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臣》 楔子 流鼻血了。 粗鲁地抹去人中的血迹,眼神不像个七岁孩童该有的纯真,全是满满的愤世嫉俗。 洪今年骑在年纪比自己大的孩子身上,眼角余光环顾四周倒地或呻吟,或惊恐瞪着他的其他孩子,低语:“你是最后一个了。”随即扬起拳头,在被压着的孩子面露畏惧惊慌时,重重落下—— 清脆的碎裂声,洪今年一拳揍断那孩子的牙齿,也揍出对方的咒骂。 “哇啊——你这个没人要的小孩竟敢真的打我!”口鼻间都是血水,男孩看起来惨不忍睹,说话也有点漏风。 洪今年眼睛一眯,再补一拳。 “没爹没娘的死孩子!快放开我!” 又一拳。 “没人要的孩子……” 狠狠地一拳。 “唔……没……” 洪今年一拳又一拳直往他脸上卯,同样满身满脸的伤,却把身下的男孩打得哭爹喊娘,模样凄惨无比。 这副景象吓坏了旁边已经被洪今年教训过的孩子们。 他们一群全都比洪今年大上三到四岁不等,是附近武馆的门生,却被这个没有半点拳脚功夫可言的洪今年打得落花流水,或者说正因为他没有武术底子,才难以猜测他的拳路。 但,这都不足以构成他们惨败的原因。 真正可怕的是——洪今年发起狠来实在是……吓到他们了。 尤其他仍继续不要命——不要被打的人的命,拚命挥拳揍人,简直令人怀疑他还是不是个七岁的孩子。 “不、不要再打了……”有个男孩喃喃叫着。 洪今年自然不把劝阻放在心上,挥拳的动作连停顿片刻都没有。 “会被打死的……”另外一个附和的声音跳了出来。 洪今年像没有听见。 被打得鼻青脸肿,才刚领教过洪今年拳头有多重的男孩们交换视线,最后在无言中达成共识——在被骑着的男孩被他打死之前,必须阻止才行! “再这样下去,阿明会被你打死的!”拚命抱住洪今年右手的男孩说。 “求求你,放过阿明吧!”拖住洪今年左手的男孩哀求。 “算我们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笑你了,求你放过阿明吧!”块头最大的男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洪今年从阿明身上拖走。 还在气头上的洪今年轻易甩开三个比自己年纪大的男孩,接着各赏了他们一拳,然后居高临下俯视被他打得满地找牙的男孩们,眼底跳动着狠戾的光芒,低声问:“所以,是我赢了?” “是、是,是你赢了!”拖着阿明,一名较为矮小看起来和洪今年差不多高的男孩直点头,频频喊着。 “让我们走吧,拜托让我们走吧……”瘦高的男孩躲在最后头,颤巍巍地喃道。 “求求你,阿明需要看大夫,不然他会……”把阿明扛在肩上的大块头求情。 “不过掉几颗牙而已。”洪今年冷哼了声,抹了抹人中的血迹,心高气傲的睥睨着他们。 男孩们戒慎恐惧地注意他的动作,不断往后退。 洪今年微微眯起眼,再狠狠一瞪,男孩们瞬间逃得老远。 “哼。”只是注视着没有追上去,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洪今年转身正要离去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和那些人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一个动也不动一下,仅是看着自己的男孩。 他到底站在这里多久了?全都看到了吗? “看什么看?”即便知道他并非那群男孩之一,洪今年仍旧恶声恶气地问。 “你流血了。”有着一双铁灰色眼眸的男孩指着洪今年的鼻血说,不冷不热的语气听不出是否为挖苦。 “要你管!打赢就好!”仿佛失败的糗样被人点出来,洪今年双目一瞠,恼羞成怒的咄道。 男孩没答腔,默默地瞅着他。 洪今年则死瞪着他,想要把他吓走。 男孩维持不动如山的姿态,仿佛对他的瞪视一点感觉也没有,更没被吓着,隔了好一会儿,才勾起一边嘴角哼问:“赢了又如何?” 第1章 武周·天授三年 他名叫今年,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活过今年。 生在贫困的穷人家里,又有十只指头也不够数的兄弟姊妹,有一餐没一餐是寻常,偶尔能舔掉碗边遗落的米粒都能让人心怀感激好久,别人掉在地上嫌脏的食物会欢天喜地捡起来吃,还会跟兄弟姊妹炫耀自己在外头骗吃骗喝了什么好料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或许听在他人口中是笑话,但对他而言却是最真实的。 从今,迄今,于今,今来,今雨,今花,今草,今木,今生,今世,今年,今日,今朝,今夜,今夕……他和那些名字带有“今”字的手足们,越到后头越被赋予时间的限制。 简单一点解释,也可说是食粮危机吧! 希望能活过今生,希望能活过今世,希望能活过今年,希望能活过今日,希望能活过今朝和今夜以及今夕……排行十一的他看着下面出生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会想着,明明养不起却还要生的这对双亲已经不是脑筋出岔,是完全断掉了。 他的两个弟弟被期许活过一天而已,另一个弟弟和妹妹则只有一夜,那对没用的父母却还是没有警觉,当饭桌挤不下,必须两个孩子挤一张椅子时,他们才会惊觉人又变多了,然后没几天,他就会少一两个兄姊。 还小不懂事的时候,他也曾问过哥哥姊姊到哪去了,年纪稍长的手足会告诫他不能问这些——如果他还想吃饭的话。于是他了解到,那个曾被他称做大哥的兄长并非这个家里头最先出生的孩子。 所以他不怪自己被卖掉,跟那些和爹上山去砍柴却莫名其妙一去不返的兄长姊姊比,如今他能独自吃一碗饭,实在很幸运。 没错,跟着那个买下他的年轻男人走,他能自己一人吃一碗饭,还能吃到向往的鸡蛋,和许许多多没吃过的东西。 于是离开那个家,他一点都没有后悔过。 只有一点,是他现在最痛恨的事——被人笑是没人要的孩子。 “给我个名字。” 洪今年缩在屋子的角落,目光直视前方的地上,喃喃开口。 整间屋子就两个人,想也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 “名字?你不是有的吗?就是洪……今天?今晚?”大白天就在喝酒的冯守良打着酒嗝,想不出他的名字。 不能怪他,实在是那一堆今什么的,很难一一记住。 “今年。”他定定地说。 “喔,是啦,是啦,洪今年嘛。”冯守良拍拍额头,笑自己“老”胡涂了。“这样你还要什么名字?” 洪今年的视线直盯着一个定点,没去看冯守良,但的确是和他说话。 “我要一个跟你同姓的名字。”他坚定的要求。 都是因为他名字的姓和这个男人不同,才会被人笑说是没人要,被人捡回来的孩子。 “我是问你原因,小子。”冯守良倒了杯酒,边喝边说。 “我讨厌那些没长眼的家伙老对着我喊没人要的孩子。”洪今年稚龄的脸上闪过一抹抑郁。 和这个男人来到这个他完全陌生的村子,已经个把月了,他越来越不喜欢到外面走动。这村子不大,有关他的来历很快便被传了开来,这男人也不遮掩,别人问,他便直说他是被买来当养子的。 在冯守良漠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点对他自尊的保护条件下,他开始被村里的孩子叫作父母不要的孩子。 即使是事实,又有谁高兴听见被如此嘲笑? “蠢小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永远都会被人这么叫的。”冯守良笑道,完全不在意被人家这么说。 就是改了名字又怎样?所有人都知道洪今年不是他的亲生孩子。 “给我一个名字。”他坚持。 他不是不知道改了名字也不会改变他不是冯守良亲生子的这一点,但,他既然是来当冯守良的养子,拥有一个和他同姓的名字,必定名正言顺许多,面对那些嘲笑辱骂他的人,他不会再无立场反驳。 “嗯……也不是不行。”喝得双颊通红,冯守良沉吟了一会儿,答道。 洪今年一凛,终于调过视线去看他。 “我要你到城里去贴公告,告诉所有人。”他继续要求。 “也可以。”冯守良耸耸肩答应。 洪今年停顿半晌,对太容易到手的结果感到困惑,但老成地没有表现出来,反问:“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虽然不晓得这位看上去不老的男人,为何会在一群兄弟姊妹里挑中自己,但他知道绝对不是出于“这个孩子很可爱”,或者“这孩子很讨人喜爱”的原因,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对冯守良笑过。 他也不是真想讨他欢心,或赢得他的喜爱,而是来填饱自己肚子的,如果他对自己有任何的期许,最好早点说,在他能做到的范围内都会尽力替他达成。 条件?这小鬼似乎弄错自己被买来的意义了。 冯守良用眼角余光观察洪今年的神情,大概猜得出他的想法,再加上最近他身上有增加趋势的大小伤痕,要导出结论并不难。 不过……也好,都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是该好好考验一下这个孩子是否真如那双锐利的眼一样——有勇气。 冯守良踩着不像喝醉酒的人会有的稳健步伐,来到洪今年的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颚,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 “这样好了,你只要击败那些嘲笑你的孩子,我就给你一个名字。” 洪今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锻炼自己的力气,和面对个子比自己高的孩子该如何才能击败他们的方法。 于是今天,他终于成功了。 打赢那群嘲笑他的孩子后,他正准备要去“领赏”的时候,碰上了眼前这个怪家伙。 是他没见过的孩子。 一头漆黑的发高高束在脑后,一身同样黑色的服装,一双铁灰色的冷静眸子,一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为何有人能生得如此模样? “你到底在看什么?讨打吗?”洪今年忍不住咄骂。 “你打得还不够吗?”男孩意有所指地看向那群男孩离去的方向。 “再多我都不怕!”虽然比男孩矮小,但洪今年没有害怕,打直腰杆,迎向一点斗争意味也没有的男孩。 男孩突然抓了抓头,脸上浮现无趣的神情。 “喔,是吗?那你还真有兴致,该不会是吃饱了没事干吧?现在的孩子真好命,是不是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懂不懂父母辛勤工作养大你,是为了等你将来养他们啊?” “你自己也是个孩子吧,况且你根本就扯远了!”洪今年没好气的回道。 “啊,是吗?”男孩目中无人的挖了挖鼻孔,一改方才嘲讽的神情,却更惹人火大。 洪今年的两眉立刻倒竖。 不是找碴的人他向来不予理会,不过倒是很乐意拿眼前这个说没几句话,却句句令人不爽的男孩来练拳头。 握起拳头,他眼神一凛,趁着男孩打着呵欠时,快速奔到他面前,用尽全部的力气朝他的脸打下去。 洪今年可以预测,这一拳将会击上他的左脸,他会重重的倒地,也许掉个几颗牙齿或者喷喷鼻血,但用不着担心,不会死人——自信的笑容在眼前失去男孩的身影后,登时僵在洪今年的嘴角,形成一抹尴尬的表情。 “喂,出拳这么重,你想杀了我不成?”不知何时来到洪今年身后的男孩状似随意地一手搭在他肩上,铁灰色的眼由上往下睨着他。 动不了! 洪今年想挣脱他的钳制,可连扭动身躯都办不到,男孩的力气大得他差点失声痛呼。 “放开我!” “倘若你答应不再动手动脚的话。”男孩稍微松了手劲,但察觉他有挣扎的念头,又加大力气,威胁道:“抱歉,我今天没有打架的意思,你再乱动,我会直接要你倒地不起。” “用嘴巴说谁都会!”洪今年啐了他一口。 “我这人向来说到做到。”男孩的语气没有改变,却令人无法怀疑。 “这句话还给你,顺便附送一句,我一定会揍到你!”洪今年没发现自己此刻和稍早前那群被他揍得跪地求饶的孩子一样,完全是丧家犬乱吠。 “我敢赌一碗辣味干面,你不可能打到我。”男孩说完,似乎觉得不够满意,又补了一句:“连拳风都扫不到。” “拳风是什么?啊,不管啦!我绝对能揍到你的脸!”洪今年不自觉放弃挣脱,维持同样出拳挥空的姿势,和他吵了起来。 “我拿十碗加了满满辣酱的干面跟你赌,绝对不可能。”男孩又说,同时又扬起那讨厌到不行的讽刺笑容。 “绝对可能!还有为什么是辣味干面?为什么是十碗?你到底有多喜欢吃辣味干面?”洪今年连珠炮似地嚷着。 “淋上满满辣酱的辣味干面很好吃,连吃十碗也不成问题。”男孩满不在乎的解释。 “谁——”正在气头上的洪今年意外挣脱他的钳制,同时朝他扫出一腿,“管你啊!” 男孩在他动作的瞬间,已经看出他的路数,并采取反制的行动,在半空中抓住他踢出的腿,使得好不容易得以转身的洪今年,这下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单脚站立,整个人因重心不稳而歪歪倒倒,双手徒劳无功地在空中飞快挥动,藉以平衡自己。 “啊、啊……唔、咿!” 男孩听见他发出的奇怪叫声,再看看他愚蠢的举动,唇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接着故意抬高他的腿。 “唔哇——”霎时间,洪今年上半身往后倒,都快可以看到背后那棵树了,“你这个混蛋!想害死我不成?” 男孩维持笑容,又把他的腿抬得更高些,洪今年感觉自己头项快要碰触到地面了。 “不行了、不行了!都看到那棵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摔死的……会头先着地的!”洪今年惊慌失措大喊,深怕他突然放开自己。 “嗯,那样正好,你会倒地不起,我会平安无事,从结果来看,我们都很满意。”男孩越想越满意,不断点头。 “满意的是你吧!一旦把我整死,会高兴的只有你!而且你一定会立刻跑去吃辣味干面,还一次叫十一碗当作庆祝自己赢了吧!”脑袋慌成一片的洪今年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输赢我是没那么在意,十一碗辣味干面倒是个不错的提议。”男孩一边掐着下颚思索,继续把他的腿往上抬。 “骗人!你一定在意!一定想打赢我对吧?看我太厉害了只能用这种方法赢我对吧?身为男子汉就该堂堂正正面对敌人,现在放开我,我还不会到处去宣扬你卑鄙小人的行径,要是让我摔下去,明天你就该死了!” 卑鄙小人? 就他刚才观察他打人的招数来看,他们之中能用上“卑鄙”二字的应该会是他才对。 男孩掏掏耳朵,明显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听你这么说,我就更不能让你活到明天了,是吧。” 男孩脸上的笑意骤增,洪今年努力转过脖子,从被他抓住的脚和他的手之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怀疑他稍早的冷淡是装出来的,这副恶劣的性子才是真正的他。 “啊,当然我会接受道歉的。”迎上他的目光,男孩又笑着说。 他……是要他道歉? 想他洪今年什么没有,就是骨气多到随时都能伤害人的地步!若他想要他求饶,那是等到老天下红雨都不可能的,痴人说梦话去吧! “不可能!”他大声驳斥。 “嗯……也好,我一直想试试人的双腿究竟能张到多开。”男孩稍稍把他的腿往后推。 洪今年立刻疼得破口大骂:“混帐王八!腿会断掉的!我会从屁股裂成两半啊!” 这家伙一定有虐待人的倾向!绝对是! “放心,大家都是那样。”男孩好意安慰。 “可恶!臭王八羔子!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定会狠狠记住他的名字,来日方长,找他算帐! “辣味仙人。”男孩说出一听就是在敷衍人的名字。 “如果你是辣味仙人,我就是蔗浆神人!该死的!你快把我放下来,我可不想接下来几天都跛屁股走路!”感觉对方放松了些,洪今年又立刻用生龙活虎的语气祭出恶言恶语。 “本来我是想说,你识相别乱找麻烦,我也不会太搭理你,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驯服野兽是我尚未完成的宿愿之一。”况且他也挺想看看“跛屁股”是什么姿势。 “你确定是宿愿?我看根本是兴趣吧!恶劣的兴趣!”在半空中挥舞的双手实在很酸,洪今年意外地发现垂下手臂后,竟然可以碰到地面,眼神立刻闪过一抹光芒。 如果他能用两只手撑着自己片刻就好,应该能够把脚抽出来,幸运的话也许可以踹他一脚。 洪今年在心底思量那副景象,除了兴奋外,还有着跃跃欲试。 毕竟能踹倒他,再潇洒的用两只脚站在地上鄙视他,肯定大快人心! “我不在意你想试着踢我,不过我认为该提醒你一下,只要我在你动作的同时松手,你会立刻失去平衡跌个狗吃屎。”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干嘛? 洪今年难掩错愕,撑在地上的双手不知该收回,还是不顾他猜中,赶在他能反应之前继续原订计画。 迟疑了眨眼的时间,洪今年立刻决定依照计画进行——用比他更快的速度! 怕他真的放手,洪今年没有费力先抽出被制住的腿,反而是借力使力,直接抬起自由的那条腿,准确迅速地对着他的头部踢过去。 依照踢击的力道,方向的准确和没有犹豫的速度,这一脚铁定能造成很大的伤害,让他倒地不起失去意识绝不是问题。 偏偏,洪今年误算了两件事:其一,他从没有尝试过这样的动作,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来;其二,他彻底忽略男孩的速度和打架技巧在他之上。 男孩在他有动作之前便有防备,手轻轻往前一推,再放开,洪今年马上摔个倒栽葱,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所谓踢到铁板,正是这么一回事。 “你这王八蛋……”抱头在原地打滚,洪今年没有哀哀痛叫,而是先吐出咒骂。 男孩显然觉得好玩,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容满面地指着他的脸说:“你自己可能没发现,在你要有动作的时候,眼睛都会眯起来,所以不难看穿你的动作。” “你胡说!”洪今年手抱着头,怒目瞪向他,认定他是在耀武扬威。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赢他的,拽个屁! 男孩耸耸肩,表示不信就算了。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路过还是找碴?”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洪今年从地上爬起来,不小心扭动脖子,马上痛得哀爹喊娘。 男孩跟着站起来,双手抱胸,神态自若地说:“是这样的,你最近打伤了许多村里的孩子,其中有不少是我们武馆的人,所以我来看看。” “是他们太弱了。”洪今年用鼻子不屑哼气。 “我不认为打赢就是强。”男孩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胡麻饼,咬了一口。 洪今年看过胡麻饼,但是还没有机会吃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佯装不怎么在意地问:“那是胡麻饼?为什么红红的?” 说来,才七岁的他,目前在意的事情只有名字和填饱肚子而已。 “加了辣酱。”一堆的辣酱。 洪今年一听,登时皱了一张脸。 要加多少辣酱才能让胡麻饼变成红色的?依他看,应该是直接加了辣椒在里头吧! 男孩发现他直盯着自己手中的胡麻饼,便问:“你想吃?” 不是有句话说“今天的敌人就是明天的朋友”?要他先示好也不是难事啦! “笑话!吃了那种胡麻饼不拉肚子才怪!”洪今年是很想吃吃看胡麻饼有多好吃,听说那是从西域传过来的,连皇帝都好此味,但是他对男孩手上的辣味胡麻饼敬谢不敏。 真不晓得他有多爱吃辣。 男孩又咬了一口,洪今年的目光始终追着胡麻饼不放,最后男孩三两下解决掉胡麻饼,然后从怀里掏出另一块同样辣红得可怕的胡麻饼,来到他面前,塞进他手中。 “那些受伤的孩子短时间内无法练功,我师父非常伤脑筋。”男孩顿了顿,又说:“这块饼给你,当作是贿赂好了,如果你听得懂,以后别再找其他人麻烦了。” 说完,男孩还一脸“他都懂”的神情拍拍洪今年的肩,似乎打定主意要培养不知从何而来的“患难真情”了。 “是他们先找我麻烦的!”洪今年用力打掉他的胡麻饼,怒声吼道,声音听来刺耳锐利。 男孩看着掉在地上的胡麻饼,下一瞬来到他的身后,利用身高的优势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反剪他的双手在后,架住他,阴沉着嗓音道:“浪费可以吃的食物会遭天谴,你想尝尝天谴是什么滋味吗?” “谁浪费食物了!是你自己没有接好!”洪今年根本没看清楚发生的事,又被他制伏,只好大声嚷嚷。 被铁灰色包围的漆黑瞳仁瞬缩,男孩低语:“强辩?我最讨厌别人强辩,那等于是怀疑我的判断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是小看天谴的威力。” “天谴的代表是你吗?这是私刑!我看你根本就被辣酱呛得看不清楚了!快放开我!手会断掉的!”洪今年喳喳呼呼的,怀疑自己的手会被扭下来。 “你知道一个辣味胡麻饼要额外加两文钱吗?你知道这还是我拜托老板特别为我做的吗?你知道老板一天只帮我做两个吗?你知道辣味胡麻饼是老板边哭边做出来的吗?因为太辣的关系,老板一天只愿意做两个。”男孩越说头越低,声音也越低沉。 “我不知道的是你究竟有多喜欢吃辣味胡麻饼!”辣味胡麻饼、辣味胡麻饼,他干脆把掉在地上的捡起来吃不就好了,还废话那么多! 砰! 男孩用手刀狠狠地从他的天灵盖敲下去。 “噢!”还疼着的地方被这么一敲,洪今年又倒地打滚去了。 男孩站在原地,铁灰色的瞳孔冷冷的瞪着他,面容覆上一层阴影,皮笑肉不笑地睨着他。 “既然你不懂,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洪今年终于察觉他的脸色不对劲,想求饶时已经来不及了。 冯守良坐在案前写东西,听见大门开启和沙沙的脚步声,随即扬首。 “回来啦。” 偌大的厅房只有一盏夜灯,直到洪今年经过冯守良面前,他才发现接连几天都带伤回家的小鬼头,今天伤得特别重。 “你太晚回来了,饭菜都凉了,要是不吃,今晚就饿肚子吧。”冯守良目光直视着他,一边说。 洪今年没答腔,走过冯守良面前也没停下来,就这么走回自己的老位置坐下,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地上。 冯守良感到好笑。 许是初来乍到的不安感作崇,这小子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不是睡在他准备的床上,而是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似乎那么做可以让他安心,他也就由着他去了;尔后,只要心情不好或是遇上讨厌的事,他便会躲到那个角落去。 近来看他每天都自信满满出门的模样,还以为这孩子的“征讨大业”进展顺利,结果今天回来又是一副死人脸。 唉……虽然他是知道原因,但可没有安慰他的打算。 冯守良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不忘道:“听说你今天被村里武馆的小鬼教训得很惨。”安慰人他是不上手,刺激的话,他倒是挺在行的。 洪今年浑身一震,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闷不吭声。 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有人看到了,回来告诉冯守良。 “谁不挑,偏偏挑了雍师父门下最被看好的门生之一,你当然会输。”既然他不说,冯守良就继续说。 “你认识那个该下十八层地狱又天杀的王八蛋?”洪今年的语气非常冷静,用词却不然。 他竟敢用“那样这样”说出来都可怕……不,是可恶的方法恶整他? “雍震日,武馆雍师父的得意门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在他上头还有个师兄,两个人都是让雍师父赞不绝口的好徒弟。”冯守良用笔杆搔了搔头袋。 为什么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他可以记得住名字,而他这个养子的名字,他却怎么也记不住? “他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怎么可能有多厉害?”洪今年的口气满是鄙夷,绝口不提今天输惨的事。 “他大你个三四岁吧,不过雍师父近来只收些年纪小的孩子,雍震日在里头也算年纪大的了,再说习武本来就是年纪越小越能早日发挥潜能。” “我看他也只是年纪比其他孩子大,才会被说得好像很厉害,等到我长到他那个年纪,一定比他还厉害。”他仍然双手抱着自己,不是骄傲,而是笃定地说。 “那么等你到他那个年纪,他不也继续成长了吗?”冯守良反问。 洪今年被问倒了。 瞧养子一脸被打击到的神情,冯守良猜想他现在的感觉定不好受,约莫是在想自己不可能赢过对方,而感到泄气吧。 冯守良露出玩味的笑容。 “看来你今天真的被他给彻底击垮了。” 洪今年瞪了他一眼。 “是他突然发癫,说了一堆有关辣味胡麻饼的事让我很反胃而已,谁说我输了?” “我想不用别人说也看得出来,你身上的伤比起前几天还要多且重。”冯守良点出他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双手更加抱紧自己,徒劳无功地掩藏大大小小的伤,骄傲的自尊不允许他喊痛求援,才会一回来就往能安心的角落跑。 “那是我一时大意才会让他得逞。”他还在嘴硬。 冯守良将笔尖就墨,吸饱墨汁后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几个字。 “你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 洪今年立刻抬头,气愤颓丧的心情瞬间被抛到脑后,他像只被要求等待不许动的狗儿,好不容易终于要解禁,直盯着主人的动作随时准备大快朵颐。 “就在这张纸上。”冯守良手上拿着折叠起来的纸晃呀晃,洪今年的视线也随着纸张晃呀晃。 “我不识字。”即使非常想知道,他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点。 “那正好,我也不怕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去看。”冯守良轻轻地笑着,当着他的面把纸收进衣袖中,“你几岁了?” “过了元日就是八岁。”他不说实际年纪,反而急着替自己添一岁。 冯守良双手环起,带点说教意味的语气说:“小子,元日离现在还有大半年,无论你多想快点长大,时间是不会因为你而变快或变慢的。” 洪今年眼角一挑,“我从不希望时间变慢。” 那只会让困苦的日子延续拉长。 “呵呵,这种话只有小孩子会这么说,你还不成熟呢。”冯守良的话听不出语气,倒是在他想反驳时,抢先一步开口:“我看这样吧,等你赢了雍震日以后,我就把名字给你。” “我说了不识字。”洪今年皱起眉,同时加重语气。 “嗯……这件事等你拿到名字之后再来讨论吧。”说完,冯守良重新埋首回案中。 站在武馆前,洪今年手上甩着钱袋,唇角扬着得意的笑。 他虽然被冯守良收养,不表示他有勇气和冯守良要钱,而据他了解,任何牵扯上“拜师学艺”的事都需要花银两的,所以……他从陌生人那儿“借”了一点。 “有了这个,就不信我进不去。”边上下抛接着钱袋,洪今年大摇大摆的走进武馆大门。 武馆严格的作息训练是从天翻鱼肚白开始。 挑水劈柴是不用怀疑的,用过早膳后到后山去绕山跑步,依照年纪不同,越大的人跑越多圈,回到武馆后每人只有一杯水的休息时间,之后才开始真正的武艺训练。 眼下这个时辰,所有弟子都在武馆里练功并彼此切磋武艺。 洪今年并不是因为知道这点,才挑这个时辰来,而是他一早在街上晃了半天,下手的对象都是些穷光蛋,好不容易让他等到一个看起来荷包满满的家伙,得手后赶来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踩着嚣张的步伐大刺剌走进练武场,洪今年岔开双腿站着,傲气十足的双眸扫过练武场,意外的看见几张“熟面孔”。 ——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熟面孔。 看来那个什么雍震日说的是真的了,这武馆难不成专出找他碴的家伙? 练武场因为洪今年的出现,稍稍起了骚动,正在对试中的人纷纷停下来,心不在焉地朝这个来势汹汹的家伙瞥去。 洪今年扯出恶意的笑容,对上那些和自己有过节的孩子,最后注意到整个练武场里没有半个大人,也没见到冯守良口中的“雍师父”。 “我们这里不是随便的人都能走进来的。”一个看来年纪算大的男孩走到洪今年面前,不算客气地说。 “我这不就好好站在这里吗?”收回目光,洪今年摆出老成的表情。 “那么就请你好好走出去,大门在哪个方向,你应该很清楚。”男孩是武馆入门顺序排行第三的宫浚廷,看起来纤细白皙,一点也不像习武之人;他最多勉强能称得上是少年,要看起来有习武之人的气息大概还要一段时间。 那个王八雍震日,明明看起来没几两重,也没有练家子的气息,手脚却那么俐落,该不会这个家伙也是吧? 一想到雍震日,洪今年升起警戒,多看了宫浚廷几眼。 “我有带钱。”随手扔出从别人身上摸来的钱袋,洪今年的语气很是骄傲。 “带钱又如何?”宫浚廷反问。 洪今年霎时感觉到一股下不了台的困窘和错愕。 他把钱扔出去了,不就代表可以进来了?虽然没有要拜师学艺的意思,但他打算在这里观察武馆是如何传授训练人的,只要他多花心思,一定能从中学到不少,才能快些打败雍震日,顺利取得新名字。 “我有钱就能进来。”洪今年硬着声回道,强迫自己摆出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宫浚廷正想教训他,一个成熟许多的声音打断他。 “你是来拜师学艺的?” 顺着声音看过去,洪今年猜测这个看起来和冯守良年纪差不了多少,一出现便赢得所有人注目的男人,是否就是“雍师父”? “不是,我只是来看的。”他仰起下巴,抬高头对上看来斯文、浑身没有半点武人气质的雍玉鼎。 雍玉鼎看了眼落在脚边的钱袋,蹲下身拾起。 “这是你的钱?”他温和的询问。 “我带来的不是我的是谁的?”为了生活已经习惯说谎的洪今年脸不红气不喘的瞎说。 “嗯。”雍玉鼎轻应了声,清澈的眼睛似乎看透他的谎话。 洪今年有些退却,又很快提起勇气。 “我要留在这里看。”他的话不是问句,而是要逼雍玉鼎别管他。 “岁时呢?”雍玉鼎脸上含笑,没有针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反而出声唤着。 “师父。”雍震日不知何时来到雍玉鼎身旁,低头恭敬的回应。 “人似乎是跟着你来的,就由你来解决。”雍玉鼎将钱袋交给他,转身督促门生继续练武。 “是,师父。”说完,雍震日抬起头直视他,且露出和修理他……不,是和整他时同样的笑脸。 洪今年心底立刻浮起一股大难临头的预感。 “放开我!你这个王八羔子!” 雍震日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将拒绝就会被勒死的洪今年一路拖出武馆。 挣脱不开的洪今年只能徒劳无功的咒骂着。 “狗娘养的!该死的王八蛋!没屁眼的家伙!” 雍震日恍若充耳未闻。 灵光一闪,洪今年突然叫:“你这个只爱吃辣味胡麻饼的怪家伙!” “我不只爱吃辣味胡麻饼,饭、面、蒸饼、煎饼团子、浆水、甜糕都要加辣酱才能吃。”雍震日连短暂顿足都没有,大步直往前走,倒是不忘为自己澄清。 “你有病!”洪今年简直在尖叫了。 “啊,好吵喔,再继续乱嚷,我就把你脱光,然后丢进猪圈里和猪作伴。”雍震日掏掏耳朵,回头对他露出可恶的笑容,不认为这个挺爱乱叫的小鬼会听自己的话。 孰料,洪今年脸色微微一变,竟真的安静下来。 “喂,你乖的时候还真是令人起疑心。”雍震日终于停下脚步,捏起他没多少肉的脸颊,挤眉弄眼地问:“难道你怕猪?虽然猪圈的味道确实难闻,不过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实在很好玩。” 洪今年注意到他又出现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担心他真的会将自己剥光后丢进猪圈,无论怎么想,那景象都太丢人了,再说……总之,这不是坚持自己是“大意” 才会被他玩弄的时候。 但即使心里这么想,他嘴上可没打算承认,于是决定转移话题。 “又是雍震日又是岁时的,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雍震日露出轻蔑的笑,戳着他的额头,“你不知道人都有两个名字吗?一个是父母取的,一个是师父取的。” 洪今年皱了一张脸,“如果没有师父的人该怎么办?” “那就是他的损失?。”雍震日耸耸肩,任由他去误会。 一个人一个名字就够了,师父取的那个叫做“字”,岁时正是他的字。 对名字异常执着的洪今年小小的脸上出现严肃思考的神情,真的信了雍震日乱七八糟的解释。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该不会真的是蔗浆神人吧?”雍震日双手抱胸,泰然自若地问。 洪今年的脸拉了下来。 “我的名字还没有好。”他不悦地回道。 “还没好?我还真没想过名字也需要像孵小鸡那样,等到鸡长大了才能宰来吃。” 瞪了他一眼,洪今年啐了句,“随你怎么说,把钱袋还给我。” 也许他真的该好好考虑用这钱去找个师父拜师学艺,那么他很快就会有两个名字,出去也好告诉别人骄傲一下。 “这钱袋是谁的?”雍震日作势要还给他。 洪今年一时松了戒心,脱口而出:“我怎么会知道,又不是每个走在路上的人都是认识的人。” 话声方落,雍震日随即抽回手,连钱袋一起抽走。 “拿去还。”他说。 其实师父会说交给他处理时,雍震日就知道这钱袋不可能是他的了,会问也只是想确定而已。 “什么?”还?他疯了不成?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耶! “我说拿去还给那个人,他一定在找自己的钱,如果他跟老板买了想吃已久的辣味胡麻饼,要付钱时才发现钱袋不见,会有多呕?”雍震日一想到那景象,脸立刻黑了大半。 “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可以想像一定很呕。”虽然开了眼界,知道他究竟有多爱吃辣,可洪今年笑不出来。 “快把钱袋还给我啦!”放弃客气的和他讨,洪今年一个扑身,打算用“武力”抢回来;纵然面对雍震日,他的武力从没奏效过。 “不行,一想到就可怕,快点拿去还。”雍震日一脸没得谈的坚持。 “我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洪今年大吼。 “那就到你偷来的那条路上去等。”雍震日说完,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总会等到的。” “我才不干这种蠢事!如果真的碰上了要怎么说?抱歉,我需要钱,所以就跟你借了一点,放心,这里还有剩,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拿?不被人当成小偷才怪!” “你就是小偷没错。”雍震日丝毫不留情面。 “总之我不干,要还你自己拿去还。”见他如此坚决,洪今年放弃要回钱袋,背过身,赌气说。 雍震日铁灰色的眸子瞅着他的背影片刻,“我会还给他的。” 洪今年两眉倒竖,双手盘在胸前,悻悻然地说:“去啊、去啊!我看你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或许在你找到那个倒楣鬼之前,我不但有了第二个名字,连第一个名字都好了!” 眸光冷了下来,雍震日又出现那种可怕的阴暗表情。 “干嘛?想吓唬我?我才没那么好被糊弄,你最好小心点,总有一天我会赢过你——” 洪今年话还没说完,雍震日突然有了动作,害怕他会像上次那样整治他,他马上摆出准备接招的姿势,结果,雍震日仅是从他身边经过而已,一点斗争意味也没有。 他一愣,随即大喝:“喂!你干嘛不说话?” “我对无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没兴趣。” 冷声说完,雍震日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2章 武周·圣历二年七月 一直……很讨厌他的背影。 洪今年感觉时间以令人不耐的缓慢速度走着,四周几十双眼紧盯着他,每个人的表情不尽相同,每张脸都在他的视线中倾倒颠覆,每个人都颠倒了……最后,他看见了雍震日的背影。 那道讨厌的背影,格外骄傲得令人想一脚踹下去。 “两千七百八十三胜对两千七百八十三败——”宣判结果的声音窜进洪今年的耳中。 啊,不是大家颠倒而是他颠倒了,因为他才接近雍震日不到眨眼的瞬间立刻被摔了出去。 他明明很努力了:比同年龄的孩子跑得更远,即使回家了还是持续练习师父教的招式直到深夜,每天也都是最早到武馆,任何事情只要是师父说了的,他都会做到超乎别人期待的程度。 这样拚了命的追赶,雍震日的背影看起来却还是那么的遥远,难道他真的永远不可能打败他?那不就永远也拿不到他的“第一个”名字了? 思及此,被打飞的洪今年俐落的翻身,转了个圈后,双脚稳稳落在地面,低喃:“真是可恶啊……” 今年他都已经十四岁了,要到何年何月才得以不再被人嘲笑? “嗯?”雍震日从容不迫的回身,抬起一边眉毛望着他。 “再来!”洪今年扭扭脖子,重新摆开架式,吼道。 “一招定胜负,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雍震日手指掏着耳朵,吹落指尖的碎屑后,漫不经心地提醒他。 “这是第两千七百八十四场比赛,快来!”洪今年摆出一副混混样。 “啊……”雍震日发出想起某事的低吟,下一瞬人已经来到武馆外,“我听见辣味仙人在呼唤我了,第两千七百八十五场比赛就算你赢好了。” “喂!你以为偷替自己加一场赢战,没人会发现吗?”洪今年立刻追了出去,一边怒喊。 “哎呀,被发现了吗?”雍震日边挖鼻孔,边以飞快的速度往前跑,气息依旧平稳。“那好吧,勉强取个整数……就算三千胜对三千败好了。” “喂!这下你连一胜都不肯给我了吗?是因为生气了吗?我看你根本就是懒得跟我比画了吧!”洪今年的脚力和耐力因为这几年的磨练,已经能够追着他跑。 此时,雍震日毫无预警的顿住脚步,洪今年差点撞上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从他身侧险险擦过,然后摔个狗吃屎。 “你干嘛随便停下来?赛跑也要有个终点才能喊停啊!” “终点到了。”雍震日指着前方推着车子沿街叫卖胡麻饼的老伯,也是村里唯一愿意替他做辣味胡麻饼的老板。 “你到底——”瞥了老板一眼,洪今年正想发难,雍震日来到他面前,露出甜美得令人发寒的笑,打断他。 “二师兄现在要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身为师弟——最小的师弟,你应该不会剥夺二师兄的人生目标吧?” 