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仆役》 楔子 上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下联: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横批:万物皆可当。朱红大门开敞敞,迎尽过路财神客,门旁艳红色春联沾着金墨,挥洒出上方三句话,将张贴春联的店家营业项目表达得贴贴切切。 这是一间当铺,一间提供给急需银两周转的客倌以值钱首饰、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来质押的大当铺,客倌可以选择「取赎」或「死当」方式来进行交易,若选取赎,当铺会视商品价值付予客倌金钱,三个月内,客倌只要付还本金及五分月息,当铺便会双手奉还商品。有些商品对客倌极具纪念价值,只是一时手头紧,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视的东西前来典当;若选死当,等同于直接将商品卖给当铺,双方银货两讫,客倌不得再对商品要求取赎,当铺拥有商品完全处置权。 附带一提,取赎的三个月时限一过,视同流当,当铺一样可以自行处理典当商品。 严家当铺已是三代经营的老铺子,信用好,价钱合理,童叟无欺,才能在南城后街生存近百年。老铺子传呀传,从爷字辈传到爹字辈,再从爹字辈传到儿字辈,严家第三代,人丁单薄,一根指头刚刚好就能算完,一个,只有一个,还是个漂亮粉嫩的女娃儿。 当初严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顿失依靠,他没替她多生几位哥哥姊姊来照顾她,五十二岁时才得此爱女,自然宝贝再宝贝、宠爱再宠爱,舍不得她吃半点苦、流半滴泪。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该依靠谁?谁能像他这个爹亲一样将她捧在手心?他实在无法放下心来,哽在喉间的最后一口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幸好,铺子里曾有人留下「流当品」几件,当时觉得惹上大麻烦,还得浪费米粮养大「流当品」,现在却发现「流当品」所隐藏的附加价值。 当夜,严老爹叫了人进房,房门一关,足足一个时辰,门再开,那几个人走出来,一盏茶之后,严老爹带着欣慰笑容,驾鹤西归去了。 严老爹一走,众人皆看坏严家当铺的后势,严家千金年轻稚嫩,身旁也没有长辈可以请益帮忙,当铺这一行绝不像摆摊卖大粥那么容易,上当铺典当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个都抱持善意而来,只要遇上一个拿假货上门,自己又无法分辨真假,被骗被谁被设计都是常事,光靠一位养在深闺刺鸟绣花的严家小姑娘担下重担,严家当铺根本支撑不了半年。等着看严家当铺倒闭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着严家当铺在严老爹过世后不到半年,买下同街左右两边房舍,打掉,重建,将原有规模硬是扩充两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见严家当铺一年后买下西二街半数以上的土地,盖起别院、建筑高楼、开始涉猎其它行业,卖布匹、开银楼、做美食以及跑船运、聘请更多更多人手。 当铺在一片不叫好的情况下,杀出一片清澈蓝天。 严家当铺,当出了名声,当出了财富,也当出了茶余饭后更多闲磕牙的好题材。 严家当铺为何不倒反兴? 严家孤女凭哈振奋家业? 严家那几件「流当品」,究竟是何方神圣,撑起严家明明该倒的小当铺? 来来酒楼里,说书老王正在拨弄老月琴,沙哑而破锣似的嗓,说着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严家故事。 今儿个老王心情好,不说古,只说今。严家自从严老爹过世之后,鲜少收受「人」这项典当物,近年来,仅有少少那么一两只。 接下来要说的,也是「流当品」,年资浅浅的那种,进到严家的时间不满一年。那位姓「闻人」的家伙他是谁? 听老王说下去就知道啰! 第一章 想羞辱一位身分至高、个性骄傲、视人如草芥的皇者,该用哪一种方法呢?将他从高处不胜寒的云端踹下来?嗯,不错,但有难度,因为那位皇者武功高、轻功高、内功高,该高的都很高,和他硬碰硬,直接对上,怕还没摸到他的衣袖,人已经被他打趴,毕竟他有一个听来响亮却好绕舌的称号!玉面武皇鬼罗刹!玉面是指他精致无俦的俊逸容貌;武皇是指他吓死人不偿命的好武艺以及新冠上的「武林盟主」称号;鬼是指他淡漠冰冷的性格;罗刹则是指他阴晴不定、说变脸就变脸的坏脾气。 还是把他浑身剥光挂在城门,供路人观赏? 也不差,可这样一来,羞辱到的不是他,而是南城年满十五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们吧? 他身材之好,凡见过,女人入迷,男人自卑,即便失去衣物包裹,这个男人的傲气亦不会稍减几分,把他高高挂在城门上,造福南城女性,造孽南城男子呀…… 不然,在他脸上画乌龟画王八画颗大大的猪头?不好不好,太便宜他了,不足以泄她心头之恨。或是找一群莺莺燕燕睡在他身旁,艳丽牡丹花、清纯小白花、高洁兰花应有尽有,当他醒来之后,将会面临千夫所指的控诉,把他打为下流采花贼,破坏他的清誉甲…… 应该会失败,那群女人光是看见他的俊模样,巴上他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指责他占走她们的清白?说不定还会自动分派小妾一、小妾二、小妾三呢…… 紫纱姑娘双手托腮,很认真很努力在思索着,小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在厚实胸膛间。 横躺在她面前的男人,五官出色,每一处线条都宛若仙佛精雕捏制,毫无瑕疵,他有最俊的挺鼻、最浓的剑眉、弧线厚度最漂亮的双唇,眼眸闭合,暂时无法看见他深邃分明的琥珀色瞳子,她打量他许久,满脑子想的却是该如何羞辱他,让这个男人吃点苦头。 「呀,有了!」姑娘弹弹指,缝地清脆:「先前在街市里闲逛时,看见一处铺子,上头写着‘万物皆可当’,你们这儿称它叫当铺,就这么处置你吧!」 她嘿嘿娇笑,粉唇儿咧得开开,一口白牙,邪恶发亮,圆滚滚的大眼眨巴着不怀好意。 当掉他! 便便宜宜去当铺当掉他,一个武林盟主,一个高傲武皇,沦为当铺典物,听起来就很过瘾!他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那副窝囊样,神情定是相当精采可期!说不定会仰天长啸呢。 有趣!有趣得紧! 她不掩嘴地咭咭笑了,捉起自己鬓边一小缯细发辫,挠向他的鼻,他没被痒醒!那是当然,她下的迷药,可是极品呐,平时不轻易动用,若对象不是他,她还不想掏出来浪费哩。 紫纱姑娘心情愉悦,哨声唤来她的宝贝爱马,将男人半拖半拉地抬上马背,纤纤手儿轻拍爱马屁股,悠悠哉哉朝着那处铺子走去! 那处大大挂着「严家当铺」牌匾的店铺。 铺子看来颇体面,青瓦红门扇、玉石矮阶两侧植有墨绿小松,稍稍探头看去,屋里摆饰瞧得清楚,许多字画、瓷瓶摆得满满,窗明几净,颇有风雅味道。柜台栏栅后方的蓝裳女伙计笑容可掬,甜得像可以酿出蜜一般。 紫纱姑娘心情欢愉,要马儿乖乖待在铺外小庭,自己跨进了当铺。 「您好,请问您想典当什么?」女伙计一见来客,端上甜美笑靥,黑眸像月儿弯弯,热络招呼。 「我想典当他。」紫纱姑娘努努外头马背上的身影。 「当人?」女伙计柳眉明显蹙起。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典当物,当人不是哈新奇事,上当铺来典妻典子的案例比比皆是,她却永远无法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只是罕见之处在于,典当者是个俏丽姑娘,而被典者是个男人,寻常情况应该是相反过来,男人恶声恶气揪住女人纤弱臂膀,连拖带拉地押进当铺换银两才对。 「对,当人,当金越少越好,几文银也行。」紫纱姑娘点动蚝首。 不但是女人当男人,更主动要求当金越少越好?女伙计眉间的怒气转为好奇,听紫纱姑娘滔滔续道:「他是热呼呼的新任武林盟主闻人沧浪,听过没?听过没?你们收下他,你们赚到耶。」努力荐销他。 「武林盟主怎么可能像现在一样,昏死在马背上任人宰割?再说,武林盟主的身家财产随便一挖就有成千上万两,你拿他来换取少少当金,说不过去,我认为,武林盟主这四个字,是姑娘你胡诲出来的。」女伙计不曾亲眼见过「武林盟主」,至少她也有些常识,武林盟主才没这么破格哩,摆明就是要抬高身价……不对,方才这姑娘说要当得越便宜越好,又为何要罗织当物的身分?自相矛盾呀。 「等他醒来,你就知道我有没有在胡诏啦。」紫纱姑娘笑嘻嘻,不与她争辩。 「妅意,怎么了?」当铺鉴师公孙谦自库房步出,见有客到,他扬着和善笑容,先朝紫纱姑娘有礼颔首,再问向一脸深思的女伙计欧阳妅意。「谦哥,这位姑娘是来咱们铺里……」欧阳妅意简单明了说明那姑娘要典当的「东西」,公孙谦听完,眉峰轻挑。 「武林盟主,闻人沧浪?」公孙谦很确定最近武林新出炉的盟主确实是这个姓名。闻人沧浪,玉面武皇鬼罗刹,这称号,并非他自封,而是大伙私下为他所取,记得他甫入武林,旁人称他玉面公子,后来他大败各派,夺下至尊宝座,玉面公子变成了玉面武皇,再后来,他在武林里不合群、不友善、不会做人,名称又变得更长!玉面武皇鬼;最后罗刹两字补齐,是因为他在一场宴席中,说变脸就变脸,揍得虚空大师从第一桌飞到最后一桌,日后也许这名号还会再往后加长,迭上更多阴沉可怕的牛鬼蛇神,例如,玉面武皇鬼罗刹之暗黑杀神…… 据传,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如此称呼,若哪个蠢蛋敢在他面前道出这七个字,下一瞬间,下唇就会被剑气给削掉一半。 「去将公子扛下,让我瞧仔细些。」公孙谦吩咐两名仆役将人自马背搀下,摆在厅里。公孙谦按按他的膀子,察觉男人筋骨奇佳、内力浑厚,确实是习武之人,而且武艺高强,即便人陷入昏沉,每寸肌理仍是绷紧紧的,并未松懈,蕴含着源源不绝的力量。 「武林盟主怎会沦落至我们这种小当铺呢?」公孙谦有礼地询问紫纱姑娘。 「私人恩怨。」她甜笑,却回得随兴,四字带过。 「只怕我们这间小庙容不下武林盟主这尊大佛。」公孙谦可不乐见这个男人清醒之后,怒将严家当铺拆个片甲不留,由五官来看,这男人,并不好惹。 「别担心啦,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你们有句话叫各人造业各人担嘛,我和他的恩怨,我们会私了。我今天当掉他,他明儿个找我报仇,他虽然不好相处,还不至于会迁怒啦。」应该吧。 「若姑娘的担保属实,我们严家没理由不收下如此罕见的典当品。」严家当铺当过无数新奇有趣之物,却不曾有「武林盟主」上门,公孙谦收当意愿相当高:「请问姑娘想当多少?」 她伸出纤纤玉指一只:「一两就好。」 武林盟主只值一两? 她马上反悔:「不要不要不要,一文,我要当一文。」 更少。 「武林盟主可不只这价码。」公孙谦明白看出,这姑娘,并非为钱而来。 紫纱姑娘模样秀丽,慧黠大眼填满俏皮玩兴,以及一抹使坏的促狭,粉色轻掀的甜笑,自踏进当铺便不曾卸下,弯弯飞扬,提及「一文」时,那对漂亮双眉,几乎在雀跃跳舞。她生有一张好容貌,不是大家闺秀的恬美,而是偏向于一种媚艳。 媚,艳,却又不超过,看得出她年岁尚轻,目测不超过十八,那股媚艳自然又揉和了一些青涩甜美,深邃轮廓及冰肌玉肤应该隔代混有异族血统。她不似南城居民的端正打扮,一袭乳白色绸缎肚兜包裹着饱满粉胸及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毫不吝啬分享大半片锁骨春光供人欣赏,幸好肚兜外还搭了一件半透明渐层紫纱,勉强遮掩掉她的赤裸臂膀及背部美景,下身则是搭配同色的利落裤裙,方便跑跳。 两鬓长发分编着数缯细辫,以银绳系绑,其余青丝在脑门上随意整束成团,不盘髻、不簪钗,仅以一条尺长的细银线在发团与额上胡乱缠绕了几圈,银线中,参差点缀几颗小小圆银珠,纤细脖上戴有三圈闪耀的素面金颈环,这衣着、这发饰,是城外人。 「我偏偏就只要当他一文。」紫纱姑娘一点也不想帮闻人沧浪加价:「我要看他听见自己的当金时,那张冷脸上出现的表情会有多有趣!」咭咭咭…… 「妅意,拟好当单。」公孙谦交代柜台后方的欧阳妅意。 「谦哥!你要收呀?是不是武林盟主我们不能肯定呀……」 「一文典当,就算不是武林盟主,我们亦无损失。」雇个仆役都不只这个价。 「也是啦。」欧阳妅意耸肩,反正鉴师同意收当,她无从置喙,玉鉴师的眼光极少出错,就算出错,也有公孙谦一肩扛下,小当家要骂要踹全不干她的事。她乖乖誊写当单,白纸黑字将典物、金额、期限、利钱等等,逐一列上。 「呀对了,你们等闻人沧浪醒来,一定要告诉他,我在他身上下了毒,三个月后毒发,你教他乖乖待在这儿等我回来,我会准时到,替他解毒,他若自个儿四处胡跑,让我找不着他,届时剧毒发作,我可不负责哦。」紫纱姑娘顽皮笑道,突地想到什么,赶紧蹲到闻人沧浪身旁,解下他的衣物,腰带里的钱囊收入她自己身上,一些值钱的令牌配饰和武器尽数取走,那袭质地极好的蚕丝长袍自然不能放过,长袍底下的黑色内衬与黑裤子亦然,最后一件内档裤算算说不准也能当个一文,她噙笑,决定一并脱了! 她要他醒来之后,没法子自己取赎自己。 最后向公孙谦讨了一个麻布袋,勉勉强强盖在闻人沧浪的下半身,省得当铺里的男人们惊叹于自己不如人。 公孙谦将当单与当金递予她,要她签收捺印:「姑娘与闻人沧浪的私人恩怨似乎结得相当深。」才会下手如此凶残,连半丝颜面都不留。 闻人沧浪的卖身钱,她收下啦! 「嘻嘻。」她笑而不答,在当单上龙飞凤舞地签下潦草姓名,像绘图一般,谁都瞧不懂她写了哈。 笔锋在白纸上落完款,方向一转,挪到闻人沧浪胸膛,边挥毫边说道,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字,随即透过软软笔毛,写在他赤裸胸肌上,不同于签名的胡乱撇撇,她写得端端正正,字字清晰娟秀。 「闻人沧浪,你待在这儿要乖乖的呐,不要惹是生非、脾气不要太糟,不要太想我啦,三个月后,我会回来,替你解毒,要死要活,你自个儿决定,我若回当铺没见着你,我可就走啰,半刻也不等你。」咭咭咭咭…… 最后一句,她抿着唇,藏住笑声,不用嘴儿说出来,笔锋却轻快飞扬! 你乳首颜色挺漂亮的麻。 乳头旁,再补上一颗甜美爱心和她獗嘴烙下的唇印一记。 那一天,一名行为怪异却貌美如花的紫纱姑娘蹦蹦跳跳地雀跃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严家当铺里,醒来了另一名暴跳如雷却俊帅得宛若神只的臭脸男人…… 如果,这是一种羞辱,那么,她的的确确做到了! 闻人沧浪冰霜面容凝满杀气,不敢置信那只小妖女对他做了什么!她用区区一个铜板,把他当成一件玩意儿,当进严家当铺,更将他剥得一丝不挂,随便盖块麻布袋就丢在当铺大厅一角! 更恶质的,她在他身上写下那些浑话,以及那句「你乳首颜色挺漂亮的嘛」和可恨的樱色唇印,完全激怒了他!杀意顺着血脉,流窜全身,压抑不住的炙怒冲撞他的胸口,走火入魔时也不曾气息这般混乱过;面对数百名包围他的剑客时,不曾充满愤恨;虚空那只老秃驴明嘲暗讽着他的出身不明,没资格位居盟主之际,亦不曾涌现如此强烈的杀人欲望。他想将她挫骨扬灰! 他想将她碎尸万段! 他想将她剁得连她爹娘都识不得她! 「先穿上衣服吧。」公孙谦递给他一袭浅灰棉裳,要他遮蔽赤裸身躯。 闻人沧浪冷冷瞟他,看都不看浅灰棉裳一眼,嗤声似冰:「我不穿那种破布。」他从不在食衣住行上委屈自己。 「总好过光着身子吧?」他再不遮住赤身裸体,公孙谦担心当铺里的姑娘会流尽鼻血而亡。 闻人沧浪说不穿就不穿,绝不屈就,哼声,撇头,无视。 「小纱,去库房取蒋公子日前典当的仑金长袍来。还有,两管鼻血擦一下。」 最末那句,公孙谦是叹笑低语道。 「哦……」小纱面颊红扑扑,胡乱抹抹鼻,又偷瞧了闻人沧浪几眼后才转往库房去取……她蓦地震回理智,结巴起来:「谦、谦哥,你是说那件衔金长袍?!很贵耶……」 「那件料子极好、黑底绣金的高雅花色,才入得了盟主之眼。」公孙谦以眼神示意她快些去拿,别再迟延。 「好吧。」小纱一想象那件衣裳穿在闻人沧浪身上的美景,不由得傻笑一下,加快脚步去拿衣裳,不一会儿,她手捧衔金长袍回来了。 「愿意穿上了吗?」公孙谦笑容可掬,衣裳递上,询问他。 闻人沧浪哼声,右臂探去,捞过长袍,手臂一抖,抖开袍子,罩在高瘦长躯上,轻软丝绸染得透黑发亮,衣襟与袖口绣有金丝纹路,由闻人沧浪长年习武的修长体形支撑起它,显得无比适合,原本稍嫌单调的金纹黑裳,衬托出他独特的冷傲相貌。身为武林盟主的他,并没有武夫的粗犷蛮息,兴许是那张玉雕容颜给人的温文错觉,一股深藏不露的戾气和霸气,由眉宇间隐隐散发出来,完全不因为他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而显露狼狈,他的傲慢、他的骄气、他的自尊,随着他双臂交迭于胸口时,全数迸发出来。 「她用一文钱当掉我,我拿一百两赎回自己。」闻人沧浪冷冷道,要公孙谦交出当单。 公孙谦揖身微笑:「抱歉,那位姑娘并没有选择死当,三个月后,她拥有优先赎回权。我们严家并不会违反契约,将客人典当的东西售予他人,除非是三个月取赎期限已至,客人没有回来赎货,物品才会打入流当之列,由其余中意的客人出价带走。」 所以,即便闻人沧浪开出的一百两价码足以让当铺转手便大赚一笔,他们还是不能允诺。言下之意,闻人沧浪想买回自己,得等他沦为流当品,再者,现在的闻人沧浪身上想榨出一文都有困难,更别提一百两,小姑娘剥走他的衣物,也剥光任何一样值钱物品。 闻人沧浪额际青筋暴突,在他那张比一般武汉子还要白哲的脸上,清楚骇人。 「我可以杀光你们全当铺的人。」这句话,已是威胁。既然严家当铺不要钱,那么命呢,命也不想要了吗? 「全当铺上下百余人口,想挡下玉面武皇自然是不可能,你若不想留我们活路,我们也只能乖乖就范,反正三个月后,咱们一样会再碰面!在地府。」公孙谦不见半丝惊恐,笑容亦没褪下,黑眸里闪过的促狭,直勾勾与闻人沧浪的阴鸶冷眼平视。 你要杀就杀,杀光严家,没了铺子,三个月后,紫纱姑娘回不回来仍是未知数,届时紫纱姑娘若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打算替你解毒,即使是武林盟主,亦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大伙阴曹地府再相见。公孙谦隐喻的,就是这些。 「……」闻人沧浪忿怒的吐息声,清晰可闻。 「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家是将你扛进严家典当的那位姑娘,而非我们严家,严家不过是遵循前代老爷子订下的原则!‘万物皆可当’,她提出交易要求,我们付钱收当,双方谈妥价码,你情我愿,如此而已,你是一件罕见的典当物,我们严家求之不得,自然有十足诚意收当,当金是姑娘提出的要求,我亦认为偏低,不过她坚持,我们也不勉强姑娘加价。」公孙谦温谦娓述,面对怒火中烧的闻人沧浪,他的态度依然不卑不亢。 公孙谦言之有理,他应该要杀的,是那只小妖女,与其有余力胡砍路人,不如一刀一刀全留给她享受品尝! 「她确定三个月后会回来?」闻人沧浪咬牙低犹,面容冰冷。 「姑娘是这么说的。」公孙谦回道,怕口说无凭,他指向闻人沧浪已被衣裳包住的胸口:「她不是也在你身上留下保证吗?」所有当铺人员都可以帮他做见证哦,每个人好奇凑上前去瞧武林盟主的尊容时,都会多瞄他胸前那几句话好些回。 包括了要他待在严家要乖乖的。 包括了要他不要惹是生非。 包括了要他不要太想她。 包括了三个月后,她会回来解毒。 当然更包括了勾起全当铺每个人的好奇心,围观着想亲眼见识见识哈叫颜色漂亮的乳首那句话。 听见公孙谦提及此事,闻人沧浪整张脸全铁青了起来,唇角更微微狰狞抽措。高傲如他,确实深受耻辱!他竟然栽在一个女人手中!一个武艺不如他的女人! 若他是被她以武学打败,今日尝到的这些窝囊,他甘心领受,偏偏她使的尽是小人手段,教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他不走! 他非得等到小妖女回来,再亲自处置她! 「好,我在这里等她三个月。」闻人沧浪牙关咬得森冷作响,寒息逼人。 三个月一到,他会亲手拈除她,以及所有知道他被典当一事的家伙。 一个都不留! 两人哪来这么大的冤仇?是他灭过她至亲亲人一家数十余,抑或她曾欺骗过他百万家产,害他沦为街口边乞丐,尝尽一切难堪羞辱? 没有,没有,两者都没有。 不然,是他与她曾经相爱至深,因误会而反目成仇,两人自此痛恨彼此,巴不得见对方死无全尸、不得善终? 不,当然也不是。那么起源究竟是多严重的大事? 冰糖葫芦。是一颗串在竹签上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颜色鲜艳红巧,外层糖衣黄澄透亮,又甜又香,首次尝到它滋味的小姑娘爱不释手,从踏进南城头一天起,她每餐都会以一串冰糖葫芦当饭后甜品,吃到最后一颗,她舍不得一口咬下,总是慢慢舔着硬脆的薄糖,再和着里头腌渍李子的酸,品尝口感丰富的小东西。 那日,她以同样的尊敬态度,对待手中竹签上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粉嫩嫩小舌,卷过糖身、滑过圆润渍李,唇边露出与糖一般的甜蜜笑靥。 她坐在高高树上,背靠着树杆子,一腿曲起,一腿在半空中晃荡,享受满口腔的酸甜。 一道剑气刷地袭来,削断距离她头顶不到几寸的树枝,绿叶哗啦啦如雨飞落,她并未受伤,只是小小惊吓,险些从枝极上跌下。 人是没掉下去,但她手上最后一颗冰糖葫芦没握牢,啪的坠下,她来不及抢救,只能眼睁睁看它落地,腌渍李子包裹的糖衣,碎得乱七八糟。这不打紧,紧接着数十道的凌乱剑气涮喇喇地四处挥散,削得树身伤痕累累,几条身影在林间追逐互杀。 「竟然伤我方丈,看剑!」好些个光头男子持剑吼着。 「让开。」被围的男人仰鼻睨人,姿态说有多高就有多高,她怀疑他根本没用双眼正视过那几个光头秃驴。 「不向我方丈道歉,别想离开!」 又是一阵刀光剑影,宛若闪电乱窜。 光头们挥剑挥得好勤快,反观那男人一点都不赏脸,至少应该摆开一些对抗的架势才够礼数吧?哪有人直挺挺站着,冷淡双眼却瞟都不瞟人一眼? 好傲哦。 剑气逼近男人,被男人运息震开,反弹回去,那些光头方才劈来几道攻势,几道攻势便反噬回去,自头至尾,男人没有动过衣袖半回,光头已经一个一个倒地不起。 好窝囊呐,砍人者,被自己的剑气所伤。 一场杀戮,才开始,就结束。 她意兴阑珊,收回目光,准备跳下树去拾回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继续吃,一道步伐来得更快,在她跃下之前,黑履踩过躺在草地上的冰糖葫芦,噗滋一声,圆润如球的李子,扁成柿饼。 她的冰糖葫芦呀呀呀呀呀呀呀! 「你给我站住!站住!」她扯喉嚷嚷,树下男人脚步连顿也不顿,她笔直跳下,正好来得及巴住男人的臂膀,几乎出自于反射动作,她才沾到男人衣袖,一柄利刺直抵她咽喉,若不是她脖子上戴有几圈金环,恐怕她的颈脉已被划断。 她拍开他的剑,花颜绷满怒意:「你踩坏我的东西了!」怒指比向瘫扁成泥的冰糖葫芦。 男人眸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歉意、没有反省、没有陪笑,甚至没有她! 他没有在看她!他以为他高出她两个头,就可以无视视线以下的她吗? 「你踩坏我的冰糖葫芦!」她跳脚,努力蹬高身子,不许这个男人傲慢忽视。 终于,黑翳似潭的眼眸缓缓挪移,来到她身上,彷佛施恩一般。 他看了她一眼。 对,只看了她一眼。 「拿去买一串新的。」长指弹来一两纹银,让她买个十串都够。 亮晃白银落在她掌心的同时,男人探掌拨开挡路的她,要继续向前走。 她从怔仲回神,秀眉不悦皱起,追着他跑:「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芦!那是最后一串,卖冰糖葫芦的老伯早就收摊了!有钱也买不到!」她吠得像狗儿围攻陌生人一样的响亮。 「今天买不着,明天再买。」总之,他赔钱了事,不要再跟着他! 「有钱了不起呀?!我钱给你,你买一串赔我呀!我只拿一颗,其余还你都行!」她气嘟嘟在他身边纠缠着。 「啰嗦。」他又抛出一两给她。不要逼他为了一颗冰糖葫芦杀她,他脾气没多好、耐心没多大,最恨有人黏着他不放,方才那几只光头的下场她还不引以为戒吗叩 「你是耳朵聋了还是长在脚底板?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芦!」 「拿去买一整年份的冰糖葫芦!不用谢我。」他直接掏出一张百两银票,让她从年头吃到年尾还有剩! 她确定这个男人没长耳朵! 不然就是他完全听不懂人话! 他一直想用钱打发她! 她扯住他的手臂,正要再嚷,他倏然翻动手掌,震开她,她可以感觉到他迸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内息,险些要震伤了她,她不甘示弱,四指并拢,以掌为刀,朝他劈去。他避也不避,举臂挡下,藉她之力反击予她,她倒弹五步,几乎要跌坐在地。 「你!」踩她李子还敢动手打她?他黑袍一挥,睨她一眼,接着她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由她视线中消失,他以惊人的绝顶轻功,抛下她,像只傲鹰,展翅于穹苍中,远远离去。 她从错愕中回神,情绪由怔然转为愤怒。 「你怎么给我逃了?回来呀!帐没算清楚呀!」 娇嫩的嗓,吼得震天价响。她也懂轻功,但绝对不及他一半,跳得没他高,奔得没他快,她只能在原地跺脚生气。 帐,明明就清清楚楚。 闻人沧浪自觉对起得她,区区一颗冰糖葫芦,他用百两去赔,已经太足够,他并没有亏欠于她,当然无须与她啰嗦纠缠,浪费时间。 恐怕只有他这般认为。 尤其,两个人的小小恩怨,由一颗冰糖葫芦变成了两颗冰糖葫芦。 相隔莫约五日,他赴约一场论剑会,轻易打败众人之后,正欲傲然退场,脚下熟悉的「噗滋」声,让从不低首的他,缓慢挪眸,往脚下望去。 另一颗被踩扁的冰糖葫芦。 不会这么巧吧…… 就是这么巧。 那位衣着毫不闺淑的薄纱小丫头气鼓双颊,又从树上跳下来,紫纱飘飘飞舞,掩不住雪白色臂膀招摇暴露。「厚!又是你又是你又、是、你!」 他才是那个想说「又是你!」的一方吧! 怨,越结越深。 在四日后,他踩扁第三颗冰糖葫芦之时,迈入最高点。 一个眼高于顶的孤傲男人,一颗总是好死不死掉在他脚边的冰糖葫芦,他没看见它,理所当然;它惨遭他鞋履踩平,命中注定;而他变成她的眼中钉,毫无道理。 只为了三颗冰糖葫芦,她开始追着他,像只索命鬼一样,满嘴里全是报仇报仇报仇,世上会为冰糖葫芦报仇的家伙,除她之外,应该没有这种蠢子了吧!若不是心情欠佳,他还真想问她:你有没有帮那三颗冰糖葫芦做坟立碑烧纸钱呀? 闻人沧浪没想到的是,她对冰糖葫芦的怨念如此之深,深到下毒迷昏他,将他扛进严家当铺给贱当掉! 蛮婆子!妖女!搞不清楚是非的番人! 他给她的银票,足够她买几百串冰糖葫芦吃到吐,她竟仍不知足,莫名撒着泼,要向他讨个交代。交代?他还欠她什么交代变更多更多的赔金吗?贪得无厌!闻人沧浪此时此刻只知道自己有件事做错了,错在他没有一剑解决她,才会任由一个魔教妖女在他身上加诸耻辱,迫使他沦为当铺典当品。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两个有多惊人的弑亲血恨。 一个武林盟主,一个人人惧怕的武皇,地位比一只青花瓷更不如! 不习惯窝囊叹息的闻人沧浪,也抑制不住薄唇吁出的低叹。 你竟然看扁我?闻人沧浪,我告诉你,我是天魔教未来的圣女!我现在正式向你宣战! 就为了三颗冰糖葫芦,他被一个矮姑娘指着鼻头骂,这辈子有人胆敢将手指顶在他面前,下场几乎就得赔上一条手臂。 天魔教,遥远的化外之城所成立的杂派,南城里,是鲜少听闻其事迹,只知他们擅使毒、耍阴,其余一概不知,当然,他不把天魔教放在眼里,自然不曾关注过他们,她自称是天魔教圣女,他与她过招几回却发现她并没有太特殊的武功招式和根基,若圣女的程度不过尔尔,氅下杂兵大概也没多大本事,难怪天魔教没没无名,只有名号听起来吓唬人。但他忽略她的小人,以及她的使毒本领。 想低喃咒骂她,猛然察觉,他连她姓哈名哈都不知道。他竟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妖女,沦落至厮!闻人沧浪狼狈抹脸,他的掌心,有一抹香气仍未散去,是那小妖女的味儿,他被偷袭昏迷之前,就是嗅着这个,然后便看见她笑得像偷腥得逞的猫儿,烙入他眼帘,之后,他失去了意识。 他忿恨抡握拳头,恨不得狠狠捏碎那缕香味。 实际上他最想捏碎的,是她糖蜜可爱又慧黠恶劣的笑靥! 第二章 典当品的日子,并不难熬。严家当铺无权要闻人沧浪做任何事,至少,三个月内,是无权的,一旦他沦为流当品,情况自然不同,他只有两种下场,一是被标价出售,一是留在严家,变成卖不出去的滞销下人。 哼。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三个月后,小妖女一踏进当铺为他解完毒,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出掌击劈她!不,一掌送她上西天,太便宜她了,他也要她尝到受辱滋味,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于要用哪种方式整治她,他正好利用这三个月好好想想;第二件事,则是解决严家上上下下所有人,谁都无法将他闻人沧浪的模事传播出去。 他并不是一个在乎名声的买虚君子,外头如何论他、谈他,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为任何批评去改变自己,这意喻着,他被当进严家一事,即便被武林中人知道,又何妨?以他的地位和个性,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大方谈论这回事,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不想让小妖女志得意满地窃窃贼笑。他现在就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地笑弯了那对细眉、那道粉唇,还有那双黑得发亮的狡猾媚眼!真的好想亲手捏断她纤细白嫩的颈子。 树敌无数的他,不曾想这般残忍地教训他的仇家―当然,他的仇家也从来不会耍这类小人技俩。 他的仇家中,没有她这样的家伙,心胸狭隘、度量窄小、爱记仇、满腹坏水、手段下流,又糖葫芦不曾离手的毛丫头。 想起鲜红甜腻的糖葫芦,就想起他与她的老鼠冤。 他不就是为了那串鬼玩意儿,困在严家当铺?要走当然不是难事,会留下来不过是接下来他没有其它要事待办,闲着也是闲着,另一方面,他不想错失逮住她悄悄跑到当铺来看他狼狈情况的机会。 她一定会来,不可能等到三个月后才来,她不是有耐心之人,而她的贪玩本性,绝不会愿意放过取笑他的好时机。 他虽然和她一点都不熟,连姓名亦不清楚,她却摸透他的傲性和最能羞辱他的办法,他也摸透她的脾性和行事风格―被她迷昏,是他失策,是他眼高于顶的结果,他高仰下颚,不屑低头觎她,才会惨遭暗算。矮子矮,一肚子拐,专干些小人勾当。下回再遇见她,他一定会将视线往下挪,仔仔细细盯紧她,不放过她举手投足之问瞬发的偷袭行径!闻人沧浪为自己方才的念头锁眉。 盯紧她? 不对,他不是要盯紧她,他是要做掉她,让她知道惹怒他的下场为何! 闻人沧浪冷冷一笑,继续赖在池畔这座凉亭里优闲度日。 