方的椅背上,斜睨着她的侧脸。“下次我临时有事,会打电话到你店里告诉你一声,这样好吗?” 颜咏青转过脸凝视着他,她没有感到不满也没有抱怨。“你也不用每天都来,下次我们想一起吃饭,先打一通电话给对方吧,你有手机吗?” “没有。”侯歇摇了摇头。 她在笔记本匆匆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撕下来给他,还不忘叮咛:“别弄丢了。” 他把它放进口袋。“你中午吃什么?” “吃三明志,我把你的份拿去喂鸽子。”颜咏青清丽的脸浮现微笑。“它们好像很幸福地把它全部吃完。” “我……”侯歇清清喉咙,正色说:“我跟周书葳没什么,今天只是——” 仿佛她具的介意,不过就是一顿午餐,让他这样郑重一再解释。颜咏青凝视着他的脸,淡淡说:“侯歇,我的状况不好,所以也没什么立场要求你。” “啊?”他疑惑不解。“什么状况不好?” “我结婚了,虽然和对方的感情不好一直是分居的状态,但我们还没离婚。”颜咏青学他把脚抵在前方的椅背上,垂着眼。“所以我没有什么资格好要求你。” 这几天相处,感觉颜咏青又回到他身边,他们之间有很多默契是外人无法了解的。现在,她却把已婚的身份拿来当作挡箭牌!没想到她对爱情如此却步,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曾有义无反顾的勇气。侯歇无话可说,沉默起来。 她体会到两人迅速蔓延的情感很特别,所以她更想对侯歇坦白。她以为侯歇的沉默是对她已婚的身份感到惊讶,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在自责。 气氛变得很低沉,颜咏青担心误了侯歇,还想站在他的立场点醒他,缓缓说:“不是说艺术可以直捣人心吗?像你这种会画画的男人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不要错把感情寄放在我身上,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我尝试过,但最后要是失败。” 侯歇的心隐隐作痛,垂着眼不愿意看她。他们之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忧伤,只能感觉巴士移动轻微摇晃着他们。隔了许久,他淡漠地说:“我不在乎。我没有要你付出什么,如果你坚持,我甚至可以和你当自由的恋人,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波西米亚风,我可以让你自由来去。” 还说什么自由,侯歇不顾一切紧紧握住她的手,紧到但愿他能一直牢牢握住她。 颜咏青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想劝他别浪费感情了。“你的声音和他很相似,所以我一直——” “别说了。”硬声截断她的话,他不想听这个,这不是他想碰触的话题。 “有时候,甚至你的背影也和他很像,这样下去对你不公平——” “我不是说别说了吗!”侯歇粗暴地制止她说下去,向来温柔的眼眸充满狂炽的怒火。他非常生气,而且他的怒火并非针对颜咏青,而是在气另一个自己。 颜咏青缄默着,感觉手被侯歇牢牢握着,都被握痛了。 半响,侯歇渐渐平息怒气。颜咏青看着窗外的景色,发现他们坐过站了,急忙站起来按铃,拉着侯歇匆忙跳下车。 颜咏青和侯歇只好往回走。原本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默,到了小径的岔口,他们分别选了不同的路,她闪现慧黠的微笑,扯着他的手说:“你又知道我家在哪里了?” “不去吃饭吗?”他指着前面小径坡道上的一间餐厅。 “那间很贵。”颜咏青指了指她家的方向,“那里有间咖哩店连印度人都喜欢吃,要不要尝尝看?” “好。” 侯歇跟着颜咏青走上小径阶梯,石板路旁的青蓝色街灯早已亮起,小径窄到两人同行就会碰触彼此的肩膀。最后他们停在一栋石墙砌成的建筑物前,颜咏青拿出钥匙开门,侯歇四处张望,不见餐厅的招牌。“咖哩店呢?” 颜咏青回首睨着他,微笑说:“你不知道我会做印度人都喜欢吃的水果咖哩饭吗?” “是喔。”侯歇走上前,跟着她进入建筑物里。“你怎么会认识印度人?” “我同学里有印度人。还有我煮的意大利面连意大利人都喜欢吃。”颜咏青手艺很好,只要是双手能做的她都可以做的很完美。 “你会做外星人喜欢吃的吗?”取笑她。 “电影里外星人老是喜欢吃地球人,要是外星人饿了,就把你推出去给他们吃,还不简单。” 建筑物的楼梯非常窄,蓦地,侯歇笑着扯住她的手要她停下脚步,她站在高一阶的台阶困惑回头看他,他们目光相对,他忽然将她的肩膀抵在墙面,宛如试探地轻柔吻了她的唇。 非常轻柔的一啄,缓慢分开之后,她垂下黑长的睫毛,然后抬眼凝视着他,眼眸深处有着无法隐藏的感情。侯歇将她垂落脸前的一缯卷发拔至耳后,凝视她清丽脱俗的脸,以手指抚摸她的唇瓣,她缓缓团上双眼,他情不自禁深吻着她。 唇与唇间不留任何空隙,他尽情吸吮她甜美的气味,如此熟悉,让他在多年后仍贪恋着,他的舌头挑逗钻进她的口中,碰触到她圆滑的舌环,微笑浮现在他的眼底。 许久,侯歇贪恋流连,始终舍不得结束这个吻。 颜咏青缓缓张开眼睛,迷蒙困惑瞅着侯歇,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他唤醒,一股热烘烘的热流在心底漫开,她几乎忘了浓情密意去吻一个男人竟是这样甜美的感觉。 结束浪漫缠绵的一吻,侯歇盯着她问:“连吻也像他吗?” 侯歇严肃起来。他并非刻意想扰乱欺骗颜咏青,他在认真思索他们的未来,如果颜咏青回答是,就算难以面对他也得向她吐实,他实在没有继续欺瞒的道理。她的心如此敏锐纤细,真相迟早会被拆穿,他绝不可能瞒得了她。 然而说到底,侯歇仍不明白颜咏青的心情。 她对关楠星执迷不忘并非源于狂爱,而是无法制止的疯狂恨意。多年来理智规劝她原谅,恨关楠星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但她根本无法做到。 激情和绝望是两条残酷的绳索,紧紧捆绑着颜咏青,以至于她的心崩解塌陷只剩空壳。 颜咏青非常了解,恨不是爱的反面,是爱到底之后的绝望。 她凄惨地笑了,非常脆弱地说:“过了很多年,其实很多甜蜜的小事几乎快忘光了,我记得大部分是比较残酷的部分,我对他念念不忘,并非爱他,而是因为我恨他。” 像一本书被定格在多年前的那一页,时光流逝,颜咏青的外貌从青春脱变成水清丽亮眼的女人,但她的爱情却没翻页,始终停留在被抛弃的那天,或许这一瞬间,她感觉侯歇有魔法能悄悄移动那看似被诅咒的一页,即使那翻页的速度异常缓慢。 ‘我恨他’这三个字让侯歇听完脸色惨白阴郁。他这么努力想让她快乐,真的不想面对她的恨,所有勇气如刺鲠在喉间让他无法吐实。他很清楚是自己把自己逼向形势险恶的峡谷,现在说与不说真相都不行。 他以为换张脸、换个表情,就能顺利和颜咏青重新开始吗?他要怎么抹去她对关楠星的恨意?主算决心隐瞒真相,完全拥有画家侯歇的新身份,过去的阴影还是宛如鬼魅不断纠缠阻扰他们。 一切的关键,必须回溯至多年前,属于他们那段青涩时光。 第四章 从破晓到黄昏,一日过一日,侯歇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办法。 要如何在不伤害颜咏青的情况下对她吐实。 让她知道侯歇就是关楠星,她会有什么反应?震惊、失措、痛苦、悲伤,以致避不见面,她不会轻易原谅他的,那么…… 隐瞒她吧。 唉,不管是后来的侯歇还是之前的关楠星,他的个性都是需要有人在背后用力推他一把,否则他会犹豫不决,心陷入两难。 从国小到高中,颜咏青都是学校的资优生。除了学科优异之外,她很小就表现出在美术上的才华。国中华业,她凭着优异的成绩进入高中,在高二那年已顺利甄试上国立大学工艺设计系。 然后,她和他相遇了。 资优生的颜咏青陷入狂恋,却引发严厉父亲强烈反对,素来唯唯诺诺的母亲站在父亲那边,完全不愿支持她。家人的不同意反而激起颜咏青更加叛逆,暑假期间不断夜归的她被惩罚禁足,于是她决定逃家,不顾一切要和关楠星私奔。 热恋的他们无法承受那种相思的煎熬,无法一天不见到对方。 刚开始,关楠星认为自己有能力照顾颜咏青;在纽约的大学课程只剩最后一年即可毕业,家境优渥的他毕业后很容易找到稳定的工作,他甚至计划来资助颜咏青搬到纽约念大学。 在颜咏青满二十岁的夏天,关楠星义无反顾带着她到法院公证结婚。他承诺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别于她原来的那个父亲外遇、母亲沉默,只能维持表面和谐的虚假家庭。 但现实的残酷直扑而来。首先是颜咏青父亲指控关楠星的父母,没有教好儿子诱拐了他的女儿;关楠星的父母觉得颜面挂不住,要求关楠星立即返美,否则切断对他的经济资助。 关家在移民美国之前,曾和颜家有所往来,后因双方父亲有投资财务上的纠纷渐渐没有往来。爆发颜咏青逃家的事件,在关家父母的眼里,认为是自己儿子一时糊涂,无法明白也不认为他们两人对爱情会有多执着。 婚后,他们两人选择在台北市租套房居住。第一个月,他们生活幸福,宛如置身美好的天堂。过程小有波折,不外乎是遭受双方父母的骚扰。过了九月开学日,关楠星没有如期返回美国,他的所有金钱帐户被父亲冻结,经济压力接踵而来;高三新学期也开始了,颜咏青也没有回学校注册。 为了解决经济压力,关楠星到加油站打工,颜咏青则去超商工作。 除了拥有绘画长才,关楠星一点生存的技能都没有,艺术大学美术系肄业的他能做什么?他可以到加油站打工暂且让两人得以糊口,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关楠星一心想成为艺术家,颜咏青还有时尚设计师的美梦,现在她却连高中都没毕业,难道要让她在超商打工一辈子吗? 每天,颜咏青的母亲都会加油站,跪在地上求关楠星让颜咏青回家,求他要成熟面对社会的现实。 最后,关楠星屈服了。 他以为只是暂时向现实屈服,回美国把仅剩一年的学分修完,然后等工作稳定再接颜咏青到美国。但他心肠太软,怕当面告诉颜咏青要回美国会使她伤心,加上又太天真,相信她母亲会替他解释,说服她先回高中注册上课。 关楠星回到纽约继续未完的学业,颜咏青的母亲央求他暂时不要和颜咏青联络,以免她不顾一切放弃学业冲到美国找他。迫于现实的无奈,关楠星同意了,却不知道从此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那时,关楠星还不甚了解颜咏青顽强的个性,后来他渐渐明白,她不会轻易妥协的。如果她是,他们也不可能因年少轻狂私奔结婚。 学期结束后的寒假,关楠星辗转从朋友的口中听说颜咏青悲惨的遭遇,还有自己已经铸下无可弥补的大错。 颜咏青不相信关楠星已反回美国,她仍旧住在他们租的套房,坚持等他回来。直到有一天,颜咏青因宫外孕大量出血,打电话向母亲求救。 她差一点因失血过多病危死去,最后紧急抢救捡回性命。出院后的她仍不愿回学校,仍未放弃等待,她母亲只好把关楠星离境赴美的纪录拿给她看。 颜咏青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服药过量送医急救。向来是资优生的她情绪崩溃,被双亲送进日本京都的私人疗养院,一待就是半年。 听到这样的消息,关楠星急疯了,他从纽约赶回台北,冲到颜咏青家找她母亲,她母亲却说:“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就当这件事没发生吧。医生说咏青受不了任何刺激,你死了吧,不要再来找她了。” 用尽办法,关楠星留在台湾还是无法得知颜咏青的消息。新学期开始,关楠星回纽约念书,再辗转听说时,颜咏青已经顺利回学校念书。 然而,他们之间完全断了消息;不管是关楠星打去的电话还是写去的航空信,通通被颜咏青挡了下来。 表面上,颜咏青回到正常的生活。开朗、乐观、积极、进取、合群,这些都是成绩单上的评语。同学、师长和双亲都觉得那个资优生又回来了,只有她自己清楚,青春的灵魂提早夭折,她丰沛的情感织成一张爱恨交错的网,变成一道深沉的暗流,蛰伏在心的最底层。 抛下颜咏青回美国念书突显关楠星个性的弱点,也成了他生命中难以弥补的错误。即使多年后,靠着家族企业资金援助,他和哥哥璩季颖建立咏星集团,成功将“dear”塑造为国际时尚品牌,年纪轻轻的他既是公司负责人又兼任首席设计师,事业有成,人人欣羡。然而,在内心世界,他依旧活在愧疚和痛苦的阴影中,自认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三年前,关楠星将总公司搬到台北,那时他尚未出车祸,他曾因工作的缘故见过颜咏青一次,就像他之前所形容的,她是带着足以使地狱结冰的眼神瞪着他。就算是现在,她仍未有片刻遗忘他,他清楚知晓她的执着并非源于爱,而是恨。 随着时光流转,侯歇认为,就是他使她变成如今这样的女人。 侯歇不敢说。他怎么开得了口?他怎么有勇气向她坦白,他就是那个当年抛弃她的关楠星。 *** *** *** *** 夏末晚间,侯歇和周书葳约好,由她下厨请他吃晚餐。 他们也不是特别庆祝什么,只因周书葳新屋装修好时,侯歇曾送她两幅画作装饰,而她想下厨请侯歇表达谢意。 侯歇带着葡萄酒去周书葳的家。二楼屋字阳台上种植着翠绿的蜂香叶,还有茴香和迷迭香。他正要按电铃,听到阳台传来爽朗的笑声,仰起头,两个女人坐在阳台的高脚椅上,正在谈论植物的栽种。他深爱的那个女人正告诉周书葳说:“在巴黎不能栽种可可豆,可可豆只能种在赤道附近,它样需要湿热的环境。” “像爱情,要又湿又热。”周书葳附和说。 颜咏青笑了,仿佛周书葳说了什么暧昧的双关语。 “是真的,要不然高更也不会去大溪地,画出那么多黑皮肤、身材丰满的女人。”周书葳说。 “你的声音真好听,像音乐在飘浮。”颜咏青说。 侯歇以为是一张风景画——两个女人倚着阳台栏杆,在一个绿色构筑的氛围里。 “上来。”周书葳忽然看见侯歇,对他微笑,然后按了对讲机的钮,打开楼下的大门。 颜咏青也探头向下看,发现是侯歇,整张脸更加亮丽,对着他微笑。“快上来,你带了酒吗?” 她和她可能是情敌,但中间却没有任何火药味。 那是因为周书葳知道侯歇喜欢颜咏青,而她是抱着爱屋及乌的心情想了解颜咏青,所以特别邀请颜咏青过来用餐。 至于颜咏青,她对侯歇的想法很单纯。自从上次在楼梯间吻过之后,有一段时间侯歇不曾来巧克力店找她,于是她解读侯歇或许只是一时对她感兴趣,现在可能兴趣淡了,已经将目标转移到其他女人身上。仿佛他寻找的只是艺术上的灵感,需要不断有新的情感刺激,却不需要真正的爱情。 无论如何,这对颜咏青来说都无所谓,她不需要情感的刺激,也不渴望真正的爱情。所以,她能接受侯歇所做的任何决定,安然自得地接受周书葳的邀请。 接下来,侯歇置身在两个女人之间。餐桌上有四副碗筷,表示还会有一个人过来,他们三个啜饮餐前酒,等待第四个人。 “我们再等谁?”侯歇疑惑地问。 “等隽,他下班后会过来,那要晚一点。”颜咏青解释。 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维持晚餐的平衡,侯歇早该料到是隽会过来,这样可以避免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许多尴尬。不管是周书葳还是颜咏青,都是心思细腻的女人。 晚餐是中式的,有柠檬鱼、一些台湾家乡小炒,主食还有米饭。等隽下班赶来,他们立刻开动,气氛温馨和谐,然后是饭后的甜点和红茶时间 。甜点是颜咏青亲自傲的苹果派;侯歇负责煮红茶,他非常自然地在颜咏青的红茶杯里加了两汤匙的糖。 颜咏青和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忙着聊天,没注意这样的小细节,她接过侯歇递过来的红茶,道声谢谢,然后拿起茶几上糖罐的汤匙,随即被侯歇阻止,提醒说:“糖我加了。” “咦?”颜咏青微感诧异看着侯歇。“你加了吗?” “对,两汤匙。”侯歇说。然后又把红茶分给其他人。 周书葳注意到侯歇的举止,他有着和她相同的特质——温柔,他们对喜欢的人的若指掌。 空气中有细细缓缓的情感在流动,侯歇的姿态是耐心的,他很能等待,而周书葳正好也是以相同的方式在等待侯歇。 煮好红茶之后,侯歇从容坐到沙发一角。而隽和颜咏青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两人靠得很近,近到隽可以感觉她的卷发搔抚着他的手臂。 然后,隽从礼盒纸带里拿出一个珠宝盒子,要颜咏青打开它。 里面是一个琥珀的项链坠子。琥珀是珍贵的松树脂在历经地球岩层的高压、高热挤压作用之后,产生质变的化石,其中又以波罗海有海珀最有名。在罗马帝国时代,西方妇女常手握松香琥珀,以体瘟散发琥珀的松香。 “我喜欢它。”冰凉的琥珀逐渐在颜咏青的掌心湿润起来。 “好,那它就是你的,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生日吗?我们应该好好庆祝。”周书葳说。 “不是,是明天,但我很少过生日。”颜咏青简洁的交代过去,她不要朋友在她生日时帮她特别庆祝。 “自从二十岁闪电结婚之后,你应该就不想再过生日了。”隽猜测。 “什么?你是说——”周书葳讶异询问。 “是呀,她是已婚妇女。”隽爽朗地取笑。 然后,颜咏青和隽以说笑的方式告诉周书葳那段有关结婚的青涩年代的疯狂旧事,周书葳讶异不已,凝视着侯歇。“这件事你也知道吗?” 原本悠闲独坐一旁的侯歇淡漠地觑了颜咏青一眼。“她忘不了他,却又爱拿他来说笑。” 侯歇表情阴郁,声音冷冷的,不无嘲弄的意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不知道他是为关楠星抱不平,还是嫉妒着关楠星。 颜咏青没把侯歇的话放在心上,慧黠笑了笑。 “好吧,我们不取笑他,因为再说下去,我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巴士了。”她站起来对周书葳说:“谢谢你的晚餐。” 隽说要送颜咏青,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屋内剩下周书葳和侯歇两个人,他们一起收拾红茶杯和苹果派的盘子,在一个过度安静的氛围里。 “她走了,你的心也走了。”划破沉寂,周书葳说。 侯歇擦拭着她洗好的餐盘,把它们整齐地摆回架子上,这时,仿佛有朵无形的乌云飘过来停留在他们的头顶上,他的心一直困在旧日的时光里,找不到解脱。 如果人的未来是由过去组成的……对侯歇而言,他不敢奢望和颜咏青有完美的结局。说到底,他不敢奢望自己拥有幸福美满的未来。 