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星星不想睡》 1。落水的帽子 苏笙二十七岁,弟弟苏家伟二十二岁。父母于车祸中丧生,姐弟俩相依为命,感情深厚。 苏家伟就读文大戏剧系,就快毕业,正准备考研究生,他梦想将来能当个导演拍电影。 苏笙经营竹笙餐厅,高中肄业,她的梦想是弟弟能出人头地拍电影,还有,缴清父母留下的房贷。 苏家伟模样斯文,戴着黑框眼镜,喜欢弹吉他,爱听森山直太朗的歌。为人彬彬有礼,浑身洋溢着书卷气。 苏笙五官清秀,身材纤瘦,留短发,有双清丽大眼,看人时眸光清澈,灵气逼人。她静静不说话时,看起来楚楚可怜,活生生是个气质美人,但看她做事、听她讲话,嘿,柔美的气质顿时消失,灰飞湮灭。 她是标准的男人婆一个,举手投足正气凛然,爱穿t恤牛仔裤,说话直率,无女人家的矜持,又不懂浪漫,弟弟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不二”。 为什么是“不二”?因为太多男人对苏笙一见钟情,但只要跟她约会一次就完蛋,从此再没消息,逃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要逃?因为男人多半自尊心强,爱面子,偏偏苏笙有话直讲,口没遮拦,往往无心的言语,换来男人寡情的对待。 譬如(为保护当事人,以下皆用化名)—— 张三约会苏笙,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张三一时感动,便说:“我对你一见钟情,我有想照顾你的冲动。” 苏笙纳闷地问:“可是你还在念大学,怎么照顾我?”呜呼,张三夭折。 换了个李四约会苏笙。李四是大律师,带苏笙去君悦饭店吃晚餐。 李四情不自禁,覆住苏笙的手,深情款款道:“你知道韩国女星李英爱吗?她是我的偶像。你长得像她,可惜不会打扮,待会儿我带你去买洋装。” “我不习惯穿洋装。” “套装?” “我不喜欢穿套装。” “女孩子穿裙子很好看。”李四还不放弃。 “李四,我的偶像是周星驰。”ok!大家层次不同,快快解散。 每每约会后,苏家伟听完那过程莫不笑得流泪,“姐,以后你约会,干脆别讲话。” 失败多次,苏笙倒是无所谓,只觉得缘分强求不来。再说她忙着赚钱,不急着交男朋友,但一晃眼,二十七岁了。唉,感慨! 苏笙急着赚钱是有原因的,父母去世后,家中经济她一肩扛。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房子,她高中还没毕业就进社会打拼了。 当年悲剧发生时,苏家伟才十一岁,是个小六生,为了照顾弟弟,苏笙休学,去夜市摆路边摊,卖一条十元的领带。黑道来收保护费,她觉得没道理,坚持不给,黑道兄弟便把摊子砸了。 不爽给黑道钱,不爽摊子被砸,苏笙理直气壮地去找警察。警察逮捕黑道兄弟,黑道兄弟找老大出面,老大气得跳脚。老大查来查去,最后发现闹事的是一对无依靠的姐弟,性情中人的黑道老大,听完苏家姐弟遭遇,掬一把同情之泪,觉得欺负弱小有损黑道颜面,便把手下揍得半死。 当天苏家伟放鞭炮,给姐姐鼓掌。翌日课堂作文,老师出题“我最敬佩的人”,苏家伟毫不犹豫地写下—— 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姐姐。她比流氓还酷!姐姐如果混黑道,一定可以当堂主,不,当老大! 老师大笔一挥,得了个“丙”,还附上眉批—— 不可混黑道,混黑道没好下场。 当晚苏笙看了作文簿,痛哭流涕。欣慰啊—— 之后黑道老大为了表示歉意,保证会罩苏家姐弟俩。他介绍苏笙去料理店工作,最后当家伟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苏笙已经在老大资助下,租了住家楼下的店面,开起竹笙餐厅。 每当忆起往事,苏家伟不得不崇拜姐姐。对于老姐的毅力,只得两个字能形容——“恐怖”。 有次她得盲肠炎,医生要她住院,那天是周末,餐厅生意好,她忍痛工作到打烊才入院。结果盲肠炎变腹膜炎,病房多躺好几天,钱也花更多了。那次苏笙差点翘辫子,去仙山跟爹娘团聚。当时家伟吓得面色发青,很怕惟一的姐姐挂掉,又很气她的牛脾气,简直不知该怎么说她。 苏笙躺在病床,痛得咻咻叫。她对弟弟说:“家伟,我领悟到一件事,做人不可‘因小失大’。”她以姐姐的身份给弟弟开释,完全忘了每次因小失大的都是她,喜欢挑战不可能任务,爱打抱不平追根究底,不怕危险勇闯虎穴的也是她。 充其量苏家伟只是跟在姐姐背后的小虾米,当姐姐冲冲冲地闯江湖,热爱和平的苏家伟只有含泪摇旗呐喊的份。 今天,苏家伟又被姐姐吓到了,他最亲爱的姐姐拖他去做一件很丢脸的事,呜——她竟然…… “家伟,快点——”苏笙拖着小弟奔向百货公司,两人跑得气喘吁吁。 “去百货公司干吗?”难得周末,懒得出门呢。 “那里办活动。” “什么活动?” “就是……” 挤入人群,苏家伟看见台上办的活动,转身就跑,却被苏笙一把拽住。 “看见没?”她指着台上,“参加比赛,赢了有十万!” “姐,十万很吸引人,但身体健康更重要。”苏家伟面有难色。 “有了十万,你念研究生就轻松了。”苏笙好兴奋。 “现在很好,省一点就行。” 苏家伟领口一紧,苏笙用力摇他,好似他搞不清状况,“十万——家伟,吃就有十万哪!” 苏家伟被晃得头昏眼花,“赢了才有十万,我食量小,你也不大——”他指着台上数名壮汉,“怎么赢他们?” 这是劭康食品举办的“泰式辣饺”产品发表会,台上即将进行的是吃饺子大胃王比赛。十分钟内吃下最多饺子的,可以赢得十万大奖。 苏家伟惶恐,他不要参加这么丢脸的比赛,简直像猪在台上表演吞咽的能耐,有损他文艺青年的形象。他闭眼装死,苏笙摇醒他。c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是很难赢,可是十万哪!” “唉——”苏家伟叹气,看见姐姐眼中激射出的光芒。 “总要试试吧,机不可失!”苏笙兴致勃勃,豪情万丈地说完,立刻拖他上台。 “等一下!”将苏笙推到一边,苏家伟含泪道:“好,我去,但你不可以。” “为什么?” “你帮帮忙好不好?你是女生耶,留点形象吧。女孩子参加这种比赛很丢脸,你不要去。”他慷慨赴义,没想到苏笙不领情—— “一起去,机会大!”苏笙牵住小弟,上台去。 那边,人群里有个高大英挺的男子,他器宇轩昂,佩戴蓝芽耳机,正透过领口麦克风与工作人员对话。男子叫荆永旭,是劭康食品总裁荆劭的私生子。荆永旭行事低调,长年旅居国外,负责开发产品,主导采购部门。 “有没有按照指示烹调?”透过麦克风,他询问后台的方厨师。 厨师回话:“没问题,五百颗水饺陆续下锅。” “不要一次全下,注意火候,饺皮才不会失去q度。” “知道了。” 荆永旭身旁站着一位长发美人,她不时靠过来,与他交换意见。大美人脸上的妆无懈可击,身上套装耳环首饰也搭配得完美至极,举手投足风情万种,散发魅力自信,整个人光芒四射,恍若一尊女神。 大美人是劭康大股东孔国玺的独生女,孔文敏。她刚接任公关部,这是到任后所办的第一个大型活动,秉持一贯要求完美,务必好到无懈可击的态度,她花了整整两个月筹备,大到场地规划,小到台上一桌一椅,包括盛水饺的盘和装水的杯,都亲自挑选。眼看人潮越聚越多,各大媒体到场拍摄,大美人不禁陶醉起来 ——孔文敏,好样的,你真是太优秀了!第一次办活动就有这么多人…… 她问荆永旭:“满意吗?” “还不错。”他点点头。 “一定会非常成功,你会看到我的实力。”她得意洋洋。 他微微笑,目光却被台上一名清秀女子所吸引。 孔文敏撩撩长发,妩媚一笑,还在陶醉中,“我已经在小西华订好房间,备香槟美食,等着跟你开庆功宴……”瞄向身旁爱慕的男子,她想入非非。 “好。” “真的?”她眉开眼笑。 “别忘了找德淑跟姜浩,这次活动他们帮了不少忙。”他补上一句,云淡风轻地戳破她的妄想。 “喔,好啊……”佳人苦笑,失望哪!荆家和孔家颇有渊源,他们自小认识,可是荆永旭老是和她保持距离,随年岁增长,距离没缩短,反而更长了。孔文敏耸耸肩,安慰自己——不是他不喜欢她,他对任何人都一样,他天生缺乏热情,习惯待人冷淡。 主持人宣布活动开始,参赛人就位。 荆永旭一直注意的女子,留一头利落短发,发色浓黑,一双大眼,明亮精神。穿鲜黄t恤,肤白似雪,身段苗条。这样一位可人儿,参加大胃王比赛?令他好奇。 孔文敏也发现她了,轻蔑笑道:“女孩子参加大胃王比赛?可见十万奖金多吸引人。” 比赛开始,苏笙猛地发功,狼吞虎咽,一口塞三粒水饺。苏家伟含蓄,夹起水饺,小口慢慢嚼。苏笙拼劲的吃相教观众惊奇,议论纷纷—— “那个女人好会吃。” “好大的嘴——” “哇,有没有嚼?用吞的?牛啊?” 孔文敏轻蔑地嘲讽:“为了十万,吃得这么难看——” “我觉得可爱。”荆永旭笑了。 “可爱?”孔文敏大笑,“你的审美观有问题。” 苏家伟吃到第三盘就放弃,看向老姐,“姐,不要逞强——” “我要赢!”苏笙进攻第四盘,边嚼水饺边注意一旁挑战者的进度。吃到第六盘,她面有菜色。 上第八盘时,有人冲下台吐,有人抱肚呻吟,有人趴桌休息。参赛者进食的动作慢了,但苏笙还是顽固地一口口努力。 苏家伟担心地劝她:“姐,你冒冷汗了,快停!” 开玩笑,停什么停?现在只剩个肥佬跟她拼,说什么也要撑下去。 “十一盘了……不能放弃……”苏笙冷汗涔涔,继续吃。 观众被苏笙吓到,媒体记者拍个不停。这么个瘦弱女子能吃那么多饺子?大家窃窃私语,感到不可思议。 第十五盘,肥佬噘嘴瞪苏笙一眼,败阵下去吐了。 “冠军出现了!”主持人举高苏笙的手,“苏小姐赢得十万大奖!” 主持人递支票和奖杯给苏笙,观众们拍拍手,既惊讶又羡慕。 主持人问苏笙:“苏小姐瘦瘦的,能吃这么多水饺,可见这个泰式辣饺非常好吃,你觉得这水饺跟传统的水饺有什么不同?”明在问,实则帮厂商宣传。 “……”苏笙一脸茫然,抱着奖杯的手微微发抖。肚子好胀,要命—— “姐,你要不要紧?”苏家伟担心地看着苏笙。 苏笙吸口气,很困难地开口:“馅很好……但是……皮不……q……” 嗄?主持人傻住,赢走十万的人竟嫌人家的产品? “姐!”苏家伟掐她手臂。笨,人家送十万,她还批评?真不会做人。 台下,孔文敏气得跳脚,“她胡说什么?” “活动失败,召员工开会。”荆永旭丢下这句,便离开会场,留下呆愣的孔文敏。 天啊——孔文敏抱头揪发,情绪崩溃。瞪着台上那穿着破牛仔裤傻笑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精心策划的活动就这么毁在她手里! “人家提供奖金,你还嫌?”回家路上,苏家伟骂姐姐,“教你很多次,讲话要修饰,先想一想嘛!” “我说的是实话。那个皮喔,烂烂的咧,真的不好吃。” “厉害,吃了快一百个饺子。”苏家伟觑着她,像看一头怪物。 好胀!苏笙捧着肚子,走路变外八,像个孕妇,“吃水饺也能赚十万,真希望常常有这种活动。c” “刚刚看你吃得冒冷汗,真怕你晕过去。” “拜托喔,哪有人会因为吃东西晕过去?” 苏家伟忽停步,瞪着路旁,指着地上,“死老鼠耶,真可怜。”他对着被车压扁的老鼠尸体,双手合十,表情怜悯,“我帮它念一下大悲咒。” “又来了,同情心泛滥……”苏笙等着,望着地上稀巴烂的老鼠尸体,忽然肠胃翻搅,胃液往喉咙冒,她拔腿往麦当劳冲。 “我去厕所——”快吐了! 苏家伟念完大悲咒,对老鼠说:“好了,你可以安心去天堂了。”在快餐店外等了又等,苏笙还不出来,他正纳闷,忽听到店里员工嚷嚷—— “有人在女厕晕倒了!” 会议室内,参与这次活动的员工们,惶恐地瞅着荆永旭。 他坐在长桌中央,正品尝活动剩下的饺子。孔文敏在一旁,来回踱步,气愤地指责苏笙—— “岂有此理,有这种人拿了十万,不感谢就算了,还在媒体前批评产品。我不甘心!这死丫头从哪冒出来的?会不会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她歇斯底里,无懈可击的发型转眼被自己揪得乱七八糟。 好了,荆永旭放下筷子,双手交握,抵着下巴,望着大家,表情莫测高深。 “她没错,是我们的饺子没煮好,饺皮失去q度。方厨师?” “是。” “我提醒过,饺子要分批煮。” “呃……我怕来不及,所以……”不敢再说了。虽然荆永旭微笑着,一副耐性等着听解释的样子,但他目光犀利,令方厨师望而生畏,索性站起来认错,“对不起,是我失误。”说完一脸心虚胆怯。 孔文敏停止咒骂,员工们相顾失色,不知荆永旭会如何处置。虽然会议室里冷气开着,但因为紧张,大家汗流浃背。方厨师尤其汗流得厉害,头发都湿了。 荆永旭沉思了会儿,对秘书指示:“通知人事部,拨一笔优厚的退职金给方厨师。”意思是开除他。 “经理?给我一次机会……” “抱歉,我要确保将来对下属交代的事,能准确无误地执行。”说完,他看着孔文敏,“你也有责任。活动是你企划的,没顾虑到参赛者反应,导致活动失败,你该检讨,散会。”荆永旭收拾文件,转身离开。 孔文敏追上他,愤愤不平地说:“这样说不公平。我会追回奖金,谁叫那个小姐在媒体前胡扯,没必要给她!” “你该着急的不是奖金——”荆永旭按下电梯开关,冷冷地说:“而是追踪参与活动的记者,赶在报社发稿前看过新闻内容。” “这我会做。真倒霉……”随他步入电梯,门关上,孔文敏疲惫地吁口气。撇开公事,她问他:“这次会待多久?” “到下礼拜五。” “这么快?” “有批食材要签约。” 孔文敏从口袋掏出钥匙给他,“这几天不要住饭店,来我家。” 荆永旭觑着钥匙,没收下。 “我等你来。”她拉住他手,硬将钥匙塞给他。 苏笙因为一下子吃太多辣饺,得了胃炎,被送进医院。深夜,市立医院来了不速之客。 苏笙和弟弟一起瞪着时髦美丽的孔小姐。在孔文敏告知来意后,苏笙勃然大怒,“开玩笑?收回奖金?” “算了,本来就是意外之财。”苏家伟低声安抚姐姐,主张息事宁人。 “什么算了?我吃一百多个饺子耶,现在她要把奖金换成水饺,那……那是……”转头问弟弟:“是几个饺子?” 苏家伟立刻换算,“一个饺子如果三块钱,就是三万三千三百,点三三三个饺子。四舍五入就是三万三千三百个饺子……但是如果是一个饺子四块钱,那就是……” “够了——”苏笙瞪着孔文敏,“我要三万多个水饺干吗?”就算拿到店里卖,也要卖一整年吧? “苏小姐爱吃水饺,可以囤在冰箱慢慢吃。”孔文敏态度高傲。 “你们公司没信用。”苏笙愤愤不平。 孔文敏强势道:“苏小姐在台上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决定取消奖金。” 有吗?苏笙困惑,“哪一句?” “皮不够q。”苏家伟提醒。 “喔。”了解!但是,了解不代表接受,苏笙对孔文敏说:“做生意讲信用,如果一开始说冠军可以赢三千三百多个水饺,我没话讲,但你们——” “是三万三千三百点三三三……”苏家伟低声提醒。 苏笙眼角抽搐,“反正就是很多饺子啦!” 白痴姐弟!孔文敏懒得废话,“赛前签的协议书里有注明,如果‘劭康’遇不可抗拒的因素,导致活动不能顺利进行或临时取消,本公司有变更活动内容的权利。” 苏笙听了瑟缩一下,“但是当时活动进行顺利……”口气变得虚弱了些。 孔文敏抬高下巴,“信不信我能找出一百多个理由,证明我们的活动并不那么顺利?” 苏家伟拉拉姐姐衣角,“他们有律师,你吵不赢的,算啦。” 可恶!苏笙嘀咕:“我不要三万多个饺子。”转头问小弟:“还是你爱吃?你爱吃的话我可以接受。” “饶了我吧!”苏家伟表情恐惧。 孔文敏取出笔填支票,“这样吧,你为了参赛闹胃炎,这是我的心意,至于三万多个水饺要不要随便你。”将支票扔在病床上。 苏笙看着支票,票额两万。她抬头望着孔文敏,口气冷静地说:“你不该这么做。” “什么意思?”孔文敏秀眉一扬。 “你应该将支票恭恭敬敬拿给我,不是用扔的,这是礼貌。” 孔文敏“嗤”地一笑,“我根本连两万都不用付。反正十万支票会止付,这两万要不要兑现随你,这是我的名片。”又扔来一张名片,“要饺子的话,跟我的秘书联络。”孔文敏离开,襥得像只开屏的孔雀。 “嚣张喔。”苏笙哼一声。 “那……这两万支票?” “给我。”她伸出手。 苏家伟将支票交给她,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好歹赚两万,可以了啦。” “名片也给我。” 苏家伟捡起名片给她,恐惧道:“三万多个水饺就不用了,我吃怕了。” “桌上的周刊给我。” “看书好,看书消消火,不要跟他们计较,你生病要多休息。”苏家伟把周刊拿给她。 苏笙又伸手,“手机。” 苏家伟交出手机,“这么晚,打给谁?”跟着,他愣住,张大嘴,瞪直眼,不敢相信—— 苏笙撕掉支票,翻开周刊,拿起名片,拨到《xx周刊》控诉专线。 拨通后,苏笙自床上弹起,对住手机愤愤道:“xx周刊吗?我要抗议,劭康食品办活动欺骗消费者,我要检举!” 苏家伟背过身,流下泪。好、好,这才是他姐,喜欢小事闹大,热衷捍卫真理,有姐如此,幸耶?呜呼—— 次日深夜,荆永旭收拾文件正准备离开公司时,有人闯进来。 “不要开除方厨师。”是荆锦威,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荆锦威身形削瘦,轮廓俊美,衣着时髦,有股贵气,和朴素低调的荆永旭不同。 荆永旭轮廓阳刚,身材粗犷,衣着随便。荆永旭像蓝天里自在的云,莫测高深,行踪飘忽;而荆锦威则是暗夜满天的星,绚烂华丽。 “方厨师是我介绍的人。”荆锦威求情。 “所以呢?”荆永旭挑起一眉。 “不能开除他。” “方厨师在我的部门做事,犯错就该负责。” “给个面子,他是小蕙的叔叔。”小蕙是荆锦威众女友之一。“是吗?”荆永旭微笑,“方厨师做错事,没关系,因为他是什么小蕙的叔叔?” 荆锦威脸色微变,“他年纪大,工作不好找。” “锦威,不要感情用事。”