兴许是严家人忌惮他的身分,没人敢来打扰他,在严家,他就像名贵客,在这儿,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人张罗,本来该与几名杂役共挤一室的床,也因杂役们怕被他冷傲气息给冻伤,一个接一个搬着枕被,窝到其它房里去睡,让他独占一间房。 除了偶尔被铺里人远远围观、指指点点,像在看猴子一样之外,他不觉任何不适。 既来之,则安之,就当自己住进一处清幽宁静的上好客栈,享受武林打杀之外的平和日子。 风,轻轻拂撩池畔一排柳树,叶儿摇曳生姿,宛如轻笑,池水悠然泛起浅浅涟漪,严家景致如画,园中建筑古雅别致,迭石层层,或为假山,或为石洞,游廊蜿蜓巧妙,门洞花窗雕工细腻,院里种植的一花一草,融入园景,要他在此处待上三个月,一点都不难以忍受。他会在这儿过得极好,他要她亲眼看看,他闻人沧浪,随遇而安,绝不会有她想见到的惨状发生,哼。 「闻人公子。」亭外,有人轻声唤着他,他虽听见,却不搭理,整间当铺里,没有人值得他闲话家常。 那软绵绵的嗓不放弃,又喊:「闻人公子!」 闻人沧浪缓慢地挪去微眯视线,一张几日来时常见着的粉颜落入眼中。 严家上下,能让他记住的人不多,屈指算算,不超过五只,而粉颜的主人,正好排在第五。 她是跟在严尽欢身旁的贴身侍女,名唤春儿,不是个模样多突出特别的女孩,只因为有严尽欢所在之处,必定有她,与其说他对她有印象,不如说是她跟随的主子太教人嫌恶,不由得,连带记住了她。 见他总算肯将视线瞟来,春儿露齿微笑:「闻人公子,能不能请您帮春儿一个忙?」深谙他绝不会爽快应允,她径自央求道,手里竹帚握在雪白柔萸间,怯怯递上:「府里工作好多好杂,我忙不过来,您可不可以替我扫干净这条廊上的落叶灰尘?」 她话还没说完,他的眼,已由她身上收回,落向严家大池,当她是一阵吹过耳边的风,理也不理睬她。叫他扫地?是他听错了,抑或她脑子烧坏了?他,闻人沧浪,这辈子手里拿过的,只有刀剑,没有竹帚;只有脑袋,没有水桶。 「闻人公子,您就好心帮帮忙吧。我若没做完工作,会让小当家责骂的……」 春儿可怜兮兮说着。 他连吭都不吭声。 春儿叹息,握帚的手挪回自个儿胸前,一对黑白分明的大大眼眸凝啾他,两人之间沉默许久,他没回头,她没离开,就这般伫着。 一灶香时间过去,两灶香时间过去…… 「闻人公子,求求你了……」春儿再嗫嚅,嗓音小小的。 闻人沧浪俊雅却冰冷的脸上没有半分软化。 「闻人公子……」她像是和他杠上,说不走,就不走,只是一声又一声喊他。 有空闲赖在这儿烦他,不会去找其它当铺人手帮她忙吗? 闻人沧浪淡观池上大鸟盘旋,再俯冲入水觅食的景象。 「闻人公子……」 够了没呀?就不能放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看鸟吃鱼吗? 「闻人公子……」 春儿彷佛杠上他,眸里堆积泪光,即便他没望向她,亦被她冀望的眼神给射穿。他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但至少久到他认为她早该识相地远远离开,去寻找别人相助,他看腻了池景,起身!喝! 她还在! 她仍是凝着泪光,握住竹帚,双手轻颤,等待他颔首帮忙! 好了好了好了!他帮她!帮她总行了吧!帮完就可以离他远一点了吧? 「去取把长剑给我。」他抹脸,突地说道。 「咦?」她不解其意。 「长、剑。」他冷淡重复,她虽然仍是不懂,依旧乖乖听从他的话,跑一趟库房为他取剑。 库房里什么都有,光是剑类便有百来把,她东挑西选,取了一柄削铁如泥的绝世好剑,跶跶奔回他身边,恭恭敬敬将剑递上。 闻人沧浪接过长剑,搪搪它的重量。这名婢女眼光不错,挑了一柄相当不错的命悬。 「闻人公子,您是要练剑吗?同样都是流汗之事,您不能发发慈悲,帮我扫扫地吗?」春儿眸里闪动水光。闻人沧浪不瞧她半眼,带剑起身,池畔微风拂动衔金黑袍,以及他一头黑绸般长发,他与春儿错身而过,步伐既稳又轻,犹似一阵风儿,一转眼便走到廊前,长剑出鞘,剑身闪动锐利锋芒,更胜耀眼日光,逼得人无法直视,闻人沧浪腕动剑动,顺长身躯跨开一步,双臂似鹰展翅欲飞,朝两侧伸张,剑锋划破无形氛围,形成气漩,以他为中心,剑芒挥送,气漩跟着咻地窜出,只见廊道上的落叶开始被剑漩卷入,随着漩涡转移而乖乖拢聚成一堆。 他脸上连半颗汗也没流,轻轻松松就将长廊清扫干净。 长剑入鞘,抛回给她,闻人沧浪旋身步回亭内,不再理她。 他已经如她所愿地帮她把长廊处置得一尘不染,可以滚远点,别来吵他安静了吧? 「您好棒哦!三两下就清洁溜溜呐!好棒好棒!若不是您出手,我可能要扫上好一阵子!谢谢您!谢谢您!」春儿神色夸张地赞扬着他,双手鼓掌,容颜上堆满甜佞的灿烂光芒,彷佛将他视为神人崇拜。 「你可以走了吧?」闻人沧浪在赶人。 「不知道您是否愿意也顺便帮我整理一下园圃?那些杂草生得太长了些。」她好似听不懂他的语意,笑容可掬地将长剑递回他面前。 闻人沧浪瞪着她。她并不是一个艳丽型的姑娘,身在严家当铺,上有绝美惊人的严尽欢,下有环肥燕瘦的各式俏人儿,春儿姿色算是中等,不至于平凡无奇?但也绝对构不着大美人,只是她那双眼,很活,镶满无数灿亮星光,她的瞳色很黑,像极了夜空,唇儿弯弯,色泽鲜艳,五官中,最醒目的便属眼与唇。 她被他瞪着,却没有退缩,依旧轻扬笑靥,不知是单纯天真,抑或是精明狡黠。 他鲜少遇过敢与他互视良久的女人,除了天魔教小妖女外,还有一位叫严尽欢,第三个,便是春儿了。 「闻人公子,就再帮我一回,好吗?」她双手合十,嗓软,身更软。 不好。 少把他当仆役唤过来又唤过去! 他闻人沧浪这辈子从不听别人的命令行事! 他一直高高在上! 他一直傲视群雄! 他一直享受着众人唯唯诺诺的崇拜与惧意! 他一直是个皇者,武中之皇。 「要再短一点哦,还有,别削到左手边的花,那是小当家最爱的牡丹呢。」 他一直狂傲得没人胆敢叫他去做事!所以!所以说,为什么他现在会任由春儿下达命令,要他除杂草、清水井,更把他的剑气当成竹帚,领着他,扫过一园子一园子的飘飘落叶? 这女人很明白如何操弄人,她先是用请托央求的软软口吻,接着便是打死不走的缠功,好似弄懂他的脾性―他为了尽快打发她,会绷紧冰颜,用最迅速的方式达成她的要求,然后瞪着要她滚―最后再灌人迷汤,猛夸他好棒、武艺好强云云之类膨胀男人的得意,他竟然就跟着昏了头? 是小妖女下的迷药还没有消退干净吗? 或是小妖女对他使的毒药未解,侵袭掉他的理智,才会让他反常做着这些下人工作刘 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成为春儿叫过来又唤过去的仆役,理所当然分摊她丢来的杂务,做完之后再接受她滔滔不绝的褒扬及夸耀? 他不只一次告诉自己,绝对没有下一回!别想他会再劳动自己武艺高强的尊贵双臂,就为了把落叶扫进竹篓里! 下一回,她缠着他,拜托他替她打水,盛满一缸子,供严尽欢净身沐浴。别想他下下一回还会出手相助!下下一回,她求着他,要他帮她将数十个装有厚重冬衣的大木箱,从东厢搬到西厢。别想他下下下一回还会理她! 下下下一回,她跟着他,请求他用高超剑术帮忙她削好几斤萝卜! 别想他下下下下一回还…… 等闻人沧浪惊觉过来时,他已经变成当铺人人口中的「新仆役」,甚至有几个大老粗敢拍拍他肩,一副与他哥俩好的模样,同他说:今天工作辛苦啦,兄弟! 他在不知不觉中,被春儿训练成一个下人! 这是闻人沧浪在被当入严家当铺第十二天后,猛然发现的事实。 「春儿呀,春儿!」严尽欢午憩方醒,身子佣懒偎在枕上,枕畔上还残存有另一道热呼呼的气息,她把脸儿贴埋在微凹的那处枕面,喊着贴身侍女的名字。 「小当家,我是小纱。」小纱在门外应答:「你要洗脸梳头了吗?」 「进来。」严尽欢允许小纱踏进闺房,她眸子合着,嘴上问道:「春儿人呢?」 小纱手脚利落地摆妥温水盆子,打湿巾子,拧干,恭敬递上,也没忘了回答严尽欢的问题:「春儿姊呀……方才看见她拎着竹帚,去找闻人公子。」 严尽欢挑眉,美眸微微眯开,小纱搀扶她坐起身,为她拭净脸颊、颈子及柔萸。 「春儿最近是怎么了?待在我身边是不用去做闲杂事,她何必抢着做?我可不记得春儿这般勤快。」严尽欢坐在铜镜前,小纱开始为她梳顺黑墨长发。 「春儿姊好像很喜欢去找闻人公子,八成是动了芳心吧。」小纱轻笑道。她虽然也会看着闻人沧浪而脸红,但她没有勇气赖在闻人沧浪身边,他的态度太冷淡,会冻死人,她宁可远观他,也不愿意太靠近而幻灭。 目空一切的男人,远远看,赏心悦目,一旦靠过去,就会发觉他的自大和难以沟通,她情愿找个温柔和善的男人来爱。 「那一个闻人沧浪?」严尽欢从铜镜中觎向小纱。 「是呀,铺子里大概只剩春儿姊敢去要他扫地除草,他这些天,跟着春儿姊一块儿做了许多事呢。」虽然脸一向很臭、很冷、很没耐心,却跟随春儿在园子里忙碌。众人本来都很担心他会在盛怒之下对春儿不利,然而看呀看、瞧呀瞧,反倒他像是被春儿给捏在手里的泥,要他扁就扁,要他圆就圆。 「我可没看过春儿这副模样呢。春儿向来很独善其身,懒得理睬其它人,更别说是主动抢工作做。」扫地?除草?她严尽欢最贴身的侍女,干嘛去做呀?她唯一该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为主人端汤送茶,以及适时适地拍拍主人马屁就够。 「所以大伙才说,春儿姊喜欢上闻人公子,假藉做事名义,要与闻人公子独处呢。」 「春儿跟在我身边很久,我倒忘了她也届婚配年纪,我没听过她向我提及这些事儿。」严尽欢与春儿从小到大几乎天天待在一块儿,说是主仆,倒更像姊妹,春儿是懂事伶俐的姊姊,严尽欢是任性骄恣的麻烦妹妹,春儿能在她身边待满十数年,正因为两人南辕北辙的性格互补。 「女孩子家总是会害羞的嘛。」小纱手里动作伶俐,边笑道。 「那个闻人沧浪对春儿的态度呢?」严尽欢又问。 「好像很讨厌春儿姊缠他,但又总会把春儿姊央托的事一件件做好,然后绷着脸,接受春儿姊灌他迷汤的褒奖呢。」小纱禀报连日来自己亲眼所见。 严尽欢静默听着,任由小纱为她梳盘小髻,小纱叽叽喳喳说些春儿与闻人沧浪的相处点滴,谁都没想到,向来做事一板一眼的春儿,竟会为了一个男人,放下身段,缠着、腻着、赖着,甚至连撒娇那一招都拿出来用,而高傲的武林盟主,不知不觉中,沦为当铺杂役,同样出乎众人意料。武皇只懂得面对凶神恶煞,却奈何不了区区一个小婢女? 小纱说着的同时,春儿回来了,挂着满脸愉悦笑容。「小当家,抱歉,我回来迟了。」春儿不带任何真诚的歉意,好心情让她的眉眼全镶嵌一层闪光,她站在铜镜前,为严尽欢挑钿饰。 「春儿呀。」严尽欢与春儿在铜镜中交会视线。 「是。」 「你喜欢闻人沧浪那个臭脸男?」严尽欢毫不迂回,直接问。 春儿明显一怔,听到臭脸男时的喷笑,被前头「喜欢」那两字给硬生生梗住。 「听小纱说,你似乎挺爱去找闻人沧浪。你喜欢他?」 「我喜欢他?」春儿一脸迷惑。 「不然你这个懒人除了伺候我很用心之外,哪时还会去关照别人呐?」严尽欢边说,右手轻扬,晃了晃:「我不爱那个绿玉叶钿,换掉。」 小纱迅速换上一只镶嵌数十颗小珠贝的银钿,严尽欢满意觎着,它在黑发上形成抢眼效果,续道:「你若喜欢他,我可以将他送你。」别说她这主子难相处,她待春儿这位贴身好姊妹可不差呢。 「送我?」春儿眨着眼儿,对这两个字认真思量。 「虽然他还不是流当品,不过,要把一件典当品变流当品,对我们而言,轻而易举嘛,只要你想要他,他就是你的。」严尽欢平时不是好商量的主子,若是铺里其它人想向她索讨东西,得视她心情好坏来决定是否打赏,但面对春儿,她善解人意许多,毕竟,交情不同呐。 春儿眸里逐渐绽放笑意,变得晶亮无比:「真的吗?我可以讨了他?」 「当然。」严尽欢颔首。 「那好呀,我要他,请小当家把他送给我。」春儿笑开了脸,一句闷笑的咕哝含在嘴里:「他如果知道这事儿,脸上又不知怎生精采呢,诘诘诘诘诘……」 「没问题。春儿,闻人沧浪是你的了。」严尽欢允得利落。说完的同时,小纱也替她打扮妥当,严尽欢回首,交代春儿:「好了,别一径傻笑,去替我熬药吧。」 「药?」春儿茫然重复。 「为了一个男人犯傻呀?!我的药呀!」严尽欢睨她一眼,以为她欣喜若狂而忘了该办正事。 「药……哦。」春儿连忙点头,与端着水盆的小纱一块儿退出房,小纱要去将水盆里的水倒往沟道里,春儿拍拍她:「小纱,是什么药呀?」 「呀?我不清楚耶,小当家所有汤药都不假他人之手,只有你能碰,连武威哥都没动过。」小纱困惑春儿怎会反倒问起她来。 春儿黑眸骨碌碌转了一圈,换上甜笑:「呀!我想起来了啦,我赶快去帮小当家煎药!」语毕,一溜烟往厨房方向钻,徒留小纱一个人愣凯看着她的背影,好半晌才笑笑摇头。「春儿姊怪怪的……难道陷入爱情里的人,都这副怪模怪样吗?」 纸,包不住火。 闻人沧浪被打赏给春儿之事,很快便在严家当铺里传开,成为众人嗑瓜子说嘴的热呼呼八卦。 当然,闻人沧浪不会被蒙在鼓里。 闻人沧浪得知严尽欢把他赏给春儿,愤怒如飓风扫来,迸发的杀气震慑了当铺众人,迫使公孙谦、秦关、尉迟义及夏侯武威同时站出来,摆开对峙架势,必要时,四个打一个也在所不惜。 「我受够了。」闻人沧浪一字一字咬牙猖出。 对,他受够了! 在这间鬼当铺想图个安宁也做不到,每天每天每天都会有个家伙跟前跟后,要他帮这个做那个,一边灌迷汤一边用傻笑企图迷惑他;一边趁他不注意就叫他动动剑气扫地;一边利用他失神之际要他使使轻功去清屋梁上的蛛丝――成他何必如此作践自己?他应该要做的是,全心全意追杀魔教小妖女,逼她吐出解药,解去他身上之毒,她若不从,他便一刀一刀凌迟她,还怕她不从吗? 何必在严家当铺乖乖等满三个月,过这种卑贱生活? 变成典当品已经够辱他威名,被逐步教化为奴仆亦令他无比难堪,此时再成为春儿手里一件「赏赐品」,他闻人沧浪还有脸活在世间上吗?不如自我了断省事些! 闻人沧浪面容紧绷,偏书卷味的脸庞揉合了戾气,他的神情在说:谁都别想拦我,我闻人沧浪不容人揉圆搓扁,不是任谁想处置我都行! 「春儿,这张当单拿去请人仿誊个一万份,他只要一踏出严家,咱们就四处张贴,贴满南城每一面墙,教众人看看,武林盟主闻人沧浪是如何的不守信用、如何的违反合约。」严尽欢娇甜中带有风凉的嗓,彷佛无视闻人沧浪的杀气!她确实也没能看见闻人沧浪的表情,在她前头挡了人高马大的四只男人,娇小如她,自然只能瞧见他们背影,闻人沧浪的脸再阴鸶、再臭、再吓人,她都没看到!慵懒传出,纤手晃着当初紫纱姑娘将他抬进当铺典当的当单。 「是,小当家。」春儿接过,放进怀里。她与严尽欢不同,严尽欢坐着,视线不够宽广,她站着伺候人,视线轻易越过四人,落向盛怒中的闻人沧浪。她弯笑了眸子,不似铺里其它小婢都逃得远远,一个一个缩到门外,生怕会惨遭杀气波及。这方主仆气氛融洽,那方,一个怒焰已达极致的男人,与四名不敢小觎他的男人,蓄势待发的抗衡,因严尽欢的加油添醋而一触即发,闻人沧浪长发微微撩动,手背上青筋一条条冒突而出,彰显着他耗费多大力气在压抑自己动手砸碎这整座宅邸,当他看见春儿唇畔一抹笑靥,他眉间的蹙痕划破冷静,阴狠瞪着她,她全然不怕,还回视他,笑得更甜似蜜,彷佛在挑战他的爆发底限。 「我并不是流当品,你无权处置我。」闻人沧浪阴狠目光没从春儿身上挪开,冷嗓却是在对严尽欢说。 「错,你是。春儿,当单给他瞄一眼――小心,他会抢走撕掉。」严尽欢叮嘱春儿。 春儿颔首,取出当单,摊开,指指其中几字,虽有段距离,但她知道闻人沧浪的好眼力可以清楚瞧见。 死当。白纸黑字,而死当旁边,还能看见笔迹涂抹掉的痕迹。 「你们窜改当单?!」他明明记得公孙谦告诉他,小妖女三个月后会回来取赎他! 「没有呀。」严尽欢睁眼说瞎话:「你看仔细些,当单上有捺指印的,典当人自己要求把取赎改成死当。」 「小妖女来过?!」闻人沧浪瞠目逼问。小妖女来过当铺,更改合约?何时来的? 他竟然错过她了!错过把她挫骨扬灰的时机! 她看见他被春儿领着去提水的窝囊模样了? 她躲在哪处暗暗耻笑着他了? 「总之呢,典当人决定死当你,其下之意,你已经是流当品,当铺里每一件流当品,我都有权处置,春儿想要你,我就把你赏给她,从现在起,你是春儿的东西,你最好安分些。」严尽欢甜孜孜说道。 闻言,闻人沧浪又瞪回春儿身上去。 这女人想要他? 就是她向严尽欢开口索讨他? 闻人沧浪的怒火转移到她身上,眯细的黑睫掩去眸里肃杀之气,抿闭的薄唇不发一语,却比任何恶毒语言更具杀伤力,他在用眼神杀她,要她自己识相开口,向严尽欢收回无理要求,说她不敢要他了。 他在等,没有人在他杀人目光冷睨之下,还不赶紧跪地求饶。没有人。 好吧,有。小妖女是一只,春儿是另外一只。 她秋翳双眸眨呀眨,无辜天真、单纯甜美,冲着他笑。 「你这家伙!过来!」闻人沧浪震开阻挡在前方的众人,攫擒春儿的手腕,粗鲁蛮横地将她拽近胸前。 他非得和她好好「谈谈」,谈完之后,要她自己哀求严尽欢取消打赏。 由于闻人沧浪的目标不是严尽欢,众人没有出手相阻。说来无情,毕竟让他们愿意拿命去拚救的人,仅止于严尽欢,春儿并不名列其中,再者,四人连手就打得过闻人沧浪吗?他们都不认为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他们虽然皆习有武艺,教训教训匪类绰绰有余,可用来对付武林盟主,恐怕仍嫌力不从心。 嗯……春儿应该是不会有生命危险,至少……春儿被闻人沧浪拉走时,她脸上可没看见半丝害怕及求救。 也是啦,一个胆敢向小当家开口索讨玉面武皇鬼罗刹的女孩,应该早就预料会面临今日场面及闻人沧浪的怒火,她仍是同严尽欢提出要求,想必她自有一套安抚闻人沧浪的方法,众人皆如此深信,春儿的本领,近来远远超乎他们意料!能让闻人沧浪乖乖将严家主宅清扫得干干净净,春儿功不可没。 待闻人沧浪拖着春儿走远,公孙谦拾起春儿匆匆间掉下的当单:「小当家,你真的窜改当单?」这是当铺大忌,严家当铺能在南城立足多年,凭靠的是信用,铺子与客户间的签订契约,需要双方同意,一旦签订,彼此遵守,当铺契约若要修改,不是重誊一份,便是修改之后,再由双方捺手印,以示负责。 他非常肯定当日紫纱姑娘那张当单上注明了什么,绝不是现在看到的涂改版当单,但,这张当单上,在修改处确实捺有手印,而且与当日紫纱姑娘留下的相互比较,还真的……相似度极高。 严尽欢不否认自己做过的坏事,坦承不讳,方才谁骗闻人沧浪,现在面对公孙谦可以省省:「是呀,我叫春儿改的。她难得开口向我讨东西,我当然不吝啬给她。哪知道春儿的模仿力这般强,连典当人的字迹也学得像,拿来唬弄闻人沧浪正好。」她只负责吩咐春儿办事,春儿怎么做、找谁做,她都不多干涉,春儿事后交出的成果让人满意,她更不曾多问。「反正三个月后,典当人真的回来取赎,咱们再见招拆招啰。」 最后那句话,换个方式说,便是:反正三个月后,人家回来取赎,就交给你们去烦恼啰,不关我的事。 严尽欢的行事风格,众人皆知,她只管过程,不顾结果。 公孙谦看着当单许久,心里涌现一丝忖思。半晌过后,他露齿微笑,折妥当单,搁回桌上,只轻吐了「原来……」两字,末了,任凭铺里人追问,他什么也没再接下去说。 第三章 春儿一路被拖拖拖,拖到后院,闻人沧浪才停下步伐,但他没放开她的手。砰。她被抵在白色花墙与他之间,沦落于他掌中的左手被扯高,钉牢在他修长五指间。 「去告诉严尽欢,你不想要索讨我。」他森冷吐着气息,逼近她的脸庞布满阴霾,他恫吓着她、怒瞪着她,不在乎是否会吓哭她。 「可是我想要索讨你,我为什么要说谎骗小当家呢?」春儿没被他吓破胆,甚至连粉颜上的笑容仍鲜明可爱。 「我闻人沧浪不是你说要就要的人!」她也没那个命要得起他! 「小当家答应将你给我了呀。」她已经要到了哦,他是属于她所有。 「你这么想死吗?!」竟跟他装傻打哑谜!信不信他一怒之下真的掐死她! 「不想,我想多活几年,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瞧过没玩过,现在死,嫌太早了些。」她很认真思索之后,回答他。 「那你还敢留我在身边?」她该不会天真以为,他是个好男人,会好好对待她、疼惜她,因为成为她的人,就对她唯命是从?可惜,他闻人沧浪绝不会变成女人的绕指柔,更不可能成为她和严尽欢私相授受的商品,上一个将他当进严家的小妖女,已经犯着他的禁忌,现在连她这只小婢女也要践踏他的尊严,加入羞辱他的行列? 他闻人沧浪在她们眼中,一丁点的威严和气势都荡然无存了吗? 「你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吧?」春儿一脸好无辜。 「我会。必要时,我会。」老实说,他现在就很想! 春儿感觉他的气息喷吐在她颊边,暖暖的、热热的,撩动她柔细鬓丝,他说着「我会」时的嗓,宛若冰霜,如此暖热的吐纳,却带有凛冽冷漠,或许是两者的突兀冲突,减轻那两字的恫吓力。 他没在她脸上看见退缩的恐惧,只有笑容,变得更深。 「必要时,你会?」这句话听来有语病哦。「现在不是必要时,你别板脸吓我,我胆子很小,经不起吓。」她摆出娇柔模样,像只小白兔,圆圆眸儿含着水雾。 若她唇畔没了那抹笑,他或许还会相信她胆子小,偏偏她说这番话时,笑花飞扬,一点都没有说服力。闻人沧浪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视他,他嘲讽一笑:「你胆子小,经不起吓?你却有胆向严尽欢开口要我?你难道没想过我在盛怒之下,会折断你这又细又软的颈子?你是当真没想到后果,抑或……你根本就不怕?」他紧咬着她的眸光,锐利搜寻她秀气脸蛋上出现的任何反应,这丫头直勾勾回视他,泄漏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不怕。 这双眼眸中的慧黠,好眼熟,曾经,也有一个总是这样看他的家伙,无论他表现得多冷漠、多无情、多面目狰狞吓人,她从来都不怕,娇小身子永远挺直站着,擦腰,仰脸怯他,气焰比他更嚣张。 闻人沧浪!你给我站住! 嗓音又软又甜,骂起人来一点都没有杀伤力。 闻人沧浪!你别想这样唬弄我!还来!把我的糖葫芦还来! 老是追在他身后,啪跶啪跶响着的脚步声,老是这样吠着,她一身香气,久久不散,永远绕在他鼻前,害他在那一阵子里,总觉得被囚在她周遭,反倒没闻到那股味儿,他竟会忍不住回首,查看她跑哪儿去了,担心她该不会是掉进哪处窟窿或是被哪几个恶人给半路绑走…… 那张脸,与此时的春儿重迭。眉,明明不像,春儿的眉偏向八字,淡淡垂着,那家伙的眉却是扬舞柳叶,眉峰挑高,看起来随时都在笑。鼻,明明不像,春儿的鼻翼较宽,那家伙的鼻梁既挺又小巧,每回说到不满处,就会皱起,在鼻梁上堆积小小细细的纹路。 嘴,更加不像,春儿的嘴丰盈饱满,那家伙却显得薄嫩,尤其是抿嘴而笑时,双唇几乎要变成一条线,弯弯如月。 她与春儿一点都不像,但觎着他时的目光,为何如此神似? 「老实说,我满怕你生气的。」春儿此时又露出牲畜无害的单纯模样。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向严尽欢开口?」他不信她不知道这件事被他知道后,他会是何种愤怒反应。 「你误会啦,不是我主动开口,是小当家突然问我想不想要你,若想,她可以将你送我,我一时心动了……谁教我,喜欢你嘛。」粉颊有两抹可疑红晕浮现。 「你喜欢我?」闻人沧浪皱眉,好似听见了多不可思议的理由。 「你怎么一副……没被姑娘家表白过的愣样?」春儿失笑,又从他脸上读出答案,她忍俊不住地喷笑:「不会吧?你真的没被姑娘家表白过爱意?你长这副俊样,竟然没有姑娘喜爱你?」 男人,果然是不能单靠那张脸吗?长得好看的男人,个性不好,仍旧会被女人拒于门外。闻人沧浪很俊俏没错,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气息太强烈,几乎是「近我者死」,他的外貌不比公孙谦逊色,公孙谦却比他多出一分柔软身段及亲切可人,公孙谦从不吝惜出卖笑脸,而闻人沧浪不同,他绝大多数时间是不笑的,若他笑了,也是冷冰冰的嘲弄或鄙夷,完全无关乎喜悦与否。 女人仍希望遇见一个懂得体贴与温柔的好男人,而不是一个又冷又硬又不风趣又不好相处的帅男人。 春儿毫不客气的咭笑,让闻人沧浪唇角微微抽措,他却也很清楚,无论他摆出怎生的凶恶脸孔,这女人一点都不会害怕。 她还说她喜欢他。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她才向严尽欢讨了他。 纯粹就是喜欢他…… 这理由,教他哑口无言。 好吧,被她猜中,他确确实实没被女人告白过,不知道面对此种情况下,他该做何反应,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有胆站在面容冰冷的他面前,告诉他,闻人沧浪,我喜欢你。 「难怪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原来你害羞啦?」她眯眼取笑他的反应,当他是恼羞成怒,以愤懑掩盖害躁。他瞪她。「谁说我害羞了?!」「不然你气什么嘛?我向小当家讨了你,你有吃亏吗?你有被占便宜吗?是我吃亏了吧,我得面对铺里众人对我的调侃,还有外头人指指点点我不知羞耻向小当家要了一个男人的流言呐。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这种事,得到恶评的,总是女人吧,男人说不定认为自己赚到了呢。 他被她反问得无法反驳。 对呀,他有吃亏吗?他有被占便宜吗? 仔细想想,并没有。 春儿讨了他,凭她一只弱女子,她是能对他做什么? 论武功,他要杀她,比杀只蝼蚁更容易,她胆敢对他胡来,他手一扳就能拗断她纤细膀子,他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怕她对他动手动脚? 怕她端出「所有权人」的高傲嘴脸来使唤他? 怕她指挥他往东往西不准反抗她? 怕她自调为他的主人? 怯。该怕的人,是她。有胆向严尽欢索讨他,就得自己承担把一头老虎养在身旁的后果! 闻人沧浪没发现自己轻易被她三言两语所说服,轻易地,接受了自己成为严尽欢打赏给她的一件礼品。方才的怒焰,让她的笑靥、她轻快的嗓、她眸中的光采给浇熄,他甚至还笑了出来。 套一句她说的话! 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 没错,他没有损失。 即便春儿向严尽欢要了他,他闻人沧浪仍属于自己所有,她永永远远也操控不了他,她与严尽欢的可笑协议,只要他不承认,谁都奈何不了他。 闻人沧浪嗤笑,冷冷的、淡淡的,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眼前嘻嘻笑着的女人,仍无自觉,犹如一朵微风中摇曳的小花儿,丝毫未察他微扬唇畔间,夹带的恶意哂笑。 闻人沧浪是春儿的人。 这句话,近几日来时时能在当铺里听上几回。闻人沧浪已经麻木,随便众人如何去说嘴都无动于衷。事实胜于雄辩。闻人沧浪的的确确沦为春儿的附属品,就算他冷着脸想反驳,他的一举一动却说明一切。 他手里两大桶清水,盛得全满,他步伐飞快,桶里清水没洒半滴,身后跟着一派轻松的春儿,繁重工作有他接手,她乐得悠哉,纤手迭在臀后,亦步亦趋尾随他,扎束丫鬓双髻的她,摇头晃脑,一点也不在意眼前男人散发的阴冷气息。 他真有趣。 一个倔强得要死的男人,却没有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难以沟通,至少,对她而言,闻人沧浪算是很好商量的对象。 他会板着脸吓人,他会寒着嗓信人,他会扬着颚睨人,偏偏这些小事,吓不退她,她反而还能将他的反应当成打发无聊时间的乐子,偶尔逗逗他、闹闹他,激得他青筋暴突跳动、咬牙切齿时,她就会换上另一张撒娇脸孔,安抚他的怒气,看似难相处的闻人沧浪,会瞪着她好半晌,再慢慢地,放松浑身警戒紧绷的肌理,额上青筋被抹平,眼神不再锐利难驯,最后松懈下来的,是他刻有淡淡蹙痕的眉宇。 她咭咭笑,引来他回首侧目,瞟来的目光可一点都不友善。 「闻人沧浪,别偷懒,快挑水呀。」她回他一抹更甜的蜜笑。 「哼。」 「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就当作……挑水练身体啰。」又是这句「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要他以剑气扫地时,她说,「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与其拿剑在那儿东挥西挥,让剑气胡乱用掉,不如一举两得拿来扫地嘛」 要他飞到高处去清理屋瓦,她说,「反正你也没有损失麻,与其像只猴子在树上东跳西跑,浪费体力,不如跳上屋顶去刷刷瓦月嘛」 要他整理草坪时,她说,「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你天天都要挥剑,顺手涮涮削平杂草,不花你多少时间嘛」 要他劈柴时,她说,「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你都是要拿拳脚去劈木人桩,不如就将柴薪当成对手,好好厮杀一阵,如此一来,功夫练了,柴也劈了,不是很好吗?」 说得好似他每日必练的绝世武学,与寻常下人的工作内容没有差别。 他当然没有损失,反倒是得到更多―他的名号,八成已经更新为「玉面武皇鬼罗刹之严家小仆役」了! 闻人沧浪额际隐隐跳动着一条名为「理智」的青筋,很好,它还没断裂,代表他理智尚存。两桶清水朝大木桶里倾倒,盛满整整一大桶,他回身,将水桶塞回给她,凛着眼,瞧都不瞧她,轻功一点,顺长身躯如鹰似鸥,消失于屋上。 「这么容易又生气啰?」她嘀咕,颊边因为深笑而浮现的酒窝,镶在雪白肤间,可爱迷人。 闻人沧浪气极自己的窝囊。 他逃离了那个总能将他操弄得不像自己的女人,若他再不走,等会儿她提出其他无理的仆役要求,他仍是会败阵下来,一项一项替她做齐。 几日下来,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名唤「春儿」的家伙,教他不知如何去对待她。 这个弱女子,竟让他手足无措。 每回她惹怒他,他都可以一剑削断她的脑袋,但她总会适时摆出笑容,甜腻着嗓,像只猫儿,瞄啖撒娇,只差没拿脸颊来磨赠他。 有时,他觉得她在挑衅他,又不像真正的挑衅,她没有插腰和他对呛、没有教人反感地卖弄伶牙俐齿,在他感到被撩拨起怒意时,她会微微鳜唇,偏着蚝首,一脸天真迷惑中又隐约可见的俏皮算计,说: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 没有损失,没有损失,没有损失……他却感觉自己亏大了,又说不上来吃亏了什么。 闻人沧浪驻足在严家最高楼宅的顶脊,风张狂地吹撩他的发、他的衔金黑袍,也吹拂他一身无处发泄的热气,无法随风而去的,是思绪,是思绪中的她。 「她」,包含春儿,更包含了小妖女。真烦人,为何他会一连碰上两个让他又恼又气的丫头? 一个害他沦落至此,一个好似嫌他不够凄惨地雪上加霜,要将他更推入奴仆地狱,在这里贡献劳力、挥洒汗水。 他闭上眼,深深吸息,在风中,图求冷静。 小妖女说她在他身上下毒,然而他运策内力,却丝毫未觉滞碍,脉络之间窜行无阻,那毒究竟是什么?他全然没有不适……不能掉以轻心,那小人,古灵精怪,究竟玩些哈把戏,他料想不到,没毒发症状不代表可以小觎毒性,除了小妖女的毒,他怀疑连春儿都对他下毒,否则他为何对她言听计从,抵抗不了她的央求,她的……撒娇? 他明明不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正派君子,他学武更不为了济弱扶倾,这辈子做过的善事五根指头就能数完还有剩,曾经下跪求他出手相助的老弱妇孺,被他甩袖震开,远远抛诸脑后之类的事情说也说不完,没道理因为春儿随口几句,就能说动他。 第一回可以说是被骗,第二回可以说是被拐,第三回、第四回……第十回呢?又能用什么理由来搪塞?还是他本性中,带有奴性?不会吧。这话传出去,武皇之名沦为笑柄。 跃下屋脊,闻人沧浪漫无目的走遍严家,最后,慵懒地找了那片他早上才除过杂草的草坪,躺上去,闭目养神,强逼自己放空思绪,别再被那两只家伙给搅弄理智,惹得他心神不宁。 他只是闭着眼,并没有入睡,所以春儿蹑足到来之时,他早已察觉。 无论他人在哪里,她总有本领找到他。 绢鞋踩着草坪上磨圆的石瓦,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就连曳地的裙摆都微微拢在小拳里,露出半截白玉小腿,接着,她坐在他身旁,他故意不睁眼觎她,省得双眼一张,她又拉他去做工。 