你的人生目标就只是胡麻饼吗?应该还有更重要的吧? 即使心里这么想,每当雍震日出现这样的表情,就是危险的指标,经过这么多年早已熟悉他的洪今年明白该撤退了。 “听懂了就快回武馆去。”拦下胡麻饼老板,雍震日赶他的手势像在挥赶讨人厌的苍蝇一样,表情更是拽得二五八万。 果然很欠揍! 洪今年暗忖,没再纠缠他。 对于雍震日,他其实有着非常难解又复杂的想法。 七年前的那个钱袋,是雍震日在村里最热闹的大街上,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寻找,最后才替他还回去的。 洪今年永远记得那天,看起来总是耀武扬威的雍震日带着一身像是被人痛殴的伤回到武馆的模样。 原本他还想着到底是谁那么厉害,揍了雍震日一顿,如果能亲眼看到肯定非常痛快,结果师父问了他一句:“还回去了吗?”他才晓得雍震日是去替他还钱袋。 初时他感到非常气恼,明明没人拜托他,他干嘛自作主张?害得师父对他有不好的印象,又增加他自己的好感度,简直是个心机超重的家伙,于是他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跑去找雍震日,对他被打得很惨的模样冷潮热讽一番,他却用正经八百的语气回答:“我不打没有错的人。” 当时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后来才晓得原来对方以为偷钱袋的是他,于是狠狠教训他一顿,雍震日却没有还手,甚至没有躲,才会落得如此惨状。 在他为了自己努力时,他满脑子只想着要打败他,并且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混进武馆,跟着众人练功,但是雍震日反而做了这样的事……并非感激他替自己还了钱袋——那时候他还是认为钱袋不还也无所谓,是他用淡淡的语气坚持自己的想法,并贯彻始终的态度使他动摇。 在那一瞬间,这个性格里有着虐待人倾向的雍震日,好帅气。 于是他拚命的追逐他的背影,想要赶上他的步伐,以赢过他为志向,不是真的讨厌他,或许还带点崇拜,但是很多时候雍震日又真的目中无人到不赏他一拳会气死自己的地步。 “怎么你还没走?”买完辣味胡麻饼的雍震日发现他还在,立刻露出看到麻烦的嘴脸。 “请我吃胡麻饼,我要甜的。”一改怒气冲冲的模样,洪今年扬起笑容要求道。 经过这么多年的团体生活,他也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只有在找雍震日单挑时,才会克制不住脾气。 “为什么要做师兄的请你?难道你不懂孔融让梨是多伟大的情操吗?要不要我现在就教你?”这下换雍震日摆出恶棍的不良口气。 “老板,我要十个甜胡麻饼,记在雍震日帐上。”洪今年直接绕过他,在小摊子前喊。 “我真的会杀了你喔。”雍震日不满地眯起眼。 洪今年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一会儿,又对老板说:“老板我说错了,是二十个甜胡麻饼才对,多出来的我师兄说要吃。” “去死吧!”雍震日勒住他的脖子。 “喔,要打吗?随时奉陪!”洪今年脸上又出现好战的神色。 雍震日眼明手快地将吃了一半的辣味胡麻饼塞进他嘴里,又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看着他渐渐涨红再变成黑紫的脸色,他哼哼嘿笑,凌虐人的劣根性展露无遗。 “哎呀呀,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不是有人说要打架吗?”雍震日把脸凑到他面前,用危险的轻柔语调说:“二师兄我呀,最讨厌夸大其辞的人了,来啊,快来打我啊,难得我站得离你这么近,平常你连要近我身都很困难的,对吧?” 洪今年被口中的辣酱辣粉和一整条辣椒呛得眼泪直流,又挣脱不开他的手,简直快要升天,连雍震日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像个溺水的人不断挥舞双手……不,不对,是不断往前方出拳。 看来他即使辣得头昏脑胀,还是没有忘记雍震日是在自己前面。 即使只用一只手,雍震日还是轻松接下他的每一拳,同时愉快的开口:“今天天气真好,什么?你没看到吗?那怎么行,快、往、上、面、看、啊!”边说,他边抓着洪今年的头往上抬。 咕噜…… 洪今年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心里立刻响起一道响彻云霄的呐喊……想像中晌彻云霄啦!毕竟雍震日尚未松手。 他的拳头出得更急更猛,只想快点摆脱这个虐待倾向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的变态狂;雍震日一一化解他的拳头,但洪今年火力全开加上狗急跳墙的气势可不是盖的,只有一只手应付起来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雍震日一掌击上洪今年的胸前,力道没有特别大,可同样把他击飞出去。 摔在胡麻饼老板的推车上,洪今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嘴巴里的辣味胡麻饼悉数吐出来,接着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地猛咳。 “今年,你没事吧?”已经跟这两个很熟的老板忙不迭地问。 “恶……恶……”洪今年的脸只能用一塌胡涂来形容,“罗、罗扁……随、随……” “啥?你说啥?说清楚点。”老板边说边把自己带来的清水往旁边一倒。 他根本就听得懂!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他们把他的摊子撞得乱七八糟,他一定是生气了才故意把水倒掉! “帐、帐……”洪今年努力移动辣得肿起来的舌头,然后指着愣愣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的雍震日,喘着气说:“都记在他头上……” “喔,早说嘛。”老板马上眉开眼笑地端出一大锅和面团用的清水,洪今年像沙漠中渴水的旅人,一见到水立刻扑过去。 他大口大口喝了半锅的清水,终于有办法忽略刺痛的舌头,和呛得鼻水直流的鼻子和红通通的双眼,接着瞪向把他打飞出去就一直没有回神,尽管他说把帐都算在他头上也没有反应的雍震日。 扔掉锅子,洪今年大剌剌地用袖子抹掉满脸的脏乱,跳下摊子,他又咳了几声,边咒骂边朝他冲过去,“去死吧!岁时!” 虽然雍震日讶异于手中过于柔软且……突起的触感,还是在最后回神,闪过抽出木刀直直朝自己劈来的洪今年。 洪今年迅速抬起头,眼底浮现许久未见的戾气,足以见得他有多生气。 “喂……嗯……那个啊……”又看了自己的手掌一眼,雍震日吞吞吐吐的开口。 “你这个王八羔子!”随着这声咒骂,木刀一个转向,朝雍震日的腰侧砍过去;洪今年的动作准确流畅,在气得无法用脑子思考的时候能有这样的反应,比他用脑子找他单挑时还要更厉害。 唔,看来他的小师弟是本能性动物。 雍震日用两根指头抵在木刀上,轻盈俐落翻身越过木刀,在动作之间对上洪今年那双因怒火而炯亮,又被辣味呛得布满血丝的眼,不知怎地,他竟别开了眼,目光刚巧落在他胸前。 刚刚……是错觉吗?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摸到了—— “你在干什么?”双眉怒颤着,洪今年爆出咆哮,木刀朝他刺去。 听见吼声,雍震日这才注意到自己思考的同时,手忍不住又往他胸前摸去。 他及时闪过木刀,“你今年几岁了?” 攻击轻易地被闪过,“受害者”还有心思提起别件事,洪今年强烈感觉到被他看轻。 “要、你、管——啊啊啊啊!”他每说一个字就刺他一刀,最后干脆发了疯似的随便乱刺。 “十一还是十二?”雍震日轻松闪过他的攻击。 “是十四!”讨厌被人当小孩看是洪今年的致命伤,一下子就被套出话来。 小鬼都十四岁了……雍震日以前所未有的眼光审视这个很有趣的小师弟。 “你到底在干嘛?”双脚滑过地上的尘土,洪今年停下攻击,怪觑着他。 都已经和他单挑过两千多快三千次了,怎么可能感觉不出他心不在焉? 雍震日无法解释,只是继续盯着他,好像想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哦?不打了吗?”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老板问。 两人同时朝他翻个白眼。 “那好吧,大叔也只是问问……”老板开始整理摊子,并拿出唯一做好的甜味胡麻饼,朝洪今年扔过去,对着雍震日说:“砸烂摊子的修理费我会上武馆去找你拿,还有二十个甜到恶心的胡麻饼的钱。” 说来,这两个人的味觉都有问题。 “大叔!你明明只做了一个,先把另外十九个做出来再走,我不接受赊帐的!”洪今年对着推着推车准备离开的老板背影大喊。 停下脚步,老板慢吞吞回头,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不屑的嗤笑,“等你有本事自己付钱了再说吧。” “可恶!秃死吧,老头!”无法回嘴,洪今年只好咒骂。 咚! 刚才被他随手一扔的大锅砸中他的脑袋,痛得洪今年哀爹哭母。 “大叔我听力可是很好的。”老板一脸骄傲。 “听力好又怎样?我就是要说,秃死吧秃死吧!秃到跟太阳一样讨人厌吧!”洪今年卯起来拚命骂。 这次老板却像什么也没听见,渐渐走远了。 “他根本就是选择自己想听的话才听吧,哼!下次再看到他,我一定要拿剃刀把他理成光头!”洪今年还骂个不停。 “你……”雍震日侧眸睐着小师弟的头项。 “嗯?”他杀气腾腾地回头瞪他。 “不,没什么。”雍震日终于把手收回身旁,对自己的怀疑感到好笑。 也许是他搞错了,再怎么说姑娘家都不该出现这样粗鲁的表情啊。 一定是他这个小师弟胖了,没错,就是这样! 初夏,热得令人肝火旺盛。 每到这个季节,雍玉鼎就会带着二十几个门生到后山瀑布消暑——当然,绝非是当二十几个十来岁孩子的保母,在他们身后追着跑,或是叮咛他们快点换掉湿的衣服那样单纯。 泡水当然是会让他们泡,不过要等上过课之后。 平时传授武学的雍玉鼎,会在这个时候教导他们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用他独特的思考和行为模式。 就像现在,一群门生盘腿端坐在瀑布旁的大石块上,面对雍玉鼎,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向下方看起来清凉消暑的水潭飘去。 “那么……斗明,你来说说看,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雍玉鼎唤了一位门生范景楠的字。 范景楠无法将视线从瀑布移开,注意力不怎么集中的随口回答:“首先就是跳下水……不,先脱衣服……啊,随便啦,反正这么热衣服很快就会干了……” 雍玉鼎温文儒雅地笑着,完全不在意注意力已经被拉走的范景楠,又点了一个门生,“好,康惠,你来说说。” 宫浚廷,字康惠,是武馆内最守规矩的门生,不过很难分辨他究竟是热爱各种规矩才遵守,还是因为本性认真才遵守。 “师父,因为不只一样,徒儿能一一列举吗?”宫浚廷问。 “可。” “第一是把武馆内的规矩一一写出来,张贴在武馆最显眼的地方;第二是制定不守规矩须接受的惩罚,当然这也要写出来,然后发给所有门生——” “好,今年,换你说。” 喂喂!明明就是你自己点他回答的,又嫌麻烦不肯听他说完吗?!所有门生一致闪过同样的心声。 雍玉鼎似乎能了解门生的“心里话”,但宫浚廷一副就是要说个七八十点的模样,他喊完人以后就后悔啦!是心情突然决定他喊出“康惠”的,又不是真想听这个凡事喜欢以条列式说明,且绝不少于二十点以下的徒弟的话。 洪今年当然也是在暗地里吐槽之后,才迎向叫着自己像开玩笑取出来的名字的师父。 长大后,他才知道雍震日口中的第二个名字,指的是“字”。 字,是男子成年后自己取的,是同辈间使用;在武馆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谁教他们有个爱替人取“字”的师父。 他曾经要师父替他取字,可是师父总是笑而不答;他听其他师兄说,师父在替人取字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带点一时兴起的味道,所以硬要他取,他也做不来,只能等了。 “第一是填饱肚子,第二是吃顿大餐,第三是饿着肚子不能工作,没有第四第五,以下用‘堆成小山的大碗饭’七个字省略。”洪今年不可一世的说。 “堆、成、小、山、的、大、碗、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今年,少算了个字。”坐在他身旁拥有张甜美面容,像个可爱姑娘的蓝桂数了数指头,笑嘻嘻的纠正他。 锐利的眼一眯,洪今年冷着声,道:“去死。” “今年,虽然这是你的口头禅,也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就叫斗明去死吧。”蓝桂拉住他,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最多要他去吃屎就好了。” “我是要你去死。”洪今年静静地燃烧怒火。 “好,岁时,接下来换你说。”不顾已经有人吵起来,制造混乱的源头又点了下一个人。 “嗄?你们在说什么笑话?”英姿飒爽,全身上下充斥着我行我素的任性感,拥有一双铁灰色眸子的雍震日满脸鄙夷,抓了抓头,然后把辣味胡麻饼塞进嘴里,露出恶质的嗤笑,“当然第一是辣酱,第二是辣椒,第三是辣粉,以下用‘天诛’两个字代替省略。” “为什么是天珠?天上掉下来的珠子吗?是从老天爷的鼻孔掉出来的吗?”问话出自正在玩斗蟋蟀的万二,很显然他完全没有认真在听。 “小二,来,你过来。”雍震日笑咪咪地朝他招手。 不知为何用三只蟋蟀互斗,也不知想替哪只加油的万二坚持要等到分出胜负才要离开。 “小二,我刚刚看到那里有只和你双腿间的东西一样大的蟋蟀。”雍震日用坦率真诚的笑容说着下流的话。 “真的吗?在哪里?”今天的兴趣是斗蟋蟀的万二立刻凑了过去。 “那里,你面对瀑布,往下面看。”等到万二照着做之后,雍震日一脚把他踹下水潭里,嚣张恶劣的行径却没人敢跳出来挞伐。 “岁时,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始终没有身为人师……不,应该说是不适合当个传授做人处事道理的雍玉鼎,终于说对了一句话。 霎时,所有纷争和分心都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雍玉鼎身上,包括从水里爬出来,手上仍抓着蟋蟀的万二。 “你这样做,就没人听我说话了。”雍玉鼎严肃地训斥徒弟。 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吧!所有人的心中又响起同样的心声。 “听着。”雍玉鼎的话唤回每个人的注意力。“与其随波逐流,在红尘俗世中随人起舞,为师更希望你们能坚持自己的信念,什么是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像斗明那样一一剖析穿着衣服跳进水中的影响也好,像康惠那样热爱规范也好,像今年满脑子除了吃还是吃也好,像岁时想成为一条辣椒也好,为师相信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只要不违背正道,不违背自己的信念,不要忘了随时把腰杆打直地活下去,这就是为师希望你们了解,并期许你们能做到的。” “师父,我怎么觉得您的话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一张娃娃脸的蓝桂举起手,不等雍玉鼎让他说话,便犀利地开口。 “师父,您可以告诉我天珠到底是什么样的珠子吗?”万二抓着蟋蟀凑到最前面问。 “师父,我可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您的梦想是成为毛毛虫羽化成蝴蝶!” “师父,民以食为天,吃饭皇帝大,其实我想做的是皇帝。” “师父,所以我说应该好好立下泡水和上课的规矩,您看看,已经有人跳下去水里了!我看第一条就列:上完课之前先把斗明绑在树上,以免他带头跳进水里,如何?” 雍玉鼎看着眼前这群可爱的徒弟,温和地说:“总之,你们都给我……都给我滚下去吧。” 师父刚刚绝对是想说去死! 还留在岸边的几个门生同时想着,但也没人在意,并且在下一刻就抛到脑后忘记。 总之,这个武馆净出些特立独行的人。 所有门生都在游水贪凉。 有些一开始就脱掉衣服,全身光溜溜地下水,有些则是迫不及待的弄湿了一身衣裳,玩了好一阵子后才脱掉湿答答的布料,继续玩。 没有多久,这个位置还算隐密的水潭充满了浓浓的阳刚味,到处是亮着子孙袋嬉闹的少年。 反正都是项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脱才会被人笑。 说是这么说,却非每个人都乖乖脱光衣服,或者受不了冰凉潭水的诱惑,至少瀑布旁的大石头上就坐着一条笃信“心静自然凉”的身影。 “今年,你这个娘儿们!还不快点下来!” “我说过要下去吗?”洪今年盘腿坐着,双手环在胸前,紧闭的双眸睁开一只,斜睨着水中的师兄。 “你是晒昏头了是吧?这么热的天气,不下来玩水的不是呆子就是傻子。” “小鬼们,回家喝奶吧!我才不想同你们一样幼稚。”洪今年傲慢地说。 这话如果让雍震日或宫浚廷来说也许没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排行在前面的师兄,可是由年纪最小排行最末的洪今年来说可就刺耳了。 几个年纪大上洪今年约莫二三岁的少年离开大石头边,有了这样的对话—— “今年真不知是脑袋有问题,还是天生不怕热,从没看他下水过。” “他根本就是个怪人!每次我们练完功浑身汗臭的到井边打水冲凉时,他也从不加入,还都用看虫子的鄙夷眼神盯着我们。” “该不会……”有人思考的沉吟着。 “什么?”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问。 “该不会是他怕水,才不敢下水吧?” 几个少年交换了一记眼神,继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我们去……”有人边说边做了个推人的动作,朝同伙挤眉弄眼,其他人很快了解他的意思。 几个人看向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的洪今年,互相比了噤声的手势后,偷偷摸摸地爬上岸,偷偷摸摸朝他靠近。 并非对洪今年的傲慢不高兴,毕竟他们这间武馆专出些怪人,所以他们单纯是想要捉弄洪今年而已。 那块石头表面平缓,从树林中延伸而出,洪今年就坐在最靠近水潭的位置,只要出力一推,他绝对会掉进水中;躲在树林里,准备发动攻势的少年们没有特别认真,或皱脸或讪笑地打着暗号,全在安静无声中进行。 一行五人用眼神推来推去,最后决定由提议的家伙去推。 众所期盼下,少年无法拒绝,只好对伙伴比手画脚一阵表示他们都是懦夫,一切看他的,然后转过身去,朝洪今年轻手轻脚地走去—— “你们是不是想把他推下去?” 蓦地,少年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吓!”惊呼声无法控制地逸出唇瓣,少年猛一回头,看见雍震日就站在他身后,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石头上的洪今年。 雍震日并非没有下水,他先到瀑布底下冲凉后,发现洪今年没有下水,才绕过来看看。 当然,他绝对不是要来玩下流手段,偷偷把他推下去的。 “哎呀,小声点,如果被发现了,不就无法得逞了吗?”雍震日一把捂住师弟的嘴,眼里闪动异样的光彩。 这正是二师兄准备虐待人的眼神哪!少年暗自惊呼。 他们本来只是想开开玩笑把洪今年推进水中,反正水潭里有那么多武馆的门生,即使他不会游泳,顶多是喝几口水就会被人拉起来,可如果同样的玩笑由雍震日来执行的话,绝对不会只是喝几口水那么简单……雍震日锐利的眸光直盯着洪今年,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抓过师弟小声命令道:“要偷袭的话像你这样还差得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过没?你至少还要再练个两百年才有办法偷袭他,懂了吗?懂了就快滚回水里当蝌蚪吧。” 原本以为洪今年死定了的少年们听见雍震日的话,一个个呆若木鸡,还以为大白天做白日梦听错了。 雍震日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在树林和大石块的交界划下一条线,脸上笑容显得不怀好意,对着快要吓呆的师弟们说:“如果你们不离开,硬要超过这条线的话,我就让你们去死喔。” 俏皮的语气根本没有减少他话里的威胁。 雍震日有多目中无人,态度有多任性狂妄在武馆里可是众人皆知,甚至还有他的软剑一出,必定有人遭殃的说法,吓得几个师弟不敢多做停留,连滚带爬地跑回水潭去避难,恨不得最好永远不要浮出水面。 他们真的只是想开个小玩笑而已啊! 他今天的状况非常不好。 不,应该说这几天都很差,下腹一直闷闷地泛疼,虽然疼痛并没有持续一整天,可一旦痛起来他连坐着都快要弯腰驼背了。 许是身体微恙,洪今年对周遭的变化反应迟钝,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 “啊,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一手悄悄抚上肚子,洪今年力持镇定,高傲的自尊不允许被病痛打败。 他怀疑自己是吃坏肚子,偏偏蹲在茅房里又拉不出个鬼影,不像上次被强逼吞下那可怕的胡麻饼后,回到家立刻唏哩哗啦地拉个不停……嗯,该不会就是吃了那种恐怖的东西才会这样吧? “喂喂,小鬼,你的背驼了。” 身体不适又听到这种嘲笑,洪今年理所当然没好气。 “要你管!我才不想你这个连走路都走不稳,步履蹒跚的老头子胡乱栽赃,老到摔死吧,岁时。”他说得好像雍震日是七旬老头。 “喂,我才不想被你这个没大没小,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信口诬赖,全身长毛淹死吧,今年。”他也把洪今年说得像三岁小孩。 “我更不想……啊,随便啦,笨到死吧,岁时。”洪今年懒得想要怎么讽刺他,泰半是因为他的肚子实在快要痛死了! “笨到死吧,岁时……啊,说错了,是今年。”雍震日也很逗。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洪今年口气很差,脸色也很差。 雍震日背对着他坐下,所有重量都压在洪今年身上,往后靠得理直气牡,抱怨道:“我是来当人人崇拜的英雄,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 啊……这小子的背是不是……很小? 雍震日移动身体测量他背的大小……他并不是变态,只是从那天起他就很在意啊!手中的柔软触感,怎么样也无法不在意啊!害得他最近一逮到机会便会忍不住观察洪今年,总觉得这个小师弟很奇怪。 所以他才会冲瀑布冲到一半爬上岸。 只是……他的样子似乎怪怪的,平常坐得直挺的背竟然驼了? 都是因为他看起来怪怪的,他只好阻止其他师弟的恶作剧,来替他守背后了,谁教他还挺喜欢这个小师弟的。 只不过雍震日不晓得,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发现这点;当然洪今年也不知道自己强撑起来的坚强早被识破。 “英雄?你是指那种救人之前还要先谈报酬,酬劳不够丰厚,就加入坏人那边把被害者揍个半死的那种?”洪今年正经八百的问。 “啧,你还真了解我。”雍震日啐了一声。 “那请你滚到水里再也不要浮出来,这样就能成为天下的英雄了。”洪今年非常冷淡。 “小鬼,你再乱说话,我就让你去死喔。”雍震日似乎爱上这句话了。 “……”洪今年没有回答。 “喂,这样就怕了吗?亏你找我单挑了三千次,却因为这句威胁吓得不知所措吗?你还有没有骨气啊?难怪背会弯。”雍震日碎碎念着,不待洪今年答腔又迳自说下去,“本来你就已经不够高了,如果再驼背的话,可是会一辈子都是矮子的,一辈子都没办法吃辣的……说到吃辣,最近我发现一种新的吃法,你知道在白饭上加什么会变好吃吗?是辣椒酱的油,也就是辣油,橘红色的那层油……” 奇怪,怎么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喂,小鬼,你在听吗?”雍震日瞪向另一群又想来挑战洪今年的师弟,不忘问。 这下洪今年再不说话就很奇怪了。 瞪退了其他师弟后,雍震日察觉情况似乎不对劲。 “喂喂,没人教过你要仔细听二师兄说话吗?况且谁准你靠着我的?”雍震日从大石上一跃而起,正想好好整治洪今年一顿,怎料身后的他竟软绵绵的倒了下来。 微蹙起眉心,雍震日顺着他苍白的面容看向他的下半身,那里已经是一片血红。 “今年……”蓝桂不知何时来到大石上,也看见这一幕。 雍震日没有回头,迅速抱起不知何时受伤,也不知哪里受伤的洪今年,交代道:“跟师父说,我先带他回村里……” 他话还没说完,蓝桂就爆出一阵会刺伤耳膜的尖叫——“救命啊!二师兄终于宰了今年啦!” 第3章 人为何会对和自己不同的事情产生排斥呢? 这是十四岁的洪今年……不,冯京莲的困扰和疑惑。 自从那日“浑身是血”的事件后,洪今年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新名字——冯京莲,但是她一点也不开心,因为她是女儿身的事情也跟着败露。 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如临大敌地面对把她买来当“养子”的冯守良,心想着自己大概会像小时候被父母带进深山“野放”的兄姊们,不过她较幸运些,都这把年纪了,一定能很快找到谋生的方法……就在她盘算着该上哪儿找人雇她,要在哪儿落脚时,冯守夜如同以往随兴所致的行事作风,把她一直想要的新名字告诉她。 从今以后,你就叫做冯京莲,上京的京,莲花的莲。 没有多做解释,冯守良说完就去睡了。 这个和“洪今年”谐音的名字,完全不是靠她自己挣来的,这个听起来似是随便取的名字,没有想像中来得令她开怀兴奋,但也只能接受。 亏她为了读懂自己的名字,利用上武馆以外的时间和冯守良学习识字,现在也没用了。至少冯守良没有赶她走——没有赶这个从“养子”变成“养女”的小骗子。 可是,她完全没有骗人的意思,她从没学着当个女人,也不知道女人除了身体构造和男人不同,会生孩子以外还会“流血”——大夫说那叫月事,所有女人都会 “出血”,几天后就会没事。 但是很不舒服,不,应该说痛得要死,比被雍震日摔出去还要痛! 害得她接连三天都只能躺在床上,连动都不能动。大夫说她的体质如此,若不想下次同样这么痛,忌吃冰冷的东西什么的,说了一堆她都没在听,只想狠狠撞墙,让自己痛昏过去。 休息了三天,终于能从床上坐起身,冯京莲第一件事就是上武馆去。 一路上,她脑海里充斥着许许多多的担忧:所有人一定都知道她是女的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会认为她欺骗了他们吗?虽然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武馆内净是些怪人,他们一定不会在意……啊,她反而更担心自己三天没有练武,身体会变得僵硬,动作会迟缓,这下要打赢雍震日就更难了……不过,她已经拿到新名字了,打不打赢似乎也无所谓……不、不,这跟名字没关系,纯粹是尊严的问题! 上述的胡思乱想终结在她踏进练武场。 冯京莲敏感的察觉到,自己一出现,周围的气氛马上改变,异于平常的视线刻意避开她,没有人来和她打招呼,却全都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呃……看来大家都不习惯她是个姑娘家。 但她还是穿的和平常一样,也许是一时无法适应吧!总之先找几个熟的师兄打招呼好了。 冯京莲暗暗想着,眼尖的瞥见一张娃娃脸的蓝桂,随即举起手朝他挥去,“小桂,日安……” 被点名的蓝桂立刻转开目光,佯装没看见她,抓了个人继续练功。 冯京莲微皱起眉,接着转向总是少根筋的万二,“小二,今天我和你比斗蟋蟀……” 万二冷眼睨着他,“斗蟋蟀?你真残忍,杀生是不对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最爱斗蟋蟀的,这世上就他最没资格说这种话! 冯京莲有些动怒了,目光扫过其他人,与她对上眼的人纷纷别开目光,转头假装忙碌。 当下她了解到事情没有自己想像的简单,他们不是嫌恶,而是看着异类的目光就像一根根针刺着她的皮肤,比被讨厌还要可怕的沉重感笼罩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待在一个一直以来熟悉安心,如今却完全不是那样的地方。 每个人都把她当珍奇异兽般窃窃私语,又不愿靠近。如今回想起来,那三天的生不如死,根本比不上现在的情况。 突然,她感到莫名的孤单,周围的耳语和眼光只让她的孤独感不断攀升,她刻意忽略那种感觉,假装和平常没两样,举步朝不远处的雍玉鼎走去,向他请安。 “师父,日安。”她的声音听来没啥精神,态度也恭敬不少。 “日安。”雍玉鼎略带无奈的笑着,似乎能体谅她的情况。 不知怎地,师父的笑令她有鼻酸的感觉。 但是,冯京莲从来就不是会在外人面前哭泣的人,她提起精神说:“师父,徒儿休息了三天,应该先把之前漏掉的部分补起来对吧?那我先到后山去跑一百五十趟了。” 说完,她一溜烟跑出武馆。 雍玉鼎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师父,这样好吗?”宫浚廷突然冒出来,问道。 “你们这样对她,还希望她留下来?”雍玉鼎话里略带谴责意味,可也清楚自己无法插手这件事。如果他出面护着冯京莲的话,只会让她有更被孤立的感觉。 “错的是她。”宫浚廷难得把一句话在十个字以内说完。 “你的意思是生为姑娘是她的错?”雍玉鼎淡淡地反问。 “生为姑娘不是错,错在她骗了我们。”范景楠也跳出来说。 “她不把我们当师兄看。”有人这么说。 “她根本就不信任我们。”也有人如此认为。 “她没有那话儿!”万二忿忿不平地开口。 “她不能享受站着尿尿的乐趣!”不知谁补了这一句。 “她不懂前端是什么!”长相可爱的蓝桂吐出了下流的话。 “喂!你们是命根子拥戴会的成员吗?没有命根子你们会死掉吗?啊……真的会死掉,身为男人的尊严会死掉……”雍玉鼎嘟囔着同样不堪入耳的话,接着重新端起师父的架子,老神在在的说:“算了,这种狭隘的心结和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眼,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我不管了。” 气势十足的说完,雍玉鼎起身离去,心想自己此刻的背影肯定很帅气—— … …“嗯……干脆替今年装个假的好了。”后头传来龌龊的提议,出自那个说话和长相不符的家伙。 “首先,她已不叫今年,而是京莲;再者,姑娘家的那里不是随便可以装上东西的地方;第三,人身上的洞都很重要。”非常条列式的说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举例。 “洞?什么洞?是鼻孔吗?耳朵吗?嘴巴吗?肚脐?还是屁眼?”无厘头的问话出自少根筋的那个。 “不,除了这些以外,女人身上还比我们男人多了个洞——”范景楠低俗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宫浚廷用木刀狠狠敲爆脑袋。 “第一,无耻!第二,下流!第三,恶心!以下去死!”最先提出“洞”这个字的家伙居然敢这么说别人。 “那么就用这个把洞填起来吧!”万二拿出自己的木刀天真的说。 蓝桂一把揽过他的肩头,可爱的脸上浮现教坏人的邪恶表情,告诉他说:“小二啊,女人身上的洞都是能让我们舒服的天堂,如果真要堵起来的话,只能用你的 ——” “都给我闭嘴!这是什么下流的对话?!要说等你们毛都长齐了,懂得一柱擎天的奥妙后再来说!”雍玉鼎气急败坏地回头打断徒弟们的对话,但他自己说的话也没好到哪里。 咦?到底是用哪里填满洞?喂喂,小二听这种话题会不会太早了?喂,斗明,给我把裤子穿上!那边的,不准在木刀旁边放两颗鸡蛋……是说你们从哪里生出鸡蛋的?诸如此类的对话并没有因为雍玉鼎的阻止而停止,反而更加热烈,所有门生都加入讨论,简直快把武馆的屋顶给掀了。 “喂喂,算为师的拜托你们,你们都去死吧……”雍玉鼎干笑着,还是没人理会他。 怪了,他的徒弟们怎么都不听人说话? 啊……因为他自己也不听。 所谓后山跑一百五十趟,指的并不是绕着后山跑,而是顺着后山那座破庙前那道从山下到山上总共……哎呀,总之让人懒得去数有多少阶的楼梯来回算一趟,一共要跑一百五十趟的意思。 武馆里每个人跑的趟数不同,可一天跑上五十趟的只有冯京莲和雍震日,这理所当然是出自冯京莲的比较心态使然。 在武馆内待不下去的冯京莲仰起头,望着找不到终点的长长阶梯,做了一下暖身运动,正要往上跑的时候,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 冯京莲眯起眼,站在原地等着那道人影。 她大可跨出步子,往前走没几步就能更快看清楚对方,但是她一跑便不会停下来,而且她有预感那道身影是自己认识的人,还非常熟。 当他跑下最后一阶时,冯京莲心中闪过这三个字。 ——雍震日。 上半身打赤膊,晒成古铜色的结实身躯布满汗珠,气息有些微不稳。依照他脸上的疲态来看,他应该是跑了四十九趟,也就是说下一趟是最后一趟。 日常大小事都要和雍震日比个高下的冯京莲,不知何时已经练就出光看他的样子,即能猜出他做了什么事。 因为她总是追寻着他的身影。 “等等跟我比一场。”在雍震日转身准备跑最后一趟时,冯京莲充满挑衅地说。 雍震日仿佛没听见,迳自跨出步伐。 冯京莲挑高一边眉,不悦地追了上去。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直视前方,雍震日默不作声地跑着。 若非了解他,冯京莲可能会以为他累到不想说话,偏偏以往他们一起跑的时候,累得说不出话的都是自己,他反而会故意从第一趟开始找她说话,藉此表现出她与他还差得远的事实。 “喂——这位大爷,喂——你耳朵出问题了吗?有听到我说话吗?被辣酱塞住所有洞……噢!”尾音未落,冯京莲转变成痛呼。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揍了她脑门一拳的雍震日趁她速度变慢之际,转眼超前她老远,步伐轻盈得不像跑了四十九趟的人。 莫名其妙被揍,冯京莲可不甘心,提了口气,双手成手刀挥动着,很快又追上他。 “雍震日!你要是继续装耳背,小心我拿木刀捅你屁眼喔!” 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加快速度。 “你是吃了浆糊不成?干嘛不说话啊?”她不死心,也跟着全力冲刺。 还好这是第一趟,如果是第二十趟还用这个速度的话,明天甭想走路了! 回答她的仍是一片沉默。 以全速赛跑,他们很快到达那座庙前,做过雍玉鼎规定的简单参拜后,雍震日率先折返,冯京莲只好随便拜一拜,又跟了上去。 这次,她没有再试图和他说话,而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拚命想超过他,打定主意要在他之前抵达山下。 尽管冯京莲尽了全力,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山脚的。 他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茶水一口灌下。 冯京莲挡在他面前,静静地燃烧怒火。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他娘的该剁成十八块下十八层地狱被业火烤八十次不跟我说话的原因了吗?” 雍震日完全没有正眼看她,更别说开口了,简直把她当空气。 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他们都是! 是女人又怎样?很重要吗?有比她和他相处了七年的时间来得重要吗?就因为她少了什么,他们就不和她说话,故意排挤她,把她当不存在,很有趣吗? 喝完了水,雍震日不疾不徐地用干净的布巾擦拭身上的汗,然后重新穿好衣裳,准备离开。 冯京莲咬紧牙根,往他离去的方向一站。 雍震日被迫停下,接着往另一边走,冯京莲跟着转过去,于是他又转个方向,她再挡——两人重复这种动作好一会儿,雍震日终于受不了了。 “碍事。”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她脸上,冷冷地吐出这句,却不经意瞥见她眼角上翘的弧度。 他认得这个表情,每当她感到难过,又不允许自己掉泪的时候,就会像这样子拚命把眼泪逼回去。 以往他总觉得有趣,越是倔强的人,欺负起来越有意思,偏偏现在,除了“一点点”有趣的感觉外,更多的却是烦躁。 他讨厌被人欺骗到了深恶痛绝的程度,他却……“她”却骗了他七年的时间,亏他一直特别喜欢这个勇于挑战他的小师弟,现在呢?现在要怎样?改口叫她小师妹吗? 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骗了他。 “如果你在意我是女的就说啊!”冯京莲对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 铁灰色的深眸盈满冷冽的光芒,雍震日眼神鄙夷地睨着她。 “永远,不要再跟我说话。” 一瞬间,冯京莲的五脏六腑好像全挤压紧缩在一起,比初潮来时还要更难过、更痛,使她无法反应,任由他擦身而过,却只能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 他要走了…… 她只要一转身,又会看见那道讨厌的背影。 是啊,她明明很讨厌的,一直、一直非常讨厌的……他的背影总是给她一种被抛下的感觉,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所以她不会回头的,因为不想见到他的背影,因为……自己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难过的迸出泪来。 谁都可以,她就是不想被他瞧不起! 雍震日臭着一张脸回到武馆,在武馆门前发现一个背着比人还高,又比寻常的刀还要细的长刀,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的男人。 “如果是来找师父单挑的话,他前几天受伤了,到现在还不能动。”他随口询问。 “受伤?怎么了?”那人没有回头,正经八百的语气中夹杂着震惊。 “吃坏肚子猛拉,于是犯了痔疮的老毛病,屁眼痛到无法走动。” “噢,那我就安心了。如果是被人打败,我还得去找更厉害的人挑战才行,但是我短时间内不想再四处寻访那样的高人——”长刀、长发,身材修长,这个令人不断联想到“长”的男人转过身,看着面前的雍震日严肃地问:“可以暂时让我住下来吗?