荆永旭言简意赅,轻推开他,走出办公室。 “等等!”荆锦威追上来。 “还有事?” “文敏做了消夜,等你过去。” “对了,帮我还她。”他从口袋摸出钥匙,抛给荆锦威。 “你不去?哥,你不要老是让她伤心。” 荆永旭微笑,冷淡地说:“那么,你安慰她。安慰女孩子是你的专长啊。” 荆锦威前往孔文敏住处,按下门铃,听见奔来的脚步声。门打开,没看见荆永旭,佳人脸色一沉。 “他呢?” “他不来,不用等了。”他将钥匙抛还给孔文敏。 “有没有帮我劝他?” “有。” “他怎么说?为什么不来?有事?工作还没结束?” 荆锦威叹气,“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喜欢独处。” 孔文敏颓丧,关门。 荆锦威坐下,望着一桌菜肴,“太好了,晚上还没吃。”尝了几口,赞不绝口。 孔文敏入座,一脸茫然地问:“锦威,我很丑吗?” “你丑?那外面那些女人要去死了。” “还是我条件还不好?” “你聪明漂亮,是我哥瞎了眼,他那个人只爱自己,你甭理他。告诉你,我怀疑他是gay,你看他从不跟女人约会,怪不怪?” “他什么时候才肯接受我?”孔文敏伤心地落泪了。 一看见她的泪水,荆锦威呆住了,撇下筷子,心疼地凑过来,情不自禁吻她。 孔文敏怔住,随即一巴掌打过去,指着门咆哮:“你干吗?出去!” “你眼中只有他,可是他不爱你,爱你的是我。”荆锦威苦笑。 她面红耳赤地说:“少装纯情!荆锦威,你的女人不是很多吗?去找你的女人!”她知道荆锦威爱她,却恶意刺激他,将她在荆永旭那里受的气,全发泄在荆锦威身上。 “你说得对。”荆锦威悻悻然离开。听见她将门甩得震天响,他脚步一顿,呆在走廊,眼里闪过一抹悲哀。 按了电梯,门滑开,他颓丧地吁口气,取出手机,按下一组号码。 “anny?晚上有空吧?我现在过去,一小时后到。” 关了手机,蓦地,又将手机砸在地上,“shit!”好沮丧。 七日过去,这晚,苏笙看着周刊大笑,“哇,我真的好崇拜我自己喔,家伟,姐姐厉害吧?”她胜利地挥舞周刊。 苏家伟觉得好笑,“克制点,笑一个晚上了。再笑下去,小心下巴脱臼。” 周刊报道“劭康”举办活动欺骗消费者,文内附上孔文敏跟记者解释的照片。 苏笙得意洋洋,念着周刊报道:“公关经理孔文敏表示,这是一场误会,近期就会兑现十万块奖金……”欺善怕恶喔!她笑嘻嘻地说:“这下子就算不甘愿也得付了。” “姐,她会恨死你。” “管她咧。”苏笙高兴极了。 那边,商务套房,荆永旭放下周刊,抚额低笑。这个容貌清丽的苏笙,竟反将了文敏一军,真令他刮目相看。有人敲门,荆永旭开门,是孔文敏。 “我带消夜给你。”她没问一声就闯进来。 荆永旭不耐烦地叹声气,关门,“我不饿。” “吃点嘛,特地买来给你的。”孔文敏坐在沙发,摆碗筷,“真是!干吗住饭店?我那房间多得是。” “不想麻烦你。” “说是不想麻烦,其实是怕欠人情吧?从以前你就这样,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学学锦威,做人要轻松点,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眼角瞥见周刊,她脸一沉,“你看见了?” “唔,你处理得坏极了。”荆永旭坐下,打开电视,故意转到吵闹的综艺节目。 “你还说……”她眼眶一红,哽咽了,“今天还被王董骂一顿,晚上要写检讨报告。因为是你的产品,所以我特别用心……结果变这样,气死我了……”说着,委屈地哭起来,顺势往他身上靠,倒在他怀里。 “那个女人太可恶太卑鄙了,她陷害我……我好气……” 荆永旭轻轻推开她,站起来,“我还有事,你自便。” 孔文敏尴尬,晾在沙发,“你休息嘛,陪陪我。” 他不理会,走向书桌,坐下办事。 这天餐厅休息,苏笙去银行存钱,刷过存折后,她愣住,倒抽口气——十万没了,有人领走十万! 苏笙颤抖,拿出手机打给苏家伟,“家伟家伟——十万没了、有人盗领……”身边警卫经过,苏笙拉住警卫急嚷:“快报警,有人盗领我的钱!” “是我领的,不要报警!”电话那头,苏家伟大叫。 “什么?”苏笙咆哮,“你给我立刻回家!” 苏笙冲回去,苏家伟已经到了。一看到他,苏笙扑过去骂:“你领了十万干吗?” “拿去买东西。” “买?买东西?”苏笙暴跳如雷,“那是要让你念研究生用的,你疯啦!” “姐……” 苏笙气急败坏地打断他:“我工作这么辛苦,省吃俭用就是要让你念书,你一下子就花掉十万?” 苏家伟惭愧地低下头,怯怯地道:“姐,我需要钱。” 苏笙怔住,满腔的怒火变为担心了,“是不是闯祸了?” 苏家伟点头。 “好,老实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帮你解决。”苏笙喘口气,又深呼吸,做好心理准备。 苏家伟笑出来。 她骂道:“还笑?” “我订了机票。” “要出国?你……逃难?”看样子事情严重,弟弟跟人结仇?“是不是惹到谁?我找王叔帮忙。”王叔就是当年罩他们,有情有义的黑社会老大。 “姐,给你。”苏家伟从口袋掏出机票给她,苏笙一脸困惑,他解释:“三十号你生日,行李箱买好了,机票和钱也准备好了,奖金你赢的,放假去泰国玩吧。” 苏笙回过神,跳起来骂他:“我干吗去玩,马上把机票退掉,浪费钱!”苏笙嘴上凶,心里却乱感动了一把。 他笑着怂恿:“爸妈去世后,你忙着照顾我,每天都在工作,从没对自己好过。去年暑假你让我跟朋友去曼谷玩,那里物价低廉,有好多好玩的景点。” “没兴趣,我不要放假。”太奢侈了。 苏家伟感慨地说:“你不知道那时我在泰国,跟同学吃好住好,心里很内疚,一直想着要是你也来,不知道有多好。姐,你一定要去,人怎么可以从不放假?” “我要看店。” “店里有我和店长,去吧?” “真是。”苏笙板起面孔,嘴硬道:“我又不想去,干吗逼我?很烦耶,莫名其妙!我不会去的,我告诉你,我明天就把机票退掉。你以后不要自作主张,搞不清楚状况呀你,莫名其妙……”她唠唠叨叨回房去。 苏家伟对着房门喊:“姐,那是我的心意,不去我会伤心喔。” 泰国曼谷 拗不过苏家伟,苏笙飞往泰国度假。她在饭店办好住房登记,接受饭店人员的建议,前往水上市场。 到了目的地,苏笙租船雇船夫,小船穿梭在水上市场。日光灿灿,苏笙戴上帽子,惊奇地睁大眼四下观望—— 河两岸,人声喧哗。河面上数十只船挤着,或载观光客,或载贩卖物。货物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团在一艘艘船上。那么多的颜色,绚烂无比,教苏笙觉得像被抛进个缤纷梦里。船贩充满生命力的吆喝,周围忙着杀价的旅客,这儿热情美丽,生气勃勃,苏笙目不暇接,有重新活过来的畅快感。 有船载满鲜花与她擦身而过,香气蒸发,熏得苏笙晕陶陶。忽来一阵风,卷走她的帽子。苏笙惊呼,看着帽子被风卷高,飘远。 那边,河畔住家二楼,露天阳台,有个男人倚在栏杆前。他听见呼声,长手一伸,截住帽子。男人顺着呼声望去,水光潋滟,小船荡来,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双清灵大眼。 苏笙?荆永旭认出她来,喜溢眉宇。 从苏笙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个男人挥着她的帽子,向她致意。由于日光刺目,苏笙看不清楚那男人的长相。船夫摇桨,荡过去,来到男人住处前,苏笙摇晃着站起来,踮脚伸手,跟他要帽子。 “谢谢,帽子是我的。”她的声音饱含精神。 荆永旭倚着栏杆,俯望她,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苏笙仰着脸,看清楚男人的样貌了。日光中,他的模样教她呼吸一窒,她没见过有哪个人比他更有男人味的。 他的五官端正,高鼻梁,宽颊骨,方下巴,点点的胡茬使他看起来很粗犷。他并不特别英俊,但那望着她的目光流露出一股自信,仿佛能洞悉一切。他的肩膀宽得不可思议,贴身的白衬衫,刻画出他的肌肉线条,衬托出那健康的古铜色皮肤。敞开的领口,裸露的喉头,给人一种狂野的感觉。 他对她笑,仍握着帽子,没给她的意思。以为他听不懂中文,苏笙踮高脚,滑稽地用力挥手,拍拍头又指指帽子,动作大,表情多。 “嘿,thankyou!my、no、isme、嘿、you、普哩司——”她用蹩脚的英文沟通。 荆永旭他眸底满含笑意,兴味盎然地盯着她,脸上表情莫测高深。 “拿去。”他以中文回答,抛落帽子。 苏笙没接住,帽子就这么掉到河里,她弯身捞,足尖一滑,整个人栽入河中。 这下子,河面一阵骚动。船夫赶紧伸长手,要苏笙抓桨,而一旁的旅客大叫,你推我挤,看热闹的成分多过救人的诚意。混乱中,苏笙喝了几口水,呼嚷着,沉进水里。 荆永旭跨出栏杆,投身入河,潜进去,轻易地捞住苏笙,将她拽出水面。 一只小手紧紧揪着他胸膛,直颤抖着,他不自觉地,更用力地抱紧那贴着的柔软身体,蓦地他感到一阵热。分不清是因为河水是热的,抑或真是身体烫。他甩掉骤然升起的异样情绪,腾出左手扣住船,船夫们帮着将他们拉上船。 苏笙又咳又喘,右手还拽着害她落水的帽子。 2。随风吹 帽子挂在屋檐吹风。 位于二楼的露天阳台,右边是开放式厨房,中央摆着原木长桌,搭配十只木椅。桌上,藤制的盆子里,各样水果窝在一起,有紫葡萄、红毛丹、绿芭乐、黄芭蕉、浅粉红莲雾,看来赏心悦目。天顶,吊扇旋转,呼呼地吹去暑气。不同于外头水上市场的喧闹,这里散发着慵懒安逸的气息。 苏笙坐着,身上围着白色大浴巾,正打量着救她的男人。他在料理区烹煮咖啡,空中弥漫着浓烈的咖啡香。 方才溺水时她差点吓破胆,可这会儿已忘了先前的恐怖经历,心情愉快,满面笑容地浏览他的处所,欣赏他烹煮咖啡时熟练精准的动作。 她奇怪地想——为什么光是坐在这里,看着这个陌生男子,她的心情竟会这么好?而且,这好心情里还夹杂一点紧张和兴奋。她不自觉地重复抓梳头发的动作,一会儿拨刘海,一会儿发脚塞耳后,一下调整胸前浴巾高度,一下改变坐姿,觉得手足无措,又有点呼吸紊乱和不明所以的慌。胸腔里,心脏怦怦跳,皮肤发烫,喉咙很干,疑惑这男人的每个动作怎么都能令她赞叹。他的存在霸占住她整个视线。 该死,苏笙抹额,她流汗了。 荆永旭端两杯咖啡过来,在她对面位置坐下。他好笑道:“为了一顶帽子,弄到这么狼狈,值得吗?” “当然值得。” “帽子很贵?” “不是名牌,但却是我弟送的。” “原来如此,我叫荆永旭。”他自我介绍。 “怎么会住在曼谷?” “这里充满生命力。”他用野性又充满磁性的嗓音说,“清晨天色未明,外头小贩聚集,闹哄哄地准备着。当太阳升起,热气蒸着花卉蔬果,香气弥漫,醒来,叫人觉得身心舒畅。” 他的言语动人,苏笙听得向往,她伸出手,“你好,我叫苏笙,谢谢你救我。”说完,露出个大大笑容。 这张小脸,瞬间亮在荆永旭的眼底。像停电夜里搜出的手电筒,“啪”地闪光,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微笑,握住她的手。这温暖小手,似藏有丰富情感,坚定又热情。 同时,被握住的苏笙心里泛起奇妙的感受。他的手心粗糙,有厚茧,可是异常温暖。大手轻轻握住她,传递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喜欢吃水饺吗?”他眼里闪着幽默的光。 “嗄?”水饺?苏笙惊讶,“为什么问?” “来度假的吧?不嫌弃的话,留下吃晚餐?我请你。”他抚着下巴,思索道:“吃泰式辣饺怎么样?” “不要。”她大动作地摇头挥手。 “泰式辣饺是我的拿手菜。”荆永旭故意逗她。 “谢谢。我不爱吃水饺,尤其泰式辣饺。” “泰式辣饺不好吗?”她那坚决的口气,令他觉得好笑。 苏笙向来胸无宿物,立刻把原因挑明了:“我之前参加吃饺子大赛,吃泰式辣饺吃到吊点滴,医院躺两天。我现在一看到饺子就想吐,最好连听都不要听到。”她恶心地吐舌,又掐掐喉咙,好像泰式辣饺是拔头的暗器“血滴子”。 “这么惨啊?”她的表情真多,活灵活现。他忍住笑,套她的话:“这么说,那个饺子很难吃?” “馅不错,酸酸辣辣很爽口。皮差了,不够q。我吃的那家是做冷冻食品的,劭康食品,你听过吗?很有名,大卖场都有卖。” “好像听过。比赛结果怎样?” “我赢啊!”她毫不矜持,得意洋洋,“我吃最多,拿冠军。” “这么瘦,怎么有办法吃那么多?” “为了十万块啊,不过……劭康这间公司没信用。”苏笙眉一皱,啜口咖啡。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正是劭康总裁之子,老实批评:“当时,主持人问我好不好吃,我说饺子皮不q,他们不高兴,派公关经理取消了奖金。” “难怪你生气。” “对呀,我的确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我说实话。讲实话没错吧?是不是啊?” “是。”他好笑地点点头。 她握紧杯子,愤愤地说:“可是真正让我火大的是他们派来的经理,好襥哪,开了两万支票打发我,支票用丢的,只差没砸在我脸上,太瞧不起人了,我一气之下打电话去《xx周刊》控诉他们!”想起这事,她就气,长那么大没受过这种侮辱。 荆永旭瞅着她,暗暗觉得好笑。看她气得面红耳赤,方才她还笑嘻嘻哪,这会儿气了,讲话急又快,眼色认真,表情十足,身上裹条大浴巾,顶着乱蓬蓬的发,这身装扮,令气结的她看起来像个要糖吃的小孩,滑稽荒谬,却很可爱。 “后来呢?” “后来啊……”她又笑了,仰起下巴,眯起眼,心满意足地说:“那还用说?乖乖付我钱啦!” 荆永旭不自觉地跟着牵动嘴角,流露笑意。很久没遇到这么直率的人,说风就风,说雨就雨,情绪通通摊在脸上,怕时发抖,高兴立刻笑,生气马上握拳嚷。问什么,她回什么,毫无防备,坦白透明。 荆永旭不同,他含蓄曲折,情绪百转千回,深藏不露。如果说苏笙像一部彩色缤纷的卡通片,那么他就是部古老黑白的默片。苏笙活泼明朗,一下抓住他视线,他看得目不转睛,觉得有趣。 他说:“要是一般人,拿两万就算了。” “可是他们言而无信,还派经理羞辱人,换作是你,你会认了?” “如果是我……” “你怎么做?” “我没办法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会去参加吃饺子比赛。” 苏笙蓦地脸红,有点尴尬。惨了,好像不该跟男人吹嘘她多会吃喔?她耳朵仿佛响起弟弟的话—— 讲话前先想一想,“不二”小姐,男人都被你吓跑啦—— 苏笙脸一沉,唉,失言。 看她脸红,他笑道:“别误会,我不是笑你” 她想了想,说:“反正不管怎样,还是感谢劭康啦,以后还是会吃它的产品。” “哦?不是很气吗?” “我是争取该得的权益,不过毕竟是他们给的奖金,我才能出国玩。”她感慨,“很多人吃亏就算了,怕事怕麻烦,可是明明有理,站得住脚,干吗畏畏缩缩?只要对的、有道理,就该捍卫自己的权利,对不对?” “也许吧。”他补上一句,“不过有时争取权利,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要看情况。” “你说得也有道理。”苏笙沉默,头越垂越低。他也不吭声,气氛有点诡异。她后悔,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讲得那么慷慨激昂干吗咧?现在,这男人八成把她当成贪吃贪钱又爱计较的女人。 唉,闷咧。苏笙踌躇,该不该识趣地起身告辞,可是衣服还没干……她羞窘地胡思乱想,他则愉快地欣赏她局促的模样。 半晌,他问:“不吃水饺,吃牛排怎么样?”她猛地抬头,对上两潭深不见底的黑眸。他懒洋洋地笑,“怎样?决定了?” “好哇!”她眼睛一亮,灿然地笑了。 苏笙的笑容太炫目,他看着,像一下失足栽入深渊,脚踏不到地,心却浮在胸口,太不像自己。 荆永旭将牛排用香料腌妥,离晚餐还有点时间,他决定带苏笙浏览附近风景。 “想不想拍照?” “我有相机。”苏笙掏出包包内的傻瓜相机。 “那种拍出来的效果不好。” 走进客厅,荆永旭回房,出来的时候拿着专业用的相机,和干净衣裤给她。指着右边走道:“直走右转就是厕所。” 苏笙去厕所,拉开门,里面有个男人穿四角内裤在刷牙。 男人看见苏笙,笑了,“哈,你是?” “对不起!”苏笙甩上门。门“刷”地又拉开,男人走出来,苏笙立刻后退。 “你是谁?”男人留着长发,相貌俊美,大咧咧地问苏笙。 “我是苏笙。”苏笙眼睛不知放哪,很尴尬。奇怪,穿内裤的是他,她却尴尬得要命。 “她是我朋友。”荆永旭过来介绍,“这是我弟,荆锦威。” 荆锦威怪叫:“你有朋友?奇迹喔!”他握住苏笙的手,用力摇几下,“你好,欢迎欢迎!在哪工作?来玩的?几岁?住哪间饭店?哇,你的衣服咧?”他将苏笙从头看到脚,细皮嫩肉,长相可口,很好很好,可惜留短发,胸部太小,七十五分! 色狼喔——苏笙拽紧浴巾,明知他什么也看不到,还是被瞧得很不自在。 “裤子穿上!”永旭将他推回去,甩上门,带苏笙到另一间浴室,“在这换吧。” 苏笙很快换好衣服,荆永旭的t恤太大,她必须不时拉高领口,免得露出太多肩膀。短裤让她穿成了七分裤,裤头直往下掉,幸好他细心,多给一条细绳,苏笙拉高t恤用它勒紧短裤,再放下t恤盖住,大功告成。 苏笙朝空中嗅了嗅,又拉高t恤嗅了嗅,这衣服有太阳晒过的味,闻了,心坎暖乎乎,嗯,她喜欢。 走出浴室,两兄弟门神似的各据一边。 荆锦威一见苏笙,瞠目大笑,“哥,怎么让女孩子穿这样啦?拜托。”她活像挂着大布袋,只露出颗小脑袋和一双大眼。 “闭嘴。”荆永旭踢他。 荆锦威对苏笙说:“跟我来,我那有女孩子的衣服。”他女友多,偶尔来过夜,寄放衣物在此。 荆锦威要拉苏笙,苏笙手一缩,急急地开口:“不用,穿这样行了。” “像小男生,丑毙了。c” “没关系,有得穿就好了。”