然而,所有无法对颜咏青说出口的秘密,更不需要对周书葳有所隐瞒。“我不是说过我曾经出车祸吗?” “咦,你是说右手受伤的事?”她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对,但我受的是更严重的伤,我的脸几乎全毁了。”侯歇凝视满脸疑惑的周书葳。“强大的撞击力道让我的脸被碎裂的挡风玻璃毁掉了,我以前不是长得像现在这样。” “所以——” “我就是她说的丈夫,但她认不得我了。”侯歇眼眸中的忧伤无法掩饰。 “啊?”周书葳更加困惑,无法了解他的意思。 侯歇缓缓向周书葳诉说,从颜咏青二十岁说起,一直到他发生车祸后到达巴黎为止。 听完,周书葳泪如雨下,仿佛那些悲惨的过去是发生在她身上。或者,她是为自己而哭,以为温柔的等待终究能赢得爱情,却不知道她一开始就失去机会。 侯歇爱颜咏青,颜咏青爱关楠星,关楠星是侯歇的进去,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第五章 午间,花间的店员送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到巧克力店,花是颜咏青收下的,里面附了一张卡片和地图,卡片上写着:沿着地图走,好奇的女人可以赢得一个神秘的礼物。 是用中文写的,显然不是给尘埃国人艾琳。颜咏青拿着地图跑到卢森堡公园林荫的长椅,但空无一人,她疑惑地研究地图,翻过背面,发现写着:第二十七棵树,傻瓜。 颜咏青在树干上找到一颗刀刻的心,心中写着:生日快乐!到盛旭比尔广场喷泉找礼物。 得穿过公园到北面的市政府。颜咏青带着好奇的心跑过公园,来到广场的喷泉,远远的看见侯歇坐在伟士牌机车上,一派轻松的表情。 今天是典型的巴黎晴天,广场到处都是悠闲的人们,颜咏青慢下脚步,喘息凝视着侯歇。 感觉到她的目光,侯歇转过身,湛蓝色的天空映在她深邃的眼瞳里,他慵懒地微笑起来。 “嗨,你来了。” 原本好奇的她变得困惑,接着她笑了。“原来是你。” “要不然以为是谁,所以我才来的。”颜咏青耸了耸肩,拨开黏在脖子上的头发。跑着过来,她流了一堆汗。 侯歇从袋子里拿出矿泉水给她,她打开来喝了几口,嘲弄地说:“礼物在哪里?该不会刘这瓶水吧?” “当然不是。”侯歇从休闲裤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粉红色的缎带,快速绑在自己的脖子上,蝴蝶结抵着他的喉结,模样非常好笑。“礼物就是我,我把自己送给你。” 颜咏青整张脸蓦地笑开了,慧黠地颅着他,猛摇头说:“你太大了,我怕屋子摆不下。” “是太贵重了,你得小心藏着,不要被别人偷走了。” “我还以为我已经不在你猎杀的名单里。” “猎杀?什么时候你变成一只野兽?” “你不知道吗?普遍的说法是,男人是猎人,女人是猎物。”侯歇太久没来看她,所以她猜想他早已对她失去兴趣。而她的心虽被他勾起浅浅的涟漪,就算心动,她也不会想让爱情更加深坠入底。 “我从没喜欢过那些普通的事物,我比较相信的是,有些人天生注定,彼此相属。” 侯歇温柔地看着颜咏青,就像在对她做出郑重的告白。他已做下决定,假如欺骗会遭致毁灭,至少他可以重新好好地爱一次。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侯歇催促她。“快过来给我一个吻。”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慵懒,又极其诱人,就像关楠星。颜咏青怔怔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忽然跳下车,一步跨到她面前,手扶着她的下颚,好整以暇地吻她,愈吻愈深,举止蕴含浓烈的占有欲。他吸吮品尝她甜美的唇瓣,顶开它们,钻进她的嘴中细细地撩拨挑逗,感受她独特美妙的气息、沁人的芳香。 他深情浓烈地吻仿佛在向她正式宣告,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侣。 颜咏青被他吻得迷蒙,整个人感到晕眩,好像坐进不停旋转的旋转木马。侯歇离开她的唇,眼睛却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她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着他脖子上的蝴蝶结,仿佛在犹豫什么,终究不顾一切扯掉它,抬眼凝视他说:“礼物我收下了,不过,你最好表现得好一点。” 侯歇缓缓地吻她的唇,仿佛也把她挂在嘴角的甜蜜微笑含进口中,细细品尝。 *** *** *** *** 在拉丁区的香水店,侯歇拉着颜咏青的手跑出来。 她刚在店里打翻了一瓶香水,裙子上都是金合欢的香气,他们就像不负责任的小孩冲出店外,满眼都是笑,然后跑进狭小的巷子,侯歇把她压在墙上,狂野地吻她。 颜咏青双手勾在他的颈后,感觉他的胡渣微刺着她的脸;感觉他的手放肆地撩高她的裙摆,粗糙的手心来回爱抚她的大腿;感觉他温热的身体紧紧地压在她身上……她仰着脸,疯狂的念头在脑海四处乱窜,激情无法抑止…… 教堂的钟声突然响了,提醒他们午餐的时间已近尾声,侯歇双手亲昵贴覆在她的身上,喘息着,依依不舍地结束这个吻。 颜咏青深邃看双眸迷蒙地望着他,遗憾地叹息。“再不走,我就会迟到了。” 侯歇拉着她跑去骑摩托车,在弯曲的街道急驰,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感受风呼呼地吹拂过他们的耳边。 看着颜咏青冲进巧克力店,他们隔着玻璃窗送上彼此的飞吻,当侯歇骑着摩托车离开,她眼底深处仍存有因爱情而发亮的光采。 整个下午,她在愉悦的心情中工作,后来连艾琳进屋都立刻注意到她的不一样。 “我猜不是隽,那么你要不要告诉我是哪个男人?”艾琳轻松闲散地问。 周书葳也在店里,她过来找艾琳聊天,她们坐在柜台旁的圆桌边喝咖啡、边吃巧克力。 颜咏青正在擦玻璃,她听到艾琳的问题不禁停下动作,回头望着她们,表情有些尴尬。 “我知道,是——侯歇。”周书葳优雅地说。 艾琳惊讶起来,凝视周书葳平静的脸,然后看着颜咏青。“好吧。你们要不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颜咏青喜欢侯歇,她不打算把他让给周书葳。然后,颜咏青稍稍想到未来,她不会在巴黎停留太久,也许冬天结束她就要回台湾,到时,她还是得把侯歇还给周书葳。 按颜咏青的想法,她仿佛在向周书葳借东西一样。 三个人里,周书葳是唯一知晓侯歇和颜咏青之间所有秘密的人。周书葳柔柔地眼神瞟了她一眼,淡淡哀愁在她们四周徘徊不去。“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两个是天生一对。” 不只是艾琳,连颜咏青听见周书葳的话也都惊讶起来,而周书葳只是维持一贯温柔的态度,说话的声音就像女伶在唱歌。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火药味,她们甚至还满喜欢对方的,如果她们有点敌意,颜咏青就不会这么尴尬了。 黄昏,侯歇过来接颜咏青,晚上他们在阴暗的酒馆用餐,两个人挤在角落的座位,在主餐还没有送上来之前,火热的激情已经点燃了他们。 侯歇隔着衣料抚摸她的腿,双唇停留在她裸露出来的锁骨处轻轻啃咬,她碰触他宽阔的胸膛,闻到他身上男性独特的麝香,还有刚洗过澡那股淡淡的青橄榄香皂的气味。她整个身体的细胞都可以感觉到两人强烈的吸引力,她就像一张被火烧起来的纸张恋卷曲在他的怀中。 侯歇不想太快和颜咏青发生关系,至少侯歇和她的“第一次”不应该发生在黑暗的酒馆厕所里。且他面临到一个难题,如果他裸裎和她做爱,她就会看到他大腿外侧上明显的胎记,那么她将会轻易认出他是关楠星。 最近,他开始考虑用雷射手术把胎记除去,但伤口也需要一段时间复原,要不就只能选择在黑暗中,或者他不要脱掉裤子,总之他陷入一个不能被她发现的难题。 反正,他本来就不该在欺骗她之下和她发生关系,但更难的是,他根本没有办法不碰她。 服务生送披萨和薯条过来,今晚他们决定吃高热量的垃圾食物。酒馆吧台有一台液晶电视正在播放足球,侯歇的唇停留在颜咏青的颈窝,引起她一阵阵搔痒,她嘴角勾起甜美的微笑,他克制自己的举动,手抚平她裙子上的皱褶,唇依依不舍离开她。 颜咏青发出轻微的叹息,像在对侯歇抗议什么。 侯歇喝了一口啤酒,凝视着她说:“不能在这里。” 颜咏青咬着薯条,问:“今晚可以么?去你家还是我家?” “今晚不行,我……”侯歇吞吞吐吐。该死,他真不该对她隐瞒的,这种事他一点也不擅长。 “你还没准备好?”颜咏青眼底闪烁慧黠的光芒,取笑道。 “你呢?确定我跟他是不一样的吗?”侯歇问。 颜咏青看着侯歇,笑了笑。 “关楠星比你帅好几倍,但我喜欢你的单眼皮。”她用手把他的眼睛拉得更加细长,直到看不清楚他的眼瞳。 他知道颜咏青是多么努力在找寻侯歇和关楠星之间的差异。他听见她说:“你不要担心比不过他的,那时我们很年轻,除了相爱以外,没有其它的技巧,我相信你拥有过很多女人,你会让我很快乐。” 这么说的同时,颜咏青的眼睛却浮现哀愁,侯歇开始难过起来。他确实有过不少短暂的恋情,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要不然他不会回头来找她。但她说的意思分明就在说她不会爱上侯歇,她要的只是快乐而已。 侯歇的手本来还紧贴在她的背后抚弄挑逗着她的肌肤,这时却突然脸色阴郁到停止碰触她。 “今晚不行,我要画画。”对晚餐胃口尽失,他的心情恶劣地说。 侯歇对颜咏青态度忽然冷了下来,接着整个晚上他都在催促她赶快把那些垃圾食物吃下去,然后送她去巴士站。等巴士来了之后,他匆匆在她唇边印上一个吻,随即离开。 颜咏青坐上巴士,愣愣地发着呆,不懂他是怎么一回事。 *** *** *** *** 清晨,颜咏青被电话声吵醒,是母亲从台湾打电话过来。讲完电话之后,颜咏青愣坐在床上许久,凝视着窗外广大灰蒙的天空。 只有一次颜咏青和侯歇谈过“未来”这个话题。 那次,假日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咖啡馆对面的长椅上,侯歇速写露天咖啡馆的景象,左手以炭笔快速在素描本上画动,用粗砺的黑色线条构织夏日巴黎的光影。 颜咏青坐在侯歇的身边,正用钢珠笔在画他的侧脸,她姿态慵懒且随性,笔记本中的侯歇被一团迷雾包围。 偶尔侯歇抽空瞄她的笔记本一眼,知道她是在随意乱画。“未来你想做什么?” 他认识颜咏青的那年,她说想当一名时尚设计师,以天真、满腹抱负的口吻说:“就像coco.chane。” 颜咏青很清楚,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资优生了,她甚至在很久以前就不再正经的画画了。自从精神崩溃在疗养院休养半年,她心态上改变很多,虽然学的是设计,但她不再留恋名牌设计师的服饰,也不渴望在时尚界以设计成名,她所想的只是过平凡的生活。 “回台湾开一间店,养两个小孩。”颜咏青双膝弯曲,合上笔记本,闲散倚靠在侯歇身上。 “你不当设计师了吗?”侯歇问。 “谁跟你说我要当设计师了?”颜咏青反问。 侯歇话说得太快,她确实没向他提起未来的打算,他以推测的口吻说:“你不是特地到巴黎学服装设计吗?不当设计师要当什么?” 很久以前,在他们失去联络的某段时间里,关楠星在纽约刚开始要创业,曾经回大学修工艺设计的课,后来创立了dear这个品牌,会这么做有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 但目前看来,他这些努力好像都已经失去意义。 “我以前确实想当设计师,但现在不想了。”颜咏青望着沉闷炙热的夏日天空。 “为什么?” “我对设计人们身上的商品不再感兴趣,那些具体的饰物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好吧,那什么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 “好好地生活下去。”颜咏青瞟他一眼,以为他不会理解。“你不懂我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我住过疗养院,被医生当疯子一样对待,平凡的生活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也住过疗养院。”侯歇略过毁容这件事,直接说:“我出车祸的时候身上到处是伤,当是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好吧,那么你也许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你打算和谁生小孩?不会是关楠星吧?”侯歇以警戒的神情看着她。 只见她顽皮地笑了笑,瞄了一眼他的素描薄,看他如此快速且俐落地掌握到对街咖啡座的光线和阴影。 “开店是真的,生小孩是假的,或许养两只猫吧。” “想开什么样的店?” “不知道。”看着侯歇手没有停地画着对街晃动的人影和旁边的房子,颜咏青表情愈来愈困惑。“你的手——” “怎么样?”听出她声音变了,侯歇瞄她一眼。 修长且有力的指节,很像关楠星。该死!她甚至看过他以同样手法画过房的的线条,怎么会这么相似?! “又像他了,对吧?”侯歇心情紧张起来,却反而攻击她。“我一点也不意外自己和他有多相似,我猜是你一直忘不了他,什么事都得和他扯上关系不可。” 侯歇表情冷硬阴郁,于是颜咏青立刻背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觉。” 颜咏青的真觉是对的,他却一直在扰乱她,这样对待她太残忍了。侯歇放下炭笔,转过身紧紧抱住她,紧到让她快要无法呼吸。 “我不在乎,只要这一刻你是我的就够了。”侯歇粗哑地说,手伸进她的卷发里,不容她反对地说:“下个月和我去意大利,画廊在那里要举办画展,我不想和你分开。” “好。”颜咏青把脸靠在他肩上,隔着t恤轻轻咬了他一下,像一只猫一样赖在他怀里。夏日巴黎的阳光透过叶间缝隙落在他们身上,时间静谧地流过,她忽然想起什么地说:“帮我画一幅画,我想拿来装饰我的店。” “什么样的画?” “你想怎么画都可以。”颜咏青这么说的同时,就已经明白日后会和侯歇分离,她想留一张画作纪念,她不可能永远待在巴黎和侯歇相伴。但她总以为不会这么快,至少她会在巴黎过完寒冷的冬天,谈一场恋爱之后,等明年春天再回台湾。 结果清晨颜咏青接到母亲的电话,知道母亲生病了。 是子宫颈癌第二期。她母亲打算到医院开刀将子宫切除。颜咏青想到父亲不可能陪伴她度过漫长痛苦的医疗过程,她娘家亲戚又住得太远了,弟弟还在美国念书,母亲最亲的人只有她了。 想到这里,颜咏青从床上急急跳下。她必须赶紧订回台湾的机票,短时间内恐怕不能再回巴黎,还得处理租屋的问题、打电话向艾琳请假,不,应该直接向艾琳提出离职,找朋友例如隽帮她处理租屋的问题,或许可以临时找到人顶替租下房子。至于搬家,得等到母亲开刀完病情稳定后再决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搬的,大部分的电器和家具都可以卖掉或是送朋友,剩下的东西也不会太多了。 一整天,颜咏青在外忙着处理返回台湾的琐事,等夜晚回到蒙马特的租屋处已经很晚了。她接到侯歇的电话,他以兴奋的语气告诉她要去意大利的消息,她不想泼他冷水,至少不想在电话里告诉他她必须赶回台湾的消息。 “明天,画廊约在餐厅吃饭讨论去意大利的事,你也来吧?”侯歇说。 “好。”颜咏青简短地说。 侯歇太开心了,虽然察觉到颜咏青在电话那么似乎特别安静,但他以为她只是累了。她的个性比他还好玩,说不定比他还期待意大利之旅,他已经想好要和她一起去的观光点,他们可以先去罗马,然后再到威尼斯,有空的话可以到更乡下的地方住上一晚。 挂断电话,侯歇还是想着两人新的开始,颜咏青想的却是刚有爱情的感觉,怎么就这样止歇了…… *** *** *** *** 最后一天去巧克力店上班,结束之后,艾琳结了颜咏青一个薪水袋,和一个用力的拥抱。 “下次来巴黎的时候记得要来找我。” “好。”颜咏青爽朗地笑着。 这次时间太匆忙,她来不及好好逛街挑选特别的礼物送好友,干脆赖在店里挑选送给亲友的巧克力和香精蜡烛。 打痒之后,艾琳问颜咏青要不要一起去吃饭,算是帮她饯行。她摇着头说:“我和侯歇约好了,我还没跟他说要回去的事。”她已经订好了后天飞台湾的班机。 “噢,我了解。”艾琳露出遗憾的表情。“那你快去吧,我猜他一定会很失望。” 也许,比较失望的人是她。颜咏青去到约定的那间餐厅,就在巴班十字路口附近,这才发现画廊把整间餐厅都包下来,餐厅里挤满了人,似乎正在庆祝前往意大利开画展这件事,颜咏青根本找不到侯歇,只好站在门口请人传话给他。 还是周书葳先看到颜咏青,她手里拿着一杯鸡尾酒越过人群来到门外,招呼地说:“进来啊。听侯歇说你也要去意大利。”看着颜咏青脸色忧郁的模样。“怎么了?” 颜咏青简短把母亲生病必须回台湾的消息告诉周书葳,她听完后柔美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我爸是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的院长,你母亲要是医疗上有什么问题,你打电话给我,我爸一定帮得上忙的。”急着拿出一张画廊的名片递给颜咏青。“你留着,记得回台湾要打电话给我。” “好。”自从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颜咏青就一直感到很慌乱,现在周书葳这么温柔地想帮助她,她的心瞬间温暖起来。 下一秒,她很直觉地想侯歇和周书葳在一起,会过得很幸福。 她们中间并不是存在着什么伪善的爱情谦让,而是整个过程,颜咏青一直处在不确定的状态。就像现在,她缺乏义无反顾的力量越过人群告诉侯歇,她不想和他分开,更无力的是,她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想当面见到侯歇,跟他说些遗憾的话。 当周书葳转身催促旁人去叫侯歇出来,颜咏青想都不想就说:“你帮我告诉他一声,我不能去意大利。后天一早的飞机,我的行李都没收拾,明天还有朋友要来看房子。你帮我转告他,我明天会待在蒙马特,不会过河到左岸这里。” 说完,颜咏青贴着她的脸颊正式地拥抱一直,然后说了一句法文,意思是多保重,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周书葳听得愣住,还反应不过来。