方便的话,最好立刻煮上一桌好菜,饭要多一点。啊……方便的话,请务必替我好好推拿一下,舒缓舟车劳顿之苦。” 雍震日大步走过男人——仲孙袭的身旁,不再和他瞎扯淡,直言:“大师兄,你可以继续耍笨没关系,记得去和师父打声招呼就好。” 武馆内照年纪排行,十九岁的雍震日是二师兄,在他上头还有个已经独立的大师兄,仲孙袭。 “哎呀,这不是费时吗?许久未见你毛都长齐了吗?”跟雍震日不过差两岁的仲孙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么问,虽然他的表情很严肃。 “是岁时。”雍震日走回他身边,笑咪咪地勒住他的脖子,“不要告诉我,你出去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忘记师弟们的名字了。” “呃,一年多就是超过三百六十五天,超过三百六十五天就是超过十二个月,超过十二个月就是超过你在我心中的日子,会忘记是理所当然的!”仲孙袭用力想扳开师弟紧扣的十指。 “大师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喔。”雍震日低沉的嗓音加上可爱的语气,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如果说万二是少根筋,仲孙袭就是真的笨了。 偏偏说他笨也不对,该聪明的时候他可是非常精明干练的,所以这种会令人怀疑他是故意装笨,还笨得很自然。 “快、快放手啊……年时……会、会死人的……”仲孙袭那张脸越来越红。 “你真的有求饶的意思吗?”刚好,他心情不好,可以藉机发泄一下。 “岁时,放开采生吧。”雍玉鼎轻笑插进两人之间。 雍震日低啐了句可惜,才放开仲孙袭。 “呼,临时,我刚刚真以为你想置我于死地,哈哈哈。”仲孙袭揉揉脖子,笑道。 “如果你继续叫错我的名字,我是真的想杀了你没错。”雍震日酷酷地说。 “啊哈哈,随时这个名字师父取得很好啊,你怎么会讨厌呢?” “不,那是你乱取的,而且我是真的会杀了你。”雍震日刷地抽出软剑,抵在仲孙袭喉结前。 “好了,采生,别再开你师弟的玩笑。”雍玉鼎跳出来打圆场,“岁时,你也别跟你师兄这么计较,采生天生容易犯傻,你也知道的,多体谅些。” “咦?康惠,你何时在这里的?”仲孙袭满脸困惑。 “喂!这下你不只名字搞错,连人都认不出来啦!”雍震日没好气的说。 雍玉鼎维持儒雅的浅笑,“岁时,你可以杀了他。” “喂!刚刚叫我不要计较的人是谁?说他天生犯傻的是谁?说要体谅他的又是谁啊?” “哈哈,师……康惠,你真是可爱,毛长齐了没啊?”仲孙袭又笑哈哈地说。 “你刚刚明明叫对了,都叫对了干嘛改口?还有你是毛长齐了没观察会的会长吗?不要动不动就问人这种下流的问题!”额头怒暴青筋说出这些话的是雍震日。 “岁时,快杀了他。”雍玉鼎就是有办法用笑脸说出这话。 “康……师……康惠——”仲孙袭似乎完全搞不懂自己要说什么。 雍震日抬起一只手阻止他,“够了,我真的不了解你的意思……我也不想懂了,再这样下去对话无法进行,所以直接进入正题吧。” 仲孙袭的脸色立刻一变,“有谁要跟我一起走?” “跳太快了!给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说!”雍震日揍了他一拳。 “喔,采生是说那个吧……嗯,但是太远了,我们可能去不了……”雍玉鼎了解地颔首。 “师父,您知道?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只有我不知道吗?”雍震日快被这两个人搞疯了。 “就是那个啊,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地方嘛。”雍玉鼎抓抓后颈。 “桃花源吗?大师兄指的真的是桃花源吗?”雍震日激烈的追问。 一手捂着被揍红的脸颊,仲孙袭摇摇头,“不是啦,我说的是单骑救主的那里啦!” “长板坡吗?我知道那个地方要怎么去,你朝我的剑直直跑过来就会看到了。”雍震日露出阴狠的笑,宣告耐性耗竭,“师父也想去桃花源?那你们两个一起来好了,我保证不会太远,一下子就到了。” “所以采生这一年来是去了哪里?”雍玉鼎从容不迫的转移话题。 见雍震日一副生气样,本想回答“去了你心底”的仲孙袭立刻端正神色,“战场。各地的战场。” 听到这严肃的话题,雍震日缓下脸色,收起软剑;雍玉鼎的神情也沉重许多。 这并不是个国局安定的时代,武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李唐皇室的天下暗地里已经由她掌握,残忍专断的作风时有耳闻,偏偏政局不稳,外忧不断。 突厥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大唐这片富庶丰饶的土地,于是边关的大小战事从未停止过。 虽然雍玉鼎是个极为随兴的人,但从小就教导他们关心时局,因为他们都是武人,要培养清澈的双眼,观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重要的、该守护的,这样握起刀来才不会漫无目的的乱挥。 仲孙袭算是承袭雍玉鼎思想最深的人,当他一独立后,立刻前往最需要武人的地方,也就是战场。 不过他并没有加入军队,而是到处看,到处去告诉别人战争的恐怖,希望有一日能终结征战的情况。 仲孙袭表情凝重,回忆起他看见的景象,“到处都是血、尸体,还有尸臭味,被血浸锈的刀,砍太多人而变钝的刀锋,许多没能来得及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许多无法安享天年的老者,许多……没人怜惜的生命。那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我想你一定见到非常、非常厌恶的景象。”雍玉鼎的语气能听出心疼。 一直以来他把自己的想法教导给这些孩子,可是当他们渐渐长大,开始懂得自己思考,并拥有自己的个性时,他开始怀疑这是不对的。 例如仲孙袭,他从小就非常害怕血,讨厌纷争,师兄弟有冲突时,往往是他第一个跳出来调停的,总能把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从不用人担心。 当他成年后决定游走于战场,亲眼见证那些可怕的事情时,雍玉鼎才发现,他教的可能不是平定天下歧见和纷争的孩子,而是把他们培养成一群随时可以上战场的士兵。 “如今,内有囊瘤,外有猛虎,但已经被恶瘤侵蚀的内部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边疆战事不会在几年内结束,所以——” “所以桃花源还真是个令人向往的所在,有机会的话还真想亲眼看看。”雍玉鼎没头没脑地打断徒弟一番愤慨激昂的话。 雍震日原本想出言制止师父把话题扯远,但见他把目光投向仲孙袭身后,于是跟着看过去——冯京莲站在不远处,用着防备的眼神瞪着他们。 正确一点来说,是瞪着雍震日。 仲孙袭也看见她了,明白师父不想这些事让那些仍年少的徒弟听见,于是住口不说,热烈地和冯京莲打招呼。 “今年、今年,师兄的好今年,快过来让我看看你长多大了。”从小,仲孙袭就很喜欢这个小师弟,像喜欢狗儿脚掌的肉球那样没有原因。 冯京莲没有走过去,也不吭声。 通常这种情况,雍震日会故意留下来碍人的眼,今天却说:“大师兄,等会儿我在武场等你。”说完便转身离开。 待他离开后,冯京莲才慢吞吞地踱过来。 “大师兄,你回来了。”她的语气并不特别热络,对于这个异常喜欢自己的大师兄,小的时候总觉得很烦,所以看见他回来也不会很高兴。 仲孙袭观察着他们奇怪的互动,这两个总是吵吵闹闹的,彼此间却有股旁人难以插进去的默契,或许有人会说他们感情不好,可在他看来,武馆内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感情更好,而且更了解对方的了。 于是他用眼神询问雍玉鼎,被问的人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示意要他自己问。 “京莲,陪你大师兄聊聊吧,今天若你不想进武场也不打紧。”雍玉鼎伸手摸摸她的头,难得有长辈的模样。 冯京莲低下头,难得顺从。 雍玉鼎离开后,仲孙袭立刻开口:“是啊,今年,陪陪师兄吧。你费时师兄不肯理我就算了,等等还要我陪他过招,实在很可恶,干脆我们上街去吃东西好了,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替我弄桌好菜来。”因为音相近,仲孙袭并没发现小师弟不但改名,还变成小师妹的事实。 冯京莲原想拒绝,又想到此刻武馆内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于是同意。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任由沉默发酵,没人打算开口说话。 但是这种沉默并没有令冯京莲感到难过,反而很安心。 “大师兄,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天长地久……我这么说的话,今年会生气吧。” “……不,如果待那么久的话,也挺不错的,以后请大师兄和我比画,别理岁时那个混蛋了!” 冯京莲像小孩子一生气便说“不跟你玩”一样的话,让仲孙袭更确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很有可能是最近才发生的。 这两个家伙即使看对方再不顺眼,都不曾有过隔夜仇啊! “发生了什么事?你竟然没有叫他去死,反而用混蛋来称呼年时,这实在不是师兄认识的今年啊。” 冯京莲勾起冷笑,“举例来说是不说话除了沉默还有杀气的程度吧。”她没有把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告诉他。 “你们吵架了?”听她不算消沉的语气判断,顶多吵得比较凶。 “没有,只是从今天开始我都得在心里叫他去死而已。”冯京莲耸肩的动作带着怒意。 连话都不说了?难怪她会举那种奇怪的例子。 “这还真是为难你了,去死这种话当然要当面说才舒坦。”仲孙袭一脸正经的说。 “说的也是,下次我还是当着他的面骂好了。”没道理他不准她跟他说话,她就得照做吧。 仲孙袭没有回答她,兀自陷入沉思。 “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一想到要照他的话做,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比要我一头撞死还难!不,我是说要他吃屎噎死——” 仲孙袭猛一个击掌,豁然开朗地说:“啊,难道是年时发现你是女孩了?” 冯京莲气冲冲的话顿在空气中,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仲孙袭,“大、大师兄已经听师父说过了……?” “不,我很早就知道了。”仲孙袭耸耸肩,“你可能不记得了,刚到武馆时,也许是还不适应每天要做的事,有几天是我背着睡死的你回家,从那个时候我便发现了。” “那、那大师兄,你不生气?” “生气?” “因为我闷不吭声地瞒着你……”冯京莲想起今早在武馆的情况,看看眼前这个即使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却没有任何反应的大师兄,突然一古脑的说:“不只岁时,小桂、小二,还有斗明他们现在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是啊!我是骗了他们,但是我从小没被当成女儿养啊!我从没买过自己的衣裳,上头的哥哥姊姊要是有不要的衣服给我就要偷笑了。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姑娘,但是养父那个蠢蛋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穿男装,一副男孩子的样子,我是骗了他又怎样?因为我不想回去过没有饭吃的日子啊!我是骗了他们又怎样?我从小就会骗人啊!” “不……我想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仲孙袭听完她激烈的告白,想了想才开口。 “不然他们是在意什么?跟我其实是个姑娘和骗了他们都没关系的话,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冯京莲歪着头问道。 “首先,师父和年时他们应该是不知道,但冯叔是知道的。”满意地见到她惊讶得合不拢嘴,仲孙袭继续说:“我察觉你可能是姑娘之后,曾问过冯叔知不知道这件事,冯叔说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笨到连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 “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 “嗯,冯叔也要我不要说,可能是觉得好玩……不,怕伤了你这么认真当个男孩的心思吧。”仲孙袭说了个比较不伤人的理由,然后又说:“冯叔还说,等到你以姑娘的模样示人,他就会把名字给你了。因为‘京城的莲花’这样的名字,怎么样都不能用在男孩子身上。” “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是他随便取的,目的在让人一听便知晓我是个女孩。”冯京莲说出对自己名字的第一个感想。 “你认识年时他们多久时间了?”仲孙袭突然问,不待她回答,迳自说:“应该和认识冯叔差不多吧,冯叔不生气你骗他,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但是年时他们呢?想想他们是不是真心的和你做朋友,是不是对你付出信任?有没有把他们不能跟大人甚至师父说的秘密,忍不住偷偷告诉你?这样,你多少能了解他们在意的是什么了吧?” 冯京莲顺着他的话,回想起万二偷偷告诉她哪个地方的蟋蟀很多,是他的秘密宝库;范景楠和蓝桂虽然嘴贱了些,动作下流了点,她却很喜欢和他们一起胡闹;宫浚廷虽然烦人,却总会帮她添最大碗的饭……岁时……让她既崇拜又讨厌的对象……一个用冰冷的眼神看她,会令她揪心难过的人……她隐约察觉自己想到雍震日时的感觉和其他人不同,但还来不及细想,仲孙袭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京,沉默有很多种,多数是难以忍受的,唯有心灵相通的人,才能够自然而然的沉默。如果你拥有在一起沉默,也不会感到孤单寂寞的那个人时,千万不要轻易的放手,懂吗?”他微微抿起一抹浅笑。 一瞬间,她感觉舒坦多了,也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她在等着别人当头棒喝吧,谁教自己的个性那么糟,背硬得弯不下去,还好她和仲孙袭谈了,否则她可能还在怪他们太小心眼。 “我要先回武馆去了!” 仲孙袭没有阻止她。 冯京莲跑了几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他说—— “大师兄,你也是我绝对不会放手的人之一。”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独留仲孙袭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后,才扬起既没辙又无奈的笑容,轻轻开口—— “你也是……是我一辈子都不想放手的人。” 第4章 冯京莲猜想,如果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死也不会喜欢的,那个人绝对是雍震日。 经过仲孙袭的开导,她诚心诚意的和师兄们道过歉后,所有人都原谅她了,独独雍震日,心眼比屁眼还小! 她实在很想当着他的面说:“老娘是给你面子,才和你道歉……你拽个屁啊!教一只狗不准偷吃东西,都比跟你道歉容易多了!”以上这些话,她当然不可能 ——没骂过。 谁教她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但至少她每天早上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说对不起啦!拿什么乔啊?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给他几分颜色,倒开起染房来了! “喂!对不起啊——” 一早等在武馆门口的冯京莲看见雍震日跑完后山回来,一脚踹上门板,背靠在另一边门板上,整个人挡住门口,不让他过去。 雍震日没有看她,而是对着身旁正好经过的宫浚廷说:“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具杀气的对不起。” 对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架彻底没兴趣的宫浚廷甩也不甩他们,迳自绕过雍震日,再跨过冯京莲高抬起的脚,走进武馆内。 冯京莲也没有理会宫浚廷,看着雍震日说:“那你就干脆点原谅我不就好了?省得我每天跟你对不起,喊久了越来越没诚意。” 雍震日把手圈在嘴巴边,对着远处的师弟喊:“喂——这里有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 这招果然气到冯京莲,立刻拔出木刀朝他劈过去。 “岁时,去死吧!” 一如往常,雍震日轻松接下她的攻击,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动作其实没有平常放得开,好几次可以攻击她的大好机会,他都害怕什么似的硬生生收手,改为险险闪过。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意起她是个姑娘,无法认真和她过招。 许是察觉雍震日有意无意的闪躲,冯京莲的攻势更猛烈,平常不会用上的招式,今天一次使出来,非逼他反击不可。 “又打啦。”范景楠经过他们身旁时特别小心,怕被波及到。 “小京,你明明说要道歉的,这样下去比较像在斗殴喔。”万二小心护着手里的宝贝蟋蟀,他不管上哪儿都要带着它们。 “对付二师兄还不简单,买罐辣酱或是一堆辣椒给他就行了。”蓝桂笑咪咪的对着打得乱七八糟的两人提议。 冯京莲倏地停下脚步,雍震日也收势,两个人瞬也不瞬地瞪着对方。 “哟,真的打算买辣酱啊?”蓝桂的玩笑声传了过来,互瞪的两人立即有默契地瞪向他。 蓝桂耸耸肩,溜回武馆内,其余人见他们散发出强大的气势,纷纷学蓝桂避难去了。 “傍晚!你到后山来,我们一决胜负!”待所有人都进去后,冯京莲怒声道。 既然他忌讳她是个姑娘,没打算认真跟她打,那么她也有别的办法。 “谁理你。”雍震日嗤了声就要离开。 “这是最后一次!”冯京莲情急之下大喊。 雍震日顿了下脚步,但没有回身。 奇怪,她说最后一次,他竟感觉一股惆怅油然而生…… “我赢了,你就别婆婆妈妈小心眼,干脆点原谅我才行!”成功阻住他的步伐,冯京莲忙不迭地说。 雍震日思索着心里难以忽略的失落感,慢吞吞的回答:“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别太过分都可以接受。” “就傍晚,如果你比我晚到,算我赢。” “如果我比你早到——”冯京莲也想依样画葫芦的说,却被雍震日硬生生打断。 “算你活该。” 他们几乎是同时到的。 “要比什么?”雍震日先开口问,仿佛赶着离开。 冯京莲对他这种态度除了厌恶,还有一丝丝的难过。 她不晓得自己唯独对雍震日会有这种感觉的原因是什么,只是知道如果他继续对她不理不睬,甚至用冷眼冷脸面对她的话,这种感觉不会消失,反而会越来越加重加深。 “跑后山。”冯京莲指着每天都要跑的长长阶梯,“不比快,也没有趟数的限制,看谁先累倒,谁就输了。” 雍震日略略挑高眉峰,怀疑她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从来也没见她跑赢自己,即使之前比的是速度,同样五十趟,跑完后她可是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他最多气息微喘而已,她凭哪点认为自己会赢? 想是这么想,雍震日却没打算说出来,直视长阶,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开始。 冯京莲也和他望着相同方向,倒数三声——“三、二、一,开始!” 两人同时迈开步伐,说好不比快,但转眼间已经消失了踪影。 要这两个从小竞争到大的家伙遵守规则——甚至其中一个还是订下规则的人——根本不可能。 “喂喂,你用这种速度跑可以吗?二十圈不到就喘不过气了吧,到时候可不要叫我背你下山啊!”雍震日以飞快的高速边跑边说。 “喂喂,我明明说了不比快的,你用这个速度跑如果摔跤了,可是会滚到山脚下哭爹喊娘的!”以同样速度紧追他不放的冯京莲可不愿意在嘴巴上输给他。 “喂喂,如果你打算摔下去的话,最好快一点,等到快不行的时候才摔是很可笑的!就像使出必杀技要打倒对方时,一个不注意踩到香蕉皮滑倒一样可悲啊!” “喂喂,我使出必杀技的时候都会先注意地上有没有香蕉皮……谁会没事在有香蕉皮的地方决斗啊?” “喂喂,你这句话对香蕉皮很失礼,快跟香蕉道歉。” “喂喂,为什么对香蕉皮失礼却要跟香蕉道歉啊?我不懂你的意思啦!” 他们像一阵风——一阵吵杂的北风,转眼间冲过一半路途,快要抵达顶端。 “喂喂,你还不减速吗?不折返吗?” “喂喂,你先减速,我就能够折返啦!” “喂喂,我才不要先减速,那感觉好像认输一样,我不喜欢输的感觉。” “喂喂,你也会在意输赢啊!我比你更讨厌输的感觉,你先停!” “喂喂,我比你的更讨厌还要再讨厌上十倍,相当于讨厌有人在被子里放屁的程度,所以你先。” “喂喂,说什么十倍的,我可是从出生就讨厌了,你懂吗?从出生喔!那已经超过比讨厌有人在被子里放屁还要更讨厌的程度了,是憎恨啊!你先!” “喂喂,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冲进庙里了,你要冲进庙里吗?你想冲进晚上的破庙里吗?你想冲进那间早已荒废的破庙里吗?”雍震日边注意晚了的天色,一边说。 “喂喂,你怕了吗?难道自称天不怕地不怕,没人能打败的辣味仙人竟然怕鬼?”冯京莲露出讨人厌的嘲笑,还很故意地遮起嘴来,看起来更可恶。 “谁怕了?是那个啦,没带香油钱乱闯不太好,你想想如果遇上狐狸精……不,如果遇上山神的话,岂不是很失礼吗?如果狐狸精……不,如果山神生气的话,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说不定会被狐狸精……不,说不定会被山神诅咒啊……”雍震日说是这么说,但她没停,他也不打算停。某方面来说,即使害怕鬼神之类的玩意儿,还是比不上输给她的讨厌。 “喂!你根本就很怕嘛!而且还是怕狐狸精!你到底跟狐狸精有过怎样的过节吗?小时候是听狐狸精的鬼故事长大的吗?还是被狐狸精吓到不敢半夜上茅房吗?”冯京莲忍不住吐槽,猛地发现他们对话的模式恢复,心中一阵窃喜。 于是这样那样的,两个人谁也不肯让谁,跑进了破庙中,然后同时停下脚步。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四周黑漆漆的,破败的庙宇看起来格外荒凉,且……鬼影幢幢。 雍震日抓抓头,不耐地说:“看吧,要你早点折返的,现在都跑进来了,真是浪费时间。” 冯京莲冷眼看着自己被某人扯住的袖子,冷淡地说:“要走你就走啊。” 他到底有多怕啊? “喂喂,我是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会吓得哭出来,绝对不是因为我自己怕才抓着你的!”雍震日说得好像很为她着想。 闻言,冯京莲顿了顿,接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比快我们都不按照规矩来,不如来比谁在庙里待得久好了。” 雍震日几乎定格不动。 “好、好好……好啊!谁怕谁!”雍震日大声说着,手完全没要放开的意思。 他根本怕到不行吧! “当然,如果你怕的话,随时可以说出来,我们还是可以回去比跑后山的。”话说得很好听,雍震日依然紧抓着她的袖子。 冯京莲随口敷衍,“好好,快走吧。” “走?去哪里?爹爹我从来没有教过你乱闯别人家。”雍震日站在原地,打死不肯移动。 “喂,我知道你很害怕,但可不可以不要乱冒充别人的爹?”冯京莲翻了个白眼,见他怕到语无论次的地步,决定放他一马,“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你肯原谅我,要走也不是不行。”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感觉像在威胁人,但谁教他这么固执,又在这时候暴露出弱点,逼得她使出这种小人手段。 话说得很骄傲,冯京莲倒不认为雍震日会因此投降…… “我原谅你。”孰料,他立刻说。 “喂!你态度也变得太快了吧!”冯京莲差点揍他一拳。 雍震日放开她的袖子,神情恢复平常的模样。“我可以原谅你,但一辈子我都不会再相信你。” 他的话令冯京莲皱紧眉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从来没有欺骗过人吗?也有那种善意的谎言,况且不一定每个人说谎都是带着恶意的,也有情非得已的情况,你这种态度实在太偏执。” 她的话听在他耳里完全是狡辩。 “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有意或无意,就算是我骗了人,别人也不能骗我。”雍震日的语气很冷。 “你这么说不会太自私?”冯京莲大呼不可思议。这人的脸皮简直厚到打不穿的地步。 “那是因为你是骗人的人,不是被骗的人才会这么说。”他的话,让人听出他对“欺骗”这事有过不好的回忆。 冯京莲察觉了。 其他师兄对于她不信任他们一事看得很重,因为在武馆内,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所以她以为雍震日也是如此,但如今看来,似乎不仅仅这样。 “不然你认为骗人的人该受到何种惩罚才够?”她干脆直接问。 “骗子不需要受到惩罚,一辈子不为人所信任,已经足够。”雍震日冷笑了声。 “也就是说要赢得你的信任没那么简单了。”她开始活动筋骨,扭扭头,转转身。 雍震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不过,我至少可以当成你曾经很信任我,所以才会感到失望,对吧?”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嘴唇,冯京莲停顿片刻,接着对他露出坦率的笑靥,“毕竟,不在乎的人就算怎么骗你,你也不会在乎,是不?” “你打算干嘛?”他不知怎地防备了起来。 “赢得你的信任啊!”说完,她用力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之响,雍震日不禁怀疑周围就算有孤魂野鬼也都被她这股气势给吓跑了。 一定很痛。 雍震日暗忖,可也没要她起来。 确实很痛,冯京莲头昏眼花了好一阵,才说:“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都会认为我在找借口,无妨,如果需要跟你道歉一万次,你才肯再次相信我的话,那我就说一万次;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你的死心眼退缩,所以你最好做足会被我烦死的心理准备!” 她这……是威胁吧。 “如果我说一万次不够呢?”他突问。 “那几次才够?”抬起头,她认真地反问。 “你难道没想过即使我说了一个数字,却还是不原谅你也是有可能的?”他挤眉弄眼加上冷嘲热讽,非常欠揍。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里。”冯京莲仍跪坐在地上,目光直视着他,“我没有仔细算过,但可能有超过二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家境十分贫困,刚生出的弟弟或妹妹几乎没有东西吃,我有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一直生,却不管我们的死活,对于那个家,我丝毫的怀念都没有。但,假使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了武馆,离开这个村子,我还是能有个地方可以怀念,可以称为家乡,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你们,遇到了一群让我产生归属感的朋友。” “有人告诉我,如果碰上了这样的人,不要轻易放手,你是其中之一,所以我不会轻易让误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雍震日拧起眉头,有些难接受从小斗到大的她说出这些话,尤其是在知道她是个姑娘之后,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对放在心底珍重的人说的,非常动听。 他几乎快想不起自己抗拒她的原因。 “即使这关系并非特别良好,还动不动就用拳头木刀招呼彼此?”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我没事就用拳头和木刀打招呼的。”她态度很严肃。 她还真是不肯放弃啊。 对了,从小她便是这种个性,不服输,不轻言放弃,才会一直追在他后头跑。 雍震日露出苦笑,“我的母亲……亲娘,她是我爹在外头养的小妾,当我娘生了我之后,我爹把我们接回家里。我爹早有个正房,因为正房生不出男孩,才把我以长子的身分接回去。” “但是正房的眼里永远容不下二房,尤其我娘又生了我,那个家的继承人可以说确定是我。谁知道几年后正房产下一子,还是个儿子,于是我和我娘在那个家的地位瞬间没那么举足轻重了。正房开始处处打压我和我娘,日子真的很难过,我每天醒来都想着为什么还活着?如果被打死就好了,是我娘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才撑下去的。” “她说会永远挡在我前面,说我是她在这世上最心爱的人……结果她还是跑了,大概是受不了被人当狗一样的对待吧。” 面对他突然开口说起过去,冯京莲满腹疑问,几度想插话,最后还是决定让他说完。 他看起来并不特别难过,可是她发现,一提起父母,他的眼底便会浮现出嫌恶。 虽然双亲是那么的不负责任,她倒没有厌恶的感觉,真要说的话,她从未在乎过那两个人,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会让她伤心。这么说来……他大概非常在乎他的母亲吧。 “当时我还很小,听说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刚开始我爹会替我挡着大娘的棍子,但最后他也拿她没辙,毕竟我大娘真的很可怕,简直就是只河东狮,一吼,全家都会震动。” “我爹,他曾经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即使无法替我挡棍子,那就一辈子在我挨打后替我擦药。但是当大娘要他把我送走,他竟然闷不吭声的答应了,把我送到他的弟弟,也就是师父这里来。”说到这里,雍震日的脸上忍不住浮现讪然,“我身旁净是些说话不算话的人,自然把谎言看得很重,这并不只是针对你,而是我找不到再度相信你的理由。” 他的坦承让冯京莲松了口气,了解原因后,才知道该如何重新取得他的信任。 而且,能听到他的过去,莫名令她有股被重视的感觉,有点开心……等等,她开心什么?事情又还没解决! 冯京莲暗骂自己奇怪的反应,同时想着该怎么说。 “我啊,也许下意识里在找能够让我相信的人也不一定。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我一定能对他坦白所有事——不骗你,我曾经这样想过。但是当我真的碰到之后,却完全没有勇气,只要一想到改变现况可能带来的误会……”她停顿了下,无奈的笑了笑,“像现在这样,岂不是很令人难过吗?我想是因为我没能成为让人信任的人,你才没有理由相信我,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努力的话,也许有一天,你又能开始相信我也不一定。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这就是我无法放弃的原因。” 雍震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道:“我得承认,你这张嘴除了教人去死以外,真的很厉害。”他边说边掐着她的颊边肉,眼底染上她熟悉的恶劣光彩。 给她这么一说,他的坚持真的像死心眼了。 不过也因为她这么一说,他开始了解,他并不是真的无法信任欺骗过自己的人,而是那个人是她,才会如此介怀。 这么说来,这个小鬼实在是很擅长扰乱他的心啊! “我可以把这话当成是不用道歉一万次的意思吗?”冯京莲小心翼翼的问。 无论如何他笑了,看得她也想跟着笑,可以把事情简化成皆大欢喜吧? “小鬼,你未免太懒惰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学过啊?”雍震日敲了敲她的脑袋。“如果你真想要我的信任的话,努力做给我看吧。” “好!那我从明天开始都像今天早上那样跟你说对不起!”冯京莲燃起一股满满的气势,喝道。 “喂,谁要那种杀气腾腾的道歉?给我用正常的方式道歉,用正常的方式向天下所有正常道歉的人道歉!”雍震日恢复平时和她一来一往的斗嘴语气。 冯京莲愣愣地瞅着他,鼻子有股酸疼的感觉。 “喂喂,你该不会是要感动得哭了吧?”雍震日故意嘲笑她,“来吧,以前不知道你是姑娘的时候,师兄我会狠狠骂是男孩就不准哭,现在既然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快快投进师兄的怀抱,师兄会好好安慰你的。” 迎上雍正日欺负人时会出现的邪恶笑容,冯京莲出乎他意料真的投入他的怀里,一把抱紧他的腰。 这举动结结实实吓到雍震日了。 原本以为依照她的性子会冷哼声“去死”,结果现在要他如何收拾?真的要安慰她吗?可是该如何安慰女孩子?……女孩子都这么软吗? 雍震日有些困惑,张开的双手正想轻轻地环上她时,倏地脸色大变。 冯京莲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真的是“紧紧”地抱住他,几乎快把他体内的空气都给挤出来了。 “喂、喂……快松手……我的五脏六腑快、快被你挤出来了……”这小鬼力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咦?师兄不是说要安慰我的吗?快、点、安、慰、啊。”她每说一个字就多施一分力,甜甜的笑容带着凌虐的味道,和他非常相似。 “不……这要叫我怎么安慰呢……如果你再不放手的话……就要回去安慰师父痛失爱徒了……”他猜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铁青了,她简直想杀了他! 冯京莲笑容满面地看他抬高下颚,像鱼离开水里没法呼吸的模样。 哎呀,原来欺负人是这种感觉,难怪他特别喜欢欺负人。 抱住这个从小到大尊敬的“敌人”可是前所未有的经验,若非她承认自己是个女孩子,绝对不会这么做。 看来,恢复姑娘的身分也没啥不好的,可能还有些不错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你爹。”玩够了,冯京莲终于放开他。 雍震日夸张的大口吸气,半晌才道:“你听过我喊他爹吗?” “是没有,但是以你的个性,很有可能是怕其他人都喊师父,只有你一个喊爹会像没断奶的娃儿很丢脸,这才不叫的。”她耸耸肩,说出心里的猜测。 “我怎么觉得你恢复女儿身之后,反而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雍震日双手抱胸,摆出小混混的姿态。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我对你从来没有尊敬过。”跟他面对面,她也摆出同样的姿势回敬。 “多么令人开心的话……是说,你真以为我会这样说吗?”雍震日大喊了声,冯京莲立刻逃跑。 雍震日立刻追了过去,但适才被她抱住的那股困惑感又冒了出来。 可能是他的错觉……她的背影以前有那么娇小吗? 理智上能理解,但心理上仍不认同,武馆内的门生们每天都面临这种难以抵抗的认知违和感。 肇因于冯京莲。 过招的时候难免有肢体上的碰触,以前不知道时没感觉,如今知道她是个姑娘后,和她练习的人都变得畏畏缩缩的,深怕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地方,绝对会有人发飙。 心里这么想的门生忍不住看向雍震日和仲孙袭,一个本来就疼她,另一个近来似乎以保护者自居,要是别人对冯京莲有过于亲匿的举动,都会被他明着暗着的阻止。 天可怜见,过招怎么可能不动手动脚的啊? 冯京莲也发现这点,于是多数时间都是自己练功,但是最近,她发现有许多师兄会忍不住盯着她,而且是一直看,好像她随时可能长出三头六臂。 “大师兄,可以请你陪我过几招吗?”她找了不会因为她是姑娘而畏首畏尾的仲孙袭来过招。 但是也不能一直麻烦他。 仲孙袭回来后,众位师弟争着要和他比画切磋,她也是得排队的。 “没问题。”仲孙袭一本正经地站起身。 两人互相行了个礼,然后摆开架式。 强者过招时,总会令人目不转睛,仲孙袭的武功高强自然不用说,而总是把雍震日当目标的冯京莲辈分虽是最小,但在武馆里要找到能打败她的人可不多,因此大部分人都停下练习,专注地观看这场对决。 因为过招的师弟停下来,雍震日只得跟着暂停,看他们过招。 其实他非常不想看,真的不想。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是看见有谁快要碰到她——对,像现在仲孙袭出掌眼看要击上她的腹部,明知道这是点到为止的过招,仲孙袭也不可能会伤到她,他就是忍不住会…… 咚! 一颗小石子打中仲孙袭的手,不痛,可带有警告意味。 仲孙袭分神瞥了眼不远处的雍震日,随即回神觑了个冯京莲的攻击空档,这次朝她腰侧攻过去。 咚! 又是一颗小石子打在他手上,这次有点痛,警告意味更浓。 仲孙袭拧起眉,故意作势要摸她;想当然小石子不断出现,终于把他惹毛了。 “年时,你如果这么想比的话,师兄奉陪。” “要打就来啊,你这个总是记不住别人名字的家伙。”雍震日一脸满不在乎的说。 同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冯京莲根本懒得多说。 “师父,请您杀了他们两个吧。”