她不在意衣服不合身,她喜欢这衣服的味道,有一种亲昵的感觉。苏笙忽然想起母亲,啊,她以前最爱把衣服棉被搬到大太阳底下晒了,好怀念哪。 “走吧。”荆永旭捞起相机,带走苏笙。 荆锦威追来,“喂,去哪?我也去!”又转头问苏笙:“跟我哥怎么认识的?咱们交朋友吧?有没有电话?有没有男朋友?待多久?要不要导游?我知道几个不错的地方——” 这个人会不会太热情了点?苏笙被一连串问题轰得头昏脑涨。 “克制点。”荆永旭瞪他,这家伙四季都在发情。 这时,门外响起热情的呼唤—— “永旭——我来了!” 荆永旭僵住,懊恼地抚额叹气。门推开,一名时髦女子拖着行李走进来,她摘下墨镜,看见苏笙。苏笙也看到她,两个女人同时惊呼—— “是你?” “是你?” 荆锦威一脸兴奋地问:“认识啊?你们是朋友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个女人还没来得及吵架,荆永旭拉走苏笙,荆锦威在哥哥眼色的示意下,机警地拦住孔文敏,拖向屋后。 露天阳台,孔文敏往屋下眺望,看永旭和苏笙步出屋外。她脸一沉,瞪着苏笙。仿佛感受到她的敌意,苏笙回头,迎视她。孔文敏报以冷笑,苏笙抿嘴,也狠瞪她。 苏笙跟荆永旭说:“我认得她,她就是劭康那个眼睛长头上的经理。” “眼睛长头上?” “也不对,应该说是四十五度眼睛。” “四十五度?”他笑了。 “就这样啊!”苏笙停步,学给他看,双手抱胸,斜眼瞄向四十五度方向,“这样看人……或这样——”她昂下巴,睨着他,“用下巴看人。” 荆永旭大笑,“学得像,有演戏天分。” “因为我弟学戏剧的,常要我帮他拍实验作品。他将来要当导演,找我当女主角。不过用脚想也知道不可能,就算用膝盖用头发想都不可能啦!” 他听了直笑,带她弯进巷里。 “她是你的朋友吗?你们怎么会认识?”苏笙问他。 “我与她受雇于劭康食品。她负责公关部,我负责采购及开发产品。” 苏笙呆立惊呼:“你在劭康工作?” “泰式辣饺是我推出的产品。” 她脸一红,跳脚嚷:“刚刚干吗不说?我批评你的产品耶!” “有关系吗?”他无所谓地笑。 “废话!你不气?”她好激动,他却很平静。 “我干吗气?” “等等——”苏笙忽然想到,“那天你该不会也在现场吧?” “好巧,那天我在。”他的声音饱含笑意。 她的脸更红了,“那,刚刚我批评,你一定在偷笑吧?行!”苏笙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状甚潇洒,实则惶恐,“不用你带路了,晚餐也省了,我们各走各的。”她转身就走,还走得极快。 shit!劭康的人,泰式辣饺又是他推出的,应该很恨她才对,居然还请她吃晚餐,哼!肯定居心不良,等一下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躺进医院,那可就惨了。 “苏小姐,请留步。”他追上来。 “干吗?”苏笙立刻跳到一边,跟他保持距离。 “对公关经理的态度我很抱歉。” “你抱歉?”苏笙低头,双手盘胸前,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嘛,还故意问泰式辣饺的事,这样看人出丑很好玩吗?莫名其妙……” “我没恶意。” “没恶意?那问那些是怎样?” “想听听你对产品的意见,还有……”他笑了,用一种很温柔的表情看着她,“因为你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像一种水果,所以……” “什么?什么水果?”苏笙退一步,瞪着他。 “红毛丹。” 轰——苏笙顿时愣在原地,又气又羞,脸上表情精彩,头发蓬乱,面孔涨得红红。 他说什么?红……红毛丹?毛绒绒红咚咚的红毛丹?妙!有创意,她现在很不爽,真的超不爽。如果是草莓,她还能安慰自己,他认为她可爱;如果是水蜜桃,她能幻想,他觉得她漂亮。但红毛丹?红毛丹是什么?嗄,嗄!可恶,过分! 苏笙咬牙切齿,双手握拳,“为什么我觉得你在骂我?”好你个红毛丹! “会吗?我觉得红毛丹是世上最可爱的水果。”明明他口气认真,偏偏脸上那若有似无的笑意叫人怀疑。 好,要这样玩吗?苏笙回道:“我也觉得你帅,帅得像菠萝。”瞧,她学得多快。 荆永旭一怔,朗声大笑,她真的超可爱,“既然讲到水果,那我们就聊一下饮料,有一种饮料跟你很配。” 她立刻眯起眼,笑得很虚弱,“是吗?该不会又是什么红咚咚的饮料吧?西红柿汁?西瓜汁?” 老天,他又笑,笑得下巴都疼了。她讲话真乱无章法,有啥说啥。 看他那么愉快,她一下气全消了,可恶,他的笑声浑厚低沉,好听耶。 “不,相信我,是一种很美的饮料。”荆永旭热络地看着她。 “鬼才信,我发现你这个人狡猾,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信?我带你去喝,走吧。”牵住她就走。 “喂、喂、喂——”苏笙大呼小叫,又气又笑,被他拖着走。嘿!搞了半天,是想请她喝饮料吗?这家伙会不会太婉转了? 孔文敏坐在桌前,将散在盆底的葡萄一颗颗挑出来,归回整串葡萄旁。芭乐跟芭乐放一起,香蕉跟香蕉摆一处,调整水果,放整齐。 荆锦威状似无聊地吹着脸庞的发,“干吗?原来摆那样不错啊!” “不行,一样的要放同一处。”又看见桌上有几滴被杯子晕开的水渍,她拿纸巾,一一擦去。 “又不是你家,擦那么仔细干吗?” “荆永旭的家就是我的家。” 荆锦威摸摸鼻子,不表意见,孔文敏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为了月底的新产品,他们来曼谷和荆永旭会合。荆永旭负责采购及农产品签约事宜,锦威跟文敏则需了解产品,回去研拟促销方案,提供资料给企划部做宣传。 荆锦威说:“晚上去bedsupperclub,怎么样?”bedsupperclub是曼谷著名夜店,他最爱去那里把妹。 “后天开会,我有很多资料要准备。”这几日他们都会住在荆永旭家里。荆永旭的屋子,是泰国传统的两层旧木屋,他买两栋,空房间很多,劭康的员工来开会,为了方便,都住这。 “只是讨论新产品的行销方案,需要什么资料?” “你懂什么?我不像你,每天都在混。”荆锦威做事只求及格,她则非要尽善尽美。 “如果是我哥,你爬也爬去。”荆锦威酸道。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身上还穿着永旭的t恤?”她又开始动手清除桌面陈年的咖啡印,很用力地擦,好像那块印渍玷污了桌子。 “谁知道?也许那个苏笙昨晚在这过夜。他们会不会在交往?”看她面色刷白,他又改口:“骗你啦,我昨天就到了,她不在,我也是刚刚才看到她。” “他们怎么会认识?等你哥回来,我们问他。” “嘿!我们来研究产品,不是来关心他的私事。” 瞪着桌上腌制的牛排,准备的蔬食,孔文敏拿筷子挑牛排,发现有两块,他要做晚餐给那女人吃吗?端起腌制的牛排,她走向料理区。 “你干吗?” “煎牛排给你吃。”把他们的晚餐消灭掉。 “那个好像是哥要请苏笙吃的,你别碰。” 滋——牛排下锅了。 唉!荆锦威苦笑,“喂,我知道你爱永旭,但方法不对啊。你有没有发觉?那家伙自从发现你爱他,对你的态度越来越冷漠。我觉得你对我哥太偏执,偏执到病态的地步,好像他越拒绝你,你就越要他。你到底是想征服他,还是真喜欢他?” “我爱他。” 荆锦威叹息:“那你要改变态度。每次只要女人跟我哥走近一点,你就歇斯底里,反应过度,弄得他很困扰。现在也是,干吗把他准备的晚餐弄掉?你以为我哥跟那个苏笙会怎样?那家伙没那么容易动心啦,他跟我说过,他不结婚。” “他会结婚,而且是跟我。”孔文敏轻轻晃动锅子,“他妈跟我爸说好了,年底办婚事。” “你以为我哥会照办?” “他已经三十岁,伯母想抱孙子。” “抱孙子?”荆锦威呸道,“她是想你家的股份,借婚事巩固在荆家的地位,牵制我和我妈。”荆夫人和情妇周云仇视多年,据说他未出世前,父亲原打算要跟周云分手,提供他们母子优厚的生活费。但周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不但让父亲改变主意,还将他们母子接进家里,让荆永旭入籍,正式成为荆家人。上一代的恩怨荆锦威管不了,不过,他不讨厌荆永旭。 荆家别墅占地宽广,光门口到宅邸就要走二十几分,荆锦威跟母亲住主宅,荆永旭跟他妈住另一栋。虽然都在同一园子里,除了吃饭有聚会,否则碰不到面。加上荆永旭沉默寡言,有时他甚至会忘了有这人存在,倒是他的母亲周云,让人感冒。好客好胜,常听佣人抱怨难伺候,在荆家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孔文敏将牛排端来,“我不在乎他妈为什么答应婚事,只要同意我跟永旭结婚,股份只是附加价值。” “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想得周全,她条件好,长辈支持,但她忘了荆永旭不爱她。婚姻基础,是两个相爱的人。她把脚本编得再缜密,少了男主角就没用,全是白日梦。 “等着看好了——”文敏用力切牛排,“永旭会娶我。” “别忘了,他对劭康的继承权没兴趣,就算你有全公司股份,包括我那份也让给你,他也不会娶你。” “他不娶?我叫我爸撤资。” “没用,你威胁不了他。” “失去劭康他能做什么?” “失去劭康,那家伙还是能无动于衷地过他的生活。你以为他为什么长住曼谷?他对公司的经营没兴趣,他不想接管公司,你别白费力气。” “别忘了他妈,他没兴趣,他妈有兴趣。” “搬他妈出来也没用,哥跟二妈的关系坏到极点,没见过比他们关系更冷淡的母子了。” “永旭还不清楚劭康的价值,没人会跟权力和财富作对。” “是吗?”荆锦威微笑,看着她,“让我们拭目以待。” 孔文敏收紧双手,“这辈子,我只认定永旭一人。” “不是你认定就算数。”但心里,荆锦威说——我也只认定你一人。他转身,欣赏屋外风景,彩霞漫天,鸟儿成群飞过。他感慨地说:“文敏,哭的总是你。然后为你伤心的,总是我,不是他。” 茶餐厅在船上,船泊在河边。 荆永旭跟苏笙坐在甲板的露天座椅上。苏笙举高玻璃杯,眯着眼,在日光中打量。一整杯橙黄色,那种黄,带透明感,会发亮。没见过这么美的颜色,大热天的,这杯饮料耀眼又带点凄迷感,荡人心魄。 苏笙赞叹:“真漂亮!真的可以喝?” 荆永旭举杯,与她轻触杯沿,发出清脆声响,“这是菊花普洱茶。”谜底揭晓。 “普洱茶?这么漂亮,和我平时喝的差那么多!”她尝一口,杯子贴在脸边,眯着眼好满足,“哇……” “哇是?” “你看我的表情。”她滑稽地噘嘴,用力啵了一下杯子,“很棒。”然后做捧心状,憨笑,“很棒!” “真孩子气。”荆永旭摇头笑。 苏笙已忘了刚刚的不愉快,心情好,话匣子一开,停不了,“喂,我拍过搞笑的学生片,我弟跟同学用v拍作业,每次都拜托我演一些怪角色,相信你看得出,我受过一些基本的演员训练,我很会演。” “是吗?”他忍住笑,装出认真的表情,“那么演一段给我看。” “要有脚本啊。”她皱皱鼻子,想了想说:“就演……我发现男友劈腿。”苏笙坐直,看着他。 荆永旭重复:“我发现男友劈腿……”见苏笙盯着他,他纳闷地问:“要演了吗?” “已经在演了啊!” “看不出来。” 苏笙面无表情地说:“我演得很自然,这是内心戏,你看不出来——” 内心戏?永旭把头一仰,纵声大笑,原来她在开玩笑,“好,好个内心戏。” 苏笙笑眯眯地说:“演得不像吗?发现男友劈腿应该就这样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我很认真演啊!”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他笑得更厉害。她抗议:“喂,够了喔,不要再笑了,我没经验,我哪知,我没交过男朋友啊。” “没说你演不好,我确实很感动。”老天,他笑得掉泪。 她哼一声:“感动得大笑?好,换你演,你演一段发现女友变心,快!” “我也要?” “当然啊!” “好。” “开始。” 他望着她,热络地对她笑,半晌过去,还是这副表情。 苏笙抗议:“喂,在演了吗?” “是啊。” “女友变心还笑?该哭吧?” “痛到太厉害时是哭不出来的,只能笑。” “好、好——好深奥——”苏笙虚弱地鼓鼓掌。 “拍张照吧。”荆永旭帮她拍照。 日光西移,天色昏黄,两人离开餐厅。 夕光暖着他们坐过的位置,椅子还有残温,桌上两只杯静静对望,它们记得刚刚那两个人多快乐。 风吹来,另一对情侣挽着手过来了,他们坐下,服务生收走杯子,抹干桌子,迎接新客。 白驹过隙,人来人往。当时,纵使笑得再尽情,到头来也只是永恒里的一瞬,一刹的浮光掠影。 而记忆永驻当事人心里,苏笙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他说—— 痛到太厉害时是哭不出来的,只能笑。 日后记起这句,明白了因由,记忆便像出鞘的刀,划痛心坎。那时她也不哭,她笑。 原来我们又哭又笑,又笑又哭,都被光阴推着走,被命运拉着跑,渐渐沧桑,慢慢麻木,又继续不悔,追逐渺茫的幸福感。 要直到我们麻木到底,忽然又活过来的那一瞬,我们才珍惜,才领悟,幸福降临。 3。哥哥喜欢的 离开船餐厅时,天色昏黄,一路上,他们并肩走着、聊着,脸上都带着笑容,到家时,天空幽暗,月亮浮上来,照着屋子,照着二楼阳台 那里,有两个醉鬼,桌上杯盘狼藉,荆永旭看到这景象,明白了。他跟苏笙说:“我们去外面吃。” “不准。”孔文敏跳起来嚷。因为喝醉,她的眼睛红红的。 “弄了半天,我哥还是要跟她吃饭……你笨不笨?”荆锦威指着她笑,他也醉了。 孔文敏那声“不准”,教苏笙光火,她故意对荆永旭说:“好,去外面吃,刚刚你请我喝茶,现在我请你吃饭,我去拿帽子。” 苏笙去摘帽子,孔文敏气得眼睛要喷出火了,荆锦威还指着他们笑。 “下次换我哥回请早餐,然后你回请午餐,然后他又请晚餐,哈哈哈……最后请咱们喝……喝喜酒?” “两个都不准再喝了。”荆永旭过来,拾起软木塞,堵住酒瓶,“这里不欢迎酒鬼。” “是吗?你不欢迎的可多了!”孔文敏牙一咬,瞪着苏笙,“你不欢迎陌生人、不喜欢交朋友、讨厌被莫名其妙的人缠着……” 说我喔?苏笙瞪回去。 “但我更不欢迎闹事的人。”荆永旭把酒归回架上。 孔文敏脸色微变。 苏笙拍拍帽子,“要走了吗?我饿死了。” “当然饿。”孔文敏冷笑,“你的胃口啊,能吃一百个水饺呢!” “一百个水饺?”荆锦威拍额大笑,“我想起来了!苏笙?她就是上次害你丢脸的……”看见孔文敏瞪他,他马上收口。 “对了,孔小姐,我忘了谢谢你,多亏你的奖金,我才能来这里。”苏笙也不客气了。 孔文敏脸色一沉,冲过去挽住荆永旭,炫耀道:“他有没有跟你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苏笙震住,胸口像挨了一拳。 “我们走吧。”荆永旭甩开她的手,跟苏笙离开。 孔文敏拦不住,跺足直嚷着“不准、不准”,荆锦威却笑着拉住孔文敏,催他们快走。 到了屋外,苏笙说:“我回去了。”没想到他有未婚妻。 “不是要请我吃晚餐?” 还有脸说哩,苏笙瞪他,已经有未婚妻,应该跟别的女人保持距离吧? “我走了,再见。”她说得很响,像在跟谁赌气,转身就走,却听见他说—— “孔小姐不是我的未婚妻。”他又说,“文敏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笙转身,看着他。快乐像只小鸟扑回心里了,在那儿振着翅膀。他在笑,那双黑眸也在笑,他好像洞悉她的想法,苏笙脸热,心怦怦跳。 她咳了咳,又清清喉咙:“嘿,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她不走了。 “太多了。” “先说好,太贵的我请不起。” “那么,苏小姐的预算是多少?” “不能超过一千。”说完又郑重强调,“是两个人加起来不超过一千。” “这样的预算,要去好一点的餐厅有困难。”他故作为难。 她眼一睁,调皮地说:“也对,我还是回饭店吃免费的晚餐。” 他低笑咳嗽,“还好我这人一向喜欢挑战,走吧。”永旭迈开脚步,苏笙跟在后头。 月光温柔地映着这一大一小的人儿。大的神情平静,心思澎湃;小的满面笑容,心情愉快。两人都欢喜,心头都有那么点甜杂着一些慌。 荆永旭想——我是怎么了?我不是喜欢独处的吗?可是多荒谬,我竟一直找借口留住她。我是怎么了?觉得时间走太快,曼谷比平时热,周围霓虹褪色,她是惟一的亮点。我怎么了? 荆永旭迷惘了。此刻,他的感受也是苏笙的感受。苏笙觉得自己中暑了,才热得发晕。她听自己没头没脑说出一句:“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他低笑咳嗽,回避这个话题,“我们吃烧肉怎么样?” 她点着头,唧唧咕咕地说:“不回答,就是喽。” 他仰头笑,这个苏笙,不懂迂回。 她又说:“真可怜。” “可怜?” “她啊。” “孔文敏?”荆永旭站住,奇怪地看着她。 “嗯。” “她有什么可怜?” “跟你没婚约,还逞强地硬要认你当未婚夫,也不怕丢脸,一定是爱你爱到发狂了。” “那么可怜是?” “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她。” “你确定?”他挑起一眉。 “当然,因为她喝醉了,而你跟我站在这里。” 荆永旭心中一震,出乎意料之外,这个看似直率的女孩,竟有着细腻的心肠。他用十分有趣的眼光盯着她,懒洋洋地笑了,“你很聪明。” 她立刻睁大眼,“嗄?说对了?我猜的哩!” 他哈哈笑,“走吧。” 十分钟后,他们在路边摊前,荆永旭用泰语跟小贩交涉。然后对苏笙说了个价钱,超便宜的。苏笙付账,走进摊位,荆永旭却拉她出来。 “不是要在这里吃。” “唉?那要去哪吃?”她看老板将食物打包。 荆永旭接过餐点,看着她,“苏笙,昭披耶河的美,要晚上才看得见。” 他们来到一处小船坞。数艘小船系在岸边,几名船夫蹲在地上抽烟,一见到他们,全涌上来,说个不停,苏笙都听不懂。但从荆永旭和他们攀谈的动作中,她猜他们在议价。最后,荆永旭指着个小男孩,小男孩高兴地带他们走向一艘船。 “我们要坐船?”苏笙一脸惊喜。 “是啊。” 小男孩提着灯笼在船边等,向他们比出“请”的手势。苏笙跳上船,荆永旭跟小男孩说了几句话,付了钱,踏上船。小男孩在岸边,抽掉绳索,小船荡入河面。荆永旭坐下,摇动船桨,船划向河中央。 苏笙兴奋地张望四周。远处,渔家灯火,零星地闪着。抬头,月儿圆亮柔白,星光点点稀微,她恍惚了。 “从不知道,晚上是这么美的。”忽闻到香味,荆永旭将盒子打开,布好晚餐。桨搁一边,船泊在河中央。 “厉害,这里比任何一间餐厅还棒!”她大声赞美。 “你喜欢就好。”他递筷子给她。 苏笙嚷饿,连吃了几口,心满意足。深吸口气,赞叹:“有美丽的月,香喷喷的晚餐,太棒了。”她热切地对他说,“我弟老说我是全世界最不懂浪漫的人了,回去后我要告诉他,这才叫浪漫,真希望有摄影机,把这里的景色拍下来,拿回去做纪念。” “你可以拍下来。”荆永旭拿下挂在颈间的相机给她。 “好主意。”苏笙格格笑,拿了相机,对着天空“喀喀喀”地拍了好几张,“他一定羡慕死我了……” 瞧她乐得像个孩子。因为苏笙,这夜的昭披耶河,在荆永旭眼中,仿佛也更美了。 他们沐浴在月光里,对坐饮酒,品尝美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虚度时光,不看表也不提再会。 吃完晚餐,苏笙趴在船边,手探入河中,捞自己的影子。望着倒影,她感慨地说:“快乐得不像真的……”所谓的浪漫是这样吧?喔,她这不解风情的女人,也终于尝到浪漫的滋味。原来,良辰美景,山珍海味,背景再华丽,言语再动人,只要相陪的人不对,她就没浪漫的体会。苏笙有感触,这么快乐是因为月亮星星,还是他? 她转头,瞧着荆永旭,他也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有话说,但他只是静静微笑着。 苏笙想着,要是能留他在身边多好?跟她回家?不,他不该活在那里,他跟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不同。他不适合那里,他该住在这。 她傻望着荆永旭,觉得这男人的背景,该是蓝天白云,属于棕榈树和金色阳光,好像他只存在周末,属于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有安抚人心的磁场。真希望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她想入非非,脸红了。 “在想什么?”他问。 “今天是我生日。”她微微笑。 “几岁?” “二十八。二十八年光阴就这么‘咻’地过去了。” “我三十,三十年光阴也这么丢掉了。” “很晚了,你……要回家了吗?”好像耽误他太久了。 “没关系,还可以再坐一会儿。” “船这样晃,晃得想睡。” “像不像摇篮?” “像。” 荆永旭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 “希望睡在这么美的月光里。” 他笑了,“那你睡。” “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船呢?” “船不会翻的。” 他一派轻松地说着,好像他要是说——时间停住了,时间就真会停住。 她当真往后一躺,“好,我睡。” “你真睡?”荆永旭惊讶,笑了,“老天,我开玩笑的。” 一双大眼睨着他,“没关系,船翻了就算了。” “你不会游泳。” “有多少人可以死在这么美的地方?” 那倒是。荆永旭低笑道:“你什么都不怕,是吧?”这么豁达开朗,乐观活泼。跟她相处,令他死寂的心有重新活过来的畅快感。他记得当时她参赛的模样,那不畏众人眼光,拼劲的吃相,她不怕丢脸。 苏笙望着天,怂恿他,“你也躺下,跟我一样瞧瞧这月亮、这星星,你会觉得这样死了也开心,这样看着看着,真不想回真实的世界。唉,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工作了,我只想一辈子这样躺着看着它。” “你看上瘾了?” “是啊,你看,月亮好漂亮……” 他抬头,望着月,“今晚月晕。” “什么月晕?不懂。” 他解释:“你看月,月亮外有大光圈,即是月晕,宋朝苏洵说‘月晕而风’,就是必生大风。这是征兆,明天要刮大风。这句底下还接有一句‘础润而雨’。” “础润是什么?” “柱础湿润,就是快下雨了。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都是在讲征兆。” “哦,明白了。准吗?” “你可以注意看看。” 他们热烈地讨论起各种征兆,她聊占卜星座,他跟她讲易经紫微。最后他们的共识是——他们都信命运掌握在手里。c然而他们也都迷糊,讲了半天,没领悟到爱的征兆,已在两人的眉目间示意。目挑心招,心中那点意思,却如梗在喉。说开来?不,他们都不好意思。 后来苏笙累了,闭上眼,“我睡了,我真这样睡,回去跟我弟炫耀,说我二十八岁的生日哪,睡在月亮星星底下,睡在船上。” 荆永旭莞尔,“好好好,你睡,过生日的人最大。” 苏笙合眼,船轻轻晃,她身心安顿,好轻松。自双亲去世,她从未这么轻松过。当年意外发生,她被逼着早熟,一直将神经绷得很紧,强迫自己坚强。相信弟弟看得出来,才逼她放假。 不知谁说的,人死后,化作天上的星。她不信,家乡的夜,没这么多星星。而这里,满天星子,如果传说真的,每颗星背后,凝聚多少泪? 现在她睡着,天上那么多星,爸跟妈是不是正看着她?如果生日愿望能实现,她愿父母正望着她,知道她长大,她很好,把惟一的弟弟也拉拔大了。他们会为她感到骄傲吗? 起风了,荆永旭取来放在船尾的毯子,覆住她的身子。惊讶地发现,她眼角湿湿的。 “苏笙?” “没事,我只是开心。”不是哭啊,是长久以来太独立了,忽然有人温柔照顾,害她意志薄弱了,好感动。荆永旭也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欣赏夜空。 半晌,他说:“你知道今晚有多少颗星吗?”他数起来,嗓音慵懒低沉,也似条厚毯,温暖地裹住她。忘了在他数到第几颗时,她睡着了,还轻轻打鼾呢。这可爱的鼾声,叫荆永旭笑出来。 他拿起相机,对准她。镜头里,苏笙蜷抱薄毯,睡得香甜,像个婴孩,表情太无辜。他就是再铁石心肠,也不禁动容,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的情感。 荆永旭按下快门,“喀”一声,光一闪,这刹化作永恒。这张脸,这刻起,长驻于心。他的眼睛记住她,冥冥中,心也被绑住了。 爱说:“你的自由,已经结束。” 荆永旭混蛋,可恶,莫名其妙…… 这天早晨,在饭店房间里,苏笙垂头丧气,呆在床边。 阳光亮着窗,她心里一片黑,胸口空荡。仿佛光影都随那个人远去,或是那个人将她的心偷走? 空调很冷,房里太安静,静得叫人慌,像她被世界遗忘了。苏笙双手往后撑在床上,掌心下,床单平整,有种冷漠感。她忽想念某人的衣衫,有阳光晒过的香。 分开几天了?第三天?第四天?她只有八天假期。荆永旭说相片洗好,就拿来给她。 他没来。 那天他们好愉快,那天的早晨,他送她回饭店,她告诉他,她住哪间房。然后,他消失了,也不打电话。她想打给他,才发现她给他名片,告诉他饭店房号,积极地留下联系她的方式。 而他,他只给她快乐的一天,就消失得无踪影,好像那日只是她的错觉。 苏笙纳闷,她怀疑起自己,她的自信受损。 她自问:“我真是不二小姐?注定和男人只能约会一次?” 苏笙每天在饭店等,就算出去,顶多晃半小时就回来。然后就像这样,赖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怕错过他,她竟锁住双脚,钉死在这里。实在好傻好呆好莫名其妙好迷惘好茫然,好……混乱! 她是怎么了?心慌意乱,只是想他。他为什么不来?那天她又哪儿表现错了?是否那晚不该任性地要睡船上,对了,她该矜持地说:“夜深了,我该回去。” 她是不是太随便了?也许他觉得她随便,所以…… “啊——”苏笙捶了一下床铺跳起来,“我到底在干吗?我真是疯了。” 今晚,夜色凄迷,孔文敏很沮丧。 “他不去?为什么?”她跟锦威约永旭去pub。这两天大家忙着搞新企划,好不容易有定案,fax回公司,想喝酒庆祝,可是永旭却…… “不去就算了,我们去。”荆锦威挽住孔文敏往外走,“没他更好,每次跟他出门,没一会儿他就想走,扫兴。” 孔文敏推开他,“我不去了。” 荆锦威朝额头喷气,“给点面子好不好?” “他在干吗?” “打扫客房。” “为什么?谁要来?” “我不想说,说了你们又吵架。” 她猛地吼:“苏笙!他让苏笙来?是不是?我说对了?” 荆锦威往沙发坐下,大声叹:“累一天想出去透气,大小姐,你发发慈悲,别挑这时候吵好不好?” 来不及了,孔文敏风似的往客房走去,边走边嚷:“他疯了,让那个女人来?他疯了!” “你才疯,又不是你家。”她风驰电掣地走了,荆锦威感慨:“傻子、呆子,又去讨骂。”瘫在沙发,越坐越闷,越闷越慌,他想听音乐喝美酒,跟可爱的小姐聊天作乐。 他最讨厌落单了,文敏去找哥哥吵架,他又被撇下来了。 哥哥呢?嘿,那家伙怎么了?一向冷漠,现在竟热情地要请认识没几天的小姐来住,他不是最讨厌家里有陌生人?他不是最讨厌跟人应酬?他不是最爱独处?他不是最喜欢神秘兮兮?现在,他敞开家门,打扫房间,愉快地说想请苏笙来住。还解释说因为她英语不好,一个人住饭店不方便,住这,大家有照应。 听!这是荆永旭?这么热情友善?哈,这是荆永旭? 荆锦威跳起来,这不是他认识的荆永旭。难怪文敏会生气,这个苏小姐啊,有何魅力,竟能教他哥哥破例?这会儿,荆锦威也对苏小姐好奇了。 这边,孔文敏冲到客房,不敢相信地看见荆永旭在铺床单,拆新枕头。客房已布置好,茶几上,一大束鲜花。她心惊,一下呆住了。 以前,他对她冷淡,她安慰自己,那是因为他对谁都冷淡。但现在,看他温柔地打理客房,欢迎苏笙,她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吗? “干吗让她来?” 他转过身,看着她,“这是我家,我不需要跟你解释。” “别告诉我你喜欢她,你从不碰感情。”她扬眉,冷笑,双手抱胸前。 “似乎我也没必要对你交代。”他的神情更冷了。 孔文敏一震,一下炸红眼,“干吗对她好?她很可恶你知道吗?上次把我害得多惨?你应该站我这边的,怎么反而对她好?你跟她认识几天?我们在一起多久?苏笙是什么东西?”她噼里啪啦胡骂一通。 荆永旭看着她,眼色像刀,冷得扎痛她。他大步走向孔文敏,停在她面前,残酷道:“我跟她认识一天,一天笑了至少十次。我认识你十六年,这十六年只要听你说话就累。”说完,不留情面关上门,关上那张脸,老是让他备感压力的脸。而另一张脸浮现了,一张笑盈盈、生动活泼的脸,是苏笙。 荆永旭喃喃自语:“我是一番好意,没别的意思,对她没别的意思。” 是吗?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说:“不,你失常,你喜欢她。” 荆永旭叹息,倒在床上。摸住左胸,那里痛着,提醒他,他不要爱情。往事不堪回首,来日亦不想追。感情凶猛,他亲眼见过爱如何伤人,叫人疯狂,他的母亲,是最好教训。再看看文敏,那么漂亮的女孩,因为得不到他的爱,变得面目狰狞,并放肆地因喜欢他而处处干涉他的私事,对任何接近他的女人抱持敌意。难道因为爱,人们就可以将种种疯狂行为合理化? 爱呵,总是引发出人们最自私丑陋的一面。荆永旭没自信,他怕哪天爱上谁,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荆永旭不敢放胆爱,可是啊,那张明媚小脸,那双可爱眼睛,又在他脑海亮着闪着。 三天了,如影随形。电话拿起放下又拿起放下,耳朵想她,想听见她的声音。好不容易睡着,她还追到梦里。醒来开窗,她就变成窗外阳光。他看书,她化作铅字。他吃饭,她坐在对面的空位。他看电视,每个频道都有她。她变成主播,播报新闻,新闻内容,是他跟她的好时光。 那一把开朗的嗓音说:“你也躺下,跟我一样瞧瞧这月亮、这星星,你会觉得这样死了也开心,这样看着看着,真不想回真实的世界。唉,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工作了,我只想一辈子这样躺着看着它。” 荆永旭心坎泛酸,他也不想活在真实世界,他也想看着星星月亮发梦。 如果在梦里,他会毫不迟疑,拥抱这可爱女人。当她说出这样可爱的话,他立刻要吻那张可爱的嘴。想及此,烦躁,身体烫,心好乱…… 孔文敏黯然地走进荆永旭的房间,惆怅地吸口气,渴望他的一切。这里的一景一物,因为荆永旭,在她眼中都别有意义。 书桌上的文具,档案柜的档案,收纳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椅子搭着白衬衫,她走过去,爱恋地摸了摸他的衣衫。忽然,目光一凛,瞥见桌上的相片—— 是苏笙! 相片里,苏笙睡在船里,仿佛在梦里笑。能温柔地捕捉住这张睡容,拿相机的人是怎样看待相片里的人? 孔文敏黯然失色,眼泪落下来。 永旭将苏笙拍得很美。孔文敏悲哀地想,他从没为她照过相,甚至很少正眼瞧瞧她。她有三大柜高级衣服,输给穿破牛仔裤的。她有丰厚家底,良好背景,吓死人的高学历,输给一个会为十万,上台吞水饺的。她在他左右,但他不看她;苏笙出现,他眼睛就对准她。 漫长岁月,她跟男人保持距离,苦心妄想地要消灭自己跟荆永旭的距离。电光石火间,孔文敏明白了—— 十六年又怎样?十六年输给一天。她的心血白费,情意浪费。瞪着相片,她妒得发狂。这结果,太不公平,她不接受。苏笙是桌面的一抹咖啡印,苏笙玷污了她高贵的荆永旭。 苏笙睡得迷糊,寤寐中,电话铃响,接线生用英文重复了好几次,她模糊地听懂了——有人找她。 谁?是他?一定是他!苏笙兴奋得叫了一声,冲出房间,下一刻又冲回来。奔进浴室洗脸刷牙,套上裤子奔出去。 在电梯,苏笙对镜扒梳头发,兴奋又紧张。 一定送相片来了,他会约我出去吗?特地送相片来,我可以请他喝咖啡吧?会不会太刻意? 心快蹦出胸口了,要命,好高兴。 走出电梯,一看见等着的人,原本充满光彩的脸一瞬间黯下。 荆锦威看见她,朝她挥手。待她走近,笑着说:“嘿,记得我吧?” “嗯,这么晚了,有事?” “什么晚?”他夸张地敲敲手表,“曼谷是不夜城哪,现在才十一点,走!”拖住苏笙就往外走。 “喂?去哪?” “曼谷最时髦的地方。” 半小时后,苏笙跟锦威坐在床上。一张雪白的柔软的超级大的床,床上除了他们,还挤着几十位陌生人,或躺或坐都在同一张床上。原来床就是这间pub的椅子。 苏笙嚷:“什么鬼地方?” 荆锦威得意地笑了,“怎样?很特别吧?” pub像太空舱,客人们全赤足躺在床上喝酒聊天。荆锦威跟侍者点酒,自在得像在家里。因为哥哥,他对苏笙好奇,打电话查询各大饭店,找到苏笙,约她出来,想看看这女人到底有什么特别处。 荆锦威侧卧在床,跟她介绍:“bedsupperclub,曼谷最有名的pub。” “是喔。”苏笙正襟危坐,张望左右男女依偎的姿势,肉体横陈,这对兄弟差太多了吧?一个带她坐船,一个带她上床? 荆锦威问她这几天到什么地方观光,他风趣健谈,最后巧妙地打听那天晚上,她跟他哥哥去了哪。 他说:“他第一次跟女孩混到早上才回来。” “真的?”苏笙听了心里有点高兴,“我们夜游,坐船去。” “唔,你觉得我哥怎样?” “不错啊!” 荆锦威啜口酒,若有所思地问:“如果我跟我哥,挑一个当你男朋友,你挑谁?” “你哥啊。” 荆锦威差点喷酒。老天爷,她想都不想就答耶,太叫人伤心了。他荆锦威当选过g杂志十大性感单身汉,b杂志十大最会穿衣绅士奖,啊——他哥可是一项都没上榜喔,可是不只文敏喜欢他,连苏笙也是!气恼啊!荆锦威苦着脸,猛灌酒。 见他颓丧,苏笙纳闷地问:“喂,我没说错什么吧?干吗垮着脸?” 荆锦威咬牙问:“可以问你为什么吗?你连想都不想就说他。” 苏笙摊摊手,“直觉啊,干吗想?又不是真的,只是如果嘛。” “我哥比我好?他比我英俊吗?比我风趣吗?他哪点赢我?”可恶。 “这很主观吧?我就是觉得他好。”苏笙笑了。 “哪里好?他有什么是我没有的?” 苏笙将荆锦威从头打量到脚,“耶,全部。” “全部?” “气质不同,没得比较。” 荆锦威气馁。行,再问下去,会吐血而死。这女人讲话太直接了,很伤人。 荆锦威瞪她一眼,“我必须说你的眼光不怎么样,我一向很受女人欢迎。”斗志!把妹的斗志涌上来了,他要挑战哥哥,要打败哥哥。 “是喔。”苏笙微笑。 荆锦威蹙眉,故作忧郁状,“但我的心,常是寂寞的。”通常这表情,能激出女伴的母性爱。 “为什么寂寞?”苏笙纳闷。 荆锦威瞄瞄她,“我始终没找到让我安定下来的女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换女友的原因。唉,我一直在寻觅能和我心灵相契的伴侣……和她终生厮守。”这句充满挑战性,最易激起女人的征服欲,加上容貌俊美,把妹无往不利。 但苏笙跟孔文敏一样,对他免疫,“喂,你听过一个故事吗?有人捡石头,他想捡最大颗的,于是每捡到一颗石头,就觉得下一个可能更大,于是挑剔已经到手的,一直想着还没捡到的……” 她讲这个是?荆锦威傻眼。 