她弯身,朝他靠近,淡淡香气在鼻翼前窜来,有些熟悉,越来越近,直到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脸庞,紧接着,他的唇,被人叼住。 他猛然睁眼,与近在咫尺的春儿四目相交,她的唇,还黏在他唇上。 寻常小姑娘被捉到做坏事,都该掩脸惊呼、粉颊暴红,结巴喃着「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老半天,再挖个地洞把自己坑埋起来。偏偏她不。 她眸中添了笑意,小舌游移,滑过他紧抿唇心。「你好爱生气哦,从你住进严家开始,你都没有笑过,帮我做些事也气呼呼的,你这么不喜欢这里吗?」她边说,边挪动小舌,轻舔他的下唇,彷佛在品尝美味食物:「可我觉得在这儿好有趣,每天都快快乐乐、没烦没恼,与你一块儿扫扫地、擦擦桌子,老是赖在一起,真好……」 是她忙碌吮他,这番话才会显得含糊不清,或是他脑子发胀,被软嫩温暖的气息包围,撩拨到心猿意马,耳朵听不进太多杂句? 眼前的女人,交迭着两张脸孔,他在春儿脸上看见小妖女曾经散发晶耀光芒的眼神,如此的璨亮,如此的炫目! 他撇头避开她的唇:「你做什么?!」他没料到自己会被她偷袭,这丫头看似良家妇女,却犯着良家妇女大忌! 「谁教你躺在那儿,一幅美景诱人……」她用指腹取代她的舌,在他下唇画圈圈,指腹滑过的地方,唇儿又抵上来:「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啾、啾、啾…… 原先将柔萸按在他胸膛使坏的姑娘,下一瞬间,她的天地为之旋转,被她压在下方的闻人沧浪霸占了她头上那片蓝天白云,巨大阴影笼罩住她,闻人沧浪俊美无俦的脸庞未见半丝笑意,只有下唇被她吮得艳红,看起来添了些许魅人的味道。「你说的对,反正,我也没有损失。」语毕,闻人沧浪欺压而下,以鸶猛的力道袭取她芬芳软唇。被女人强吻,有哪个男人会觉得吃亏呢?既然她心甘情愿自己送上门,他又何须对她客气? 这并不是一个挑逗的吻,而是侵略的、吞噬的、情欲的吻。 方才戏弄他的丁香小舌,被惩罚地轻啮,不让它藏回她嘴间,她尝起来的味道该死之好,好似就在不久前,她吃完某种香甜如蜜的玩意儿,那味儿留在她唇舌之间,勾引他深深探凿,贪吮更多甜味。 是糖吗?好甜。 又有股果子的酸香味。 春儿完全不曾试图挣扎抵抗,她的双手被他钉在草坪上,十指交缠,他跨身在她身上,刚强地囚禁着她,她欢迎他的孟浪,粉唇响应他的放肆探索,不知是谁先发出了浓重呻吟。 他没有损失,她也没有,两个人都在吻中得到乐趣,他尝着她的甜沁,她尝着他如火一般的炙热燃烧,而非冷冰冰的冻人反应,原来,她是可以这般娇柔诱人,而他也可以这么热切急躁,他们掌控彼此,更被彼此所操弄。 他的手,探进丝裳,掌下温腻无瑕的细致肌肤,彷佛磁石,牢牢吸住他,教他无法抽离,她好软,肤似上好绸缎,触感奇佳,光以手掌碰触便已如此让人爱不释手,若换成了他的唇齿,狠狠肆虐每一方寸柔软雪白,不知会是怎生快感! 她却突然震醒,将那只掌握住她一只绵绵软乳的手掌擒着,自衣襟间缓缓抽出来。 「这可不行……」她仍喘吁吁的,脸颊绯红,目光有丝迷蒙,但尚未完全丧失理智,放任自己沉浸欲海之中:「我只是想尝尝你的味道,没打算这么深入,打住打住……不然我就吃亏了呐。」 「这种时候才装冰清玉洁,岂不造作?!」再好脾气的男人,到嘴的香肉被人抢走,都会露出狞狠的凶样,尤其,他构不上是「好脾气的男人」 「我不是装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洁,处子之身可不能随随便便用掉,否则我会惹麻烦的……」春儿理理衣襟,拍拍脸颊要自己清醒些,发丝上沾有几根草芥,髻发微乱,唇色又鲜又红,说话时,轻轻鳜着。 「也就是说,你在戏耍我?」给吻又不给碰,在他身下柔顺绽放艳态,却只能蜻蜓点水,诚意何在? 「你又没有损失。」她说得多理所当然。 这女人! 闻人沧浪咬牙切齿,满嘴里全是她芬芳的甜孜味儿,这反而教他更愤懑,未消的欲火转为怒焰。「我没有损失?!」他低猖,黑眸间,火光照照,烧得嚼哩啪啦,一字一字,杀气腾腾:「你把一个男人撩拨到浑身燥热难当,几乎要为之疯狂,你却临时抽手,风凉一句‘你又没有损失’,要我强压下所有欲念,自己解决?!」 「我把你撩拨到完全失控了吗?」她好乐,眉眼唇都在飞扬:「我以为你是个冰人,无论怎么吻怎么碰都燃烧不起来的大冰棍呢。」原来是她误会了,他还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男人嘛。 春儿挨过来,又啾了他几记:「别气嘛,我再补给你几个吻,聊表歉意,好不?」 这回他僵硬挣开,她只得逞了一回,之后几个鳜嘴都没有亲到他。 「离我远一点!」他俊颜紧绷,仍是俊美逼人。 「还是你想跟我……」她俏皮地眨眨眼,后头没说的眼波流转,隐喻了多少的绮丽旎景,透过她莞尔浅笑的嗓,描绘得更活色生香。 对,他想,不管这里是露天草坪,随时会有人经过,他还是想! 他想跟她接续做下去! 他想亲手扯开阻碍视线的暖色纱裳! 他想大口陋吮纱裳下细嫩雪白的玉肤!他想在她身上咬出一片一片的吻痕!他想将她摆弄成最淫艳诱魅的模样!他想要她为他张开腿儿,逼迫她困难而极乐地吞吐他驽猛欲望!他想在她娇俏纤小的体内释放火烫种子!他想! 「可惜不行,我虽然喜欢你,但还是不能跟你继续往下做,抱歉啦,我有我的苦衷。」她表情无辜而可爱,对照闻人沧浪一脸铁青,简直令人发指。「不过你吻起来滋味好好,可以再来一次吗?」 「想都别想!」男人发狠,吼得震天,拒绝再沦为这个女人嘴下的一道甜品,只准她吃,不准他尝更多甜头。 那种非人的折磨,男人受不了! 即便是自制力极强如他,亦然! 「啧,反正你又没有损失……」 第四章 脸吊四立早 只有他闻人沧浪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吗?春儿似乎与先前他所以为的「懦弱」有相当大的落差,那个抖着嗓音在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的噙泪丫鬟,越来越放肆、越来越调皮、越来越原形毕露,越来越像某一只家伙…… 声调不像,口吻却像;模样不像,神情却像;打扮不像,背影却像;然而,他很清楚,小妖女与春儿不可能是同一人。 春儿在严家长大,算是严家小婢中的长老,她六岁入当铺,被严老爷买回,与甫满一岁的爱女作伴,迄今已近十五年,她并非严家凭空冒出的新婢,自然无法被冒名顶替,小妖女则来自于外邦,以前曾听她吠及,她是半个多月前才踏进南城这片土地,两人在时间点上产生了冲突。 闻人沧浪只能当自己多心,兴许,太久没见着小妖女,有些想念她娇蛮的追逐。 想念?闻人沧浪先是被这两字怔住,又不屑至极地抿唇。谁想念她?若说「想」,应该也无关「思念」,只是……会想知道,这段日子中,小妖女窝在哪儿荼毒其余无辜路人,在哪儿心满意足地舔着那种红滥滥的小零嘴。 这种「想」,掺杂了多少的恩怨、多少的愤怒、多少要描死她的冲动?他无法厘清,不可否认地,她存在于他的心中,那般蛮横,时时出现,叫他又气又咬牙又回味着她或笑或嗔或恼的模样。 生命有过多少仇敌,数之不尽,结怨的理由成千上万种,没有一个像她,恩怨小小的,对峙却像两人上辈子对彼此做过多差劲的狠事,这辈子再继续来仇视彼此。 有时想想,自己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心眼着实太小,偏偏这个小丫头对他的报复也毫不手软,否则他人现在又怎会在严家当铺里当着? 芝麻蒜皮的老鼠冤,竟会让两人纠缠至此,也算是某种缘分吗? 想起春儿,连带想起她;想起她时,春儿亦会如影随形窜入脑际,他暗斥自己未免太三心两意,怎会思此念彼,一会儿春儿,一会儿小妖女? 两个女孩根本就是不同类型的家伙,春儿是春儿,小妖女是小妖女,两人同时浮现脑海,简直莫名其妙。 提及春儿,今儿个还没见到她身影,平时此刻,像只采蜜的蜂,发表「你又没有损失」的高论歪论,她老早就在他周遭打转飞绕,拐他展开一日的仆役生活。 今天,安静过头了。那丫头人呢? 「抓药?」身为严尽欢的贴身女婢,怎可能天天缠着闻人沧浪?她仍有许多事要忙,她满脑子都想着待会儿要如何戏弄闻人沧浪,也得先将严尽欢给伺候满意。 此时的春儿在严尽欢房里,拆卸被单,更换枕套及绣裳,晒得香暖的凉裳迭整齐,收在铺尾,双枕膨松软绵,上头绣有莲叶红鲤,一切忙得差不多之际,严尽欢叮嘱她去办事,要她上街为她抓药。 「是呀,你不是说药煎完了?前两回我都没喝,你不会打算再让我少喝几帖,一切全凭运气好坏吧?」严尽欢坐卧长榻,手里舀动燕窝汤,有一口没一口地送入嘴间,一副连吃都嫌懒的惺忪姿态,美眸瞟了一记笑嗔给春儿。 春儿凯然愣着,好半晌才想起有这回事。 「是,我等会儿就去办。」春儿应得迅速顺从,这等反应反而令严尽欢扬起黛眉。 「你被爱情冲昏头了吗?态度这么乖巧?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春儿。」严尽欢长发未梳、胭粉未施,素雅清丽宛若洁白昙花,少去妆点过头的傲娇,显得符合她年纪该有的秀稚,此时的调侃更添天真:「平时只有咱两人在时,你可不会客气,每回听见我要你去抓药,都得叨念我好些时间,念到我翻脸才肯罢休呢。」今天耳根子好清净,真不习惯。 爱情力量如此大,治愈春儿爱嘀咕碎念的怪毛病吗? 春儿眼珠子骨碌一转,板起小脸,佯怒道:「我每回念,你哪回肯听?还不是又按照你的喜好去做?!最后更恼羞成怒地反骂我一顿。」 严尽欢银铃轻笑。是嘛,这才像她熟稔的春儿,唠叨的小老太婆,呵呵。 「好啦,你快去吧,待会别忘了顺手替我买一盒糕回来。」严尽欢拢拢青丝,贪吃的撒娇模样,笑起来像个孩子。 此时,夏侯武威进房!应该是说,回房。 铺里几件资深流当品皆有属于自己的一方私人园地,公孙谦住东北侧的园子,秦关的宅舍位处于僻静南侧,欧阳妅意睡东南方的蔷园,尉迟义的住处则在大池旁,视野最宽广,能轻易放眼望遍严家,独独夏侯武威例外,他的房,就是严尽欢的房,他的床,就是严尽欢的床。 他回自己的房,无须惊讶。 他接手端过严尽欢掌中青瓷碗,调羹舀动晶莹甜汤,掬起一匙,喂入她张得大小正适的檀口内,严尽欢自然而然偎过来,将他当成枕靠,寻找最舒适的姿态角度,沾上就黏住不动了。 春儿识相退出房,独处的闲静时光留予两人。她本想找闻人沧浪陪她一块儿上街,不过这趟出府,有不少事要办,闻人沧浪只会绊手绊脚,若他问东问西,她反倒更麻烦,再者,她有个「瘾」得解解,今天,就姑且放闻人沧浪一个人孤孤单单去想念她吧,咭咭咭…… 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小别胜新婚嘛。 她往账房领了银两,带着一柄遮日纸伞便快快乐乐出门。 她不先跑药铺,不先跑糕铺,她去了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弄懂严尽欢要抓的药及要吃的糕点到底是哈的地方……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孔。两个春儿,犹如镜里镜外,唯一差别在于一张面容笑靥如花,气色红嫩健康漂亮,眸子水灿晶莹;一张面容受尽惊吓,脸色又青又白,嘴儿张得大开,连里头有几颗牙都被瞧光光。 「你冒充我混进严家到底想做什么?你放我离开这儿!我不许你伤害小当家!」惊吓的那只春儿歇斯底里吠叫,笑着的那只春儿利落闪远,避掉被口水波及的危机。 「你放心,我不会动你家主子半根寒毛,因为我的目标不是她。严尽欢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完全没发觉到你这正主儿失踪的事呢。」 惊吓的春儿变成了遭受巨大打击的春儿。 原来,她在严家的存在感这么薄弱,薄弱到没人察觉有个妖女顶替了她的容貌,进到严家兴风作浪,呜…… 「你在严家的工作,每一项我都有帮你做好,我还被大伙夸奖比以前勤劳干练呢!」笑着的那只春儿仍在持续打击她。 比以前勤劳干练?这是在反讽她春儿以前在严家全在混吃等死吗? 「你用我的模样混进严家,就为了当婢女?体验体验婢女一整天都忙些哈事?」惊吓的那个春儿难以置信地扬声高问。 她被这莫名其妙的怪姑娘给迷晕,带到一处偏远乡村里丢着,怪姑娘给了一户农家一笔银两,央请农家看顾她,乡村离南城不知多远,她曾试图想逃,体内却被怪姑娘下了毒,她若离开农家超过几尺,便会胸郁难忍地昏厥过去,害她变成不用上伽锁也逃不掉的禁脔。 她天天在这儿坐立难安,担心怪姑娘打算对严家不利,怎知……怪姑娘大费周章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去当婢女伺候人?有没有这么贱命呀?「我才没这等闲工夫哩!要不是为了闻人沧浪,我何必花费气力在严家上头?本来只打算让闻人沧浪吃吃闷亏,哪知他在严家过得惬意无比,好吃好喝好悠哉,逼得我不得不出狠招,冒充成你,好就近支使闻人沧浪乖乖当他的小仆役!」笑着的那只春儿哎哟一声,摆摆纤荚:「我干嘛同你说这么多?我今天来又不是要向你解释这些有的没的。你快快跟我说,严尽欢要我抓的药是哈药?她又说要吃糕,是哪种糕呀?」 能知道两者解答的人,除了贴身女婢春儿外,再没有第三个人。 「你放我回严家,我就回答你!」惊吓的那只春儿见她有求于人,端高姿态,借机要扳回赢面,以此为筹码,逼她放人。 笑着的那只春儿,加深了颊畔两漩小小笑窝,她没用嘴回应另一只春儿的拿乔,只缓缓取出一只乳白小瓶,指甲挑开瓶塞,瓶身一倾,哗啦啦倒出稠液,一不小心溅在另只春儿的绣鞋上,那块轻软鞋料,瞬间被热得化开,彷佛凝结成块的黄白猪油遇上煨热的刀锋,融得迅速,不一会儿,鞋面上的珠花全散落,叮叮咚咚掉在地上,鞋面下五只葱白脚趾头失去布料包覆,露出来招摇。 笑容春儿甜孜孜的,手往前挪半寸,眼看瓶子要二度倾斜,里头还有半瓶的莫名液体,这回的目标,是真春儿的清秀面容! 「小当家要的药是避妊药!糕点是‘客再来饼铺’的五果蛋奶糕!她喜欢那糕的绵软口感和酸甜滋味―我、我我我马上抄下药单和糕饼铺的店址给你!」不能怪真春儿见风转舵,而是傲骨的下场已由绣鞋示范过一次,若换成她的细皮嫩肉,一样的咕噜噜冒出泡沫和白烟之后,皮肉不见,只剩白骨…… 「这才乖嘛。」假春儿满意颔首,栓回瓶塞,凶器收回怀里:「快抄给我吧。」 真春儿很瘪三地磨墨写字,殷勤吹干字迹,递给假春儿,好半晌才又嗫嚅问:「请、请问……您何时才愿意放我回家?」真春儿恭恭敬敬用了「您」来尊称眼前这个拥有和她一样五官容颜,却又爱使毒的假春儿。 「等我玩够了,我就放你回家啦。这段时间仍是要麻烦你委屈于此,不要再逃了,本来只是小小的毒,都快被你养成剧毒,这种毒每发作一次,就会更浓烈一分,到后来连我都解不开。」假春儿好心提醒她。她并不想伤害无辜的真春儿,只是必须借用她的身分待在严家,自然得把正主儿寄放在一个不会被发觉的地方嘛。 「您……没有用我的脸做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真春儿绞着衣袖问她。 有。她用春儿的脸,去挑逗闻人沧浪,舌缠舌、牙撞牙,吻得难分难舍、吻得忘却东南西北、吻得连她精密贴合的假人皮都快掉下来、吻得险些就要犯下色戒。 假春儿笑而不答,这种沉默的默认,教真春儿毛骨悚然。 假春儿收妥纸条,正要走,又回头:「对了,你每回在严尽欢要你抓药时,都会和她啰嗦些哈话?快点一字不漏全告诉我!」 春儿!那只冒充的!上药铺抓个十帖避妊药备用。 难怪嘛,她就说严尽欢一副健康宝宝模样,做哈喝药?原来是纵欲又不想惹出人命,才会需要避妊药帮助,那……她之前熬给严尽欢补血活络气脉的汤药岂不是…… 嗯,管他的,各人造业各人担嘛,谁教严尽欢和夏侯武威耽溺享乐,后果请自理,不要迁怒无辜。 「姑娘,要请你稍待。」药铺里抓药的客人多,师傅忙不开,还在替前三个客人包药包,手忙脚乱的。 「没关系,我不急。」春儿自个儿找了位置坐,拿出一串冰糖葫芦慢慢舔。 真好,好久没有悠悠哉哉品尝它的好滋味呢。先前在严家也不是没法子偷渡几串进府去吃,只是担心被闻人沧浪撞见而必须囫围吞枣,都糟蹋掉它的味道了。 她小口小口,好珍惜吮着含着,不让薄脆糖衣化得太快。 「请问,你们铺里是否有‘铅丹’、‘紫背龙牙’、‘王不留行’吗?」又有新客进到药铺里,询问着。熟悉的声音,清脆悦耳,能将一字一字说得娇软如丝,春儿也认识一个,果不其然,她好奇抬头望去,进入药铺的年轻女子,恰巧便是春儿识得的那一位。 他乡遇故知! 「有的,姑娘请稍坐,等会儿马上替你拿。」药铺师傅歉笑地招呼她。 「铅丹我要五两,其余两种,各给我两斤。」女子先行吩咐,便径自在空板凳上坐定,清妍淡漠的面容姣好,身形偏高瘦,五官散发一股高傲敬远的疏离感,宛若高崖上绽放的冶艳百合,可观之,却靠近不得。 「泠姊!」 春儿一声热络高兴的呼唤,引来该名姑娘困惑抬头,望见是名面生的女孩在喊她,她秀眉微蹙。 「我认识你吗?」 「泠姊!我是梦啦!」假春儿喜孜孜搬着凳子偎过来:「你也到南城来啦?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来呢。还有其它人吗?」 「梦?可你……」模样不像―呀!易容术!这是梦最擅长的绝技,同辈中的弟子里没人像她练得这般纯熟,兴许是梦贪玩,满脑子想着做些捣蛋事儿,有时为作弄、有时为脱罪、有时为嫁祸,她会将自己易容成他人,藉此达成顽皮的目的。易容术,她与梦都会,可她习得的,不过就是贴覆一张假人皮来改变原貌,梦却曾经同一时间易容成三张面容,第一张被识破,取下假皮,底下是第二张唯妙唯肖的易容,任凭谁都会以为那便是她的真实模样,而被谁骗住,不知道易容底下,还是易容。 那双黠丽的眼眸,确实神似于她认识的梦。 「我几乎认不出是你,你若没主动喊我,我会当你是个路人罢了。」女子名唤蓝泠,露出他乡相逢的喜悦,两个姑娘压低嗓,却压不住笑颜,四手交握,在药铺角落聊开。她们皆是天魔教未来圣女人选,蓝泠长她四岁,自儿时被带入魔姑氅下学习准圣女的种种功课,十数名小丫头便像姊妹般晨昏相处,虽然丫头间会为了争取魔姑的青睐而使些小手段争输赢,但感觉仍不至于交恶。 梦的性子活泼,与谁都好,是蓝泠在众姊妹中最喜爱的一个,虽然她也很清楚,自己与梦的身分是「敌人」,圣女只能有一位,其它落败的丫头,没有第二条退路可走,无论此时此刻的感觉多好,到最后,仅有一个人,能继续呼吸着空气、继续享受着教中众人的崇敬膜拜。 「嘿嘿,我真想易容隐藏起自己,谁也认不得我。」春儿―不,她是梦,那才是她的真名――她对自己的易容术非常自豪,特别是几年前,她用易容术骗过魔姑,成功让魔姑以为她是右护法而朝她行大礼跪拜之后,她觉得天底下没有谁是她骗不倒的。不过戏弄魔姑那一回,她付出很大的代价,屁股险些要被魔姑拿藤条给打烂掉。她易容,仿的不仅是脸,更仿举手投足、声调、口吻和脾性,她会认真观察她要冒充的对象,短则一日,长则三日,从对方生活过程中说过的话、遇见的人、做的工作,每个细节都不放过。 「你为何要扮成这模样?与‘任务’有关吗?你已经找到能带回教里的‘东西’了吗?」蓝泠问她。 梦挠挠脸,坦白道:「没有太大的关系耶……我现在还没想到能带什么回教里。」老实说,她玩疯了,正事放一旁,脑子里完全没思索过它。 蓝泠个性较为严谨,不苟同地睨她一眼:「你不会只顾着玩,忘掉咱们离开教里的目的吧?」 「我没有忘啦,我慢慢在找嘛。」梦笑着回答,蓝泠却以为她是在含糊其词,不愿意向她吐实。若是如此,她不会怪梦,毕竟,这是攸关胜负与生命的要事,要是梦也反问她是否找到「东西」,她亦不会诚实告诉梦。 姊妹间的感情归感情,圣女的考验归考验,两者虽有冲突,一旦面临抉择,蓝泠会毫不思索选择后者。「那么你上药铺做什么?你生病了吗?」蓝泠多多少少仍想从梦口中套些蛛丝马迹,目光直觉落在梦手上捏着的纸条,匆匆瞥见几行,蓝泠瞠大美眸,按紧梦的软软小手,口气转急:「你……你这个傻丫头!你该不会是与男人胡来吧!你应该知道我们几个姊妹是绝对不可以玷污身子,天魔教圣女,非得是童女才行!」 可纸条上的几味药,兜在一块儿,专门用在防妊上,梦若是清清白白,何须喝这种药? 「不是啦,这药不是我要喝,是小当家……是我这副皮相主人伺候的主子吩咐我抓的。我很清楚自己不能胡来啦,要是真的睡了闻人沧浪,我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最末了两句,她含糊嘀咕。 要不是她挺重视自己的小命,她真的很想尝尝和闻人沧浪缠绵翻滚的滋味呢。 那个男人在床上不知道是怎生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会窝在女人颈畔,喃喃诉说情话,或是放软温柔声调在诱哄女孩子,她猜,他应该很野蛮吧?又或者,他会用着那张漂亮冰颜,做些热情如火的房事……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为了想得到答案就推倒闻人沧浪,好奇心不只会杀死一只猫,好奇心也可能会玩掉她的性命。魔姑自小耳提面命,她们全是为天魔教而生,为天魔教奉献生命与青春皆属理所当然,一旦圣女备选的几个女孩为男人而违逆教意,等同于背叛了天魔教,人人得而诛之。她听过一两个血淋淋的实例,失贞的圣女备选姑娘,最后皆是死相凄惨。所以无论闻人沧浪看起来多么可口,她都会浅尝即止。本来只是戏弄闻人沧浪,带着报冤的心态,把他当进严家,料不到连自己跟着困在里头走不掉,也不想走。她太入戏了,想撩拨他,玩弄他的感觉,故意表现出好似她在爱慕他,最好是能让他也爱上她,最后,她再露出真面目,狠狠抛弃他,完成她替冰糖葫芦复仇的最后一步棋,怎知道,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一切是不是纯属作戏。 当严尽欢问她,是否喜欢闻人沧浪,是否想要闻人沧浪,她虽怔住,脑子里几乎是立刻点头如捣蒜。 假扮成春儿的她,不用对他怒目横眉,可以暂时将糖葫芦的恩怨抛诸脑后,她可以放声大笑,可以逗着他笑,可以勾挽着他的手,可以用软绵绵的声音嘐他,她那一回主动吻他,真的出自于冲动,无关报不报仇,只是单纯想尝尝他吻起来是什么滋味…… 「你记得最好,我真怕你玩疯了。」蓝泠以姊姊的姿态在训她。 梦一点都不讨厌被她这样数落,她知道蓝泠多多少少是出自于关心。 「我很懂节制的。」梦替自己小小狡辩了一下。 「本来就该懂,说得好似你有多委屈似的。你别嫌我啰嗦,回教里的时间是一天一天都在减少,不等人的,别忘了,我们不是来玩乐,你得加快找‘东西’的脚步,认真一些,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至少我们都努力过。」蓝泠握在她手背上的力道重了重,不同她说笑,这是最要紧之事。 「……」梦的笑容僵住,尔后认真颔首,应了蓝泠。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 结果只有三种,一是蓝泠带回去的「东西」胜过其余姑娘,蓝泠成为天魔教圣女,剩下的几名女孩,被迫饮下剧毒死去;一是梦胜出,赢得圣女头衔,包括蓝泠在内的女孩们,死去;最后一个,是蓝泠与梦皆输给另名姑娘,圣女之名荣耀地冠在那姑娘身上的同一天,便是她们的死期。 圣女,独一无二,为避免数代之前发生过的教内叛乱―-―落败的圣女备选人连袂引发的七月战事,耗损掉天魔教百年基业,她们能力不见得逊色于圣女,只因为最后一项任务不够出色而失败,她们怎能咽下这口气,当人心开始产生忿恨,一发不可收拾的阴鸶便掩蔽了光明,那一回内乱,天魔教死伤惨重,以毒为兵器的斗争,蔓延速度其快无比―有了前车之鉴,天魔教主下达一道命令,一旦圣女人选确定,一同修习圣女功课的女孩们,一个都不能留,随即赐死,避免再生事端。 血腥残忍的魔令传承至今,不曾更改过。 兴许外人听来,会觉得荒谬无比,但对于自幼便根深柢固被如此教育的天魔教教徒而言,它是这般的天经地义,教里没有任何人感到不妥,即便被赐死的女孩是自家女儿,也不会有父母跳出来扞卫她的生命,他们皆深深信服着,生命,为天魔教献出,是无上光荣。两个女孩,今日相见,双手交握,或许明日,其中有一位,就会香消玉损,她们身上的命运,自小便已决定好,谁都没有怨过。 「姑娘,你的药包好了。」药铺师傅将梦要的十帖药打包好,梦如梦初醒,起身到柜台前付钱取药,回头对蓝泠微笑,不说再见、不多停留、不试图去偷听蓝泠进药铺里抓些什么药或是推测她要带回去的「东西」为何物,梦缓缓走出药铺,迎向当空烈阳。 下一回再见,恐怕就是这辈子最后一眼,无论结果为何,都是最后了…… 第五章 闻人沧浪找春儿找了一整个早上,找到他那张原本就不和善的冰冷脸孔更加教人退避三舍。过了午膳,春儿终于回来,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手中端着满满一碗饭菜,一口一口扒着,小嘴里咀嚼咸香猪肉,油腻的亮光,像层胭脂,涂在红唇上,衬托双唇丰盈。 「怎么又生气了?」她叼着筷子,坐在他身旁:「真想替你改个名字,叫臭脸武皇大冰块。」 「……」随便她爱给他取哈怪名,他才不介意,他只介意她一整早不见踪影,是跑哪里去了? 「我早上去替小当家办事,又是抓药又是买甜糕,忙到连午膳都没吃呢,瞧,我随便挟几样冷掉的菜,就赶着来找你,你却摆一副臭脸给我当配菜呀?」她獗嘴,故意埋怨道:「我早上不在府里,你一定是光明正大偷懒不做工嘛,是不?没有人请得动你呀,你巴不得我最好别出现在你面前吧,整个上午你都赚到了耳根子清静,又没有损失,气呼呼的做哈呀?难不成,你这么想念我呀?」说到后来,她又诘诘掩嘴笑了。 他睨她一眼,明显的,寒冰似的面容稍稍解了冻。「还没吃饭就快点吃,啰嗦些什么。」他轻哼。 她没打算为难自己肚子,努力进食,吃得两颊鼓鼓的,像只栗鼠。 闻人沧浪与她并肩,既没拉开两人之间挨得惫近的距离,也没有拂袖离去,他听着她悉悉索索吃饭的嚼食声,目光落远,望向严家远处宅楼。 这一刻的平静真是稀奇罕见。 不曾有哪个姑娘敢窝在浑身散发冷傲的他身旁,吃得这般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偶尔挟一口肉要喂他,被他狠狠一瞪也不会抖着竹箸缩回去,不时能听见她啧啧咀嚼菜肴的满足吁笑,让他怀疑她手上那碗饭菜究竟有多好吃,为此,他张嘴吃下几口她喂来的饭菜,味道普普通通,和他今天中午吃到的滋味相去不远,甚至饭菜冷凉之后,口感不若热腾腾时美味,他是个刁嘴之人,威名与权力,使他拥有享之不尽的美食华裳,养成他习惯吃好的穿好的,他从不在食衣住行上敷衍了事,此时却完全不想挑剔嘴里尝到的饭菜是否精致对味,因为她笑得多甜,甜到似乎连他咀嚼的冷冷饭菜,也逐渐传出一股甜味。 大饭碗吃到见底,连颗白饭都没剩下,春儿― 现在应该要称她为「梦」―搁下碗,打开手边另一个油纸包,取出一个圆状糕点,上头洒有橙、红、青、白等等切成小丁的酸甜水果块,果香四溢,底下的糕点以牛乳及蛋液打发再蒸熟,呈现蓬松绵软的口感。 「这是小当家分给我的五果蛋奶糕,咯,分你一半,尝尝。我排好久的队才买到呢。」 「你自己吃。」他又不贪嘴,不像姑娘家嗜甜。 她却挤眉弄眼地露出佞笑:「你好下流哦,打这种坏主意呀?」 她的这句话,来得突兀,而且指控得莫名其妙。 他打什么坏主意了? 他不过是叫她「自己吃」,这几个字横着听竖着听,再正直不过,是哪里坏了? 「我懂我懂,我很善解人意的。」梦扳下一小口,叼在唇心,唇儿一吨,就要用嘴喂他吃。 到底是谁下流呀? 他以他武林盟主之名立誓,他压根没有这种无耻念头! 至少,在她把糕点咬在唇心之前没有! 「来,我喂你。」她口齿含糊说,双手已经攀上他的臂膀,粉樱嘟唇凑上前。果不其然,她听见他闷哼一声,热唇下一瞬间含住她的,小小一口蛋奶糕,在两人嘴里化开,舌尖尝到果香甜味,糕点早不知道被谁咽下,双唇间再无阻碍,只剩纯粹的彼此。梦曾天真想过,要是她在圣女试验中被宣判落败,她真想马上拉闻人沧浪上床欢好,彻彻底底从他身上去演练那些她在淫书中瞥见的香艳插画,畅快淋漓享受鱼水之欢,做完了,要被处死才不会留下遗憾嘛。 可天魔教太远,远到来不及在临死之前再赶回来享用闻人沧浪。 真可惜…… 这么烫人的男人、这么迷人的男人…… 要是她真的因为落败失格而必须死去,她一定会很舍不得他,她一定……会想念他。 但他呢? 他不知道她是梦,在他眼中看见的人,是春儿,吻着的人,是春儿,不是她。 他那深邃锐利的眸里,会因为映着春儿的容貌时而若有似无地变为柔软,他与春儿说话时,不像对待梦一样,他甚至还会和春儿说些冷笑话。 即便这个春儿是由她所假扮,然而与生俱来的容貌是属于春儿所有,春儿的外貌虽不算惊艳型的美人儿,也因平常清秀而显得平易近人,闻人沧浪喜欢这类型的姑娘,是吗? 应该是,不然他怎会吻得如此激烈,像要吞了她一样。梦又察觉到一只大掌笼罩在她胸前,她在他嘴里吁叹,将那只手给拎出来。「不行……」她告诫他,也告诫自己。 「为何不行?」他粗哑反问。这女人和他一样投入于热吻中,却仍是坚持不准他越雷池一步。 以他的力量,他可以轻易制伏她,以强迫手段教她接纳他,但,这个念头,他不曾想去实行它。 因为,他并不想伤害她。 于是,他仍在她唇上细碎啄吻,试图引诱她,最好将她吻到丧失神智,乖乖瘫软在他怀里别挣扎。 「别这样啦……我的自制力没多好。」她困难说着,唇儿却像是叛徒一般,鳜得高高,想更贴近他、更尝尽他的味道。 「我倒想看看你为我失控的模样。」他似乎找到能操弄她的好办法,当他的唇离开她的,她便会自己追逐上来,宛如被饵料吸引的馋嘴鱼儿。 「可是那样一来我会死耶……」她要是完全大失控,现在就拉着闻人沧浪奔向最近的一张床大翻特滚,后果只有死路一条,她会成为天魔教的叛徒,被下达格杀令…… 哦,可是她真喜欢从他口中尝到的一切,包括热烈的、激动的、缠绵的坪然心动。他时而近时而远的撩拨,教她难以忍受,她发出抗议的细吟,小脸不满地皱起,他才又重新回到她唇边。 在他压上她的唇心之前,他说:「那就一块儿死吧。」 她口中的「死」,与他以为的「死」,意义差之千万里。 她指的是生命,他指的却是极致欢愉所领受的小小死亡。 梦深深啾向他,望进那张冷傲脸庞上最炙热如火的黑眸,里头充满了足以将她焚烧殆尽的火光。 他那句话,是说给春儿听的吧? 他愿意和春儿同生共死,那她呢?她梦呢? 他不知道她是梦,他以为她是春儿,她用着春儿的声音,道出梦的矛盾,听在他耳里,他仍是分辨不出两者的差别。 她不想顶着春儿的脸,与他颈项缠绵,她不想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她不想听见他雄浑低沉的声音,喊出不属于她的名字! 她甚至嫉恨起自己扮演的这个春儿! 梦忍痛推拒他,却不是推开他,她让两人胶着的双唇分离,双臂依旧抱紧他的身子,用脸颊熨贴在他起伏激烈的胸膛,平复凌乱的气息。要放开到嘴的人间美味是很教人不舍,于是,她轻叹一口气,闻人沧浪喉问间亦滚出一阵低咆的闷哼,那代表着欲火不满的抗议。 「我问你……」她娇吁吁吐纳着,「我跟那位将你扛进严家的女孩,谁好看?」哦,真蠢,这种蠢问题果然只有在激吻过后的脑袋填渣才会问得出口,自找死路,她理智稍稍一恢复就后悔了。 「小妖女?」闻人沧浪向来仅有的高傲漠然神情有了变化,浓眉拢皱,蹙痕在双眉之间留下一道深刻阴霾,瞧不出是怒是恨抑或其它,唯一瞧得很清楚的,是小妖女这三字,教他反应明显。 「她说她是天魔教未来的圣女,不是小妖女啦。」梦替自己辩驳。 「她说的话能信吗?」闻人沧浪冷嗤。 「你做哈这么讨厌她呀?她长得无敌美,像朵小花儿一样人见人爱,人缘又好,与她相处过的人都好喜欢她呢!」关于这点,可不是她自吹自擂,她在天魔教中可是出了名的小可爱呢。 闻人沧浪不着痕迹地低叹:「是她比较讨厌我吧。不计代价只求能羞辱我,甚至迷昏我,将我典进严家,为的也是要见我窝囊落魄,我与她根本无冤无仇,我不懂为何值得小妖女大费周章在对付我。」 面对春儿,他愿意多说几句,彷佛闲聊、彷佛诉苦、彷佛抱怨,她让他……很放心地说出想说的话。 「她不讨厌你啦。」梦说的正是自己的心情。她不讨厌他。虽然一开始,的确被他的孤傲冷漠及目中无人给气得牙痒,加上冰糖葫芦的小小恩怨,她不是故意要找他麻烦,只不过在她的观念中,他踩坏她一颗冰糖葫芦,却不见任何歉意,是他失礼了,她不在乎他赔不赔钱,只在意他赔不赔不是,若他当下便低头道歉,她还会咧开笑颜,拍拍他的肩,一副「小事小事,别放在心上,来,我再去买一串,咱俩分着吃吧」的友善态度。 