她直接向雍玉鼎要求。 “师父老了,无法负担如此需要体力的重大责任,交给你吧。”雍玉鼎笑笑地推卸责任。 “师父!您应该拒绝她吧!”雍震日边和仲孙袭过招边吼了过来。 “师父,年时打乱了我和小京的练习,请惩罚他。”仲孙袭也跳出来请求。 “好,岁时去跑后山。” “师父,仲孙永远叫错我的名字,请赐死他。”雍震日不落人后。 “好,采生也去跑后山。” “师父,大师兄总是叫我小圭,这点让我很不爽,请叫他站着不动让我揍一拳。”蓝桂莫名其妙跑出来凑热闹。 “好,驳回。我想你一定不只打一拳。” “师父,大师兄都把我叫成万贰,这点让我很受伤,下午请让我去斗蟋蟀。” “好,驳回。请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叫’的是‘贰’?明明同音啊!” “师父,我对二师兄不爽,请准许我用木刀扔他。”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好,驳回。木刀不是这么用的,师父说过很多次。” “师父,我对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很不爽,所以中秋节请带我们去赏月!” “好,为师也想赏月。不过赏月这种事你们自己就可以去啦,而且跟不爽他们两个有关系吗?” “师父,我娘说有师父带着比较安心,附带一提,我只是想发表对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感觉。”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天后去赏月。另外,要发表请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发表。” “师父——” “好,驳回。” “师父,我还没说,您至少听我说完!” “不用说了,你们这些不想练功的,都去给我跑后山。” “师父,徒儿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是夜,雍玉鼎正在房内看书培养睡觉情绪时,雍震日前来打扰。 “你坐吧。”瞧他严肃的神色,从书中抬起头的雍玉鼎笑言。 雍玉鼎拣了张椅子落坐,开门见山道:“师父,我想从军。” 心脏抽了一下,雍玉鼎仍维持脸上的笑容,问:“师父从未硬性规定你们得在武馆学艺几年才能离开,你随时要离开都没问题,但师父不禁想问,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雍震日正襟危坐,双眼直视着前方,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思索着该怎么说。 “是采生跟你说了什么吗?”雍玉鼎猜测。 “师兄从头到尾都未要求我上战场。我想师父也晓得师兄虽然游走于战场上,却未曾投身于战役中,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要求。” “采生确实如此。”雍玉鼎淡淡地颌首。 雍震日没有立刻接着说话,并非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犹豫,而是不清楚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决心,是以他握紧拳头神情从迟疑到深思,最后,只剩毅然决然。 “师父应该从师兄那儿得知战事越来越扩大,咱们村子虽离边疆有一段距离,可倘若前线守不住了,早晚战火会烧到咱们村子里。” “所以这是你上战场的理由?为了保护村子?” “之前,小鬼和我说了——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至少她会有个能怀念的地方,就像家乡一样的地方。”不知是因说起这些话还是说起她,雍震日向来凌厉的神情软化不少,“师父应该了解,我和小鬼在背景上其实有些相似,我们和家人的缘分都很淡薄,也都不认为家人所在的地方称为家乡。我很庆幸遇到了师父,遇到了武馆里的师兄师弟……套句小鬼说的话,遇见了能够令我有归属感的人。” 最后一句,雍震日说得小声了些,还故意推说是冯京莲说的,可见他非常不习惯说这些话。 雍玉鼎静静地听着,一如往常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怅然。 “小鬼说遇到这样的人,她不想放手,所以拚了命也要我原谅她……虽然我认为拚命的应该是我……”啊,当然不是说他怕幽灵鬼魅什么的,是敬畏啦!敬畏山神之类的。雍震日在心底暗忖。“当然我不像那个小鬼一样把话说得那么……恶心,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就当被骗也好,我想守护这个能让我们用‘家乡’两个字来怀念的地方。” “为了小京而这么做嘛……”雍玉鼎的目光有些迷离。 “小鬼勉强可说是顺道占了便宜吧。”纵然嘴硬了些,雍震日也没否认。 “现在说有点迟了……自从采生决定游走于战场时,我便开始怀疑教导你们的方式出了错误。为师年少轻狂时,对于国家社稷拥有满腔的抱负和许多空口大话的理想,想实现又不得不屈就于许多现实的因素,诸如没有受到赏识,又是家中的二男,毋须太出风头,让我负气远走他乡。等到遇见你们这些孩子时,我忍不住将自己的理想投注在你们身上,期望你们达到我所做不到的事。如今,说自己已经够年长到能用稳健的方向来看待世事或许是夸大了些,可是为师总会想……会想当年对着我笑的天真,让我重新理解真正该守护的东西就在身旁,毋须好高骛远去追求的那些孩子,却来告诉我,他们决定报效国家,投身战场时,让我觉得自己无知轻率的言论,会害得你们走上绝路。” “师父说的每一句话,对我而言都很重要,若非相信师父的话,我不会留下来。”雍震日定定地说。 “战场只有生与死,什么敌我之类的,在死亡面前,不过就是一条性命罢了。也许你会认为我说一套做一套,但你们就像我的孩子,是我心头的一块肉,我怎么舍得放手让你们去?即使我明知道你们都有离开的一天。”雍玉鼎的话里有着浓浓的自责。 “就像师父想守护我们,我也想守护这个地方,这里是我的根,就是死,我也不愿意让人恣意践踏。”雍震日年轻的脸庞散发出自信的光芒, 与其说是为了守护重要东西的自傲,更是出自对自己能力的骄傲。 “师父,徒儿也是。”宫浚廷的声音窜了进来。 “还有我,师父。”范景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懒洋洋的,恐怕是被叫醒的。 “喔,还有我,请放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的。”蓝桂笑嘻嘻的语气听来却很正经。 “师父,我也是!只要战场能让我带蟋蟀去,我一定能打赢!”万二也喊道,听来颇令人担心。 “师父,还有我!” “我也是,师父!” 一时间似乎整个武馆的门生都来了,坚定的话语此起彼落的晌起,其中不乏要雍震日别偷跑的话。 雍震日推开门,看着早该回家睡觉却出现在这里的师弟们。他是和几个年长的师弟讨论过这件事,没料到这么多人都知道了。 点点头数数儿,根本是全部嘛! 啊,不,还少了一个,是冯京莲。 “小鬼呢?” “这种事怎么能让她知道?”宫浚廷理所当然地回了句。 “小京虽然不像,但终究是姑娘家,应该要被保护,而不是保护人的,二师兄。”蓝桂对他晓以大义。 闻言,雍震日嘀咕着“想不到你们还有脑”、“算你们聪明”这类的话,转身面对不知何时背对他们的雍玉鼎。 “师父,我们一心只想保护自己的家园,请您答应我们。” 背对着所有徒弟,雍玉鼎早已泪流满面。 他总怀疑自己没有当师父的资格,即使到这个年纪都还会从这群徒弟身上学到各种事情。 “当孩子长大了,就该适时放手让他们飞,也是时候为师该放手了……”雍玉鼎低声说。 一向打打闹闹,一起耍笨的师兄弟们,似乎也能理解雍玉鼎的担忧,纷纷安静不语。 这一夜,除了冯京莲和仲孙袭,武馆全数三十七名门生,决定在过完年后远赴战场。 前方等着他们的,是未知的世界,但是他们毫不畏惧。 第5章 中秋,是雍玉鼎承诺要带徒弟们一起赏月的时候。 这一天特别令人兴奋,虽说净是些每天看,看到很腻的脸孔,但一起赏月这种事可是头一遭,再加上也是最后一次,沸腾的气氛是可预期的。 除了一个人之外。 雍震日硬是摆了张臭脸给其他人看,让所有人在三里外即能感觉到他的不悦和怒气。但是没人理他,应该说也没胆理他。 离开的决定确定后,谁来告诉冯京莲成了最要紧的事。 他们不能带她上战场,又不希望瞒着她一直到要离开前才告诉她,那样不就跟她之前做的事一样……左思右想后,他们决定推派一个人去说,该名代表几乎立刻确定雍震日为不二人选。 谁教他最和冯京莲的“感情”最好。 想当然耳,接下这件苦差事的雍震日绝对不会有好脸色,自然没人敢跟他说话。 可是所有人都不敢,不代表仲孙袭不会。 “年时,我都听说了,你负责告诉小京那件事——噢!”仲孙袭话还没说完,即被赏了一拳。 雍震日收回拳头,冷冷地说:“我最痛恨别人幸灾乐祸。” “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仲孙袭端着一张被打肿的正经面容。 “你一定会说,而我不想听。”所以先下手为强。 “想不到年时毛长齐了,个性也变得任性妄为许多。” “这句话我最不想听你说。” “难道你毛还没长齐?” “你除了问候别人的毛有没有长齐以外,能不能认真看着别人的脸说话?” “对了,你们有人看到小京吗?她好像到现在还没来。”蓝桂突然插口问道。 因为要到附近的河边去赏月,所有人都先行回家清洗练了整天的汗臭味,顺便带一些吃食再到武馆集合,现在只剩冯京莲一个人还没到。 “既然这样,我们去接她吧,反正去的路上会经过嘛!”万二提议。 雍玉鼎想想也是,于是领着一群门生浩浩荡荡出发。 村子说来并不大,没多久时间他们来到冯京莲家门前,由雍玉鼎代表敲门,冯守良很快前来开门。 “你们是来找京莲的对吧?”冯守良一看见雍玉鼎马上明白,接着他露出苦恼的表情,抓抓后脑勺,“但是那孩子说什么都不肯出门,实在有点麻烦。” 雍玉鼎客气地问:“她不舒服吗?” “真要说不舒服的话,并不是,可是好像也可以这么说……唉……总之,你们要不要进来劝劝她——”冯守良的话被屋里传来的咆哮打断。 “不准让他们进来!” 听到这句话,雍震目的眉峰挑得老高,“师父,冯叔,是不是能让我进去把她‘请’出来?” 雍玉鼎和冯守良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让你进来没问题,但是我怀疑现在的她,很难‘请’得动。”冯守良退开,让他进来。 雍震日笑得极有礼貌,“请冯叔放心,至今还没有人是我‘请’不动的。” “那就麻烦你了。”冯守良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雍震日向前走了几步,突地回头朝雍玉鼎说:“请师父先前往河边,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到河边赏月,咱们人又那么多,先去占个好位置,我保证不出一刻钟就把她带过去。”接着他又转向冯守良,“请冯叔也一并前往,毋须担心小……京。” 他刚刚一定想说小鬼!除了冯守良,所有人的心中同时闪过这句话。 错过好戏虽然有点可惜,但中秋赏月向来是村里一大盛事,冯守良也就跟去了。 用爽朗的笑容送走其他人后,雍震日的笑多了“恶质”的成分,同时扭动脖子,甩动双手,做起暖身预备动作,已经准备好要痛快“整治”她了。 冯家不大,虽然是第一次来,雍震日很快就找到冯京莲的房间。 “我说了不去!叫他们走开!”听到脚步声,冯京莲的怒喊冲了出来。 铁灰色的眸子闪动着邪气的愉快光芒,雍震日一脚蹦开房门,大剌剌地走进去。 “那可不行,我已经跟师父保证会把你‘请’过去了喔。”轻松的语气是他使坏前的征兆。 一见是他,冯京莲失声惊叫:“你怎么会在这里?!” 发现她裹着棉被整个人躲在桌子后面,雍震日大步绕过桌子要抓她;她拖着一床棉被,但动作可不慢,马上往反方向跑;雍震日也不笨,觑了个机会转身往另一边跑,差点抓到她,被冯京莲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逃过。 一时间两人绕着桌子打转个没完没了,最后是雍震日先停下来。 “小鬼,你叛逆期到了吗?家里没大人就能耍叛逆?这种心态是很要不得的,快点,乖乖跟师兄走。” “不要!我不去了!今天不去!明天我会上武馆!”冯京莲紧抓着滑落的被子,杀气腾腾地吼道。 “喂喂,你到底在搞什么?白天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雍震日突然停顿片刻,跟着吞吞吐吐地问:“啊……该不会是那个……上次那个……”因为不清楚姑娘家有何问题,他只是联想到上次使她泄漏女儿身秘密的原因。 “才不是!”冯京莲的两颊迅速染上绯红,气急败坏地制止他把姑娘家私密的事说出来。 发现她的脸浮现像姑娘家的红润,雍震日的心没由来地揪了一下,仿佛有头蛰伏已久的野兽伺机而动,冲破潜意识设下的那道防线,和他直接面对面。 ——原来自己一直不肯叫她的名字,每当发现她有哪里不同,哪里像个……女人,便会在心里暗骂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全都是怕认清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她的感觉。 为什么对她的欺骗和不信任,他如此在意?为什么当别的师兄弟快要碰到她时,他会感到不悦?为什么愿意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心里的畏惧?为什么总认为她比其他人更贴近自己一些? 最可怕的是,她此刻的神情竟令他升起想要保护她的感觉! 老天爷!他竟为一个小鬼心神扰乱到这种程度! “过来。”花了一段时间才厘清自己的感情,雍震日却没有开心的样子,反倒老大不高兴地命令。 为何要高兴?如果承认了,肯定被师兄弟们给嘲笑得半死!啊——地几乎可以想见蓝桂笑容满面的说出下流的话,但最可恶的是,师父绝对会是带头起哄的那一个! 冯京莲无法探知他此刻纠结的“内心世界”,因为她也有同等混乱的“内在面子”要顾。 什么叫她也该开始习惯穿姑娘的衣裳?什么叫她的“男装”都被拿去洗了?衣服不都是她在洗的吗?养父这番话未免太可笑! 未免落得未着寸缕的情况,她只好穿上那些轻飘飘的衣裳,软绵绵的料子让她很不习惯,还弄得她好痒,好想脱掉这身从没穿过的衣服。 即使在心里暗骂个不停,冯京莲仍戒各地瞪着他。从他难看的脸色来看,定是对这个情况很生气,但这又不全是她的错! “总、总之,你替我跟师父说声我今天不去看月亮了……”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雍震日的瞪视中,可好强的她很快找回气势,对他摆出不屑样,挥挥手说:“就是这样,快滚吧!” 话说得很快,冯京莲偷偷咽了口唾沫,深怕他一个扑过来扒掉她身上的被子,到时候可就难看了。 雍震日以缓慢得像是故意折磨她的速度挑起一眉,没有笑,高深莫测的神情令人有些畏缩。 “我说,如果你不过来,我就要过去哦……”尾音还没落,雍震日的身影已经消失,下一瞬便抓到她。 “喂!你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啊!”冯京莲第一个反应是抱紧被子蹲下。 “叽叽喳喳的吵死了,你是藏了男人在床底下害怕被娘亲找到的叛逆小丫头吗?啊……我是你娘亲吗?”雍震日不耐烦地搔搔头,一把揪住她紧抓不放的被子,用力一扯。 冯京莲只来得及“啊——”一声,千百万个不愿意看着被子从头上飞走,只好用双臂抱住自己继续蹲在地上,死也不肯起来。 “小鬼,你到底——”话说到一半才看清楚她此刻模样的雍震日,彻底呆住了。 明年才及笄的冯京莲和一般姑娘差不多高,可是跟他比起来稍嫌矮了些,以前他总会拿这点嘲笑她,如今庆幸还好她没长得跟自己一样高,否则这件石榴裙穿在她身上,一定跟套在粗犷的男人身上那样可怕! 是说……她也太、太……适合女装了! 有必要给他这么大的视觉冲击吗?他才刚刚发现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情而已! 见雍震日两眼发直的瞪着她,冯京莲自暴自弃地说:“够了,用不着说话,我知道看起来很怪,不用你告诉我;但是没人规定我在家里不能这样穿吧?是你自己要来看的,我可没请你来,要笑就快点笑吧!今日让你笑个够,反正也不是我自己要穿成这样的……” 几乎看傻了眼,雍震日猛地回过神,幸好抓住她最后一句话,顺势道:“啊,是啊!你也知道自己不适合,那还穿这样是想吓死大家吗?” 吓、吓死他了,这小鬼原来真的是个女的!穿这样绝对是犯规!如果她这个时候找他单挑的话,他绝对打不下手! 不,不行,他看到都觉得她……很美,如果让其他家伙看见了…… 当下,雍震日决定不去河边赏月了。 听见他的话,冯京莲的脸上罩下一层阴影。 她是有想过习惯穿男装的自己会不适合这身衣服,可真有糟到这种地步吗?听他这么说,她竞有受伤的感觉。 冯京莲板起面孔,恶声恶气地赶他离开,“你出去啦!我要换衣服了!” 她今晚要直接睡了,明天一早立刻把这些衣裳拿去烧,绝对不给别人看到她穿女装的机会! 出去?今天可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她是他决定要守护的人,在他心里是跟家人一样的存在,当然得在这天一起赏月。 “走了。”雍震日自顾自地牵起她的手离开房间。 说“带”,不如说是“拖”更贴切。 “不要!放开我!会被人看到的!我不想留下笑柄啊!”冯京莲身体往后仰,拚了命想抽出自己的手。 “笑柄已经留下了,深深留在我心里,你就别再担心了。”一手放在左胸上,他说得一脸正经。 “我、说、不、要、了!”冯京莲气急败坏地跺脚。 雍震日搔着头,干脆打横抱起她——如果是以前,他一定用扛的,但今天她穿成这样,除了说话的语气外彻头彻尾是个小姑娘,用扛的实在不漂亮。 “放心吧,再可笑也只有我看到。”雍震日铁灰眸心闪着笑意。 “喂!你干嘛?搞错了吧?你应该用扛的……” “你穿成这样还希望我用扛的吗?”话才说完,雍震日蹬足,使出上乘轻功飞身窜出屋内,朝与河边相反的方向奔去。 冯京莲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满心想着自己刚刚的话有误,应该是要他把她放下来,而非执着于用扛的还是用抱的这种诡异情结……是说被他这么抱着,她为何会心跳加快? 用姑娘家的说法……好像是见到喜欢的人时会出现的心跳加速。 思及此,冯京莲小脸一红,随即告诉自己是她想太多了,毕竟他可是雍震日耶!是她的……什么去了?算了!不管啦!不过,他的肩膀有那么宽吗?他是比她高没错,身形看起来应该和她差不了多少吧……搭在他肩膀的那只手忍不住顺着肩线来回轻抚,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小鬼,你打算摸到什么时候?”在后山破庙前停下脚步,雍震日挤眉弄眼地问。 冯京莲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多暖味,忍不住红了两颊,咕哝着“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我只是好奇”之类的话,从他结实的双臂跳下来,不自在地拍拍长裙。 “到这里干嘛?你不是怕到不敢走进去?” “我最后再说一次那不是怕,是敬畏。”雍震日纠正她的用词,“况且我又没有说要进去。” 尾音方落,他人已经在破庙外墙的檐瓦上,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 “上来吧,我保证这里不会有人。” 说得好像她很怕人看似的……如果不是这身轻飘飘的怪衣裳,她才不怕咧! 他话里的嘲讽令冯京莲挑了挑眉,接着轻轻一跃就上去了。 “既然你这么怕这里……敬畏这里的狐狸精,干嘛不到瀑布去?” 听见她的话,雍震日俊挺的五官霎时一僵。 为什么不去瀑布?因为那边在晚上看起来更可怕啊!而且不是经常听人说,有水的地方更容易聚集那些鬼魅……不,是使人发自内心崇敬天下广大的“东西”。 他才不要去! “那、那那里比较远,这里就可以了。”他硬挤出这句话。 “你说了三次那。”冯京莲平静地提醒他,然后在他身侧的檐瓦上坐了下来。 这里确实不会有人来,整个村子的人都到河边去赏月了,会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的,恐怕只有他们。 雍震日刻意不去看身后的破庙,小心翼翼地坐下。 两个人仰首看着月亮,但过了一会儿,雍震日把目光悄悄转向她。 这么说来或许很蠢,比起月亮,他更想凝视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月色的关系,她看起来娇小许多,五官散发着娇柔的气息;望着她小小的身躯,他想起刚刚抱着她的感觉,碰到她的皮肤隐隐发热着,尤其是双臂,仿佛还残留对她娇小躯体的记忆。 噢……他真如此渴望女人吗? 这个问题在心中很快被否认,因为他对村里其他姑娘,不曾有过这样的情感或想要亲近的渴望。 “二师兄。”她突然唤。 雍震日有些讶异,她从不愿意喊他师兄的,至少不是求情的时候她打死都不会这么喊。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冯京莲缓缓低下头,然后转向他,露出一个嫌恶到很丑的神情,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打扰我练功?老拿小石子妨碍我,你是不是嫉妒其他人?嗄?你一定是喜欢我吧?”最后一句话,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是啊,你说的没错。”在场没有其他人,雍震日倒是承认得很干脆。 冯京莲愣了一下,“哪句没错?” 雍震日先嘀咕了声“还有哪句啊”,然后才道:“我喜欢你的那句。先说了你可是第二个知道的人,第一个是我。” “也就是说……你喜欢我?”她语气平淡地重复他的话。 “你怀疑?”他有些没好气的看着她。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又问。 “七年多了吧。” “你在我变成女人之后才喜欢我?”这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 “第一,你不是‘变成’女人;第二,你一直都是女人;第三,我不可能喜欢上男人,如果在你还是‘男人’的时候喜欢上你,师父可是会担心的;第四,如果不幸喜欢上是‘男人’的你,你认为我现在还会喜欢你吗?”雍震日嗤了声,把她当笨蛋。 “嗯……你这么说也没错。”冯京莲沉吟了下,“但是,听到有人说‘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你’,这样的话会比较开心吧。”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你啦!小鬼,你感觉不出来吗?”雍震日拍玩着她和自己一样的马尾,“否则我随时可以把你撂倒的,也可以把你这学我的发型给扯掉,也不会请你吃辣味胡麻饼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在强词夺理?”冯京莲把头发抽回来,“我是不太清楚啦,但这种情况应该要更激动,更……那个吧!不该是这种气定神闲的模样吧?” “激动是你的期望?还需要什么?”雍震日做出认真受教的表情。 “算了,听你这么说我一点都不期待。”冯京莲挥挥手,又抬头去看月亮,嘴边却隐隐泛着笑痕。 反正这样比较好。 她才不需要过于激动的场面,因为他们平常就很激动了;感动或难为情的话语她也不能习惯,像这样平常的说出来,反而更能理解他的真心。 而且老实说,这样平凡的话语,其实她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小鬼,我可以当作你很开心吧。”雍震日注意到她的笑容,把头枕在盘在膝上的双手上,轻声问。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她敛起脸上的浅笑,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没想过如果我不喜欢你的话呢?” “嗯,所以你不喜欢我?”他问得极有自信。 冯京莲皱起眉,伸手掐着下颚思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习惯,毕竟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你和师父也认识很久了。”他说。 “我确实喜欢师傅啊!除了他耍笨的时候。” “好吧,算我举错例子……” “嗯,不然拿大师兄来比较如何?” 轰隆轰隆! 冯京莲话才说完,雍震日旁边的檐瓦连同围墙一并碎裂成一摊土堆。 “嗯,你说什么?”揉着劈了墙的手,雍震日用过于灿烂的笑容问道。 他快气炸了!为什么?大师兄是他的死穴吗?她不能提起大师兄吗? “不,那个……呃……我是说三师兄。”冯京莲冒着冷汗改口。 雍震日哼了声,“那么,我跟康惠在你心中谁比较重要?” “都很重要。”见他又打算劈墙,她忙道:“对我而言,你们都像家人一样重要,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你确实比较特别。” 说完,她的头垂得低低的,暗自祈祷他不要问“哪里特别”这种回答起来难为情的话。 冯京莲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下文,结果只等到沉默。 怪了……难道她说错话了?应该错得不严重,容易修正吧?依墙没有毁坏得更严重的情况来看。 悄悄抬起头,她在他脸上看见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竟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怀好意或别有居心的笑,而是前所未见的满足笑容。该怎么说?他这笑容比她吃饱时会出现的笑容更多十倍的开心! 她只说了一句话,便能让他如此开心吗? 冯京莲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但绝对比打赢他还要更让她欢喜愉悦,而这仅仅是因为他对她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使她的心好像注入了什么温暖的东西,有点像天冷喝的热汤,像冬天跑后山时出现的暖阳,那么、那么令她向往。 那抹笑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他眉心微微蹙起,随即令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点迫人的感觉。 不会讨厌,而是紧张。冯京莲察觉了他轻易掌握了彼此间的氛围,不用靠近,已经害她心跳加快了起来。 “小鬼,我只问一次,你愿意成为我真正的家人吗?”雍震日神情严肃,令人无法起疑。 “真正的家人?”她愣愣地重复他的话。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吃同一锅饭,用同一个澡盆,睡同一张床。”他露出微笑,又去摸她的发,缓和了带给她的压迫感。 他是希望她认真想,才故意把气氛变得沉重。 “家人并不是都睡同一张床的吧。”她扔了记白眼给他。 “听说这位家人有个特别的称呼,对孩子来说叫做娘,对仆人来说叫做当家主母或者夫人。”他边说边朝她靠近。 今晚,他特别想仔细看看她的模样,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她一般的渴望。 “喔,那对你来说呢?”冯京莲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不习惯两人间肢体接触太过和平。 “嗯,啊,就是那个啦……那个两个字的称呼。”雍震日有些困窘,想含糊带过。 “妻子。”冯京莲可不让他敷衍过去,“现在问这个你不觉得太早了?” 她才十四岁,明年才及笄。 “不会,一点都不早。” 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冯京莲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想了一下,开口问:“嫁给你,我能一辈子吃饱吗?” 儿时饿肚子的记忆造成她现在一提起吃便在意得不得了。 “每餐都让你吃一桶白米饭。”他允诺,甚至送上附带点心,“而且一年四季都不缺辣酱。” “那正是我最怕的。”说完,她呵呵大笑。 “小鬼,你还没有给我答案。”他不疾不徐地催促,颇为享受她的笑声……至少他快要认为破庙是个好地方了。 “等你开始懂得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就答应做你的妻子。”以前他还会叫她那个像是开玩笑的名字,最近都只叫她小鬼,好像她真的很小,有矮化她的嫌疑。 “就这样?”他问,似乎想确定她要求的如此简单。 “不然加上等我打赢你如何?”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雍震日立刻拒绝,“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那实在太难了。啊……这好像正是看不起。” “去死吧,岁时!”她一拳重重挥过去。 雍震日朗笑着接住她的拳头,然后轻轻一拉,把她往怀里带,用宽阔的胸膛将她仔细地收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京莲,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她的生日并非是元日。 以前冯守良问她几岁,她回答“过年后八岁”之后,冯守良似乎误会了,以为她的生日就在元日,从此以后那天的饭菜特别丰盛。 反正她也不晓得自己真正的生日,便闭紧嘴巴没有多说。 她在生日那天嫁给了雍震日,因为是嫁裳,她没得挑必须穿着女装在众亲友面前出现。当现场一阵无声时,她真恨自己身为女人,如果情况对调就可以让他来穿,她一定会捧腹大笑。 结果她发现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敬酒的时候他几乎是瞪着每一个人,不知道在发什么脾气。 他们没有圆房,她猜想他可能觉得她太像男人,倒也不怎么担心,因为师父说他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她完全不懂师父指的是什么,不过师父的话不会有错,所以她不怀疑。 但是现在,她很怀疑他们是串通好的。 冯京莲看着所有的师兄们,神情已经冷静下来,很难想像昨晚她蒙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他竟到要走的前一晚才告诉她。 村子里的人都来道别,每个人都忍不住往她瞧上几眼,似乎认为她一定会掉泪,因为他们成亲也才三天而已。 是啊,才三天。 她看着他和几个师兄低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猜想一定是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 她多想问:“不是你说没有欺骗的吗?为何瞒着我这件重要的大事?” 偏偏她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就算是我骗了人,别人也不能骗我。 于是她只能这么想——是她自己没能察觉,不是他骗了她,这样会好过一些。 非去不可? 从知道他要去哪里之后,她只在今早出门时这么问他。 因为我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他这么回答。 如果她不是武馆的门生就好,便不会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正是因为她受过师父的教导,才会无法央求他留下。 他们都是武人,有所追求的事物和理念,她不能阻挡。 但是……如果她也是男人该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他们不会瞒着她偷偷决定这种事,她也能上战场,也能和他们同生死共患难,不会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体会被抛下的孤独感。 如果是男人,哪怕不能和他结为连理也…… 他在元日那天迎娶她。 什么会被取笑到老之类的事他都抛在脑后了,他娶了一个真心爱上她本质的姑娘,一个他早已当作是家人的女人。 依照习俗她必须穿着嫁裳,当所有人看见她的女装扮相后,原本闹哄哄的场子一片宁静,静得连针落地都听得见,在那一刻,他一边庆幸自己早一步娶了她,一边用瞪视提醒师弟们别太放肆的盯着她看。 她永远不需要知道自己其实很美,他不愿意与别人分享。 他们没有圆房,因为她还太小,而且他即将远赴战场,他不希望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如此一来,倘若他不幸早一步离开人世,她也能毫无顾忌的再嫁。 他在离开的前一晚才告诉她这个消息。 她哭了一整夜,因为太过了解她的性子,他只能背对着她假装没听见,心里却不断叹息。 早知道她会哭,而他怎么也不忍心见到那一幕,才会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才说。 当她拉起被子蒙着头,努力不发出哭声,但还是不小心逸出丝丝抽泣声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拉扯着。他想抱住她,即使说不出安慰的话,也想让她在自己的胸膛里哭泣。 但是他办不到。 如果真的这么做,他一定会离不开。 成亲……也才短短三天啊! 是他决定这个时候离开的,怕再待下去会越来越不想走。 她一定认为他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那也无妨,他不会为自己的懦弱辩解。 非去不可? 从知道他要去哪里后,她只在今早出门时这么问他,听似淡然寻常的口气,他知道那是自尊心极强的她强撑出来的。 因为我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他只能这么回答。 他是一介武夫,早在大师兄回来前,他已经决定了未来要为国家而战,如今只是多了一样——为保护重要的东西而战。 他自私的利用了她的理解,说走就走,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她。 如果她也是男人该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便能一起上战场,她绝对会是守护他背后的不二人选,能和熟悉的人一起同生死,对她而言一定比孤单的被抛下的寂寞要来得好。 但,如果她是男人的话,他也不会……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目送他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好不舍。 如同以往一样的背影,距离却是越来越遥远,从以前开始,她的手便不够长到足以抓住他,尔后又该如何是好? 冯京莲感觉未来一片茫然。 “对不起。”站在她身边的仲孙袭低声道。 “……为何要说对不起?”她慢半拍问。 “如果我不回来,没有带回那些消息的话,岁时也不会想离开。” “是这样吗?”她问。 仲孙袭面向前方,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想搂着她的肩给她一点安慰,可是他很清楚她需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走远了的人。 “对不起,是我带回这样的消息,却没有一起跟着去。”他忍不住又道歉。 冯京莲却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远方。 仲孙袭猜想,她是在等雍震日回头。只要一眼就好,她一定会把那一眼深深刻进心底。 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是从小开始的。 无论他背着睡着的冯京莲回家几次,或是在她肚子饿时买多少她想吃的东西,只要雍震日一出现,她便会立刻追着他跑。虽然她嘴里总喊着要打败雍震日,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能解释的。 他也曾想过,如果当初师父是要他去找那个打伤了武馆门生的小霸王就好了,他会比雍震日早一步碰上她,她也会追着自己跑,那么一心一意,眼里只容得下那道背影的追着他。 “小京,将来无论你需要什么帮忙,都可以跟我说,好吗?”他提高嗓音,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原本他是想走到她面前,可一想到她的眼里仍然不会出现自己的身影,他便却步了。 “……嗯。”她的回答可以听出心不在焉。 仲孙袭无奈的笑了,转身离开。 不会有人送他……或者说他最希望的人不会送他。这是惩罚,是他带走了她最重要的人的惩罚。 冯京莲是那么的专心一意,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仲孙袭离开。 他才刚走,她已经望穿秋水地思念着他了。 “摸着你的心,告诉我你感觉到什么?”仲孙袭离开后不久,雍玉鼎来到她身侧,如是问。 “……心跳?”冯京莲不是很确定师父想问什么,却很乐意现在有个人来让她分心,让她不要感觉那么痛。 “每个人都以为心是最重要的脏腑,人们说的快乐啦、悲伤啦,欢喜和痛苦之类的感受,似乎都因为有心才得以成就的,所以心死了,人就算死了。” 冯京莲犹豫地看着雍玉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师父究竟是赞成这种说法还是另有想法?她实在不懂。 雍玉鼎看出她的迷惘,伸手指着雍震日他们渐渐远离的身影。 “看看他们,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背影。”这次她很确定。 “你不觉得他们的背影非常挺直,仿佛对未来无所畏惧吗?” “无所畏惧……”她喃喃重复着,心里更是迷惘。 “所有人都拥有心,除非离开这个尘世,否则大家都能用心去感受身边人事物带来的感受,但是灵魂就不同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坚持自己的正道,走下去的勇敢灵魂。 “做人,是要抬头挺胸的,而他们则是连灵魂都挺得老直啊!” 