苏笙目光一凛,教训道:“你刚刚那个想法很差劲,想想那些被你放弃的女人,因为你的不确定,伤了多少人的心?” 哇咧——可……可以停了吧?他是在跟她放电啊,怎么变成听她说教?这里是休憩的pub啊,怎么像在学校上公民与道德课? 苏笙好认真地给他开释:“假如不确定是你要的伴侣,就不要随便交往。假如已经交往,就把她当成是这辈子最后的女人。如果不幸发现她不是,就设法调整自己的眼光或标准,至少要试着努力过,不应该随便放弃。你这种心态很不可取。” 终于,她停下喝了口酒,荆锦威松了口气,没想到她放下杯子,又继续传道—— “刚刚那个故事我没说完……”她眯眼睛恐吓他,“你知道最后那个人怎样吗?到最后他什么也没捡到,惨毙了。” 荆锦威被打败,他差点起身敬礼跟她说声“老师好”。结果他起身立正,拿账单说:“走了,好不好?”闷,跟她喝酒闷哪! 苏笙怔了怔,“好。”低头穿鞋,忽然,心头难过。耶,不二小姐,今晚又成功吓跑一位男人。这个荆锦威来找她时热情愉快,这会儿一脸烦躁不耐。唉——她又讲错话了。果然,牛牵到北京还是牛,不二到了曼谷还是不二。 送苏笙回饭店后,荆锦威到地下室取车,坐入车内,发动车子,回想刚刚苏笙说的话,她不留情面的抨击,她义正辞严的开导……荆锦威忽然趴在方向盘,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哥哥喜欢的?唉——不懂。 4。等待 翌日,苏笙放弃等待,一早就去假日市场逛,可是混到中午就回来了,一进饭店,就冲去柜台。我看书斋 “我是356号房的苏小姐,有没有我的留言?” 会讲中文的侍者过来了,他翻翻本子查看,“没有喔。” “没有吗?有没有一位荆先生找我?荆永旭?” “嗯,356房……对了,刚刚有人找你。” “啊?在哪?人呢?”苏笙焦急。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咳嗽,转身,蓦地面红耳赤。那个人,挂念的那个人哪,就站在面前,他双眼满含笑意,那么刚刚她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苏笙不喜欢时髦的pub,她喜欢荆永旭,荆永旭带她去的地方,她都喜欢。荆永旭带苏笙去泰国皇宫,去玉佛寺,去看那佛塔式的屋顶尖入蓝天,去让太阳照射下的鱼鳞状玻璃瓦,灿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这里的建筑用上很多镀金的建材,金碧辉煌,灿烂夺目。玉佛寺有六道门,每道门都有两位门神站着。 荆永旭告诉她:“这些门神泰语叫‘若’,意思是魔鬼或夜叉。” “和我们那儿的不同。”苏笙打量着,发现这里的门神青面獠牙,眼红如枣。 “他们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书中的反角,武艺高强,英勇善战。” 荆永旭带苏笙去回廊处,那里绘有史诗中的各种故事。苏笙看得啧啧称奇,问他每幅画的意思。在寺内大殿高处,苏笙还看见泰国稀世玉佛,在那神圣庄严的气氛里,苏笙心里充满感动,为此眼色。 “这么容易感动?”荆永旭见她傻气地红了眼,便好笑地揉揉她的头。 苏笙不好意思了,低头笑了笑。奇怪,为何跟他相处时,她变得很敏感? 当苏笙饱览泰国风情时,荆永旭则是忙着拿相机捕捉她的身影。他看那纤细的身影,一下子兴奋地冲到壁画前,一下子奔去看和尚,她也学着拜佛,学着板起面孔,虔诚地对佛许愿。 然后她东张西望,像等不及将所有新奇画面纳入眼底。路上,碰到不懂的她就问,而当他低声解释,她会挨近他,踮起脚跟听,嗯嗯嗯地很认真。然后,荆永旭就闻到她头发的香,再然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开始陶醉了。 这洋溢活力的小东西,这穿白t恤、牛仔裤的小东西,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在他周围打转。他看着,觉得自己快被这只小鸟转晕了。当她看见什么新奇的,会夸张地手一指——“你看!”然后欢天喜地奔去瞧个仔细。 当他们沦陷在人群里时,她一马当先地钻来钻去,不怕走失。他只好大步追她,怕她迷路。他看着那身影冲冲冲地往前去,她不懂害怕。荆永旭惭愧,他比她高大,却比她谨慎小心。 荆永旭还发现苏笙没心机,很容易自曝其短,但这却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她不假装,对世界对所有人完全开放。在他眼中,这是很傻的,容易受伤的,可是她却活得比谁都精神,笑得比谁都灿烂。 他呢?面对苏笙灿烂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被整个地融化了,他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甚至觉得自己在仰望她,她太美好,美好得令他迷惘。 当苏笙为巨大的佛感动得泪眼婆娑,荆永旭却为了她感到自惭形秽。在她身上,他看见自己缺乏的,那是他遗失很久的,一种叫“热诚”的东西。 离开佛寺,他们到jimthompson,专卖泰丝制品的地方。店内挂着一匹匹半透明丝绸,有蓝有紫有鲜黄、艳粉色、青绿…… 他说:“这是泰丝,颜色很特别,世上几乎找不到相同的。” “我没用过丝的东西。”苏笙无从比较,只觉得美。 荆永旭叫她摸摸看,苏笙触摸。它们轻薄柔滑,触感似有若无,冰凉凉,稍一使力,它软遁,滑过指尖。 “觉得怎样?” 苏笙摇头,“我不会形容。”从没摸过这么细致的东西。 荆永旭望着泰丝,告诉她:“苏笙,记住这感觉,泰丝的触感,独一无二。以后摸到别的丝绸,你就明白它有多么特别。”转过头,荆永旭问她:“哪一条最美?” “这条。”她中意艳粉色。 “要不要买回去做纪念?很多外国人特地来这买泰丝。” 翻看标价,她咋舌道:“嘿,不要。”贵得吓人。 “它值这个钱。” 苏笙偏脸,缩肩,对他摇头。那模样是有点傻气的,憨憨的。她微笑说:“又不实用,又那么贵,又好像很脆弱,一下子就弄坏。” 说得有理,荆永旭笑了,“你可以把它挂在窗前,它半透明,能筛换阳光的颜色,改变房里的气氛。” 她眼一睁,“我哪那么浪漫?” “女孩子不是都很爱讲情调?”他懒洋洋地笑。 “我二十八岁,又不是小女生。” “我觉得你的眼睛只有十岁。” 他眼中的闪光使她心跳加速,她低头笑着说:“眼睛还有年龄?那你的眼睛几岁?” “我的眼睛一百岁,它很老了。” “胡扯。”她抬头,眼睛亮亮地,指着眼角说:“难怪你笑的时候有鱼尾纹。” “是,再老一点,就可以夹蚊子。”他一脸正经。 苏笙头一仰,哈哈大笑。荆永旭不禁跟着牵动嘴角微笑了。听着那爽朗的笑声,荆永旭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他从没像她笑得那么开怀,他总为自己保留太多。 黄昏时,他们去face用餐。餐厅隐身在绿油油的热带植物中,外观是传统的泰式建筑。 点完餐,荆永旭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酒给苏笙,“生日快乐。” 苏笙高兴极了,接下酒瓶,打量起来,“什么酒?怎么没贴卷标?” “这是分装的。你开餐厅的,尝尝看,能不能猜出什么牌子?” 荆永旭跟服务生要两个杯子,帮苏笙倒酒。 苏笙闻了闻,尝一口,有股特殊的香气,“奇怪,喝不出来。” “等你猜出来,免费送你一打。” “真的?”苏笙将酒瓶珍重地塞进包包里,“到时不要耍赖啊,我一定猜得出来。我认识酒商,他们光用闻的,就能闻出酒的产牌跟年份。” 荆永旭又将洗好的相片给她,但保留了偷拍她睡容的那张。苏笙兴奋地看着,很满意。 菜一道道端上来,苏笙食欲好,掰了筷子,每样都急着尝。 “这个好!”她殷勤地帮他添菜,又吃另一盘,皱眉,“这不怎么样……这个呢?辣!”她兴高采烈地享用,他却心不在焉地发呆。 荆永旭想着该怎么开口邀请苏笙去他家住,一来怕苏笙误会,二来怕苏笙拒绝,三来不希望她乱想,可是……其实是自己在乱想。他矛盾,各种情绪杂在胸中。他觉得自己表里不一,他快搞不懂自己了,究竟是希望苏笙怎么想呢?他还没问出口,自己先想得心慌意乱。 “在想什么?”苏笙大口吃饭。 “没什么。”他口干舌燥,啜一口冰水,却解不了渴。 “对了,昨天怎么没跟你弟来?” 荆永旭一震,“我弟?锦威?” “嗯,他带我去bedsupperclub。你知道那个地方吗?座位是床啊……”苏笙描述pub的摆设,讲得眉飞色舞,荆永旭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先是惊愕,跟着愤怒。他气锦威,锦威干吗找苏笙?锦威喜欢文敏啊!为什么约苏笙出去,带她去那种莫名其妙的pub?跟她坐在床上锦威一向对女人很有办法,锦威轻浮率性,他的情史够写十大本书,荒唐的行径足够下十几次地狱了,跟女孩约会不出三天就要搞到床上,锦威…… “你不舒服吗?”苏笙问。 荆永旭怔住,顿口无言。 “你的脸色好难看,怎么了?”苏笙纳闷地打量着他。 望着那张柔美的脸,荆永旭低头,心跳得很响,为自己莫名的愤怒心惊、惶恐,他竟对锦威产生敌意。 心,像被针挑了一下。 忽然间,荆永旭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梦醒来,忽然光天化日,照见自己的惨白,他冷汗涔涔,左胸剧痛。 他霍地站起,拎起背包,用一种生硬的口气对她说:“我还有事,你慢用,这顿我请”说完不等苏笙反应,大步离开,像急着撇下个什么可怕的东西。 苏笙傻在座位,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走向柜台付账,走出餐厅,走进暮色里,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她呆了几秒,回过神来,跟着一股愤怒和难堪淹没她,她茫无头绪,不明所以,感到愤怒,更觉得伤心。 他什么意思?他莫名其妙! 苏笙低头,又纳闷——我说错什么?我说错什么得罪他? 她颓丧地瘫靠在椅背,她实在捉摸不出荆永旭的情绪,不懂这个人。 有人过来,坐下,“苏笙。” 苏笙抬头,瞪着不速之客。对方穿黑色套装,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孔文敏。那细致的瓜子脸,化着妆,却遮不住两眼下疲倦的暗影。 孔文敏瞄瞄桌上相片,每张都是苏笙的特写。她阴着脸说:“不要再接近永旭。” 这天她疯狂地一路跟踪荆永旭,看他对苏笙殷勤,对苏笙呵护,所有她奢望的,苏笙毫不费力赢得了。她,她快发狂了。 苏笙强硬道:“为什么?” 孔文敏咬了咬牙,说:“他有未婚妻。” “他没有,他说跟你只是同事。”苏笙直率地驳回去。 孔文敏的脸更白了,眼睛更红,口气也更冷了,“总之你不准见他,不准再跟他联系。” 好无理的要求!苏笙扬眉问:“谁规定的?” “我!” “你凭什么?”她的理直气壮叫苏笙啼笑皆非。 孔文敏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凄凉感,“你听过利萨的铁棺材吗?”她目光炯炯,盯着苏笙,口气森冷地说,“西洋古代的挤压刑,死刑方式将犯人锁在铁制棺材里,棺材盖设计得比棺材略小,行刑者慢慢降下棺材盖,直到死囚被压死。棺材盖闭合的速度极慢,到弄死犯人为止需要好长的时间……” “干吗跟我说这个?” “让你明白。”孔文敏眸光一冷,“从我认识永旭那天起,我就躺进这副棺材里,我爱他,好爱他。这份爱,沉重得像棺材盖,时刻挤压着我。现在,我快窒息了,痛得快死了。”她微笑,眼色凄迷,“假如他爱上别人,这最后一击就会让我窒息。我就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听懂没?” 竟敢威胁她?不可理喻!苏笙眼中闪着堆积起来的怒火,胸口剧烈起伏,“孔小姐,我还知道有一种酷刑,用绳子绑住犯人,绳子越缚越紧,陷入肉里,勒到骨头上。” “什么意思?”孔文敏眯起眼睛。 “你就是绳子,你的爱就是,可怜的荆永旭,被你爱着一定很累。你不是付出爱,你是在伤害他;你不是要他快乐,你是想害死他。”苏笙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孔文敏心惊,气愤,恼羞成怒,却无法反驳。她发抖,面无血色。 眼看她快崩溃了,苏笙忽然不忍,劝她一句:“他不爱你,你想开点。” 孔文敏笑出来,笑得落泪,“你劝我想开?你真行,觉得我可怜?你同情我?” “我说实话。” “你最好听我的,不要再见他。” “如果他找我,我还是会见他,他又不是你的——” “哗”一声,文敏抓了水杯泼她,“不要以为我开玩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笙被泼得脸颊头发全湿了,餐厅一瞬间静下,众人目光集中在她们身上。 侍者赶来处理,请她们离开,文敏发泄完,扔了水杯,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苏笙说,孔文敏继续走,苏笙大声重复:“给我站住!” 孔文敏转身,挑衅地瞪着她,昂着下巴,“你想怎样?”忽然,她脸色骤变,看苏笙抓起桌上的柳橙汁泼来。她惊呼,闪避不及,瞬间浑身沾满黏稠液体。 “你……你……”孔文敏面色发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下连经理都赶来了,侍者们半求半强迫地拉她们出去,但她们对峙,不肯移动脚步,客人们全好奇地对她们指指点点。 孔文敏瞪住苏笙,低头看套装,套装肮脏黏腻,她一阵反胃,忽地像只发狂的野兽尖叫着扑向苏笙,扬手甩苏笙一巴掌。苏笙立刻回敬一耳光,打得孔文敏摔在地上,高跟鞋飞出去。 这会儿经理、侍者、客人,包括孔文敏自己都呆住了,都吓傻了。孔文敏跌在地,嘴角尝到咸味,她的嘴破了,衣服脏了,鞋飞了。而苏笙呢?孔文敏抬头,她瞠目结舌,倒抽口气。 灯下,众人目光中,苏笙站得直挺挺,她挨了一巴掌还站得直挺挺。她的右脸肿了,正看着孔文敏,神色镇定,眼色强悍。她倨傲得像个女王,杀不死也赶不走、什么都不怕的女王。 这女王用一种笃定的、豁出去的口吻对孔文敏说:“没人可以打我,再动我一下,你试试看。”她恼得热血沸腾。 苏笙那炯炯的目光,盯得孔文敏遍体生寒。孔文敏以前也找过其他女人的麻烦,恐吓过心仪荆永旭的女人,每个都怕她,但这次,怕的却是她自己。c 孔文敏看着苏笙,又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自己,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骇得心惊胆战,她好惨,好狼狈,好可笑。 侍者来扶了,她一把推开,拾了鞋,一拐一拐地跑出餐厅。一冲出餐厅,她狼狈的模样即刻引来路人好奇的眼光,一对对眼睛像探照灯那样打在她身上,孔文敏面色惨白,呜咽一声,掩脸遁入小巷。颤抖着,拿出手机,拨了一组号码,对那头的人“哇”地哭出来—— “伯母——伯母……”她缩在墙边,痛哭失声。 当晚,苏笙坐在床前,跟弟弟讲电话。 “店里有没有什么事?”她用包着冰块的毛巾敷在右脸上。 “没事,都很好啦,你好好玩,不要担心。”苏家伟开朗的嗓音,稍稍安抚了苏笙的情绪。 苏笙沮丧地说:“我……我想回家了。”看着窗外风景,夜里霓虹闪烁,远处车流的光影一瞬瞬消逝。她看不清楚曼谷,看不清楚荆永旭,她的脸很痛,心也痛。 “回家?”苏家伟在那边笑,“敢回来试试看?都叫你放心了,好好玩啦。” 接着他唠唠叨叨地说起学校发生的事,吉他社要去表演了,他跟同学计划拍短片放到网页上,他说不停,苏笙听着,只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那熟悉的环境、弟弟、竹笙餐厅,一切一切……像在梦里,恍如隔世。 一个荆永旭,将她的世界拉成两边,一边是认识他之前,一边是认识他之后。她也分裂成两个苏笙,与他相遇前,与他相遇后。她的心境不同了,她觉得有个陌生的苏笙冒出来了,一个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苏笙,她不再熟悉自己了。 这几日的境遇,把她兜得迷糊了。那个真实的世界,远得像个梦。这边呢?这边更像是个梦,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一下高兴、一下悲哀的梦,一下感动、一下颓丧的梦。 苏家伟聒噪地说了一阵,忽记起来,“啊,电话费很贵,我不讲了。”急急挂了电话。 苏笙躺下,敷着疼痛的右脸。后来,就哭起来了。 她怎么会这么寂寞?这么难过?还这么慌、这么没安全感?她的坚强到哪去了?潇洒到哪去了?她无忧无虑,不愁不烦,只需努力工作赚钱的日子到哪去了? 苏笙一搭一搭地哭着,喃喃地说:“荆永旭,我不懂你。你什么都没表示,但看看我,我已经因为你挨了一巴掌……” 苏笙觉得委屈,闭上眼,脑海浮现荆永旭仓促离开的表情。他在逃避什么?她原以为这男人属于金色阳光,属于夏日的棕榈树,但有没有可能,这是他的伪装? 也许,他比夜更黑。那双默默的黑眼睛藏着什么?而那种忽然被撇下的感觉,实在太难堪了。苏笙看向桌子,月光里,一支酒瓶,孤单地立在那里。她取来,握着冰冷的瓶身,拔去瓶盖,拿到鼻间嗅闻。 香气清冽地窜入鼻间,这香气,有种孤独的凄凉味。苏笙觉得心窝里好似有根绳子,轻轻抽了一下又一下。 