事后想想,自己是小题大作了点,但她不后悔将他扛进严家当铺,要是当初没这么做,她也没有机会认识更多的闻人沧浪。 闻人沧浪的戒心重,而且非常不擅于交际,这种武林盟主,只能以武服人,没有其它好德行来留住人心,她认为闻人沧浪并不稀罕虚名,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不是他毕生心愿,他只是恰巧强到打败天下高手,恰巧强到被众人拱上盟主之位。 他喜欢自由自在,这是她的直觉。 他像只苍鹰,翱翔蓝天,不受拘束,当然,他是只高高在上的鹰,俯睨万物,享受居高临下的至尊之威,可是一旦开始有人以道德礼教想缚绑他,他便会抛下所有,换取快意的自由。他虽然生得俊,能将俊脸搞得这么臭、这么难以靠近,也得有过人的本领,难怪鲜少有姑娘爱慕他,谁都不希望未来相处一辈子的男人老是板着骇人表情,教人不敢亲近。但她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闻人沧浪」,看见了包裹在一身刚硬外壳下的柔软,这个男人,见不得她提重物、见不得她汗流浃背、见不得她忙忙碌碌没得闲,他不会表现出心疼或怜惜,想从他口中听见「来,我帮你」或「你到一旁休息,我来做就好」之类的贴心话,很难,他只会做,不会说,就算真的开了尊口,也是「滚一边去」这种狠话!不过她会自我解读成好听一些的,例如:你站这儿危险,到旁边去,误伤你就不好了。 他实在是个不会说好话的男人,心脏若不强些,可挨不住几次言语打击,然而仔细去品味,就能发现,他实际上相当的温柔。 光以他明明能强逼她就范,钻住她的膀子便能拖她进房,凭她几招花拳绣拳,真想反抗他也毫无作用,他根本不用强忍欲火,大可为所欲为,但他不,他只会龇牙咧嘴低猖,任由欲求不满的火焰焚身,然后自己用力吸气吐气地压抑下来。 不会以蛮力逼迫女人的男人,值得加分。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讨厌我?她告诉你的吗?」 「嗯……」算是啦。 「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满肚子坏水,她说的话,是真是假谁能断定?她说她不讨厌我,或许只是骗人的吧。」 「如果是她站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告诉你‘闻人沧浪,我一点都不讨厌你’你也不会信她?」梦有些沮丧问。 「她会站在我面前,九成九是准备对我下毒。」闻人沧浪扯唇笑,在嘲讽。 「所以你会抢在她开口之前,动手解决她吗?」 「会。」一看见她,他会毫不迟疑先扭住她的双手,避免她再使小人手段,不给她任何泼撒毒粉的机会,至于她还想啰嗦吠些什么,再听她慢慢说。 梦扁扁嘴,不怎么开心―她哪开心得起来?!他对于她的评语,没有半句好话!说她满肚子坏水、说她莫名其妙,甚至说再见到她也绝不会对她客气! 这样太不公平了嘛!她都已经……已经有一些些喜欢上他了,他却仍不相信她。 真想当着他的面,撕下来假人皮,用自己的真实容貌去面对他…… 「难道你误会我与她有任何暧昧?」他以为她此时的失落源自于嫉妒。 「你没有吗?」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说暧昧未免太可笑。」闻人沧浪不愿意承认小妖女对他的影响可以称之为暧昧,他只是时常会忆起她的模样,不小心将春儿与她的身影交迭,当春儿说着话时,失神地听成了她的声音…… 「她明明就长得很美丽呀……」至少,她觉得阿爹阿娘生给她一张好可爱的皮相,她自己很满意,也没遇过哪人嫌她生得不好,她细眉疏淡浓适,唇薄美色嫩,脸颊似雪无瑕,打她踏进南城起,已经数不清遇过多少男人的调戏及恋慕眼光:「我觉得,她比我美多了。」她自己夸奖自己,透过春儿的嘴说出来,反倒像是「春儿」谦虚地欣赏另一个姑娘。 女人欣赏女人,难得的美德。 「我并不认为你逊色于她。」闻人沧浪不同意她的妄自菲薄。 「不不不,我是真的觉得她比我美!」梦坚持说道。好啦,或许是她过度自豪了…… 闻人沧浪难得露出淡淡笑容,好似她猛夸别个女人美的高贵情操令他莞尔。 他伸出长指,滑过她粉嫩颊畔,将一小缯散落的发丝勾着,缓缓撩回她耳后,当他指节触及她玉凝般的耳壳时,他放慢动作,用着教人发麻的缓速,摸着,目光不曾离开她的双眼,深似黑潭的瞳心,也有笑意。 「从我眼中看来,你胜过她,你有一双漂亮的眸子,而且你爱笑,不似她,总是张牙舞爪,弄狞了她的容貌,我不曾看过你皱眉生气或是大声咆哮,你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彷佛可以包容任何事物。」包括他阴晴不定的怒气。她像是极具耐心的娘亲,拥有海涵孩子任性胡闹的温柔性子,总是待在他身旁,不会转身离去。 闻人沧浪每一句赞美,对梦都是一种打击。张牙舞爪?她吗?是在说她吗?弄狞了容貌?还是她吗?还是在说她吗?她在他的眼中……这般差劲呀? 呜,春儿,我讨厌你啦! 梦完全忽略了,他说的那一些胜处,无关外貌,全是内在,属于「梦」所拥有的内在。 闻人沧浪头一次看到,有人越被夸奖,脸色越垮的,他怀疑他再说下去,她就要蹲到黑暗墙角去画圈圈了。 「春儿,你这反应是喜极而泣吗?」他抬高她的脸蛋,看她一副快哭的委屈模样。 梦听见了比他方才那番话还要更打击她的两个字。 春儿。 她不是春儿!她不叫这个名字!她是梦!她是梦! 不要叫她春儿! 「……我有个小名,在我改叫‘春儿’之前,阿……爹娘喊我‘梦’。」她一个冲动,按住他擒在她下颚的右掌,脱口而出。他的回应是淡淡扬眉,喃喃复诵:「梦?」他将她的名字喊得好柔软哦…… 梦喜欢听见她的名字由他口中轻轻吐出来,她为此泛起微微哆嗦。「嗯,梦。只有你我两个人在时,你可以都喊我的小名吗?那、那会让我倍觉亲切……」她屏息,生怕自己流露太期待的神情而暴露出马脚,教他心生怀疑。 「为何改名春儿呢,叫‘梦’挺不错。」 「笔画关系吧……」她胡调。大眼眨巴动着,不确定再问:「可以吗?」 春,梦,真是引人遐思的两个名字。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几回,它很顺口,梦,喊起来有种甜腻而虚幻的感觉。 「好,我以后就喊你‘梦’。」 她好开心,方才的乌云一扫而空,太阳露脸出来。 终于有一样东西不是冒充春儿。 他喊着的名字,是她的。 梦。 今儿个天清气爽,午后微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严尽欢脱掉丝软外裳,仅着一件小小翠绿肚兜和乳白色亵裤,平躺在榻上凉席,梦手执团扇,规律有序地轻摇,为睡熟的严尽欢招来清风,不让燠热打扰严尽欢午憩。直至夏侯武威进房,以眼神示意她将团扇交给他,梦善解人意地颔首,让出团扇及床榻旁的位置,夏侯武威接续梦的工作。 一个高壮男人,手里拿着姑娘家的绣花小团扇,视觉上怪异无比,他不以为意,坐在榻旁,扬摇它,小小的凉风,撩动严尽欢鬓边细软的青丝。 怪人,明明每回都和严尽欢处得极度不好,惹得严尽欢跳脚生气,却在严尽欢看不见之时,他会静静陪在她身旁,用着复杂的神情凝观她。 前几日,他与严尽欢大吵一架,被严尽欢轰出房去,冷战就此开打,梦知道,严尽欢拉不下脸来求和,但实际上她是希望夏侯武威能先放下身段,打破僵局。 看见夏侯武威到来,梦知道,两人的冷战应该到今日为止。 「小当家身体有些不舒坦,我要找大夫替她瞧,她不肯。」梦退出房之前,小小声对夏侯武威说道,他点头,表示明白,没多说什么,梦蹑手蹑脚,不发出声响扰人,离开房间。 春儿真是好命,一整天的工作只有伺候好严尽欢,一旦有夏侯武威接手,她就整个空闲下来,无所事事,当初她会挑中春儿来易容,泰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她可不想易容混入严家之后,首先得面临做都做不完的杂务,她观察许久,发现春儿是全严家中地位最高的小婢,加上春儿的身形与她相仿,假扮起来特别容易。 梦无事可做,想当然耳,再去找闻人沧浪玩啰,仔细算算,能相处的时间正一点一滴在消逝,她不可能永远成为春儿,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她总有一天必须要回天魔教,她可不想白白浪费宝贵光阴。 与闻人沧浪在一块儿的每一天,都会变成她独一无二的宝物,供她日后慢慢回味! 若是她成为天魔教圣女,一辈子贡献给天魔教,不能碰情沾爱,她便只能默默把他摆在心里,相处过往的林林总总,变成她所拥有的一切。 若她在圣女决选中落败,她也要带着充满了他的回忆,一并入土。 梦飞扬着玫瑰般的笑靥,脚步轻快似蝶,巴不得插翅快快飞往他身边。 「春儿。」 不远处,站在绿荫树下的公孙谦唤她,招手要她过来。 「谦哥。」梦记得春儿是这般尊称这个男人的,她也知道,他是严家当铺中,权力仅次于严尽欢的「影子当家」,他给她一种很值得信赖的感觉,又没有太大的威胁性,兴许是外貌温文尔雅吧。 「小当家上回很想要的那件东西已经流当,我搁在库房里,你随时可以去取。」公孙谦微笑。 上回很想要的那件东西?哈呀?梦摸不着头绪,不过,点头就对了。「好的,谦哥。」 「真怪,明明钗上的珠花都坏掉了,她也不让阿关修,偏偏那种瑕疵珠花,她不可能簪在发上。」公孙谦淡淡续道。 哦,原来那件东西是指发钗呀。 「我回头取了发钗,给小当家过目,再看看她打算如何处置它吧。」梦很顺口地接续下去。 「是淫书。」 「呀?」梦怔住。 「小当家要的那件东西,是淫书,我记得你还训斥她一顿,说姑娘家不该读那些荼毒身心的玩意儿。」公孙谦黑眸闪过一丝促狭。 「可你……呀。」被诓了,她被眼前这个男人给诓骗了―不,他没有骗她, 公孙谦从不说谎,他不过是误导她以为那件东西是发钗,他故意要让她跳进窟窿里,露出马脚。 「我想,我不应该叫你春儿吧。虽然你的模样与春儿相似度太高,但你不是她。」 「那我也不能叫你谦哥了,还是我喊你公孙公子?」梦在明眼人面前不装傻,这男人摆明是有备而来,先瞧瞧他要做什么吧。她从袖里掏出些许毒粉,若公孙谦突如其来地攻击她,她亦会加以反击,以迷药摇倒他。 「不,你喊我谦哥无妨,看着自小便熟稔的春儿脸庞,听她叫我公孙公子,我不习惯。」公孙谦并无恶意,自始至终,他都带着微笑,与她保持一小段距离。 「好,你也可以喊我梦,那是我的名字。」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笑得俊逸,她亦跟着笑:「你哪时开始怀疑我不是春儿?」 「看过那张改过的当单之时。」上头的字迹,绝非春儿所有,反倒与写在闻人沧浪裸身上那几行字一模一样,他知道春儿没仿字的本领,于是,他便心生质疑,梦的易容术几无破绽,反应也伶俐机巧,连最常相处的严尽欢亦没察觉不对劲,他公孙谦毕竟是鉴师,有过人的好目光,一旦他全心去观察她,依然能看出她与春儿的差异。 「我家春儿,仍平安活着吗?」公孙谦没忘了得关心关心正主儿的安危。 「嗯,活得好好的,我没有伤她,只是请她暂时离开严家,我才好混进来。我先坦白了,我混进严家这些日子以来,没做过坏事哦。」 「这我知道,你并非带着恶意而来。」公孙谦观察过她,她在严家乖巧安分,甚至比真春儿更勤快有用,真春儿若听见铺里众人这么说,定会倍感震惊,然而,这是事实,残忍的事实。 「你是为了闻人沧浪,你与他的私人恩怨。」 跟聪明人对话真是轻松,举一反三呢。梦诘诘笑了:「我觉得只是当掉他不好玩,他把严家当成避暑山庄,过得太悠哉,你们整个严家每个人竟然也放纵他,没有人跳出来支使支使他怎行?」 「于是,你冒充成春儿,光明正大而来,目的便是要让闻人沧浪做些仆役杂事。」公孙谦一听便懂了。 「他不错用吧?」梦俏皮眨眼。 「确实不错,严家近来干净好多。」公孙谦完全同意。不甘不愿的闻人沧浪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在他眼皮底下,一片落叶都别想苟存。 「这么好的武皇仆役,别家当铺可是找不着的哦,不过,只有三个月啦,三个月期限一满,就放他走吧,他这么高傲的男人,被羞辱成这般也真是为难了他,不知怎地,现在替他想想,这儿挺疼的呢。」梦指指胸口。这股疼痛是陌生的,思及自己回天魔教极可能面临的生死输赢时,它没有出现过;思及自己说不定年纪轻轻便会香消玉损时,它没有出现过,却在她想到闻人沧浪被她窝囊欺负,沦为当物,他会有多呕多生气多难过,说不定日后行走江湖还会被当成笑柄时,它出现了,酸酸的、揪揪的,闷闷的,连带气起自己玩笑开得过火。 公孙谦几日观察下来,自然没有忽视她与闻人沧浪之间的情绦流转:「既然如此,何不此时现身,直接让他脱离典当品的窘境?」 「因为我想和他再多相处一段时日嘛。」梦也很坦白,对公孙谦实话实说。 「用春儿的脸,你岂不是吃亏?」不以真面目与闻人沧浪共处,闻人沧浪将她当成春儿,她所做的一切,都白白变成春儿的功劳。 「谦哥,我的确是有点吃亏耶。」她已经和公孙谦一副「你真懂我」的海派交情,谦哥两字叫得多顺口呀!她被公孙谦领进凉亭,两人坐下来,继续闲聊,她鳜嘴说:「我只要想到他用那种眼神在看‘春儿’,我就好气,好想撕掉假人皮,告诉他,你吻着的人、揽着的人,是我!不是春儿!可是……他喜欢春儿呀,他又不喜欢我。」 「你的个性与春儿有明显差别,我倒认为,他的心动应该受你内在影响居多才是。」春儿习惯照顾人,亦养成了老嬷嬷的唠叨啰嗦,严尽欢老笑她是个皮相年轻、内在苍老的家伙,梦却不同,明明顶着春儿的模样,脸上神采像会发亮一般,眉飞色舞,漾满小姑娘的清灵活力,将二十一岁的春儿硬生生砍掉五、六岁,更贴近梦的真实年纪。 「是你让这个春儿变得活泼俏皮,也只有你敢靠近闻人沧浪,不怕他的冰冷疏离,能与他和平相处,甚至处得极好,这可是春儿做不到的事,闻人沧浪与我熟识的那位春儿,感觉并不相配,但很奇异,你这个假春儿,拥有同样的容貌,竟教人觉得你与他就很相衬。」 公孙谦不说假话,透过他的眼来看,不同的内在,影响外貌呈现给人的印象,一个笑颜常开,眉目五官自然和蔼可亲,讨人喜欢;一个镇日锁眉唠叨,周遭氛围亦会变得阴郁严肃。眼前这个「春儿」,真的很不一样。梦原本嘟高的唇,抿成了笑花一朵:「谦哥,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全当铺上下不管老幼都叫你谦哥的理由了。」公孙谦就像个睿智聪明的兄长,短短数言,让她茅塞顿开、如获至宝,难怪大伙都一副很信任他、依赖他的样子。 「哦?」他愿闻其详。 「我本来还在胡思乱想,怕死了他爱上春儿,可是你这么简单就使我安心!对嘛对嘛,一直都是我和他在一块儿,又不是春儿,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春儿呢?相只是外在,就算是真春儿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该会错认嘛,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耶,如果他分辨不出来,那……」梦停顿许久,蚝首歪了一边,彷佛在沉思着,眉头先是皱了皱,又舒展笑道:「就凑合他跟春儿一辈子好了。」 「怎么说?」凑合闻人沧浪和春儿?她的心胸真宽大。 「反正,我不可能和闻人沧浪有哈结果,要是他以为春儿就是我,认不出我和她的不同,那也是好事吧……」梦右手托腮,芙颜上浮现些许复杂表情,有挣扎、有痛下决定、有释怀,还有泣然欲泣。 「为何如此消极呢?你又是如何断言,你与闻人沧浪没有结果?」公孙谦对于她说出一番爽快话语,脸上却写满不爽快的神情而感到不解。「我是天魔教的人呀。谦哥,你听过天魔教吗?」 「听过,事实上曾经有天魔教徒,到铺里典当一块银令牌。」那时是他第一回听闻「天魔教」之名,也拜对方想提高当金之赐,他了解不少天魔教的行事风格及教规,增长不少见闻。 「真的假的?有人典当一块银令牌?我可以瞧瞧吗?」梦的好奇心旺盛。天魔教徒能拿到银令牌,身分至少都在护教以上,是谁呀? 「等我从库房里将它翻出来,我拿来给你看。」年代太久远,得费时找一找。 「天魔教听起来虽然骇人,实际上倒不如说是以崇拜神只而集结起来的团体,真要说魔教,行径凶残的灭日教才称得上,天魔教应该没有限制教徒与外界通婚,你若与闻人沧浪两情相悦,教里众人理当祝福你才是。」 「一般而言,我们欢迎外人加入啦,多多益善嘛,只要诚心敬奉我们教里主神和教主,立誓效忠就行,但我的情况有些不同……」梦将自己是圣女备选之事全盘托出,包括她来到南城,正是为了圣女最后一项考验―众女孩们离开教里,不限定目的地、不限定物品,在期限之内,她们必须带回一项对教内有用途的东西,可以是一帖解百毒的药、可以是至毒无比的毒粉、可以是名刀神剑、可以是武林绝学的秘岌、可以是任何任何的东西…… 女孩们带回去的东西价值,将由全教众人做出选择,选出哪一位带回来对天魔教最有益处之物,新一代圣女亦宣告产生。上一代的圣女,带回解沼毒的灵药,让天魔教众人免受其苦,毫无意外赢得最终考验。梦还继续说了,将失败的圣女备选下场告诉公孙谦,兴许是喊了他一声「谦哥」,她真的拿他当成哥儿们,无话不谈,她一边说,脸上笑意未减,公孙谦听了吃惊扬眉,她却好似自己说出多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不管我最后当不当得成圣女,我都没有办法和闻人沧浪在一块儿嘛……」语末,她终于有了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轻叹。 「真是不合理的怪异教规。」公孙谦频频摇头。若成不了圣女,只能被处死,未免太轻贱性命。 「会吗?」梦反而认为公孙谦的摇头才叫怪异吧,他们全教里,都觉得这样的教规很好呀,没任何教人反对之处。 谁都不知道落败的圣女备选会做出什么危害天魔教之事,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斩草除根才能一劳久逸。 为天魔教排除一切可能的祸事,是全教教徒的共同责任。 自小到大,他们皆是如此被教育着。 「那么你找到能带回去的东西了吗?」 「呃……呵呵呵呵……」她的干笑,说明答案。 「攸关生死,你竟然还窝在严家里谈情说爱?」该说她乐观或是不怕死? 「我有想过,如果我带一个武林盟主回去加入天魔教,成为天魔教最大尾的护卫,不知道我有没有胜算哦?」梦自己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闻人沧浪应该比任何一帖药或毒更有用处,有个武林盟主坐镇,天魔教就不怕外敌侵略,众人一定会很满意她带回去的「东西」,而且慑于他的冷眼胁迫,还有谁敢反对她坐上圣女之位? 怕都怕死了吧。 当初,她会出现在闻人沧浪海扁虚空大师那儿的树林间,正是想找机会看看当今武林中最赫赫有名的武皇能否让她打包带回去交差。 那时认为自己真是聪颖无比,现在自己却摇头否决掉当初的念头:「可不行呐,带闻人沧浪回去,我变成圣女,还不是不能碰他,他成天那样可口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对我是一种非人折磨……圣女必为童女的铁则,真是考验人性。」 公孙谦为她古灵精怪的想法而失笑,都什么时候了,她担心的竟然是这种事? 「我真的不能再玩下去了,得好好想想我的‘任务’,不然,我见不着明年的太阳呢……」 还有,再也见不着闻人沧浪。 如果活着,活在与他共存的同一世界中,呼吸着相同空气,是她未来唯一的安慰,那么,她要活下去,以天魔教圣女之名。这念头,让懒散玩乐的她,终于开始打算认真。跟他,一块儿活下去。 第六章 梦在严家当铺的时间,明显变少,她在南城里忙碌探寻着蛛丝马迹,要找出在南城中,有哪样「东西」教人耳目一新,若南城找不着,她也得准备动身往他城再去寻觅。 闻人沧浪不是一个乖乖守在严家当铺,等她深夜拖着疲倦身子回来,给他几个强撑笑容就能搪塞过去的傻小子。 她忘了她面对的男人,并非寻常人,而是人称玉面武皇鬼罗刹的闻人沧浪。 他在她踏出严家当铺的第三天清晨,开始尾随她,要弄清楚这丫头整天都在忙些何事,忙到连调戏他的时间都没有,让被调戏惯的人感觉到强烈失落,少掉每天被她缠着啾吻过来的软唇,他不习惯,非常不习惯! 人的本性中,难免带有贱格,时常出现在面前招摇你嫌她烦,一旦她不出现扰你,你又心心念念想起她的纠缠、她的声音表情…… 闻人沧浪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难脱贱格之命。 他跟她在身后,维持着一定距离,她的武学不如他,他稍稍屏息,藏住自身气息,她便无法察觉他的跟踪,一整个上午,她漫无目的闲逛着,偶尔去看饼铺师傅揉面团,偶尔去看肉铺老板切猪肉,偶尔去书铺翻阅书籍,偶尔,她还会到铁铺晃晃,摸摸一柄又一柄的长剑大刀,再摇头晃脑地不甚满意离开。他不懂她想做什么。 她想学做饼吗?还是想学杀猪?她读的书册范围好广,从兵法、穴道、气功再到香艳淫书,完全不挑,而她去铁铺干哈?挑绣花针吗? 「……教大家揉饼,这会赢得众人的爱戴吗?」从以前至今,没有哪号圣女是带回作饼秘岌而获胜。梦嘀咕自语,又径自否决,舍弃偷学饼铺师傅揉面绝学的打算,她继续走着瞧着,碰到有趣事物便停下脚步。 「好利落的刀法哦……」她被肉铺大胡子神乎其技的剁剁刀功给吸引过去,看了好半晌,蚝首一甩,含糊咕哝:「圣女不需要这种刀法来帮助教友,又不是大伙围着火堆等烤肉,要我剁剁剁剁支解一整头猪……」 闻人沧浪越是跟踪她,困惑没解,反倒更加深许多,看她转进药铺,和铺里师傅问些药草功效云云。 「有没有哈药丸子,一吃除百病呀?」如果能带回这种丸子,她就赢定了。 「姑娘,没有这种仙丹啦。」药铺师傅苦笑回答,当她是个异想天开的天真女孩。 「或是有哈药丸子,吃一口就归天?」没有药丸子,来些毒丸子也行。 「姑娘,你问的是砒霜吗?」 「砒霜不够毒啦,更毒一点的。」她问完,被人赶出去了,药铺当她是来乱的。 梦不以为意,去街边面摊吃了一碗面,然后,跑去向店家问东问西,问汤头怎么熬的,怎能熬得这么香这么好喝。 闻人沧浪抓到一些端倪。她在找东西,找着不知道是哈东西的「东西」 是药?是大骨汤?书?还是剑? 是严尽欢要她找的?有什么东西是严家当铺里没有,必须要由她出外寻找? 跟踪的首日,她毫无所获,他亦然,夜里,他比她早一步回家,佯装无事,她梳洗过后,跑来找他,说她要看他一眼才睡得着,当然,她自他唇上偷得几个香吻,吻完才心甘情愿回房去睡。 跟踪的次日,她同样是闲晃,目标似乎缩小了,逛过几处书肆,窝在里头读书,泰半时间全耗在上头,翻到有趣书籍时,还会忘掉午膳、忘掉饥肠挽辍,埋首其间,直到读完几本,心满意足之后,离开书肆的她,买了一枝很眼熟的玩意儿当零嘴,闻人沧浪虽没吃过,但他知道那玩意儿叫冰糖葫芦,他和它的恩怨,结得很深。 姑娘吃冰糖葫芦有哈稀罕?满街都有在吃冰糖葫芦的女孩,多她一个不嫌多,少她一个不嫌少。重点在于她的表情。重点在于最后一颗冰糖葫芦被珍惜无比吮在唇里,粉色小舌一下一下轻舔着它。 这两个重点,他都曾经见过,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你竟然看扁我?!闻人沧浪,我告诉你,我是天魔教未来的圣女!我现在正式向你宣战! 闻人沧浪一瞬间眉心抽拢,狞着神情。 对,他在那只魔教小妖女身上,看见她与冰糖葫芦的热络交情,她吃冰糖葫芦的嘴脸,好像在亲吻膜拜什么一样…… 「干脆把冰糖葫芦的做法带回去天魔教算了,大家一定会很喜欢,说不定胡蒙也能蒙个圣女来做做。」他听见她这么笑着说,音量不大不小,飘进耳里恰恰刚好清清楚楚。 我是天魔教未来的圣女! 带回去天魔教……蒙圣女来做做。 两个不同的女嗓,交集了同一个重要字眼。天魔教圣女。这字眼,不应该从一个普通的严家婢女口中吐出来!闻人沧浪被耍了。从「春儿」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天起,他就像个呆子,被这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带进当铺典当,不是她给他最残酷的羞辱。 此刻才是。 在她拐骗他爱上她之后,她揭开一切假象之后的嘲弄,才是她最终目的。 他双拳抡紧,指甲深深陷入肤肉间,握出满手鲜血却毫不觉疼痛。 梦今夜回来得早一些,连带还有几块芝麻大饼,是黄昏看见街上长龙般的人潮排队,她一时好奇,跟着排进去,听周遭其它人说,这饼,可是传承百年的古早风味,她排了好久,拿到热呼呼的大饼,一口咬下,双眼灿亮如星,立刻从头排队,又多买好几个,趁它们仍热着,她要让闻人沧浪也尝尝。 他一定没吃过这类零嘴,他呐,没有童心,从不会浪费时间去尝新鲜有趣的小东西,人生岂不太无趣了。 她开开心心回来,像个发现新奇玩意儿的小娃儿,笑咧着粉嫩小嘴,急于与人分享这份喜悦。拐进严府主宅后侧方的奴仆园舍,梦雀跃如蝶的身影倒映在池畔,教月光亦为之失色。 出乎意料,闻人沧浪房里一片板黑。 月已上西楼,屋内却不燃灯,她本猜想着他是不是饭后到府里花园散散步,推开房门踏进里头的刹那,她以为无人的房内,传来了强烈逼人的霸气,她反应不及,抱饼的双手被铁一般刚强的箝制硬生生扳折到腰后,她呼痛之前,身子被强大力量所制伏,按倒在桌上,老旧桌脚发出咿咿呀呀的震摇声,她肺叶所有气息几乎要被挤压殆尽,门板重摔的巨大砰声,她缩肩惊吓。 油纸包里的饼,散落一地,甚至有一个让黑靴给踩个碎烂,芝麻、葱花与饼尸,零落不全。 那只脚下踩死的美食,除了冰糖葫芦外,再添芝麻大饼一块。 她认出是闻人沧浪,出声哇哇叫:「你做什么?我不是偷儿,快放开我啦!」 她当他是在戏弄人,于是口气难免娇嗔。 她以为他会立刻松手,然而双腕上传来的疼痛变得更加明显,大掌非但没放缓力劲,反倒更紧,似乎想就这么捏碎她纤细手腕。 「你不是偷儿,你只是个骗子。」闻人沧浪的声音,彷佛掺了碎冰,寒冷无温,瞬间让暗室里如坠霜雪。梦看不见站在身后他的表情,从他愤怒指控中已猜出泰半。她不是春儿的事,露馅了…… 被他知道了…… 而他的愤怒,透过他的手掌,经由她疼痛的手腕足以得知,有多么的剧烈…… 梦曾预测过,他得知真相后会「小小」生气一下,她更不只一回在心中演练应该如何安抚他的怒焰,是用撒娇的方式抑或直接吻得他没空生她的气……哪知真正面临到这一天到来,她竟词拙无语,弄得不敢回头看他的冷然面容。 知道她不是春儿,知道她是天魔教的梦,会让他这么生气……她以为,无论她是春儿或梦,对他而言,至少有一个唯一不变的重点,她都是她,这些日子里,陪伴在他身边的她,难道因为她是梦,便真的失去所有意义吗? 「无话可说?」闻人沧浪只用单掌便能牢牢箝制住她,在他掌中,她像个无害的婴娃,完全无法挣脱。 要拗断这般细瘦的手臂,易如反掌,他也确实想这么做! 就是这双柔萸,朝他撒出毒粉,教他尝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窝囊! 就是这双柔萸,剥光他的衣裳,让他赤身裸体躺在当铺大厅地板,供人取笑!就是这双柔萸,在他胸口写下既可僧又俏皮的字句,每个字都像烙铁,洗去了,仍无形存在着,连同粉色唇印,深深烙在他肤肉上!就是这双柔萸,轻轻舒展,揽抱他的腰,软柔娇躯密密贴嵌在他身上,宛如她合该就是属于他一般! 就是这双柔萸! 「……你想听我说什么?」她再多狡辩,他听得进去吗?她不认为,她连开口求他松手都做不到,因为她知道,他会拒绝。 「不,我什么都不想听,你的声音,只会使我更愤怒,更记起你说过的每一句谎言!」他气她的不加辩解,但若她狡辩脱罪,他一样会愤怒无比,矛盾心绪他亦无法分辨。 她甜美迷人的嗓音,也是假扮的! 「痛……」梦贴在冷冰冰桌面,大口喘气,想忍下腕间疼痛,却仍然锁不住痛吟。 她的手腕,疼得像要碎掉一般…… 她正与疼痛对抗,十指传来僵麻的刺痛,这些都不及下一瞬间他所做的举动。 裂帛声响,嘶地凛冽刺耳,她身下一凉,长长曳地的棉裙,此刻只剩破布一块,落在她雪白脚边,她倒抽凉息,不敢去深思失去长裙遮掩的她,会是怎生的狼狈模样。惊吓一个紧接一个,在闻人沧浪张口咬住她颈后的细皮嫩肉之际,她重重一震,受阻于他的箝制,即便扭得像条小虫,也爬行不了半寸,依旧囚在他与桌面之间,动弹不得。 「既然你认为羞辱人是件快意趣事,那么,你应该早就做好了被我反噬的心理准备,是吧?」他说话之时,牙关仍衔在她肤上,故意要咬疼她,让她尝尝他被谁骗的痛楚,他有多痛,也要她多痛。「你想玩,我陪你玩个过瘾,反正,我也没有损失!」 末了那句,是她时时挂在嘴边的调侃,同样的字句,由他说来,充满威胁。 他的舌,滑过她耳后那方敏感…… 他终于松开扣住她柔萸的大掌,为的是将她从桌面上抱起,移动到通铺木板床上,她娇小得无须他耗费多大臂力去挪抱她,却娇小得让他每一步走动都变成了折磨,床与方桌的距离不过五步,他已满身大汗。短暂的鸣金休兵,是为了下一场更激烈深埋的对抗。床第战争,由方桌转移阵地,这一次,被翻身的她终于得以看见闻人沧浪,但绝大多数的他,仍是隐在板暗之中,只有那双黑眸,炯然炙热,她分不清是欲火多一点,或是怒火多一点。 闻人沧浪吻住她的嘴,厚实胸膛摩孪着她的丰盈雪白,身下的交缠,不曾停歇或放缓速度,她不敌他的抚弄,惊慌失措,敏感的身子几乎快要承受不住这些。 她抽紧、她尖叫、她屏息、她哭泣、她高吟,种种交织围绕的无形丝网,将她一圈一圈绕紧,她挣脱不掉,获得自由的发麻双手,在他的强迫下,环住他的颈项,她圈紧他的,何止是她的臂膀…… 梦不懂,这样的赤身交缠,包含了多少的恨。 一定是恨多过于爱,否则他怎会让她这么疼痛?她意识恍惚想着。 闻人沧浪不懂,这样的亲密连结,包含了多少的爱。 一定是爱多过于恨,否则他怎会在愤怒之下,仍小心翼翼揽抱她、仍为她哭泣的花颜感到揪心?他在快感层层堆积之中,绷紧脸庞地想着。 她在他怀里,神智崩溃,娇躯弓起,似喊似泣地仰头吟喘。 他在她体内,贪婪餍足,火烫尽释,似铁似钢的双臂牢牢搂着她,不愿松放。 一朵鲜艳盛开的牡丹,绽放于梦的右手臂上。仔细近看,那不是雕青,也不是颜料绘制的花形,而是毒的蔓延。三岁时,魔姑亲自在每个圣女备选的姑娘臂上所植下的轻毒,先前它只是指甲大小的一团溉色红点,宛如含苞花蕾,镶在雪白色肌肤上,煞是好看。 魔姑千叮咛万恫吓,它是清白象征,提醒着她们,要洁身自爱,虽然它的毒性不强,并不伤身,然而毒性一旦经由男欢女爱的情欲激发,它蔓开的痕迹将永不消失,无法瞒过众人眼睛,宣告失贞的事实。 经过昨夜,它扩散开来,像是舒展着一片又一片的瓣儿,彷佛花期正至,开得霉灿烂娇美,变得婴娃拳儿一般大小,浅浅的热、淡淡的辣,从臂上透出,轻微的毒性,仅止于此,其余的影响,不在她身上。 「开花了……」她看着它,喃喃自语,用指腹去推,盘踞臂上的鲜红擦之不去:「真是漂亮,像花儿一样呢……」 在那朵花儿旁边,还有更多红紫的痕迹,与毒无关,是闻人沧浪留下的吻痕,范围更大更宽,在臂上、胸口、绵乳……看得到与看不到的地方,数之不尽。 她手腕上,一圈吓人淤青,足见他有多不留情,若这力道挪到她颈上,她恐怕早就断气了吧。她爬下通铺,从地板上撩起长裙。破了,不能穿,长裙直接变披风。再勾起肚兜,系绳断了,只剩一块绸布完好无缺,拿来做抹布正好。亵裤连瞧都不用瞧,最惨的就属它了。 棉裳情况也没多好,领口处裂了个大洞。 她翻翻找找,找到他被丢得远远的仑金黑袍,真是差别待遇,她的衣物被蹂躏成破布,他的毫发无伤。 破裂片片的,又何止是衣物而已…… 她也像被拆解过一般,浑身充满疼痛,费劲捡拾他的长袍往身上套,勉强只到他膝上的袍子,直接变成曳地数寸的绣带长裙,她顾不了太多,胡乱以他的腰带缠绕好几圈,收紧,包裹住她的赤裸身躯,衣裳在地上躺了整夜,冰冰凉凉的,温暖不了她微微的颤抖。 清晨的阳光已轻缓洒进窗扇,屋里摆设瞧得清晰,昨夜害她吃尽苦头的方桌歪歪斜斜移了位,上头的茶壶茶杯哈时被扫落地板她不记得了,幸好碎瓷没有割伤人,衣裳裤裙脚袜四处都有,通铺上的被子被踢到一角去,皱得像团咸菜干,地板上还有她兴高采烈买回来要与他一块儿吃的芝麻大饼,而折腾她整整一夜的男人,裸着教人垂涎的顺长身躯,躺平在木板床上,黑绸长发披散开来,漾着光泽,滑过胸肌及结实臂膀。 「你真可恶……我不是春儿这件事,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吗?