听了雍玉鼎的话,冯京莲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更加困惑——他们的未来没有畏惧了,那她的呢? 第6章 武周·大足元年秋末 如果会心痛,是因为灵魂不够强韧。 这是师父最后告诉她的话,之后她进京,为了要更快得到他们的消息,她入了宫,成为一个小小的宫女。 不顾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只是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无论她写了多少封信,却一直等不到他回音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进到宫中后,他们的消息并没有想像中的多,但比起在家乡时要来得令她满足。她日日盼着那几句从旁人口中得来的只字片语,听到他们建下奇功,听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慢慢升上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再从昭武校尉升至五品上的定远将军。 每当他升一个官阶,她便开心好久,如果能从仲孙袭口中听见他们的消息,她更开心,若是拿到他亲笔写的信,更是乐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趁着空闲的时候,一看再看,怕被人抢走般小心翼翼的。 宫中的生活,就在她引颈企盼下转眼过了九个月。 “京莲,你今天好像非常高兴。”同一房的宫女发现冯京莲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 “是啊!像可以吃得饱饱的那样高兴!”长时间生活在都是女人的环境里,冯京莲的举止仪态看起来已经有女人的样,偶尔没当差时才会恢复大剌剌直率的说话方式。 在宫里不能像在家里想吃什么或者吃多饱都行,当差时如果身上带着食物的味道,一个弄不好可是会杀头的,所以忌讳吃的东西也不少,鱼虾、蒜韭都在其中,也只能吃八分饱,以免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打嗝,那可是大不敬的事。 说来,她也真佩服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都要吃饱,可是她的人生目标。 “心情好没啥不对,但你可要当心点,今天轮你到太平公主那儿当差,近来公主为事烦心,如果你表现得太开心,可是会惹来麻烦的。”比她早进宫一个月的宫女叮咛着。 “我知道了,谢谢姊姊提醒。”当差的时日久了,她也知道该如何看人脸色,何时嘴甜点奉承几句。“对了,姊姊知道定远将军何时回京吗?” “嗯……年底前吧。听说皇上这次要封他为宣威将军,而且要亲自召见他。”那名宫女用食指点着唇,回想从其他人那儿听来的消息。 “嗯、嗯。”冯京莲应了两声,看起来更加欢喜。 她正是为了这件事高兴的,如今确定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消息,她简直开心到要飞上天了! 一定要及早打听出确定的日子是哪天,到时候好和其他姊姊调班,她非见上雍震日一面不可! 冯京莲和同房的宫女在中途分开,独自一人前往太平公主的寝宫。 每年太平公主都会有一段时间进宫陪伴她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圣上武帝。虽然她拥有自己的家仆,但武帝极为疼宠这个小女儿,派了不少宫女到太平公主的寝宫去服侍她。 冯京莲的工作基本上是洒扫之类的杂事,替公主换穿衣裳的事则由带进宫中的家仆负责,她可说是不会和公主面对面说上话。 在太平公主醒来前,已经把打扫工作都做完的冯京莲机伶地替那些仗着有公主当靠山,气焰十分嚣张的家仆们准备好让公主梳洗的热水后,乖乖站到屋外的角落去。 突地,一阵瓷器落地的碎裂声传了出来,伴随着女子的命令话语,令冯京莲缩了缩脖子。 人家说伴君如伴虎,对她而言,只要权位够大的都是大老虎! “你,”房门被打开,一个面上犹带泪的宫女走了出来,指着冯京莲说,“公主要你进去。” 冯京莲一听,心脏差点停止。 她是学了不少与上位者应对的方式,但是与心情差的权力者应对从来不在计画中啊!啊……是说这种事要怎么计画呢?谁教她只是个小小宫女,人家怎么说,她也只能照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公主,千岁。”冯京莲小心的福了个身,深怕自己有哪里失仪了。 “抬起头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并没有在外面听见时的严厉。 冯京莲思考着该把头抬到多高才不是不敬,最后决定身躯站直,头还是低着。 “我是叫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也许是她的错觉,可是公主的声音听起来……还满随和的。 即使心里这么忖度着,但冯京莲没忘记这些上位者个个都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于是想要抬起头,但是抬到一半又觉得挺直身躯又抬头直视公主的动作太不敬,便维持头抬到一半的姿势弯下腰,再抬头。 出乎意料的,太平公主笑出声来,似乎对她诡异的动作感到好笑。 “你究竟在做什么?” “呃……那个……不,是回公主,奴婢是想抬起头。”太过紧张,她差点说错话。 “你是新来的吧?” 对方是公主,顺着她的话比较安全,冯京莲立刻回道:“启禀公主,是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有人害死了你重要的人,你会怎么做?”太平公主只手撑着下颚,状甚娇贵的问。 “在回答之前,奴婢可以先请问公主一件事吗?” “准。”太平公主懒洋洋地应允。 “那个重要的人,是指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惦记着他,无论想起什么关于他的事,即使是微不足道,都会会心一笑的那种人?” 在她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在分开后,更觉得对他的感情澎湃难当,如果是他的话…… 太平公主笑言:“差不多。” “那么,奴婢会追杀那人到天涯海角。”冯京莲垂下头,语气非常恭敬地说出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话。 说来,她还是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提到这种以雍震日为假设对象的事,也许是太过担忧在战场上的他,她几乎无法克制语气里的腾腾杀气。 他绝不能比她早死! 太平公主逸出几声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名叫京莲。”冯京莲这才回神,想到刚刚的出言不逊,大概够她死八百次了。 “京莲啊,真是个好名字。”太平公主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敷衍,后面这句才是重点,“从今天起,由你来替我更衣。” “是。”硬着头皮领命,冯京莲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担心才好。 直觉告诉她,越和权力中心亲近的下场通常不太好,问题是她的身分根本不容拒绝。 战场即炼狱。 这句话要等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会有最深切的体会。 刚开始,他们每天面对突厥大军,没有一刻能够松懈,好不容易拿下第一场胜利时,却没有人感到高兴。 ——死了很多人,其中还有不少是他带出来的兄弟。 虽然大家都是自愿上战场,为想要保护的东西挺身而战,为自己的灵魂挺身奋战的,但在随时都有生命逝去的战场,他们连最后一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甚至连弟兄们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夜里,读着历经千辛万苦辗转送到他手中的她的信,距离信上的日期,都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感觉好像她在春末初夏,他们却已经早一步进入寒冬。 当她说着希望能尽快接到他的回信,雍震日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该如何告诉她? 这里失去的每一条生命,每一张他们曾经熟识的脸孔,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每天都在为生命而战斗,刀锋没入人肉的钝重感,越来越少的笑容,当他每击退一次敌军,就会忍不住站在遍地的尸体中,仰望天空。 他不想去看,害怕一低头会不小心看见那些从小到大的“家人”。 因为无法将这些告诉她,雍震日选择不回信,但是她的每一封信他都小心保存着。 “将军,您又在思念家乡的妻子了吗?”蓝桂来到他身后,发现他手上拿着信纸,故意取笑他。 只不过他的声音不像以前那般轻佻浮躁,娃娃脸上的表情有着属于成熟男人的刚毅。 “突厥使者送来的信是怎么写的?”收回远眺敌营的凛锐目光,雍震日问。 “夏军师正在看。” 话才说完,军师夏磊实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降书?”雍震日挑起一道眉,率先发言。 “是的。”夏磊实将突厥使者带来的信交到他手中,“是一封热情奔放的降书,里头满载的热烈情绪实在令人怀疑对方不善于使用咱们的语言和文字。” “又或者是请人代写的。”蓝桂讪笑道。 迅速扫了信中内容一眼,雍震日露出沉思的神情,“延诚兄有何见解?” “依我看,这应该是假降书。”夏磊实坦白回道。 “近来他们确实很平静。”蓝桂望向敌营,“虽然我认为越乖的孩子城府越深,但这次他们将近两个月没动静,也许是真的想投降。” “这句话由你说来特别有说服感是为什么?”雍震日喃喃自问。 “副将言之有理,这一个多月来确实是他们最安静的时期,但他们也没撤兵的打算。”夏磊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一定是跟我们一样,大家都在等对方先撤兵,结果他们等不下去了,才会送降书来,我猜应该是这样。”蓝桂接着问向没有发表意见的雍震日,“你怎么说?” “小桂,你到战场来多久了?”雍震日没来由地问。 “嗯……快两年了吧。”在战场上数日子实在不怎么令人快乐,于是他向来避免记住过了多久。 “对方可是打了好几年的时间,你认为他们有可能现在撤军吗?” 蓝桂被他问住了。 “不要有我们打赢了几场仗就很厉害的想法,对方耗费了多年的心力和人力,不可能不图半点利益就决定投降。记住,如果是比毅力的话,你刚才已经输给对方了。” 雍震日说完后,大步离开,铠甲冷硬的声音和他挺直的背影互相辉映。 “看这情况,今年又要在这里过年了。”蓝桂摇摇头。 夏磊实则按着衣袖里另一封没来得及交给雍震日的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真是恨死那个爱吃她豆腐的家伙! 皇上的宠臣又如何?就可以随便欺负良家妇女吗?他当后宫是他开的妓院啊? 冯京莲气呼呼地走在回太平公主寝宫的路上,途中撞了几个别房的宫女,在气得半死的时候,还得停下来向对方鞠躬哈腰赔不是,简直窝囊极了!但她早已答应师父、养父还有仲孙袭不惹是生非,只好吞下满腹怨气,端着笑脸迎人了。 步入公主寝宫之前,她缓下重重的步伐,恢复仪态和温和的神情,走到门外,正打算要进去时,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于是决定先在外头等。 最近她伺候太平公主的机会变多了,几乎日日在这儿当差,也了解到只要公主关起门和人谈论事情的时候,她只要装聋作哑待在外头等就好了。 “……迎定远将军回来,是二张的主意。” 一个陌生的声音提起了关键词,冯京莲立刻竖起耳朵。 “哼,惹恼了李武两家,他们倒是急着找靠山了。”接着她听见太平公主这么说。 “定远将军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可以说是如今最有能力的将军,听说二张有意让皇上拔擢他为宣威将军。”陌生的声音又开口。 “真让他升为宣威将军,恐怕改明儿个就成了骠骑大将军了。”太平公主的语调讪然,“必须阻止这件事情才行。” “皇上召定远将军回京的诏书已下,如今应该已经送至定远将军手中了。” “他何时回京?” “皇上的意思是在除日的前三天召见,应该已经上路了。” “要是让他回来的话,实在是挺碍眼的,不如就……” 太平公主说到一半突然压低声音,冯京莲心急得贴着门板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不如就”如何?他们想要对雍震日不利吗?怎么办?现在送信叫他别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什么也听不到的冯京莲心慌意乱地想着。 她想到可以找一直与她保持联络的仲孙袭,他一定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替她送封信给雍震日,就怕信送到他手上时,他们已经进京了。 从边关到长安要多久时间?她从没走过,也无法想像有多远,只知道从她家乡到长安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不!不管怎样,先找仲孙袭回来再说,他一定会有办法! 冯京莲刚决定怎么做,便灵敏地听见脚步声,于是她躲到一边的角落,看着那个没见过,应该是某位臣子的男人走出来,暗自记下他的长相。 “京莲,你在吗?”太平公主的叫唤声传了出来。 一心急着想离开,冯京莲还是压下慌乱的心绪,一如往常地走进去—— “公主,千岁。” 离除日前三天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你要他别回来,那可是抗旨,是要杀头的。”接到冯京莲连三催的信,一直待在离京城不远地方的仲孙袭很快就赶到长安来。 此刻,他们正在仲孙袭的僦舍中,冯京莲一见到他,便一古脑的把事情全说出来,其中不断夹杂着“一定要通知他”、“到京城来他一定会出事”的话。 但仲孙袭不得不把情况分析给她知道。 “要我带消息给他不是件难事,但他们可能已经在路上,会比较难找。此外,我倒认为他们的目的应该是阻止年时进京,如此一来等同他抗旨,皇上自然会解决他,用不着他们动手。” “不……事情不会像你说的那般简单……”冯京莲咬着指甲,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二张指的是张昌宗和张易之两兄弟,他们是皇上的面首,也是皇上最宠爱的臣子……他们利令智昏,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势头……他们真的有能力保住岁时的,所以只要别让他回来就好……” 她吃过张易之的亏,很清楚那个敢公然吃她豆腐的人后台有多强,所以她只敢暗自生闷气,私下躲避他,除此之外也拿他没辙;至于太平公主那边,听不见的地方是最令她担心在意的。 服侍这位公主的时间不长,可她非常认真留心她的一举一动和捉摸她的心思,她敢断言在必要的时候,公主绝对不会是等别人来动手的人,尤其是知道二张能保雍震日的前提下。 仲孙袭观察她慌乱又力持镇定的模样,猜想她在宫中一定见识了不少丑陋的斗争,才会如此害怕。 “你怎么能肯定太平公主一定会与二张作对到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张还是由太平公主引荐给皇上的,她没道理与二张对抗。” “这是宫里的姊姊们听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说到这些事,冯京莲的表情冷静许多,“八月的时候,二张将私自议论他们的邵王李重润和永泰郡主,以及其夫魏王武延基下狱逼死。武氏和李氏在政事上不和不是秘密,但这件事促成了他们两方联合起来反对二张,因为他们逼死了李武两边的嫡系继承人,总之太平公主和二张之间有嫌隙。” “原来如此。”仲孙袭颔首表示了解。 “皇上似乎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把事情给压了下来,但太平公主对二张越来越放肆一事颇有微词,这也是她近来都留在宫中的原因。” “看来她确实有可能对年时不利……”仲孙袭沉吟着。 “所以大师兄,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一定要替我保护他!”她清澈的大眼里蓄满了焦急的泪水,但始终没有落下。 在他面前,她不会哭的,即使是再难过、再心急也不会,她只会出现快要哭的表情。 即使笑脸是给雍震日也无所谓,即使拥有的是她难过的一面也不要紧,他很乐意承受,但,她从来不给。 仲孙袭百感交集地凝视着她,最后终于开口—— “我答应你,去告诉他这个消息。” 仲孙袭循着雍震日可能回京的路线一路赶到边关,却发现自己错过雍震日再回头找到他时,离他进京的期限不到五天,他们已经非常接近长安了。 “我希望你不要去。”仲孙袭没有跟他废话,开门见山的说。 随行侍从只有万二一人的雍震日,看着这个尔偶会替他带来冯京莲消息的师兄,缓慢皱起眉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 “京城有危险,如果你回京的话,太平公主将会有所动作。”仲孙袭十万火急的说。 他没说出这是从冯京莲那儿得到的消息,因为除了他和师父还有冯叔三人,没人知道冯京莲入宫的事,也是冯京莲要求保密的。毕竟她是隐瞒已婚身分入宫,太多人知道的话难免会扯上麻烦。 “为什么公主要对我们不利?”爱斗蟋蟀的万二,身上还挂着养蟋蟀的小竹筒,但里头什么也没有了。 “你们这一路上有遇到袭击吗?”仲孙袭还是认为要下手的话,太平公主会在途中下手,目的不仅仅是让雍震日无法回京,而是要让他彻底消失在人世。 理由其一,这将比在京城动手简单许多,且不容易追查到幕后主谋;其二,暗中处理掉雍震日,可以让他背负抗旨不回京的罪名,太平公主就能师出有名的挞伐主张让雍震日回京的二张,藉以挫挫他们的锐气;其三,等到雍震日死亡的消息传出,太平公主便能以二张识人不清为名目,彻底除去张氏兄弟。 “没有,咱们一路上都很平安。”万二率先回答。 虽然预料有误,仲孙袭并不气恼,在脑中盘算着可能的原因。 也许是冯京莲过于担心了,太平公主根本没打算对雍震日不利,又或者她打算抢先一步拉拢和雍震日的关系…… “仲孙,我们一定得进京的。”雍震日突然说道,一旁的万二赞同的点头。 “战争残酷又可怕,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宝贵的性命,每一条都不能浪费,我们想要用那些可贵的生命去换回和平。所以,我一定要见皇上一面,即使议和不是件一天两天内就能完成的事,但至少要让皇上了解那边的情况,这就是我非进京不可的原因。” 雍震日此刻的表情就跟决定上战场时一样坚定,而仲孙袭讶异的发现就连万二也是。 战场究竟让人经历多大的遽变,从男孩蜕变成男人?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游走于各处战场,给予绵薄帮助,且自从冯京莲上京后,越来越多时间待在长安的仲孙袭怕是无法理解。 “总之,话我已经带到,如果你们坚持要进京的话,就让我同行吧。”仲孙袭没有多做解释,坚持陪他们上京。 他们也都没问仲孙袭是怎么知道的,毕竟他向来神出鬼没,总能探知很多事情。 “随你。”雍震日状甚不在意。 万二倒是露出了笑容,兴致勃勃的说:“大师兄,陪我过几招吧,我现在很强的!” “在屋内不方便,咱们找一处空地去。” “好!我去找。”说完,万二一溜烟不见踪影。 仲孙袭将视线从万二的背影拉回来,看着经过战争洗礼变得更加沉稳的师弟,忍不住低喃:“我可以想见小京见到你一定会又哭又笑。” 冯京莲一定会骂他不听劝执意要进京来,又会很矛盾的因为见到他而欣喜若狂。 说来,她定是盼望见到他的,先前她一心忧虑雍震日安全来找他的那次不算,前一次听她谈起雍震日即将回京时,她看起来是多么的期待兴奋,但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她宁可忍着思念不见他。 “小京?她在京城?”耳力极佳的雍震日听见他的低语。 不确定冯京莲是不是会去见雍震日,仲孙袭随即回答:“不,我只是说很可惜你不是回乡,她一定等你等很久了。” 闻言,雍震日搁在腿上的手握紧成拳。 “我啊,其实很自私,因为要走了,又怕战事结束回乡时她已经嫁做人妇,才急着把她迎进门,成亲三天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知道她一定很难受……但是每当战事吃紧、我军防线被迫往后撤退时,我便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决定。”雍震日站起身,背对着仲孙袭,继续道:“只要我还守着那里,防线绝不会后退超过一里。” 唉,他这个看似任性的师弟,其实最接近师父想塑造出来的完美弟子——他拥有最强悍的灵魂。 “也许小京只想和你安稳的过日子,住在哪里都可以。”仲孙袭暗示他可以搬离他们住的村子,远离战场。 “我会上战场,除了保家卫国以外,还有一样东西是和她相提并论的,那就是灵魂。如果我无法扞卫自己的灵魂,走在自己决定的正道上的话,我将不再是我;如果我不是自己,又如何谈守护她,爱她呢?” 雍震日回过头,铁灰色的眸心充满凛然决心。 “这么告诉她吧——我不想要将来有一天灵魂被折断。” 她只有在他穿着章服,通过宫门时远远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平安,她松了口气。 也许真是自己瞎操心了,她暗自告诉自己,一转身就碰上张易之。 “你也来看定远将军?”面若桃花的张易之对她眨眨眼。 冯京莲注意到他靠得很近,几乎快贴上自己。“张大人,日安,恕奴婢还得回公主那儿,先行告退。” 她动作僵硬的行了个礼,没打算回答他的话。 “哎呀,我话还没说完呢。”张易之看起斯文瘦弱,但到底是个男人,在体型上占有优势,轻易挡住了她的去路。 真要比的话,她绝对有力气把张易之摔出去,但—— 不能惹是生非,不要过于张扬,凡事低调,明哲保身……她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仲孙袭告诫过她的话。 “张大人还有事?”冯京莲没有甩开他的手,逼自己冷静应对。 “怎么,就算没事难道我不能留住你?”他的手慢慢地往她的手臂抚去,神情却是一派温文真诚。 真是令人作呕! 虽然早识清宫内多得是这种戴着宅心仁厚的善良面具,私底下却干尽坏勾当和下流之事的人很多,她仍然无法压抑心理上的不舒服。 “我说啊,你喜欢像定远将军那样浑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闻起来都是汗以及血腥味的屠夫吗?屠夫……嗯,我真是说了句颇具深意的话,太聪明了。”张易之的自恋表露无疑。 “他闻起来才不是那个味道!”冯京莲克制不住自己为有人看轻雍震日而大动肝火。 她可以忍耐被他摸一下、吃点豆腐,但侮辱到雍震日就不行! 张易之媚人的眼瞬间眯了起来,目光带点寒意,可很快又恢复轻浮的调调,继而一手绕过她的腰,把她拉进自己怀中。 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在张易之的怀里和雍震日的相比是天差地别! 冯京莲注意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算有好了,恐怕也没人敢忤逆张易之,定来个视而不见。 “看来你是有心仪的人才会拒绝我了。”张易之俯身向她,一股浓郁的香气随即扑鼻而来。 冯京莲瞬间刷白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快吐了! 张易之误把她发白的脸色当成是畏惧,感到很满意,接着退开。 “放心吧,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会让你心甘情愿投向我的怀抱。”他说完便离开了。 冯京莲的第一个反应是弯下腰狂呕出秽物,眼泪不能克制的落下。 她不会承认那些从眼睛里跑出来的水是眼泪,也不承认那是害怕所造成的,一切都只是不甘心!如果张易之只是个普通人,哪轮得到他来欺负自己? 受人宠爱就无所不能了吗?他们怎么不去看看那些吃不饱的人民在哀号?怎么不去了解她重视的人正为了这些一无是处的人在战场上拚命? “心甘情愿……投向你的怀抱……?”她粗鲁地抹掉嘴边残留的秽物,眼神愤怨。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性产生质疑。 皇上的召见,并不如风声所言是替雍震日加官晋爵的。 不知道是以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冯京莲想不起来,但真的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像不小心拿水泼到别人那样的小事,雍震日就被罚杖一百——用粗荆条绞成的刑具鞭笞他的背,等到背一片血肉模糊时再换成臀和腿。 最可恶的是,不是她担心的太平公主下的手,而是张氏兄弟。 那天不知为何她竟然能在场服侍,虽然她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但一想到能和他这么靠近,她仍感到一丝丝欣喜……以及不踏实感。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分要轮到在皇上身边当差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不安,在张氏兄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搬弄是非,陷害雍震日时,她突然懂了。 这就是张易之的意思,所谓的“心甘情愿”,根本不是指她的真心,而是顺从!所以他要她知道忤逆他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当雍震日被拖出去时,她动也不能动。 一动,她和他的关系将会被人知道;不动,她心如刀割不断淌血。 在慌乱中,她想着要保的应该是他,不是自己,但是她太害怕了,竟然连动都动不了。 她听见万二在求饶,但皇上说累了交给二张去处理后便离开,二张随即说不得有人求饶,否则求饶者一并严惩。 她也听见刑具大力甩在他身上的声音,一声一声都像鞭在她的心上……她记得自己向张易之下跪——从小到大,她连父母、师父都没有跪过——骄傲的自尊被狠狠地踩在地上任人践踏,她只希望张易之能放过他…… 后来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名其妙睡了一觉的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呢……”看着巍峨的大明宫,她茫然地问,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 站在她身边的只有仲孙袭。 “公主……听说是太平公主主张要留他,并力保边疆的战事无他不行,才让人把他送回边关去。” “伤呢?他伤得重吗?有让他养伤吗?”冯京莲神情慌乱的喊道。 仲孙袭看着深受打击的她,明白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在她心里留下了伤痕,也怪罪自己无能。 “既然是太平公主开的口,张氏兄弟也拿他没辙,岁时得到了良好的照顾,没事的。”他昧着良心说谎。 事实上太平公主当晚便把他送出城外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恐怕连大夫都没有看,只能祈祷有万二在,能帮助他好过一点。 听了仲孙袭的话,冯京莲渐渐冷静了下来,目光重新转向外头的大明宫。 “他为什么要来呢?”她喃喃自问。 仲孙袭给了答案,“他是来告诉皇上边关的情况。” “是我的错……”如果不拒绝张易之,他也不会受那么重的刑罚,还是那种无意义的罪名! 冯京莲的侧颜,浮起一丝伤痕。 “你已经要我去提醒他了,但是岁时他不想……他说……”仲孙袭试图安慰她,但是面对这样的她,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为什么我当时不跳出去呢?如果我不是那么害怕就好了……为什么他们会那样对待他呢?他帮他们守住了边关,也等于是守住大唐的每一个黎明啊……”说到最后,她已是声嘶力竭。 见她对着不远处的大明宫嘶喊,仲孙袭明白她的问题并不是自己的安慰就能给得了答案,只能静静地陪着她,任由她发泄痛苦。 “大师兄,臣究竟是什么呢?”她问。 仲孙袭思索着,却久久回答不出来。 “其实我知道的,不用你告诉我,我也很清楚。”冯京莲每说一个字,就更冷静一些,到最后她渐渐扬起一抹浅笑。 仲孙袭直觉她的情况不对劲,“岁时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他说出那句话时,一阵狂风刮过。 等风声渐歇,他打算再说一次时,却听见她呢喃着—— “我不想要将来有一天灵魂被折断……他是这么说的吗?” 原来她有听到。 也是,只要是雍震日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会错过。 “大师兄,你说过无论我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你帮忙,现在还算数吗?”她用手压着被风吹乱的发丝,转头笑问。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无论现在她说出任何要求都不该答应,但是如果不答应,她肯定自己一个人也要办到。 “你说吧,我早已做好陪你入地狱的打算。”仲孙袭带着疼宠的苦笑道。 说到底,他也拒绝不了她。 冯京莲调回目光,仿佛对大明宫宣战一般,定定地开口—— “我要当官。” 如果他守护着远方的黎明,那就由她来守护他的黑夜。 守护他的灵魂。 第7章 李唐·景龙三年中秋 太平公主的别业里,今晚有一场赏月宴,受邀的全是公主亲信之人。 官拜六品上中书舍人的冯守夜把整头黑发束在脑后,如丝缎般的发尾,倒映着别业内的琉璃灯一闪一闪,带着亲随在公主家仆的带领下,进入别业里搭建得金碧辉煌的戏台。 坐在主位的太平公主一见到他,立刻眉开眼笑地朝他招手,要他过来。 “守夜,你总算来了。” “守夜迟了些,倘若坏了公主的兴致,还请公主原谅。”冯守夜来到太平公主跟前,恭敬行礼,可一双慧黠的墨黑瞳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呵呵,怎么舍得呀?来人,替冯大人看座。”太平公主将冯守夜安排在身边的位置,两人不时低声交谈。 时人都知道冯守夜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两人走得很近,不时有两人过于亲匿的消息传出;这对露水姻缘不断的太平公主而言,并非大事,冯守夜看来不过是她其中一个较为疼爱的男宠而已。 严格说起来,冯守夜的长相并不特别俊俏,顶多称得上顺眼无害,以如此平凡之姿却能夺得太平公主的信任,全多亏他机敏的反应和俐落的办事效率。 人家说,拍马屁不能拍到马腿,冯守夜不仅是舌粲莲花的高手,只要和他交谈过的人,很少会有不买他的帐的。大概是看上他善于说服别人这一点,才使他从众多男宠中脱颖而出,也让他捞到个正六品的中书舍人之位,更是六位中书舍人中的“承旨”。 当然,对有心人来说,这个官并不大,也不高,可从没听冯守夜抱怨过。他更不会仗着太平公主的宠爱而颐指气使,和前帝宠爱的张氏兄弟大为不同,所以在朝中建立了良好的人脉关系。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是个好人。 “听说东瀛来的使者要表演一套他们国家的刀法,我记得你对刀剑之类颇有研究,担心你赶不上表演的时辰,还要他们延后等到你来才准开始。”太平公主抿唇轻笑,笑容清丽优雅,年过四十看起来却风韵犹存。 “守夜惶恐,希望没坏了公主雅兴,不如就请使者开始表演吧。”冯守夜也不管台上表演到一半的戏班子,微微偏着头,露出温和的笑容,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天真无邪地建议。 冯守夜最厉害的就是无论做出任何要求,都用看起来像孩童般纯真的笑颜来应对,常常教人忽略了他的要求有多么可恶,不自觉地答应他。 这也是他不需要摆出被宠坏了的骄矜自大便能无往不利的原因。 太平公主立刻挥挥手,命令道:“来人,戏不看了,让东瀛的使者开始吧!” 即使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冯守夜在得逞后,脸上犹然挂着与己无关的纯洁笑容,状甚随意的睐着四周的景象。 没多久,两个浓眉大眼,五官有棱有角的东瀛武士出现在戏台上,手持一把细长的刀,正要开始表演之际,冯守夜突然懒洋洋地开口了。 “公主不认为只是看他们比画早已知道套路的刀法有些无聊?” 闻言,太平公主登时了解他的意思。 “前几天新进的那批下人里,挑几个有长肉的出来。” 别业总管听命领了三个男人来到太平公主面前。 “守夜,你觉得哪个比较有看头?”太平公主问。 冯守夜根本连看也没看,慢条斯理的吃着亲随剥好的虾,随口道:“和他国武士切磋的机会难得,别让他们失了宣扬国威的机会,全上吧。” “给他们一人一把刀。”太平公主又下令。 “刀?”冯守夜似乎又找到能刁难的地方,“既是要让对方见识我大唐国威,用刀未免太瞧不起我大唐勇士,将来说出去也会被笑我们恃强欺弱,不如……拿筷子吧!一人给他们一双筷子,身为大唐勇士绰绰有余了。” 在场的其他官员听了,莫不为之愕然。 东瀛武士拿的是真刀,在没有套好招的情况下,危险相对增加,冯守夜简直是要那三个下人拿命来博君一笑! “确实有趣。”太平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然后指着拿着筷子的三人其中一人,“就你先上吧。” 那个看起来骨瘦如柴的男人被点到后,其他两个暂时松了口气。 冯守夜分神觑了那个男人一眼,随后又无关痛痒地继续吃虾。 戏台上的东瀛武士听不懂他们的话,对眼前的情势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旁边有人对他说可以开始了,他更是莫名其妙地看向那个只拿着筷子,好像随时会倒地不起的瘦弱男子。 “还不开始吗?”冯守夜淡淡地开口。 “你,”太平公主指着面黄肌瘦的男子说:“他听不懂就算了,你难道也听不懂我的话?” 男子转头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正好和抬起头的冯守夜对上。 “大人,您没事吧?”注意到冯守夜端着茶杯的手一抽,亲随——仲孙袭在他耳边轻声问。 冯守夜——也就是冯京莲,放下茶杯,拉高衣袖悄悄擦拭溅出来的茶水,回以一笑,然后低声对他说了些话,接着继续吃东西,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在懂得东瀛语言的人快速和武士解释过后,武士脸上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但在看了看自家大人脸色沉重地朝他点头,也只好高举刀子朝男子劈过去。 这是屠杀,不是比画! 在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也认定那把刀会直直砍在那个似乎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的男子身上时,刀,偏了。 冯京莲藉由向太平公主敬酒时用眼角余光瞥了眼。 不是刀偏了,是那个男人动了。 东瀛武士显然觉得奇怪,他虽然气势做得很足,却想着在快要砍到男子的时候停住,偏偏他眼前萎顿的男人却突然消失了。 不禁感到纳闷,东瀛武士回过身,决定再试一次。 第二次,他的刀还是偏了。 以众人的眼力来看,或许会觉得是东瀛武士的刀偏了,其实是男子以很快的速度,小幅度的移动着,他们离戏台有一段距离,看起来就像男子命大,刀连连砍偏。 “看来我朝勇士确实有那么几分可自豪的功夫。”太平公主的笑容看不出情绪。 “公主,不知您愿不愿意和守夜打个赌?”冯京莲突道。 “说来听听。”一如往常,太平公主对她的话都很感兴趣。 冯京莲确实是她拔擢的,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冯京莲其实为女儿身的人。表面上她们看起来像是主人与男宠,事实上冯京莲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而且还是最有用的一颗。 她先后除掉了张氏兄弟和不少政治立场矛盾的敌人,这也是为何她会对冯京莲的要求十听八九的原因。 她确实疼宠她,却比较像是爱惜人才的那种感情。 “微臣赌东瀛武士不管砍几刀都砍不到那个男人,您有兴趣押相反边吗?”冯京莲直视着太平公主。 “赌注为何?”太平公主似乎觉得有趣。 “如果臣有幸押对宝,请把这名下人赏赐给臣,反之,听由公主决定吧。” “听起来是个小赌注,倘若你想跟我讨只狗,随时可以直说,无妨。” “公主如此了解守夜,定知道守夜就爱养些无家可归的狗啊猫的。”冯京莲替太平公主倒了杯酒,亲自送到她面前,“但是守夜讨厌无功受禄,用赌的就还好了。” “既然你这么说了,就如此吧。”太平公主索性顺着她去了。 赏月宴结束后,冯京莲如愿多了个下人。 “你叫什么名字?”仔细观察男人像极了雍震日的铁灰色眸子,冯京莲问。 男人露出抗拒的神色,没有答腔。 “嗯……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水禺好了。听懂了吗?我叫你水禺,你就必须出现。” 男人脸上的除了抗拒更多了嫌恶。 “可别会错意,我不是对你有兴趣,再者我也不是要救你,别有在我这儿会比在公主那儿舒服的想法。”冯京莲顿了顿,对那个没有好脸色的男人,用人畜无害的笑容说:“你只是我养的一条狗。” 水禺跟在仲孙袭身边学习,很快便学会了冯京莲交代下来的那些“肮脏事”该怎么做。 他比较不懂的是,这个新主人明明说自己只是一条狗,却不像对待狗那样打骂他,反而让他学习许多以前从未见识过的事物,虽然她说是为了让他能帮上忙,他还是觉得很奇怪。 仲孙袭曾经说过,那是因为他的眼神令她想起一个思念已久的人。 