那边,荆永旭心里也有条绳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离开face餐厅后,他没回家,一个人开车,驶出市区,驶向田野,驶得远远,结果绕一圈,又驶回市区,车子停在卖泰丝的jimthompson前,熄了火。他坐在车里,望着灯火通明的jimthompson。 他想起苏笙的脸,想起他的骤然离去,将她丢在餐厅里……于是心里的绳子变成野兽,张牙舞爪,抓着心脏。他按住左胸,想镇住野兽,左胸却剧烈地痛起,痛得他面色惨白。 他心深处,有只黑暗的兽,蛰伏着,一直睡着,直到苏笙出现,野兽醒了,开始咬他。就在傍晚,在他对荆锦威产生敌意的那刹,野兽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这黑暗的秘密,左胸的伤疤,明明事情过去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折磨他?像饿鬼,吃着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他重重地捶了下方向盘,拔钥匙,下车,走进jimthompson。店员准备打烊,他赶在最后一刻,买下粉艳色丝绸。他是最后一位客人,当他走出店,身后,招牌灯灭了。 回到车里,他摸着丝绸,苦笑着。 买来做什么?他也不浪漫,也不打算挂在窗前,也不可能系在身上。那么,送给她? 于是车子驶到苏笙住的饭店,在饭店外停了会儿,透过车窗,张望苏笙住的那一层,那里没有光,她睡了?他竟矛盾地松了口气,掉转车头,回家。一路上告诉自己——不要,不要感情用事。 在爱与荆永旭之间,有道黑暗河流,他跨不过去。那头,苏笙在爱那边向他招手,对他微笑,他却情愿驻足,望着那么灿烂的笑容,放任自己枯萎。 荆永旭放弃爱情。 这世上,人人都渴望爱,他却选择逆爱而行。情愿孤独,孑然一身。 爱说,你不可能只选取我的快乐,却不要我的痛苦。 爱说,当你在爱时,同时也在聚集恨的力量。 爱又说,但没有我,你不算活过。 爱轻轻说,你要学会承受。 荆永旭听不到爱,他以为自己没爱过。可是爱已经埋下种子,在他心窝里养着。 爱说,爱温柔地说,你心里那只兽呵,哪天吃了爱结出的果,它就会乖了,你就不会再痛了。你慢慢等着,养着爱的种子,它会叫你,看见它的力量。 这一晚忽地起风,打雷闪电,暴雨落下,就在这坏天气的夜,荆永旭的母亲周云来到曼谷。她一接到孔文敏电话,立刻订最快的机票来曼谷,孔文敏像讨到救兵,挽着周云进房说悄悄话。 一个小时后,当她们走出来,脸上都有股默契,一种相知的喜悦,好像刚完成一笔交易,敲定某事。周云的手亲密地搭在孔文敏的肩膀上,她们偎在一起,像对母女,亲密说话。 荆永旭在客厅里弹琴,他知道母亲来一定有事,但他不动声色,也不主动问。 周云和孔文敏坐在沙发上,打算一搭一唱地说服荆永旭结婚。 这个夜晚,琴声、雨声激荡着,永旭演奏《spanishcaravan》,这是一首困难的曲子,但荆永旭弹来毫不费力。这曲子旋律疯狂,节奏快速,奔腾的琴音,像个神经异常、濒临崩溃的病患。一小节比小一节更激烈更高亢,像对谁咆哮,向谁嘶吼。而演奏者面无表情,眼色沉静,盯着琴键,压抑坏情绪。 在疯狂的琴声里,周云问儿子:“你们该定日子了吧?”又对孔文敏说:“昨天我跟你爸通过电话,他也赞成年底把婚事办好。阿旭,你觉得呢?” 荆永旭弹奏钢琴,无动于衷。 “永旭?”周云提高音量,“妈说的听见没?我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在妈心里,我认定的媳妇只有文敏。” 孔文敏怯怯一笑,感激地看了伯母一眼。 周云对孔文敏使个眼色,一切包她身上,“日子定在十月怎么样?”她问儿子,“十月不会太热,又不会太冷,最适合结婚,到时你回家里住,把婚事办一办。” “伯母,我爸跟西华饭店的经理有交情,我们可以在那边办。” “好啊,我有认识的花行,一定把你的婚礼布置得非常漂亮。” 两人讲得兴致勃勃,荆永旭始终沉默着,像不关他的事。 荆锦威从房里走出来,裸着上身,只穿条睡裤,手里拎着一罐啤酒。 “文敏在,你好意思穿这样?”周云轻蔑地看他一眼。 荆锦威散漫地笑了笑,过来坐孔文敏身边,“她又不是外人。”荆锦威说着,搭她肩膀,孔文敏瞪他,拨开他的手。 “不正经。”周云冷笑,“不知道你妈怎么教你的。三天两头闹事,你爸就是让你气得脑溢血,到现在还躺在医院。” 荆锦威灌一口啤酒,“听翠姨说,爸出事那天,你吵着叫他改遗嘱?” 周云脸色骤变,“荆锦威,你倒会推卸责任,别忘了,当天杂志爆你跟未成年少女王鹃交往的事。” “伯母,你不用跟他废话,省得自己生气。”孔文敏暗掐荆锦威,要他闭嘴。 周云注意力又转到儿子身上了,“阿旭,你倒说话啊?妈就这么跟你说定。” 荆永旭不受影响专注在琴键上,荆锦威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忽地双掌重击琴键,“轰”的一声巨响,打断琴音。 “哥,这时候不适合弹琴吧?” 荆永旭叹息,掩上琴盖,“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跟文敏不可能。” 荆锦威回头,看着文敏,扬眉,“听见了?死了这条心吧!” 周云嚷:“阿旭,文敏有什么不好?她对你百依百顺,她……” “永旭——”孔文敏插嘴,“婚后,我绝不干涉你的生活,我会给你最大自由。你讨厌束缚,我知道;你喜欢住在曼谷,我也可以配合你,我什么都依你。” “既然这样,结婚有什么意义?” “有,有我的股份,劭康等于是你的了。” 荆锦威笑起来,笑声苦楚,他看着荆永旭,讽刺道:“你看,多为你想,你快答应,免得哪天老头子一死换我当家,你会被我踢出劭康。” “没错。”周云牙一咬,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他们母子一定会联手欺负我们,但是只要你跟文敏结婚——” “我不在乎。”荆永旭转头,看着锦威,“劭康本来就是你的。” 荆锦威愕然。 “什么他的?我们母子也有份!”周云不平。 荆永旭看着锦威,想起他约会苏笙的事,便试探地问:“你不是很喜欢文敏吗?你跟文敏结婚,我乐于祝福。” “荆永旭!”孔文敏脸色一变,气得颤抖。 “阿旭!”周云急得大叫,“你胡说什么?文敏喜欢的是你,你干吗……” “是,我爱文敏,但我不能娶她,文敏心里只有你。”荆锦威颓丧道。 “我更不能娶她,我不爱她。” “你们说够没?”孔文敏霍地站起,瞪着两兄弟。 “你不要气,好好跟他说。”周云讨好地拉孔文敏坐下。 孔文敏挥开她的手,瞪着荆永旭,“你是不是喜欢苏笙?你喜欢她对不对?” 荆永旭一震,侧身,面对她,“你想太多了。” “特地打扫客房请她来,帮她拍照带她去泰国皇宫去玉佛寺,去jimthompson,去face!为什么你可以对她那么好,对我这么坏?” “你跟踪我?”荆永旭目光一凛。 “对,我不甘心,你对我从没那么好。” 荆锦威叹气。这个笨女人,这样只会更激怒荆永旭。 “好了,瞧你气的。”周云搂住她,“不要气了,伯母站你这边,那个什么苏的,我不会承认她。阿旭,你听见没?” 这时,荆永旭的目光移到母亲脸上,那冰冷的眼神直望进周云心里。周云心悸,脸上闪过一抹心虚。 荆永旭轻轻说:“你认为我会在乎你承认什么吗?我会在意你的感受?”这话很轻,但每句都像雷电打在周云的心上,堵住了周云的嘴。 荆永旭又看向孔文敏,“你听好,我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跟谁交往。”他一直忍,但这次够了,这次要让孔文敏彻底死了心。 他说:“我对你坏,是因为你自私跋扈令我厌恶。你还想听什么?要说多少难听话才能让你死心?” 孔文敏震惊,忽然头昏,扶住沙发。 “哥?”荆锦威乞求地看着荆永旭,希望他留点情面。 “这就是我在你心里的模样?自私跋扈?”孔文敏颤声问,“没好的?” “不只自私跋扈,还自以为是,嚣张可恶,骄纵野蛮,仗着自己良好的背景,为所欲为。孔文敏,你只是生得比别人好,除此外又有什么赢得过人?凭什么以为你爱的,对方就要爱你?你哪一点可爱?” “好了,都不要说了。”连周云都听不下去了,“婚事搁下可以吧?妈给你时间考虑,不逼你。” “不,让他讲,让他讲个够。”孔文敏含泪,咬牙瞪着荆永旭,“很好,我嚣张可恶?我自私跋扈,我有一箩筐的缺点,我在你眼中这么下贱。苏笙呢?你倒说啊!她哪点比我好了?让你对她好!” “你有的这些缺点她都没有,这就够了。” “就这样?”孔文敏笑了,笑得落泪,“我这么不堪?这么糟糕?在你眼中这么差劲?” “文敏!”荆锦威冲过去抱住她,激动地嚷:“不是不是,你在我眼中很好,你美丽大方,你——” “你住口。”孔文敏推开他,瞪着荆永旭,“所以我怎么样你都无所谓?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永旭,你怎么可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她心碎地喊, “我妈出车祸死的时候,我不吃不喝闹脾气,是你哄我的,你帮我梳头,你说折一百个星星可以让我妈上天堂,你陪我折星星,你那么温柔,你明明喜欢我啊,你为什么变了?那天起,我就爱上你了,你为什么变了?为什么不再对我温柔了?”孔文敏痛心,她哭了。觉得有根锥子扎在心上,好痛好痛哪! 周云疲倦,掩脸坐下,眼看文敏为爱痛苦,她心里也跟着痛起。女人对爱太执着,情愿埋掉自尊。 荆永旭没因文敏痛苦,就软了心肠,他板着面孔说:“当年你十三岁,十三岁的你是可爱的。” “那为什么现在我变成自私跋扈、嚣张可恶?” “因为你要我爱你,从你开始渴望我爱你的那天起,你就变了。”那种穷凶极恶的讨好,失了自然,像汗湿的衬衫,黏腻湿缠,他受不了。 孔文敏愕然,太讽刺了,怎会如此?越爱他越被讨厌? “所以现在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对。”他答得斩钉截铁,不让她有希望。 “一点都没有?” “没有。” 她牙一咬,绝决道:“好,一点感情也没了,那么不管我怎样你都不在乎?都无所谓?” “对。” “我死给你看!”孔文敏发出痛心的呼喊,冲出屋外,荆锦威惶恐,跟着追出去。 “你快追她!”周云冲来拉荆永旭走,却被他甩开手。 “阿旭!你放聪明点好不好?你看锦威,那么讨好文敏为什么?这利害关系你懂吗?要是让他得逞就糟了,你快去!”周云推他,他不动如山。 “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事。” “我是你妈,我有权利要你娶她!” “我是你儿子,你又怎么对我?” 周云脸色一变,表情惶恐,吞吞吐吐,“我……我知道你恨我,你记恨当年的事,当时是不得已的,你爸想跟我分手……想抛弃我们,所以我才……” “所以你伤害我,拿我威胁他。” 客厅瞬间静下,只听得屋外粗暴的雨声。周云撇头,掩脸,双肩垮下来,眼睛下雨,“我以为,你已经原谅我……那么久了……” “我是想忘记,也许我该请教你,要怎么才能忘记?”他的口气压抑,像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当年,周云跟荆劭争执,为了吓荆劭,拿刀挟持儿子,她当时急疯了,发狠地威胁道:“敢跟我分手?我们母子就死给你看。” 但荆劭还是执意分手,周云激愤,真的划伤荆永旭,咒骂着要跟儿子同归于尽。荆劭吓坏了,抢下刀子,送荆永旭就医,事后,荆家动用各种人脉压下新闻。 周云那一刀,令荆劭再不提分手,并同意接他们回家,帮荆永旭入籍。 当时荆永旭才十二岁,左胸皮开肉绽,因为不信母亲会伤他,他震惊至极,直瞅着胸前艳红的血,那么红,那么汹涌,叫他如今做梦,还常梦见一片血红世界,天下红雨,他踩在血泥上,困在幽暗世界,走投无路。 伤口结痂,遗下一道疤,心里的伤却从没愈合,一旦有爱的感觉,心里那道伤口恍若又皮开肉绽,提醒他,爱会害人。 现在的周云,不再是当年娉婷秀丽的女子,她穿名贵服饰,化夸张的浓妆,瘦得鹄面鸠形,因为长期失眠,脸上总有股倦意。可是眼色异常锐利,像随时处在警戒中,计算别人,计较得失,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她好强好面子,但是,当荆永旭一提起这事,便轻易地戳破她了。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面上浓艳的妆变成浮腻的油彩。 她喃喃道:“我……我真的在为你打算……那是意外……” “不要再把我卷入你跟爸的战争。”荆永旭悍然道,撇下她,回房了。 周云在灯下,呆呆站了好一会儿,跌坐地上,她哭不出来,她有什么权利哭?这是孽障,认识荆劭是她的孽障哪!毁了她一生,害她心永无宁日。瞧她有多失败?惟一的男人抓不住,惟一的儿子恨她,她凄怆地笑了,笑得扑倒在地。 荆锦威揪住文敏,暴雨打得两人湿透,睁不开眼。 “放开我!”孔文敏咬他,奋力挣扎。 “你去哪?” “去死!” “不要!”荆锦威搂住她,她又踢又打,他紧抱这个心碎的女人,好难过,“为什么糟蹋自己?他不爱你,你去死有用吗?不要傻了!” 孔文敏一震,停止挣扎,把头一仰,瞪着荆锦威,“有多爱?你多爱我?” “我愿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 孔文敏冷哼:“说得真好听。” “我可以证明,只要给我机会,让我证明。” 她低头,像在考虑接受他了。 荆锦威精神一振,热切道:“文敏,我不会让你失望。以前我放荡是因为你不爱我,但我发誓,只要你接受我,我立刻重新做人。” “锦威……”孔文敏退一步,打量他,“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对。” “如果你可以让苏笙爱上你,跟你交往,我就跟你结婚。” 荆锦威震住,他不明白。 “你跟她恋爱,再甩掉她,让她哭得死去活来。去,去玩弄她的情感。” “你迁怒她,她什么也没做啊?” “我恨永旭。” “那为什么要伤害苏笙?” “因为伤害苏笙就等于伤害永旭,我找到办法了,一个可以让荆永旭崩溃的办法,一定行的,他永远那么自制,那么理智,可恶透了,我要撕开他的面具,让他跟我一样痛苦。” 说到底还是为了荆永旭,荆锦威心寒,“我不认为他会因此痛苦。” “他会,锦威,你看不出来吗?永旭爱她。” “我哥没那么容易爱人。” “因为他善于隐藏感情,他喜欢苏笙的,他第一次对女人那么殷勤。锦威,你刚刚也看见了,你哥是怎么羞辱我的?你帮我,帮我出一口气,我要让他内疚”,孔文敏尖声道,“我要让他哭、让他痛苦、让他崩溃!” 荆锦威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想法不合逻辑,她恨得没道理。 “我们回去了好不好?”他颤声道,“雨好大,打得我好痛,你不觉得吗?” “你不帮我?你不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不要这样。”这样疯狂的她叫荆锦威感到害怕。 “不愿意就算了,不要再假惺惺地说爱我。”孔文敏转身,踉跄走着。 “去哪?文敏?” 见她往河的方向走,荆锦威惊恐,追上去,但来不及,她投入河里。 “文敏!”荆锦威惊恐,立刻跟着投河,他泅泳在黑暗的河里,看不到孔文敏,他吓坏了。终于找到她,抱住她,挣扎着游出河面,拖她上岸,她不省人事,荆锦威立刻为她急救。 她的唇冰冷,没有心跳。荆锦威一下一下按她胸口,嘴一再覆住她,重复急救的步骤,终于她呛出积水,用力咳嗽。 荆锦威吓得魂魄丢去大半,抱紧孔文敏,疯狂地保证:“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不要这样,你吓坏我了……” 5。追爱 中午十二点,苏笙退房,交出钥匙。 “356号房。”她将钥匙交给饭店小姐,小姐收下钥匙,汇结账单,办好退房手续。登机时间是深夜十一点,苏笙寄了行李,离开饭店,先到附近逛逛。 苏笙一走,负责订房的小姐,立刻保留356号房,她翻阅订房纪录,联系预约房号的客人。 这边,苏笙在街上游荡,她等着搭乘晚上九点往机场的接驳车。 到了九点,拿回行李,乘车前,苏笙张望着四周,像在期盼着谁。然后她甩甩头,像要甩掉什么恼人情绪。上车,坐好了,车发动,苏笙把脸贴在车窗前,看着景物后退,觉得心被用力一扯,摔在后头,让轮胎压碎了吗?她呼吸不顺,心情低落,脑海浮现一对幽暗的眼睛。 忽然,她瞥见饭店入口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正望着她的方向,身影似某人。 荆永旭?! “停车、停车!”苏笙大叫,车子猛地煞住。苏笙忘了行李、忘了登机时间,一股劲冲出车外,跑向饭店,扑向那个身影。 可是,他不见了。是错觉吗? 苏笙焦灼地在饭店门口搜寻他的身影,眼色彷徨,心跳得很响。 “荆永旭?荆永旭!”她嚷几声,惹来旁人奇怪的眼光。 那边,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 苏笙呆在那里,饭店灯火通明,马路上车流不息,光影散在四周,她在人潮里发呆。 司机又按了几声喇叭,他拉开窗对苏笙吼,催她上车。 苏笙一霎时醒过来,发现自己失态,匆匆回到车里,司机乘客们责备地瞪着苏笙。苏笙频频道歉,尴尬地走回座位。坐下,又将脸贴着车窗,回顾饭店,心里千头万绪,神态恍惚。 就这样?结束了?她迷惘。 是夜,356号房立刻有了新房客。