等回神过来,颜咏青已经愈走愈远,周书葳发现叫不住她,只好赶紧回头钻进人群里找侯歇,看见他被一群朋友缠住了,他们正兴高采烈聊着二十世纪初巴黎画派风光的历史,周书葳扯了一下侯歇的手说:“咏青说她不能去意大利,她母亲生病了。” “什么?”侯歇表情震惊,转而严肃。“她人呢?” “她刚来了,但是走了。她告诉我说后天的班机要回台湾——” 话才说到这里,周书葳还有一堆细节没说,侯歇整个脸色都变了,阴郁地瞪着她。“她人呢?她现在在哪里?”似在责怪周书葳没能拦住她。 “她刚走,说要回去收拾行李。”周书葳脸色微黯,却依然指着门外。“应该还没走远。” 侯歇快速拨开人群往外冲去,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心焦,可能两者都有,但更多的是某种强烈的愧疚和受罚的痛苦。似乎自从他抛弃二十岁的她之后,他就注定得一直追着她跑,每次等到他一有快追上她的感觉,她就这样迅速地变换地址,到另一个国家、另一座城市。 在人群和车辆快速流动的街道,侯歇盲目地奔跑,生怕一停下脚步,就再也来不及了。 第六章 巴黎似被蒙上一层淡色薄雾,在眼前逐渐晕开。 颜咏青走在前往公车亭的路上,一开始没注意到是怎么回事,等发觉世界笼罩着迷离的雾气,才恍然明白,是她的双眼正湿热着。 她比自己想像的更有感情。她非常舍不得离开——巴黎。 还有侯歇。 她对侯歇动情了,即使速度很缓慢,但也不能就此忽视。 时光如排列整齐的队伍逐渐消失,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你以为是你抓住爱情,其实是爱情忽然过来敲你的门。 然后又走了。如此缓慢,却又不着痕迹。 走过梧桐树,来到十字路口,颜咏青胡乱想着。虽然不好受,可是至少体会到她的心不是死的。 巴士开过来停在对街的公车亭,路口的灯号正在由绿转红,颜咏青回过神,认出那是她要搭的那班公车,眼看即将开走,她毫不犹豫地急步冲向前,号志灯却在瞬息间转换,左右两旁的车辆呼啸而过,刺耳喧嚣的喇叭声冲着她而来,让她完全愣在原地。 差一点她就成为货车下的亡魂,如果不是猛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搂住——侯歇的左手像铁链紧箍着她的腰,右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刚跑过好几条街,他胸膛上下起伏不断喘气。 被他突然从后面抱住,颜咏青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原本提的手提袋掉落地上,她回过头看他,他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下一秒,侯歇表情阴郁,什么话也没说就拉着颜咏青往回走。 先不说公车早就开走了,她的东西还掉在地上,她急着想挣脱却硬是被他拖着走,她只好叫道:“我的袋子掉在地上了。” 侯歇脚步没停,又拉着颜咏青回去,看着她把东西捡起来,然后继续拖着她往回走。 颜咏青不知道侯歇到底要去哪里,他脚步快得不可思议,好几次她都快踉跄跌倒,而侯歇总会适时扶她一把,但脚步始终没有慢下来。 侯歇住的那栋建筑物在眼前出现,颜咏青这才知道他要回去,他拿出钥匙迅速打开大门,然后脸色铁青沉默地推颜咏青进去。 他像个快爆发的火山闷不吭声,脸上素来温柔的线条变得紧绷冷硬,颜咏青回头瞄了他一眼,他火气很大,动作很粗鲁地推着她上楼梯。 走到侯歇的公寓门外,他把颜咏青整个人压在门上,气急败坏地拿出钥匙要打开门。颜咏青回头看着他阴郁的表情,和缓地说:“我不能待太久,我要——” “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侯歇硬生生截断她的话,打开门之后,粗鲁地把她推进去。 整个过程,颜咏青都没有反对的余地,她被侯歇拉进卧室,手提袋也在挣扎时掉在地上,里面的巧克力、香精蜡烛礼盒都掉出来,还有笔记本、铅笔盒和勾到一半的披肩和毛线团也在地上。 颜咏青不知道侯歇为什么这么愤怒,她以为他应该只会感到有些遗憾。她回过头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却撞进他的胸膛。卧室没有开灯,唯一的亮度是巷角的路灯透过杏绿色薄纱窗帘照射进屋,他的脸埋在一团阴影中,但她还是看得出他所拥有的温柔特质全消失了,那冷硬的双眼中透着浓重的悲伤。 直到这一刻,颜咏青恍然发现侯歇对她的感情下得很重,但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不可能半个夏天就让他爱她爱到痴狂的地步?! 侯歇狠狠把颜咏青甩到床上,她的长发在床单上披散开来,身上穿的吊带裙裙摆也掀了起来。 “我可以问一下,你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颜咏青只感到疑惑,对他粗暴的举动并不感到害怕。 “让你快乐。”侯歇半压在她身上,俯瞰着她,眼神充满怒火与悲伤。“你不是说我经验丰富可以让你快乐?” 原来他一直在生她的气,怒火却直到此时她决定不告而别才爆发。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他对她非常温柔,像把她当一只猫顺着摸她身上的毛,难得显示半点怒气。 现在,他却把她两边的吊带扯落,解开她衬衫的扣子和胸罩,左手毫不客气伸进她裙子里抚摸她的腿,粗糙的手掌不带温柔紧密贴着她的肌肤滑动,然后他不客气地将手指直接伸进她的内裤里。 颜咏青美丽的双眼惊讶地大睁,挣扎着要阻止他,他却将头埋进她的颈侧,舔舐轻咬她温润白皙的肌肤,然后一路向下,最后以嘴含咬舔舐着她的胸部。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温柔,简直粗鲁无礼到极点。她很用力要推开他,手脚狂踢狂抓,一心想挣脱,但他双腿强压在她身上,不顾她的反抗,一只手握紧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箝制在头的上方,狠狠地吻她…… 激情结束,颜咏青背对着他,心像是猛地涨满又猛然被抽干。她凝视着窗户因风飞舞的杏绿色轻纱,眼泪不停流下来。 侯歇从背后紧紧拥抱着她,拨开她披在肩上微湿的卷发,亲吻着她肩胛骨。他的手指和她的紧紧交缠,然后他把她轻轻转过来,面对着他。 “你在哭吗?”凝视她脸上的泪痕,他问。 “对不起。”颜咏青用手擦掉脸上的泪,无奈地笑着说:“下次我们应该开灯的。”说得好像他们还有下次似的,她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强烈的失落。 侯歇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想当然她又把他想成是关楠星了。他从来不想让她遭受这样的痛苦,却始终没有办法,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颜咏青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关楠星个性乐观爽朗,长相帅气有型,侯歇深沉忧郁,长相干净斯文,明明是外表和内心完全不相像的两个男生,她为何会一再把他们搞混? 她一点也不想利用侯歇回味和关楠星相处的时光,这样不正常,而且很变态,对侯歇一点好处也没有。颜咏青一手将被单裹在身上,迅速从床上跳下来,回头睨他一眼。“我要回去了。”说着胡乱收拾床上的衣物。 “你很没礼貌,逃得这么快。”侯歇起身,讥诮嘲弄。 颜咏青愣了一下,停下动作看着他,他眼眸中的忿怒和悲伤已经完全消失,又回复到常有的温柔。他突然把她揽进怀里,嘴在她耳边轻声说:“还没结束,我还没要够你。” 低沉的嗓音,拥懒迷醉的法语在她耳边响起,他热情地吻着她,扯开她身上的床单,把她推向双人床。 她凝视着他,眼眸闪现笑意,俏皮地以法语说:“那你最好快一点,你知道我没有太多的时间。” “你真不是个浪漫的恋人。”侯歇轻压在她身上,两人赤裸的双腿相互纠缠着,他的唇温柔地贴覆在她的颈窝。“我偏要慢慢来,慢到让你搭不上飞机。” 他的手心是温暖的火焰,他细腻的爱抚将她内在的欲望点燃,他坚硬的肌肤覆着一层薄汗,微微湿热发亮。她的手指轻触他胸口上的疤,仿佛想确认什么,她说:“我们开灯好不好?”手伸向床头的台灯。“让我好好看着你,我不想利用你去回忆——” “没有必要。”侯歇拉回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舔啃咬。“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在利用你?” “所以,我让你想起你心里的‘她’吗?”颜咏青好奇凝视着他。“你也有一个始终无法遗忘的恋人吗?” “就当我是,好吗?”侯歇说得不清不楚,他的手指正在揉弄摩擦她身体最隐密的地方,激起一阵奇妙的火花,使她轻轻颤栗。他温柔地吻着她微启的双唇,舌头灵巧钻进她口中控索,引诱她的回吻…… *** *** *** *** 她作了一个梦。 那个梦漫长延伸像一道宽广笔直的机场跑道。梦里的情景使她感到异常地真实,即使清醒之后,她都还不明白那如梦似真的画面是否真的存在。 她梦到清晨的光线均匀地洒进画室的整个空间,她和侯歇坐在高脚椅上吃早餐。 正确的说,早餐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侯歇刚打电话给美国作家的邻居向他借车要送她回蒙马特收拾行李。在等待邻居把钥匙送来的空档,侯歇倒了第二杯咖啡牛奶,颜咏青则跷着腿优闲地勾毛线。 经过一整夜狂野温柔交错的欢爱,她整个人像满足慵懒的猫,虽然全身酸痛,但在沐浴过后已放松很多。 她不知道侯歇是几点起床,她醒来的时候,他头发微湿显示已冲过澡了,咖啡也煮好了,法式吐司也煎妥摆在吧台上。她被他吻醒,他穿着休闲短裤,没穿上衣,她靠在他肌肉坚实的胸膛上,闻到他身上有橄榄香皂的气味。 然后,侯歇把还没完全清醒的她推进浴室泡澡,他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浴缸边帮她洗头,还帮她冲掉头发上的泡沫。她用一条毛巾把湿长卷发包起来,他则走到餐厅为她倒了一杯咖啡加了牛奶。她慵懒地坐在浴缸里,喝一口咖啡,柔媚笑着对他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女皇,而你是我的男奴。” “嗯,我确实是。”侯歇淡淡笑着,拿着浴巾站在一旁,自嘲说:“女皇还有其它的吩咐吗?再不起来法式吐司就冷掉了。” 颜咏青拉过浴巾,站起身包在身上,睨着他。“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是对每个女人都这么好,还是只对我?”她内心没有任何猜忌,有的只是好奇。 “只对你。”他说。 “最好是这样。”颜咏青想起什么,好奇地问:“你要不要告诉我那个‘她’的故事,我长得很像‘她’吗?” 侯歇没有回答,梦的场景忽然从浴缸快速转到餐厅的高脚椅上。她穿着他淡蓝色衬衫,光着两条腿坐在高脚椅上勾毛线,决定要为侯歇勾一条围巾,在巴黎寒冷的冬季来临前送给他,让他围在脖子上。 于是,她哼着歌,在巴黎夏末灿烂的早晨里,把原来打算勾成披肩的毛线改成简单的围巾。 他凝视着她慵懒快乐的神情,轻轻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把一只手撑在吧台上,她抬眼看着他,手还是没停下来。 “怎样?” “我爱你。”侯歇指了指自己心脏的部位,又指了指她。 颜咏青愣看他,分不清楚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眼神如此温柔专注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忽然很想说些什么,结果却听到自己说:“噢,好。” 侯歇微蹙浓眉,踢着她的椅脚,不客气地说:“你太傲慢了。” 她也只是笑着,没有多作反应。 直到电铃响了,侯歇走过去开门,梦里的她凝视着他的背影,听见他以英文和美国作家聊几句,他的声音和背影使她怔怔地发起呆,奇异的相似感再度浮现于心。 侯歇和关楠星? 她还没有细想其中的奥秘,侯歇拿着钥匙转过身朝她走过来。愈走愈近,梦里的侯歇变成关楠星,一瞬民不瞬地凝视着她。 那一刹那,她听到他手中钥匙铃铃撞的响声,她的眼睛直盯着关楠星猛瞧,然后她立刻吓醒了。 飞机正在三万尺的高空,在亮丽的云海中飞往泰国曼谷,加满油之后,将会直飞台湾桃园机场。 那个梦的所有细节都真的曾发生过,她要离开巴黎的前一天,侯歇就是以这样温柔体贴的方式对待她的,但梦里的结尾却吓坏了颜咏青。她搞不清楚梦中关楠星突然出现的含意,难道梦里的他想阻止她去爱侯歇吗?还是…… 她忽然想起许多和关楠星相处的往事,整个人昏沉沉地想睡,却再也无法安稳地睡去。 *** *** *** *** 九月,台北。 初秋的台北竟然炎热到近三十度,颜咏青穿着黑色无袖背心和牛仔裤走进一间专卖西班牙食物的餐厅。 颜咏青大学时的同学、死党兼室友蓝婕希、徐玲蓁和施晴婉早已就座,看到她走进,开心地频频朝她招手。 四个女人到齐,叽叽喳喳地笑闹不停,话题先绕着衣服、鞋子和化妆品打转,接着开始聊起男人。四个人最有主见的徐玲蓁轻敲玻璃杯,先开口:“每个人简短地用三分钟交代自己最近的爱情,我要听最近的哦,很久以前发生的就不必了。” 最后一句话好像是专门针对颜咏青而来。大家都知道她二十岁一关楠星闪电结婚,关楠星后来逃跑了,之后颜咏青恋爱就只能只乏善可陈来形容 。 “好吧,我这个已婚妇女先说。各位小姐门请加油,我又怀孕了,第二胎明年夏天会冒出来。”已经嫁给影视公司摄影师的施晴婉先发言。 三个人瞠大双眼瞪着施晴婉。“这么快?!第一个宝宝不是才八个月。” 施晴婉暧昧地笑了起来。“哪有办法,我们打算增产报国。” 徐玲蓁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你很有变成欧巴桑的潜力哦,小心一点,不要生完第二胎身材走样,被你老公抛弃。” “你的话很酸,刚吃柠檬吗?”施晴婉回呛。“该小心的是你吧,我怎么听说你又被未婚夫抛弃了。” 刚和新加坡华裔半导体大亨之子订婚的徐玲蓁,上周又取消婚约了,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订婚,第三次取消,当然三次的对象都不是同一个,唯一特点是他们都是有钱人。 “我怎么可能被抛弃?是我主动提出取消婚约的。”徐玲蓁嘴角扯出一抹骄傲得意的微笑。“订婚戒指一拿到手,我就开始觉得无聊了,我准备锁定下一个有钱人。你们知道吗?我收集订婚戒指是愈来愈上瘾了。” “太变态了吧。”蓝婕希怪声地叫道。“哪有人这样的!小心玩火自焚,到时候没男人会爱上你。” 颜咏青抿嘴笑了起来,好像预言般地宣布,“我猜最后娶你的那个男人,一定不怎么有钱。” “呸呸呸!不要诅咒我。”徐玲蓁搔首弄姿,得意地说:“我除了当贵妇人以外,人生没有其它的目的。”话锋一转,斜睨着蓝婕希。“你呢?去了纽约三年,不会没带半个男人回来吧。” 蓝婕希刚从纽约学成归国,她目前在一间国际时尚杂志社担任主编,平时喜欢搞笑,个性有点少根筋,爱作梦,是四个人里恋爱经验最少的。初恋三个月就因为到纽约留学不得不分手,到现在过了三年还没看见有新的对象冒出来。 “介绍,介绍,请大家介绍好男人给我,联谊或相亲我都不排斥。”根本不到三秒钟就交代完她最近的爱情。 “有个高大威猛的中越混血儿,绝对是个好男人,你要不要?”颜咏青指的是她认识的隽。 “好呀,好呀,当然要,赶快介绍给我。”蓝婕希很兴奋。 “他在巴黎当珠宝设计师,你要不要先跟他在网络上msn?”颜咏青问。 蓝婕希眼中兴奋的光采全熄灭了,嘲弄地说:“咏青,我也认识住在北极的北极熊,你要跟它msn吗?”又慎重地补充:“我不要远距离的爱情,太远的就不必介绍给我了。” 徐玲蓁瞄一眼手表,忽然说:“好了,你的三分钟到了,换咏青说了。” 她们三个很担心地望着颜咏青,生怕她又说自己的心已经死掉之类的丧气话。只见她双眸灿亮,微笑地说:“我恋爱了。” 其他三个人立刻欢呼起来,最夸张地就属蓝婕希,她立刻拦住服务生,快乐地说:“给我们来一瓶最好的香槟。” “他是个画家,长的不算帅,但是很有个性。”原本她以为和侯歇之间只是一段巴黎韵事,但她回到台湾几乎每天都和他通话聊天,远距离似乎一点也构不成问题。她发现自己愈来愈喜欢侯歇,甚至考虑尽快和关楠星离婚,希望等母亲病情稳定之后,再去巴黎时,自己已经恢复单身了。 然后,她要全心全意地爱侯歇。 颜咏青娇柔地微笑,十足就是恋爱中女人的模样。“我没有想到我会爱上他,但……这要怎么说呢?” 噢,她们三个女人完全能体会。谁不能体会呢?只要热恋过的女人都明白那种心情,她的表情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我决定要离婚。”颜咏青看着徐玲蓁。“你姐不是专门负责离婚协议的律师吗?赶快给我她的电话。” “你早八百年前就应该跟我要了。”徐玲蓁翻了个白眼。哪有人拖这么久的!她掏出名片夹,把她姐姐的名片递给颜咏青。“记得跟她说你是我朋友,叫她收费便宜一点。” 两年前,关楠星发生严重车祸,当时四个女人中只有施晴婉在台湾,她想到这件事脸色忽然一变,严肃瞪着她们说:“有件事你们可能不清楚,关楠星在两年前出了重大车祸,新闻报得很大,当时他的车撞断护栏直接坠海,到现在尸体还没找到。虽然新闻报导说他失踪,下落不明,不过情况恐怕是凶多吉少。” 颜咏青整个人愣住,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蓝婕希和徐玲蓁讶异地瞪着施睛婉,急着问:“是真的吗?” “真的,当时新闻报得很大,他的座车被人动了手脚,煞车系统整个都失灵了。”施晴婉说。 “这样还能离婚吗?”蓝婕希担心地问徐玲蓁。“还是要等失踪多少年,才能申请死亡证明书?” “这我也不清楚,可能要问我姐,她是律师应该比较清楚吧。”徐玲蓁说。 她们讨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颜咏青整个人仿佛突然丧失听力,也丧失所有感官的功能,眼神飘忽空洞,脑海因受到惊吓整片空白。 “咏青,你还好吗?”蓝婕希关心地问。 