他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所以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只想着要快点赶上她给予的程度——没办法,人家给他多少,他便还多少是他的坚持。 “水禺,你杀过人吗?”那一天,冯京莲这么问。 跟在冯京莲身边替她处理大小事的仲孙袭听见这个问题,忍不住抬头看她。 “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没杀过人吧?”冯京莲双手交叠放在下颚,笑咪咪地说。 每当看到她这样的笑,总会令水禺忘记她其实比自己还小。 “我没听过哪户人家养的狗除了要学会识字,还得兼杀人的。”水禺板着一张脸回答。 “嗯……总是会有需要的时候,例如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啦、拉屎的时候忘记带草纸硬要跟我对分的人啦、拉屎的时候忘了带草纸结果旁边的也忘了带的那个人啦……总之有很多情况的。”冯京莲抓起自己长长的发尾,一边玩一边说。 “我完全搞不懂大人是跟茅房有仇还是跟拉屎的人有仇了。”许是跟冯京莲相处有一段时日了,水禺也学会这种吐槽的说话方式。 “呵呵,横竖你会挥刀吧?” “如果有刀的话。” “仲孙,麻烦你替水禺拿把刀。”冯京莲交代道。 “是。”仲孙袭随即回答,这其间还替她处理公事,以及分类从其他大人送来的请柬、密件和……为她在暖炉里添柴火。 水禺从没见过仲孙袭拒绝冯京莲的要求,但看得出来,并不是因为冯京莲用上那种人人无法拒绝的笑容,而是仲孙袭自愿的。 “拿去。”冯京莲交了封信给他。 水禺立刻明白是有事要他去办。 “水禺,今天晚上你跟仲孙一起出去。”他前脚刚踏出书房,冯京莲的声音跟着追了出来。 “是。”水禺应声的同时,人已经不见踪影。 仲孙袭走过去把门关上,一边数落,“他老学不会关门。” “也许再过一阵子吧。”冯京莲不怎么在意,话锋一转,“今年,岁时他们会回京过年,你知道吗?” 七年前,她在太平公主的帮助下,以“冯守夜”这个名字,重新假扮男人入朝为官,隔年张昌宗诬告魏元忠与太平公主的男宠司礼成高戬,使得前帝大怒,将魏高两人下狱,太平公主和二张的关系彻底决裂。 神龙元年正月,前帝病重,李氏拥护者,以宰相张柬之为首发动兵变,她和太平公主同盟的最大原因——张氏兄弟,在那次事件中遭受诛杀。太平公主因为诛杀张氏兄弟有功,受封镇国太平公主,而她则是太平公主身后的一抹影子。 那时候她只想杀了害雍震日半死不活的张氏兄弟,对权势地位还不迷恋,却积极的想让太平公主拔擢雍震日。 她的想法很单纯:官越大,他越安全。 如今在她的暗中帮助下,雍震日已为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由于边关的大小战事不断,所以他们总无闲能回来,回想起来,自从一心想着要成为朝臣,保护他之后,他们也有七年没见了。 她让仲孙袭捎去许多封信,得到的回音却很少,大部分是由仲孙袭转述他和大伙的近况给她听。她不是没想过到边关去看他们,手边却总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人脉,也不能有一日疏忽,毕竟这是个黑吃黑的地方,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在她算计别人的同时,自己可能也已在对方的算计中,她无法一日不知道朝中动向,别说懈怠,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也许,她是变了。 但在这个利欲薰心的世界里,谁能永远保持纯真不变?而她早就决定,为了守护最重要的东西,双手血腥亦无所谓。 “我很想说怎么会不知道,偏偏我又非常了解你提起这件事的原因。放心吧,我会负责安排其他师弟,让你和年时有一整晚的时间相处的。”仲孙袭正经的脸上难得出现笑容。 “谢谢。”冯京莲放心的笑了,那是只有面对一路陪着她的仲孙袭才偶尔会出现的。 为了这抹笑,要他做什么都值得。仲孙袭暗忖。 “啊……还有一件事。”处理公事到一半,冯京莲又道。 “什么?”该不会是想要求延长和雍震日相处的时间吧? 冯京莲觑着他,挤眉弄眼的说:“你该记得他叫岁时了吧!” “将军,看得到城门了。” 听见前方传来的消息,骑马跟在雍震日左边的蓝桂,开口道:“将军,你送给妻子的礼物准备好没?” 在右边的万二模仿蓝桂的语气,“是啊,将军,听说夫人今年特别来长安陪你过节啊,你是准备好没?夫人会失望的。” “夫人要是失望的话,一定会拿刀砍你的。是说……小京应该也配上真刀了吧?”蓝桂的问题没人能回答。 在武馆谁有资格配上真刀,是由师父决定的。 “小京有在信里提过吗?我想她一定非常想用真刀问候你吧,到时候我们要闪远一点了,小桂。” “小二,放心,我会闪很远的。附带一提,我不是看不起小京,我从头到尾看不起的都只有二师兄而已。” “喂,前面和后面的话根本没关系嘛!”一直默默任由他们说的雍震日终于忍不住开口。 许是边关战事出现议和的曙光,他们才会放松许多,而且越接近长安,越能感觉到令人怠惰的平凡,从他们改变的称呼和越来越多耍笨的情况来看,雍震日敢断言,他们已经完全松懈了。 “啊!抓到蟋蟀了!”万二甚至开始抓起蟋蟀。 “启禀将军,我发现一个在偷懒的家伙,请用第七百五十二条军法,严办他。”蓝桂指着万二说。 “你先告诉我第七百五十二条军法是什么。”雍震日白了他一眼。 “嗯……就是把蟋蟀身上所有的条状物拔掉以后再——” “欺负蟋蟀的人都是坏人!”万二以正义的铁拳狠揍蓝桂。 被揍得摔下马的蓝桂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摆开架式,“我有没有听错?平常欺负蟋蟀的人不就是你吗?”话落,换他以飞踢踹向万二。 “别吵了,我们要准备进城了。”眼见城门出现在眼前,雍震日捺着性子说。 “启禀将军,他们两个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雍震日的额头青筋怒暴,一边怒吼一边冲向他们—— “你们是叛逆的小鬼头吗?故意装做没听见娘亲的话的小鬼头吗?啊……这么说来我是娘亲吗?不对,我叫你们不要再闹啦!不要让我说上两次!” “事实上,你也只说了一次。”一道清脆、难以辨别男女的嗓音虽然没有明显的高低起伏,却穿透了所有杂音传入他耳里。 比雍震日先看见来人的蓝桂和万二纷纷露出久别重逢的开怀大笑,绕过他朝冯京莲跑去。 “小京!你真的来了!看看你还是一身男装成什么样?穿女装啦!你穿女装很漂亮耶!”蓝桂拉着她的手,兴奋的语气里夹杂着嫌弃,这是他高兴时特有的说话方式。 “穿男装比较方便,况且你说什么我穿女装漂亮?我记得我穿嫁裳的时候你们明明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冯京莲虽然是对着蓝桂说话,但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在不远处的雍震日。 她能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渴望着他,渴望见他,渴望和他说话,渴望听见他的声音,渴望碰碰他。 “小京小京小京,你也是刚到吗?如果再早一点在路上碰到,就可以跟我们一起来了!”万二热情地给她一个拥抱。 冯京莲猛地想起自己为朝官的事还没告诉他们,反正她也还在考虑要不要说,干脆就顺着万二的话含糊带过。 “唔、嗯,啊……” “小京啊小京,我们知道你很想念二师兄,但是你敷衍我们的情况未免太严重了。”蓝桂对她挤眉弄眼,好半晌才让开,让她可以走向雍震日。 “咦?小京在敷衍我们吗?敷衍是蟋蟀的一种吗?可以借我看看——”万二的蠢话还没说完,即被蓝桂一脚踹飞。 “你那已经算是废话太多,我都不想反驳你耍笨了!” 蓝桂还贴心地把众人一并赶远,留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 终于……只剩他们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她的鼻头不知怎么地有点酸。 她想过见到他时一定会是欣喜若狂,她会拔足奔向他一旦现在似乎错过最佳时机;所以她该热泪盈眶,哽咽得说不出来一旦是她的自尊不容许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啊,她可以说一声“你回来了”——但是这里根本不是他们的家乡。 雍震日可以想见她现在心里一定是百转千回,安静不下来,偏偏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宁静。 啊……他高傲的小妻子,连在他面前都不肯掉泪了,又怎会在这时候表现出对他的思念? 无妨,他从那双近乎痴狂的眼里已经看出来。 “终于见到你了。”冯京莲率先开口。 “你不过来?”他挑起眉,环着双臂问道。 她本来想说怎么不是他过来,但想到如此一来,两人可能会展开一番唇枪舌剑,便决定让他一点,顺从地走了过去。 “不抱住我?”他又问。 “你的手。”冯京莲笑咪咪地说。 雍震日朝她张开双手,她摇摇头,要他把手垂放在两侧,他虽觉怪异,还是照做。 待他摆出她理想中的模样后,冯京莲一把圈住他的腰身,如同当年跟他道歉那次一样,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抱他。 “喂、喂喂喂喂……”雍震日察觉她的诡计为时已晚,喂了好几声。 “如何?感觉得到我有多想你了吧?”笑容甜腻腻的,冯京莲爽快不少。 她或许是很矜持,但是他也差不多! 要她抱他?行啊! “我、我……”雍震日做出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下一瞬挣脱她的手,反把她抱起,大笑,“怎么可能还会像以前一样!” 被他高高举起,冯京莲吓了一跳,正想骂他时,却发觉了一件事,然后忍不住苦笑。 他在发抖。 像她等不及他进城,非要先跑过来看他时,兴奋不已,想念他想念得克制不了而发抖一样。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她,不像外在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弄清楚这一点,冯京莲的心情好多了,伸手轻抚他的脸,低声道:“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除日。 长安热闹的过年,从年夜饭后开始。 街上到处是火树银花的景象,举国欢腾。 雍震日站在平康坊的门楼下等待他的妻子。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分开来行动,见她那么坚持,他也只好照办了。 前几天从明德门,一路行经整条朱雀大街进到大明宫,夹道欢迎的百姓似乎都认得他了,让他即使换下一身战甲都不得轻松,不时得跟不认识的人打招呼。 雍震日又等了一下,最后决定先晃到旁边去办点事再回来。 冯京莲穿着一身由仲孙袭替她打点的华丽衣裳,匆匆忙忙赶到和雍震日约定的门楼时,四处不见他的踪影。 双手拉着长长的裙摆,她有些焦急地搜寻着人群中每一张脸。 果然不该约在热闹的平康坊……刚这么想,一个声音唤住了她的注意力。 “姑娘,你在找人吗?” 冯京莲皱眉看着眼前戴着年兽面具的人,沉默地摇摇头。 “姑娘,你是在找一个……”年兽面具凑到她面前,面具底下铁灰色的眸子闪动温暖的笑意,问:“跟我一样的人吗?” 冯京莲这才绽开笑颜。 “怕我认不出你来吗?这个面具未免太适合你了。” “你确实认不出来。连自己的夫君都认不出来,你这个做妻子的实在太失败了。”雍震日嘲笑。 “那是因为——”她本想辩解,到了嘴边的话却吞了回去。 他出征在外是为了保护他们的黎明,她不能说“都是你很久没回来”,或者“都是你一直在战场”的任性话语。 “太像了,让我有点怀疑。”她随便敷衍了过去。 没忽略她诡异的停顿,雍震日垂眸凝视着她,好半晌才说:“今天,你想要去哪里,想要玩多晚,我都陪你。” “你不累?”虽然他的话很中听,但冯京莲想到他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也许该让他好好休息才是。 “陪你,多久都不累。”他揽过她纤细的肩头,瞬间好像抱住了追求、守护已久的宝物,整颗心被热流涨得满满的。 冯京莲突然紧紧抱住他的腰,不顾四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如果对我太好的话,我会变得很贪心。”她会不想让他走,不想让他在三天后离开。 她的声音闷闷地震动了他的胸膛,从没见过她撒娇的雍震日瞬间整个人都快融化了。 他悄悄收紧双臂,把她往较没有人的巷曲里带,不希望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夫妻间的亲匿戏码。他们都不习惯。 “多贪心?”揽着她,雍震日靠着墙,唇角浮起笑痕。 “嗯……大概一整晚的时间。”其实一整晚根本不够,可是她怎么能厚脸皮强留他?毕竟她可是向一整支军队讨人。 “就这样?”他轻抚着她即使换上女装,也同样是一头马尾的发丝。 他是为了方便才把头发削短,她却学他这么做,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念旧,还是纯粹懒得整理。 冯京莲抬起头,墨黑的瞳心染上巷外缤纷的光彩,一本正经地说:“难道你要丢下军队整整三天?” “有何不可?”料他们也不想在享受短暂和平时看到他的脸。 “可以吗?”她掩不住惊喜地问。 “为何不行?”他边说,边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个一个轻轻的吻,“我只是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开心而已。” 冯京莲开心到快要爆炸了。 以前斗来斗去的时候,没注意到相处的时间是多么珍贵,有些事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这么多年来的宫廷斗争,她今天第一次稍稍放下紧绷的神经,和他手牵着手逛着长安的街道。 在卖胡麻饼的摊子前,互相叫嚷着辣味和甜味这种为难老板的口味;在游艺班子前被他抱高看戏;在步伐不一致的时候过上两招,然后结束在她不小心露出腿后,他惊慌失措的大骂声;在她感觉冷的时候偎向他;在好笑的时候一起笑;在斗嘴的时候有个伴……她突然惊觉,越是和他相处越久,将来送他离开时一定越难过。 就像当初目送他的背影,看着他们离开。 “小鬼,你真的长大了。”走过人群拥挤的大街,雍震日突然有感而发。 短暂陷入思绪中的冯京莲回过神,发现自己几乎是被他揣在怀里走,忍俊不禁。 “喂喂,虽然我在发愣,你也不用这样带我前进。” 这小鬼真是误会很大。 他像是故意带着她走吗?是不想让别人碰到她! “跟丈夫在一起都能发愣,看来该好好教训教训你了。”雍震日横在她胸前替她挡避的手稍微转向,浑圆的触感立刻盈满整个手掌。 唔,所以他才说她“长大”了。 “喂!这里可是大街上,请你注意一下四周都是人。”发现他不规矩的手,红晕飞上腮帮子,她低斥。 “嗯……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在大街上穿成这样?”雍震日的声音隐约有着懊恼,“穿这样是犯规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吗?” “你有说过吗?” “有啊,在心里。” “那不算对我说!”她又怒又笑地吐槽。 会选择穿女装,是因为怕被朝廷里的熟人认出来,而且仲孙袭说穿女装能让他高兴,虽然她是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至少他今天一直看着她,没时间去看其他女人。 “啊,糟糕。”雍震日发出不妙的低语。 “怎么了?” “嗯……该怎么说……就是那个啦,男人的需要什么之类的……”雍震日平稳的音调不如断断续续的话所表现出的烦恼。 靠得如此贴近,经他一提,冯京莲随即察觉一些……令人脸红的变化。 她轻咳了几声,“其实也不是非要一直在外面不可。” 雍震日眉一挑,懂了她的意思,偏偏欺负人的劣根性又冒出来作崇,故意装不懂,“什么意思?” 背靠着他,冯京莲没能看见他的表情,于是又说:“我是说差不多该逛的都逛完了,所以……”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也亲眼见识过那种场面,了解他口中的“需要”是什么,身为妻子,她当然愿意满足。 “刚刚不知道是谁说要一整晚的时间的?”雍震日取笑她,不意外瞥见她的耳朵红得快冒烟。 “一、一整晚的时间都跟你在一起的话……哪里都好……”冯京莲结结巴巴说完,最后一句还说得特别小声。 人声鼎沸,她羞涩的话语仍是被他清楚捕捉到。 再一次地,他的心跳被她给掌握,又甜又酸的滋味浮上心头,差点对这个越来越有女人味的妻子招架不住。 见她羞赧的摸着发烫的耳朵,从后凝视她这些小动作的他,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紧紧地、用力地抱住她。 有哪个男人拒绝得了女人的邀约?尤其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妻子时。 雍震日把持住最后一丝理智,把她带往人潮较不那么拥挤的街道,继续走着。 冯京莲默不作声的跟着他走,双颊越发红润,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并没有带她回府邸的意思,开始显得局促不安。 “嗯……那个……”她是见过有人在外头也能……做,但这是她的第一次,不管怎么说,她都想躺在舒服一点的地方。 “小鬼,别想太多好吗?”雍震日铁灰色的眸子闪动捉弄人的光芒。 “你耍我?”冯京莲心里燃起怒火。 害她这么不自在他觉得很好玩? “不。”雍震日严肃的摇头,带着她转向不知道是谁家的大门,直直走过去,挑白了说:“最好是可以立刻找间屋子,是不是自己家都无所谓;最好这家的门没上锁,不然我踹开也行;最好里头有床、有棉被、有枕头,可以让你躺得很舒服;最好我们现在立刻闯进去——” “得了得了!我懂你的意思!”冯京莲拉住他往前走的步伐,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现在到有床的地方,这三天都会浪费在床上。”他只手掐着下颚,走下门阶,“我想你应该不希望这样吧。” “可是……”冯京莲迟疑着。 “别担心,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向她保证,坚毅不可摧的神情连她也信了,“所以现在,你只要告诉我想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好了。” 在有限的时间内,他决定让她无限放肆。 第8章 李唐·景云二年二月 她好讨厌他的背影。 他从不回头,总是让她有被抛下的感觉。 但是,她又好喜欢他,好喜欢那个永远只看着前方,没有怀疑,连灵魂都挺得好直的他。 跟他不同,她的灵魂早就弯了。 景龙四年,六月,韦后与安乐公主毒死中宗,昭容嫉妃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草拟遗诏,立中宗幼子、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李重茂为帝,相王李旦参谋政事,试图在韦后与皇族间谋取平衡,最后因宗楚客与韦后党羽商议,改相王为太子太师,架空李旦,破坏了平衡,并改元“唐隆”。 七月,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等结合禁军将领,拥兵入宫,诛杀韦后及安乐公主,七月二十三日,登基不满一个月的殇帝退位,睿宗重新登基,立李隆基为太子。 朝堂的剧烈动荡,让冯京莲原本欲将雍震日等调回长安的打算暂且搁下,致力于诛杀韦后的兵变,同时还要处理朝中侍御史“厉二实”手中的污名册,教她忙得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大局抵定,只剩下污名册的事,还没时间喘口气。 望着面前的太府寺卿胡念直,冯京莲端着一张和平的笑容,仿佛天地之大,只有她才是善良的代表。 “胡大人今日来,应该是有要紧事要找下官商讨,是吧?”这时还只是个小小中书舍人的冯京莲对从三品的胡念直用这种口气说话,可说是相当不敬。 但她是太平公主一派,跟分属于太子党的胡念直确实不该有往来。 虽然太平公主助太子李隆基掀起政变,推翻韦后政权,却在睿宗重新称帝后,与太子发生争权。公主曾要求皇上废掉太子,并同时积极培养自己的党羽,丰厚羽翼。 眼下,朝中七位宰相有五位是经由太平公主任命,文武百官除寥寥数人以外,多数依附着公主,怎么看都是太子党居下风。 “去年诛讨韦后之事,太子殿下非常清楚是有冯大人在背后运筹帷幄,才得以顺利成功,遂命本官前来谢谢冯大人。”年过半百的胡念直,从不掩饰自己干练的一面,这一点和随时都在隐藏心思的冯京莲大相迳庭。 “下官只是听命于公主,奉命行事罢了。”冯京莲接过仲孙袭送上的热茶,然后对面前的胡念直比了个“请”的动作。 胡念直斜睨了热茶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拿起杯子,意思意思喝了一口,然后又道:“此次本官前来的目的,正是前来拉拢冯大人的。” 观察胡念直拿杯子的动作,冯京莲可从这些微小的地方猜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十拿九稳。 九卿皆为太监,胡念直亦然。 可他拿杯子的动作,讲话的声调和神情不似寻常太监多了分阴柔,反倒僵硬刚强,显示出他对“去势”一事看得极为自卑,要是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说不准他会大动肝火。 但依他怀着这种自卑,却还能当上太府寺卿,虽说这几乎算个散官,但从三品的官阶不容小觑,想来他定是耐性和毅力极佳的人。 冯京莲暗暗分析出他的个性和罩门,看情况决定如何使用这些情报。 “胡大人怎么决定找上下官?我是说……终究是公主提携赏识,下官才有今日这番小小成就。” 正是因为“冯守夜”在太平公主身边已久,甚至比任何人都久,他们才会决定找“他”,而且是非说服“他”不可! “冯大人在朝廷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应该明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可能会有永远的敌人。” “依目前的情势来说,我何须自找麻烦依附太子党?” “也许依情势来看,对太子殿下是有些不利。但请换个方向思考,当初的韦后和安乐公主、昭容娘娘,以及则天顺圣皇后这些女流之辈,不都一一被推翻,且各个下场都不好吗?我敢断定太平公主无法成就一方霸业,再者,难道冯大人甘愿一辈子只是公主背后的一抹影子?” 胡念直的一番话,仅有最后一句说进冯京莲的心里。 长久以来,她和太平公主在处理事情上多少有过摩擦和歧见,当初那个引领她进入宫廷斗争的太平公主,大概没料到她会开始有自己的主张。当然,在面对牢不可破的主臣关系,以及她身为女人却为官的把柄被握在太平公主手上时,她大多选择隐忍,但私底下两个人的想法却越来越背道而驰。 这当然不表示她就代表良善的那一方,事实上她做的事和太平公主没两样,只是方法不一样而已。 冯京莲陷入思考,仲孙袭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去年送走雍震日之前,她得知了宫浚廷和范景楠以及其他二十四名兄弟战死沙场的事。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骄傲的冯京莲在众人面前哭了。 安慰的工作当然是由雍震日来做,但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自那之后,她像是以坠落山崖的速度飞快堕落。以前,她顺应众臣,贪污行贿都沾了些边,可从未见过她的眼神失去正道;如今,即使仔细地看,也无法从她眼中再看出什么了。 她正失去坚定的意念,失去良善……不,应该说是她自己抛弃了。 这让仲孙袭不禁怀疑自己当初没有阻止她入朝为官,是天大的错误,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雍震日这件事,连写信给师父都不敢提起现在的冯京莲。 胡念直见她动摇了,于是乘胜追击,“我敢说,只要有冯大人帮忙,要推翻公主党绝对可行!” 闻言,仲孙袭担忧的眼直瞅着她。 如果连帮助了他们这么多的太平公主,她都选择背叛的话…… “太子殿下希望下官怎么做?”冯京莲的话宣示了背叛的决定。 “是太子太师傅莲臣。”胡念直简单的说。 冯京莲立刻了解其意。 傅莲臣为太平公主建议皇上任命的太子太师,简单的说是她的人马。三师几乎是跟着太子寸步不离的传授学业,也等于就近监视太子,这对太子而言的确是件麻烦事,所以才要她除掉傅莲臣。 “以除掉他做为我是否忠心的测试吗?”她轻笑。 对付自己人?有趣。这种事以前还不曾做过呢! “太子殿下的意思,并非要冯大人明目张胆的窝里反。”胡念直提醒。 “所以是要我做暗桩了。”双面人?也好,她随时可以当墙头草,又可两边得利,没有损失。 不,还是有损失,大概是精神上的磨损了。无妨,这种争权夺势的游戏,她还得玩过最高段才行。为了远方的他们,远方的他,她必须坐上更高的位置才能保全他们。 “这一事还请冯大人……”胡念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如果不信任下官,胡大人大可找其他人帮忙。”冯京莲说得不在意,垂下的眼里盈着深思。 “不不,冯大人这可就在说笑了,如果真的找别人帮忙的话,那恐怕……”胡念直渐落的尾音充满暗示。 “恐怕就得灭我的口了。”冯京莲神色自若地把话说完。 “冯大人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也逃不过你入微的观察。”胡念直拍着马屁。 “胡大人这话过奖了。” 两人随意褒奖对方一阵,胡念直达成目的后很快便离开。 送走胡念直,仲孙袭回到房内——这里并非冯京莲的府邸,毕竟和敌对阵营的人私下见面,很容易出事。 “我断言,府邸一定会被监视。”他指的是太子党的人马。 “无妨,我自有办法。”冯京莲不甚在意的挥挥手。 “你真的要背叛公主吗?她帮过年时,也一直很信任你。”仲孙袭忍不住劝道。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就算说过要水禺杀人,并给他佩刀,她也从没真的命令他去杀人,多是让他做护卫的工作,但从去年起,水禺已经在她的指示下动手除掉不少人,其中还有许多是太平公主没有下令,她自行断定的。 失去良心,到头来她真的会伤害到自己啊! 冯京莲慵懒的用手托着腮帮子,虽然笑着,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那么……如果我除掉她,就不需要她的信任了吧?” 仲孙袭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冯京莲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神情,眼底漾着甜美的冷酷,缓缓开口:“我不需要任何人挡在我之前。” “那个傅莲臣,我记得他虽为公主的人马,在政事上却非常有看法,而且能提出正确的治国理念,人品也不错。”仲孙袭想要藉此唤起她的良心,不要去伤害有才能且正直的人。 “所以?”冯京莲心不在焉地反问。 “你最近想念过年时吗?”仲孙袭突然有此一问。 “有啊,无时无刻。”她说话的同时,眼神闪烁着思索该怎么做的光芒。 于是仲孙袭了解,她只是“以为”自己有想,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她提起雍震日了。 “小京,你可以告诉我去年送走年时之前,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到底雍震日说了什么话,能让她产生如此巨变? 冯京莲为之一凛。 雍震日说了……不,他什么也没说,对于只能用哭泣凭吊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的师兄们的她,他一语不发,用怀抱给予她无言的安慰。 反而是她说了什么,说了一些非常可恶,却是真心的话。 在哀恸失去的“家人”同时还能说出那样的话,大概正是造就现在的她最主要原因。 从那个时候起,她发现自己变了。 没得到她的回答,仲孙袭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失去他们令你心碎,我相信年时和小圭他们都一样很难过,尤其他们同样在战场上,那种救不了他们的无力感 ——” 冯京莲打断了他的话。 “仲孙,你知道吗?大部分时候心是不会碎的,只会弯曲而已。” 所以不用担心,她不会伤到心碎,只是弯曲了而已——连同灵魂。 初夏。 冯京莲身上披着夏衫,盈盈水眸盯着手中的书册,眸色慵懒而随意,只在眼波流转间泄漏精明锐利。 “厉二实应该会在明天回京将此事呈报皇上。”好不容易带回污名册的仲孙袭,没时间卸下一身易容成曾凡轩的装扮。 “傅少师那边有何动静?”徐徐翻阅污名册,她脸上波澜未兴的又问。 “没有惊扰,朝中察觉此一事的,只有我方人马。”负责监视的水禺立即回答。 朝中官员无论文武,只要做了亏心事的,全都惧怕这谣传的污名册,自然也对此有所忌惮,便派人监视厉二实,务必要弄到污名册。在追查的过程中,意料之外得知污名册并非厉二实所撰写,而是出自拥有名闻天下的史今书坊以及观书楼的杜晴春之手。 所以她让自己的人——风翔府尹符逸琼潜进观书楼,寻找那本污名册。这件事她并没有向太平公主报告过,不过也很幸运,去年年初,她曾在太平公主的指示下要人烧了几本名人录,其中傅莲臣的名字也在其中,于是她想到利用那次的事扳倒傅莲臣,同时还能得到污名册的方法——就是让符逸琼演一场戏,一场会让人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傅莲臣所做的戏,便能轻易毁了傅莲臣。 为了监视这场戏,她还让仲孙袭乔装易容成“曾凡轩”,在风翔停留很长的一段时间,也方便她随时得知最新的进展。 当然,她从几个月前便开始安排一些令傅莲臣无法反驳的伪证,如今只要等厉二实回来呈报皇上,这件事便能天衣无缝的达成,污名册也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在今天到手。 “符逸琼呢?”冯京莲认真看着污名册,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照大人所说的办。”水禺言下之意就是灭口。 合上污名册,冯京莲暗自思索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何她一直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胡大人说想借污名册一看。”仲孙袭把胡念直的话带到。 冯京莲从符逸琼那里,得知观书楼的书库房里到处都找不到污名册和可能放置污名册的地方,于是便向胡念直借了观书楼的金令,打算让伪装成曾凡轩的仲孙袭探一探禁书库,不料被杜晴春给挡了下来,金令也被没收。仲孙袭回报此事后,冯京莲让他去和胡念直赔不是,胡念直只说,等污名册到手后借他一看,当作赔罪即可。 谁人不想看看污名册里的名录?握有污名册就等于是握了朝中众多官员的把柄啊! “哼!那只老狐狸凡事都想分一杯羹。”冯京莲冷哼了声,“告诉他,污名册必须出现在傅莲臣的手中,厉二实才能办他,因时间太过匆促没办法给他看,改明儿个我再亲自登门向他赔不是。” 她把污名册交给水禺,让他去处理后续送到傅莲臣手中一事。 待水禺离开后,冯京莲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接下来,应该没有事情需要你费心了吧?”仍是“曾凡轩”模样的仲孙袭脸上有着笑容,实际上却是忧心忡忡。 他说过要陪她一起入地狱,但那时候的她至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还能握紧手中想守护的东西,但现在的她却像贪婪的豺狼虎豹,哪里有利益便往哪里掠夺。 冯京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 除掉了傅莲臣以后,太子肯定会有动作,他会需要除掉太平公主的理由,还得先剿除她的党羽,削弱她的羽翼……诸如此类的事,她怎么可能得闲? “不,接下来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延和元年,八月,太子即位,是为玄宗,并改年号为先天。 在多数朝臣皆依附太平公主的情况下,铲除太平公主成了玄宗的当务之急。 隔年六月,冯京莲在皇帝默许下,暗中调回忠武将军及其下十名精兵回京,划入玄宗家兵;同年七月,太平公主准备以御林军从北面、以南衙兵从南面起兵夺权;玄宗亲率太仆少卿李令向、王守一,内侍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亲信十多人,并调家兵三百余人,先发制人。 眼见左右羽林大将军被杀,亲信党羽被诛殆尽,太平公主惊恐万状,不得不逃入南山佛寺,三日后返回。太上皇李旦出面向皇帝求情免除死罪,遭玄宗拒绝,太平公主被赐死在家中负责执行这项命令的雍震日领着包含蓝桂和万二等四名部下,带着皇帝赐下的七尺白绫,来到太平公主的府邸。 “真的要这么做?”万二一路上已经不晓得问这个问题几次了。 当年太平公主在雍震日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还差点被张氏兄弟陷害丢了官的情况下救了他们,让雍震日只是挨了刑,并没有丢官或下狱。这一点让他们到现在还深怀感激,如今却要由他们来行刑。 派人送白绫是念在太平公主为皇族,一旦公主拒绝自缢,将由他们亲手诛之,这就是他们来的原因。 “小二,别说了。”蓝桂难得一脸严肃。 雍震日走在前头,默不吭声。 边疆的战事因为皇帝有意任用外族为节度使而平静下来,他却在这时候接到密令要他领着指定的十人回京,再仔细一看名单,那十人全是熬过残酷战争的师弟。虽然对此感到些许怪异,但身为一名武将,在战时投身沙场,在承平时忠于君王,是他的原则,于是他照着密令回来,莫名其妙成为皇上的家兵,参与一场政变。 他虽然没有提出疑问,却对这项命令感到不悦。他们投身军队,并非为了打这种无意义的仗,他也不愿意让师弟们经历这些。 雍震日脸色冷硬地走进太平公主的房间,照着圣旨念了一遍,跟着让蓝桂送上白绫。 “这不是……忠武将军吗?”太平公主非常冷静,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面对死亡的人。 雍震日定定地看着她,一手搭在佩刀上,表现出不会让她逃走的决心。 无论他多不想对太平公主行刑,但此刻他是个必须听令于君王的臣子,而且他想快点解决这件事,离开这权力斗争的宫廷。 “想当初我为了和张氏兄弟作对,救了你一命,如今却是由你来取我的命,想来还真是讽刺啊。” “微臣非常感激公主当时的帮助。”雍震日这么说,语气平淡的听不出真心的味道。 他已经对自己豁命守护的国家,却操控在这种只是争权夺利的人手中的这一点起了困惑。 师父以前就要他们留心政权的转移,仔细看清楚自己身在怎样的环境中,但十年多的沙场生活,让他忘了这件事,满心只想着要杀了敌人。杀的人越多,他抛在脑后的事情越多,几乎快忘了和平的感觉,忘了他最初上战场的目的。 每当战鼓响起,他的眼里只有深沉的杀意。 此番回京,让他有机会停下脚步,沉静思考自己不知不觉间抛弃了什么,想起了许久未梦见的娇颜。 ——他累了,想回到她身边好好休憩。 “然后用杀了我来回报吗?”太平公主反问,并逸出一阵讪笑,“用不着感谢我,从头到尾在背后操刀的,就只有她。是她把你推上这个地位,也是我把她栽培到这个成就,结果她却背叛了我……” 雍震日皱起眉,不明白太平公主口中的人是谁。 “他是谁?” “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她跟你——”太平公主的话才说到一半,双眸骤瞠,惊愕地瞪着雍震日,来不及把视线往下移,看清楚是谁杀了自己。 事发突然,没人反应得过来,任由那柄刀准确没入太平公主的左胸,一刀毙命。 时间和空间瞬间僵凝,每一双眼睛惊愕地看着那名士兵拔出刀子,太平公主仿佛是这段由女人呼风唤雨时代下的最后一朵花儿,软弱无力地凋零,绽放出鲜艳的色彩。 “你是谁?”雍震日认出该名士兵并非他带来的人,厉声喝道。 水禺站直身,甩落刀刃上的血迹,接着一把抓起太平公主的头发,刀锋一个起落,手上多了一颗死不暝目的头颅。 一代名姬,如今也成了一缕幽魂。 又甩了甩鲜血,水禺就近找了个木箱装进太平公主的首级,然后对雍震日说:“你们只须回报公主已死即可,剩下的事,会有人处理。” 说完,他扛着箱子,就要离开。 “慢着!谁准你这么做的?把箱子放下!”雍震日一喝,身后的蓝桂等人纷纷抽出佩刀,刀尖直指着他。 “不用担心,我家大人只是想看一眼公主的首级,皇上不会怪罪的。”水禺没打算强行突围,而是选择从另一边的窗子离开。 他接到的命令是取公主首级,并没有杀了其他人这一项。 “站住!”、“别跑!”一时间许多声音冒了出来,雍震日抬手斥退其他人,要他们处理太平公主的尸体,随即使上轻功追了出去。 无论如何,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他绝对有责任追回公主首级! 冯京莲一向冷静。 或者说自从接触了宫廷斗争后,她原本急躁的性子没有时间慢慢磨练,直接强逼自己学会冷静。 但是今夜,她的心非常浮动,一点小声音都能让她从椅子上跳起来。 “大人,请您冷静些。”仲孙袭不只一次提醒她。 “我很冷静。”冯京莲说,最后决定到外头去等。 过了今夜,朝廷中再也无人知道她的秘密,再无人挡在她前头,她可以安心的追逐高位,只要她想,甚至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一介女人以男身之姿坐上宰相之位,多么令人着迷啊! 仲孙袭跟了出来,暗自叹了口气。 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劝她别参与这类可以避免的事,也很久没听到她问起有关雍震日的消息,只是默默地帮她处里那些不希望她做的事。 “回来了!”已经许久未练功的冯京莲唯一值得炫耀的,就只有比常人好一点的耳力。 才说完,水禺的身影由暗处现身,手中紧紧抱着装有太平公主首级的箱子。 “快打开!”冯京莲小跑步到他面前,急切的催促。 “慢着!”仲孙袭喊道。 下一瞬情势起了变化——水禺一手抱着箱子,另一手举着刀,和手里多了一把刀的仲孙袭一并挡在她面前,在她眼前除了两个男人的背影外,在场者还多了一个人。 