你面对春儿时,哪一回像这次一样失去控制?哪一回你曾用你的蛮力去欺负她?我是春儿时,你待我好,我变回梦时,你就伤害我!你摆明是偏心!」梦气呼呼爬回通铺,朝他胸口猛槌一记,他没醒,不是因为昨夜纵欲过度而睡死,是她身上蔓延的微毒影响,这下应该会让他昏迷一整天。 她不同情他,他活该! 要不是因为舍不得,她现在就可以毒死他,教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不楚! 「结果,先死的不清不楚的人,是我吧……」她垮下肩,想起臂上红花,幽幽叹气。 玩完了,她的圣女考验,找回再贵重的东西也没有用。 本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待到不得不离去的期限,现在似乎也没有法子了,他醒来时,一定仍是在生气,用着冷冰冰的面容,说出冷冰冰的狠话,撕裂她的身心,就像昨夜难熬的折磨一样…… 他光是现在昏睡时,双眉拧得像要打结了一般,清醒就更别提了。 她不想面对那样的他,她会害怕,那种想求饶又明知不会被接受的恐惧,她会很害怕的…… 「你以前总是嫌我纠缠你,总是寒着声要我滚,我现在就走,再也不与你见面!」是再也无法与他见面。 「你开心了吧?如愿了吧?」抡紧的小拳,抵在他心窝上,想再槌打几回发泄怨气,拳儿始终没有举起,更没有落下,唯一滴落胸膛的,是无色的温热泪珠。 「开心了,如愿了……我要走了,你一定觉得解脱了,没有我,反正你也没有损失嘛……」梦闭上眼,低声轻吐,末了,她下床,套回自己的绣鞋,动作迟缓僵硬地走向门扇,拉开门,踏出他的房,步入严家幽雅精致的亭轩园景。 严家,她喜欢这儿,她在这儿度过好长一段的愉悦日子,她不用烦恼天魔教或圣不圣女的问题、不用烦恼输赢胜负,这里没有老是板脸训话的魔姑、没有背不完的毒经药经、没有生命之争的姊妹阅墙,有的只有闻人沧浪,有的,只有快乐。 至少,在他揭穿她的真面目前,她是快乐的。 「梦?」 有人喊了她,在严家里,仅止两个人知道她的真名,一个还在床上没醒,一个,便是公孙谦了。 他清早起来,准备到练武场去动动手脚,却见梦一身男装,披头散发,怔怔环视严家的树木、花草、亭池,像在回顾无比珍惜之物,于是,他出声唤她。 「谦哥……」 「你怎么了?你的脸……还有唇,是紫色的。」公孙谦轻触她左半边掀开的假人皮,一边是春儿,一边是她的本来面容。是什么理由让她连容颜都顾不及要打点好,便出房外晃荡?而她的唇色,很明显是中毒迹象。 「呀,掉了。」她摸摸脸,将破损的假人皮硬扯下来,她的易容假皮向来黏合密实,要取下它,必须以药剂溶化掉它,才能摘下,此时被她使劲一拉,换来薄嫩脸皮的泛红刺痛。 不知它是何时给弄破了,是闻人沧浪把她按在方桌上之时,还是他在通铺间奋力冲刺之际,抑或是他狠狠吻住她嘴儿那时? 「你不用先回房去重新戴上吗?」 她摇头,淡淡说了一句「不需要」 「你中毒了。」淡紫色唇上,可见好几处被咬破的伤口。 「小毒而已,不碍事的,多喝点水就能淡化掉。」她很谢谢还有公孙谦关心她呢。公孙谦就不会因为她是梦,不是春儿,便对她恶言相向。 「铺里收了一个药人,要解毒的话,可以请他助你。」 「铺里有药人呀?你怎么不早说,带个药人回天魔教,圣女我就当定了嘛……」药人耶,那种只在书里见过的字眼,能拎一个回去,魔姑和教主定是惊呼连连,恭请她上座继任圣女大位。 「可惜,晚了……带药人还是带神仙都没哈用处了。」 「晚了?」 她假装没听见他的反问,又道:「谦哥,我去把春儿放回来,快的话,晌午过后她就能到家了,慢一点,也不会超过晚上。」梦露出笑容,眸里那层淡淡水雾,公孙谦没有忽视。 「你要离开?」放回正主儿,那她自然只有消失一途,一个严家,不容两只春儿。 「嗯,他知道我不是春儿了,他很生气,我猜,他不会再想看到我,也正好,期限将至,我一路慢慢晃回天魔教,差不多泠姊她们都回家了吧。」梦虽然很想装出无所谓的嬉笑口吻,但每个字都好沉重,像铅块,梗在喉间。 「你不是仍未找到任务所需的‘东西’吗?就这样回去,你岂不是……」要面临圣女备选落败的下场,一道赐死令。 「找到了也一样啦……」她苦笑,却没再多说,她总觉得,聪明如公孙谦,多多少少能看出端倪。 的确,公孙谦瞧明白了。 她的模样,很明显就是与男人在床上厮磨一整夜,她的唇肿了破了,宽大的男性黑袍属谁所有,公孙谦很清楚,这些款式的黑袍,还是他要小纱替挑剔的闻人沧浪找来。衣裳密密包住她的身躯,遮不住的颈部战况激烈,全是紫红色吻痕。她身上,充满男人的味道。圣女必为童女的铁则,真是考验人性呐。她说过。此时看来,她方才那句「晚了」,说明一切。 「谦哥,我要走了……后会!」有期两字,梗着。 她想,要再「后会有期」,应该很困难,听起来多像乌鸦嘴在诅咒公孙谦早死,才能与一脚踩进棺材的她再见面。 梦没将话说齐,笑着,向公孙谦挥挥手,迈步离开这个她好喜欢的地方。 像家的地方。 不说再见。 这辈子,不再见。 第七章 闻人沧浪瞠眸醒来,额际一阵莫名疼痛,像有支细针,钻进脑里。他下意识先往身旁床位瞟去,空的,她不在那儿,床铺早已冰凉许久。他以指爬梳如瀑长发,坐起身,看见一地狼籍,他听见懊恼的叹息,从他口中吁出。 他到底在做什么? 小心眼的迁怒,失去理性的报复,粗暴占有她青涩身子…… 她是天魔教小妖女这件事,真的有教他愤怒无比、不愿接受吗? 没有。 他与她的冤仇,原本就无关生死,没有恨到要置对方于死地,她羞辱了他没错,她将他当进了严家没错,除此之外,她还做了什么? 她陪他一块儿在严家里,窝着当个小婢女,开开心心拎着竹帚、拧着抹布,一边拐他工作时,她也没闲着,做做样子地耙耙落叶、擦擦桌子,跟在他身旁打转。 他沦为仆役,她不遑多让,把自己搞成一个丫鬟,她并没有选择易容成严尽欢,以主子身分来戏弄他。被拐着扫地,有她在。被拐着劈柴,有她在。被拐着挑水,有她在。 她并非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任凭他自生自灭,她一直,陪着他。 地板上散落的芝麻大饼,冷硬如石,惨遭他踩碎的那块,可怜兮兮烙有一记鞋印子,她买回它们时的眉飞色舞,他记忆犹新,她白玉贝齿陷入葱香厚饼的同一瞬间,美眸宛如坠入成千上万的星光,将她的小脸衬得闪亮,她连第二口都来不及尝,便忙不迭再去排队的猴急模样,全数印入他眼帘,只是当时被怒火遮眼的他,正眯细着长眸,远远瞪她,她浑然未觉有个男人正紧握双拳,气愤她的欺瞒,兀自笑得灿烂如花。 那几块饼,会沦为地板上的残渣,是因为她满心喜悦地捧着它们,想与他分享,他几乎可以想象她踏进他房里之前,是怎生的欢愉,她绝对没料到,等在里头的,是个盛怒而失去冷静的男人。 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诉着他的残忍,他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尝到了痛苦…… 等等! 思绪退回去退回去!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诉着他的残忍!不是这一句,下一句下一句!他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尝到了痛苦……痛苦……姑娘……心爱的姑娘!闻人沧浪被五个字惊吓得久久无法言语,向来冷然的表情,添了些许憨傻。他知道自己不讨厌她。 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他知道自己渴望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爱着她。 他不曾,深刻地爱过谁,不知道那种滋味是酸是甜是辣,宽阔天地,无边无际,他何时为了谁,敛下羽翼,歇翅停留?又何时为了谁的一声娇笑,甘愿拿一身武艺去当个小打杂?更何时为了谁,失控至此? 那就是爱? 那种对他而言,不曾存在过的字眼? 那就是会让人发出傻笑、会让人行为脱序、会让人悬念挂心、会让人忐忑难安、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的,爱? 他气她的欺骗,但他爱她。 他气她的戏弄,但他爱她。 他气她的不老实,但他爱她。他气她的调皮捣蛋,但他爱她。她极可能是抱持着玩玩就要走的敷衍态度,但,该死的,他还是爱她。 闻人沧浪雷极般急跃下床,套上长裤,不顾上身赤裸、长发散乱,他以轻功飞奔出门,要寻找她,告诉她,要她撕掉那层虚假皮相,用真实面容面对他,不许再隔着冷冰冰的假皮,然后,要低头,他一定要低头道歉,当然,为求公平,她也得为她的行为做些表示吧?用她软绵绵的嗓音,说「下次不敢了」;说「好嘛好嘛,你有错,我有错,我们算打平了,谁都不许再生气哦」;说「亲一个,笑一个嘛」 江湖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女人绝对宠不得,若宠上了天,男人未来日子就难挨,要宠,也只能小宠,小小地,宠一下,不能让女人察觉这个男人可以任她予取予求,更不能让女人知道,这个男人的死心塌地,否则,她不珍惜他怎么办? 闻人沧浪脚下驰得飞快,恨不得立刻落到她身边,搂着她,在她耳畔喃喃细语着道歉,他知道他昨夜一定弄伤了她,他也知道她会生他的气,他需要耗费许多时间来安抚她,无论如何,男人都不该以天生胜出的力量来欺负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闻人沧浪奔行于夜色中,跑了几个她可能会在的地方,没遇见她踪影,他想,找得到严尽欢,便极有可能找到她,于是,他奔往严尽欢出没的厅园,果然在碧水厅看见主仆两个抱在一块儿,她正在哭着。 她在向严尽欢哭诉他一夜暴行吗?呜呜声中含糊挤出破碎咕哝,教人听不明白她说了什么,只知道哭得正伤心,彷佛受尽委屈,严尽欢一脸很想扳开春儿,用手绢擦拭自己身上沾到的眼泪鼻涕的模样。 「梦。」闻人沧浪松口气,吁了声叹,上前,要将她自严尽欢怀里挪进他胸膛。 怎知他才将她翻过来,她瞠目,红通通的眸儿瞪大,见他如见鬼,哇的一声,哭得凄厉号啕,就连昨夜她绷疼着身子在承受他时,也没有哭成这副狼狈德性。 「小、小当家,他他他他他!」春儿挣开他,藏到严尽欢身后去抖抖抖,像只走投无路的鹿儿,抖得连牙关打颤都能听见。 「我知道我吓坏你了,你也不必怕成这样吧?!过来!」闻人沧浪沉声,又不想吼恫她,努力压低嗓,朝她伸出手,要她乖乖把嫩软小掌递进他掌心。 她不是一个胆怯的姑娘,至少,他认识的她,不是。 她生了一副好胆量,面对他时,从不曾流露惧色,她敢在他冷睨她时,插腰回视他,视线没有逃避过,她的双眸,永远璨亮光采,宛如充满无尽的活力和俏皮,永远像弯弯在笑一般。 「为、为什么我要过过过过去……」春儿声音小到像蚊子飞。 不对。眼前这个春儿不对。她没有他熟悉的眼神,那慧黠聪敏的盈满笑意。 即便她在生他的气,笑意暂时消失,感觉亦不该如此陌生。 即便昨夜孟浪的他吓坏了她,她对他有所怨言,目光也不该如此恐惧。 「你是谁?!」闻人沧浪咬牙森冷地问。 「我我我是春儿……」 「你不是梦。」他不是用问句,而是肯定。 好奇怪的指控,她是人,当然不是梦呀!这个男人睡胡涂了吗? 「我当!」 「她不是梦,她是春儿,正牌的春儿。」公孙谦由外头步来,惯有的笑容消失无踪,俊秀眉目间带股沉重。 闻人沧浪回首,凝觎公孙谦,要他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梦走了,放回她冒充的春儿,你此时眼前那一位,是我们严家货真价实的婢女春儿,不是梦。」 公孙谦亦唤她梦。她有一件事没有骗他,她的名字,梦。 「你比梦预期得更早些醒来,不愧是武皇。梦临行前说,三个月毒发一事,是诓骗你的,她并没有在你身上下任何的毒,你大可放心。她也交代了,三个月期限一到,便放你自由,你随时都能走,少掉梦的相助,我们严家应该找不出半个人能请得动你做事。虽然小当家将你赏赐给‘春儿’,但我想,正牌春儿没有胆量要你,你若坚持此时走,我们亦不拦你,闻人公子自便。」公孙谦口气冷淡,说话时,没有施舍闻人沧浪半点目光,更是直接与他擦肩,来到春儿身边,关切问:「你没事吗?可有受伤?」 「谦哥……」春儿喊着喊着,又快哭了:「我没事,妖女把我带到一处农家,我成天只能在鸡舍喂鸡捡蛋,一踏出农家竹篱,体内怪毒才会发作……除此之外,她倒没真的伤我,后来还跑来帮我解毒,放我回家……」她走了大半天的路,后来半路遇上好心人,才顺道载她回南城,结束她度日如年的绑架生涯。 「慢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被人带走?可这段日子你明明老在我眼前晃呀!」聪明如严尽欢,在此刻也难脱迷糊茫然。她方才被撞门进来的春儿抱住猛哭,她问春儿话,春儿只顾哭而不回答,她正纳闷着是哈情况,听完春儿与公孙谦的对话,她捕捉到一点点头绪。 日前与她相处的春儿,不是这只春儿?不是春儿,那又是谁? 「小当家,情况是如此如此……」公孙谦简单说明了梦易容混入严家之事,听得严尽欢小嘴好半晌合不起来。「难怪我还在想,懒春儿哈时变勤快了,老找事情要去做,搞半天,那人是假春儿呀?」她与假春儿相处蛮久,竟也被瞒得彻彻底底。 「她叫梦,是天魔教的姑娘,并无恶意,只纯粹是贪玩,毕竟是个天真小姑娘。」公孙谦替梦说话。接下来吐露的字句,虽是面朝严尽欢道,实则说给身后那个男人听:「她此趟来南城,是为了天魔教的圣女考验,她必须寻找一件独特而有价值的‘东西’回到教里,再与其余圣女备选的女孩们互较长短,谁带回去的东西获得教内多数人认可,便能赢得圣女考验,结果,她浪费太多时间在严家里头,导致空手而归,看来,圣女考验已直接被除名。」 闻人沧浪忆起跟踪她的那两日,她跑遍南城,窝进书肆,钻进药铺,停停走走、摸摸问问的忙碌模样。 原来日前她老往外头跑,像只无头苍蝇,东翻西找,却又不似有目标,理由便是这个。 圣女考验,这四个字,他头一次听到。 严尽欢与春儿对于公孙谦的话题兴趣缺缺,主仆们细细碎碎地交头接耳,谈起这段时日彼此发生的事儿,只剩闻人沧浪仍听得专注,听公孙谦用淡然嗓音,说着:「不过,就算她带回去再珍贵的东西也没有胜算,她已经输掉―天魔教有个铁规,圣女必须是清白姑娘才能担任。」他终于回首,与闻人沧浪互视。公孙谦与梦相识不深,但他欣赏梦率直的性子,这女孩不怕生,与识破她身分的他无话不谈,好似自己是被她所信任着,冲着她喊他一声「谦哥」,他不得不自训为兄长,替她出口气。 公孙谦扯唇,却不是在笑,冷冷的、淡淡的:「天魔教另一个铁规,当所有备选中有人胜出,成为新一代的圣女,其余与她同期学习的女孩们――将被赐死,一个不留,以免后患。」 最末了那几字,公孙谦缓而慢、轻而徐地娓娓吐出,注视闻人沧浪的反应。 闻人沧浪僵直站着,无法言语。 我不是装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洁,处子之身可不能随随便便用掉,否则我会惹麻烦的……她那时被他吻得脸红红,猛拍自个儿脸蛋想清醒一些。 可是那样一来我会死耶……她那时,追逐他的唇,满脸苦恼说着傻气的话。 梦会死,将被赐死,她失去了圣女备选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摘下圣女之位,而其余的女孩,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股寒意,由骨髓深处窜袭而上恐惧。懊恼。震惊。 以及,,他尝到生平头一遭的心急如焚。 「好像有人在说我。」梦挠鼻,刚连打完三个喷嚏,鼻腔内痒丝丝,鼻水快淌下,她用力吸回去。接连好几天,她喷嚏打不停,要不是那夜光溜溜在床榻滚了一整夜,给着凉了,就是八成谁在说她坏话。 会是闻人沧浪吗? 若是,十成十在忙着骂她吧。 她皱皱搂红的鼻,不甚开心。 「我都没骂你了,你还敢先数落我试试……」梦自言自语,彷佛闻人沧浪正站在她面前,与她对吠,然而,与她面对面的,只有自己黑鸦鸦的影子一条,孤伶伶投射在渗水石壁,听她说话,当最后一丝烛火熄灭,连她的影子也消失无踪。她回到天魔教了。虽然中途绕到南城城外的后山去溜达一圈,但玩兴已失,见着美丽的花、湛蓝的天、清澄的泉水亦无动于衷,她觉得疲累不堪,不仅心好沉重,连身子也不若以往轻灵好动,她策着马儿,直奔天魔教,不再多加逗留闲晃。备选的圣女姑娘只回来了三位,她是第四个,蓝泠仍未归返,三位回教的女孩皆神神秘秘带回了「东西」,只有她,双手空空,脑袋空空,眼神也空空的。 魔姑见她空手而归,骂了她几回,甚至还赶她出去,要她把握最后几天时间,再去寻找「东西」,总好过待在教里等死。 她嘴里应诺着「好」,表现却意兴阑珊,能拖则拖、能混就混,拖到最后,魔姑大怒,揪着她的耳朵要将她丢出教里,喝令她随随便便去除只祸害小妖来当功绩,说不定那只祸害正巧让天魔教人觉得倍受困扰,她这一除,得到众人感激,还有机会和其它姑娘拚胜负!魔姑拉扯之间,偏偏就那般凑巧,爪子缠上梦的右臂,梦因做贼心虚,护住袖子,连抱头乱窜的功夫也没有,魔姑心里生疑,猛烈攻击她的袖臂,涮地一声,白色衣袖硬生生从臂上被撕裂开来,魔姑瞬间抽息噤声,立即上前拽住梦的细膀子,力道奇大,吓到了梦。 雪肤红花,鲜艳对比。 「你……你……你……」 魔姑除了「你」字之外,什么指责和惊吓也说不出口。然后,梦就被打进专门用来处置顽劣弟子的幽洞里面壁思过。幽洞并不像地牢,至少,它是没有铁栅关着的,要逃,随时都能逃,真决定要逃,就要有沦为叛徒的准备。幽洞位在天魔教南侧奇峰山峦里,一处浑然天成的峭磷奇洞,入洞时,仅容一人通行,更必须蜷成小虾米才能挤入,步行百尺,洞穴逐渐开阔,偶尔听见壁上水珠子坠地声响,本该是轻悄微声,在洞内却变得巨大,咚的像小石子落下,有时分神发呆之际,还会被它吓着。 再往下走,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直至脚下踩着水湿。 洞中终年涌泉,既冰又清,泉上有木头浮板,不知是哪位受罚弟子偷渡进来,年代久远是可以肯定的,浮板泡得腐朽,坐上它,在烛光摇晃中渡行莫约一盏茶时间,浮板抵达一处陆地,长宽比天魔教大厅更宽敞些,要跑要跳没问题,受罚弟子便是在此面壁,反省自己所犯之错。 梦在这里几天几夜她并没有仔细算过,烛火已燃尽,她身陷黑暗,反正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睡觉,暗与亮,对她倒没太大差别。 由于入内不易,外加上受罚缘故,膳食不会餐餐都有,从进洞迄今,印象中只吃了五次饭,其余时间她只能掬些洞泉水喝,当然,真饿极时,可以出洞去采果子,别被人撞见便行,只是她嫌麻烦,不想摸黑渡泉,谁知道泉下有没有怪鱼出没,多危险呐,而她也没有胃口,身心都倦倦的,哈事都不热衷去做。 滴。水珠子从半天高的山壁掉落,激起涟漪的声音,此起彼落。她从一开始还会兴致勃勃数着水珠数目,从一数到百,从百数到千,数到现在光听都嫌吵,多想求它别滴了。 不知听了多久,她又睡沉,洞里没有日出日落,她把每个时辰都当成夜晚在过。壁是面过了,但反思过错呢,倒没有真正执行,她醒着睡着的时间,思绪泰半都在想他。 闻人沧浪。 气他吧,才会每每想到他,就会自顾自地嘀咕好久,碎碎念地数落他。 她欺骗他、欺负他在先,当然不能太怪罪他的反击,可是,再怎么说,他都不该这般对待她,一点也不珍惜、一点也不温柔,像阵狂暴的飓风,非得将人刮卷到九霄天际,再重重摔下,不管人是不是会摔得支离破碎。 亏她曾幻想他在床榻上会有多教人酥骨的柔情,会说出多教人哆嗦迷醉的情话,会笑得多教人倾心爱慕的俊俏佞美…… 幻灭,真的完全幻灭,这档事,半点都不快活,半点都不好玩! 被自己喜爱的人这般对待,让人感到深沉的悲哀,即便两人身躯融合接近,体温煨着体温,隔着一层肤肉,心贴着心,竟遥远得无法碰触。壁上泉珠,滴落她仰卧的脸蛋,延着脸颊滑下,冰冰凉凉,让她颤了一下。这股寒意,像那夜,他落在她颊畔的吻,明明唇是温暖的,却吻得冷然,她吁叹,她喜欢以前打打闹闹的吻,至少,她能感觉到他的火热,以及捧着她脸蛋时的珍宠…… 讨厌,他明明就对她不好,为何还老是不争气地想着他? 想着在严家与他一块儿的有趣日子…… 想着在严家,她肆无忌惮调戏他的乐子…… 想着在严家,她逗得他露出无奈又无辜的神情…… 他又不好,冷冰冰凶巴巴,一点都不好。 她还是想着他。 还是好想他。 他仍在气她吗? 气她骗他、气她当掉他、气她的小小恶作剧、气她不是春儿…… 他现在,不知怎样了? 离开了严家吗?走得毫无眷恋? 是否……想过她? 想起她时,是愤怒?或是有一丝丝的思念…… 有别于水珠子落泉的咚咚声,泉水划开的清冽,远远传来,阻断她飘浮的思绪,想必是有谁为她送饭菜来了。一团橘黄的光晕,像夜里飞舞的一点小萤,随着水波,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让梦瞧清楚来人。 本以为会是哪位姊妹,怎知来的人,竟是魔姑。 魔姑手里端着满满一碗菜饭,单足立乘一片绿叶到来。 「魔姑姑……」梦嗫嚅喊着。她以为魔姑这辈子都不准备再同她说半句话,毕竟她将魔姑的耳提面命抛诸脑后,定会教魔姑气极,再也不理睬她。 魔姑是梦远房远房再远房的表姑,多出这一层关系,魔姑总带些私心,虽然面对众姑娘时,她表现得非常公私分明,从不给梦任何特权福祉,教授课程时,梦与众姑娘吃的苦没有不同,有时需要杀鸡做猴,梦还会首当其冲成为代罪羊。 然而,她心里仍是偏爱梦的,不仅止因为八竿子打得着的血亲关系,更因梦这丫头的资质是整批姑娘中最好,只是她贪玩,八股沉闷的背书功课,她非常不喜欢,不感兴趣的东西,她便不爱碰,导致发卷测验的笔试,她成绩总是一塌胡涂,但遇上她喜好的课程,她理解力超快、学习力超强,易容术便是一例。 「饿了吧,快吃。」魔姑将沉沉满满的大饭碗和竹筷交给她。 「哦。」梦接过,狠狠扒几口,胡乱咀嚼便咽下,又要再扒,魔姑重重叹息,伸手过来,梦以为她要掴她掌,闭眼等待,等呀等,只等到头顶散发被揉了又揉。「你这个傻孩子,魔姑姑是怎么告诫你的?你竟然仍是犯了,魔姑姑的话,全从右耳进,左耳出,是不?」 梦嘴里咬着箸,只能眨巴着眼看她,洞里仅有魔姑带来的一盏小烛,寂寥照着两人,她觉得魔姑姑的双眼染着什么,一闪一闪,有些像泉水波磷。 「当初没收你们手里那本淫册,就是怕你们这群嫩生生的小丫头会贪玩尝试,那回被我打了手心,不疼吗?没记取教训?」魔姑又在叹气。当时被打得最惨的,正是梦,几个大姑娘不知从哪得到一本春宫图,诘诘笑着在传阅,每张粉颊又亮又红,既羞怯却想看,那时她正好踏进她们房里,书就落在梦手上,自然也是梦被当成了主使者教训,狠狠被揍一顿,怎么最后犯错的人,还是梦? 「魔姑姑,我惹你哭了吗?」梦直率地问,魔姑眼里的水光,像蓄满眼泪。 「傻女孩……也只有你这般不怕死,明明告诉过你许多回,怎么仍是不懂事态严重,拿自个儿宝贵性命开玩笑呢?」魔姑多想板脸凶她,一想起任凭她大吼大叫或是梦大哭大闹亦改变不掉命运,这顿脾气,怎样也发不出来。 「我哪里不怕死?我真的知道事态严重,你的话我都有听进去。魔姑姑,我一直都很小心、很克制的,我也努力想完成圣女考验……我甚至告诉自己,要是变成了圣女,就要乖乖忘掉他,一辈子学着每一代圣女那般,把自己奉献给天魔教,只能将他默默藏在心里,就算他看起来好养眼、吻起来好甜美,我都有压抑自己扑上去的冲动……」 梦那张老是镶嵌笑意的脸蛋,不知是笼罩了洞穴里一层黑影而显得黯淡,抑或是她正皱着小脸,好委屈说道。听起来她多为难了自己呵。若不是担忧她的死劫,魔姑险些要笑出声来。她忍住苦笑不得的声调,维持威严和冷静:「既然你这般努力,又怎会犯下色戒呢?」 「我打不过他嘛。」就像只折翼的稚鸡,被揪到方桌上,就地正法。 「你……你是被强迫的?」魔姑心惊,又心疼。姑娘家遇上这等事,定是又羞又愧又受伤,偏偏天魔教教规冰冰冷冷,并未宽容对待惨遭欺凌的姑娘,梦却得为此赔上性命……魔姑急急再问:「你怎么不拿毒药对付他!将其杀之!」 「来不及……」当时她手里抱着饼,脚一踩进房,手便给扣住反折,别说是取毒,她连惊呼都迟了,接下来衣裳也被剥个精光,怀里藏的毒粉,连同破布,抛到地下去了。 虽然,隔日醒来,她是有机会杀他的,但最后……仍是心软。 她下不了手。 他那样待她,她竟还是下不了手。 「你告诉我,那只畜生是谁?!住哪里?魔姑姑去替你出气,宰掉他!剥他一层皮!」 呃,她个人认为……魔姑姑打不赢闻人沧浪。说实话太伤魔姑姑自尊,梦选择不说凶手身分,只得努力吞咽菜饭,她的沉默,看在魔姑眼中,倒像是袒护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说吗?傻丫头!你快赔上性命一条,护着他做哈?这种欺侮姑娘的恶徒,死一万次都不够!」 不,她是在保护魔姑姑,怕魔姑姑找上闻人沧浪后,反被闻人沧浪给杀掉,闻人沧浪那人,不懂敬老尊贤,不会因为魔姑姑是长辈而手下留情,说不定,一听见魔姑姑是为她出气而来时,把对她的愤怒迁移到魔姑姑身上。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理,一人得罪,鸡犬跟着打入地狱。 她不能连累魔姑姑。 见梦嚼蜡似地咀着饭,既没哇哇哭诉,也没与她同仇敌忾,魔姑姑倒显得过度激动了,她冷静下来:「丫头,你是不是喜欢他?」 梦闻言抬头,又低下,食欲尽失,一双筷子在碗里东搅西翻:「魔姑姑你也看出来了吗?那……为什么他看不明白?为什么他还那么生气呢?他看不出来我是喜爱他的吗?有时想到终有一天要别离,我不只一次沮丧地藏在被子里偷掉泪,我是撒了些小谎、作弄了他,但我没有真的想伤害他……或许我教他难堪而不自知吧?若是我发现他对我扯些谎、做些小坏事,我会说‘你这个小坏蛋,下回不许再这样,否则我永远不理睬你啰’,然后,挽着他,一笑泯恩仇,不会当真同他斗气或老死不相往来。可他不一样,他好生气,他不原谅我,我那时真的以为……他在盛怒之下会杀死我,一点都不手下留情,我是真的……好怕。」这一番懵懵懂懂的女儿家心事,从梦口中说来,那般茫然,那般沮丧,那般手足无措,以及,那般的难过。 微弱火光映照着巴掌大小的脸蛋,有些憔悴,她虽然貌似扯唇在笑,那笑却苦苦的,魔姑印象中的小丫头,总是无忧无虑,调皮捣蛋,众人皆爱与她亲近,因为她笑起来多么甜蜜、多么教人为之心情大好,现下她却垂着扇般长睫,嗓音有气无力,魔姑很是不忍,摸摸她的长发,为她出气,数落着伤她之人:「真可恶的男人,不懂得珍惜呐……」 梦抽抽鼻,将泛起的酸涩压回去,声音竟然还有一丝娇喷:「他没有这么可恶啦……他只是有点别扭、有点爱耍傲气,讨厌被人戏耍……实际上,他不是个坏人……」 「你还替他说话?!」说她傻,她真的傻到底了!人都教他欺负去了,心仍向着他! 「他真的不坏……他一直待我不错。」至少,在谎言被揭穿之前,两人有过的回忆,全是好的、快乐的。「不提他了,反正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面,我与他的缘分已经耗尽,我以后只会变成他的一场‘梦’,梦醒之后,什么也没剩下。」梦兀自想强打起精神,她以为自己是扬着银铃轻笑说出来的豁达,反倒更像是方才吞下满满一匙黄连粉的苦涩。 魔姑真想叹出第三声息。这小丫头,总有本领惹她摇头吁叹。「魔姑姑原来最看好你,猜你会带个教众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回来,哪里知道, 你真的让我哑口无言……罢了罢了,也不能怪你,是命。」几个丫头中,虽然梦不是最懂事、最稳重的一位,然而她的古灵精怪,以及满脑子惊世骇俗的想法,兴许会为天魔教带来不同的影响,这样的圣女,前无古人,她不由得心生期待,不想每代圣女都是同一模子冷静高雅又圣洁的模样。 提到这个,梦就来劲了,粉唇咧开:「魔姑姑,我跟你说哦,我本来打算带回来的东西,真的会吓死你!」 「哦,是什么?」即便现在多说亦无助于扭转梦的劣势,听听又何妨。 梦嘿嘿笑几声:「是一个武皇哦,一个可以在咱们敌族上门找麻烦时,直接推他出去挡驾的武林盟主呢!他绝对有本事以一挡千,咱们只要躲在他身后,喝茶嗑瓜子,轻轻松松看他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棒的想法?」 「带个武皇回来?这倒是不错又特殊的思考方式,可你哪有办法带回如此强悍的对手呢?」魔姑当她是一个天真丫头的黄梁大梦,尽说些花脑筋想想很过瘾,但永远不可能实行的大话。不过,这丫头的想法若能付之成真,带回她口中的「武皇」,并且为天魔教效忠,圣女考验的赢面相当大。 「是呀,我没有办法。」梦偏着蚝首,眸光慢慢放远在泉水上,水面染着薄薄淡淡的烛火色泽,带来微弱辰光,碎碎亮亮,在黑暗中,很是漂亮,魔姑听见她仍在述说着,细嫩嗓音转得好轻好柔,像在自言自语呢喃着女孩儿最私人的小秘密:「我以为我可以嘛,所以,我就到南城四处寻觅他的踪迹,想瞧瞧他有没有哈弱点,是不是能威胁利诱。我是先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才见到他的人,他那时站得好远,背对着人,又一身黑,我却好像看到一道光,很是耀眼,或许是他握剑的缘故,我就是有看见炫目的光……后来瞧那一大群人说着好闷的话,我嫌无趣,跑去吃饭,回来时,冰糖葫芦都吃到剩一颗了,他们还在说,我没兴致听,认真舔着糖葫芦,直到凌乱的剑气不长眼喇涮扫来,我吓掉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它落到树下,被他踩破……」 那是两人恩怨的起点,也是缘分的初始,更是注定终要分离的开端。 她还记得,他第一眼看着她时,多么冷漠,近乎无视。 她还记得,他被她缠腻了,扫来的目光,充满厌恶。 她还记得,他每回提到「小妖女」,有多么的咬牙切齿。 自始至终,他对她,真实的她,从来没有和颜悦色过。没有专注凝视,没有和煦笑容,没有轻声细语。是她一直在追逐他,若她停下了脚步,他老早便能走远,并且不会回头多看她一眼,是她,牢牢守住这个瓜葛,像攀上巨木的藤,自己一古脑地缠绕上去,不断往上生长,希望有朝一日能爬到巨木的面前,让他看见她,看见她在身边。 她这枝藤呐,再也上不去了;她这枝藤呐,要枯萎了,即将落尽藤叶,化为泥…… 「你知道他头一句同我说的话是什么吗?他说‘拿去买一串新的’,谁稀罕呀,我才不要他赔钱,他应该要向我赔不是才对呀,我那时好恼他的高傲和无礼,然后呀,他好不耐烦地转身飞走,我气炸了,像根爆竹劈劈啦咙直跳脚,第二回他又……」 梦仍滔滔不绝说着她的故事,魔姑在她的侧颜上,看见了泉面上相仿的碎光。 是烛火照在她颊上两行泪水的反射。 第八章 魔姑不单单只是为她送一顿菜饭而来,她是来带梦离开幽洞,并且带来圣女备选的最后一位蓝泠已返的消息。因为失去圣女资格,梦反而没有任何得失的紧张惶恐,不像其它姑娘,总暗地里打听彼此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想拈拈自己胜算如何。 梦没计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来她虚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将近十七天,再过三日,便是圣女考验的验收日。 她从幽洞出来后,才发现早已染上风寒,病得不轻,索性在房里埋头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还怕以后没得睡吗?但她就是不想去听姊妹们勾心斗角套着对方语病的用尽心机。 昨夜她睡得正沉,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给她一袭洁白教袍,在她耳边交代,她失去童贞之事,除魔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晓,魔姑为她罗织一套说词,就说她带回一只罕见神鸟,几天前不小心弄死牠,才导致考验期至却拿不出「东西」,叮嘱她不许向任何人吐露实情。 