颜咏青回过神,定睛看着她,愁怅地喃声说:“我没有想到,真的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 *** *** *** *** 九月的台北,整座城市仿佛笼罩在一座灰色蒸笼里闷烧着,黑夜中,街道的车辆来往不断。 在信义区精华地段的摩天大厦中,璩季颖收到私家侦探送来的调查报告后,在酒柜倒了一杯伏特加酒,独自伫立在落地窗前,凝视那些黑夜里不断滑过眼前的车辆,仿佛时间无情的流逝。 正思考该如何消化报告的内容。璩季颖缓慢抽一口菸,缓慢的吐气,似乎怎么做都无法将内心积郁的闷气吐尽。 身为国际知名品牌咏星企业暂时代理人,旗下拥有两千家服饰精品店,但,璩季颖却一眯也不快乐。 璩季颖是关楠星同母异父的哥哥,他的生父和母亲都是在美国餐厅工作的华裔,当年他母亲和生父离婚,带着他改嫁到关家,那时他才四岁。 有别于生父劳工阶级的生活,璩季颖在关家过得十分舒适,他受到优良的教育,出社会之后,也和关楠星一样享有关家的物质资源,然而他心中却很明白自己并不是关家人。 但他从来没想到局势会变得那么复杂,他在关家的角色会变得如此尴尬,甚至在两年前,关楠星出车祸当时,还被整个家族暗认为是造成关楠星车祸的元凶。 当年咏星公司创业,他们两兄弟靠着关家的资金合力创立以“dear”为名的精口服饰,由关楠星但任首席设计师,璩季颖则负责控制资金成本与行销推广的工作。 短时间内他们便成功地打进欧美精品市场,旗舰店在各大城市最精华的地段一一开设,近几乎来更是获利可观,很快地就把当初关家资助的金额全数归还,后来还成为上市公司。 原本总部设在纽约,但在三年前关楠星决定开发亚洲市场,把总部从纽约迁到台北,璩季颖也跟着搬过来。多年来他一直在辅助关楠星,每当关楠星面临抉择犹豫时,他会在背后给他建议,鼓励他、扶持他,适时在背后推他一把。 璩季颖把幕后的角色扮演得太好了,甚至为了成就关楠星,牺牲掉自己的理想。事实上,他的志向不在时尚设计业,他想创立科技公司,他对电子科技新开发的产品始终有高度的兴趣。 然而,璩季颖很明白,他若离开咏星企业,将会对关楠星带来严重的危机。关楠星拥有的是艺术上的才气,设计作品独特又别出心裁,但他的个性却太优柔寡断,缺乏商场需要的决断力的执行力。 为了实现多年的梦想,在难以抉择的情况下,璩季颖想到变通的方法,他企图说服关楠星出售咏星集团,让拥有欧美市场的g品牌并购,由大公司主导决策,而关楠星可以持续保有他设计的名号。 一旦顺利并购,璩季颖准备离开设计业,发展他对科技业的理想。 但关楠星不赞成公司被并购,他担心会失去个人风格。他们在讨论商量的期间发生了很多口角和冲突,公司有很多人看到他们经常为此大吵,甚至在他出车祸的前一秒,他都还在手机里和璩季颖争执不休。 车祸发生后,璩季颖曾被警方列为头号嫌疑犯。 幸亏后来破坏车辆煞车系统的凶手被警方找到了,那名凶手在警方询问下,曾脱口说主嫌是远在美国的关楠星的亲伯父,可后来又更改了口供,到目前为止,警方始终无法找到更明确的证据定关楠星伯父的罪。 关家财产的纷争牵涉层面太复杂了,由于关楠星的生父在五年前心脏病去世,他伯父那支系曾和关爷爷发生过严重的冲突,关爷爷愤而将遗嘱重新修改,踢掉他伯父在关家企业的主导权,引起他伯父的不满,才会引发家族内斗及接下来一连串的事件,包括关楠星意外出车祸。 两年过去了,关家到目前还打捞不到关楠星车祸坠海的尸体,所有人开始放弃希望,怀疑他已经死了,尸体可能随着海潮漂到外海,再也无法找到。他母亲甚至因此一度担心到病倒,所幸现在身体已渐渐康复。 璩季颖始终没有放弃任何希望,就算关楠星死了,他也要见到尸首,活着当然就要见到人。他花钱雇用了好几名私家侦探去调查这件事,原本看似毫无希望,目前终于有了惊人的消息。 璩季颖的办公室上正推放着散乱的照片和详实的报告,照片拍摄的地点是在巴黎某个健身房的淋浴间,被拍照的男子似乎浑然未觉自己成为相机锁定的对象。 男子的脸并不是关楠星,他们除了眼神相似,两张脸长得一点都不像。然而,诡异的是,他们的左大腿外侧有着一模一样的珊瑚色胎记。 这诡异的巧合让璩季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轻啜着烈酒,伏特家加滑过咽喉吞进胃中,沉思许久,璩季颖决定拨打一通国际电话。 电话通了之后,璩季颖立刻简短地询间:“他目前在哪里?” “刚从意大利回来,目前还在巴黎蒙帕拿斯。” “我要你继续跟踪下去,你有本事的话,最好尽快取得他的唾液或毛发的样本,我准备送到医院和我母亲的dna作比对。” “没问题。但我需要一些资金运用。” “我的秘书会把款项汇到上次那个帐户。” “ok。” 璩季颖结束对话,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格外凝重,他啜饮杯里最后一口烈酒,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就等消息了,希望这次是好消息。” 第七章 屋内的玄关处留了一盏晕黄的灯,颜咏青进屋将钥匙放在鞋柜上。原以为母亲已经睡了,她才刚换好拖鞋,独坐在客厅沙发的母亲忽然出声:“咏青,你法国朋友又打电话来了。” “噢,知道了,晚一点我再回电话给他。”她知道是侯歇打来的,他们每天大约这个时间会通电话。 颜咏青心情有些沉重。从同学那里聚会回来,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消化关楠星车祸失踪的消息。“早点睡吧。”她经过客厅,对前两周已开刀顺利切除子宫的母亲说:“医生说了要多休息。” 颜咏青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妈,他不是法国人,他算是台湾人。” “你们什么关系,朋友还是在恋爱?我想应该是恋爱吧,要不然他怎么每天都打电话过来。” “妈,我都几岁了,没有恋爱才奇怪吧。”颜咏青微微一笑,试着轻松带过这个话题。 她母亲神情却凝重起来。“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瞒着我,这几年很多事我都顺你的意,没有一件干涉过,但你真的不该把婚事当作儿戏。你知道关楠星两年前出车祸失踪了吗?” 颜咏青愣了一下,许久才反应。“我也是今天才听同学提起。” “你高中那时和他结婚了对吧?”她母亲语气沉重起来。“你怎么那么傻?这种事不能说结就结的。” 在昏暗的光线下,颜咏青脸隐藏在阴影中,她凝视着母亲,微感疑惑。“你怎么知道的?”她出国前还把所有证件都锁在银行的保险柜里,生怕被家人发现,让他们担心。 她母亲忽然站起身。“大概去年吧,关楠星的哥哥派律师通知我,他说关楠星有些财产需要处理,我才知道他们一直想连络你,想得到你的同意,是他们告诉我说你们是夫妻关系。” “多久的事?你怎么到现在才问我?”颜咏青问。 “我怕你对他念念不忘,会伤心地赶回台湾,连学位都不要了,所以一直没提。现在既然你都有新的对象了,你打算怎么办?可以申请婚姻无效吗?” “妈,这件事我会和律师讨论的。”颜咏青强打起精神,安抚她说:“我决定重新好好生活,我一定会处理的。”嘴角挤出笑,她转身走向二楼的卧房。 一进卧房,颜咏青就呆坐在床边不动,也没起身开灯。 其实,她很难过。 她感觉到无法言喻的痛苦,她拼命想否认——没有,他没有发生车祸,他还活得好好的。她内心还在等待关楠星终有一天会给她一个答案。 当年,他为什么要走?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什么都没说,走得一声不响! 有一个盒子里她放在床底下一直没动。 里面拥有那年夏天的回忆——甜蜜的、痛苦的,所有回忆。 他们第一次看电影,是她付钱买的门票。那里关楠星身上只有美金却坚持要请客,他们争执不下,他就把一张五十元的美金撕下一半给她,另外一半又在电影开始前给她,说要买可乐和爆米花吃。 盒子里有一张黏起来很旧的五十元美钞,纸质又粗又干,好像一碰就会整个碎烈似的。有一张关楠星高中时期的照片,那时候很流行把男女朋友的照片放在彼此的皮夹里面。有几封英文信,她被禁足的时候,他托朋友送给她的。有一个银戒,是他们结婚前去夜市买的婚戒,现在变黑了…… 眼泪不听话的在她脸上流着,她为他哭过很多次,哭到以为自己再也没眼泪了。 颜咏青不敢把那些旧东西拿出来看。现在想想,过分怀旧、过分执着,这些都是她严重的致命伤。 电话铃响,颜咏青正在抹掉脸颊上的泪,她压抑哽咽,试着平静下来,让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起来——侯歇低沉、浑厚、温暖的声音传了过来。 颜咏青迫切需要侯歇安慰,她不想独自承受关楠星车坠海生死未卜的噩耗。 连续两周,即使去了意大利,侯歇还是天天打电话给她,完全不把欧洲和台北看成是距离。他们几乎无话不聊。生命中会遇见几个男人,你说出口的话和藏在心底的话他全都明了?除了关楠星,就是侯歇了。 她很明白不会再有相同的幸运,可以一再遇到像他们这样的男人。 他们经常聊起自己的生活。 在巴黎,生活是慵懒轻松的。在绘画的世界,他是自己的国王,他可以任意狂洒蓝色的忧郁,细绘红色的悲伤。 在台北,生活是现实残酷的。她刚接受母亲患癌的事实,接受双亲长期不合,如今可能考虑离婚的事实,现在又要勉强自己接受关楠星生死未补的事实。 “我希望他有我幸运,我希望他好好的,就像我一样,有人爱他,他也还有爱人的能力。” “……”侯歇一听到立刻愣住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也有可猜测尸体一直都找不到,就这样悬着,对吗?”她幽幽地说着,“好像他又再次一去不回,什么都没交代。” “我会订机票去台湾,你等我好吗?”天呀,他怎么能这样一直瞒着她!他没听到她回答的声音,急着问:“你在哭吗?” 颜咏青吸着鼻子,否认道:“没有,真的没有,我发誓不再为他哭了。” 她的声音哽咽、低沉、悲伤,他无计可施又心急如焚,只好说:“也许他没死,在别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只是他不想回去。” “是呀,也只能这么想了。”颜咏青嘴角出现无奈的笑。“让自己骗自己。” “听着,我会尽快回到你身边,有些事我必须亲自对你说,不要再担心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你。”侯歇的心全乱了,话也说得又急又没章法。 “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爱你吗?” “没有,现在不要说这个。咏青,有件事——” “那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怕错过下次就没有机会了。”她截断他的话,自顾自地说:“我得提醒你,我的爱又深又重,是很强烈的那种。” “我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关楠星。天呀!他挂掉电话之后,整个人都慌了起来。 *** *** *** *** 徐玲蓁的姐姐徐芝璐是律师,专门处理离婚相关的协议或官司案件。 早晨十点,徐芝璐陪同颜咏青进到咏星集团。当然,她花了一些时间研究颜咏青婚姻状况,这是一个非常不寻常的案例。因为关楠星目前失踪,颜咏青如果要离婚,只有循司法途径,由法官判决离婚成立。 首先,徐芝璐必须了解关家立场。这次她们要和关楠星的哥哥璩季颖会面,希望能取得他对离婚抱持同意的立场。 徐芝璐和颜咏青在会客室等候。起初是璩季颖的委任律师和她们见面,三个人大多是寒暄,讲了半个小时,仍不见璩季颖出现,徐芝璐讲求效率的性格立刻冒出来,她表现不悦,态度严正地说:“请问我们还要等多久,璩季颖先生才会出现?” 这时,有位秘书过来低声对委任律师说了几句话,那名律师别有深意地瞄了颜咏青一眼,然后说:“璩先生请你们到楼上的办公室一趟,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宣布。” *** *** *** *** 璩季颖长得比关楠星还高,深邃的关楠星很相似,但其余的就没有这么像了,他脸上的线条很冷峻,长样也没有关楠星俊美,下颚非常坚毅。 颜咏青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一又美丽的眼睛瞪着他猛瞧。他突然想起关楠星屋内墙上挂的一幅油画,画中的主角是个少女,但应该就是眼前的女人没错。 他弟弟关楠星爱她爱了很久。璩季颖想起她们这次来的目的,请她们坐了下来,然后客气地询问:“你们要不要喝些什么?” “我们刚才已经喝了半个小时的咖啡了。”徐芝璐态度强硬地说:“还是直接导入正题吧。我的当事人希望放弃关楠星财产的所有权,她要和关楠星划分清楚,向法院诉请离婚。我希望关家抱持同意的立场,能让离婚这件事顺利落幕,在诉讼的过程不要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徐律师,我能体会你们的立场,但我不能代替他决定——” “为什么不能?我们都知道他现在失踪是比较好听的说法,他有可能已经死了,而且尸体能不能找到,仍是未知数。你当然可以代替他表明不反对离婚的立场。”徐芝璐说。 璩季颖慵懒中藏着一抹锐利的神情,凝视着颜咏青产:“我弟没死,我找到他了。要离婚就去找他,让他自己决定吧。”他丢了一份私家侦探的报告文件在桌上。 她疑惑地望着他,仿佛他丢了一颗深水炸弹在她心中。“你是说他没死?!” “自己看吧。他活得好好的,目前住在巴黎,我下午就要飞去法国找他。” 颜咏忐忑不安地拿起桌上的牛皮纸袋,然后抽出一张照片,那是侯歇的近照,他独自站在餐厅外抽菸。颜咏青看了照片一眼,疑惑地瞪着璩季颖。 “这跟他没关系吧?!”内心警钟忽然响了起来。她情绪有些激动地警告他。“你调查他做什么?我先说清楚,我和关楠星很久没见面了,我们很早就各过各的生活,只差没去办离婚而已,你别把侯歇扯进来。” “这么说,你认识侯歇?”璩季颖眼底浮现惊疑的目光,“不会吧?!” “这不关你的事吧?”颜咏青很瞪他一眼。“既然关楠星还活着,我会请律师和他连络,你剩下的废话我不想听。” 颜咏青整个火气突然冒上来,她以为璩季颖受关楠星所托正在调查干涉她的私生活。她很高兴听到关楠星没死,可是这不表示她已经原谅他了。而且,她也不打算未来的生活再和关楠星扯上关系。 颜咏青站起身甩头想走,璩季颖抓住她的手臂,正色说:“这件事有些复杂,而且看来你好像是误会了。我不奇怪你一点也没认出他,事实上,我只看照片也觉得他不是小关。但是,颜小姐,他就是我弟弟,他是关楠星。” “不可能。”颜咏青觉得璩季颖在说天方夜谭,侯歇怎么可能是关楠星!她冷哼出声,嘲讽地说:“我们一直有通电话,他可没说他是关楠星。” 璩季颖审视着她完全不相信的表情,渐渐了解整个状况。小关动了整形手术,也换了另一个身份回到她身边,如果他这么做没让他伤透脑筋,他会认为小关的举止十分浪漫。但他把一切搞得太复杂了,几乎周围所有人都被拖下去,而且还引发一大堆后遗证,全部都要他一个人帮他收拾,这就不是‘浪漫’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我给你十五分钟把调查的资料看完,或许你会有不一样的结论。”璩季颖叹口气,继续说:“恐怕你看完会承受不了打击。” 颜咏青仍固执站在原地没动,璩季颖走向门口,看了一眼手表又说:“我安排专机下午飞巴黎,还有一些工作急需处理,我主不不打扰你们了,资料看完之后交给我秘书就可以。” 璩季颖走后不久,有位秘书进来,询问她们要不要喝什么,颜咏青摇着头表明什么都不要,徐芝璐则已经在仔细研究起资料来。 许多张照片凌乱散开,还有一些报表和书面的纸张。 有一张照片格外刺目——穿着病人服的男人脸上裹着绷带,只露出完整的左眼,和变形歪斜的嘴,下颚被硬硬的白色护具固定住。那只左眼令她感到意外地熟悉。 有一篇一年前的新闻剪报,一面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男性因车祸毁容,之后接受移植脸部骨骼组织的手术,结果十分成功。上面没有写出男子的姓名,仅说是在淡水律私人诊疗中心的病人。 然后,她眺过许多资料,直接拿起医院作的dna比对诊断书——侯歇和关楠星的母亲dna吻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但真正击垮颜咏青,让她拿着照片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的,是那张侯歇被人在健身房的淋浴室拍到大腿的胎记。 再怎么自圆其说,侯歇都不可能凑巧和关楠星拥有一样的胎记。 他不让她开灯看他。在黑暗的房间里,她着不清楚他的时候,她记得那些呵在颈边的气息、他抚摸时引起的肌肤感、两人舌吻瞬间窜升的激情…… 现在回忆,是令人感到可怕的相似。 他竟然几次大言不惭的说谎!在她感到疑惑时还冷冷地攻击她忘不掉关楠星,她还一再把那些相似处归成是自己的错觉。 现在,她才发现一堆无法推翻的证据,现在说明了侯歇根本就是关楠星。 他到底打算瞒她多久?他根本是疯子、是变态。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诈骗集团讹诈感情的笨蛋,不仅乖乖听话,还把帐户里所剩不多的感情全转帐过去。侯歇的欺骗让她有种遭到玩弄、羞辱和背叛的强烈痛楚,这些痛让她感到愤恨难平。 她只能瞪着疑惑不解的徐芝璐,凶狠地说:“我要去巴黎,我要杀了他!” *** *** *** *** 飞机在三万尺高空飞翔,早先已停留在泰国曼谷加足了燃料。 机舱内很宽敞,里面只有三名乘客。 这架飞机是中型李尔喷射 机(learjet),是璩季颖向银行界的老友借用的。此次飞行,乘客除了璩季颖和颜咏星,还有一名咏星集团顶尖服装设计师凯蒂。 颜咏青坐在靠窗的位子,她脑中思绪太乱了,机舱服务人员刚给了她一杯红酒,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它喝完。 璩季颖和凯蒂压低声音谈话,声音断断续续传到颜咏青的耳里,她装作没听见,否则她担心自己积压多年的情绪会在一瞬间猛烈爆发,伤及无辜。 事实上,凯蒂在问璩季颖颜咏青和关楠星的关系,不断质疑他们怎么可能已经结婚了。璩季颖对她的困惑感到厌烦浓眉微皱,冷淡地说:“这些问题可不可以请你自己去问小关,我不想帮他回答。” 凯蒂侧过脸望着那张过度冷漠的表情,她那有细致五官的脸微露哀愁,仿佛求饶似的说:“你还不想原谅我?” 璩季颖没看她,感觉她冰凉的手碰触他穿着衬衫的胸口,他压抑着想把她的手挥开的冲动。