雍震日的轻功向来是武馆内最强的,在他成为校尉之前,也曾做过探子,擅长不被人发现地跟踪别人,只是这次他万万没想到会跟踪到认识的人。 “仲孙?”雍震日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这幢位于长安,从外观可以判定里头住的非官即贵的府邸里,仲孙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见熟悉的声音,冯京莲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下意识往水禺和仲孙袭的背后缩。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向皇上建议调雍震日回京的这件事,应该只有她和皇上两个人知道,他不可能会知道,更没道理出现在她的别业里! 她不自觉地抓住仲孙袭的衣裳,发起抖来。 仲孙袭能感觉冯京莲在他背后寻求庇护,知道她不想被雍震日发现,遂道:“我在这户人家当护院,你怎么会在这里?” 水禺对仲孙袭和雍震日认识的事似乎没有半点疑问。他早习惯在冯京莲底下做事不需要有疑问,即使知道自己的主子女扮男装,他也不意外。 “我追着他来。”铁灰色的眸子转向水禺手上抱着的箱子,雍震日严肃地开口,“他拿了重要的东西,必须归还。” 闻言,冯京莲震愕不已。 派水禺混进行刑的人里乘隙杀了太平公主是她的计画,可她怎么也没料到皇上会派雍震日去执行赐死太平公主的圣旨。 不行,得先想办法让他离开! 拿了主意后,冯京莲深吸了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绪,伸指在仲孙袭的背后写了些字。 仲孙袭正思索着该怎么做才能让雍震日不再追究箱子的事,冯京莲已经暗暗告诉他先赶走雍震日。 “你应该是搞错了,他是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去办事情,才带回这口箱子。年时,你会不会是在半路追错人了?”他照着她的意思先否认。 “仲孙,说谎也要打草稿,你看看他身上的穿着,难道不觉得跟我很像?”会让仲孙袭说出如此蹩脚的谎言,定是情况非常不妙。 雍震日观察着站得直挺的两人,蓦地注意到在他们之间多出一只黑靴,证实了他的怀疑——当他追进这座大宅时,隐约听见了一道声音喊“快打开”,他猜想那就是他们的“大人”。 “喔,这是为了方便,毕竟长安有宵禁时间,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走动,难免不太方便,所以……”仲孙袭的言词闪闪烁烁。 “仲孙,这可是皇上直属家兵才会穿的,掏掏耳朵打断他的话,故作一派轻松自在,照你这么说的话,他是到皇宫去办事了?”雍震日等着他们放松。 “咦?是这样吗?凡轩,你去哪儿弄到这一套衣服的?下次借我穿穿。”仲孙袭聪明地不说出水禺的名字。 “是这样吗?仲孙,不如让我好好看看——”雍震日以吊儿郎当的态度,学他说话的语气,眨眼的工夫,人已经落在他们身后,“你身后的人是……你?!” 雍震日这次真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冯京莲以同样的眼神瞅着他。 “唉……糟了。”即使全神戒备雍震日的举动,还是比不上他的速度快,仲孙袭低喊糟。 刹那间,他们仅仅凝视着彼此,都想问对方为何会出现。 好半晌,冯京莲先开口:“都退下吧。” 雍震日注意到她口气里的权威感,仲孙袭也在她的命令下顺从离开。一个念头闪过心底,他想自己知道太平公主口中的“他”是谁了。 会无条件那么做的人,怎么可能是素不相识的人?但若非亲眼见到,他又怎么会想到是她呢? 她应该一直在家乡才对,应该在那儿等着他回去啊! “如果我没猜错,是你要公主的首级。”雍震日说,望着她的眼神高深莫测。 冯京莲已经不若适才带着兴奋的浮动,反倒显得有些颓丧和无奈。 想不到她权谋算尽,最后竟发生这种意外。 “你怎么……不,皇上怎么会派你去行刑呢?”她喃喃问。 “你怎么会在京城?”他觉得自己必须一步一步才能慢慢拼凑起事情的原貌。 “你们离开家乡上战场后隔一年,我就上京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瞒着他了。 最初瞒着他,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却落得带给他伤害的下场;之后瞒着他,是了解了在这个黑暗的宫廷里,不能让人握有把柄和死穴,而她的罩门是他,既然要让别人不知道,就得连他一起瞒到底。 而现在,纵使知道不摊牌不行,还是想瞒着他——她早已不在他们曾经坚持的正道上了。 为何会被他撞见她最残忍残酷的一面?难道说,这正是反噬有恩于她的太平公主的报应? “也许你没听过‘冯守夜’这个名字,但这是我现在的名字;你可能也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做了什么,可见到眼前这个景象,我想不难猜。”冯京莲说着,强撑起一张无所畏惧的面容。 明天,皇上将要论功行赏了,这是她摆脱太平公主的阴影后,靠自己的谋略,辛苦了两年多得到的晋升机会,即使是他也不能阻止。 “我要听的不是这种谁都可以给的解释!”雍震日低吼。 就连面对他,她都能用如此不在意的态度敷衍吗? 冯京莲被他狂暴的一面吓了一跳。 不是没碰过脾气大的人,但他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却是第一次。 双手交握放在腹前,她勉强自己装出没事的模样,掩饰惊吓后冒出的委屈,缓缓地诉说:“十二年前——” 雍震日冷着一双眼,听她简单叙述了十二年来经过的事情,外表看起来冷静的他,心里一片慌乱。 他还想着要快点回到她身边,只有她身畔的位置能帮助他找回平静,而今看来,她却是带给他最大惊吓的人。 “太平公主死前,说了帮助我达到今天这番成就的另有其人,那也是你吗?”他蹙起眉心她说了自己做过的恶事,却绝口没提这件事。 冯京莲不敢说。 那些他一心认为是靠自己努力所打下的成就,竟是靠她在背后推波助澜,这说出来,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于是她只能这么说:“权力往往伴随着随心所欲,这是我在公主身边当个策士十二年来所学到的。” “难道你认为我在乎这些吗?我看起来像是在乎名声,在乎薪饷,在乎地位的人?!”雍震日激动的说完,猛地想起前年他们见面时,她说过的话。 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但是只有你,请你千万要活下来……其他的人如何我都不管了,只有你……拜托! 当她说出这话时,他就该察觉她的改变。 她没有要他顾好所有人,仅仅要求他活着,这么大的不同,他当时为何只在乎她的眼泪而没有发现? 蓦地,冯京莲发出笑声,仿佛听了好笑的话,片刻才制住嘴边的笑。 “我啊,其实认为这个国家怎样都可以,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但是我想要守着你的后方啊!当年张易之把你打得遍体鳞伤,也把我打清醒了。无论我们会不会去招惹别人,只要在利益相冲突的情况下,还是会被牵扯进来,如果我当时不是个宫女就好了,如果我更有权势更有力量,你也不会受伤……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经过这么多年,也没改变过。” 她只是在追逐权势的过程中,用了不可原谅的手段而已。 “那么公主呢?你既为公主的策士,为何现在会背叛她?”冯京莲毫无悔意的眼神,令雍震日痛心地质问。 他没想到她竞堕落到这种程度——不敢正视真正重要的东西,还以此做为借口! “公主也对昭容娘娘做过一样的事,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理所当然的语气震惊了雍震日。 她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都是他害的。 如果他没有上战场,没有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师弟们战死沙场的事而不给她任何消息,没有因为自己的理念而坚持上京……她也不需要在他们背后承担这些,不需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师父说的话,你难道都忘了?”瞳心盈满了沉痛与哀伤,他突然惊见他们在“保护彼此”的想法下背道而驰的事实。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记得你说要保护我一辈子,但让我选择的话,我希望你只要待在我身边一辈子就好了。”冯京莲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回头感谢她所做过的,现在他只是需要时间想通。 再说,人都会长大,他们又分开了那么久的时间,生活环境的不同造就他们不同的想法是很自然的……即使这令她心痛。 “从何时起,我们凝视的目标不再相同?”雍震日看着她,却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们看的东西还是一样,只是达成目标的做法不同而已。”她迎视他的目光,眼里一片空洞。 雍震日头一次尝到被抛弃的感觉,大概就是她当年被他留在家乡的苦涩吧! “我以为只有你是永远不会变……”他留下这句话,转眼消失无踪。 冯京莲只是看着他先前伫立的方向,一个劲儿的看着。 第9章 乱党围剿成功,太平公主党羽全被歼灭,对于此事龙心大悦的皇帝,于早朝赏赐有功劳者,并依其劳苦加官晋爵。 “中书舍人,冯守夜上前听封,因歼灭贼臣孽子有功,朕现在命你为门下侍中,官拜正三品,赐食实封一千六百户,袭爵位。” “谢皇上恩典,臣必当为皇上以及社稷竭尽所能。”恭敬地跪在御座之下,冯京莲的心忧喜参半。 喜的自然是到手的功成名就,忧的是前一晚背身离去的雍震日。 我以为只有你是永远不会变……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有丝丝的落寞,必须很仔细听才听得出来,却深深打进她的心头。 其实他说了什么,她都能装作不在意,偏偏对他的落寞无法视而不见,那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孤寂,跟当年被留下的她是一样的……领完赏封,冯京莲退回群臣中,心不在焉地听着皇帝继续分封,心想他今日应该在场才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寻找雍震日的身影,她要自己专注在眼前的事即可。 只要过了今天—— “忠武将军雍震日上前听封。” 身着武官章服的雍震日自朝臣中走了出来,来到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前,半跪下身。 她不能克制自己的眼紧瞅着他,浑身充斥着欣喜、沉重、光明以及黑暗各种矛盾的情绪,几乎快要使她疯狂。 太多太多的情感,逼得她只能选择接受其中之一,以免自己当场崩溃——于是她决定只接受欢喜庆幸的感觉。 如她所愿,他就要成为大将军了! 听着皇帝说完对他的封赐,品秩比她还要高时,冯京莲的眼底悄悄跃上喜悦的光芒,等待他听旨受封。 “谢皇上恩典。”雍震日如是道。 她掩不住喜形于色,感觉自己赢了全世界,可下一瞬,又听见他用坚若磐石的嗓音,徐徐开口—— “恕微臣必须拒绝。” 大殿上即刻引起一阵骚动,御座上的皇帝抬起手,底下立刻恢复寂静。 “忠武将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启禀皇上,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对于皇上的恩典,微臣确实感激在心头。如今皇上有意和外族议和,并派遣节度使镇守边疆,国家已不再需要微臣这样的人才,请恩准微臣解甲归田。”雍震日始终低垂着头,没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表情。 冯京莲瞬间刷白了脸色。 雍震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她的努力,践踏她的付出……是对她的所作所为发出的抗议吗? 他明明……明明只需要说好的啊! “冯侍中,你怎么说?”皇帝的目光准确无误抓住了朝臣中的冯京莲。 当初积极地把雍震日调回京城,向他推荐这号人物的正是冯守夜,他想知道有关这件事,他的想法是什么。 “回皇上,忠武将军只是一时——”见皇帝开口垂询,冯京莲直觉想替他挽回说出的话。 “皇上。”雍震日终于抬起头,桀骜不逊的目光直视着当今天子,并打断了冯京莲的话。“微臣当初会投身沙场,最主要的,还是身为项天立地的男子汉,想要测试自身的能力,如此而已。但是,微臣却对家乡的妻子说是为了保护她。” “当然这话并非谎言,只是在那时的微臣心底,两者相衡之下,是前者驱使微臣向前的动力较大。微臣不后悔投身沙场,却后悔欺骗了自己的心,也欺骗了妻子。” “所以你想回乡去见妻子?那么朕可以让你暂时告假,并不需要撤你勋职。” 皇帝的话一说完,大殿随即陷入令人惶惶不安的岑寂。 引起这片有如妖怪噬人般难熬的寂静的雍震日,似乎不在乎,先是低下头,任由无声蔓延,好半晌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回答:“启禀皇上,微臣的妻子已经不在了。” 那是冯京莲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她终于了解心碎的感觉。 仲孙袭在大明宫外挡住了取下武冠的雍震日。 “你要去哪里?”他还不知道早朝发生的事,但见雍震日解开章服的束缚,率先步出大明宫的模样,他未经思考就挡下他,问。 “我不会走在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上。”雍震日神色匆匆地绕过他。 仲孙袭再度挡下他,“她不是刻意替你安排,而是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她不是刻意变成现在的模样,但是许许多多的事促成了现在的她。 “那么我也不想要这些自然而然发生的不自然结果。”雍震日停下来,面容不善。 “你不要太苛责她,她会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只是在做法上……”这话说起来连仲孙袭都觉得虚弱。 他也时常怀疑她根本不记得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爬得更高而已。 “保护我们毋须对无关紧要的人下手。”雍震日冷冷地开口。 想起太平公主的事,仲孙袭无言了。 见他浮现愧疚的神色,雍震日懊恼地爬了爬短发,“其实我根本没资格苛责她!当初我虽然说想保护村子,保护我们住的地方,但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是血液里身为武人的骄傲急需一个地方宣泄,偏偏当时我又舍不下她,害怕自己出去闯天下回来后,她已经忘了我,或者嫁做人妇,才急着把她给订下来。” “真要说的话,全部的错都在我,现在,我只求这么做能给她一点当头棒喝,让她不要继续错下去。” 他根本没资格怪罪她,他不也是差点迷失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难怪师父一再要他们用清澈的眼睛去看待一切,他们却在见识到世界的广大后迷惘了,搞不清楚方向,忘记最初的信念是什么。 如今,在见到她犯下的错,他顿时惊醒,只盼她能早日回头。 仲孙袭听出他话里的自责,张了张嘴,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徐徐地叹了口气。 “小京说过,如果早知道你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意思是要上战场的话,她说什么也不想听到这句话;如果早知道你们要离开的话,当初就算难过到死,她也绝不昏倒,绝不暴露女儿身的秘密。” “其实她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要跟你……跟大家快乐平安,永远在一起罢了。” 仲孙袭的话令雍震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不是怪罪你,而是希望你能了解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她最初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此而已。” 被包裹在利欲薰心的欲望里的,其实是最单纯的冀望。 他一路看着冯京莲走过来,所以非常清楚,才会在她迷失了方向后,仍继续守在她身旁。 “但是你应该知道,继续待在这种环境里,将来她也会是宫廷斗争下的牺牲品,就像太平公主那样。”雍震日能够理解,却无法接受。 太平公主的事给他带来阴影。 他恨透了将来有一天,可能是由他来执行她的行刑!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雍震日说中了仲孙袭同样担心的事,“我知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孤臣无力可回天啊! 雍震日突然落寞地笑了。 “所以我才要走,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她更看不清楚方向,给她继续错下去的理由和借口。”这是他想了一夜,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她已经不会听他的话……不,应该说她从来也不会听他的话,现在他只能赌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希望她不要继续执迷不悟。 “那你也可以留下来……至少在她身边慢慢的感化她。”仲孙袭忙不迭地恳求他再想想。 但是雍震日扔出的话,深刻得教他无颜反驳—— “你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了,有用吗?” 不,他或许不行,但雍震日应该可以。仲孙袭正想这么说时,雍震日先行开口了。 “告诉她,我会等她,在凤翔等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宁愿放弃我,也要继续颠覆朝堂的话……”顿了顿,他扬起艰涩的苦笑,“以后,她就交给你了。” 那是仲孙袭最后听到的话。 也是这句话,让他下了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 李唐·开元二年 腊月 冯京莲位于长安最隐密安全的别业里,一片死寂,气氛凝滞。 脸色铁青,她一手握着上好的瓷杯,双眼直瞪着前方,虽然没有开口,但无庸置疑充满了怒气。 七月时,玄宗为纠正奢华的风气罢两京织锦坊,另一方面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员,朝堂动荡不安,人人自危。 当时她并不担心,即使被抓的名单里有部分人物和她有关系,但依她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的经验,多得是脱身的方法,再者,她总是非常小心,做事不留下任何把柄。 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办贪官污吏的皇上,应该不可能怀疑到她头上,但是她搞不懂这次大动作的围捕官员,然后又只是惩罚他们缴回贿银,再把他们放走的目的为何,所以特别小心。 几个与她交情甚密、官拜五品以上的官员,诸如太府寺卿胡念直、军器坚梁如意、考功司郎中常友等,在夜审的消息出来前,便已经纷纷要她小心谨慎,他们亦是自身难保。 所以她十分留心此事件的动向,直到打听出夜审织染署署令雷观月的消息后,她不得不有所警惕。 区区一个八品官,却独独夜审他的事,让冯京莲做出一个决定——派水禺赶在夜审之前杀了他。 此刻,她正等着水禺回来覆命。 “还是应该杀了他们。”冯京莲喃喃低语。 仲孙袭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指雷观月的家人。 “如果你做了,那就是迁怒。”他冷静地提出意见。 劝说的话,在雍震日离开后,成了禁语,只要一说,冯京莲就会立刻发脾气乱摔东西,情绪濒近发狂的边缘;于是仲孙袭学会改变说话的语气,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经过冷静的分析。 “若是迁怒,我早就杀了他们,岂会等到现在?还不是为了控制雷观月的嘴。”冯京莲一脸残酷的杀意,“但我还是担心他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妻子,也许应该……” “他们还不是夫妻。”仲孙袭握紧了手,利用痛感,逼自己平板地回覆她的话。 任何过于情绪性的话语,自那之后,只有她可以使用;若是他用了,她会认定是他不冷静的判断,不予理会。 “但你说那女人怀有他的孩子!”她激动的吼着。 仲孙袭面不改色,“被我找到的大夫是这么告诉我的,可依据我的观察,他们确实没有成亲。” 听完他的解释,冯京莲定下心来思索了一番。 “有可能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才故意不成亲的,不过还是很难断言那女人究竟知不知情。 总之,解决掉雷观月以后,要水禺连那女人——” “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仲孙袭终于隐忍不住,爆发出来。 相较于他的不冷静,冯京莲淡淡挑起眉,“所以呢?你想说不知者无罪?要不然等到她生了孩子以后再杀她好了。” 她怎会变得如此残酷无情? 仲孙袭无力地自问,同时也明白是因为雍震日的离开,带走了她最后一丝的道德界线,才会变得无法无天。以前她做危险的事还会瞻前顾后,现在却是以一种豁出去,不要命的凭感觉在行事。 “我不是这个意——”仲孙袭正要反斥,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冯京莲见他晃了一下,不禁拧起眉心。 “仲孙,你怎么了?” “不,我没……”他想举起手安抚她,却发现全身力气像是被人抽走一般,连区区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砰! 颀长的身影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来。 冯京莲差点以为是他在开玩笑,直到确定他真的爬不起来,才奔到他身旁,脸色发白,焦急地拍打他的脸颊,担心地问:“仲孙、仲孙,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门轻轻地被推开,一个带着戏谑的嗓音涌了进来。 “会不会是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或是吃了不该吃的食物?” 冯京莲墨黑的眼珠子骤然瞠大,眼底盈满杀气,直瞪向来人——符逸琼泛着愉悦的轻笑,慢条斯理地走进来。 “怎么会是你?!”她难掩惊讶。毕竟交代水禺办的事,他从没失手过。 “惊讶?害怕?或者以为我是鬼?”符逸琼轻佻地眨眨眼,随后摆了摆手,“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大概没有比我被水禺一剑刺杀要来得错愕吧。” “所以水禺确实杀了你?”冯京莲恢复从容镇定,不动声色的开口。 符逸琼在瞬间来到她面前,一把揪着她的衣领,和她眼对着眼,抹去了嘻笑的神情。 “是啊,依照你的命令,他确实杀了我。我真的必须夸奖水禺是个得来不易的人才,他那神准的一刀毙命,若非亲自体验过,还真教人难以想像呢。” 话落,他放开了她,飞快的瞥了她被拉松的领口一眼,继而露出原先的笑容,边替她抚平衣领边说:“其实啊,我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心脏的位置和别人不一样,稍微往右边偏了点,以至于水禺的一刀毙命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啊,不过当时看着那一刀没入自己胸膛的瞬间,确实令我从头冷到脚,而且元气大伤呢!” 冯京莲臂弯里抱着昏迷的仲孙袭,全神贯注的戒备这个应该死却没死成的男人。 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除了那些和她特别有交情的人之外,在朝中没人知道这处偏僻不起眼的宅邸是她的别业。 “你对仲孙做了什么?”听见仲孙袭沉重的呼吸声,她警觉到情况不妙。 “也没什么,只是在他喝的水里掺了一点点毒物。”符逸琼耸耸肩,笑得好抱歉。 “你想报复我,为何动他?”他故意不说出是什么毒,就是要让她没机会救仲孙袭!感觉怀里的身躯颤抖着,冯京莲暗忖,可还没想到该如何带着仲孙袭从符逸琼面前离开。 当初会提拔他成为凤翔府尹,除了一来好办事,二来也是看中他身手不凡,是和仲孙袭以及水禺相比几乎平分秋色的狠角色。若非是利用他对自己的信任才杀得了他,怎知他竞命大没死,如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尤其是现在水禺不在她身边,仲孙袭也不能动的情况。 “不愧为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冯大人,即使知道在下的意图,仍然不为所动,佩服佩服。”符逸琼百般嘲弄地拊掌笑道,“就是因为要对付的是你,我才只对他下毒。” “什么意思?”她继续问,想拖延时间等水禺回来。 如果水禺和仲孙袭联手绝对能打得过符逸琼,就算只有一个人,至少能和符逸琼势均力敌,可是现在也只能等水禺回来拖住符逸琼,好让她把昏迷的仲孙袭抬出去了。 早知道不该为了掩人耳目,只让仲孙袭和水禺负责守卫这幢别业,应该多安排一些人的! “嗯……这么说好了,我换了主子。”符逸琼好整以暇地环起双臂,似乎不在意她明显地拖时间。“他需要的是留活口,而我个人呢,和他达成一个小小的协议,便是至少让我砍你一刀。” 冯京莲眯起眼,双手紧紧抱着仲孙袭。 “等这刀,我可等了快四年的时间,真的是很不耐烦了啊!”每当想起是如何被信任的人背叛,他便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的愚蠢。等待复仇的时间因此更为煎熬。 “也可以说是拜你之赐,我现在根本就无法相信任何人。”符逸琼慢吞吞地抽出佩刀,刀尖指向她,“现在,站起来,如果你不希望我砍到他的话。” “至少让我把他移到旁边。”她要求道。 符逸琼多看了她一眼,“最好别耍花招,我会一直盯着你。” 冯京莲把他的话当成是默许,开始移动仲孙袭。在朝,她是文官,不能配刀,而现在,她必须从仲孙袭的腰间取得那把长刀才行。 无论她还记不记得师父教的,有武器在手,她会安心些。 “你在干嘛?快起来!”察觉她形迹诡异,符逸琼喊着的同时举着刀朝她劈过去。 锵! 金属相击发出了撼动人心的声响。 冯京莲半跪在地,用两手撑着那把长刀,挡住了符逸琼的攻势。 符逸琼忍不住摇头,边加重手劲,“唉,虽然我刚刚也在想绝对不能中了你的计,胡大人也说了你诡计多端,结果还是……唉……” “胡大人?是胡念直吗?”她得使出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强应付。 “哎呀,真糟糕,我竟然不小心说出来了。”符逸琼的懊恼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无所谓,要猜到并不难。”她的话纯粹是在口头上逞强。 明知道这是一个不是算计别人便是被人算计的世界,她怎么会笨到忘了提防身边的小人? “是吗?那对胡大人来说会是一种恭维了。”符逸琼笑容满面。 为了不让人看出快撑不下去了,冯京莲亦回以笑容。 在一攻一守间,符逸琼最后决定先退开,否则两个人只是在浪费力气而已。 “来吧,如果你要拿刀的话,我会更不客气。” “喔,多不客气?”冯京莲站起身,甩了甩刀身,不疾不徐地摆出架式,语气有着明显的挑衅。 “本来我只要你一只胳臂的,现在多一只呢。”他回答的语调轻快。 “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冯京莲一边应对,一边还得分神注意仲孙袭。 依他的脸色来看,真的很不妙。 可恶!她根本没时间在这里陪这个早该死,却没死成的人!不能再拖了,一定要一招分出胜负! 一阵刺鼻的浓烟味呛进两人之间。 “哎呀,看来没时间了。”符逸琼开口道。 “是你放的火?”冯京莲掩不住讶异。 “今晚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必须做的,领到的酬银却很少,我也很无奈啊。”符逸琼说得好像自己很委屈,“所以,让我们速战速决,给你尝尝一刀毙命的恐惧吧!” 话尾是开战的讯号,冯京莲没有错过,在动作上却无法比他还快,更深知自己无法躲过这刀,早做好挨刀的准备——刀尖没入人体的钝重感,以及从口中喷吐出的大量鲜血,似乎符逸琼宣告了胜利,如果这刀是刺进冯京莲的身体里的话。 冯京莲目瞪口呆地瞪着瞬间挡在自己之前的仲孙袭。 在她眼前,他像一堵稳固的厚墙,阻挡下来对她的任何伤害。 “除非我死,否则,你无法伤害到她半分……”仲孙袭冷戾的眸光,觑着僵住无法反应的符逸琼,目光往下看,他徒手抓过自己那把长刀的刀刃,不顾削过腰间的痛楚,准确无误地刺进符逸琼的右胸膛。 “你……竟然还能动……”双眼盈满了惊讶和不敢置信,符逸琼只来得急说出这句话,然后就断了气。 抽出嵌进体内的刀,仲孙袭回过头,冷戾的眸光变得温柔,笑笑地对她说:“……这才叫一刀毙命。” 然后,他也倒了下去。 冯京莲手中握着的刀,在他死不肯放的情况下,随着他一同落地。 有血花在半空中纷飞,还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她的脸颊上,她倏地瞠大眼眸,心跳重重沉落,她听见自己在喘气的声音,胸口像是突然冒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膨胀,到了她不喘气就会没办法呼吸的程度。 第一次眨眼,她看见倒下的仲孙袭;第二次眨眼,他被自己抱在怀中;第三次眨眼,有什么跟着一起落下。 “大师兄……”她一手压着他在冒血的伤口,神情惊惧不定。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反应,也搞不懂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他嘴角夹杂着血和笑,出口的竟是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错的是她啊! 冯京莲不断摇头,再摇头,喘气的声音更加剧烈。 仲孙袭气喘吁吁地吐出原因,“岁时说、说他会等你……永、永远等你……但是……他又说把你交给我……是、是自私……所以……我没……” 他好后悔,后悔自己因为雍震日说要把她交给自己,以为自己真能代替雍震日在她心中的地位,才鬼迷心窍没把他交代的话告诉她。 这是自私的报应。 但是,他一直深爱着她,才会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 “别说话了,我带你出去,你睡一下吧,醒来的时候,一切会恢复的……”她忙着向他保证,还是一直听到自己大口喘息的声音。 为什么她觉得快要失去什么?在心中,在她许久未正视的灵魂里,呐喊着不想失去! “不……有话……告诉你……”他一直不敢说的话,一直认为提起也不会有希望的话,在这一刻,突然有股非得要告诉她的决心。 “信……那些岁时的信……”仲孙袭说不到几句话已经快要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些信都是你写的,他从来不曾提笔写过信给我,但是我很开心,那些你的信,我都收着!一直收着!” 她都知道,因为体贴他的体贴,所以从不说出来,也假装从没发现自己读信时,他背着她挂在嘴角那抹满足的笑。 闻言,仲孙袭露出一抹羞赧的笑,看起来已经了无遗憾了。 “不、不要再……错下去……回想……师父说的……”他努力抬起手,但是只有手指抽动而已。 冯京莲见了,立刻抓起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仲孙袭的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她没听见,可猜出他是要她快点出去,免得火势越来越猛,连她都得陪葬。 “会出去的,我们一起出去!”她想移动他,但是伤口血水冒得更急,“大师兄,你能动吗?如果我拖着你出去,你会……痛吗?”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蠢话,但是差点脱口而出的“死”字,泄漏她有多么心慌意乱。 “不用了……我知道……位置不妙啊……”仲孙袭费力地撑起一抹苦笑。 她感觉视线又要变模糊,快要留不住他的身影。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冯京莲不断地道歉,已经搞不清楚是真的要求他原谅,还是想让自己的罪恶感减轻一些。 “不、不要……道歉……我……你好好……就好……”他想告诉她,见到她没事就好。 对他而言,幸福的定义就是能够保护她。至于他的心意,从没打算向她倾吐,将永远藏在心里。 感觉贴着脸颊的手指微微移动,像在推着她离开,冯京莲摇摇头,再摇头,执着的目光像个小孩子闹别扭,不肯放弃他,眼泪如雨落下。 仲孙袭满足地笑了。 在这最后一刻,她终于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即使短暂,他再也别无所求了。 感觉到他的手正在下滑,她浑身一颤,更是紧紧的抓住不放,垂头凝视着他缓缓合上眼,吐出最后一句话—— “……告诉岁时……我真的很讨厌……他……” 冯京莲把头埋进他的肩颈,只是抱着他,不放。 经历过黑暗的人都能理解,一旦拥有光芒,即使只是微光,都将再也无法回到黑暗中。 像不知道温暖的人,学会了火的用法后,便再也离不开。 他是驰骋沙场的修罗,如同“震日”之名,犹如一抹烈日,无论到哪儿,都让敌人震慑。 他守护着远方的太阳,照亮整个大唐帝国的和平和盛世,于是她决定守护这个男人的背后,守候他的夜晚。 纵然无法成为他的太阳,也要不择手段守护挚爱的他。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是……为何会弄得如此狼狈? 她的房子被大火给焚烧,重要的人浑身是血的倒卧在她怀中,她以为能信任的人全都背叛她,她的成就、她的努力,在她面前毁于一旦。 冯京莲坐在地上,神情茫然。 燃烧的木头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她最安全也是最后的避难所被烧毁、崩塌。 沉着的脚步声来到她身侧,与她一同看着宅邸被大火吞噬。 “我啊,果然是那种连想保护的东西,都保护不了的大蠢蛋。”火焰在眼底跳动,她蓦地低笑轻喃,语气净是拿自己没辙的无奈。 “房子烧多少都无所谓,再建就有了。”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看着眼前的大火,仅用眼角余光瞄向她。 果然……在发抖吗? “是啊,房子烧了再建就有,钱财没了再挣就有……这些我都知道。”冯京莲仍在笑着,全身发抖地笑着,双手紧紧抱着怀中越来越冷的身躯,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声音却没有笑意,“但是,我不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不是能够再找到代替的啊……” “当然是找不回来了。”男人——夏磊实轻轻地说。 他奉命前来抓拿朝廷要犯,冯守夜。 在几年前办傅莲臣的时候,他和殷尚实便察觉有地方很怪异,于是开始追查那名带走假污名册的人,经过许多挫折和在有人刻意阻扰的情况下,最后是太府寺卿胡念直的告密才逐渐掌握了方向。 说来,冯守夜……不,应该说冯京莲,也是被背叛的人。 夏磊实看着这个在朝为官少说有十年的人,很难想像她这十年是如何欺瞒过众人的眼,隐瞒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若非胡念直有所怀疑,利用宫人的身分,仔细调查了“冯守夜”的来历,查到“他”可能是十几年前太平公主身边一个名叫冯京莲的宫女,并且极不容易才找到当初和冯京莲同房的宫女指认过后,才确定了这件事。 试想,她必定承受了比男人还要更煎熬的日子。 “是吗……”她垂下头呢喃,“果然。” “这不是可以预期的后果吗?你应该早就知道会这样,也做好心理准备才对——如果偏离正道的话,只会有懊悔。”夏磊实冷然的声音隐含着不仔细听便会忽略的沉痛指责。 越调查冯京莲,越发现她真的是个人才,可惜走上这种绝路。 “有啊,曾经有人一直教我要抬头挺胸的走,绝对不要做出违背良心的事,不要让自己的灵魂折断了,我同样这么告诉过自己……但,曾几何时,却不小心走偏了呢?”一滴泪无声落在她怀中之人冰冷的面容上,她低声问。 “你身边有两个愿意为你做牛做马,为你死的亲随,难道没有愿意告诉你犯错的人吗?”夏磊实忍不住问。 冯京莲沉默半晌。 “有啊……曾经有。”但是她的执迷不悟,以及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愚蠢,害得她现在只能抱着曾经拥有的人懊悔不已。 夏磊实不忍地望着她。 虽然在燃着大火的屋里把她救出来时,她没有哭泣,但是红肿的双眼显示她已经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想来,这个从入宫以来一直跟着她的亲随,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吧。 但是,他来是有要事要做的—— “门下侍中冯守夜听旨,你刻意隐瞒女儿身,伪装成男人入朝为官,扰乱朝廷纲纪,欺君犯上,当即捉拿为朝廷要犯,钦此。”夏磊实宣布完皇帝不久前才批下的诏书,等着她反应。 “我想问你一件事。”冯守莲突然说。 夏磊实没有答腔,也没催促她接旨。 当作他默许,她于是问:“如今,他已经死了,是不是能放过他的尸身?” “亲随不在十族之内,是没问题,但是你已经没时间处理他的尸身了,不如交给我吧。”心软向来是夏磊实的死穴。 “那么,可以麻烦你把他交给一个叫做雍震日的人吗?他曾是忠武将军。” 闻言,夏磊实一愣。 他当然认识雍震日,当年他还没被调派回京成为侍御史之前,即是在他麾下担任军师。 