一开始梦不懂魔姑用意,后来明白了,魔姑在保护她,一个因为意外而输掉考验的圣女备选人,总好过于一个枉顾教规,与男人胡来的失贞女子,天魔教对待后者,决计不会手软,即便在她死后,唾骂可不会随之稍减,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责难与排挤目光。 教规明文列着,圣女只能为天魔教付出,身与心皆需以天魔教为唯一,就算仅是圣女备选亦然,一旦将身体交予另一个男人,等同于心里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东西,便是背叛! 横竖都是死,她就跟着其它姑娘一块儿以「失败」的光荣名誉死去。 梦没有反驳,柔顺点头,名声对死人而言轻如鸿毛,墓碑被人唾几口沬亦无关痛痒,但对活下来的亲朋好友却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后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视,她也会很难受。想当初,她因为资质佳,被选进备选名单,阿爹阿娘又欣喜又荣耀地抱紧她,告诉她这是无上骄傲,告诉她,要为爹娘争面子,她拍拍胸脯,稚气说,交给我啦! 她与爹娘感觉淡薄,她太小便被带离他们身旁,连姓氏都不被允许挂上,这是为了日后成为圣女时,要抛掉私心,不再属于任何一家的子孙。 反倒是魔姑姑与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欢他们,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们在三个月一次的探视中,能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诉说他们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脸,交代她要学习好功课、要乖、要认真。他们真的很好,只是对他们而言,天魔教的兴旺更加要紧,所有教徒,都拥有一样的想法,为了教,牺牲性命在所不惜,不仅是儿女的命,也包含了他们自己的,这便是天魔教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但,她好想有一个人,将她摆在最前头,愿意为了她,抛下一切,什么教规啦什么尊严啦什么名声啦,统统舍弃不要,只要她。在她死去时,会为她哭泣,为她诅咒天魔教不人道的铁则,而不是一句「这是她的命,为教内献上生命,是她的光荣」…… 真奢侈的心愿。 不会有这样的人,她短短十数年的这辈子里,都不可能遇得到。 她笑着跟魔姑说,她喜欢可以俯视到明镜湖的视野,希望死后埋在那儿,魔姑忍不住鼻酸,斥她胡说,但沉默半晌,轻轻说「知道了」 魔姑离开后,梦睡意全失,坐在窗前发呆,直到天明,屋外陆陆续续传来交谈及脚步声,众人开始为了验收大会忙碌,几位心急的姊妹早已梳妆打扮好,连早膳都不用,赶往会场。 梦不想在最后一天为难自己,当只饿死鬼,她要吃饱饱的再上路,要吃到再也吞不下一粒米才停筷。早膳比平时更为丰盛,除了菜粥外,还有炒蛋,辣鸡丁和她最喜爱的烤肥肉夹饼,因为好几位姊妹不吃,她连吃掉两三人份,满足打了饱嗝,再慢慢晃回房里,更衣打扮,换上白色教袍,梳绾青丝,准备赴死。 会堂大厅,座无虚席,教内众人将里头填得满满。 堂厅砌以白玉瓦,光可鉴人,又洁如白雪,四周环绕着六根雕凤白玉柱,直直没入屋顶,撑起绘有巨大彩图的沉重瓦梁,柱上凤眼嵌入脑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暖光徐徐照亮厅堂。 堂厅北侧,用巨大香桧雕琢磨亮的教主宝座,居高临下,足以环视白玉瓦堂任一角落,教主宝座左方,空下另张香桧椅,将给予今日胜出的新任圣女荣登。北侧玉阶下方,一排并列七张大椅,自是教内长老之位,而备选女孩被安排跪坐在东边蒲团软垫那儿,静候上场向教中族人展现成果。 梦被排在最后,因为她带回的神鸟!子虚乌有的神鸟!死去消息,已在教里传开,不少人为她惋借,不过众人更相信这是天魔教护教神灵的指示,该成为圣女的话,神鸟绝不可能莫名淬死,是护教神灵夺去了梦的圣女备选资格。 细碎的耳语,多多少少传进她耳里,她忍住笑意,当这是荒诞笑话。 原本吵嘈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教主宝座上,坐定着一人,众人单膝跪地,恭迎教主,教主长袖一挥,高喊「教主千秋」的声音立刻歇止,长老朗声宣布验收大会开始。头一位上场的是芳心,纤细娇小的她,款步踏进白玉瓦厅正中央的圆状教场,涮开手里长剑,旋舞起来。她带回一套剑法,剑势颇为凛冽,刚与柔两者并行,当手腕放轻,剑身软若流泉,当灌注力道,剑气赫赫逼人,能在短短数月练好剑招,赢得如雷掌声。 芳心舞毕,香汗淋漓,收息敛势,长剑入鞘,揖身退下。 第二位是鬓华,她带回的内功心法,略逊色于芳心,由众人掌声中已能听出端倪,下场时,她垂头丧气,才坐回软垫上时,眼泪已经成串落下。 第三位菊,人还没上场,她擒回来的野兽黑熊挣脱铁链,大闹厅堂,咧开血盆大口,四处瞎跑,见人就追,吼声响彻圣堂,最后是靠长老出手,毒昏黑熊,把牠扛出去,并斥责菊带回危险凶物,险些伤及无辜人物。 梦扑哧一笑,不为黑熊追人的闹剧,而是她不由得想到,要是她带回闻人沧浪,她看情况大抵也会是混乱麻烦的,想象闻人沧浪像只黑熊,大闹天魔教,那情景,恐怕比那只黑熊更难收拾。 第四位是苑东,自幼以来她便对药草充满兴趣,这回带回的东西自然不脱药药草草这类。第五位是玉簪,她带回最实际的东西!一大箱澄黄金子,得靠五、六个男人才能扛进厅堂,众人惊呼,长眼睛以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长老亦啧啧称奇,其中一位长老顺势问了:「你这金子哪儿来的?」玉簪一时支吾,再被逼问,才道出她是找了一处赌场,镇日埋首其间,靠着耍些小手段给赚来的,当下换来诸多嘘声。 第六位,软垫位置是空的,凌霜没有回来,有可能是逃了,也有可能是遇上危险死了,长老们会派人去查清楚,若是前者,凌霜将会得到一纸追杀令,众人见而得以杀之;若是后者,亦会告知众教友,让众人知晓凌霜的努力,还她清白。 第七位,也是最后一位,蓝泠。她步入场中,手里牵着一名小娃儿,众人不解其意,难道那娃儿就是蓝泠带回来的「东西」吗? 小娃娃粉粉嫩嫩,嘴里吮着拇指,圆溜溜的大眼既好奇又惶惑地看向身处环境,小小蚝首正忙碌左瞧右看,与梦对上视线时,梦对她微笑,可爱娃儿也露出了不齐的牙,发出咯咯笑音。 蓦地,长剑贯穿小娃儿的胸口,娃儿仍在笑,等到疼痛炸开,她皱脸要哭,生命已经消失。 在场众人皆惊吓站起,连向来威严的长老同样大惊失色,正要拍桌责骂蓝泠的凶残,只见蓝泠取出药罐,涂抹在小娃儿伤处,不到半盏茶时间,小娃儿哭喊疼痛的响亮哭声震天刺耳,哇哇不绝,蓝泠举高药罐,自豪说道:「这是续命膏,能起死回生,日后教里有人性命垂危,只要有它,便能保住性命!」苑东的疗伤伤药瞬间被蓝泠的续命膏给比了下去。 「太神奇了!那娃儿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场外传来惊喜嚷嚷,开始此起彼落的赞许,以及持续良久良久没中断的掌声,几乎要揭掉屋顶,梦也忍不住鼓掌,甘拜下风,原先最有赢面的芳心,铁青着俏颜,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僵直跪着。 「好,接下来,大家将手上木签填妥你们心目中认定的圣女人选,投入白玉凤柱旁的箱里。」长老朗声道。众人听令行事,鱼贯把写好名字的木签投入木箱。 数量不少的木签,全数计算好应该是晌午后的事,不过似乎情况一面倒,谁胜谁负,从备选姑娘的脸色中已能窥探一二,蓝泠微笑始终飞扬,虽不张狂,却显得自信满满,芳心与其它女孩,垮着苍白脸庞,豆大泪珠挂在颊上。 午时一过,众人重新集合在大堂内,静待长老公布结果。 毫无意外,蓝泠打败所有姑娘,赢下圣女,长老语毕同时,场内所有人皆向蓝泠行大礼跪拜,包括蓝泠的亲爹娘,从此刻起,她不再是他们的女儿,她的身分变为崇高至极,与教主平起平坐。 报喜之后,便是报忧了。新圣女诞生同时,输掉的败者必须要剔除,毕竟不是每个姑娘都输得心服口服,为避免作乱,新圣女在众人崇敬目光恭送下,缓缓步上玉石阶的同时,几杯毒酒亦送到女孩们面前。贵华失声啜泣,芳心强忍眼泪,不许它落下,其余几位有的面无表情、有的苦皱神情,唯一笑着的,只剩下梦。 「芳心!」场外,有个男人扯喉撕叫,这两字,吼得多么疼痛。 芳心没有抬头,美眸仅仅盯着盛满粉色液体的杯子。 「芳心!」男人被左右兄弟架住,不让他闯出去惹祸。 那是芳心自幼便认识的青梅竹马,惑厚老实的邻家大哥,喜爱芳心十数年,碍于天魔教教规,始终不曾将情意说出口。 「芳心姊,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身为旁观者的梦,轻轻地摇摇芳心的手臂:「我们倒好,死了一了百了,被留下来的人呢?那可是一辈子的伤痕。」 芳心扬睫,凝观梦,梦给她鼓励的笑容,芳心深深吸口气,提起勇气,望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清丽脸蛋镶嵌着水亮大眼,轻声对他说道:「飞哥,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非你不嫁,一定……所以,这辈子,别等我了。」说完,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溃堤,她泣不成声,以为此生都不可能说出来的心意,在此刻,她说了。 「说得好!」梦替她叫好,拿起毒酒就要当成贺酒和她干杯,说之前,她不吐不快,酒杯高举,大声嚷嚷:「我也要说我也要说!闻、人、沧、浪!虽然你很混蛋!可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历任落败的圣女,哪时曾见过这般热闹的宣言,而且就像会感染一般,连秀秀 气气的苑东也跟着说上几句:「我、我……我讨厌学习圣女的那些功课,我的心愿是当名女大夫,成天混在草药堆里,快快乐乐的……若可以选择,我不要得到备选资格,不要被挑进来……」 成为备选,没有人问过她们要或不要,她们的命运早被人铺好,该怎么走、该做些什么,都由他人决定,她们咬牙忍下辛苦,心里却不可能不怨、不遗憾,那些怨言,在临死之前,不吐不快。 「我觉得外头的世界好宽阔哦,遇上好多好多人,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好,但……我不讨厌他们耶,我要走时,他们还送我东西,要我改天回去再陪他们一块儿玩、一块儿喝酒……」玉簪说着说着,又笑又哭,脸上神色精采丰富。 「我最惨了啦,为了捉那头熊,我睡在山里半个多月,被蚊虫咬得满头满脸,牠好像在戏耍我一样,一下出现在我面前晃,一下又逃得飞快,可恶的大熊―害我……和牠培养出感觉来……」菊此时只担心黑熊被毒昏过去之后,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呜……呜……呜……」爱哭的贵华,含糊呜咽了什么,只有她自己听得懂。 「敬,下辈子!」芳心执杯,举至半空,泪花朦胧,与情人遥遥相望。 「敬,闻人沧浪!」梦举杯相碰,糠得清脆好听。谁呀?在场众人都不认识的人名,但谁也没去问梦。 「敬,女大夫!」苑东头一次放声吼叫出来,好痛快! 「敬,客来赌场!」玉簪想要唤得很大声很大声,最好大声到能让远方的那帮豪爽兄弟都能听见。 「敬,大黑熊!」菊操杯跟上。 「敬,呜……」贵华到最后,仍是说得混乱。 几个姑娘,几只酒杯,轻轻互击,再各自收回,抵向檀口,几人动作完全一致。 众教徒何时曾见过哪一次的验收大会是这般收尾?不由得一个个瞠目结舌。 距离上一任圣女选出时日莫约是十五年前,当时赐死的十名姑娘,哭得肝肠寸,有人不服、有人怕死、有人想逃,最后由几位壮汉架住硬灌毒酒,场面教人见之不忍,姑娘们扭曲的脸孔,充满愤恨与不甘,虽然为天魔教献上生命是光荣之事,一旦面临了死亡,说心甘情愿未免太强人所难! 但,把毒酒喝得如此爽快,彷佛接下来她们各会喊出一句「再来一杯!」的诡谲氛围,连圣女登上香檀宝座这等大事,也不及几个丫头豪迈干杯的气势来得教人为之喝采。 「怎么这般辣呀?」梦吐舌,猛晃小手对着它扬风。毒酒色泽粉若樱瓣,哪知味道又刺又辣又烫喉,险些害这几个一口灌下的姑娘呛到,果然好看的东西不一定好喝呐。「要是能配串冰糖葫芦,还不会这么难下咽……」 「冰糖葫芦?那是什么?」芳心也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顺气。 「我知道,我见过!」玉簪抢白,在客来赌场外头,总有人扛着它们在叫卖,不过她太专注于赌桌上,倒不曾尝过。 「它是很美味的东西哦!一根竹签上,串了六七颗腌李子,再滚进热融的糖水里,李子外层包上的糖,冷却之后,会变得晶莹剔透的糖衣,又甜又脆,配合里头腌李子的酸,滋味又矛盾又特殊,好吃极了呢!」 光听见腌李子,大家口腔自动自发泛出唾液,再听见剔透糖衣,嘴里又是一阵甜,方才毒酒的难咽,彷佛也被腌李子和糖的滋味给化去。 「一颗一颗,红通通、圆滚滚的,那红,像极了胭脂……」 也像极了此时昏厥倒下的苑东,白紫唇畔溢出的一抹血红。 紧接着,贵华也呕出一口血,失去意识,下一个轮到玉簪…… 梦还在说着,身旁芳心砰的一声倒卧在地,也没能打断她:「我最爱第一口咬下它,腌李子破开,里头酸甜汁液冒出来,碎掉的糖衣混着一块儿,在舌尖上跳舞,酸得教人皱眉,又甜得教人着迷……」贝白的牙关,染上腥红,连同一开一合的唇瓣,也被抹得透红,那是从喉间深处反呕出来的血丝,它们害得她口齿开始不清不楚,阻碍她的伶牙俐嘴,越冒越多、越冒越凶,大量濡湿她身上那袭白色教袍,她不死心,硬是要将话说完:「可是……有个讨厌的人……每次都在我膜拜、膜拜……最后一颗糖……葫芦时,就会恰恰好跑出来……踩扁我的糖葫芦……他还……欠我好……好几颗糖葫……」最末几字,只剩气音,微弱得不及她喘息声来得大,平时轻易就能脱口的言语,此时此刻困难无比,就连呼吸,都短而急促。 她无力仰倒在白玉瓦上,唇瓣仍一开一蠕地说着话,离开口中的,不是声音,而是蜿蜓的血泉,她开始觉得冷了……双手双脚都冻僵了,变成不是自己的,她无法握拳或蹬脚什么的…… 好冷,她想磨搓手掌,想用暖暖气息呵煨它…… 好疼,全身无一不疼,像在火里烧一般,极痛,却又冰冷…… 好吵,耳边嗡嗡作响,许许多多的声音,混乱围绕,是那头大黑熊又跑回厅堂里大闹了吗?为何她听见每个人都在尖叫、每个人都抱头鼠窜? 她想仔细听,但力不从心,她仅存的力量都耗费在呼吸上,每一口,都教她冷汗涔涔,被渗出血水所湿濡的双眼,捕捉到她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眼光景。两根巨大白玉凤柱,被人一掌击碎,一只展翅大鹰凛冽飞驰,鹰翼上有着金亮的纹路,急促地、狂乱地,敛翅,降落她身边。出血的双耳,听见最末一声叫嚣,愤怒、慌张与恐惧并存的咆哮―「梦!」 在她身边的,并不是鹰。那是闻人沧浪,寻她寻得几近疯癫的闻人沧浪。从严家当铺听见公孙谦道出关于天魔教圣女考验一事后,他心急如焚地动身开始找她,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天魔教,岂能难得倒他! 他真的被难倒了。 江湖之中,问不出任何关于天魔教的详细事迹,天魔教并未深入武林各派,他们虽称为「教」,目的却不为成为人人崇敬惧怕的江湖大派,他们沉迷于侍奉自身塑造的神「天之魔尊」,故步自封地研究炼毒,连他们的根据地也被讹传在遥远西方国度,梦在他身边的那段时日,不曾留下蛛丝马迹,她的一切,他所知晓的竟是如此贫瘠! 他被江湖万事通的错误消息导向西方,沿途边问边找,急得坐立难安,每每脑海中回荡起公孙谦的话,他险些就要气血攻心,走火入魔……赐死,一个不留,以免复息。 绝不!他绝不让她遭遇那般情况,谁敢动她,他闻人沧浪便将谁砍为粉! 数不出多少夜里,他梦见她浑身浴血而惊醒,发出痛苦呻吟地以掌捂脸,另一只手,抡成硬拳,惩罚自己一般地握出一手血湿。 可是那样一来我会死耶…… 不!我不会让你死! 闻人沧浪不只一回在心中立誓。 我不会让你死! 我可以原谅你种种戏耍及顽皮,但我不会原谅你以死离开我! 梦…… 闻人沧浪加快寻人步伐,却不得不感到挫败,他一路走来,天魔教的所在地仍是毫无头绪!他只是茫然往西方走,在寻找梦,寻找着他的梦…… 就在此时,他在一处小小市集里,遇见一个年轻姑娘与她的夫婿,一切才终于明朗。 那位姑娘名唤凌霜,正是天魔教圣女备选之一,她本想在邻西的城镇寻找一东西,却没料到遇见了教她倾心相随的男人,她为他,甘愿背弃天魔教的一切,什么圣女什么考验,她都不奢求,只求与情人终生厮守,即便一辈子都必须过起躲躲藏藏的恐惧生活,她亦无怨无悔。她得知闻人沧浪在找寻「梦」―那位与她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活泼姑娘,总是霜姊长霜姊短地甜甜喊着她的梦!这个男人,双眼腥红,眸里填满了渴望、担忧、急躁,以及疯狂,她看见一个濒临极限的孤傲男子,为再见梦一眼。 凌霜告诉他:你一路走来的路线,完全不对,天魔教并不在这方向。 凌霜宛如汪洋中一根浮木,被闻人沧浪双手紧紧箝制,问出天魔教的正确所在地,然后,他开始不吃不喝不睡,不将时间浪费在小事上头,尽全力在折返奔驰,尽快补回错行的百里路程。 迟了,他仍是迟了! 她在他的怀里,没了气息,嘴、眼、鼻不断不断不断汨出鲜血,红色眼泪,将巴掌大的脸蛋濡得妖艳恐怖,血珠子,再沿着颊弧,一滴、一滴、一滴,淌落他的掌心,烫得他抽樯,又冻得他发颤…… 「梦……」闻人沧浪拍打她脸,哑声唤她,她没有动静,脸色除了惨白,更掺杂一丝暗青,她软软靠在他怀里,像尊被剪断丝线的傀儡娃娃,这样的依偎,不带任何温暖亲昵,只让人觉得绝望。 闻人沧浪眸光越发冰冷,极黑的眼瞳染上玉柱雕凤的夜明珠寒光而变得凝霜般银冰色,在众人抽息声中,他疾如奔雷,眨眼之间来到天魔教教主宝座前,以血污的大掌扣紧天魔教教主咽喉,五爪收紧,寒声道:「解药!」他的逼迫,伴随着指节下捏紧颈骨的咯咯声。 「没……没……」教主苍老威严的贵气,此刻荡然无存,牙关打颤,一旁的蓝泠早被吓得无法动弹,只能惊恐看着他对教主施暴。 「没解药,我灭了你们天魔教!」闻人沧浪咬牙,就要将老教主击毙! 「慢着!」魔姑奔上白玉阶,慌张阻止:「你就是梦天天念在嘴里的那个男人吗?」 闻人沧浪不看她,此时一心只想逼他们拿出解药救人! 「梦喝下的毒,是无解的,当初第三代圣女便是以它赢下考验,你就算杀了教主,梦仍旧是!」 魔姑话没说完,闻人沧浪将老教主甩飞出去,像抛颗皮鞠般容易,老教主直直撞向白玉凤柱,口中喷出血柱,再软软滑下,完全失去意识,闻人沧浪瞧也不再瞧他,冷冷走向蓝泠! 「我没有解药!」蓝泠动弹不得,刷白芙颜,猛摇头,想逃,却又自知绝对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里,她拳儿一紧,握在掌心的荣耀之物提醒了她:「不、不然这罐药你试试……它、它它它可以治看看……」那是教天魔教众人惊呼连连的神奇药膏,续命膏,眼下确实能用来转移男人的杀意。 闻人沧浪一把夺过它,轻功飞回梦身边,扶起她,内力震破膏瓶,满满一手的药膏溢于掌心,他以指腹挖了一匙又一匙,猛往她嘴里塞,无论他塞多少,血丝都会从药膏之中重新淌出,彷佛在告诉他,光凭这种玩意儿是拚不过我的! 「你这个自己招惹上我的家伙,说来就来,说走就要走,你从不问过我,总是任性妄为、贪玩不懂节制,将我的人生弄得一团糟之后,你就想走了吗?!别想!我不会放你走!你别想离开我!」闻人沧浪沉声恫吓,环抱在她肩上的手掌力道重得几乎要穿透她的肤肉,他浓重粗喘,像愤怒至极,又更像无能为力的苟延残喘,他的气焰在吼完那几句狠话之后,虚软下来,变得恳求、变得无助:「那夜是我不好,你可以气我、可以不原谅我、也可以反过来恶整我,怎样都可以,但不要离开我,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梦……」 魔姑自始至终看着,叹着息,缓缓走过来,厅堂里的众人早已四四散散,逃的逃、躲的躲,堂里除了紧抱芳心尸身放声大哭的阿飞嘶嚎外,只剩闻人沧浪喃喃喊她名字的呢语。 「她以为,你在生她的气,她很怕你不原谅她,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丫头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手足无措。」魔姑并非不怕这个男人会突然大开杀戒,她只是想替梦做最后一件事,让梦能走得释然。她很清楚,梦嘴里虽然没多说,却教人瞧得清清楚楚,梦有多遗憾于最后与他分离时,竟是得到他的反目成仇。她一定很想跟他和好。 「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眼睁睁让她死?!」闻人沧浪背对魔姑,森冷低唁。 他问的是,为何见她饮下剧毒,而冷眼旁观? 「这种景况,我见过两回了,这已是我们的……教规,我无法插手。」魔姑也很痛恨自己只能目送这些女孩们赴死,她与她们朝夕相处,感觉浓厚不在话下,每个女孩都像是自己怀胎所生,她们的死,彷佛在婉她的肉一样疼痛,尤其,当这些女孩被带到她身边时,她就必须做好在这群丫头之中,只能活下一个的准备,这对她何尝不残酷呢? 「我闻人沧浪,誓灭天魔教。」带着仇恨,他一字一字冰冷说着。 魔姑心一惊:「你!梦的爹娘也在天魔教,她不会乐见你动手……」 「他们连她的死活都不顾,我又何须顾忌这些?」 「就算你这样做,梦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何苦呢?」 「不许提死字!」闻人沧浪狠若夜叉,用眼神砍杀魔姑。 魔姑被他眸里的杀意吓退一步,嘴仍不愿闭上:「不提她就真的不会死了吗?她饮下的毒,没有解药,是我们天魔教最极致的奇毒,它被配制出来,就没有抱过让饮者活命的打算,所以,我们称它为‘无解’,普天之下,无人能解,它毫无克星。」末了,魔姑附带轻叹。她这几天的叹息次数都快比整年加起来还要多,随着吁叹,她无意义说了一句:「要是书上提的药人是真有其事,兴许尚有一丝生机……传说药人能解天下众毒,但世上怎可能有药人呢?没有谁可以被喂以成千上万的毒物而活下来吧?不可!」 闻人沧浪打断魔姑的话:「世上确有药人存在。」 闻人沧浪朗目如星,重新亮活起来,魔姑的无心提点,就像是特敕、就像告诉他,梦有救了。 他揽紧怀里的人儿,唇瓣抵在她的发漩上,吁息,双眼湿濡,轻声说道:「严家当铺就有一个。」 第九章 什么都有,什么都当,什么都不奇怪的严家当铺,库房里的珍奇异宝数之不尽,据说,只要你开得了口想要的东西,严家当铺几乎都能找出来。日前,他们收了一位药人。那位药人,轻易救下严家当铺里身居要职的匠师秦关,他的事迹,在当铺中仍教众人津津乐道。秦关遇难被抬回严家当时,闻人沧浪亦在当铺中冷眼旁观,他亲眼见到一个踩进鬼门关的半死人,在隔日已能生龙活虎跑遍严家在追逐小情人,半点都不像个曾中过剧毒的家伙。 药人一定能救梦,而他闻人沧浪现在所能做的,只能以内力护住她最后一口微息,日夜赶路,直奔严家当铺。 她的心跳微乎其微,异常缓慢,时常忘了该坪通一跳,他控制力劲,暗送掌力,震击那颗小小心脏,要它继续活着,不许静止下来,要为他而跳。 她周身几处大穴被他封住,气血暂凝,宛若死尸,永眠的白哲模样,教他揪心,多害怕她真的就……一睡不醒了。 他的手掌,不敢离开她的心窝口,就怕会遗漏掉那艰辛却仍努力跃动的微弱心跳。 终于,严家当铺近在咫尺,闻人沧浪一身风霜,心急闯进。「药人!药人在哪里?」闻人沧浪吼得太急,吓退铺里大厅的几名当客。他一掌净空大桌,桌上壶杯及金银珠宝扫至地板,把梦摆上去:「快一点!她心跳速度越来越缓、越来越小!」全靠他在心里默数一百,便出掌驱使她的心跳动,否则在两个时辰之前,它已经完全停止! 「你将梦带回来了?这……」公孙谦迎上前,看见梦软软躺在桌上的模样,无论是谁来瞧,都会认为这是一具死亡多时的尸首! 「快点把药人带出来!」闻人沧浪眸中满布血丝,无比骇人。 「去带古初岁来。」公孙谦交代欧阳妅意,后者咕哝一声,去了。 闻人沧浪大掌笼罩在她胸口,只见他气息凌乱,貌似走火入魔,长发披散飞扬,眸若带血般鲜红,掌心一送,气劲打进她体内,梦的身躯动动一震,彷佛下一瞬就会醒来,然而她仍是沉沉睡着,没有苏醒。 古初岁还没来,严尽欢倒是闻风先来,她一反常态,踏进厅里,不发一语,径自找了个好位置坐,身后的春儿最近总是风声鹤唳,时时绷紧精神,跟随在严尽欢身旁,脸蛋写满紧张慌乱,生怕又被谁给绑走。 严尽欢腿儿交迭,好整以暇啜饮温茶,轻呷几口,古初岁被欧阳妅意牵领进来,欧阳妅意一脸不甘愿,因为她知道,带古初岁出来,绝对没有好事。闻人沧浪二话不说,抛给古初岁一柄长剑:「我要你的药血!你自己来。」古初岁若摇头拒绝,便由他来,到时取血的手段便顾不得温柔小心。 喀。严尽欢手里的茶杯放置在几桌上。 「慢着。」严尽欢开口,嗓音软嫩如云,媚眼朦胧,眸光却清亮:「是谁允诺你可以使用我家的东西?」谁给他这种权利的? 「小当家,人命关天,再怎么说梦都伺候过你好一阵子!」公孙谦深知梦挺不了太久,此时不容严尽欢阻挠。 严尽欢纤掌拍桌,砰的一响:「你不提这事儿我还不会发脾气!若不是她冒充春儿,又岂会!」她噤声,冷哼甩头:「总之,我不许古初岁救她!」 严尽欢平时恶质归恶质,攸关性命大事,她不至于冷血无情,毕竟是个年轻女娃,心,不可能刚硬如铁。 然而她方才吐露的言语,教众人吃惊不已。 不许古初岁救她? 这不摆明要梦死吗? 「女人,不要挑战我的耐心。」闻人沧浪眯着寒冰长眸,杀意凝结,右手已摆出刀势,她再啰哩叭嗦,他一掌就送她归西!闻人沧浪已近疯狂,他是真的会丧失理性而痛下杀手! 「无论如何,先救人再说!古兄,劳烦你!」公孙谦不让严尽欢再说半字,想使性子、想恶整人,也得看场合看对象! 「我说不许救!」严尽欢很坚持,没人明白她为何如此不近人情,难道只因梦假冒成她的婢女一事,使她如此愤怒吗? 「你要钱是吗?!我闻人沧浪所有的钱财宅邸古玩刀剑,全给你也无妨!足够了没?!满意就闭嘴!」闻人沧浪青筋尽凸,朝她吼回去。 「我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想死吗?他马上就可以成全她! 「你们两人先别吵了,救人为要。」古初岁用着合哑的嗓,阻止两人无助于救人的对吠。 「好!」闻人沧浪说。 「不好!」严尽欢说。 闻人沧浪要杀人了! 他腥红双眸,犹若修罗恶鬼。 任何阻碍他救梦的家伙,杀无敕! 「有话好好说!武威,处理她!古兄,救人!」公孙谦拦截闻人沧浪,分派工作给在场几人。救人那两字,一语双关,是救梦,也是救不知死活的严尽欢。 夏侯武威以蛮力箝制严尽欢,斥责她:「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竟连丝毫的侧隐之心都没有?」 严尽欢呛回去:「对!我就是没有恻隐之心,它死了!它已经死了!」吼着吼着,她竟流下眼泪,哭得夏侯武威措手不及,她在他怀中,像释放,更像崩溃,哭得不顾当家身分。 这方恶狠狠阻止救人的,眼泪豆大停止不住,哭得彷佛她才是受委屈之人。 另一方如火如荼正忙着抢救梦的生命,由闻人沧浪先解开她周身穴道,几乎是同一时间,梦嘴角溢出血泉,护在肺叶的那口气,随之吁出,淡淡拂过紧靠在她身旁的闻人沧浪颊面,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暖意,之后她没了吐纳! 「梦!」闻人沧浪慌乱焦急。 「别慌,应该是你用内劲震击她的心窝时,震伤她的肋骨和腑脏。」古初岁安抚他,一手执剑划开掌心,药血涌出,剑锋一转,也在梦的掌心割开一道血口,两人掌心相贴,见闻人沧浪皱眉,他解释:「她无法吞咽,不能喂食药血,我改以这种方法相融。」 「能解吗?她中的毒据说没有解药,称之为‘无解’,是天魔教第一奇毒。」闻人沧浪细细观察她的脸色,边询问古初岁。 「在我眼中,没有不能解的毒。再缓些……缓些愈合,听话……」古初岁低声对着什么东西在说话。两人掌心相迭处,血液蜿蜓流下,古初岁扣紧她的指节,突地对闻人沧浪道:「再以掌风震击她!她的心跳,停了。」 闻人沧浪完全不敢拖延,在她心窝施劲。 「慢点!力道轻点!对,再来,再来,再来……」古初岁每一次的「再来」都喊得规律,让她的心脏随着闻人沧浪的掌息而跳动,直到它重新凭己之力恢复动静,他才要闻人沧浪停手,此时闻人沧浪额上凝结一片汗水,拿捏掌力比出尽全力更加困难,要推促她的心脏跳动,又要不伤她毫发,待一切动作停下来,他发觉自己的手掌竟在发颤。 是的,他一直很担心她的心跳停止;他一直很担心自己力道太重,会震碎她的心脉;他一直很担心,来不及救她;他一直很担心,她会死。 他一直很担心,她早已死去…… 古初岁放开梦的手,欧阳妅意立刻上前查看他掌心的伤,古初岁轻轻握着她,摇摇头,要她别担心。 「这样就解了吗?!」闻人沧浪问古初岁,双眸却是紧锁在梦脸上,他收掌,将梦鲜血淋漓的小掌包握在其中。 「还没,尚需几回治疗,我不敢一次解清,怕她身子承受不住。你现在应该快些带她去找大夫,她的内伤很严重。」反而毒变成了小事。 「哼哼哼哼……」这几声冷嗤,出自于哭完的严尽欢,眼晴鼻子红咚咚的小脸高傲扬着。 「使用完,请付费,我严家的东西,可不是被人白白耗用。想继续下一次疗程,麻烦低声下气些,至少对我这个当家主子客气一点!」 闻人沧浪理都不理她,轻手轻脚抱起梦要去求医,他将她当成琉璃娃娃细心呵护,不敢操之过急。 「喂!你这什么态度?!喂!」 人,老早就走远了,哪里还肯留下来听她吠。 如果能睡着,还比较轻松愉快。 她想睡,身子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好好,轻得没有重量,也没有痛苦,更没有烦恼,周身包围着凉呼呼的风,她闭着双眼,放任自己睡去。 偏偏,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用着教她疼痛不已的方式,压按她的心窝,每一下,都痛得让她想尖叫飙粗话,想抡拳蹬脚地殴打来人。不要压我的心!不要压我的心!痛痛痛痛痛……让我睡!让我睡死比较好!这样太痛太痛了!叫你住手没听到吗!不要死……让我痛到很想死的人就是你啦!报上名来!来者何人?!何方妖孽? 梦……不要离开我……快醒来……梦…… 她满喉的吠言全咽了回去,因为她听见好耳熟的声音。 闻人沧浪? 不可能,这辈子应该和他毫无瓜葛,就算想见他,也见不到面,更别说是让他用这么温柔有耐心的嗓音在同她说话。 梦吧? 死人也会作梦哦? 她迷迷糊糊,终于心窝口没有再被那难忍的震痛给折腾,她缓慢吐纳着气息,浑噩想着是不是自己还没死透,才会本能做着人类才有的吸吐动作? 死人干嘛需要呼吸呢? 而且吸吐之间,胸口好疼,活似挨过几十记的化骨掌,痛到骨髓深处,痛到她不想呼吸,她渴望飘飘欲仙的解脱感,好想再飞到半空中,丢下这些苦楚…… 「好痛……」她止不住双唇颤抖,眼泪从眼缝中掉落,她很努力在忍耐胸口疼痛,然而随着她的意识越来越清晰,胸口的痛也越来越尖锐,昏迷时轻易被忽略的剧痛,现在全数爆发,痛得她打起哆嗦,哀声连连。 「梦。」 一只大掌,抚上她的脸,抹去她的冷汗,它好热好暖,她本能偎去,想握紧它,好助她忍过一波波的疼痛。 「好痛……」她又蠕唇喊了一遍,但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许是它太微弱了。 「很快就不疼了,忍忍,梦,忍忍……忍过了,就有糖葫芦能吃。」 「糖……」葫芦? 她想吃! 她想吃糖葫芦!她觉得……好饿好饿好饿……给她糖葫芦吃,拜托,给她糖葫芦吃― 「慢慢来,放缓呼吸,小口一些,不要急,放慢,吸……吐……吸……吐……」 她从没听过有哪道声音可以这么紧张又这么拙于安抚人的,她很想告诉他,不要急的人是你吧?你的呼吸比我还要急促、还要不稳耶…… 她有点想笑,但胸口光吐纳都痛,哪有办法再承受她笑,于是,她乖乖忍下,听着声音的指示,小小吸气,小小吐气,再小小吸气,再小小吐气……好像……痛习惯了,比较没有一开始的难以忍受。 