他不该对她还有太过强烈的情绪,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璩季颖轻轻拉下凯蒂的手,淡漠地看着她那攻有着细致五官的鹅蛋脸。她曾经掳获过他的心,他们还曾订过婚,直到关楠星发生车祸,车祸的前一刻他们两兄弟在公司发生激烈的冲突,不只凯蒂,许多工作伙伴都看到那一幕——他们差一点大打出手,后来也因为这样,他被大家认为是企图谋杀弟弟的嫌疑犯。 只有一个人认为他是清白的,好笑的是那个人并不是凯蒂,是他的母亲。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凯蒂喝醉了,哭得歇斯底里,一直对他说:“现在你开心了?他死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杀死他!” 璩季颖这才发现凯蒂根本没有爱过他。凯蒂和他见过的大部分女人一样,被关楠星深深吸引,小关有种魅力,他太容易勾起女人内在的感情。他有温柔的举动看似是爱她,但却不一定真的爱她,于是女人只好等待。而凯蒂实在是太没耐心了,转移目标将感情投向他。 “都过去了,有必要再提起吗?”璩季颖给她一个慵懒不在乎的浅笑,掩饰曾经受伤的事实。 “如果说,我重新爱上你了怎么办?”凯蒂有有钱人家小姐的那种任性,她挑逗地对他说。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璩季颖仍然保持懒洋洋的笑意,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凯蒂原本将身子半倾向他,听见他的话不太高兴地坐了回去。 “你有没有想过关楠星没死却不肯跟你连络,或许他也误认为是你动的手脚,你不能恨我当初错怪你。” “我没恨你。”璩季颖冷淡地说。心里却想,他只是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不是她而已。这两年他渐渐看清一些事情,他们两个并不适合在一起,他对时尚流行的事物并非真的感兴趣,他不在乎衣服的配色和质感,他不喜欢听古典乐或歌剧,他对艺术一窍不通,他会在这一行努力完全是为了支持关楠星。 自从他四岁跟着母亲进关家,五岁弟弟出生之后,他就太习惯照顾他的弟弟,帮他打点一切,帮他除去眼前的障碍,帮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做决定。老实说,他现在真的为这样的习惯感到厌烦了。 这么多年置身在时尚圈,他依然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他喜欢喝啤酒胜过香槟,他喜欢球类动运竟赛节目远胜过时装秀,他不在乎身上喷的是什么味道的古龙水,他甚至讨厌女人太过浓烈繁琐的装扮。说到底,他的父亲不像有钱有势有品味的继父,只是个劳工阶级爱酗酒的男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浩大在假相中,误以为自己和关楠星是同类人。 和凯蒂解除婚约曾使璩季颖感到难堪失落,然而他一点也不后悔做这样的决定,要是他和她真的结婚,才会为他的人生带来真正的灾难。 两人沉默许久,凯蒂啜饮香槟,忽然转个话题问:“她是做什么的?” “别问我,自己去问她。”璩季颖不想和她谈颜咏青。 他们看着颜咏青的侧脸,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地凝视窗外浓厚的积云。连凯蒂都不得不承认颜咏青长得非常美丽,五官深邃、眼睛黑亮。然而,他们看过许多名模和设计师,还是有比颜咏青更艳光四射的女人,她不明白她是如何掳获了关楠星。 酒精弄钝了颜咏青的大脑,回溯过往,触景伤情。 没有人会懂颜咏青和关楠星和感受。他们相遇的时候是那么年少轻狂,天真、单纯。以为宇宙就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两人激起的情感宛如轨道错置的行星和彗星相撞般,足以令对方毁灭。爱恋深浓像炽热窜飞的火焰,在他们四目相接的眼瞳深处,仿若锁上密码的电脑,只能唯读对方的容颜,如今…… 遭到抛弃、背叛和欺骗,弄得她的心伤痕累累。 后来,颜咏青在飞机上睡着,梦到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侯歇双手抱着她,阳光从青绿羊蹄甲的叶面间落下,她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对他说:“你是关楠星对不对?” 侯歇没有像以前一样攻击她,只点头承认了。 “为什么?”她苦涩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肯放开她让她走。她醒过来,脸上爬了泪痕,那种痛苦又深又重。她发誓要让他尝到一样的痛! 第八章 璩季颖掏钱付给司机,正要拿起随身行李,颜咏青已先拉开车门跳下车了。 他们在黄昏时分到达巴黎,凯蒂晚上要参加一场时装派对,留在饭店没跟他们一起过来找关楠星。 而计程车一到关楠星住处的楼下,颜咏青立刻冲出去。 公寓大楼正好有人要出门,璩季颖看到颜咏青像一阵风似闪进门内,快速跑上楼。等璩季颖下车,大门已经在他眼前关上,他找出pda确认关楠星住几楼,才去按对讲机。 屋内的电铃和对讲机同时响起,对讲机的声音响了一下就停止,电铃则刺耳地响了许久。 侯歇、周书葳和邻居的美国作家林昂正在准备晚餐的食材,周书葳搅拌沙拉碗里的鸡肉凯萨沙拉,侯歇在切牛肉要放进烤箱里烤,林昂在客厅挑选cd要放进音响里。 两种声音同时响起,林昂也不知道该回应哪一个,侯歇侧过身去看他,用英文说:“帮我开一下门,顺便问一下楼下是谁在按对讲机。” 林昂点了点头,走过去开门,还来不及把门开得大一点颜咏青已经用力地推开门,差点让门撞到林昂的鼻子。林昂一头雾水看着颜咏青,她眼神冰冷锐利宛如埋在冷冽南极的黑曜石,瞪了他一眼,扫视屋内只见周书葳,却不见侯歇。 “说,侯歇在哪里?”颜咏青用英文质问林昂。 侯歇刚蹲下来,在找橱柜里的香料罐,身形完全被吧台档住,一听见颜咏青的声音,立刻惊讶地站起来,无法置信地看着她,眼神充满欢欣与诧异。 但是,她却瞪着他,眸中爆发灼烫的岩浆,仿佛足以毁灭整座屋子,那疯狂的恨意让他脸上的笑意凝住,不安和恐惧蔓延开来。 颜咏青迅速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理会屋中其他两个人。她走到侯歇面前,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两巴掌,他被打得忘了反应,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宛如被惹火的野猫扑到他身上攻击他,这次他大概晓得是什么原因了,所以被打了好几拳也没阻止她。其他两个人都看呆了。她穿靴子的脚踢在他小腿髁骨上,他手中的香料罐被她狠狠挥到地上。 空气飘浮着迷迭香和茴香的干燥粒子,流理台的食物也在打斗中被扫落一地。 颜咏青停了下来,却没有罢手,她怒气冲冲地喘着气,额际的汗珠让一缯卷发湿湿地贴在脸上,她的眼睛出现杀人的恨意,锐利地直直看着侯歇。在他错愕下倒是显得过度冷静,好像早就料到她知道真相后会有这样的反应。 流理台有一把切牛肉的锐利刀子,颜咏青突然很快地把刀子拿起来,嘴角扬起一沫可怕的冷笑。周书葳在一旁倒抽一口气,却不敢吭声。 第一刀挥过去,颜咏青对准了侯歇的脸,一副想把他的假面具割下来的模样。侯歇没有跳开也没有逃跑,他只是反射性抬起左手阻挡,那一刀就从他的虎口而下,划开了皮肤和肌肉,鲜血直流。 周书葳和林昂在惊果中,终于恢复知觉。 “shit!”林昂捉超电话,急忙要报警,嘴里叨念说:“侯歇,你怎么会惹上这个疯女人!” 周书葳拿起干净的抹布走过去,惊吓过度仍试图安抚道:“咏青,冷静下来,你如果伤了他的左手,你会毁了他的绘画生涯。咏青,别这样,把刀子放下。” “你走开!我不想伤到你。”颜咏青没有看周书葳,眯起双眼嘲讽地看着侯歇。“我杀他一刀,也会为自己补上一刀,怎么样?” 她濒临疯狂,而且决心复仇,不惜弄到两败俱伤,一点刺激只会让她更疯狂。侯歇看着她把刀子换到左手,倒抽一口气,怕她真的会割伤自己,他猛然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腕,阻止她伤害自己。 侯歇的右手一直在做复健,但没有到完全复原的地步,虽然试图阻挡她伤害自己,但却撑不了多久。而听见林昂打电话报警,颜咏青挣扎得更厉害,眼神如野地遭受威胁的动物般疯狂,情绪几近歇斯底里。 侯歇跨近一步用身体挡住她的挣扎,以眼神示意周书葳和林昂回避,他不要他们再度刺激颜咏青。然后,侯歇左手死命抱着她,温热的血液透过她的白衬衫,他声音粗嘎沙哑地说:“不可以伤害自己,全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在乎你打我骂我或杀了我,但我不要你伤害自己。咏青,你听到我说的话,不可以伤害自己,把刀放下。” 他把下巴轻靠在她的头顶上,他的手臂把她搂得很紧,紧得不让两人之间有丝毫空隙,他的声音低哑,且带着坚定与无尽的温柔,就像一直以来她爱的那个男人。 但他们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她爱他,可是她不知道下一秒或是什么时候又会遭到伤害。她忽然瘫软无力,整个脸埋在他的劲窝凄惨地痛哭,那声音是伤痕累累的兽类声嘶力竭地哀嚎。 “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你这样对我?” 利刀掉在地上,她的啜泣却更像利刀直刺入他心底。侯歇感到愧疚,浓眉紧皱,他双臂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身体。她黑长的卷发披散下来,有如一张丝网紧密圈住他们。他因懊悔和自责忍不住眼眶泛红,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不要哭,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哭,我爱你……”他强忍难过地安抚她。 然后,不知道隔了多久,侯歇忽然看到自己的哥哥璩季颖站在敞开的大门边,一只手悠闲支着门框,两道浓眉不以为然地扬起。 “老天,你们一定要这样吗?”看着小关手掌的血染红了颜咏青的白衬衫,璩季颖理智地问:“你们就不能先包扎伤口再抱头痛哭吗?” *** *** *** *** 关楠星与璩季颖两兄弟终于在两年后相聚。深夜,他们在巴黎酒馆聊天,两人都有所感触。 “你知道的,我浪费了很多时间在讨好别人,到头来,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有时在人生中做出的抉择,是否无形中只是去执行他人的喜欢和决定,然后渐渐迷失自己。 “你是因为脸摔烂了,才讨厌自己的吧。”吃着薯条,璩季颖说。 “才不是,那只是借口。”关楠星左手被白色绷带包扎起来,他以右手拿着酒瓶喝啤酒。“帮我一个忙——”说完,他自己就笑了。“哥,目前为止,我到底对你说过几次这句话?” “次数多到我都有点要抓狂了。” “这是最后一次,帮我把公司卖掉,卖个好价钱,我决定在巴黎定居。”关楠星微微一笑。“你有钱的话,多买几幅我的画吧。” “帮助艺术家吗?让我考虑考虑。”璩季颖眼瞳闪烁精明的光芒,揶揄说:“帮我画一张可以挂在浴室的。” “那有什么问题。你和凯蒂结婚了吗?” “没有,我们取消婚约了。”电视银幕正在播足球联赛,璩季颖瞄一眼,轻松地伸腿,大口喝着黑麦啤酒,决定不把取消婚约的内幕告诉关楠星。 “也好,你对工作太认真,对爱情却相反地不太认真了。”关楠星说:“事实上,你的选择很轻率。” “我轻率?”璩季颖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揶揄道:“我该听你的吗?如果没记错,两天前你老婆还拿刀想杀你吧。你不是欺骗就是抛弃,可真是发挥婚姻美好的真谛。” 就在昨天,颜咏青已搭乘飞机回台湾,他们互吐爱意没有成就任何事,新仇加旧恨让再多的爱也无法化解。她在巴黎看他的最后一眼充满恨意,明白告诉他:“我不会原谅你的。”她甚至不愿留宿在他的公寓,宁愿去机场附近的饭店住宿,隔天一早搭飞机飞回台湾。 关楠星深思着,然后叹口气。“我慢了一步,我原本打算飞去台湾向她招了。” 恐怕又是犹豫下决定惹的祸。璩季颖凝视着他,不以为然地摇头。“你躲起来不能解决事情,跟我回台湾吧,至少把你们这宰的感情处理清楚,再回巴黎。还有,妈很想你,你迟早该跟她见面的。” 璩季颖催促他做决定,事实上也已经帮他做了决定,每次都是这样,连这次也不例外。 一周之后,关楠星回到台北,随即收到律师徐芝璐的挂号信,里面详列各项要求,她似乎清查了他所有的资产,还帮他详列出来。重点是她的委托人颜咏青要求离婚,还要求巨额的慰抚金。(等同赡养费,台湾法律无赡养费规定。)关楠星看了只能无奈一笑,打电话给颜咏青的律师,说:“我想跟她见面谈谈。” “想都别想,我不建议她见你。”徐芝璐态度强硬地拒绝。 关楠星开始思索对策。他在台北除了陪母亲也没什么事做。他暗中偷偷跟踪颜咏青几次,发现她过得很糟,真的很糟,糟到他的心都痛了起来。 *** *** *** *** 上一秒她还在享受音乐,下一秒就濒临崩溃的边缘。 和大学同学聚会,聊天中颜咏青喝下第三杯长岛冰茶,在lounge bar播放的悠扬低沉的嗓音中迷醉。是leonard cohen,他的歌声勾起她在巴黎的美好时光的回忆。 白天还好,颜咏青比较能够把持自己的情绪。白天她和母亲相伴,自从癌证病情稳定控制之后,她母亲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这几天她们一起去狂街购物,体力好的时候,她们会到俱乐部的室内游泳池游泳。 颜咏青没有告诉母亲两周前她搭乘专机去了巴黎一趟。扣掉坐飞机来往的时间,她在巴黎的时间并没有多久。 这几天,对于侯歇就是关楠星这个事实,她渐渐从震惊、不相信、遭受欺骗、屈辱的状态转变成哀伤、失落,且感到一阵苦涩。 仿佛有人在她双眼蒙上一块黑布,太多在之前感到疑惑不解的小事,现在完全得到解答。从一开始,她和侯歇第一次在巴班十字路口意外邂逅,她对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只是,她没料到他曾出过这么严重的车祸,还有他竟然骗她骗得这么彻底。 到底他们两个是谁比较疯狂? 白天她比较不会胡思乱想,而且还能保持理智,请最好的律师帮她打离婚的官司,夜晚独处她就开始变得不好过,任爱与恨的回忆侵袭,时光仿佛没有前进,感情仍无可救药停留在原点。 有些时候,她甚至记不清楚这些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了,她害怕自己又开始胡乱服药的坏习惯。 喝了三杯长岛冰茶,颜咏青头痛欲裂,她在皮包里翻找止痛药。该死!leonard cohen在唱“我是你的男人”,这首歌是她的致命伤。夏天,她在巴黎和侯歇去看过这部电影,然后在他们发生关系的隔天早上,他就是哼着这首歌帮她洗头发的。 狗屎!她的药到底放哪里去了?颜咏青整颗头快痛得炸开了,leonard cohen竟然还在唱:“如果你需要恋人,我会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如果你需要另一种的爱情,我会为你带上面具,如果你需要陪伴,握住我的手,如果你气到想揍我,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是你的男人。” 颜咏青打开皮包继续翻找。坐在她身边的大学同学蓝婕希,对面则是施晴婉和徐玲蓁,三个人聊得正高兴,忽然停下来看着不对劲的颜咏青一眼。 “怎么了?”徐玲蓁问。 “在找什么吗?”蓝婕希也问。 颜咏青痛苦地拧眉,匆匆看了她们一眼,拎着皮包冲进女生化妆室。其他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怪异地看着彼此。 “要不要跟过去?”施晴婉担心地问。 “好。”蓝婕希和徐玲蓁异口同声说道,三个人随即跟在颜咏青的身后进入化妆室。 颜咏青把皮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化妆间的磁砖地板上,她跌坐在地上,在一堆杂物中狂乱地寻找止痛药,找到之后,也不管倒出了几颗全塞进嘴巴里,然后和着矿泉水吞下那些药。 “咏青,你还好吧?”蓝婕希蹲在她身边,关心地问。 颜咏青听见leonard cohen的歌声,痛苦地拧眉,挥开蓝婕希说:“你可以马门关紧一点吗?” 施晴婉走过去把没完全关紧的门关上,望着徐玲蓁小声问:“她又喝醉了?” “看来应该是。”徐玲蓁感到无奈。这已经是她们第五次和颜咏青在lounge bar喝酒,每一次颜咏青不是喝得太醉,就是喝到痛哭流涕,再这样下去,颜咏青迟早会出事。 “怎么了?她感情不顺利吗?”施睛婉问蓝婕希。 蓝婕希耸了耸肩,完全没听颜咏青提起。她想把坐在地上的颜咏青拉起来,却完全使不上力气。颜咏青挥开她,无法控制情绪地叫道:“让我静一静,你们别管我!” 她们想起颜咏青曾提过在巴黎遇到一个画家,她们都以为两人发展得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远距离感情难以维系下去。 “难道是她和法国画家分手了?”施晴婉疑惑地看着她们问。 “我想不是,是关楠星回来了。”蓝婕希斩钉截铁地说。 “啊?”她们面面相觑,惊讶不已。“他没死吗?” “没有,他活得好好的,听说他从巴黎回来了。上周我们总编还约了dear的高级主管吃饭,消息非常确实,而且他还亲自打电话给我,要我好好照顾咏青。”蓝婕希说。 “他认识你?”施晴婉好奇地问。 “你忘了三年前他还是dear首席设计师的时候,我采访过他。”蓝婕希提醒她们,话锋一转猜测道:“我猜会不会是离婚官司办得不顺利?”徐玲蓁蹙起眉宇,认真思考了一下。“那这样要问我姐喽,不过我姐不喜欢透露委托人的隐私,我问她不一定能问出结果。” “偏偏咏青什么都不跟我们讲,我们怎么会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蓝婕希焦急地说。 三个人话才刚说完,竟看到颜咏青躺在地板上好像昏了过去。 “天呀,她刚才到底吃了什么?”