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把,门“咿呀”推开,一双黑皮鞋踏进来。 新房客是一名高大英伟的男子,他特地预约这间房,准备在此度过一晚。 他走过去拉开窗帘,窗外灯火辉煌。然后坐在床沿,他惆怅地吁口气,手掌轻轻抚过床,缓缓躺下,张望房里设备。 这里已换上新床单、新被套、新枕套。他试着搜寻前任房客的蛛丝马迹,闻到的不是故人的芳香,是饭店喷过的化学香气。 可是这张床她是躺过的,这枕头也是她枕过的吗? 他想象那人蜷在床上的可爱模样,欺骗自己她就在身旁,说着可爱的话。他靠这些想象慰藉自己,却换来更寂寥的感受。 她离开,曼谷像座空城。他的心,像被剜去了一角。 他是因为太寂寞太苦闷,才选择长住曼谷,这地方热闹,四季温暖,人声杂沓,每每当他塞在车阵中,或是长街与人摩肩擦踵,他可以欺骗自己,他不寂寞,他很幸福。 可是苏笙出现,破坏了他的伪装。 荆永旭安慰自己,这样就好。快乐过就好了,往后他记住了,苏笙在他生命里昙花一现,这片段,多精彩,他永志不忘。 缘分终结在最好的时候,没有下文。 苏笙回到家,急急嚷—— “家伟、家伟!”她在厨房逮到弟弟,尖叫着要扑过去抱他,“我回来了!” “嘘——我念一下大悲咒。”苏家伟嘘她,他正对着地砖上一只死掉的蛾念大悲咒。 苏笙怔住,旋即跺脚,哈哈大笑,“混蛋,老姐比不过一只蛾!” “嘘。”苏家伟又责备地瞪她一眼,低头双手合十,继续念咒语。 苏笙索性往地上一坐,盘手盘腿等。 苏家伟念完,转过头,蹲下,笑眯眯地看着苏笙,“姐——终于回来啦?怎样?好玩吗?” “哼。” “唉呦——那只蛾很可怜,我超渡它上天堂,不会生我的气吧?” “哼。” 家伟坐下,嘿嘿笑,掐姐姐的脸,“哇,真的是你啊”,他对她的脸又掐又揉,夸张地嚷:“没做梦吧?亲爱的姐姐回来喽——姐——我想你。”苏家伟抱住苏笙。 “恶心。”苏笙笑出来。她听得出自己笑得勉强,她并不开心。这言不由衷的笑声是出自自己的嘴巴吗?忽然她眼眶湿了,鼻子红了,她想起某个人,一个很矛盾的人,又温柔又残酷的人,让她手足无措、心慌意乱的人。 “喂,你哭啊?”苏家伟吓坏,他拨拨姐姐的发又拍拍她的肩膀,然后他的眼眶也湿了,比苏笙湿得还厉害。他感动道:“原来你这么想我……” 嗄?苏笙头一甩,爆笑出来,搂住苏家伟的肩膀,“对!很想你也很饿,泡一碗面给我吃吧。” 苏笙站起身子走进客厅,往沙发一躺,她不想动了。 苏家伟在厨房泡面,朝客厅嚷:“曼谷好玩吗?” “很好玩。” 他又嚷:“要不要加蛋?” 她嚷回去:“加两颗!” 苏家伟怪叫:“两颗胆固醇很高耶,一颗就好了啦。” “嗦!”苏笙吼,满足地笑了。唉——还是家里好,家里最温暖了。 苏笙的生活回到常轨,曼谷的一切变得遥远。 她清晨五点起床,下楼到餐厅工作,厨师来了跟她沟通待买食材,打电话跟厂商订购肉品干货,去菜市场采购蔬菜,九点准备开店,十点开始营业,招呼客人、打扫餐厅、记录账本,晚上十点准备打烊,十一点关掉招牌灯,十一点半送走员工,十二点整回到二楼住处,开始做家务,跟弟弟聊天打屁,偶尔听他弹吉他,再然后倒在沙发,跟着看电视。我看书斋后来看到困,最后回房间,躺在铺着黄色床罩的单人床上。调闹钟,关灯,一天过去。第二天醒来,继续。重复这生活,日日重复下去。 日子回到常轨,心却已经脱轨。以前不觉得这宁静的生活有何不妥,而今每到早晨,闹铃唤醒苏笙,她睁开眼,望着窗外蓝紫色天空,听见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 这时,会有一种很深的疲惫,从体内深处涌出来,挟持她。 听,小鸟在外头歌唱,听,低喘着拖长的汽车呼啸声,还有谁家的抽水马达激活了,一下下抽着,那声音好似也一下下把她的心绞紧了。脑海里,那朦胧的影子挥之不去,变成个梦魇,压着她。 苏笙想起孔文敏说的利萨铁棺材,奇怪,她也有被镇压的感觉。 苏笙显得郁郁寡欢,一次休假跟苏家伟看日剧,竟看到哭。苏家伟惊骇,他老姐几时这么多愁善感了?他怀疑她太寂寞了。 一天晚上,苏笙在阳台望着月亮发呆。 苏家伟趋前关心,“在想什么?” “你看,明天要刮大风。”苏笙望着月亮。 “是啊,苏洵说过的嘛,月晕而风” “你知道?”苏笙惊讶地转过头来。 “嘿啊,讲征兆的,还有一句咧。”苏家伟蹙眉思索,“础什么的……” “础润而雨。” “哇——”苏家伟推推黑框眼镜,将她从头盯到脚,“什么时候起,这么有文学素养?” 苏笙只是微微笑,又继续望着夜空。 苏家伟纳闷,觉得她怪怪的,“姐,张文俊你知道吗?” “你死党嘛。” “他哥哥从美国留学回来。” “喔。” “他想交女朋友。” “喔。” “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 苏笙瞥他一眼,“没兴趣,而且也不会成功。你不是说,我是不二小姐?” 苏家伟笑了,“到时别乱讲话就行了,穿漂亮一点,约会的时候不要有太多意见,吃饭时记住细嚼慢咽啊,走路小碎步,大笑要遮住嘴,总之表现得像淑女就行了,凭你的外形ok啦!” “嗟,那么假。” “什么假?女人都这样啊,你要小鸟依人,男人才会想保护你啊!你才能交到男朋友。” “交到以后呢?永远都不能有主见?永远吃饭细嚼慢咽?然后走路小碎步?大笑遮住嘴,像这样吗?”苏笙头一仰,遮着嘴,哈哈哈哈地表演给弟弟看。 她笑得……超不自然的,“你这样笑,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苏家伟脸色发青,五官扭曲,感觉头顶有乌鸦飞过。 “那就对啦!” 苏家伟叹气,放弃帮姐姐牵红线,决定让她自生自灭。 然后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苏笙越来越消沉,她觉得生活少了什么,又不知怎么弥补这少了的什么。 荆永旭送她的酒,她拿给酒商尝,也请相熟的客人尝,没人知道来历。这谜就像荆永旭,对她来说,他也是个谜,像算数算一半,一盘棋走一半,她的心也分一半。 另一半,苏笙明白,它落在曼谷,在荆永旭那里。 如果他有心,他有名片,他可以找到她。但日子过去了,电话沉默着,苏笙跃动的心渐渐渐渐地,快麻木了。 一天,她去大卖场添购日用品,在蔬果区看见红毛丹,她驻足,呆了很久,买一大包回去。以前,红毛丹只是红毛丹,现在红毛丹别具意义。苏笙坐在客厅,一个人静静品尝红毛丹,心好酸。 有几次,每当店里的电话响起,她总是满怀期待地冲去接起,希望是他,但每次都失望。 其实,在曼谷,在一栋寂寞的屋子里,寂寞的荆永旭好几次想打电话给苏笙。尤其每每在他忙完公事,夜深人静时,他就兴起了打电话给她的念头。他已经将竹笙餐厅的电话背熟了,可是每次他拿起电话,拨出号码后,又立刻切断电话。 荆永旭扪心自问:“我能对她负责吗?我愿意爱她吗?假如我仍处处保留,是否会伤害到她?” 他没忘记在face餐厅,当时他被自己的情感惊吓,于是狠心地撇下苏笙,那时苏笙脸上的表情有着惊讶、怔愕和不解。那次,一定让她觉得很受伤。 苏笙是这样的开朗热情。 荆永旭怕自己无法用同样的热诚待她,而如果他们之间真的发生情感,他怕自己会伤害她。 就算不是出于故意,但有时他确实非常冷漠无情。尤其每每当他感觉到爱,他也同时地感觉到被伤害。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个晚上,荆永旭做了梦。 梦中,他跟苏笙坐在露天阳台,喝菊花普洱茶。阳光照着玻璃杯,在他们各自手中闪着光。 “我有礼物送你。”荆永旭打开盒子,取出粉艳色丝绸。 苏笙眼睛一亮,绽开笑容。他展开丝绸,指着上头的花纹给她看。从粉艳色丝绸望去,苏笙脸色明媚,笑容灿烂。 她收下丝绸,缠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晶亮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会说话,眨啊眨的。 他倾身去吻她的额,“苏笙,我喜欢你。”他在梦里说出真心话。 苏笙眼色困惑,像没听懂。 于是他鼓起勇气,说:“我想……我爱上你了。” 苏笙消失了。 荆永旭从梦中惊醒。 寤寐间,抓了电话,打给她。 那边很快地有人接起。 “喂?”是那把熟悉的嗓音。 荆永旭心情激动,张口却说不出话。这时,他的胸口痛起来,他捂着左胸,抓着电话,痛得冒汗。 “喂?”苏笙喊,“喂?干吗不说话?莫名其妙!”她挂上电话。 他的耳朵,听见单调的嘟嘟声。荆永旭翻正身子,按着左胸微喘。他看过很多医生,问他们左胸为何疼痛。他希望有药吃,止住这痛。他照过x光,做各种检查,医生的答案都一样—— “很正常。” “但是偶尔,我会痛到呼吸困难,像有火烧着胸口。”他说。 有位医生看过他左胸的疤,建议他看心理医生。他说这是创伤后的心理病,那里曾受伤,日后即使伤口痊愈,心却记得痛楚。 医生说:“有些病人,因意外截肢,即使过了很久,还是会感受到断肢的疼痛。” 荆永旭不肯看心理医师,他不愿对医生说当年事。那是他记忆里的黑洞,这黑洞吞蚀他的身心。这种痛,没药吃。 偶尔,午夜梦回,记忆里的黑洞打开,痛楚便像魔鬼,开始啃噬他的伤口。 荆永旭躺在床上流汗,等待痛楚过去。 房间这么黑,寂寞太凶猛,他感到悲哀,却哭不出来,只是不断地流汗。他渴望抱个人,靠在某个柔软的身体上,寻觅安慰,却怕下一刻,爱憎会颠覆他的生命。 苏笙……他睁眼,松开手中电话,电话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这天,苏笙逛街,晒太阳,希望能消灭心里郁闷的感觉。她走进精品店,丝巾大特价,她摸了摸,她的指尖记得,泰丝比较柔软,颜色比较漂亮。 苏笙望着丝巾,怔怔地,好像有人在耳边说—— “苏笙,记住这感觉,以后摸到别的丝绸,你就明白它多特别。” 确实,泰丝的触感独一无二。那个人,也是独一无二。 苏笙落寞地踅返住处。 竹笙餐厅外,停着一辆红色跑车,车内,有名戴着墨镜的男子。当苏笙经过,男子推开车门,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束玫瑰。 “苏笙……”他拦住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荆锦威?”苏笙愕然,玫瑰落到怀里,花香窜入鼻间,“你怎么知道这里?你一个人?”她推开锦威,往他肩后望去,捧着花,双目焦灼地寻觅着,“你哥呢?没跟你一起来?” 荆锦威错愕,旋即笑出来,“嘿,送你花的人是我。”她的注意力却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苏笙察觉自己失态了,尴尬地笑了笑,“找我做什么?”她没忘记在曼谷的bedsupperclub,她的捡石论令他不快。 天色微暗,路灯亮起,苏笙注意到来往的女人投来羡慕的眼光。好样的,这个荆锦威一头长发,穿白色三件式西服,实在很英俊。 “我想你。”他朝苏笙笑,露出一口白牙。 “嗄?”苏笙愕然,旋即跳起来嚷:“有没有搞错?”他们才出游一次,还不欢而散,这会儿他说他想她?胡扯! “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荆锦威露出忧郁的神色,苦恼道:“那次约会后,我发现自己不断想起你,好像生病,又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认识你以后,我的世界分成了两边,一边是认识你之前的我,一边是认识你之后的我,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你了……” 这……这不是她对荆永旭的感觉吗?苏笙后退一步。 “怎么可能?喂,我们根本不熟好不好!”她没有感动,只有惊讶。 他正色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真是对不二小姐最大的恭维了。她表情凝重,双手盘在胸前,“荆先生,你疯啦!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唉,或者把我跟别人记错了,我提醒你,你对我说的捡石论很感冒,我也对你的恋爱态度很不爽,我们根本没交集,你说你爱我?太奇怪了!”有够扯。 看来他表现得很差,荆锦威努力装深情,“你知道那次我为什么急着走吗?” “知道啊,因为我说的话让你很感冒。” “不,因为我被你吓到了。”荆锦威握住她双手,“你说的捡石论把我打醒了,终于我明白了,长久来我为什么这么空虚,为什么这么放荡……” “为什么?”这时,左侧,有人轻轻问。 荆锦威和苏笙吓一跳。 苏家伟游魂似的冒出来。他看着荆锦威问:“花是你送的?” 呃……荆锦威点头,望着眼前模样斯文的青年,“你是?” “她弟,苏家伟。”苏家伟搭住苏笙肩膀,推推脸上的大眼镜,“请问你在追我姐吗?” 荆锦威笑着说:“我正在努力。” “我们有事要讲,你先回去。”苏笙推苏家伟走。 苏家伟推开姐姐,打量荆锦威,“请问你在哪工作?” 荆锦威立刻递名片给他,“我是劭康的业务经理,也是劭康总裁的儿子。” “劭康?”苏家伟大叫,拉了苏笙就跑。 荆锦威错愕,愣在原地。 “跑什么跑?”苏笙拽住弟弟。 “人家来报仇了。”苏家伟好惊恐,害怕得面色发青。 “报个头啦!”苏笙敲他的头。 荆锦威傻眼,看那一对姐弟嚷来嚷去。 苏家伟说:“你绝不能跟那个人交往,劭康一定是记恨那次比赛,派他来报复你,对,像连续剧演的,跟你交往,再把你甩掉。” 苏笙大笑,“拜托你,为了十万费这么大劲?你不要好笑了。” 荆锦威却暗暗心惊,苏家伟几乎猜中,他追苏笙是别有用心,不过那是为了讨好另一个女人。 “我们是在曼谷认识,巧合啦!因为……”她简单地将她落水的事及后来怎么认识荆家兄弟的事做了解释。 苏家伟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他咳了咳,走向荆锦威,指着路边问:“那辆跑车是你的吗?” “是。天气不错,所以开跑车,平时我习惯开奔驰。” 苏家伟过去,右手搭上荆锦威的肩膀,由于荆锦威高他许多,他必须踮着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荆锦威。” “今天我们家餐厅休息,不过没关系——”他扬扬手里的袋子,“我打算煮火锅,一起吃?”不是来报仇,那就是真的要追姐姐喽,这么优秀的男人,赚到了。 荆锦威笑道:“那我不客气了。” 苏家伟又说:“明晚我要煮咖喱饭,你也来吃?” “明天?行,明天有空。” 苏家伟再说:“后天我会炖蹄膀,后天也来。” “家伟……”听不下去了,苏笙按着眼角,“克制一点。”为了怕她继续当不二小姐,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一下子约了三回。 “进来再说。”苏笙拿钥匙开门。 苏家伟搂着荆锦威,“知道要追我姐,算你有眼光,我姐啊……”他开始卖力推销她的优点,听得苏笙又气又好笑。 “他是不是喜欢你?”苏家伟趴在地板,打量醉倒在地的荆锦威。 晚餐后荆锦威留下来跟他们聊天喝酒,苏家伟拿吉他演唱最爱的曲子——森山直太朗的《夏日的终曲》。歌曲旋律简单,曲调温暖,叫人忆起夏日浮云,金色阳光,慵懒的,暖暖的曲子。 荆锦威也会弹吉他,他很快地跟苏家伟学会这首曲子,跟他一唱一和,到了深夜还不走,跟着他喝到醉倒。 “怪怪的。”苏笙趴在另一边地板,撑着脸,困惑地瞪着荆锦威。 “姐,你走运了,那么多年乏人问津,忽然电到大帅哥!”苏家伟激动地抓住苏笙双手,“我警告你,这次你一定好好把握。” “我们只是朋友。” “他都表态要追你了,这么优秀的男人,还等什么。” “我对他没感觉啊!” “我拜托你——”苏家伟往后一躺,夸张地滚来滚去,“等你有感觉是几百年啦?你没爱过,哪知道什么感觉啦?你开窍好不好?他条件这么好还嫌喔?” “讲这样。”苏笙也躺下,瞪着天花板的吊灯,“我总觉得怪怪的。” “你倒是说说,你要怎样才有感觉?”苏家伟细数姐姐过去的约会史,有带她赏月赏花,带她吃饭看电影,有能言善道的大律师,有木讷诚恳的工程师,也有单纯开朗的大学生,甚至前卫时髦的艺术家。但是,这些男人都被姐姐的不解风情跟无动于衷吓跑。 “你快说!你要的是什么感觉啊?我真不懂。”现在好不容易机会又来,她又在犹豫什么! 苏笙眯起眼,笃定道:“反正我就是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心里有绳子一下下抽着的感觉,是身不由己、心醉神迷的感觉,是那个人在,她便如鸟翔空、如鱼得水的感觉。 “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苏家伟打量苏笙。 苏笙眼色一黯。那也是种怅然若失,黯然神伤的感觉。她摇头说:“没有。没有啦!”瞧,那感觉还令人开始言不由衷。 “既然没有,就给他机会嘛,感觉可以培养的。交往看看啊,谁知道在哪一秒,那感觉忽然迸出来,你反正没男朋友,试试看。” 苏笙沉默,打量着睡在地板的荆锦威。 她很难去相信,有个人可以替代荆永旭,给她怦然心动的感觉。她该敞开心怀接受荆锦威的追求吗?她又望向茶几上盛放的红玫瑰。他送花来,他有心追求。那么,荆永旭呢? 有句话说“你既无心我便休”,那么她应该忘记荆永旭吗?念念不忘,太不快乐了。她有多少青春可以辜负?她也向往跟某人组织快乐家庭,何况从曼谷回来后,她发觉寂寞更具体了,她开始讨厌一个人。她该捡取荆锦威,把握这次机会吗? “姐,这个荆锦威不错啦!”