「乖女孩,做得很好。」她的额心,被啾了一记,那热唇,贴着不肯走,热呼呼的鼻息,就在她发上盘旋不去。 他……是吸血蛭吗?吸住便不放? 「梦,再忍忍,忍过了,就有一串糖葫芦……以及我。」声音哄诱她,因为贴得恳近,那些字字句句不费劲便滑入她听得有些含糊吃力的耳朵。 好好好,她忍,她为糖葫芦忍了! 忍住胸口、肺叶、张不开的双眼、混沌的耳朵、发胀的脑袋、手臂、腿,和五脏六腑种种的疼痛! 迷迷糊糊,她又睡沉了,梦里,有甜美迷人的鲜红小玩意儿在和她玩起你追我跑的甜蜜小游戏,还有,那人轻声细语的抚慰、如绵绵细雨的轻巧啄吻,要她挺过所有不适,他会一直都在身旁……支撑着她,熬过清醒之后,第一个充满剧痛欲死的深夜。 然后,第二次恢复意识,是在另一波强烈拧痛袭击中哭着苏醒。 「好痛……」这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哀嚎,干涩似火焚的喉头挤出了呻吟,破锣沙哑,像哑儿学语。 那人立即近身,按着她的手:「忍忍,梦,忍忍,糖葫芦记得吗?十串,十串哦。」 十、十串?忍过了,就可以吃到吐耶…… 她嘴里、喉间深处涌上的苦药及一股血腥味,很需要糖葫芦来舒缓一下。 她慢慢呼吸,不再喊疼,仍无法施力的柔萸,被他包覆在掌里,当她痛到无法忍耐,对糖葫芦的爱和大掌的紧握力道,便是她仅存的支持。 那人又轻摸她的额,称赞她乖、她棒、她勇敢,她的眼皮没法子睁开,睫上像被针线密密缝住,双耳彷佛被人捂上,听见的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阻碍,害她听不清晰,总觉得在她耳畔唠叨的声音是闻人沧浪所有,但又不敢太肯定,说不定是地府恶鬼的鬼声鬼调,幻化成她想念的嗓,藉以诱惑她…… 「好痛……」这次的疼痛没有上一波强烈,她只是在试,想仔细听听自己身边说话的家伙,是人是鬼。 「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你……」那人紧紧拽着她的手掌不放,灌注了许多力道,握得她的手有些小疼。 「痛……」她又轻嚷。 那人亲吻她的唇,半伏在她身上,以高烫的体温在笼罩她:「再忍一下,再为我忍耐一下……梦,挺过去,挺过去就没事了。」从嗓音起伏间,轻易能听出他比她更觉得难受。好吧,她不吓他了,身体的疼痛,不是忍受不下来,她每喊一次,那人就握她握得更牢,他的手心是一片湿汗,他好紧张、好不安……她不要再喊痛了,不要再让那人感觉到这般的痛楚。 但……糖葫芦可不可以先来个一串过过瘾?不,一颗也行呐…… 浑浑噩噩,她再度失去意识。 就这样,她总是睡睡醒醒,痛痛昏昏,交织在体内的感觉仅存这几种,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胸口吐纳的痛楚是一天比一天更轻微,她终于可以用力大口呼吸,再狠狠吐出而不会痛到很想一掌击碎自己天灵盖;她终于可以在床上打滚而不会担心自己浑身骨头会啪地全散光光。 这一天,她醒来,双眼张开,已能视物,但眼前一片白纱是怎么回事? 她想伸手去撩,吃力抖抖抖地半举手臂,在前方挥呀挥,却什么东西也没有撩到,眼前的白纱还在,仍害她看见的事物前都蒙上朦胧。 「拨不开……」 「梦?」 她闻言转头,看见闻人沧浪彷佛隔着床纱与她对望,她用力眨眼,依旧眨不掉白纱,她要动手去揉,他迅速阻止他。她挣不开他,只能咕哝抱怨:「我看不清楚……我脸上有蒙纱吗?它好碍事……」 闻人沧浪把她的双手按在掌下,不许她去揉坏脆弱双眼:「会好的,别担心,只是暂时性,好好休养的话,你的视觉会恢复。你……能看见我吗?」 「嗯。」她点头,又觉得不对劲:「我在作梦吗?我明明就死掉了吧?这里是地府吗?你是鬼吗?或是幻觉?一切都不是真的吧?」她好像作了好漫长的梦,梦里反反复覆就是痛,还有一道要她忍耐的声音。 「你的问题真多……」他低笑,笑得眼底竟有一丝迷蒙的光亮,是她看错了吗?那光亮,闪闪的,不会是眼泪吧?他将她的柔萸按在他脸颊上:「你摸摸,我是活人,你也是;我有体温,你也是;我在这里,你也是,梦,这不是梦。」 「你能不能说大声点?我听不太清楚,耳朵里好像填了木塞一样……」她好苦恼地认真听他说话,大多数字句她是有听见的,但太吃力,太模糊。 「听觉也会回复以往灵敏,安心。」这句话,他倾身贴在她耳畔,轻道。她娇小身子被他展臂抱住,彷似有着千言万语,他却又没再说话,就只是抱紧她,将她嵌进胸膛。 她脑子仍有些沉重,无法思索太艰难的谜题,包括现在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境?她喝下毒药怎么没死?她都没办法思考,她此时被抱得好舒服,好像倍受珍宠,成为他捧在掌心的宝物,虽然他箝抱在她背后的力道稍稍压迫到她的背脊,带来了一些些疼痛,却不像前几日折腾她的那种痛苦,他给予的,是一种很甜蜜珍惜的感觉…… 甜蜜? 想到这两个字,连带的,她想到很重要的东西。 「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芦……」 「什么?」他低首觎她。 「你总共欠我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芦。」 对,这个数字绝对没错!她很认真都有在算,每一次他允诺的数量,她都会悄悄加总记下,可是从那时到现在,她连半串都没吃到! 「能算得这么清楚,你真的没事了。」他笑。 我没事你有事呀!想含糊带过,不认帐呀? 「好,你乖乖喝完药,我拿糖葫芦来喂你,但不可能一次给你一百五十六枝,一天一枝,慢慢来吧。」 一天一枝?有点少耶,不过……先入口为赢。 她虽不满意但可接受地点点头。 「你等我。」他扶她躺下,为她拉好薄被,离开去端药。她迷迷蒙蒙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再迷迷蒙蒙转回视线,望向身处环境,一切都会笼罩在白雾之间,虽然可以分辨那是桌子那是窗子那是柜子,却又看得不清楚,认真瞧久了,双眼还会痛痛的,她暂且闭上眼稍事休息,不一会儿又睁大大的! 她刚刚看见好眼熟的东西! 蚝首缓慢右挪,一张方桌,出现在识物模糊的眼里。 那张方桌就算被砸成粉末,她也认得出来! 她曾经在那上头,尝过难忘的苦头。 它应该在严家的仆役通铺里。 这里……是严家? 她回到严家来了? 她越来越怀疑自己在作梦,才会梦见自己生前喜爱的人、喜爱的地方,等一会儿会不会突然天降糖葫芦雨?反正梦境可以天马行空,想梦些什么,没有谁管得着。 闻人沧浪端药回来,见她一脸困惑在发凯,他在她身旁坐下,替她拢齐一头青丝:「怎么了吗?」 「这里是严家?」 「是呀。」 「为什么我会回到严家来?」她迷糊觎他。 「我带你回来的,这里有药人,可以救你。」他本来也不想再回到严家,宁可在外头旅店要间雅房住下,然而,梦一天需要古初岁三次药血诊疗,她伤得重,不方便搬动奔波,于是他离开严家的第二日中午,便不顾严尽欢啰嗦,重新入住这间大通铺,好就近为梦疗伤。 「哦……」 闻人沧浪搅拌汤药,舀起一匙,喂进她嘴里,药是相当苦涩的木材味,其中突兀混杂了像是动物鲜血的味道,一匙才入口,她扭丑了小脸,猛吐着舌,舌尖立即沾上一抹甜蜜,是久违的好滋味! 她手里,被塞进一枝糖葫芦,它红得连眼前的无形白纱也掩盖不掉它的美丽光泽。 「配着糖葫芦一块儿吃吧。」他纵容地笑,又哄着喂了她一匙药。 舌尖一尝到苦,她自己便急忙用糖葫芦的甜,化去难以下咽的苦味,一双大眼很努力啾着他!这个怪异的闻人沧浪。 蒙蒙白纱之下的他,多出一股氤氲的飘缈,中和掉那对剑眉带来的戾气,显得慈眉善目许多,这样的他,是非常俊俏惑人,尤其他挂起了微笑,几乎是想迷死谁就能迷死谁,连她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美色诱惑,特别他的笑靥还是专门送给她!但,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和他,算是不欢而散的吧? 虽然记忆感觉像是遥远的上辈子之事,她却没忘掉那一夜,他有多生气,隔天早上,她走得有多沮丧,以及在饮下毒酒之前,她藏在内心的痛哭失声…… 然后中间一整段都直接跳过,来到两人和好如初的现在吗? 还是她与他已经言归于好? 梦努力想、用力想、使力想,想那一夜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被这样翻过来又翻过去,方桌到通铺,从下到上……她明明没等他醒来就逃命似地离开严家,返回天魔教,再被魔姑姑罚去幽洞面壁思过,紧接着便是圣女考验验收日,她饮下毒药…… 其中完全没有和好的记忆呀…… 既然没有和好,又哪来眼前这个温柔和蔼的妖魔鬼怪? 他应该维持着那一夜龇牙咧嘴的愤怒模样,和她大眼瞪小眼才对呀。 ……果然她还是在作梦吧? 作着无限美好的梦。作着他用柔柔眼神和暖暖声调在对待她的梦。她突地伸手,捏捏闻人沧浪的脸颊,指腹又按往他的唇角,一会儿挪上,一会又拉开,再得寸进尺地搓高他的鼻心。没生气耶。呀,真的是她在作梦,不然,闻人沧浪哪会这么安静地任她戏弄? 「别调皮了,来,张嘴。」 她乖乖让他喂,两手食指在他颊上按出两个小酒窝,忙碌得很,连糖葫芦都被晾在一旁忘了吃,嘴里的苦涩,轻易被抛诸脑后。 「臭阿浪。」她对他做鬼脸,又慢慢偎进他怀里,像头腻人猫儿正在瞄瞄叫:「你这个坏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那一夜的你,你真过分,那样吓我、欺负我,要不是舍不得你死,我……我一大早醒来就先喂你一颗毒药,让你做只风流鬼!」 反正是在作梦,梦里骂骂他无妨吧?万一他在梦里翻脸,她再赶快从这个恶梦逃走。 梦獗嘴嘀咕,又道:「因为我不是春儿,所以你才会那么气我吗?你很失望我不是春儿,对不对?你喜欢的女孩长相,是春儿,不是我,对不对……」 「不对。」闻人沧浪立刻沉声否认。 「对?」她现在有点耳背,耳朵受毒伤的后遗,得费上十天半个月来慢慢恢复。 「不对!」这两字,他是用吼的,吼得余音仍缭绕在她耳内久久不散,差点真的聋掉,她伸手想去揉耳,却被他握住双手,他扬着声,要她听清楚:「我没有气你不是春儿!没有失望你不是春儿!更没有喜欢春儿!这与你是不是春儿没有半点干系!我是气你将我蒙在鼓里,又假冒春儿来戏弄我,存心看我笑话,我……不该伤你,是我不好,梦,别生我的气,好吗?」 「不好。」她摇头,他脸色一沉,正欲开口再求和,她咯咯笑道:「我本来就没生气呀。」何来别生气之说呢?「我也有错,我一开始真的是抱着想戏弄你的坏念头而来,我确确实实存心不良,只是陪你玩玩,哪知玩着玩着,连我自己都上瘾了、无法自拔了,巴不得一辈子和你这般打打闹闹,永远都不要分开……那时我好羡慕春儿可以当一个小小的严家婢女,而不像我,只能选择成为圣女或死尸一具,这两个结局都代表着……我一定会失去你。」 「我们能有一辈子打打闹闹的时间,你不用羡慕任何人,你也不会只有圣女或死尸这两种选择,你已经与天魔教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想找你麻烦,得先问问我闻人沧浪允不允,我绝不让任何人再伤你丝毫,包括我。」 天魔教的她已经死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饮尽毒酒,若他再晚一些到,她连一丝生机也不存,既然天魔教如此待她,她又何须效忠于它?天魔教不要她,他要!天魔教将她视为失败者,弃之狠绝,他却视她为珍宝,甘愿倾尽所有,也要保住她。他不认为天魔教还有胆来寻找梦,在他把天魔教圣堂给拆成粉末、打残了天魔教教主之后。 梦在他怀里满足吁叹:「这个梦真美、真好……我们两人和好了,不吵架了,你没生我的气,也不失望我不是春儿,还有糖葫芦……」 她以为她在作梦?闻人沧浪失笑地俯视贴在他胸膛开心咧嘴的傻丫头,她果然仍病得有些胡涂了,没弄懂自己是醒是睡,她惑娇的模样实属难得,那是有别于俏皮慧黠的另一面,仍显苍白的唇,弯弯笑着,暖呼呼的鼻息,代表着她活下来的铁证,它正煨热了他的心窝处。 他是个自私的男人。 他知道她痛,那种剧痛,一死了之,对她,才是仁慈解脱,他若真的为她着想,或许该做的,是一掌击毙她,助她从苦痛中脱离。 但他不能失去她,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失去她,自己会变成怎样。 他生平第一次,低着声求人,用着最卑微的声音,一遍一遍求着。 求她忍耐。求她别被痛楚打败而放弃。求她别离开他。求她别死。多自私呀!他让她这么痛着,就为了成全他希望有她相伴的人生。 她的性命,是他硬生生求来的…… 连日来的提心吊胆,总是不敢离她太远的恐惧,她每一次令他揪绞胸口的哭泣,以及她好几回教他险些疯掉的气息歇止,终于,在此刻,尽数放下,那份不那份惶然,烟消云散,半点不剩。 「没错,这个梦,真美。」 他的梦,真美。 第十章 是梦的话,总会有清醒的一天。她等待梦醒后的面对现实,看自己是窝在哪层地狱里等待被推进血池里受苦受难,或是看自己飘飘飞扬的无主孤魂,随风吹拂,漫无目的地游荡缥缈!一切,仍维持原样。 闻人沧浪依旧面容慈善地在她面前招摇晃荡,糖葫芦依旧是一天一枝陪伴她灌苦药,眼前阻碍视觉的白纱越来越淡薄,耳朵里教她听不清楚的混沌感也终于消失,她已能分辨出现实与梦境的差别。 至少,她狠咬自己手背时的疼痛,强烈得骗不了人。 她不是在作梦,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 包括闻人沧浪赶至天魔教,救下她,那情景八成和黑熊大闹圣殿的惨况如出一辙吧?她猜。不,应该更惨,找机会应该问问闻人沧浪,他有没有很失礼地吓坏教中长辈? 包括闻人沧浪一路上不眠不休地稳住她的心跳,在不确定她是否有机会被救活之下,仍坚持不放弃救她―难怪她的肋骨会严重断裂,几乎没剩几根完好,内伤比外伤更吓人,还痛到连呼吸都很想死。包括闻人沧浪在她身旁守着,伴她熬过每一次的痛苦折磨,她耳畔所有听见的安慰,全是他哄着骗着。 包括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前嫌尽释,胡里胡涂的和好如初。 包括,闻人沧浪后头做了一件教她傻眼的大事,一件她不敢相信闻人沧浪…… 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闻人沧浪耶,竟然会去做的事! 这一天,风高气爽,天,湛蓝如碧海,云,白哲若初雪,暖风中送来淡淡花香味,勾引在通铺大床里躺到快生锈的梦,像只刚学会飞的雏鸟,在窗边探头探脑,急于想奔进那片美景之中。 最近她恢复情况良好,进步神速,视物愈发明白,手脚已能活动自如,就连食欲也变得不错,小口小口吃掉半碗粥没问题,老妈子闻人沧浪却仍是顾她像在母鸟顾一窝鸟蛋似的寸步不离,盯她吃、盯她喝、盯她睡,几天前她趁他去端药,偷偷溜出房,到花园去晒晒暖阳,想将自己一脸吓死人的惨白脸色给晒个红嫩一些,她不想让自己这张脸深深烙印在闻人沧浪心里,因为病了很久,她削瘦得惊人,脸颊都凹陷下去,眼下好大一轮黑影,占去全脸一半,她揽镜自照后,险些要放声大哭,四处寻找假人皮想要易容,好丑好丑好丑,她变得好丑,以前的双颊润粉、神采奕奕、婀娜多姿,全跑哪里去了?她很爱漂亮的……她不想被闻人沧浪看见这样的她――就算、就算他老早就看光光了,她还是想挽救一眯眯的尊严。可惜她才踏出房不到二十步,便被闻人沧浪发现,扛回肩上,打包带回通铺,逼她躺着休息,继续在通铺大床上生锈发霉。 好不容易直到今天,她再度逮到机会出门,老妈子有事外出,没空和她绑在一块儿,外头太阳暖烘烘,她决定挑战老妈子的忍耐度第二次,反正,老妈子近来任她予取予求,不会翻脸、不会吼人,甚至连瞪她也不会,她就像倍受溺爱的孩子,爬到老妈子头顶上撒野。 她披好外褂,套好鞋袜,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外头气候虽暖,但她仍是觉得冷冷的,手脚冻得像冰,每晚都要靠闻人沧浪以内力煨暖她,她才能好好睡一觉。 这段时日,她发现闻人沧浪真的很会照顾人,而且,充满耐心,包容她的小小任性,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独善其身的男人,对于他所珍惜的人,亦能那般小心翼翼。 梦踩进严家精致园景里,小步悠哉踩着石阶,柔荚攀扶栏杆,龟行走着。 呀,久违的清新空气!久违的风光明媚!久违的鸟语花香。还有,久违的! 小当家,严尽欢。 严尽欢坐在大池南侧的长廊石椅,春儿自是跟在身旁,主仆两人剥着菱角吃,有一句没一句闲聊。梦在严家最熟悉的人,勉强算得上是严尽欢,冒充她婢女好一阵子,外人总觉得严尽欢娇蛮,可严尽欢待她不错!一方面她以为她是春儿――与她说起话来轻松自在,毫无主子傲气,就像姊妹一般,她还挺喜欢严尽欢,于是,梦朝主仆两人走过去。 「小当家,春儿姊。」亲切打招呼,嘴甜笑容甜。 春儿弹跳起来,直觉大退三步,如白日见鬼的大大惊吓。 「原来这是你的真面目,算起来,我们是头一次面对面。」严尽欢反应倒是平平,没有特别热络,也没有特别愤怒,美眸扫过梦的浑身上下。上一次看见梦,她正处于昏迷状态,情况又混乱,严尽欢没有心情细细打量她,现在她慢慢看仔细梦。 「对呀,虽然跟在你身边不长不短的日子,我是头一次没有易容与你见面呢。」梦不请自来地坐到严尽欢身边石椅上,按按自己的脸:「这也不算我的真面目啦,我最近整个人都扁掉了,我平时好看一点。」死都要维持女性爱美的天性。 「身体好点了吗?」严尽欢问。 梦用力点头:「嗯,早就好了,是闻人沧浪不让我离开房间,紧张兮兮的。」 「他当然得小心一点,你这条小命可是他费尽心力才救回来,他哪可能再容许丝毫差错?」严尽欢吩咐春儿替梦倒杯温茶,春儿有些战战兢兢,生怕梦会出小人招式再偷袭她。斟好茶,春儿手伸长长的,确定梦接过茶杯之后,又赶忙缩回来。 「谢谢春儿姊。」谄媚点总没错。梦很努力表达善意,想洗刷当初带给春儿的小小伤害。 「……」春儿不理她,头撇得很快。 「不好意思,又回来给你惹麻烦,谢谢小当家收留我和闻人。」梦除了天魔教之外,无处可去,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在严家,心里是挺高兴的,就像回家一般的归属戚。 「收留?」严尽欢挑起细眉,喃喃重复。 「对呀,收留。」 严尽欢薄唇一扯,认为被感谢得非常可笑:「谁收留你了?我哪来这么好心,尤其是……因为你冒充春儿,害得我……」吸口气,停顿,半晌再道:「我巴不得别看到你,你留在这儿,多碍我的眼,我甚至不打算让古初岁救你,教你一命赔一命,但是……我如果真的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争赢了一口气,也争不赢现实。你知道吗?闻人沧浪为了你,答应卖身为奴,心甘情愿入我严家,成为长工一只,只求我允许古初岁按三餐贡献药血给你解毒,我那时在想,说不定我要求他跪着求我,他都会照做。」前提是,闻人沧浪在宰掉她与跪下来求她之间决定后者比较省时省事的话…… 梦有泰半句子是有听没有懂的,什么冒充春儿害得她?什么一命赔一命?什么争不赢现实,可最重点的那几句她听见了,而且一清二楚!闻人沧浪答应卖身为奴,心甘情愿成为严家长工,只求能救她! 「真、真的假的?闻人沧浪他……他怎么可能能容忍自己沦为奴仆?」梦完全无法想象闻人沧浪低头的模样,无法想象他开口请求严尽欢…… 严尽欢「嗯哼」一声,蚝首轻颔:「真教人嫉妒,你遇见一个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付出的男人,他可以为你杀人,也可以为你求人,他都做到这种程度了,我再不答应他,倒真变成我禽兽不如。况且,谦哥说,多一个朋友就是少一个敌人,不必要为了你这一只家伙,赔上全严家性命,你家那只,疯起来谁都打不过他,想想也有道理。喂,你未免也太一脸震惊了吧?不信我呀?那你自己去后园瞧瞧,我刚才命令他去扫地呢。」 梦的嘴儿还当真闭不上来,张得大大的。 明明是那么高傲的男人呐…… 竟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卖给严家…… 为了她。 就是为了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狂傲,绝不容许自己屈居人下,别说是为奴为仆,就算是对人低声下气些,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以前她拐他去扫地,都得连哄带骗才能达成目的,现在却!梦离开了池畔长廊,离开了严尽欢,小碎步往后园挪动脚步,一窥真假。 在后园里,她看见高顺的优雅身影,持着竹帚,喇喇刚地将步道石阶上所有落叶扫在一块儿。 那是一幅很诡异的景象。 他身上没有半丝仆役味道,挺拔的姿态、尊贵的身形,长发微微飞撩,精雕细琢的五官斯文俊朗,当然,她知道那副皮相绝对不像肉眼所见的温和,他是个在兵器拳脚间长大的家伙,他拿剑的模样她见过,非常好看、非常魅人、非常非常的……教人挪不开眼,跟拿竹帚的违和感太强烈。 他是为了她,才会变成这样。 她没有感动,反倒是一种心痛,化为泪水,从眼眶深处难受浮现,她无法在这种时候感到骄傲,让一个心爱的男人,弃下尊严、弃下所有,就为了求严尽欢允诺古初岁救她,她看了好心疼,鼻头酸涩不已,认为是她害了他、他大可以不必如此,不必千里迢迢去天魔教救她、不必向严尽欢低头、不必沦为仆役、不必做这些不该他做的事……她一近他身,他立即便察觉到,抬头看见是她,一张俊颜板起,抛下竹帚,快步奔来:「你怎么下床了?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话尚未说完,他已经要将她打横抱起,送回房里关起来。梦比他更快一步,扑跳到他身上,努力伸展纤臂,把他抱紧,脸蛋深埋在他肩颈,声音像笑像哭,轻轻说着:「我跟你一块儿留在这儿当婢女,咱们一块儿扫地一块儿擦桌子一块儿被小当家使唤……」 「你在说些什么?没头没尾的。」他变换姿势,改以娃娃抱的方式,单臂托着她的臀,将她抱在膀间。 她顺势把全身力量倾靠予他:「你当仆役,我当小婢,我们一起在严家住下来,你和小当家签了多久,我也要跟着签多久,等到我们的约期届满,不想留在严家了,我们两个再一块儿离开这儿,那时如果咱们还有体力玩,咱们就去玩遍五湖四海,走到哪儿玩到哪儿,我想去哪个城镇吃碗面,你陪我去;你想去哪个派里找人寻仇,我陪你去,不想被人打扰时,咱们就躲起来,让谁都找不着……」她在勾勒着未来美景,它有许许多多的可能,也许,吃喝玩乐地腐烂过一生;也许,树立的敌人会以倍数增加,下半辈子就在砍砍杀杀中忙碌度过;也许,平平淡淡,净是些柴米油盐的芝麻小事;也许…… 种种可能之间的唯一相同之处,在于「咱们」不再是你,也不再是我,而是两人并称的,咱们。他与她。 「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卖命,你能置身事外吗?」他哼笑,好似在嘲弄她说了多笨的蠢话,抚摸她长发的大掌却无比温柔,犹如掌心之下的她,是一朵最娇嫩细致的小花,必须要细心呵护:「少天真了,仆役之妻,自然得一块儿在这里出卖劳力尊严、让严尽欢践踏泄愤,接下来的二十年,你跟着的男人,不是武皇,而是一个小仆役,想抱怨也来不及,从我踩破你第一颗糖葫芦,你跳下来与我对峙之时,命运早已注定好。」 「还说呢,那时你多高傲呀,连瞧我一眼都嫌懒,要不是我一直追上去,你才不会留意我吧?竟然还有脸说得像是对我一见钟情的样子。」她獗嘴取笑他。 「一见钟情确实是没有。」闻人沧浪倒很坦白。 「哼哼哼,我对你也没有一见钟情呀!我从没有遇见像你这么坏又这么骄傲的男人!」 他无视她的插嘴和争胜负的好强心,径自说完:「但,让我瞧进眼里的女人,你是第一个。」虽然当时是拜她「鲁功」之赐而印象深刻。「让我开始记得要低下视线才能看见的矮冬瓜,你也是头一个。」否则,他平视的视线里,很难出现像她这类视线范围之外的生物。他托住她的姿势正好使两人可以四目相交,他不用低头,她不用仰头,眼对眼,鼻对鼻,他肃然的脸上因为笑意而添上一抹温柔:「你更是第一个,让我低头之时,看不到你身影,会开始心慌意乱的家伙。」 「……」她脸红了,苍白好长时日的花颜上,像涂抹胭脂的漂亮,她不习惯他如此坦白,害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唇儿蠕蠕,不甘不愿却又发自内心地挖出女儿家的芳心秘事,悄悄告诉他:「我第一眼没有喜欢你,我是在第一眼半之后才喜欢你的。」 补上那半眼,有什么意义呢?第一眼跟第一眼半,就能代表她对他不是一见锺情吗?天真的女孩。 是不是第一眼,压根不重要,就算她一开始是讨厌他,那也无妨,他知道她是爱着他,至于爱多深,他无法也不想测量,他可以肯定,她心里是有他的,她在严家半昏半醒的数日里,喃喃呓语中,充满了他的名字。 有时是哭喊着疼痛,要闻人沧浪帮她赶走讨厌的痛楚。 有时是含糊咕哝,骂臭闻人对她的坏。 有时是弯唇轻笑,呵呵笑着要阿浪等等她,别走这么快。 她有时叫他闻人,有时叫他阿浪,有时叫他臭闻人,有时叫他闻人阿浪,有时又连名带姓喊他闻人沧浪,随着她在半昏厥时的心情而订,更随他在梦中出现的形象而定。没有第二个人名,出现在她的梦境里;没有第二个人名,从她口中呼喊出来。只有他。 她第一眼不喜欢他又如何,现在爱着他就好。 他第一眼没将她放在眼里又何妨,现在她占满了他的心,那便足够。 好吧,听见她在第一眼半就喜欢他,他的男性尊严膨胀得很严重,志得意满。 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竟会因为一个女孩儿的一句话,心花怒放,见她笑,他觉得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以二十年的仆役期约,换得她平安健康,他一点都不惋惜,甚至认为自己占了便宜。 「好嘛好嘛,有啦,我第一眼就有一点点点点点的喜欢你……」梦看见他深啾着她,眨也不眨,以为他不满她的答案,于是她又坦白了一些。 还不满意呀? 「比一点点再多一点点……」她被迫诚实,换来他笑而不答,一径抱她往仆役通铺回去,十人睡的通铺,已经沦为闻人沧浪私人厢房,目前室友仅存一只,就是她。 「你到底要怎么样呀?!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真难讨好!」她都坦诚心意至此,虽不要求他脸红红响应,但好歹露出开心一点的表情,她才不会如此羞窘嘛!她忍不住恼羞成怒,连声吠他。 「我非常容易讨好,你只要告诉我,你现在是爱着我,那就够了,以前你是不是第一眼就喜欢我,我不是很在意。」闻人沧浪自认为自己一点也不贪心,哪有她指控的无理取闹? 她挑眉觎他。这么简单哦? 「我、我、我当然是爱你的呀。」 「那三个停顿是什么意思?迟疑?不确定?抑或心虚?」方才才说自己容易讨好的闻人沧浪,明显做着相反的举动,追根究底。 「才不是!害羞!是害羞!」她脸红回嘴,恼他竟然不知道女孩子的赧意和薄脸皮。 他当然知道,只纯粹想逗弄她。 「真稀罕,我还以为你不懂害羞两字怎么写,毕竟曾经有个家伙,见人躺在草皮上,嘟着唇就啾过来,更将‘反正你又没什么损失’大剌刺挂嘴边,让人误以为她有多率性、多随心所欲、多玩得起游戏。」结果只是小嫩娃一只,青青涩涩的,入了口,酸多过甜,却教人忘不掉那样的滋味。 「我有说错吗?我亲你你又没有损失,干嘛记仇呀。」 「我倒认为我的损失惨重,被那只家伙给吃干抹净,掏了心挖了肺,做了一些我这辈子都不以为自己会去做的事,还自得其乐,被她笑一笑、抱一抱、吻一吻,便觉得心甘情愿。你说,我真的没什么损失吗?」他深望着她,嘴里抱怨是假,眸里笑意是真。 「嘿,可是你得到了那只家伙的爱耶,当然没有损失呀!」 「言之有理。那么,‘那只家伙’,你的爱能不能再具体一些,口说无凭,嘴里胡说八道也可以不打草稿。」 「具体一些?怎么具体?」爱还能具体?不是多说几句我爱你就算诚意了吗? 他目光深浓,长指抚过她的脸颊。她仍是太瘦了,几乎是娇弱得一折就断,拈在他怀里的重量,恐怕连一袋米都不到,绝对承受不住太多孟浪…… 「不,还是缓些吧。」他喃喃说道,指腹盘旋在她白哲若玉的腮际,磨踏着她渐渐泛开的彤云:「养丰腴点、健康点……那时,我就不会放过你了。」 她突然之间,有点明了了。 明了市集上,一篓一篓的鸡鸭鱼蟹,让人指指点点、让人详细打量,讨论「这只比较肥」、「那只油花较均匀」、「那只有满满蟹膏」、「那条新鲜一点,清蒸正好」……被吃的精神压力,好大。 牠们一定和她一样,有句话,很想大声喊出来! 老爷夫人!我不好吃的!请不要吃掉我…… 想起了方桌之战,她机伶伶打了哆嗦。想起了那一次的整夜折腾,她攀在他肩上的柔黄僵了僵,不自觉咬住下唇,脸色虽红了,唇却被咬得发白,慌张从他的注视下闪躲目光。他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恐惧及排斥。 他知道急不得。她的病弱身子与深深烙下的记忆,都还无法接纳他,眼下要务便是养好她的伤势,彻彻底底解净她的余毒,再为她补回这段日子消瘦,最后,才是弥补他犯过的愚蠢错误,改变她对男女之事的坏印象,让她明白,建构在两情相悦之上的颈项缠绵,会是天底下最甜最美的果实、最强最烈的毒瘾,教人迷醉沉沦,欲罢不能。 他会让她明白,他爱着她,深刻的、镂骨的、铭心的,爱着她。 有了被吃觉悟的小母鸡面临一个难题。她应该要积极抵抗,以少吃少喝来延缓自己养回肥美可口的速度,或者,消极地接受命运,每天照五顿让他喂,等到她变得合乎他下咽的喜好之后,再乖乖在方桌上躺平,请老爷开动? 真是难以取舍呀……老爷看起来也没有很猴急,没有硬压着她灌食,充其量只会在她故意少吃半碗饭时,努力哄诱她再吃一口,她真吃不下时,他也不会逼她。夜里一左一右共躺于大通铺时,她还会很小人地在心中幻想,老爷会趁夜深人静就扑过来,用蛮横力量制伏她,通铺宽敞便利,无论她怎么滚,也滚不出他的手掌心,到时她叫破喉嘴都不会有人来救她…… 几个夜里,她睡得不甚安稳,一遍一遍想象老爷突然使坏时,她应该要如何反抗扭动。 几个夜里,老爷除了环着她睡,没有其它动静。 几个夜里,她睁眼,等着……不,她没有在等他朝她伸出魔爪,绝对没有在等,她只是很困惑嘛,前些日子是她身体依旧不太舒坦,他放过她情有可原,但一天一天过去,她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早就恢复成建康宝宝,他却依然没有出手,太奇怪了。 等过了第一个月,老爷变身为恶狼,扑上小羊的胡思乱想,已经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又等过了第二个月,外头气温降低许多,绿叶渐渐转红,她夜里没偎近他,靠他的体温取暖,根本无法睡觉,他任由她紧紧攀抱,双手双脚密密相贴,而什么都没做……是怎样啦?她都像只烤好的香油鸡就抵在他唇边了,他竟连张口咬下都嫌懒?那种感觉,就像鸡笼里的小母鸡,眼睁睁看同伴一只一只被拎出去宰掉吃掉,自己心里会非常困惑为什么,难道是她看起来不够美味吗?为何老爷不吃她?人,总带些贱格。 被吃掉时,恼着为何是我? 一旦沦为没人想吃的厨余,恼着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为什么不是我? 到了第四个月,她脑子里想的,不再是老爷扑羊的幻想,而是羊插着腰,怒瞪沾床就睡的老爷狼在生闷气。 尤其是她在某一天下午,突然察觉到一件残酷的事实,在她撞见闻人沧浪与春儿短暂一句话的交谈! 她当然不是怀疑那短短一句「小当家有事找你过去」、「嗯」的应对,是能包含多少暧昧或情绦,更何况,春儿很怕他,这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穿的事实,教她为之一怔在于! 那一夜,她与闻人沧浪呃……那样那样之时,在闻人沧浪眼中看见的脸,是春儿的! 