蓝婕希冲过去拍打颜咏青的脸,拍了好几下仍不见她清醒。 “我的天呀,她到底怎么了?”徐玲蓁捡起地上的药罐。“是止痛药。她吞了几颗?不会是好几十颗吧?我们要不要送她去医院?” “不用啦,我刚看到她吞了三四颗,应该是喝醉了。”施晴婉蹲下来查看颜咏青,她的鼻息还算正常。 “好吧,我们送她回家吧。今晚这样还不算太糟,上次她喝醉才可怕,竟然到处乱抱人乱吻人,害我们在酒吧里尴尬死了。”徐玲蓁边说边帮蓝婕希把颜咏青扶起来。 忽然想到什么,蓝婕希一手扶着颜咏青,一手拿出手机要打电话。“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叫关楠星过来。” “他会来吗?”施晴婉很讶异地看着蓝婕希。 “他说出事就通知他一声。”蓝婕希说。 “不好吧?咏青不想和他联络,她想离婚,你忘了吗?”徐玲蓁提醒她一声。 “可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不要再陪颜咏青出来喝酒了,每次都要这样闹,迟早会出事的。”蓝婕希管不了这么多,她总觉得颜咏青会变这样,关楠星要负很大的责任,怎么说他都应该要出面处理才对。 “好吧,我赞成打电话。”施晴婉也同意。 两票对一票。于是蓝婕希打了一通电话叫关楠星过来。 *** *** *** *** 将沉睡的颜咏青抱上休旅车的前座,关楠星低头帮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关上车门,正准备要绕到驾驶座,发现颜咏青的大学同学们站在他背后,以怪异的眼神紧盯着他。 “你是关楠星的朋友吗?”蓝婕希好奇地问。她三年前曾采访过关楠星,这个男的不可能是他。 就连徐玲蓁和施晴婉没亲眼见过关楠星,她曾在时尚杂志看过他的照片,绝对和眼前这个男的长和不一样。 “他不能亲自过来吗?”徐玲蓁脸上出现鄙夷的表情。“我没遇过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不会是他拜托你来的吧?” 关楠星这才知道颜咏青什么也没对她们说,要向她们解释清楚对他来说非常困难,他只好简短地说:“我是关楠星,我出过车祸毁容之后,接受整形。” “啊?” “少来了,你骗谁呀!” “这怎么可能!” 她们三个人三种不同的反应,一直瞪着他猛瞧,好像他是什么怪物。关楠星无奈地摊手,嘴角扬起自嘲的笑意。 “信不信随便你们,我先失陪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们不用太担心。”他绕到驾驶座,随即把车子开走,留下三个女人站在街道旁严肃地低头窃窃私语。 秋季的天气开始转凉了,窗外的霓虹拖成长条的线形,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全部晕开。颜咏青醒了过来,咒骂了好几声shit,急着要打开车门,但车门被锁上了,关楠星用一只手拉住她,不让她乱动。 “我想吐,我要吐了。”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颜咏青手捂着嘴难过地说。 关楠星把车开到路边,迅速帮她解开安全带,她拉开车门跌冲向路边,狼狈地吐出一堆酸水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药丸。头还是痛得快炸开了,她真想用头撞路边的电线杆,妄想这样能减轻疼痛。可是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她握着拳头用力打在柏油路上,手的痛感袭来,还是没有转移任何痛楚。 关楠星拉她站起来,拿手帕擦掉她嘴边的酸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粗鲁推着他的胸膛,大叫:“走开!”然后到处找她的皮包。 关楠星推她回车里,她回头对他咆哮:“把该死的止痛药拿给我!” 关楠星不理她,回到车里之后,看见她在翻找皮包,,他一把抢过来,把皮包里的药全丢到窗外,她急着要抢,他拉住她,帮她系好安全带,她想把安全带解开,可是连按钮在哪里都找不到。不久,关楠星便把车开回家里。 整个晚上,颜咏青只要醒过来就一直喊痛。 她身上穿着一袭无袖的亮灰色连身洋装,胸口的地方被她吐得又脏又湿。关楠星帮她脱衣服,甚至还帮她解开胸罩,拿湿毛巾擦她的身体,整个过程她都没挣扎,身上只穿薄薄的丝质内裤就裹在薄棉被里睡着了。 她睡得不太安稳,断断续续梦呓不完整的句字。关楠星大概猜到她梦到了过去宫外孕的画面,她一直喊着自己流了很多血,很痛很痛。 关楠星抱她的时候,她泪流满面,拉着他的手摸她的头。 “我快受不了了。”她说。 他只能温柔地安抚她,紧紧地拥着她说:“没事了。” 她把他的手按在胸口,不停地说:“我这里好痛。” 关楠星忽然想到颜咏青在巴黎揭穿他的时候一直说她要报复,她要把受到的痛苦全部加诸在他的身上。可是她根本不擅长做那些伤害他的中,她能做的只是自我伤害和自我毁灭而已。 关楠星眼眸深处浮现痛苦,温热的肌肤紧紧贴着她,仿佛想给她一些力量,然后他把唇印在她被泪沾湿的太阳穴上。“我会陪着你,别哭。” 她把脸贴在他的颈窝,她根本醉得不知道他是谁,只感觉有他抱着很温暖,他的声音也很好听,然后她几乎是眼泪还没干就睡着了。 *** *** *** *** 早晨,颜咏青被不断地敲门声吵醒。她头痛欲裂,第一个念头是母亲在叫她起床吃早点,她要装作没事的样子,不能让母亲发现她又跑到夜店喝酒了。 第二个念头是她到底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直到她感觉男的人气息均匀吐在她的耳际,她整个人附卧在订单上,双腿还被压住动弹不得,而这男人的手正不客气地放在她的臀部上。 天呀,她竟然笨到带男人回家过夜!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母亲面前犯错了。 敲门声不断,颜咏青勉强睁开双眼,挣扎要坐起来,却怎么努力都动不了。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有没有记得锁门,她真怕她妈闯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于是低吼道:“起来!你可不可以躲一下,从阳台跳下去。” “跳下去?”关楠星揉着惺忪的眼睛,纳闷地说:“你要我从二十楼跳下去?” 颜咏青认出他的声音,听到他说的话,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家里。她懊恼地看着连内衣都没穿的身体,用力推他一下。“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不要压着我,我根本动不了。” 话才刚说完,关楠星的母亲就推开门,走进卧室里说:“楠星,起来吃早餐了。” “妈,你可以给我们一点隐私吗?”关楠星几乎是跳起来,赶紧扯住薄棉被匆促地盖在他们半祼的身上,而颜咏青简直想就此死去,脸硬是埋在床单里不敢抬头看他母亲。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关楠星的母亲尴尬地瞪着床上的黑长卷发的女人,也搞不清楚她是谁,急忙退了出去。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颜咏青安静地翻身,缓缓移动疼痛的头颅瞪着关楠星看,有些生气地说:“怎么会是你?”她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事。 “你喝醉了。”关楠星简短地说,然后用手肘撑起脸,侧躺和她面对面。 “没有发生什么事吧?”她扬起一道细致的眉看著他,想着至少自己还穿着内裤,应该没发生脱轨的事吧。 “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们没有做爱,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关楠星嘴角扬起揶揄的笑意。 颜咏青松了一口气,跳下床要找她的衣服。。关楠星也跟着离开床铺,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件t恤和海滩抽绳短裤,丢给她。 “你的衣服脏了,穿我的吧。”他伸着懒腰,语气悠闲。 她的洋装又酸又臭,颜咏青闻了一下又把它丢在地上,穿起t恤和短裤。走进卧房的浴室,洗脸台镜子里的她没卸妆,看起来狼狈且恐怖,她找不到浴室里有任何女性保养品的迹象,只好用关楠星的洗面乳尽量洗掉脸上的残妆。隔了一会儿,关楠星敲门进来,拿一支新的牙刷给她,她沉默接了过去,挤上牙膏刷牙。 关楠星站在她的背后洗脸刷牙,不时会挤到她旁边用水龙头,每次他挤上来,她就没好气地瞪着他,而他却只是凝视镜子里满嘴牙膏泡沫、脸庞清丽的她,温柔微笑,仿佛他们已经生活在一起很久,每天早晨都共用浴室一般。 无法否认,在憎恨他的同时,他们之间的吸引力还是强烈得令颜咏青受不了。 “你不能等我用完再进来吗?”颜咏青吐掉嘴里的牙膏,漱口之后说。 “我没有和你一起洗澡就算不错了,你昨天根本非要我抱你才肯睡着。”关楠星眼眸出现揶揄的笑意。“看来你还是喝醉了比较可爱。” 颜咏青眼眸浮现困惑,接着却因为什么也想不起来而懊恼。她白他一眼走出浴室,暗暗发誓她再也不喝酒了。 把洋装和内衣丢进她的皮制编织包里,想起什么,翻找皮包里的东西,回过头叫说:“你真的把我的药丢了?” “全丢了。”关楠星梳洗完之后,站在浴室门外,对她说:“你总有一天会因为吃太多药而被害死。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颜咏青没好气地说:“除非你同意离婚,否则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同意离婚,你就会好过一点吗?”关楠星直视她的双眼,无法抑制感情地说:“你我都明白,除了对方我们没办法爱上别人。” “你是想嘲笑我爱过你两次吗?”颜咏青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声音饱含痛苦地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关楠星,你的温柔非常残忍,你一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就会选择逃避,你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害我吗?” “对不起,我一直在找机会想告诉你真相,可是当你对着我说恨我,我真的很难开口。” 听起来就是蹩脚的借口,偏偏他说得又太诚恳,颜咏青快原谅他的同时发觉这是一个陷阱,大而明亮的双眼瞪着他说:“好吧,也许你真的说不出口,那八年前不告而别怎么说?不要告诉我你是被逼,不得不离开。” 关楠星垂下眼,有一度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脚趾,然后他把手摆在短裤的口袋里,以清澈的眼眸看着颜咏青,模样似悠闲,但表情却含着说不出的痛苦。 “那是我的错,不管压力多大我都不应该离开你,但我那时希望你能回学校,我不想要你休学,我应该好好跟你说的。我早知道你母亲劝不动你,我不应该留你一个人去面对,让你宫外孕大量出血的时候独自一个人。我一直活在悔恨中,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不配说爱你,可是我……” 愧疚、怨叹、自责、悔恨……太多情感无法抑止,他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停止一秒不去爱你。” 颜咏青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们撑下去会变成怎样。她可能已经有两个小学的孩子,趁他们上学,她可能继续在社区大学修业,或者变成一个业余的街头画家。总之,她会放弃变成名设计师的理想,不过其实她现在也已经放弃这个理想了。 至于关楠星的部分,她就不敢替他想了。可能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像小朋友的英文老师吗?总之,他不可能变成一名画家,那会让他们一家人饿死。 婚姻生活多年后,他们会觉得为对方牺牲太多,变得相互怨恨吗? 每次想到这时在,她几乎不再那么强烈恨他不声不响地离开。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没有完全原谅他。 看着他走过来想碰触她,颜咏青美丽的双眼早已盈满泪水,她渴望投入他的怀抱,但她更害怕受到伤害。想到他可能在最温柔的瞬间同时对她非常残忍,她强忍住泪,转身冲出房间。 关楠星没能捉住她,仅碰触到她乌黑的发丝,如细致的丝绸滑过他的指间,他什么也没能捉住,她就像一阵风似在他眼前消失。 颜咏青走出房间,这才发现这是一间楼中楼隔局的屋子,她快速地走下楼梯,无意中在转角气窗的墙面上瞥见自己的画像,她忽然愣住——那是一幅半身人像,一张青涩秀丽的容颜上有着许多对比的色彩,丰富多样,属于普普艺术的风格。那是她,二十岁的她笑得灿烂又纯真。 颜咏青抬头凝视着楼梯上端,关楠星站在那里,神情平静且专注地看着她。空气里回荡着旧日的时光,如同蚂蚁正在啃咬着她的心。 当时她一心想逃离父母的束缚,她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把那些渴望投注在关楠星身上,请求他给予她幸福。现在想起来,她就是这样集所有的傻气于一身的女人,下了太多的赌注,忘了幸福的所有权在自己身上。 颜咏青匆匆走完剩下的阶梯,原本她想夺门而出,却在餐厅看到他的家人而呆住。他的哥哥和妈妈都在,他们在阳光晒得进来的开放式厨房吃早餐和聊天,她突然出现,让他们缓下手边的动作,她嘴角硬挤出微笑,不知道要说什么的站在原地。 然后,关楠星走下来,手伸进她的长发内,手指亲密地覆在她的颈后,态度自然地面对他的家人。 “早安。我都忘了介绍,她是颜咏青。” 原本是安静到令人尴尬的气氛,突然间轻松起来,他的家人热络地招呼着她。她很想用手肘撞开紧靠在身边的关楠星,但她忍住冲动,有礼貌回应着。她被招呼坐下来享用早餐,他哥哥璩季颖甚至倒了一杯咖啡给她。 颜咏青对一切都还没反应过来,阻止说:“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颜咏青坐了回去,看着面前的马克杯,黑色的液体在光线下黑的发亮,她抬起眼看着他。 “没有用的,我还是要离婚,如果你尽快同意,我甚至可以不要一毛钱。万一必须循法律途径才能离婚,我的律师会剥你好几层皮。”她警告说。 “我不在乎钱,那些钱我本来就是要给你的。我可以同意离婚,但我有条件。”关楠星从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些在她的怀中,然后加进两汤匙的糖,换个话题说:“趁热喝吧。” 颜咏青警戒地盯着他温柔的眼神,一脸懊恼。“律师提醒过我不要单独和你见面。” “为什么?” “不管你说什么条件,我都不能同意。”颜咏青直接了当地说。 “你请的律师和我请的律师刚好是大学同学。”关楠星轻啜着黑咖啡,伸直修长的双腿,在脚踝处交叉,态度很是悠闲。 “那又怎样?” “他们以前是夫妻,后来离婚了。你的律师徐芝璐离婚的时候确实剥了他好几层皮,他大部分的财产几乎都奉送给她了,他恨不得逮到机会给她好看,他们的争执比我们的还精采。”他慵懒地笑了起来。 “那又怎样?”颜咏青一点也不担心,她大学同学徐玲蓁的姐姐专门处理离婚官司,律师界都知道这号人物,想离婚遇到困难找徐芝璐就对了。 “我要我的律师能拖就拖,拖多久算多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对徐芝璐说的,我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告诉霍磊明律师了。”关楠星停顿一下,忽然以炽热的眼神缓慢扫视着他,最后停留在她过大的t恤里没有穿内衣的胸部上。 “包括我们在巴黎的那一段,在又小又旧的酒馆里,你坐在我的腿上要我吻你。还有那次你有吃避孕药吗?你知道我什么避孕措施都没做——” 她什么也没讲,她才不会跟她律师说这些有的没的哩。颜咏青生气恼怒地瞪着他,差一点要把面前的咖啡泼在他身上,控制冲动之后,她挥着手不让他说下去。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一直都有吃避孕药。”她再也无法承受怀孕或是宫外孕的意外了。 关楠星挑起一道浓眉看着她。“问题是,我和霍律师谈过,只要我们还爱着对方,即使中间有什么歧见,通常法官不会要我们立刻离婚的,他会给我们一段冷静期,而我还是可以坚持下去不愿意离婚。” 一想到要拖下去,颜咏青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你刚提到你可以离婚的,条件是什么?”咬牙说:“讲重点就好了。”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关楠星垂下眼,好整以睱轻啜着黑咖啡,然后把他的条件说出来。她听完之后,整个脑袋乱哄哄的,第一个感觉是莫名其妙,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有必要这样吗?”颜咏青困惑地问。 “我想要这样。”关楠星说。这件事他想了很久,他就是想这么做,除此之外,他没有其它条件了。 颜咏青表情呆滞地站起来,一时还搞不清楚他想这么做的用意,最后说:“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好,但不要考虑太久。”关楠星说,扬起嘴角,浮现常有的温柔笑容。 第九章 她不想永远被满满的恨意占满,心再也没有空间留给真正美好的生命。她也想过,当年自己是不顾一切的蠢蛋,只为了成全小小的幸福,没有顾虑到家人和关楠星的立场。 事情已过这么多年,现在不管是谁对谁错,她这样反复思考、反复煎熬,举旗不定的样子就是一个失败者的样子。 她的爱情早已一塌糊涂,她不要继续这样下去,她需要划分过去,给自己机会去期待新的生活。