难不成她认识雍震日? 内心有所怀疑,夏磊实决定见到雍震日时要问个清楚,同时还得把这具尸首带给他才行。 “没问题。”他允诺。 冯京莲双肩一松,放下仲孙袭,朝他的尸身跪拜,磕了三个头,行了父母过世时的大礼,才转向夏磊实。 “臣接旨。” 第10章 御书房里,待罪之身的冯京莲跪在地上,双手双脚被沉重的枷锁与脚镣给扣住。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爱卿,你……不,你的所作所为,要说朕没有生气实在是不可能,但是朕更好奇你是如何骗过所有人的?” “罪臣早已习惯当男人了,从小开始就是。”冯京莲声音平板的回答,面上神情一片死寂。 “当初朕拉拢你来击垮皇姑母,并没有料到你是个如此有用的人才。今日,两位侍御史和数名大臣联名上奏要抓拿你,奏书上虽然写满了你在朝为官不好的一面,但朕认为,你确实辅佐朕取得天下,诸多宫廷的变局,也都是靠你运筹帷幄始成今日这番局面。” 身为天子,他只能说这么多。 即使心里认为那些不好的黑暗面,有泰半都是因为她曾经服侍的对象下的命令使然,但历史是大权在握的人写的,当然不会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些政治的黑暗。 冯京莲始终低垂着螓首,好像有在听,又像没听见。 “念在你帮了朕不少,朕也舍不得令你死罪,但欺君之罪加上其他行贿和……林林总总的罪状看下来,朕也无法不给大臣们一个交代,免除你的死罪。” “罪臣已经做好任凭皇上处置的准备。”冯京莲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怎样都行。 “那么接下来的话,用不着记录在起居注里。”皇帝对一旁的史官道,接着转向冯京莲,“你可有任何遗愿?朕可视情况准许。” 冯京莲的反应似乎还停留在今晚的大火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押她进来的夏磊实附耳对她说了什么,她才缓缓回过神。 “罪臣只希望,有关于罪臣这等孽臣之事,能够从史官的笔下划去。纵然做为人臣,罪臣确实有许多可恶的地方,值得留下骂名,让后世永久唾弃,但,罪臣不希望和罪臣相关之人也必记上一笔。他们都是无辜的,一切都是罪臣一意孤行所种下的恶果。倘若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从史书上删去,那也请删除那些因我而染上恶名之人。” “你指的是已经解甲归田的忠武将军吗?” 冯京莲顿了顿,方道:“还有很多人。” 一旦她的臭名被传了出去,养育她的人,教育她的人,认识她的人,这些她所珍惜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她或许可以因死罪而一了百了,可是活着的人何其无辜?他们只是不幸认识了她而已。 皇帝花了不到片刻的时间便做出决定。 “朕答应你。有关你的事,从你入宫,到今晚,甚至到行刑的事,史官的史册上将不会有任何冯守夜甚至冯京莲的名字,连同与你有关系的人等,也将一并划除。” 冯京莲露出了却心事的浅笑,对皇帝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谢主隆恩。” 雍震日心急如焚地走在大明宫的长廊上。 替他引路的是夏磊实。自从他恢复庶民的身分,这还是头一次进宫。 夏磊实送回仲孙袭的遗体还是昨天的事,之所以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到长安,是因为他并没有回那个曾经熟悉的家乡,而是在离长安不远的凤翔等她。 离开后,他还抱着一丝他们俩能一起回去的希望,并随时注意她的动向。 但凤翔毕竟离长安还是有一段距离,深宫之内发生的事,不会那么快就众所皆知,他才会在见到夏磊实和听见他带来的消息时,恨不得人就在京城。 虽然皇上亲口说了无法赦免她的罪,但当初他拒绝加官晋爵,解甲还乡时,皇上曾经下过一道无论是什么样的要求都答应他的圣旨,今夜正是用上的时候! 领着雍震日进入御书房,夏磊实对皇帝行了个礼,随后退至一旁。 入夜了仍不得闲的皇帝,已经不知道接连几个晚上都有人被安排谒见,又都是和此次事件有关的人物,让皇帝无法拒绝。 事实上,他也没拒绝的意思。 越是探究那些被列为重犯的朝臣,他仿佛挖掘出一个个经历过风风雨雨,各有背景的故事,带给他许许多多的省悟。 太宗曾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他在这些人身上见识到各种人性的可能,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所以他还想再看多一点。 “说吧,卿之来意为何?” 雍震日行过礼后,仍是用一贯直视的目光盯着皇帝。 “恳请皇上开恩,放过冯京……门下侍中冯守夜。”他真的不习惯这个名字。 “朕想知道你为何要替冯侍中求情。” “她是鄙人的妻子。” “朕记得你曾说过妻子已经不在了的话。”皇帝不禁对事情的发展感到错愕。 他是知道冯守夜其实是个女人,也知道她的本名是冯京莲,可怎么没人告诉他,她已经成亲,是为人妻的消息? 皇帝瞥了夏磊实一眼,夏磊实无言的表示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他们只查出冯京莲入宫当宫女的事,但有关她的身世来历,因为与此事无关,他们也就没那么仔细的追查下去了。 “鄙人确实如此说过,当时的意思是指内人不在家乡。”雍震日解释。 “原来如此。”当时冯京莲确实“不在”家乡没错。皇帝继续问:“你们的家乡莫非离长安很近?怎么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你就能来到朕面前?” “回皇上,鄙人这段时间都在凤翔等待妻子,盼望能一起回乡!”说到这儿,雍震日的语气有些激动,铁灰色的眼底一片狂乱。 他已经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了。 但是一心担忧她安危,再加上皇帝迟迟不给个答案,令他怀疑直接去劫囚会比较快。 “是吗?”皇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那是一段对雍震日来说是很漫长的时间,他几度想开口催促当今天子,都在夏磊实的眼神制止下打退堂鼓。 等待磨痛了他的心神,却磨不掉他锐利的眼神。 他想着被拒绝后,还有多少可行或不可行的方法能救出冯京莲,想来想去都只有劫狱这个方法。偏偏这件事一个人很难办到,他又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尤其是那些跟着他离开军队的师弟现在都和他暂住在风翔,大家都等着和她一起回去。 如果让他们知道冯京莲的现况,他们一定会乱来……不过,他也打算要乱来了!所以才把希望赌在皇帝身上,希望他能照当初圣旨上的约定,实现他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 沉默了许久,皇帝终于再度开口:“朕见你手上拿着圣旨,也猜到你是来要求朕履行当初答应你的事。” “是的。”雍震日把圣旨交给夏磊实,由他呈上。 打开圣旨,细细看了一次,皇帝有些为难的说:“但是这件事朝廷里已有许多官员大臣知道,朕实在无法赦免她的罪,而你又要朕应允当初的承诺,委实伤透朕的脑筋啊!” 他确实不想轻易的斩杀冯京莲,毕竟那些朝臣会沾染上的恶习,也不是只有她有,如今主张非杀她不可的胡念直一派,其实也有不少人跟她一样。说他私心也好,有个如此聪慧的人才,他实在想留在身边一辈子。 现在的他,实在不能失去任何人才。 “皇上,您愿意听鄙人说个故事吗?”雍震日突然道。 “你说吧。”料想他是要说服自己,皇帝决定听听看。 雍震日脸上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暗暗吞吐一口气,缓和情绪后,徐徐开口。 “以前,在靠近战场的小村庄里有一对夫妻,他们成亲才三天,做丈夫的就上了战场。临行前他告诉妻子,我会保护你一辈子,但转过身后,满脑子都是上战场杀敌的想法,他被年少轻狂给控制住了,血气方刚冲昏了他的脑袋,让他连回头去发现妻子孤单落寞的神情的机会都没有。” “等到真正上了战场后,他才知道,什么保家卫国都是空话,到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了要活命,一心只想着杀掉敌人而已。一开始他确实对这种日子兴致勃勃,但是久了之后,他开始有了不同的体悟,首先身边一起吃同一锅饭的兄弟越来越少了,他开始不敢去看地上的尸体,害怕会看到熟悉的面孔。渐渐的,他逐渐了解,保家卫国的理想回归到本质,也只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守护对自己而言重要的家园。” “他确实回想起最重要的事,也逐渐摸索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却不晓得在远方的妻子因为他不在的这段期间,为他做了许多牺牲,也做了许多错事。 “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想守护她的丈夫而已。怎知,当她投身去对抗消除那片黑暗时,反而被黑暗吞噬了。 “鄙人想请问皇上,一个从血气方刚到最后了解自己该做的事是什么的丈夫,和一个从开始就了解自己要做什么、到最后却迷失了方向的妻子,哪个比较可恶呢?”雍震日提出心里的疑问。 聪明的皇帝立刻听懂他的意思。 “即使是丈夫想代替妻子,但一个是屡建功勋,完全没有污点的将军,另一个则是已经浑身泥泞的孽臣,不能相提并论。” 雍震日不死心的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帝一个抬手给制止了。 “但,朕向来抗拒不了这种至情至性的故事啊!” 大唐民风开放,正是因为皇族一脉拥有胡人血统的缘故,他们从不吝惜展现最真实的感动。“冯爱卿……唉,这可能也是朕最后一次这么叫她,你们就当作没听见吧。”皇帝率性的挥挥手,续道:“冯爱卿请求朕别将她写进史册里,如果把她写进去势必提及很多与她有关的人。她不在乎自己留下臭名,却害怕你或者其他她所在意的人被一起唾弃。当时朕就在想,会这么想的人,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夺去别人的生命?最后朕终于了解了,那应该就是你所说的那片黑暗使然吧。” 雍震日没有回答。正是因为说的是宫廷里的纷乱,才不好当着皇上的面直说。 “而朕现在仍处在这片黑暗中,不过并不灰心。”皇帝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走到窗前,“因为朕答应了某个人,必须有所改革才行、必须将好的改革从朝廷传出去,扩展到整个国家才行。” 在场除了雍震日、夏磊实,还有纪录帝王起居注的史官,他们全都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聆听他的话,仿佛看见他的肩上撑起了整个帝国。 “接下来的话不用记在起居注里。”皇帝的威严里有着直率的作风,“今晚,大概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夜晚,朕决定让天牢那边的守卫去暖暖身子,在子时一刻的时候休息一阵子。听清楚了吗?是子时一刻。这话朕不会再说第三次,除了去通知守卫的内侍以外,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如果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朝廷钦犯消失的事,朕也一概不知情。” 雍震日听懂了他的话,掩不住满脸的喜色,重重磕头。 “谢主隆恩!” 皇帝只是背对着他,说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 雍震日又磕了一记响头,随即匆匆离去。 待他走后,皇帝忍不住低语:“凤翔啊……最近这个地方还挺常听见的。” 夏磊实随即回答:“如果皇上想去,微臣是当地人,可以负责领路。”反正他最近领路已经领成习惯了。 “嗯……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建议……”皇帝顿了顿,侧头望了他一眼,“倒是你不用去帮他吗?” 若非他是皇帝,这么好玩的事,他可不想放弃! 这简直就是命令。夏磊实无奈的想。 但他和雍震日也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既然皇上都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了,他就当是去凑热闹吧! 雍震日只有很短的时间进入几乎无人看守的天牢。 之前大批官员被关在不同的地方,而关在这里的以重犯居多,也比邢部的地牢暗上不少。 当他找到冯京莲时,她把自己蜷缩成像颗球一样,面对着角落,动也不动。 即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她憔悴许多,不是身体上的憔悴,是从内在散发出的脆弱无力。 听夏磊实说,她一直抱着仲孙袭的尸身,直到最后才拜托夏磊实送去给他。 光是听见同门师兄战死沙场的事,都能令骄傲的她不顾在众人面前潸然泪下了,抱着仲孙袭的尸身,一定更令她痛苦上几千倍吧。 “……小京。”他很轻很轻地唤,怕惊扰到她。 冯京莲仿佛石化了,动也没有动一下。 雍震日抓着从唯一看守的守卫身上拿走的钥匙,决定直接带她离开。皇上可没说要让那些守在外头的守卫暖身多久,他们是刻不容缓! 听见钥匙的声音,冯京莲的脑袋偏了一下。 “你来干嘛?快点走吧。” 来干嘛?快点走? 他冒着生命危险进到天牢来救她,她只有这些话要说? 雍震日不予理会,迳自打开牢门,走进去便把她扛到肩上。 冯京莲还是了无生气般动也没动一下,倒是开了口:“别浪费力气,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你现在倒挂在我肩上,如果我要出去,你也得出去!”雍震日的语气无庸置疑——无庸置疑的充满怒火。 “不,我不走。”上了手铐脚镣并不是她不动的原因,而是她自己不想动,仿佛打算这么腐朽,等到行刑来临之时。 “我说你得走,就得走!”他咬牙切齿道。 冯京莲终于动了,用被铐住的双手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背,发出沉重的声音,且一下比一下还要更用力。 “我说了不走,让我留下来吧……拜托……” 即使一下比一下用力,仍然捶不痛他。他能感觉她不是没有使尽全力,而是这已经是她仅剩的力气了,连说话的声音也细小到不行。 “留下来又能如何?你真的想死吗?”他低吼。 他不是来救一个已经失去求生意志的她,他想要看到的是后悔大哭的她,那样才是她身处现在的处境该有的反应啊! 她还是一下一下捶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细细的啜泣声。 冯京莲的泪如泉涌般不断冒出来,落到地上。 “大师兄死了……是因为我死的……如果我听你们的话不要继续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不是发了疯的贪慕权势,眷恋名利的话就好了……我连在我身边的大师兄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护你们?我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听到这里,雍震日松了口气。 还好她不是完全封闭了自己,还好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把她从肩上放了下来,见到她眼泪和鼻涕糊成一团的难看哭脸,雍震日却笑不出来。 此刻,他们心里都有着同样的痛——永远失去仲孙袭的痛。 “你确实很愚昧,不听别人的劝告,又很固执,仲孙肯定为了这样的你烦恼了很久。”他没有说些好听话,反而责各她。 她一听,哭得更用力。 “告诉我,仲孙在临走前有说什么吗?”他突然问。 冯京莲抽抽噎噎的回答:“他、他说很、很讨厌你……” 好你个仲孙袭!雍震日皱眉暗忖,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一直很清楚仲孙袭对冯京莲抱持着怎样的情感,也曾不安过,但是冯京莲从来不曾对他有过错误的表示,也许是因为扮过男人,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和说话方式才不会让仲孙袭有所误会,又或者她根本没察觉到仲孙袭的心意;反之,仲孙袭也一直都很守规矩。 他们的大师兄一直是个有点爱耍笨,但很温柔,心非常柔软的人。 思及此,雍震日顿感一阵鼻酸。 “其他呢?他怪罪你了吗?”他又问。 冯京莲飞快摇头,泪花随着头摆动的动作飞散。 就是因为他到死都没有怪罪过她,她只好一直一直怪罪自己。 错的明明是她,为何反倒是他要她不要道歉?为何不怪她呢?那她也会好过一点啊! “仲孙永远不会怪你,因为他非常的……重视你。”雍震日苦恼地抓抓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依仲孙的性子,怕是到死也不会倾诉自己的心意,他又该如何向她解释? “我知道的……”她喃喃细语,眼泪又开始凝聚在眼眶里,“大师兄最后还要我别跟他道歉,他一直要我离开,我知道他怕拖累我,所以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虽然……我们都晓得那一刀非常不妙……但我还是很难过,心很痛啊!如果他怪罪我就好了,如果他大声的骂我就好了……但是,他到最后都没有苛责过我半句……” 双手揪着雍震日的衣襟,她说到最后只剩哀泣的声音,痛彻心扉的酸楚从那晚便一直跟着她,即使缩在角落都无法真正安心下来。 无论她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中,都会想到仲孙袭,想着他为她付出多少,她却再也没有机会回报。 雍震日以同样哀戚的眼神瞅着她,但是里头又闪着比起她还要更坚定不移的光芒。 “如果你觉得难过,那就去道歉。”他抓住她的手,说:“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如果需要道歉,你才会好过的话,那就到仲孙的墓前去亲口对他说吧!他一定早做好被你烦死的心理准各了……不,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冯京莲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雍震日张开双臂用力地将她拥进怀中,掩饰自己同样泛红的眼眶。 “不是说过重要的人绝不放手吗?就把这些话对仲孙说吧,你想说什么,都对他说吧,无论你要花多久的时间说,我都会陪你,毕竟,我们都有好多话还来不及对他说。”轻抚着她的背,他明白要从打击中复原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不急着催促她。 “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听不见了……”她的声音闷闷地冒了出来。 感觉衣襟湿了一大片,雍震日却不在意,“那是因为他早原谅你了,从你第一句对不起的那瞬间,他已经原谅你了。” 闻言,冯京莲开始大哭,放肆的大哭,像是把悔恨和伤痛一次发泄出来一样,想把内疚用哭声传达给再也听不见的仲孙袭。 雍震日只是抱着她,任由她哭得像个呱呱坠地的婴孩。 她从来不会大哭,所以现在,就让她放肆吧。 “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他不厌其烦地替她拭去似流不尽的泪水,一边轻声地问。 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冯京莲摇摇头。 “道别的时候,要挺起胸膛。”他露出带着悲恸的难看笑容,对她说:“回去吧,去和仲孙好好道别。” 冯京莲稍稍停止哭泣,过了一会儿又大哭了起来,但是这次她是点着头哭的。 雍震日扯开了笑,拉着她跑了起来。 人生本来就会经历过各种伤痛,当然也有好多好多的喜乐,有时候绕了一大圈回来,才发现自己又走回小时候天真的话语诉说的愿望——不违背正道,不违背自己的信念,不要忘了随时把腰杆打直地活下去。 如今,他们还是懵懵懂懂,也许到临死前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依循着信念走,但至少从今而后,他们要打直着腰杆活下去! 雍震日花了一番时间才把冯京莲带出天牢,结果在天牢外好死不死地碰上“取暖”回来的守卫。 守卫一见他带的正是近来被形容成“穷凶极恶”的冯京莲,立刻呼救。 “该死。”话是这么说,语气却不怎么在乎,雍震日顺手把钥匙一扔,击中了那名守卫。跨过昏迷的守卫时,他不忘道:“钥匙我还你们啦!以后别来找我讨。” “现在的重点是钥匙吗?”已经停止哭泣的冯京莲看着背后冒出来的大批追兵,忍不住大骂。 刚刚还喊着不要离开的人,现在跑得比谁都快。 “快上来!没有时间了!”驾着马车的夏磊实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远处催促他们。 “是你?!”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曾是我的军师。”雍震日简单解释,半抱着她跑,还要替两人挡住追兵。 锵! 锐利的刀击声从后头晌起,雍震日和冯京莲同时回头。 “快点,你们这么慢吞吞的,是想被抓回去吗?”毫无起伏的嗓音来自冯京莲的另一个亲随。 “水禺?!”他怎么也来了? “他是自己跟来的。”雍震日耸耸肩。 “我只是没地方去。”水禺反驳,同时用高超的剑术击退部分追兵,但这里毕竟是天牢,守卫可不少。 锵!锵! 两声刀剑相击的声音,来自两道从马车里窜出的黑影。 “小桂!小二!”冯京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会是把所有人都带来了吧?这劫狱的阵仗会不会太大、太引人注目了点? “他们硬要跟来我也挺火大的。”雍震日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悦地嘟囔。 “我们可不是没地方去。”蓝桂笑容满面,但阻挡追兵的动作可一点都不含糊。 “我们是自己想来的!”万二神采奕奕的接口道,同样以不伤人的方式击昏守卫。 “为什么……”冯京莲呐呐地问。 为了她,值得吗? “那还用说吗?”蓝桂和万二同时停下脚步,背对着她,刀抵着刀,两个人使出在沙场上所向无敌的联击招数,不忘异口同声回答:“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强劲的刀风煞时扫飞了一大群守卫。 “我可不是。”水禺替他们解决掉几只漏网之鱼,酷酷地说。 “就当作是受你保护过的小动物回来报恩吧。”雍震日下了结论。 “我可没有。”水禺实在很不合群。 “好啦!不管是或不是,有或没有,都快点上来吧!”夏磊实叫嚷。 蓝桂和万二交换了一记眼神,一左一右地把冯京莲架起来,推上马车,雍震日和水禺殿后,也跟了上去。 马车立刻奔驰出去,只听见远方传来一阵痛快的大喊—— “回家啦!” 尾声 凤翔长青坊内的集市在不久前历经一场大火。 以酒肆行为中心,波及了周遭屋舍,损失惨重,由于缺少建材及木工,灾民们只能在烧毁的残骸中寻找可用的木头,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去找寻建材,再大老远地搬回来,想办法搭出临时的住所。 在灾民求救无门的时候,有一名男人领着十来名牡汉出现在长青坊。 他们不但尽全力帮忙,还四处替灾民寻找需要的物资,并搭建足以遮风避雨的临时收容所和更坚固的新家。 没人知道领头的年轻男人曾经是个将军,他带来的壮汉们全是他手下的士兵,但这些都不重要,长青坊的灾民们只道这群强壮的男人是他们的英雄!大人小孩都欢迎他们,姑娘家更是为之倾心。 当他们赤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辛勤工作时,许多年轻姑娘都忍不住停下手边的工作,脸红心跳地看着他们。 不久之后,在阳刚味充斥的重建场所可以看见一群姑娘带着食物来探班,再一阵子过去,就发现那边一对、这边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让整个长青坊在重建的同时,也弥漫着一股春意。 今天是元日,许是新年的气氛过于浓郁,所有人彻夜狂欢,一大早显得安静许多,人潮要再过一阵子才会出现。 长青坊也不例外。 重建后的酒肆行底拐弯的曲内,原本有幢破败的大杂院,在大火时是少数没有被烧毁的房舍之一,重建时被整理成灾民的避难处,当屋舍重建完成后,这座大杂院被那群男人进驻,如今他们也成了长青坊的住民。 从外表看起来静悄悄的大杂院,很难想像昨晚又吵又闹的:男人在里头吼叫拚酒,女人忙进忙出的端上热腾腾的年夜饭,老人坐在旁边对小小孩哼哼唱唱,再大一点的小孩里里外外跑跑跳跳的景象。 想来大概要到晚上才会有人出来了。 坐在大杂院外满脸醉红的老乞丐才这么想着,随即见到大杂院的门开了条缝,一名一头乌黑长发束在脑后,有着一双铁灰色眼眸的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老乞丐认得他,昨晚就是他们俩拚酒,拚得无法无天,还差点败在自己手下,也是当初带着一群男人来帮忙,如今是长青坊的大家长的男人。 “哟……还、还要拚酒吗……”老乞丐看着走到面前的男人,醉言醉语地问。 男人铁灰色的眼眸闪着笑意,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条毯子给他。 “我正愁找不到你,外面天凉,你不如回大杂院去睡。”大家都唾在那儿,绝对温暖许多。 老乞丐又打了个酒嗝,口里咕哝着,“那里挤满了人,怎么睡啊?还是外面凉快些……”边说边接过毯子,摊开披在身上,背对着他随地一躺就要睡了。 “可别着凉了,晚上继续啊!”男人站起身。 “去你的!老子可比你喝得还多!”老乞丐酒嗝连连不忘低咒。 男人已经走远了几步,只剩声音传回来—— “至少醒酒这方面我比你行。” 雍震日在意料中的地方找到挺着大肚子的妻子。 冯京莲倚靠着仲孙袭的墓碑,从背影看来像是和它肩并着肩坐着,他听见她似乎在低语着什么,于是安静无声地来到她身后,停下,没有打扰她。 最后,他们都没有回那个曾经被称为“家乡”的地方。 原因有很多:首先他们留下来帮助长青坊的居民,后来有不少师弟对这儿的姑娘动了真感情,于是决定留下来;冯京莲也怀了身孕,不方便起程到那么远的地方……总之有好多好多原因,让他们决定留在这个新的地方,建立一个家。 当然,他们写了封信回去向师父报平安,也希望他能过来,得到的回应是他和冯守良在他们离开后成了好朋友,现在知道他们一切安好,两个人决定一起云游四海,也许会在经过凤翔的时候去找他们。 冯京莲也写了封信给冯守良,得到类似的回音。他们两个也催促其他人写信回乡,有些人决定在安顿好后再看看要不要回乡一趟,也有些出外征战后亲人已经离开人世的决定留下来,也有部分的人决定回乡,在劫狱时声称自己没地方可去的水禺也留了下来;雍震日和冯京莲都不阻止,只说大杂院是大家的家,要去要留都可以。 仲孙袭的遗体也被葬在这里,坟墓面对着东方,朝向他们最初的家乡的方向。 冯京莲说:“是我自私想要把他留在身边的,毕竟大师兄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希望往后是由我来陪他。”又说:“至少让他面向家乡的方向吧!这样一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能永远第一个看到。” 她也不像一般人忌讳墓地,只要找到时间,或者有话想说,都会像现在这样来到仲孙袭的墓前。 有好几次,他来找她时,都以为见到了仲孙袭和她并肩而坐的景象。 “……所以人真的不能说别人坏话,才一说,正主儿便出现了。”冯京莲不知何时发现他的存在,故意用手遮住嘴,对着墓碑说悄悄话。 雍震日故意掏了掏耳朵,“啥?你也有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时候?你不是都明目张胆当着别人的面说的吗?” 冯京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他来到自己身边坐下,看起来就像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她的左右守护着她。 啊……她一直都是被人守护着的。 他们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看着太阳渐渐升到照亮整个大地的位置,冯京莲突地开口:“我决定将来小孩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取名为‘宗正’。” “哪两个字?”雍震日一手环上她的腰,轻声问。 冯京莲把头靠向他的肩。 “宗亲的宗,正道的正。” “不忘亲人和良菩吗?真是个好名字。”他没有异议。 “而且不小心念成仲孙的话也挺像的。”她补上一句。 “不,这就是你想太多了。”雍震日立刻挑眉撇嘴反驳。 “真的挺像的。”她坚持。 “我说是你想太多……”耳背的人听起来才像。 “我说像就是像。”她心里燃起怒火。 “明明就一点都不像。”他感到可笑。 “怎样?你现在是想打架是吧?”冯京莲歪着脖子瞪他,摆出挑衅的表情。 “你要再添一笔吗?等孩子生出来,你就要跟我打第两百七十七……加上这次是第两百七十八场架,你确定吗?” 雍震日的规定,在怀孕期间不得动手动脚,于是只要一有争执,以前都靠拳脚沟通的两人协议等到孩子出生后再战。 “那就记下来,谁怕谁!”她那副挑衅样像是随时都要开打了。 “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怕你?”他故意反问,同时扶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多久,风吹来还挺冷的,该回去了。 冯京莲先是脸色一沉,后来像是想到什么,嘿嘿哼笑,“回家后,我就把你珍藏的辣酱全部扔掉!” 雍震日脸色一变,随即祭出同样的威胁,“在你扔掉我的辣酱之前,我会先把你储存的蔗浆水全都倒掉。” “不不,我会在你倒掉我的蔗浆水前把你的辣酱扔掉。” “不不,我才会在你之前,尤其当你挺着这颗肚子的时候休想赢过我。” “不不,我会让你尝到被孕妇打败的屈辱!” “不不,我会——” “不不,我才会——” 两个人不能动手动脚,只好斗嘴,可幼稚的对话内容连仲孙袭的墓碑看来都有点鄙视嘲笑的感觉。 但,即使如此,他们的背影看起来也有“家”的感觉。 他们继续往前走,附近还有许许多多的无骨墓,那些全都是他们战死沙场的兄弟。战兵无遗骨,在家乡那里,他们的亲人也为他们立了坟,但当年大伙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如今生离死别,因为一句舍不得和情谊,他们在这里建了总共二十六座的无骨墓,希望能一直陪着他们,陪伴这些他们称为家人的兄弟。 往后,他们也将葬在这里。 风翔,已经成了他们的家。 【全书完】 人生就是不断的挑战! 作:嗯……那个啦,可能会不小心超过一些字数。 编:这样吗? 作:我很用力的想了一下,除非把十章节当成十五章写,或者写成十五章,否则好像有点字数“稍微”给他超过耶…… 编:那就通融一点三百页吧!(笑) 这次我挑战了书的厚度,不过总结来说,因为太担心会爆字,于是删去不少画面,总算是没呈上一本厚达三百页的故事给大家。 不过,这也是我写故事到现在以来,第一本破十万字的。 如果有——“啊……都到第八章了才进展到这里,单炜晴那家伙到底有没有问题啊?不会写不完吗?我看一定写不完的吧!先翻过去看结局好了……”这样想法的入,恭喜你!实在太入戏了! “盛唐图”这个系列呢,没意外的话,在《孽臣》完结,因此在这里来说些“幕后制作花絮”吧! 其一,系列名“盛唐图”的由来—— 取自“清明上河图”中盛世太平下的荣景一说,在我想了好久好久以后,突然灵光一闪,自己出现。 由此我认定,缪思女神这位娇贵的客人你三顾茅庐也请不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那边等她自己来。 其二,正史与幻想的穿插—— 当初其实只有《惑水》一本,很单纯是想写武则天治世下的后宫性别颠倒的一面,我对那个时候女人纷纷起家,造成宫廷乱象的历史很感兴趣。 说实话,我到写“盛唐图”这个系列才认识上官婉儿,才知道太平公主、永泰公主、韦后这些人。以前的历史课我的成绩不差,因为是背科,向来无法难倒我 (但现在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记不下来),那时候我们上到武则天的部分,我印象非常深刻,应该只有短短的四到五行就结束。这一段如此缤纷灿烂的历史,连上官婉儿都没提到,难怪对只会死背,没兴趣深入了解的我来说,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忍不住偷笑我吧! 不过,当是献给和我同年或使用同样教材且没有对历史有自发性探知的人,一个大概的了解,今后别再看到上官婉儿却不知道她是哪个时代的人了。 (笑) 而两分正史,一分野史,七分幻想的写法也真的是煞费心神。 由于把地点设在去查只能查出“风翔曾为陪都”这样的资料,写起来实在很痛苦,途中写到《无良》时非常开心,一直骂自己如果把地点设在长安就好了,同时翻着刘章璋所作的《唐代长安的居民生计与城市政策》……那时候我真的很恨呐! 因此凤翔的“坊”都是我擅自捏造的,长安则是经过考究的。 其他诸如百业,或者当时的食物什么的,都用原名称呈现,例如在《春史》一开头对女主角行头的描述,《孽臣》里几乎成为名产的胡麻饼,这些都是当时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无良》里的雷观月为了把廉欺世安全的送到“丰邑坊”去,那个坊在当时有“凶肆”聚集,也就是专门办丧事的店铺。在繁华的长安,据说办起丧事和现在没两样,阵仗颇大。 当时本想在故事里写出雷观月有开凶肆的朋友,特别让廉欺世到那里去避风头,毕竟凶肆这种店没人会闲着没事去晃的吧。后来碍于不是特别重要,而且一提下去,依我的个性一定会扯个没完没了,遂作罢。 其三, 《孽臣》的原型—— 这么说有点不标准,应该说是“武馆”的原型才对。 现在写这篇后记是十月初的事,差不多在前一两个月,我彻头彻尾的迷上了“银魂”,甚至在想等到二0一一年“银魂”停播之后,我的人生要靠什么支撑下去的程度……(这种人生说起来有点廉价的感觉) 说实在的,比起纯粹悲剧或纯粹喜剧,我个人喜欢悲喜交加,空知那家伙……不,我是说英秋那小伙子……不,我是说空知老师对此非常擅长。 举例来说“ps.我爱你”也算此类,在哭的时候大笑,在大笑的转弯处骤然泪下,这类的剧情令我折服,也是我努力的目标。 啊……说了这么多,差点忘了要说的是武馆的原型——“银魂”里的真选组。 因为我很喜欢土方啊!(在《无良》里也提过) 所以我一直想把雍震日描写成土方那样,结果大概是冲田从中作梗,忍不住也让雍震日多了虐待人的性格,至于仲孙袭则是想把他塑造成如同桂那样天然的角色,我个人认为是失败了啦! (汗笑)最先是看了冲田姊姊那集,于是决定让武馆的人出去打仗,而冯京莲毕竟不像三叶那样是个体弱多病的美女,加上最先的大纲是让冯京莲成为作孽的祸首,所以没有什么林黛玉葬花的唯美场景,反倒演变成了宫廷斗争。 总结是因为我真的太喜欢“银魂”了,为了向空知那家伙……我是说银魂的作者致敬,于是稍稍恶搞了一下“银魂”的吐槽方式,没办法,我很喜欢日式搞笑。 之前还夸下海口说,这本书一定寄一本给英秋那小子,想当然耳,这只会变成我众多的玩笑话之一。 其四,成为杀人凶手的悲与喜—— 仲孙袭的死是在我的计画中的。 我跟所有喜欢这种小配角的读者解释一下:我绝对不是写到那里不知道写什么才赐他死的! 本来在大纲里,仲孙袭和水禺便是冯京莲身边的两个亲随,而且其中一个一定会死是我的终极目标,一直到《无良》出现水禺的时候,我终于找到让仲孙袭好死的时候了。 那边省略了水禺的心思没有写出来,其实水禺在殷尚实说了“我们是为了要断绝冯大人的后路而已”这样的话时,已经弄清楚这是个陷阱,并且了解冯京莲出事,甚至猜到仲孙袭也是。 因为他非常了解仲孙袭拚死也要保护冯京莲的个性,所以“断绝冯大人后路”这样的话才弓起他的警觉。 如果能够看透这一点的读者,应该隐约猜到有大事要发生吧!偏偏在《无良》里,我并没有写出仲孙袭这个人,要猜到也难!(爽笑) 至于死时的场景,我也想过要用“忠心”作为他爬起奋力挡刀的原因,可是在我心里始终认为这不是最好的原因,“忠心”我想放在别的故事写,于是重改大纲,硬是把仲孙袭设定成大师兄,让他同样是从小就认识冯京莲,而且喜欢她。 即使如此,仲孙袭死掉的场景我是不会放过的,一定要写! 以免以后有人来问会不会有他的故事……此辈痴心种,向来是各位软心肠的女人家的致命伤,我不能留下“后患”。 其五,我爱配角,配角?我—— 我的每一本都在破配角的人数纪录。 为何这么爱配角?老实说,我一直很喜欢观察者这种角色,但是在我的故事里还没出现过,所以配角一直不断增加……以上的话占五成原因。 我想问,谁的人生不是由配角构成,不是成为别人配角的? 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有人告诉过我配角多的问题,那时候我无话可说,但写了几年,我有一种新的体悟:会被人嫌配角多是因为他们并非适得其所,也可以说我这个将用兵不对,应该运粮的派他去打仗,当然会显得突兀,会被人认为他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现在,我写配角,却更希望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番气势,不是说派头要很大,而是每个角色都要刻划出其个性,无论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即使他出来的页数不多。举个例来说,平平都是把“皇帝”这个角色当配角,能写出其皇者霸气的作者,绝对是我效法的对象。 我希望写出能得奥斯卡配角奖的配角。 (众:每本后记都提配角,你也真是够了!) 《孽臣》写出了《无良》时我想写却没有写到的武打场面,是否温馨请读者自行判读,至少搞笑我做到了吧!是说搞笑才是我的本色啊! 说到这里,有一招我在“艳色无边”里忘了做,不如在这里使上吧! ——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