也就是说,即使身体是属于她所有,那张容颜,却不是她,好比与他欢好的女人,是春儿,不是梦……想到他与春儿,在通铺大床上翻滚纠缠!她忘了那个春儿是她。想到他吻着春儿的眉眼唇!她忘了那个春儿是她。想到他深深挺进春儿柔软温暖的花心,眷恋不去!她忘了那个春儿是她。想到他的汗水与春儿的融合为一―她忘了那个春儿是她。 想到他一次又一次的拥抱、一次又一次的火热!她忘了那个春儿是她。 她莫名地……嫉妒无比,嫉妒到,有点想哭了。 虽然扮成春儿是她自个儿选择做的事,她仍是好气恼,然后开始钻起牛角尖、开始走进死胡同、开始越想越偏激,认为他四个多月以来没有朝她扑上来的主因就在于他面对「梦」时,是毫无食欲! 他看着春儿时,会不会把那一夜的记忆套用在春儿身上? 一定会! 怎可能不会呢?……他就好像真的与春儿发生过关系了呀!虽然那个「春儿」是她……啧!好混乱哦,她竟然吃起自己的醋来…… 她真后悔易容成春儿接近他…… 他会不会回味起那一夜时,脑海里浮现的脸孔,是春儿? 不行不行?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她抡紧拳,像要握碎这个念头一般使劲。 嫉妒中的女人,脸孔和心皆是扭曲的。某些不敢尝试的事情,被心底深处一道恶魔般的声音引诱着要去做。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老爷不来吃我,我就去吃老爷! 闻人沧浪的失策,在于他太松懈精神,导致当他一心买回她曾经吃得眉开眼笑的芝麻大饼,想尽快送到她嘴边让她品尝,而忽略了推开房门之后,鼻间嗅到的一抹暗香代表何意。 等他反应过来时,香气早已充塞肺叶。 身后门板被人关上,落闩,笼罩不住他高大身形的小小阴影,插着小蛮腰,诘诘哼笑。 「不要挣扎了,那香味,会让你全身发软,你最好自己乖乖躺在方桌上,若是不从,自己倒在地板上,又得由我拖你上桌,到时撞得手肘膝盖淤青,就可惜了你的细皮嫩肉啰。」 哪儿学来的粗俗淫语?透过她吴侬软语的娇嗓说出来,真是不伦不类得……好可爱。 「你想做什么?」闻人沧浪右手按在桌缘,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势。 「问这么多干哈?嘴有空闲说话,不如……」她踏起脚尖,伸舌舔了他的下唇,像在尝试滋味,觉得菜色味道合乎她的脾胃,便张大嘴,一口吞下。她叼着他,用力吸吮,相濡以沬,纠缠他的舌。「你给我瞧清楚了,我是谁?」她拨冗问他,双唇没离开太远,几乎是说出一字,便又啾缠一次。 他也很想问她,你是谁? 几个月前,躲他躲得很明显的丫头,连夜里他抱着她睡,她都会僵硬了身躯不敢乱动的小懦夫,他一点一滴、不敢躁进,让她习惯他的碰触,两人之间,越睡越近,直到最近,她才完全敢赖在他怀里,汲取他温暖体温,今天是哪来的勇气,主动亲吻他? 哪个家伙易容成她吗? 不,那双灿晶的水眸是属于她所有,任谁都仿效不来,还有她身躯的触感、柔软、香气,以及嘴里甜丝丝的糖葫芦余味,这是梦,不是其它人。 「说呀!」干嘛默不作声? 「你是梦。」他的回答,含糊在她嫣红小嘴里。 「对,我是梦,不是其它人,我是梦……看清楚,不许认错,不许将我当成别人。」她要他明白,现在吻着他的人,是她。 「梦。」他再喊了她一次。她满意他的答复,以甜吻当奖励,吻进他的唇心,她很认真,一点都没有察觉扣在她腰际的大掌丝毫未曾受迷香影响而酥软无力,小手扯开他的襟口,朝里头探索嬉游。 闻人沧浪摸着了头绪,似乎明白她今时今日的冲动举止起因为何。 他嗅到一丝酸醋味。 原来……有人在吃醋,吃着莫名其妙的醋。 「你躺好……」她前倾身子,要将他压在方桌上,尽情蹂躏,像他对她做过的一样。 方桌对他而言太小,只容他靠坐,无法完全躺平,她也不在意,两人身子贴合,他微弯、她微逼近,不知是药效发作,抑或什么的,闻人沧浪任由她宰割、任由她伏在他身上,像只猫儿,噙着媚笑,爬了过来,猫爪撩开他的衣裳,暴露他结实胸口,猫舌舔上去,偷腥的促狭,明亮似火,烧灿了她的眸光,被她所注视着的他,亦随之燃烧,更遑论她刻意的挑逗撩拨――很生嫩的那种,一看就知道是临阵磨枪,拿她上回那次唯一的经历来卖弄,毫无花俏技巧可言,不外乎是轻拢慢拈、轻龇慢呕,以及不断的啾这儿啾那儿…… 但,该死的有用! 闻人沧浪必须握紧双拳,才能忍住粗喘溢出喉间。方才像猫的小妖女,这回又变成了蛇,软绵绵的双臂缠抱上来,顺着他精瘦腰身上滑,在他背脊间收紧,宛若蛇身绞紧猎物,教猎物为之窒息,他也为了她而深深屏息,在她露出调皮可爱又勾人的挑衅笑容时。 她以下颚轻轻蹭磨他的锁骨,细致无瑕的肌肤滑过他的,他呼吸凌乱,目光浓烈。 「你要记得,是谁这样吻你,是谁这样抚摸你,又是谁把你全身舔透透……你要弄清楚,自己身旁的女人是谁。」她缓缓吐息,每一口都撩过他的寒毛,暖呼呼的芬芳热气,像春风撩人,她的一字一字,变成了折磨他的利器,教他跟随她的吐纳而呼吸。「虽然我之前易容成春儿,但是,那是我!你不许以为你曾经与春儿有过鱼水之欢!你如果敢在脑子里浮现出你拥抱春儿的情景,我一定……一定不会跟你善罢罢休!」 她摇下话,还嫌不够吓唬人,于是,鼓起最大勇气,一手握住据说是全天下男人共同弱点的部位,微微施压,若是他胆敢将春儿偷偷摆心底,她就先阉掉祸根,绝不让他好过! 三心两意的男人,阉掉一个少一个! 「我没有以为与我燕好的人是她,我很清楚,无论那一夜,抑或现在。」闻人沧浪嗓音紧绷沙哑,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恫吓,不单纯只是威胁,对男人而言,更是一种甜蜜的非人折磨。柔嫩的小手,按在欲望根源,迟迟不放,摧毁男人意志。 她俏鼻一皱,哼他:「可是你看见的五官,明明就是春儿,我不信你完全没有动摇,你对她又亲又抱又死缠不放,像要把她给拆吃下肚一样的蛮横,如果不是我臂上守宫微毒影响,你根本摆明了早上还要再来几次!」 「错了。让我又亲又抱又死缠不放的人,是你;让我恨不得拆吃下肚,将她融为我骨血养分的人,是你;让我摆明早上还要再来几次的人,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春儿」的事,她不过是只路人,即便梦易容成春儿,那时他已知她真实身分,又岂会错认? 何况,两人滚上通铺之际,她半边假皮已被他强烈索吻给吮出破损,露出「梦」的容貌,她太惊慌失措而未曾察觉,还认为他眼中所见,全是「春儿」 她以为他为何总眷恋地吻着她左半边的脸颊、唇畔及眼角? 那是她呀!那张早已深烙在心里的俏丽芙颜,他曾以为只是因为积怨才会不断浮现脑海,时时跃入眼帘地朝他笑着晃着,原来它无关愤恨,而是一种思念,一种他自己尚无所觉之前,心,已经为她而躁动的警讯。 因为她扮成春儿,他才会喜欢「春儿」,否则正主儿「春儿」根本不可能与他有所交集、春儿的个性,无法撼动他的高傲,若非梦,他这辈子兴许都不会注意到「春儿」。而她竟然吃起自己的干醋?未免……太可爱了点吧? 「真的?」她挑起细眉,抱持一丝丝怀疑。 「与我一夜纠缠的人,竟然问我真的假的?」这种两人间的私密事,她知他知,难不成还有第三个人知吗?蠢丫头。他低笑,唇瓣贴近她的发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晚,我拥抱的人是谁,嗯?」 她脸儿不争气缕红起来,鼓涨双颊,佯端气势,上回一败涂地的耻辱,今天要全数扳回颜面,输人不输阵。 「慎重起见,我认为有必要再帮你重新复习一次,洗刷你脑子里混乱的记忆,要你牢牢记得我,只准记得我。」 「喔?」真令人期待。「你想怎么做?」他一脸无辜,模仿砧板上待宰的鸭,唯妙唯肖。 第十一章 梦解开腰带,散开衣裳,遮掩美丽春光的布料一件一件抛在身后,让他瞧清她最迷人的艳丽姿态,双颊两片红云,粉嫩如樱,既羞又媚,逐渐染红她浑身上下,教她更显可口。 「我已经准备好了,疼就疼吧,反正我还不是挺过去了!」她视死如归道。就像女人生孩子,痛归痛,大家仍是一个接一个生,那种剧痛,女人们都能熬过去,没道理一点点的床第小痛会难得倒她,牙一咬,不就结束了吗?漫漫长夜,我来了! 「我可没打算再让你这么疼。」闻人沧浪笑着,健臂一揽,她落入他怀里,他低首吻她,吻去她那声「咦!」的抽息惊呼,弃方桌而滚进通铺,她被按倒在竹席上,最后一件遮身小肚兜,沦落他掌心,然后,再被丢得远远的,取而代之进逼上来的,是他的唇…… 她想「咦」的是! 为什么他能动?!为什么中了迷药的他还能动叩这种迷药不能对武林盟主用第二次吗? 为什么……她被他吻得不由自主地蜷曲起十根白玉脚趾,身子轻弓,无法反抗,半丝力量也提不起来。 为什么……他舌头这么灵活? 为什么……这么……舒服? 为什么……明明该是她主动进击,让他求着她才是呀…… 为什么……最后变成她只能抱紧他,嘤咛哭泣,央求他给予更多更多更多……终于,通铺咿咿呀呀的摇晃声,从剧烈到静止,只剩下喘吁吁的吐纳仍交缠在一块儿,唇吮着唇,前者眷恋不舍地探索更多芬芳香甜,后者气息凌乱,说起话来微微颤抖,狂喜的余韵,依旧掌控着她,她说:「老爷,等一下可不可以再吃一次?」 老爷的回应,则是重新翻身覆上她,咧开白牙,微微一笑。 老爷食欲正好,食物都开了口,老爷也就不客气了。 吃人的,心满意足。 被吃的,心甘情愿。 这场飨宴,将会持续一整夜。 吃不完的,明早再继续热来当早膳。 番外--我的爹爹是仆役 势利,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只是人们习惯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包装它,虚伪说着:「娘不是不允许你与大宝交朋友,也时常教你不可以歧视地位低下的人,但大宝他爹是仆役,他娘是婢女,他们教养出来的孩子,哪里值得深交?你不如多多去找陈员外的宝贝儿子玩,最好有空能去陈员外家吃吃饭什么的……」嘴上说不可以歧视,实际上就属她最歧视人,还有脸教小孩去攀权附贵呢。 「咱们的家世,深交的皆是有名之人,官场上,七品官阶之下不屑认识,商场上,没有三间店铺的小老板不屑认识,武林里,不是副掌门以上,不屑认识!以后不许跟大宝瞎混!虽说职业无贵贱,可好歹不能是个仆役之子!」 大人们说不歧视,说不分贵贱,说一视同仁,实际上分得最清楚仔细的,就是他们! 大宝以前听见这类酸贬,都会哭着回家找娘,抱怨为什么他爹是个仆役,娘却说:「仆役有哈不好?你爹很棒很棒的,他不是个普通仆役哦。」哪里不普通了?他看不出来呀!扫地、搬货、被使唤来使唤去、派去看守秦叔的珠宝铺,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下人工作,只有被爹吃死死的娘,才会将爹当成神人在崇拜。日子一久,他懒得哭,懒得抱怨了,然而耳边的指指点点从没少过,上了私塾,被同学双亲冷嘲暗讽的次数也多到让他麻木。 他们在他背后说,他是仆役的孩子。 仆役的孩子也是人,当然更有求学权利,唯一不对的地方,就是他读的私塾,学生全是些富贾儿女,他安插其中,活脱脱就是一只误闯豺狼虎豹群的小白兔,身分不同、阶级不同,时常受人欺负,更曾经有个千金小小姐,指向他鼻头,狠狠告诉他:「我爹说,我要是喜欢你,以后砸一大笔钱就可以买你回家当我的玩物!」 这是告白吗? 这是千金小小姐撒尽银两也非要得到他的告白吗? 他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自己皮相生得极好,他像他爹,眉浓目凛、鼻挺唇薄,轮廓倒七分像娘,深邃精致,带些薄薄的外域血统,等他长大,大抵又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男祸水,于是私塾女同学都爱他,可清楚不能嫁他,双方地位落差太大,千金娇女与长工仆役,好下场的没几个;私塾男同学偶尔会戏弄他,颐指气使地丢给他竹帚,叫他去扫地。他的学生生涯很辛苦,因为他有一个仆役爹爹。提到他爹,他又有满肚子苦水。他曾经怀疑,他是外头捡回来的孩子,又或许,他是娘跟其它男人生的野种,所以,他爹不喜欢他。 举个实例吧,五岁那年,他想学泅水,娘不会,于是娘要爹教他。 他印象中的爹,不亲切不和蔼不慈眉善目,但娘提出央求,他没有不允的,当天吃完午膳又睡午觉睡到一半,他被爹挖起来,带到严家大池,那池大得像海,据说很深、据说池里有妖、据说可能还有水鬼…… 然后,他被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无情速度一把操起,直接丢进大池里,噗咚落水声之后便只剩下咕噜咕噜咕噜的溺死泡泡冒出水面。 他,一个不会泅水的五岁孩子,头一次学习就是这种铁血训练,他那位爹,双臂交迭地站在桥上,冷冷说了两个字! 「踢水。」 踢个大头鬼啦!他都已经沉下去了还踢屁呀!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观世音菩萨现世救苦救难,浑身光芒万丈,笑容清圣高雅,仙乐飘飘,要引他去西方极乐世界…… 虽然事后得救了,他也因而得了恐水症,当夜在娘怀里哭了整整一夜,泣诉他爹恶形恶状。 「你爹不会这样啦,一定是误会,乖、乖、乖……」他娘还这样说!娘!你被骗了!你被那个男人给骗了!无论他怎么唱作俱佳详述他爹的恶劣行为,他娘仍不信,隔日也吵着要他爹教她泅水! 惨了惨了惨了……他爹也要把他娘狠狠丢进大池里,任她载浮载沉、任她求救无门、任她没顶池心好再重新娶个年轻老婆进门…… 他要救娘!一定要救娘!对了,报官!叫官爷来救娘!官爷!官爷!这里有一个虐待妻儿的畜生爹亲! 「来,缓些,池里滑。」 那位将他拎起来就丢向大池里的恶鬼,声调轻软温柔,托稳他娘的白玉小黄,慢慢沿着池畔踩进池内,他爹丝毫不敢松开娘的手,不让她呛到池水,牵引她滑入水中。 「慢一点慢一点慢一点,我快踩不到底……」他娘急嚷,她个头娇小,到他爹不过腰际的池水,几乎已到她胸口。 「别慌,有我在。」 他的下巴险些掉下来!那是他爹吗?!那是那个昨天站在桥上,森冷「教」着他要踢水的禽兽吗?差、差别也太大了吧!他爹与他娘,在大池里,悠游嬉戏,好不快乐,哈哈声不绝于耳。他的小小心灵,在那一天,严重受创,更肯定了自己不是爹的儿子。 所幸,他娘非常疼爱他,总是抱着他,说他是她的心肝宝贝,让他感受到自己仍是有人疼、有人爱。 他那个笑口常开的娘,可爱率直,他无法想象为何娘会嫁给爹,八成是被骗的吧,女人抗拒不了男人的甜言蜜语,加上爹长得俊俏,真想骗个姑娘到手,并非难事。 他确信他爹是个欺骗娘的坏男人! 他们都不知道,他曾经不只一回撞见爹和陌生女人搂搂抱抱、又亲又吻,最后脱光光滚上通铺大床…… 爹真是太过分了!明明就有一个如此可爱美丽的娘,竟然与莺莺燕燕纠缠不清!而且莺莺燕燕还不是单数!光是他撞见的面孔就有七、八个之多! 他不敢告诉娘,他爹做的那些坏事,一方面怕娘不相信他,反而认为他说谎,另一方面,他怕娘会崩溃,娘太爱太爱爹了,她承受不住爹的花心…… 他只能藏住秘密,默守着爹不忠于娘的残酷事实,还好他爹表面上相当疼娘,用他揽过许多野女人的手,拥抱无知幸福的娘。旧恨!―从小不曾把他抱高高、冷血将他抛进大池险些溺毙、待他冷淡如冰、欺骗他最爱的娘亲。新仇!仆役身分,连累他被人排挤、被人羞辱、被人看轻。 两者相加,注定了他与爹这辈子亲情淡薄,他也不会很努力想去讨好爹,以后等他长大,有了足够能力,他就要带娘离开这只人面兽心的男人! 如果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和他爹培养感情,一点都不想! 偏偏越是不想,老天越像捉弄人一样,硬生生制造机会,逼得父子俩不得不聚在一块儿! 私塾亲子踏青春游! 顾名思义,便是私塾老师带领全数学生,到郊外去放松身心,并藉由行万里路学习书上没有的知识,实际上一群毛头小子带着满满食物玩具,坐马车出去玩罢了! 而「亲子」两字,是多余的! 他只想和娘一块儿踏青,至于那位爹,很忙可以不用来没关系! 仆役嘛,大事小事杂事一大堆,一定没空,严家大宅很巨大,落叶飞满天,要扫扫不完,爹,辛苦您了!您慢扫,我和娘会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的!那现在和他一块儿坐在马车里,怀里抱着他娘的男人是哪只鬼呀呀呀呀! 「真好,咱们一家三口很少有机会一块儿出来玩呢。」他娘眉开眼笑,一路上呵呵呵。对,因为每回爹都只带你出去,叫我在家写功课! 「今天天气真好,凉凉的风好舒服。」他娘小脸探出马车车窗外,享受凉意,他爹拨拢她的鬓发,姿态亲昵无比。 「娘!娘!」他看不过去,硬要打破眼前俪影双双:「我要喝水!」 「自己倒。」他爹目光冷冷,不容他将娘当成婢女伺候他,他爹好似忘了,他不过是个七岁孩子,讨着要娘照顾有哈错叩他就不信他爹七岁时没有挨着他奶奶撒娇! 「我来啦,我也正好想喝水呢。」他娘缓和父子俩之间的僵持,为三人各倒一杯清水,她深谙分寸,先给丈夫,儿子会生气,先给儿子,丈夫不开心,所以,不能有先后,幸好她有两只手,同一时间递出两只水杯,给大小老爷解渴。 他们的马车远远落后其它辆华丽大马车,那是理所当然,论财力,他是同学之中最贫穷的一只;论本领、他爹没有别人爹亲会做生意,没能力在马车外叮叮咚咚挂满金银珠饰;论身分,走在最前头的那辆马车,自然是南城首富御用,再依序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没财力没本领没地位的人,垫后。虽然这对孩子的他而言,是件抬不起头的丢脸事,也很清楚以后回到私塾,又会被同学拿来当笑柄嘲弄他,说他爹是个下人,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 「娘,爹怎么不去找份好一点的工作呢?为哈非要在严家当仆役?咱们去种菜也好,去卖鱼也好呀……」他曾经,这样问过他娘。 「你爹他呀,是为了娘才留在这儿当仆役,他本来可以不用的,是娘连累他。大宝,你要记得,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发奋图强变得富有强悍固然可贵,但当一个男人为了女人,屈居人下,无畏流言目光,做着他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工作,那对娘而言,才是最敬佩、最不舍的事,你爹真是个好体贴好温柔的人,对不?」 每回提到爹,他娘的眼神总是闪闪发亮,像个浸淫在爱情的黄毛小丫头一般。 听见娘的回答,他险些要脱口说出:可是爹背着你与其它女人…… 他硬生生忍下,又问:「娘,你喜欢爹哪里?」脸吗?就是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吗? 「全部呀,你爹的所有所有所有,娘都喜欢。」 傻娘,你要是发觉爹的坏及不忠,你还会喜爱他吗? 「……娘,我是爹的孩子吗?」他蠕唇好半晌,才怯生生问。 「当然呀!你这张脸,活脱脱就是你爹的童年版,傻孩子,问哈怪问题嘛。」他的双颊被左右拧开,他娘玩得很乐。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爹有把我当成他的孩子在疼…… 就在他分神遥想着这些,马车突地停下,外头嘈嘈杂杂,才发觉有三、四十个凶神恶煞将众人的马车团团围上―只除了他们这辆寒酸马车是在包围圈子之外,大概是凶神恶煞认定这辆车上载不了值钱东西。 「山、山贼!」 前方,有人抖着嗓,失声尖叫。 「遇上山贼抢劫了!」他娘一脸很兴奋。 兴奋?娘!是山贼耶!不是一群野兔耶!你兴奋什么呀! 「全部人都给我出来!出来!」山贼手持大刀,狠拍马车车门,要每个人都双手抱头地走出车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人生第一次遇见凶狠山贼呀呀呀!会死吗?!他们全部人都会被杀掉弃尸吗?!他们全部人就要在荒山野岭里化为一具具白骨吗? 「不要伤我们!你们要钱,全给你们,马车上所有东西都给你们!」首富为求保命,钱财仍身外之物,双手奉献给山贼大爷们也心甘情愿。 「很识相嘛。」山贼毫不客气地大肆搜括,连富贾身上的高价丝绸衣裳都不放过,一只一只剥光他们。前头马车抢光光,终于轮到后头一家三口。大刀撩开马车帘帐,发觉这车里坐了个美丽俏女人,他娘年方二十六,年轻可口,虽然已是一个七岁孩子的娘,依旧娉婷得宛如少女,又有女人的轻熟妩媚,不像前头几辆车上的夫人,全靠胭脂掩盖岁月痕迹,方才还觉得有个妇人风韵犹存,准备抢回去寨里乐乐,没料到真正的值钱货藏在破马车里,看怔了一班山贼。 「这里有好货!好美的女人!」山贼如获至宝地吆喝同伴来看。 不行不行!不能让他们动娘!他要保护娘!一定要保护娘! 他悄悄摸到屁股后头的长竹帚,握在汗湿的小小掌心,只要山贼胆敢对娘出手,他就用竹帚跟他们拚命! 「出来给大爷看个清楚!」山贼啪啪作响地拍击车板,更是直接伸手要捉人。 「不许你们碰我娘!」呀叽!竹帚奋力刺出去,目标是色淫山贼的鼻梁。山贼果真被击中,整个人弹飞出去,他本来紧紧闭住的双眼,慢慢眯开,竹帚手柄上,沾满鲜红鼻血。 他、他的力道何时变得这么强? 再仔细一看,他爹的右手,也握在竹帚上。 眼见同伴遭袭,引来所有贼人义愤填膺围过来。他爹,他那个拿着竹帚扫遍严家地板的仆役爹爹,缓缓步下马车,带走那柄长竹帚。没人多说话,直接开打,大刀一把一把挥舞过来――版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爹被乱刀砍死呀呀呀呀…… 呜哇、呀、噗、饶命呀……种种惨叫惊呼喷血还有求饶声不绝于耳,有哪几声是他爹发出来的,他不敢肯定,捂住脸,脑子里想象爹惨遭痛殴的模样。 「大宝,要不要来块饼?」 吃大饼?她最爱的丈夫要被活活打死了她还有心情吃大饼? 娘,你快要变寡妇了啦! 终于,外头的骚动平息下来。 他挣扎着该不该放下手,看清爹的死况,他怕血,他会晕倒的,可是捂着脸不是办法,爹死了,娘换他来保护,他必须要坚强,誓死守护娘! 爹,您安息吧!呀? 他以为,张开眼睛一看到的,是山贼围着他爹奄奄一息的软躯,一人补上一脚,边踹边悴他的不自量力,但,情况大不同,草地上是倒满了人没错,可没有半个是他爹。 他那位爹,手里拿着打断的破竹帚,干草色的帚身,染得通红,血珠子滴滴答答在掉,爹脸上只有一络发丝凌乱爬过面无表情的冰冷脸庞,长发在背脊轻轻飞扬,他从不穿铺里仆役的灰色棉裳,而是墨黑色的丝裳,质料比谦叔秦叔穿得更高档,他倨傲仰首,气势逼退山贼们,瞧人的眼神彷佛在瞧群蝼蚁。山贼救兵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倒了一批,来了另外一批,这回来的,是山贼头子。 私塾老师、同学、闲杂人等,早就全躲到他们家马车后头,留他爹面对那群怒气腾腾的山贼大军,他爹手中唯一一把武器―竹帚,早已裂得不成帚形,哪有办法再战?!这太欺负人了吧! 「娘!怎么办!爹他!」 「坐着喝茶,别慌嘛。」他娘气定神闲。 「爹他……他会死呀……会死……」虽然,父子感情没多好,可是眼睁睁见他爹面临危险,他还是急得跳脚。 「死」字才说完,他那位手无寸铁的爹,徒手击毙了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 会死。 会死! 他爹会打死人呀呀呀呀呀! 「闻、闻人沧浪!」山贼之中,有人指向他爹,惊呼出声:「是那个突然在武林中消声匿迹的闻人沧浪!」 「玉、玉面武皇鬼罗刹?!传言他不是练功练过头,走火入魔,筋脉暴裂而死了吗?这些年来多少人在找他,可没有下文呀!」 「别说别说了!快逃!快逃呀!」失去首领的乌合之众没人胆敢再留下来面对他爹,窜逃得飞快,连兵器和抢来的财物都没空捡,此时顾命才更重要。 闻人沧浪……很有名吗? 这是他爹的名字没错,但,有必要怕成这样吗? 他爹……就是个仆役而已呀。 好吧,仆役出手快狠准,能打败山贼的没几个,仆役这类角色,在故事戏曲之中,都是跑跑龙套,在坏人一出场时,一刀就被砍死的路人,英雄救美的重要桥段,得留给后头的英雄少年…… 他爹……好像不是一个普通的仆役…… 「大宝大宝!你爹好棒哦!」上回说要买他的千金小小姐偎了过来,满脸眼泪鼻涕,惊吓过度又重获新生。 「呃……」他除了搔搔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他娘离开马车,冲到他爹身旁,拿绢子替他拭汗,夸赞他爹威武不输当年。 他在心里默默想问,当年他爹到底有多吓人……他爹被他娘挽着回来,接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感激谢恩,他爹仍旧没有多余表情,方才赏给他娘的一抹轻笑,早就吝啬地藏了起来,但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爹睨向他时,唇角微勾。那是笑吗?那是传说中的和蔼笑容吗?!好……好狰狞…… 他抖了抖,听见爹对娘说:「看来,可以教他一些武艺防身了。」 他爹对他扞卫娘亲的举止非常满意,尤其是那句「不许你们碰我娘!」为他赢着爹亲的一抹笑容。 他与他爹的亲子关系,终于获得改善,露出曙光了! 屁啦! 他一定不是他爹亲生儿子! 就算长得像又怎样?!长得像又没血缘的人比比皆是! 哪有人会这样对待儿子! 那位说要教他武艺防身的爹,没几日之后,给了他一把木剑,他正感动不已,以为他爹要教导他握剑或扎马步什么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沉兽犹,他怔仲回头,看见一只脑门上肿着大肉瘤的狼!那肉瘤,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昏带回来的伤势,而且打牠的那个人,是爹!一定是他爹! ―牠恶狠狠瞪着他,没胆子瞪他爹,摆明就是要父债子还,他爹怎么对待牠,牠现在就要怎么咬死他!狼牙亮晃晃,喉间滚出的声音无比吓人。 「打败牠。」他爹说。他那位冷血无情的爹爹很风凉地说! 「呜哇哇哇哇娘救命呀!娘!娘!」 他七岁!他才七岁!叫一个七岁娃儿去和狼拚命,而且这头狼还吃了他爹的闷亏,正欲找个替死鬼来报仇! 他一定不是他的儿子! 一定不是! 呜! 「别这样欺负大宝,你怎么这样小心眼呀?他不是外人耶,他是你和我的宝贝儿子。」 「谁叫他出世那日,险些成为你的忌日。」男声冷哼,听得出他是咬牙吐出这番话,一方面是为言词间的不满,另一方面,则是身下女体紧窒迷人,逼他森冷挺进,品尝极致欢愉。 「那是难产,又不是大宝愿意的,何况,我也没事嘛……我知道你不懂怎么当爹,你从小就是孤儿,只有师父磨练你,你现在教导大宝的方式,完全仿效你师父那几招,可是,你是他爹耶,多给他一点爹的柔情很困难吗?看你们父子这样,我很苦恼耶……」女人与男人在床上不同的一点在于,男人奋力冲刺,无暇闲话家常,女人躺着享受,不用付出劳力,还能讨论家务事。 当年生大宝,确确实实去掉她半条命,她痛了整整一日,孩子却太大,无法顺产,她昏厥过去,以往尝过的濒死感重新笼罩,她险些挺不过去,若不是他暴怒地在她耳边对产婆咆哮,强硬说着他要她,不要孩子!若她没能活着,孩子也不要救了―她赌着想反驳他的一股傲气,清醒,激发蛮力,硬挤出孩子,终于在最后一刻,孩子呱呱落地,母子均安,她晃过鬼门关一圈,又给折了回来,但从那日起,她夫君坚持不再让她受孕,绝不让她再尝第二回生死交关的折磨,一次就够了,一次就足够吓破他的胆。 他低头,咬住她的下巴,牙关合紧,宛若老虎撕扯一块嫩肉,叼住覆在她容颜上那张假人皮,仰首,扯开她的易容。 这女人,百玩不厌,老爱扮些各种类型的姑娘家来挑逗他,以为他会认不出她,真是天真,他对她已经熟透透,每寸发肤、每分幽香、每个眼神、每抹笑靥,化成灰,他都认得。他最爱的精致容颜呈现在他面前,笑得艳美无比,引他深深凿吻。 「不要再易容了,被人撞见,还以为我偷腥,四处招惹女人……」他要她专心些,别再分神和他讨论有的没的,好似面对他的努力挑逗无动于一表,真伤男人自尊。 「这样比较有新鲜感嘛……」她可是努力想保持夫妻间的床第乐趣,不至于变得枯燥,瞧她是个多体贴的娘子,处处为夫君着想,要让夫君尝鲜呢。 他笑叹。 「我是一个天天吃同一道菜也不会腻的男人,梦。」 她跟着笑眯眼,伸手将他抱紧,为他献上红唇。 她的仆役夫君,多可爱呐。 全书完! 后记 此次的主角,大家都很陌生吧。因为他们是首次露脸,虽然闻人沧浪在《俏伙计》里匿名出现,只用武林盟主四个字和大家见面,那时,的的确确还没想到他的名字,搔头汗ing。原本「严家当铺」就准备以《玉鉴师》、《俏伙计》、《珠宝匠》、《蛮护师》,还有最后一本欢欢的故事来出清,所以严格来看,《皇仆役》是硬生生插队进来的,它可写可不写,纯粹看我的心情(好任性呐),不写的话,也没有人会发觉它曾经变成灵感,浮现在我脑袋瓜里,更不会变成索命书债,但是……我喜欢它的书名(赠,所以,我写了。 皇仆役,正确名称是武皇仆役,顺应三字书名,就给它东砍西砍,留下「皇」这个字,一开始在取这个字时,颇为苦恼哩,因为那个字,要代表男主角的身分、个性或长相,既然是武林盟主,总得有个响亮一点的字眼,第一个想到的是「王」 王者耶,听起来多帅。所以……王仆役!这个仆役是老王吗他姓王吗?这是一本王姓男主角的人生游记吗?马上踢掉,永不录用,我家仆役不姓王呀呀呀呀! 陆续又找了几个君呀帝呀神呀来冠看看,凑出了《皇仆役》这三个字,不知是不是我念久习惯了,反正爱就是这么来的啰(心),这本的书名倒是没有为难到我,几乎是马上就笃定是这一个,虽然别人家的书名都是很帅气的盟主啦帝王啦武神啦,咱家的还得挂上仆役两字(真可怜……),不过最后闻人也真是沦为仆役了嘛(茶),所以书名非常的贴切哦(只有你觉得吧!) 未来的二十年,我以番外的方式描写了它,透过大宝(假名)的双眼,来看看闻人一家的平凡生活。 本来想用第一人称来写,应该会挺有趣的(笑),后来还是用大家阅读习惯的第三人称,大宝呀大宝,你的戏分,是从一页被硬生生加成了一章哦!因为写你太快乐了!欲罢不能,请你一定要坚强对抗你那位老爹呀!才不枉费我给你当了一章的男主角呀!(被打) 今年的工作速度挺顺遂的,真是谢天谢地谢谢大家的照顾了,希望维持着这种干劲,再打拚下去(也要打拚下去玩乐才行呀!,虽然有人反应我写书速度变快了,但实际上它是真的变慢了,不过还是很开心产生这种错觉,我也很希望一年写一本呀,可是那样一来,我会活活饿死先吧(苦笑),总之,要加油―无论是工作或是玩乐! 收到了来信询问我风灾过后是否平安的关心信件,谢谢大家的贴心问候,我一切安好,把大家的祝福送给风灾灾民们,那些我曾经去过的美丽地方、遇见的可爱人儿,有着最好吃铁路便当的奋起湖、热情的民宿老板娘、在深山郊外,停下大货车,载我们几只自助旅行而爬山爬到软脚的家伙回民宿的酷酷茶农伯伯(而且我们没有拦车哦,他是自己停在我们身旁,一句话都没有说,等我们跳上货车,也没问我们要去哪里,就直接载我们回奋起湖老街,现在想想,我们敢跳上去,也太勇敢了,事后民宿老板娘告诉我们,那儿民风淳朴,都是好人,可以直接在大马路上拦车,大多数人都很乐意载旅客一程的)、在山里被莫名其妙搭便车还愿意停车,努力清空后座载我们四只家伙的校长先生、下了班还顺道开车带我们下山的山区警察局伯伯、人生第一次在阿里山没能看到的日出,但有无比美丽的云海、将一生心血都放在培育膊龙鱼场的老板(那天在新闻看到您及家人平安,说着「鱼流掉没关系,人没事就好」,真的很高兴,祝福您!)那一桌很美味的鲜鱼料理、那位本来只准备陪我们爬一段山路到父子断崖,最后却被我们害得来回多爬了一个小时到云龙瀑布的原住民小帅哥(饭店工作人员)……还有还有更多更多更多我的足迹还没能踏过的地方、还没认识的朋友,愿大家都无恙。愿,风调雨顺。(以前觉得「风调雨顺」这四个字,好似轻松简单,实际上,没有雨水,带来旱灾;雨水过量,带来土石流……) 愿,大家同心协力。 接下来,要对抗的下一本书,它真的能出来吗?我自己很担心啦……因为袁姊已经摆明了要等着看我如何扭转某只小当家在她心目中写下的恶劣印象……(不要这样,我压力好大,扭转不过来怎么办」写不出来怎么办?) 我也很担心这本会腰斩(被丢石头ing) 呼(吁气),总之,跟它拚了!(卷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