她和关楠星的问题不能再拖下去,漫长无止尽地拖延,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关楠星对离婚的条件很简单,他要求在离婚前举行一场公开宴客的婚礼。颜咏青认为无此必要,但为了能尽快离婚,她愿意忍气吞声答应他这项无理的要求。 在某个秋高气爽的午后,两人还有双方律师在会议室里商讨离婚协议。会议的气氛有些紧绷,问题不是出在双方当事人身上,而是这对前夫妇律师讲话起来不把对方气死不甘愿。 尖锐问候完对方,律师们和当事人一起坐下,针对细目讨论起来。徐芝璐的态度是完全公事公办。“所谓正式且公开的婚礼,除了婚宴以外,还有其它的吗?” “没有人为了离婚举行婚礼的,你确定这是你要的?”颜咏青再度问关楠星,这真的很荒谬。 “我非常确定。”关楠星一脸坚定。“我要让大家知道我们是结过婚的。” 颜咏青不以为然地叹气,她感到说不出的疲累。关楠星以宠溺的眼神温柔地安抚她。“别这样,我想看你穿新娘礼服,一次就好,我没有别的条件了。” 颜咏青耸耸肩,她怎么想都觉得没必要。她先前已经强烈表示不想再拖下去。只好无奈地望着他。“就照你说的做吧?” “细节呢?需要颜咏青配合的有哪些?”徐芝璐望着助理秘书,请她详作记录。“这些必须在协议书中清楚写出来。” 事实上,关楠星要求的也不多,和一般结婚议式相同,需要颜咏青亲自挑选婚纱、选喜帖、通知亲友。还有拍摄婚纱照、决定婚宴的场地和方式、亲自出席婚礼。 讨论的过程还算顺利,关楠星的要求也都在合理的范围内,颜咏青要求离婚的慰抚金他也没有任何异议。 徐芝璐以锐利的眼神审视着关楠星和颜咏青,作出结论的说:“那么婚礼一结束,离婚协议也会正式生效,这样两位有任何意见吗?” 颜咏青沉默摇头,关楠星却突然插话:“不会吧?我希望至少等到新婚夜隔天再结束。” “新婚夜?”颜咏青瞠大清澈的双眸,无法置信地瞪着关楠星。徐芝璐也扬眉沉默望向他,好像他要求的是非常怪异的东西,例如几只非洲象、美洲虎似。 关楠星温柔地微笑,眼神非常专注望着颜咏青。“为了不让亲友感觉怪异,我们至少得等到新婚夜结束之后再分道扬镳。” “噢,你是说离婚前再欢爱一场吗?反正谁也没什么损失,是不是?”颜咏青狠狠瞪着他,语气非常凶恶。“还是这才是你真正的计谋?你少来那一套了,什么正式公开的婚礼,骗我还没骗够吗?你根本就只是想占我便宜!” 会议的气氛顿时变僵,关楠星仍维持温和的态度。“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碰你的。” “是呀,谁知道我喝醉了会发生什么事,你能保证吗?”颜咏青轻蔑的冷哼,就知道他的动机不单纯。 “看来我的当事人很反对这项提议。”徐芝璐直视关楠星,非常实际地说:“为了不让事情过度复杂,你应该考虑不要新婚夜。” 一直保持安静的霍磊明这时介入了,他提出建议,“你们何不在饭店订两间房,等亲友都离开之后,你们可以各自住不同的房间。我想另一间房别用你们的名字登记,举止低调一点,亲友应该不会发现。” “好吧,我可以同意。”关楠星点着头,看向颜咏青。“你呢?” 考虑一下,颜咏青勉强算是同意,但担心他太过狡猾,补充说:“我要你现在就把离婚协议书签好,以免事后反悔。” “这对我的当事人来说太冒险,万一过程中你不愿配合呢?”霍磊明插话阻止。 “不,我不担心这点。”关楠星倒是对颜咏青的信任度很高。“我相信她会全程配合。” “是啊,事到临头会逃掉的人是你,绝对不会是我。”颜咏青嘲弄地斜睨着他。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徐芝璐对双方当事人微笑,自制地跟霍磊明握手,中间不含任何私人感情,完全把离婚协议当作公事。 *** *** *** *** 他们之间,一切按照离婚协议书进行。 秋日的午后,颜咏青的母亲和关楠星的母亲见面了,地点就在她家的客厅。气氛当然是客套隐含着强烈的尴尬, 对方家长自从多年前决裂就没再见过面了,这次会面,却是关家为了补请婚宴礼貌性地前来提亲。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虽然心中有很深的芥蒂,双方表面也没显现出来。 客厅这方是颜咏青母亲单独接见关楠星的母亲,她们两位妇人坐在客厅的进口沙发上,举止优雅地轻啜进口红茶和吃后悔吃着饼干小点心。 说真的,这情境非常荒谬怪异,曾经多么强裂反对儿女在一起,如今发现他们竟然坚持要在一起,也就没什么好再继续反对的了。 但最荒谬的可能不是双方的母亲,而是他们这两个当事人,都准备要离婚了,才来举办正式公开的婚宴。颜咏青自嘲地暗想,安静地坐着一旁,表面淡淡地微笑,脸上既没有即将成为新娘的羞涩,也没有喜悦,只有不想被母亲看穿勉强做戏的心情。 关楠星的心情却很坦然自在,他坐在颜咏青的身边,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到她柔细的发丝轻拂着他,他忧郁的眼神中流露温暖,扬起嘴角微笑,轻拍了拍她的腿。 “我可以参观你的房间吗?”他问。 颜咏青偏过脸睨着他,又看了母亲一眼,她母亲点了点头说:“去吧,带他去参观一下。” 颜咏青和关楠星站起来往二楼的方向走,上楼梯之前,他的母亲突然感叹地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两个还是在一起。” “就是啊,我听咏青说他们是在法国相遇的。”她母亲附和应道。 “我觉得我们家楠星变成这样,看了怪不怪?老实说,即使知道他整形了,看着他那张脸还是觉得怪不习惯的。” “那是一定的,久了就习惯了,人还活着就是幸运了。” “可不是吗?” 听见双方母亲闲话家常,踩上阶梯的颜咏青揶揄地看向关楠星,轻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 关楠星没有回答,抬眼专注地看着她清丽脱俗的脸,忆起过往的片段,这楼梯他踩过两次,一次是现在,距离上一次竟过了这么多年。 那年有一次约会完他送她回来,他们被夏季突如其来的骤雨淋湿是湿透,她请他进屋把衣服烘干,偷了她弟弟的短裤和t恤暂时借他穿,他还用她的浴巾擦干头发。 在等衣服烘干期间,他们靠坐在单人床前的木板上喝可乐,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是的,那时他碰触她的肩膀,靠过去吻了她的唇,他记得她的双唇有着可乐和夏雨的气味,冰凉湿润。 但他们没有做出比一个吻还多的事。衣服干了之后,他们一起走下楼梯,她父亲突然回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就打了她一巴掌,那一下又狠又重,打得她非常羞辱,而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赶出门。 然后颜咏青被父亲禁足在家,他们不能见面,只能利用她一周两堂补习英文的时间,她上下课都有司机接送,只有趁两节英文课中间的休息时间,他在补习班的教室走廊和她见面,每次都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 他会写封信给她,亲自给或请朋友转交,让她夹在英文课本里带回家去读。 有一次,颜咏青的暑期返校日,她在课堂中翘课到校外去找他,他们约在学校附近的冰店吃冰,然后在巷弄的围墙下接吻。炙热的夏季围墙裂缝冒出蕨类植物。那个吻又湿又热,技巧生涩,却缠绵许久。 能见面的时间又短又少,眼看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他们都受不了如此幸苦却甜蜜的相爱,她求他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带我走。” 他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没有想清楚双方父母带来的压力和现实的残酷。 如今回忆,几乎是她父亲的那一巴掌决定了他们两个的未来。 假如生在开明的家庭,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到头来依然相爱?无论如何,如果是现在,曾经横阻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将不再是问题,他们已经成年,他有很好的职业和收入,她也爱到高等教育,毕业于优秀的学校。 假如他们在这样的年纪相遇,关楠星相信自己还是会爱她的, 她拥有他喜欢的特质,她拥有美丽的灵魂,她不只聪明活泼、个性敏感纤细,还有一种明知不可能却依然执着的顽强特质。 但他不确定会爱她多深,至少不会像二十一岁的他爱得那么深。 他在最坏的时机遇见她,注定要深陷下去。 不须细想,关楠星觉得颜咏青必定有着和他一致的心情。 等他们走完楼梯上到二楼,颜咏青打开自己的卧房,请关楠星进去。 “这是我的房间。”她站在门外对他说,好像他没来过一样。 关楠星走进去浏览。“和以前很不一样。”墙上是新漆的油漆,没有挂任何一幅画,家具也很崭新,充满欧洲风味,窗帘是纯白色的飘逸白纱。 “刚换的,我最近比较有空。”颜咏青走进来,独自坐在床上。 看着墙角一堆整齐摆放的画框,关楠星走过去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她小时候的得奖作品。他找到一幅她比较后期昼的油画,一个少女坐在夜里的秋千上,背景颇有超现实主义魔幻森林的感觉。 “这幅送我好不好。”他回头问。 “哪一幅?”看着他把画抽出来摆在脚前,她微颔首。“好,送给你。” 关楠星忽然想起什么,把胸口的项链从衬衫领口拉出来,然后取下坠链上其中一个白金戒,走到床边坐在光亮的褐色木头地板上,一只脚伸得笔直,另一只微弯,迟疑几秒钟,蓦然拉住她的手,把戒指很快速地套进她的指节。 “这个送给你。” 颜咏青低垂着眼,怔怔凝睇着手指上的白金戒。她忽然想起来在巴黎第一次邂逅,她那时一直想知道他戴着的戒指内圈写些什么。她把戒指从手指取下来,打开床头的台灯看着内圈的中文——永恒的唯一。还刻着她高中第一欠遇见他的日期。 她的心像没有出口的湖泊,忧伤的情感顿时胀满,无法宣泄。于是,她顽强地说:“我比较喜欢旧的。” “我的氧化了,我把它熔进戒指里。你的呢?应该也氧化了吧?”他抬起含着无限温柔的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她好几秒钟,然后说:“如果还留着,把它给我,我可以帮你做一对耳坏。” “不用了。”颜咏青盘起腿,把戒指平放在手掌上,递给他。“这我不能要。” “为什么?等一下你母亲会问你有没有定情戒,你如果说没有,她会起疑的。”关楠星记起什么,将床单撩起,弯身在床底下控寻,发现一个盒子,他把盒子拿出来。“旧的会在里面吗?”他想起颜咏青说过她把他写的信都藏在床底下的盒子里。 一看到他拿出盒子,颜咏青急着想抢过来,结果不抢还好,一抢反而把盒子打翻了,里面的东西全都掉出来——几封泛黄旧信件、一张黏合过的美钞、一张他大学时期的照片、电影票根、在路边摊买的氧化变黑的戒指……那些东西仿佛乘着旧日时光而来。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粗糙干涩的纸张,抬眼缓缓看向她。他单眼皮的眼睛里饱含太多感情,而她倔强地回看着他,甚至以略带警告的眼神要他什么话都不要说,不要对她说任何会勾起甜蜜或痛苦回忆的话。 他们禁不起这些折磨,没必要让彼此受苦。 关楠星非常了解,嘴角露出略忧郁的苦笑,拿出变黑的戒指放进口袋,把东西收拾好,盒子盖起来放回原位。停顿了好一会儿,让时光从过去回到眼前,他起身说:“我们应该下去了,要不然他们会开始猜测我们在楼上做什么。” *** *** *** *** 不谈过去,他们是很好的伴侣,他们无话不聊,而且过程笑声不断。 秋季早晨天气微凉,颜咏青和关楠星站在宝格精品店的门外,手上拿着咖啡和甜甜圈,一边等店门打、一边聊天,感觉很像老电影“第凡内的早餐。” 电影里很穷的奥黛莉赫本老是喜欢穿得像经常参加晚宴的贵妇,在一夜狂欢之后,孤单寂寞的情绪难以排遗,受到空虚的清晨驱使,坐上计程车到纽约的第五大道第凡内精品店外,看着闪烁着奢华氛围的钻石橱窗,独自吃她的甜甜圈早餐。 他们并肩坐在店门口的台阶前,咬着甜甜圈聊着老电影的情节。昨夜,颜咏青熬夜设计好了喜帖,但部分文字一直没搞定。她吞下嘴里的甜甜圈,忙着将编织袋里的设计图拿出来给关楠星挑选。 “你喜欢哪一张?”她啜饮加了焦糖的咖啡问。 有三张设计图,每一张都各有特色。关楠星浏览了一下,特别喜欢白底的那张。上个星期他们去拍了婚纱照,摄影师居勒内是他艺术大学的同学,勒内的父亲是国际很有名的摄影大师,照片经常刊登在国际时尚杂志,但摄影只是勒内的业余嗜好,他真正专精的是装置艺术。 白底的设计图上有一张两人的黑白照,穿着全黑马甲式的蓬纱短裙礼服,宛如一个顽皮的黑精灵,一点也不像纯情的新娘。而他穿着白衬衫和合身的牛仔裤,一副悠闲的装扮,也不像庄重的新郞。 在光线曝光均匀的氛围中,她坐在红酒木箱上,面前摆着一个西洋棋的棋盘,手指正捏着皇后,微踮脚尖,神情专注抬眼凝瞅着站着棋盘另一侧的他。他嘴角扬着微笑,细细的单眼皮回看着她,而时光就凝住在他们眼神交锁的这一瞬间。 喜帖的里面全是彩色的线在空中飞舞,关楠星把它挑出来,“我喜欢这张。”然后啜饮着黑咖啡。 秋季的天空又高又远,说不上是非常蓝的蓝色,云也不甚白,被风卷成一层一层像灰色堆积成团的棉花。 “上面的字给你写。”她不喜欢说谎,何况是给亲友看的,那些永恒爱意的诗篇还是给关楠星去编织吧。 “好,晚一咪你把设计图mail到我的信箱里。”除了挑婚戒和新娘的链饰,他们还得去选婚礼当天要穿的礼服,她可不能真的穿黑色的精灵服,而他也不能穿衬衫和牛仔裤,这样会吓坏双方的亲友。 颜咏青没跟他说其实她已经mail过去了,也就是说她事先选的那张和他选的是周一张设计图。这没什么好提的,他们在这方面的品味一直很接近。 聊到下个月即将举行的婚宴,颜咏青眼眸闪烁好奇的光采。“伴郎你找好了吗?” “我找我哥,怎样?” 她看起来不些遗憾,垂睫之后想了一下。“确定不找居勒内吗?我觉得他真的好帅。” 关楠星斜睨着她略显失望的侧脸,心莫名紧缩了一下。居勒内有一双很会发电的电眼,居委会俊挺的男人。他有时会当业余的模特儿,他在西门町有一幅大幅祼着上身,只穿低腰牛仔裤的香水广告,迷倒了十八到八十岁的所有女人,更不要说他在摄影和装置艺术上的才华。 但他和关楠星从来就不是竞争对手,他们感情很好,是少数毕业后还经常联络的同学。颜咏青会看上他,关楠星一点也不意外,只是…… 他和颜咏青没有谈过未来。这场婚礼为的只是有一个完美的结束,一个句点。他明了颜咏青迫切想拥有崭新的未来,与过去那种漫长的等待和爱恨交杂苦涩的煎熬划分,那也意味她会试着爱上一个新的男人,一个除了他以外的男人。 不应该有的嫉妒,还是袭上了他的心。 “你不觉得他帅得一塌糊涂,很容易就会把女人电得晕头转向吗?”颜咏青慧黠的眼眸闪现笑意,把剩下最后一口甜甜圈塞进嘴里。 关楠星淡淡扬起嘴角,不动声色地说:“他不当伴郎,但是会当婚礼的摄影师。” “那就好。”她整个脸就笑开了,灿烂得宛如耀眼的晨光。 看着她的笑脸,关楠星微挑起眉:“晚上我有大学同学会,你想陪我去吗?” “我干嘛去?”颜咏青忽然警戒起来,笑意凝住,转过头专注地望着他。“你不会是误会了吧?” “误会什么?”误会她对居勒内有意思吗?他继续用淡然的目光望着她。 “误会我们现在美好和谐的气氛会持续下去。”她的表情很严肃,警告他说:“我们并不是真的一对,别忘了你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 是在她要求之下签的,他不的想要和她离婚。然而现在说这些干嘛?关楠星浓眉蹙起。“我没忘,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去。” “我去干嘛?协议书里没规定我要去吧?”颜咏青疑惑不解。“同学会和婚礼一点关系也没有。” “因为居勒内也要去,你们可以趁机会聊一聊。” “聊什么?”刚问完,颜咏青瞬间明白,好笑的看着他。“你该不要把他和我凑一对吧?” “是你说被他电得晕头转向,我只是好心……” 颜咏青瞪了他一眼,没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她冷笑着说:“如果我看上他,我自己会去找他,需要你介绍。” “好吧。”关楠星自嘲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美好的气氛就这么破坏了,他们之间忽然沉默下来,两人各自安静地喝着咖啡、望着街景。颜咏青以眼角觎着关楠星——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凝重地叹起气。秋风把她一缯长发吹到脸前,她以手指把那缯头发勾到耳后。她没说清楚,她其实是想把居勒内介绍给她的大学同窗好友,蓝婕希和徐玲蓁都还没有适合的对象,她直觉居勒内绝对是会让她们眼睛为之一亮的男人。 没想到关楠星竟误以为她对居勒内感兴趣!算了,她没必要对关楠星交代得清清楚楚。颜咏青走过去把喝完的咖啡杯和装甜甜圈的纸袋丢进垃圾桶,关楠星站在她后面也将垃圾丢进去,接着他们听到铁门卷起的声音,宝格丽精品店的大门打开了。 颜咏青回看他一眼,挑衅地说:“我要挑最大颗的。” 关楠星微抬起眉好笑地看着她,揶揄说:“最好挑一颗大到会压断你无名指关节的,怎么样?” 第十章 “离婚?” 在信义我的dear旗舰店,颜咏青正在和她的大学同学们挑选婚礼当天要穿的礼服。四个女人站在镜子前,正各自挑了几套礼服拿在身前比着,而颜咏青这时告诉她们举行婚礼的目的是为了快点离婚,让其他三个人震惊万分地瞪着镜子里的颜咏青,其中个子最矮的蓝婕希更是诧异地鬼叫起来。 “小声一点。”颜咏青偷觑着坐在休息区等候的关楠星和旗舰店的店员们,小声制止她们。 顺着颜咏青的目光,骚动的她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关楠星双手撑在身后的沙发椅上,两腿悠闲地伸长。他有听到刚才蓝婕希的惊叫声,一抹嘲弄的笑意浮现在嘴角,他等着看颜咏青怎么向她们解释。 原本望着镜子的女人忽然围成一小圈,像四个穿着时髦的女巫细声讨论着什么。颜咏青解释得够清楚了,但她们三个还是不能理解,透着疑惑的表情直直看着她。 “你确定要这样?” “他已经签好离婚协议书了?” “到底赡养费有多少?” 三个女人各自问了三个不同的问题,颜咏青颇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想把她们从身边赶开。 “现在不要聊这个好不好?选礼服比较重要吧。” 颜咏青把徐玲蓁和施晴婉推进更衣室里,回头看着紧黏在她身边两手空空的蓝婕希。“你呢?快去挑选礼服。” 蓝婕希担忧地把她拉往衣柜方向,在一堆礼服间偷偷问:“你妈怎么说?你爸不会反对吗?” “他们现在没空管我的事。我爸闹着要跟我妈离婚,而我妈死也肯离,他们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而且我也不会把离婚的事老实告诉他们。”颜咏青以挑掦的目光扫过整排礼服,快速挑了一件给她。“这个颜色很适合你。”接着又迅速挑了好几件给她。 抱着一堆礼服,蓝婕希表情正经地续问:“你确定他真的是关楠星?搞不好他是冒充的。我们不是看过类似的小说情节,男主角……” “你想像力很丰富。”颜咏青眼底闪烁慧黠的笑意看着她。“我非常确定他是关楠星,他哥哥特地帮他验过dna。我看过他毁容的照片,右眼皮整个缝起来,脸上缠满绷带,只露出一点点眼睛,真得很可怕。” 光是想就觉得非常骇人。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没这么纠葛,说起他车祸的遭遇,她的用词可能会带着更多的同情。 蓝婕希偏着头,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我听过一个类似的案例,不过,那人不是因为发生车祸,他突然在沙滩上昏倒,结果脸被野狗啃烂了,狗把他脸上的骨头和肉都咬掉了,所以他得移植别人的鼻子、颉骨和下巴。没想到真的有人肯在死去后捐出自己的五官。” 蓝婕希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特别感兴趣,话题一开,她开始开马行空地讨论起来,而且还开始聊起那些啃人的野狗了。 颜咏青笑着把她推进更衣室里,关上门,命令说:“闭嘴,换礼服。” 意犹未尽地,蓝婕希拉开门又补上一句:“咏青,好奇的问个问题,他会想把以前很深的双眼皮再整回来吗?他这样真的没以前帅耶。” 颜咏青回头看了关楠星一眼,原坐在沙发上的他已经站了起来,设计师凯蒂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现正站在他身边,两个人聊得很愉快,凯蒂娇媚的笑声都传到她们这边了。 “有必要吗?他的女人缘并没有因此变差。”颜咏青眼眸出现嘲弄的笑意,瞥了凯蒂一眼。 “那女人是谁?”顺着颜咏青的目光,蓝婕希抬高细致的眉毛,挑剔地看着身材姣好、容貌艳丽的凯蒂。她几乎是半贴在关楠星身上,手还有意无意地抚摸他肌肉坚实的手臂。“看了还真是讨厌。” “他们公司的设计师。”颜咏青又把探出头的蓝婕希推进门,“赶快换衣服好不好?” 蓝婕希瞠大又圆又亮的双眼,不无警告意味地说:“你不怕她把他吃了?” 颜咏青摇了摇头,自嘲地微笑浮现眼眸。“他没那么好下咽,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惨了。”说完便把蓝婕希更衣室的门关上。 关楠星的个性如此难以捉摸,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轻易掌控他。 他可以在这一秒对你说出全世界最温柔的话,却在下一秒消失不见,他可以为你做出全世界最浪漫的举动,却也可以同时面不改色地说谎。 他可以让一个女人瞬间感受到两个人心灵契合,似成为一体,却又忽然悄悄躲开,任由她经历漫长的等待。 对此,她可明着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还要刻骨铭心的痛。 看着手中这件纯白的丝绸礼服,抚摸柔滑的布料,颜咏青走进一间空的更衣室。她快速脱去身上的衬衫和牛仔裤。为了试穿礼服,她特地穿了一件无肩带的粉肉色胸罩。她拉礼服不规则且成飘逸状的裙摆,上身则是非常贴身的马甲,马甲上缀满耀眼莹亮的水晶。 假如是真的婚礼,她一定会亲自做一件全新的礼服。她要类似像哥德时代献祭给吸血鬼的新娘,那样纯白的蓬纱礼服,有许多缎带和…… 不会吧?她不会真的开始幻想自己是新娘吧? 颜咏青拉开更衣室的门,留了一道小缝对外面说:“你们谁试穿好了,可不可以进来帮我一下?”她需要有人帮她把马甲背后的系带拉紧,否则根本不知道这件礼服到底合不合身。 颜咏青一手扶着胸前的礼服,一手调整裙摆的不规则的皱褶,正专注的凝视镜中的自己。关楠星悄悄推开门走进更衣室,她在镜中看见他,倒抽一口气,眼神警戒地回头瞪着他。 “我还没穿好。”马甲的系带是松开的,她背部几乎全裸,明亮的穿衣镜完全映照出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她不管站在哪里都不对,觉得更衣室窄的吓人。 “她们还在忙着试穿,我帮你。”关楠星顺手把更衣室的门关上,态度自然地把她推向镜前,直勾勾盯着她镜中慌乱的眸,一抹笑意浮现在他嘴角。“你在害怕吗?我看过你穿得比现在还少。” 眸中的慌乱立刻消失,取而代之是浓浓的恼怒。她一手撩起披在背后的长发,冷冷地说:“好吧,动作快,帮我把系带绑紧。” 他站在她身后,垂眼注视着她白晳凝脂的祼背,以修长的手指调整拉紧系带,然后在她曼妙的腰间打上蝴蝶结。过程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不时碰触到她光滑的肌肤。 穿好之后,他抬眼凝瞅着镜中的女人。纯白礼服的深v领口完美地强调出她的胸型,贴身马甲突显出她纤细的腰身以及凹凸有致的身躯,而波浪状的裙摆下是一双白晳修长的美腿。 但最重要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存在。她就是他的新娘!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 一瞬间,空气热了起来,仿佛空凋失灵。他们的视线在光亮的镜中亲密交缠,她原来是微怒的想喝斥他离开,可声音却不听话地出不来,她懊恼地轻咬着下唇。 他忽然抬手碰触前冰冷的镜面,手指温柔地轻触她镜中的嘴唇,她竟无法顺畅呼吸,淡淡的情潮在双眸中泛开来,仿佛他的手指是在抚触着她的双唇,懊恼和微怒早已消失,她的眼眸变得深邃发亮。 他无法掩饰心中那份强列的情感,他炽热深情的目光紧锁着她,冲动下,他忽然把她整个人转过来贴靠在镜面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围住她。她微启双唇,脉搏不断加快,怔然凝瞅着他。 他低头想深深地吻住她,她却在他即将碰触到她的那一刹撇开脸,他的唇只落在她的脸颊上,他抬眼不解地凝视着她,发现她眼眸中的柔弱悲伤。 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抬起手想安慰她,最后还是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 *** *** *** 对不知情的人来说,这场婚礼完美而且顺利。 笑声不断,祝福声也不断。新郎和新娘穿着最新一季dear尚未正式发表的高级订制礼服,在该敬酒的时候向宾客敬酒,拥吻的时候也亲密地拥吻。 只有关楠星和颜咏青知道,他们的关系即将划下句点。 蛋糕已经切了,香槟和佳肴也已享用大半。婚礼是在饭店开放式的露天花园广场举行。晚秋微寒的天气,颜咏青背对着一群喧闹的女人们,丢出手中粉红色的不玫瑰花,而关楠星则在一颗翠绿的槐树下和旧识好友聊天。 颜咏青事先看准了伴娘蓝婕希站的位子,原本打算往她的方向抛的,却丢偏了,丢进她旁边七岁花童手中。 所有未婚的女人立刻发出惊声惨叫,无法相信她们之中下一个结婚的竟是七岁女孩。那还得了,等她到了适婚年龄,她们都几岁了? 蓝婕希不客气地抢过来,看小女孩几乎快哭了,她说:“听阿姨的话,长大就有新的。” “可是我的志愿就是要当新娘,那是我的。”小女孩眼泪都快出来了。 “现在哪还有人把这个当志愿,太落伍也太没志气了吧。”徐玲蓁不以为然地猛摇头。 “不管,那是我的啦,新娘丢给我的。”小女孩急忙从蓝婕希手中抢回来。 “不行给她,要是明天她和班上的男同学私奔就糟了。”徐玲蓁叫道。 女人们为了一束捧花闹成一团,颜咏青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灿烂笑着。男人们的目光都投向她们,有些人凑近想知道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关楠星站在树下看着颜咏青,她隐约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身回望他。 四周喧嚣和欢乐似乎全然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两人互相凝视的目光。 关楠星那眼神隐含了许多含意,颜咏青永远都会记得的。 之后,送走大部分的宾客,时间也晚了,只剩下两三个友人忘形地聊天,和几个负责收拾的饭店服务生。他们俩站在玫瑰花编成的拱型花圈下,他看着她的侧脸问:“还好吧?” “很好呀,你呢?”她温柔笑着看他,两人比较累的应该是他。 婚宴上新郎被灌了很多杯酒,他还得向亲友解释车祸整形的过程。她听到他整晚不厌其烦地说着当时发生的经过,大家仍然用很讶异很陌生的目光看着他这张新的脸。 颜咏青倒是愈来愈习惯他这张脸,其实,她也不觉得差很多。 毫无疑问地,她从不感到怀疑,她爱他,非常爱他,不管他叫关楠星还是侯歇,不管他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她似乎完全没有动摇过爱他的事实。 她不再为这个简单的事实感到震惊、讶异,甚至感到心脏被猛烈袭击到无法正常跳动,她很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且不认为未来自己会有所改变。 颜咏青拉着他的手臂,往饭店里面走去。“走吧,我们应该可以溜了。” 他们搭乘电梯要回饭店的房间休息,两人在四方型空间里独处,关楠星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他忽然变得阴郁、很不快乐。反正他不需要再对人伪装成幸福模样,在感到完全结束的这一瞬间,那股忽然松懈下来的力道差点把他的心整个击垮。 后来他们走到预订的套房前,颜咏青瞥他一眼。“你真的订了两个房间?” “我的在隔壁。”关楠星掏出两张磁卡,看了号码,把她的递给她。她低头正要开门,他站在她的背后,抑郁下,终于忍不住说:“咏青……” “嗯?”她抬眼微笑地瞄他一眼。“我猜房间里会有香槟,你要不要进来喝一杯再走?” “不了,我要说的是……”他的心情变得阴郁凝重,发怔地瞪着她的背,抬起手想碰触她,却还是垂了下来。“我想告诉你一声,我下周就回巴黎,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除非她能给他一个理由留下来。关楠星垂眼凝视她挽起长发光滑白晳的劲背。她半裸的背忽然变得僵直,她缓缓抬头瞪着门,并没有回头看他,似无法立刻消化这个讯息。 他的话再度揉碎了她的心。他这么用心营造一个婚礼,使她要继续恨他变得非常困难。充满欢乐的婚礼,成功地遮掩住多年前那个仓促的私奔,让他们的未来能增尚添这一夜美好的回忆。 这是早就说好的,给他们两人一个完美的结束,但现在对她来说,竟变得如此困难。颜咏青感觉所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眼眶瞬间湿热,心似乎遭受重击,那击来的力量强到让她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关楠星很想把颜咏青留在身边,但愿他能开口求她,但愿他能再次紧紧追随着她。但是这次他不能这么做,这次必须换颜咏青做下决定,如果她依然选择离婚,那么离开她将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的表情看起来糟糕透了,他非常沮丧难过地低哑道 :“以后若你想到我,还是感觉到恨,请你想一想今天的婚礼,能给你的我都给了,而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做。今后我不再恳求你的原谅,要是有天你渐渐忘记我了,那么我希望你能爱上一个值得你爱的男人。好吗?” 遗忘是最高明的原谅,也是最无情的结束。 如果他们不能继续相处,至少做到已经不再为这个人感到一丝一毫的痛楚,所有的往事就让它变成不再重要的风花雪月。 她应该说些什么的,可是脑中一片空白,连回头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做不了。下一秒,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吓了他们好大一跳。 “surprise!”蓝婕希开心地叫道。套房里已挤满了一群准备闹洞房的亲友。 心情坠入谷底的颜咏青忽然被蓝婕希等人拉了进去,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大夥笑着用男生的领带蒙住新娘的眼睛——游戏时间开始! 眼前一片漆黑,室内欢笑热闹的声音不断,她听不到关楠星的声音,完全吓坏了,脸色惨白惊慌不说,她还很担心关楠星就此悄悄地一走了之,整颗心顿时陷入可怕的情境里。 “关楠星!”颜咏青想一手扯掉眼睛上的领带叫住他,却被蓝婕希打掉手,叫她好好系着。 “不能犯规。”蓝婕希说。她让颜咏青独自站在看不见的黑暗里,然后她忙着收集男生们的信物放进一个篮子里,关楠星被迫脱下手表丢了进去。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新娘要找出新郎的信物,一找到的是错的,不管是谁都有权利可以亲吻新娘整整一分钟。 这只是个游戏,却让颜咏青几乎濒临崩溃。一想起刚才他说要回巴黎的那一席话,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整个人慌到极点,生怕失去他。 她的世界变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她在篮子里胡乱翻找,手指摸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心更是乱成一团,怎以有办法知道哪一件是他的。 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声音透着心慌地叫道:“我不要玩了,关楠星……”脆弱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她没有办法强装下去,压抑不了内在的恐慌,她突然蹲了下来痛哭起来。 关楠星正要阻止他们闹下去,忽然听见她崩溃痛哭的声音,所有人顿时吓得呆住,现场一片安静,只剩下颜咏青的啜泣声。关楠星立刻跨大步走过去,把她抱进怀里,她满脸都是泪,急忙扯掉眼上的领带,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颈项,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里。 “我受不了了,我没有办法……”她哭着说,紧紧抱着他,整个人害怕得发抖。 “我知道。”他低声安抚,将她抱在胸前。“没事了。” “没有你我不行,我不行……”断断续续抽泣着。 “我知道,别哭了,好不好?” 其他人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也不明白新娘到底在哭什么,还以为他们闹洞房出了问题。蓝婕希、徐玲蓁和施晴婉大略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原本她们只是抱着无伤大雅的心态想闹一闹好玩而已,更何况以往有同学结婚,颜咏青都会非常顽皮地带头恶整新人。 但这次情况特殊,颜咏青和关楠星的关系并非像一般新人那么正常,她们意识到应该要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于是赶快叫所有人出去,没多久,套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颜咏青真的哭了很久,等她哭累停下来,关楠星抱着她的手臂都僵麻了。他动了动手臂换了另一个姿势,低头看着把妆都哭花、眼睛都哭肿的新娘,他心温热的掌心来回抚着她的背,安抚她。 “咏青——” “嗯?”她真的哭累了,细致的下巴搁靠在他的宽肩上,双睫还沾着晶莹泪滴。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以前所未有的肯定语气温柔地说:“只要你同意,我相信我们会有未来的。” “好。”她只说了声好,心就安定下来了。 他们静静地相拥着,历经千辛万苦才换来这一瞬间的平静,他们为此由衷感谢。一开始就确定相爱的两个人,却得经历长久的等待、无止尽的波折。唉,谁叫他们两颗心相爱。她和他紧紧相拥,甘愿成为彼此的囚徒。 仿佛又回到他们在青涩时光的第一个吻,一开始是那么小心翼翼,有些试探地轻含,接着是炽热难耐、无法停止地交缠。然后,他把她轻推倒地,沉重且温柔地压向她,他在她头顶两侧撑起手臂,眼神专注凝视着她。她的眼眸迷蒙充满情感。两人再靠近一点,就可以清楚看到对方眼眸中自己的身影…… 激情宛如黑夜中的狂风暴雨,惊奇奥妙地席卷而来,高潮凶猛如浪袭来,在他们四目相接的眼瞳深处,爱恋深浓如炽热窜飞的火焰…… “我爱你。”“我爱你。”在这一瞬间,他们无法控制心底的激动,发出相同的呢喃…… 上个月,颜咏青的个人服饰店在蒙帕拿斯开张,所有的衣服和饰品是她亲手制做的,店名叫作“魔幻森林”。正式开幕的酒会里,颜咏青、蓝婕希、施晴婉、徐玲蓁四个女人又聚在一起了,她们脚踩三寸高跟鞋、身穿咏青亲手缝制的小礼服,站在店里啜饮红酒,继续讨论衣服、鞋子男人。 仿佛男人是衣服和鞋子的配件。 上个月,徐玲蓁又收到一枚订婚钻戒,这已经是她的第四颗订婚钻戒了,她决定好好欣赏这钻戒一个月,再考虑要怎样的说词退婚;至于蓝婕希刚结束一段短暂恋情,又恢复单身生活;施晴婉和她的摄影师丈夫则依然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