苏家伟怂恿着,“你就跟他交往看看吧。” 苏笙大大地吸口气,像似终于下定决心了,她摇醒荆锦威。 “唔?”荆锦威睁开眼。 苏笙朝他抱歉地笑了笑,说:“可不可以给我你哥的电话?”从见到荆锦威那刹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荆永旭。 苏家伟错愕。她不是要接受荆锦威的追求吗?竟然跟他要别人的电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荆锦威立刻醒了,撑起身子,“要他的电话干吗?”他问,跟着看苏笙抓抓头发,脸微微红了,他明白了。 苏笙小声道:“我想打给他,只是想问候他,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苏家伟瞄着老姐,有鬼喔。 荆锦威脸一沉,站起来。他拿起茶几上的便签,抄电话给她。 “谢谢。”苏笙接下便条,很珍重地握在手里,心情很激动。 荆锦威挥挥手,“我回去了。” 啊咧——苏家伟立刻挽留:“再坐会儿嘛,你可以睡这里啊,已经很晚了。” 苏笙急着想打电话,过去开门,“小心开车,谢谢你的花啊。” 这个笨蛋!苏家伟冲过去,“明天喔!记住明天有咖喱饭,要再来喔。” 荆锦威走了。 门关上,苏家伟瞪姐姐,“我服了你了。”跟喜欢她的男人打听另一个男人?有没有大脑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哥是谁?” “喔、喔……”苏笙拿着便条,急急往房间走,“我去睡了。” “是去打电话吧?我知道了,你喜欢他哥哥?” “唉呦,我再跟你说啦!”苏笙钻进房间,正要关门,门铃响起来。 苏家伟过去开门,是荆锦威。他走进来,看着苏笙。 苏笙问:“忘了什么东西吗?” 荆锦威忽然高声道:“其实我没喜欢你。” 苏家姐弟同时愣住了。 苏家伟瞪姐姐,他就知道!看吧,她激怒这个男人了。 荆锦威看着苏笙,“我没对你一见钟情,也不打算追求你。” “好,我知道了。”苏笙尴尬地笑了笑。 苏家伟又瞪姐姐一眼,看吧,伤了人家的心了吧?他过去搭着荆锦威的肩膀,打圆场:“唉,用不着这样吧?说得这么僵。我姐她少根筋,你不要跟她计较,不要说气话喔。”苏家伟怕这男人又被姐姐气跑。 荆锦威走向苏笙,停在她面前。他说:“你记得孔文敏吗?” 苏笙点头。 他又说:“我喜欢的是她。” 苏家伟诧异,“喂,越讲越过分了喔,你喜欢孔什么?那你还跑来送花给我姐?你什么意思?” 苏笙听得糊涂了。 荆锦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来这里是因为她……”他坐下,将事情讲开了。他说起在曼谷那个雨夜的争执,也说起荆家复杂的成员,更谈起荆永旭的母亲周云是怎么样难相处,以及和荆永旭之间疏离的关系。还有孔文敏在那一晚因为情绪不稳,逼他追求苏笙。 他全部都说了,苏笙听得目瞪口呆,苏家伟听得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有这么荒唐的事,却又同情荆锦威为情所困。 苏笙过来,也在沙发坐下,她问荆锦威:“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不是要帮着孔文敏骗她? “我知道不可能成功。”荆锦威苦笑,“你喜欢的是我哥吧。” 苏笙尴尬地搔搔头,不承认也不否认。 “孔文敏?这名字好熟咧……”苏家伟纳闷地拍着脑袋。 “就是那位公关经理。”苏笙提醒。 “喔。”是那个势力女人。苏家伟也过来坐在荆锦威身旁,“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回去劝她,好好地跟她说她有多荒谬,你跟她讲道理……” “不,她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道理。我告诉你们这些,是想拜托你们……”荆锦威望着他们,轻声道:“往后我会常来这里打扰你们,我打算在文敏面前假装进行着她的计划。” “为什么?”苏笙不解。 “你也知道这个计划有多扯,你还帮着她演戏?”苏家伟好惊讶。 荆锦威摸着脸,苦道:“因为……她需要有人附和。”这时,他脸上出现一种温柔的神情,嗓音变得柔软低沉,“假如一直告诉她这样不对、这样没用,她只会更愤怒,搞不好还自暴自弃,我怕她会失去理智,做出不理性的事,伤害了自己。她失恋,情绪需要发泄,在她失意的这段日子,她要我做什么我就答应做什么,至少有我附和着,她就不会太孤单。等她情绪平复后,我相信她会理解到自己的想法有多蠢,也许最后她会看开,这需要一些时间。”她正处在疯狂的状态里,他不能撇下不理。 “我觉得你好伟大……”苏家伟很感动。 “她好自私!”太过分了,竟然想出这样卑鄙的手段,还任性地要挟爱她的人,去做这么可恶的事。苏笙直率道:“你这样太委屈、太辛苦了,值得吗?” “没办法,我喜欢她。” 这句话,教苏笙震住,顿时无言。 她想起在face餐厅,孔文敏说出自己对荆永旭激烈的爱,对照此刻荆锦威的深情,她看见两种爱情面貌,一个是义无反顾去束缚所爱的人,一个却执迷不悔守护深爱的人。而她呢? 听见荆锦威说的那句“没办法,我喜欢她”,苏笙心里有个地方被触动了,她何尝不是,她也没办法,她忘不了荆永旭。 荆锦威拍拍苏笙肩膀,“打电话给我哥吧。”他微笑鼓励道,“也许我哥很闷,难以捉摸,很难亲近,什么情绪都藏在心里,但我肯定他对你很特别,他喜欢你。不过如果要等他主动追求你,大概要到下辈子了,我们两家长辈们的恩怨,多少影响了他对感情的态度。” 苏家伟注意着姐姐,罕见地,他看见那个大胆直率的姐姐竟脸红了,脸上表情是羞涩的、胆怯的。 她轻轻说:“也许他是喜欢一个人。” “确实,他老是这样强调。”荆锦威说,“但事实上,谁会真的喜欢孤独?谁不希望有个知心的伴侣?希望你能打开他的心扉。” 苏笙笑了笑,蠢蠢欲动。是这样吗?她可以去敲他的心扉吗? 6。家伟 翌日深夜,餐厅打烊后,苏笙决定打电话给荆永旭。在这之前她跟弟弟恳谈过,招认对荆永旭的情感。 苏家伟听完姐姐在曼谷的遭遇,他推推眼镜,说:“好,山不来就你,你就去就山。” “什么意思?” “他不来追你,你就去追他。” “万一被讨厌呢?”照荆锦威说的,荆永旭厌恶孔文敏的追缠,那她呢?她去追他会有好下场?苏笙犹豫。 “不会被讨厌啦!”苏家伟一副很懂的样子,“你适度地暗示他,制造机会,这样就行了。像孔文敏那样穷凶极恶地追他,才会被讨厌。放心,我帮你,我是男人,我最了解。” 于是,苏笙鼓起勇气,决定打电话—— “你好,我是苏笙。” “喔,我记得你。” “没什么事,只是很久没联络,你过得好吗?” “还不错。” “什么时候有空来,我请你吃饭。” “好啊。” “对了,我想知道泰式辣饺要怎么做,你可以教我吗?因为我的餐厅想换一些新的菜单。” “好,没问题。” 跟苏笙演练完这一段,苏家伟鼓励她:“你看,很简单吧?很自然吧?很容易喔,不怕。” “真有那么简单?” “姐,你一定行的。”他给苏笙打气。 因为苏笙实在太紧张了,为了避免讲电话时会冷场,苏家伟在纸上写了几个话题提示,又跟苏笙行前操演一遍。 但现实是残酷的,实际操作起来是另外一回事。 苏笙拿起电话打给荆永旭—— “喂?”当那醇厚的嗓音,透过电话线震入苏笙心里,苏笙的信心已先死去一半。 “你好,我是苏笙。” 那边沉寂了一会儿,才回道:“是。” 就这样?就一句“是”?然后恢复沉寂。当当,没想到冷场这么快出现。苏笙抓起小抄看着,她开始表演结巴。 “我我没什么事只是很久没……所以……” 逊!苏家伟捧住脑袋在地上滚。一句话她说得哩哩啦啦。这是他姐吗? 苏笙冒汗,继续努力,努力结巴:“只是想问问……你,你过得好吗?”跟着看小抄,没头没脑跳下一句:“泰式辣饺怎么……” 荆永旭打断她的话:“苏笙,对不起,我正在讲一通很重要的电话,这是插拨。” 他冷淡的口气恍若一阵寒风吹入苏笙心里,“哦?嗄?喔、喔。” 苏家伟翻白眼,她在乱喔什么啊,丢脸哪! 苏笙慌道:“那你继续讲,我没什么事,拜。”喀,挂电话。 “你太紧张了啦!”苏家伟问,“怎样?他说了什么?” 苏笙盘坐在地,双手抱胸,表情阴沉,“是谁说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苏家伟爬过来,“他到底说什么?瞧你紧张的。” 苏笙冷冷地拨掉弟弟的手,冷冷地觑着弟弟,冷冷地将小抄砸在他脸上,蓦地扑去掐他脖子,“他说我是插拨,插拨!丢脸,啊——我被你害死了!” “冷静、冷静、下次再试……”苏家伟被姐姐又掐又踹的。 “还试咧,还不够丢脸吗?”荆永旭冷冰冰的口气她听一次就够了。 “你不要激动嘛。” “我再打就是白痴!以后不准跟我提荆永旭。”她更激动了,抓了抄有荆永旭电话的便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力踩。 “好……”苏家伟同情地看着姐姐,“那以后讲荆永旭,我就用‘泰式辣饺’这四个字代替。” “你找死是不是?”啊咂!苏家伟被踹了一脚,苏笙一阵咒骂,在她气呼呼的骂声中,忽然听见电话声。 铃——铃——铃—— 姐弟俩静下来,响的不是家里的电话,那铃声屋外,它固执地持续响着。忽然他们跳起来,苏家伟嚷:“是店里,店里的电话!” 苏笙叫:“他有竹笙的名片!” 瞬间苏家伟冲去拉开门,苏笙奔往楼下去。她差点摔下楼梯,冲出屋子,打开门,一阵混乱,黑暗中还跌了两次,撞到桌脚,终于苏笙接到电话。 “喂?喂!”苏笙气喘吁吁。 那边有个男人低着声说:“请问……慕曜华在吗?” “你打错了!”苏笙叫。啊,气死,我要杀了这个打错电话的。 “喔,很抱歉。”那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苏笙发火了,“抱歉?抱歉还笑,下次查清楚再打——” “苏笙,是我。”那边荆永旭大笑,“刚刚在谈公事不方便讲,已经谈完了……” 苏笙一震,忽然湿了眼睛,“你太过分了!”她甩上电话。 “是他吗?是他吗?”苏家伟也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打开灯,看见姐姐哭丧着脸。 她吼:“是王八蛋!”他不知道她好想他,不知道她鼓起多大勇气打给他,还跟她开玩笑?苏笙难堪,情绪大乱。她气这个人,气他左右她的情绪。 苏笙忽然“哇”地哭出来,“哇……该死的,我真没用——” “怎么回事啊?喂?”苏家伟被姐姐吓到了,“你哭什么?” 电话又响了,苏家伟接起电话。他听电话,狐疑地看了看姐姐,然后皱眉,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是,嗯……我是她弟弟……她在哭耶……” 苏笙踹走家伟,抢下电话,“喂?” 那边一阵急促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开玩笑,不要气……”这么慌张,是荆永旭?那个镇定冷静的荆永旭? 苏笙一下子气消了,一瞬间心里甜了。她听着荆永旭急急道—— “没事吧?在哭吗?我一讲完就打给你了,不要哭……”他不知所措,频频道歉。 “我没哭……”苏笙笑了,“你别听我弟乱说,他最爱开玩笑。” 是喔,苏家伟瞪她。 苏笙指着门,要他出去。 见色忘弟!苏家伟在苏笙凶狠的瞪视下,讪讪离去,他听见那个刚刚又气又哭又吼又咆哮的姐姐,这会儿嗓音轻快,脸发亮地跟荆永旭讲电话。 嗟,看样子这个荆永旭不简单,他快不认识这个姐姐喽。苏家伟关门,吹着口哨上楼去。他的姐姐恋爱喽! 荆永旭原以为跟苏笙的缘分在曼谷就结束了,他甚至将泰丝装进蓝色纸盒,收到抽屉深处,然后逼自己不想她。 这段时间,他比以往更卖力工作,自从上回和孔文敏大吵一架,孔文敏除了公事,也不再像以往,三天两头打电话来打扰他,即使讨论公事,她也不再像过去,用一种过分亲昵的口吻说话。 母亲则拿他没奈何,也不再逼婚了。 日子恢复平静,荆永旭全副精神投入工作,原本敲定九月才进行的新企划,他赶在前几天就完成了,将产品的规划和特色,及协力厂商的资料备份好,传真给总公司。他赶着做完是有原因的,这几年荆永旭一直暗暗进行自己的事业,劭康的工作只是他的跳板,关于他的事业,他对谁都没有说。 他明白惟有离开劭康,他跟母亲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今年九月,他将辞去劭康的工作,致力在曼谷发展他的新事业,后天他准备和曼谷的五家饭店经理谈合约,这是他最忙的时候,他压力大很疲惫,但,苏笙打电话来。 他一下子又精神起来,他的疲惫消失,他的压力“咻”地飞了。他脑海里被埋去了的脸容,瞬间又活起来。他仿佛又看见那张甜美的脸儿,掀着睫毛,对他眨着眼睛,冲着他笑。 他在face放弃苏笙,怎么知道,一个多月后,她不记恨,主动打电话给他。这叫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开始造反哪。 荆永旭跟苏笙聊了一个小时,天晓得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刚开始苏笙气他开的小玩笑,后来他一道歉,她立刻原谅他。刚开始他们的对话很生疏,后来渐入佳境,欲罢不能。 他问苏笙:“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荆锦威说的。” “他去找你?”荆永旭又有那种不大舒服的感觉,但下一秒,苏笙令他开怀。 “对啊,他来找我,我向他问你的电话。” “这样啊。”荆永旭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之前不快的感觉即刻烟消云散。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短期内都在曼谷。” “喔。” “荆永旭,上次你为什么吃饭吃到一半跑掉了?”她还是一样直率。 荆永旭微微笑,他还是一样狡猾,回避不想答的。他反问:“为什么想打电话给我?” 苏笙迟疑了一会儿,像在找合适的答案。 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哦。” “你看看月亮。” 荆永旭过去拉开窗帘,天上一轮皎月,“我看见了,怎么?” “泰国的月亮和这边的月亮一样吧?” “那当然。” “嗯……”她吞吞吐吐,“所以……月晕啊。” “嗯,是。”今晚是有月晕。 “我打电话提醒你,明天要刮大风。” “所以呢?” “所以,你是我朋友,我提醒你明天出门要带外套。”她胡扯一通。 “这里很热的。”他戳破她的借口。 她尴尬了,绕了大半天,她还是不善遮掩自己的心情。苏笙静了会儿,跟他说:“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想听你的声音。”这样迂回太累了,她选择讲实话。 换他静了好一会儿,他沉声问:“为什么?” 这次苏笙沉默很久,永旭听见她略急躁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很狡猾,他不肯表露心意,却在渴望听见她的心意。他不主动追求她,却在她打电话来时,高兴地试探起她。 荆永旭猜到她的尴尬,他转移话题:“我知道了,我明天出门会多带一件外套。” 她忽然说:“我喜欢你。” 这一句立刻打败了荆永旭,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说出口,他震住,心先一下绞紧,跟着豁然开朗。他觉得身上千千万万个毛孔刹那间全敞开来呼吸,他听孔文敏说了好多次的“我爱你”,却无动于衷。这次,他却因为苏笙简单的一句“喜欢你”而震住了。 因为他沉默了太久,苏笙大概误会了,没头没脑补了一句:“如果这让你困扰,就当我没说。” 她的声音听来好沮丧,叫他感到心疼和不舍。他用一种很温柔的口气说:“我给你另一个电话,以后要是想打给我,就打这个电话——”他念了一串号码,跟着又说:“你打的时候,会有接线生,用英文跟你说话,你别管,你就说这句英语——”荆永旭教她念一句英语,“记住了吗?” 苏笙念一次给他听:“……是这样吗?” “是,很聪明,念得很正确。你念了这句英语,接线生就会帮你转电话给我。” “喔,这句英文是什么意思?” 他没解释,只说:“现在,你练习一次,我挂电话了。” “喂?” 荆永旭挂上电话。过一会儿,电话响了。他接起来,用英文跟接线生说了句话,那边就响起苏笙的声音。 “喂?喂?荆永旭?” 荆永旭笑了,“会了吗?” “我会啊,但为什么要这样?” 他想了想,说:“这样可以避免插拨。” 后来他们又聊了一些琐事,互道晚安。 第二天,苏笙追着弟弟问。 “好奇怪,荆永旭叫我以后打电话给他,要先跟接线生说英文。你帮我听听看,这句英文是什么意思……”她念一次给苏家伟听。 “姐,这是对方付费的意思。” “对方付费?” “对啊,你打电话到一个拨接站,请接线生帮你转电话,接线生会征求对方同意,再把电话转过去,那样不管你讲多久,都是对方付费。懂吗?” 苏笙懂了,她笑盈盈的。这句英文背后的意思是——荆永旭也挺喜欢她的。 苏家伟也懂了,“姐,会这样做代表什么?”他搭着苏笙的肩膀欢呼,“他喜欢你!他喜欢你打给他,他希望你用力打、用力讲,他乐意付费。”这男人很有心嘛,知道国际电话昂贵,帮姐姐省钱哩! 荆锦威常往竹笙餐厅跑,一来是为了对孔文敏交代,二来也是因为他喜欢上苏家轻松欢快的气氛。 荆锦威教苏家伟开车,帮他练习考驾照。 每天深夜,他会去找孔文敏,每次都带五十朵香水百合。 孔文敏坐在沙发,急着知道事情的进展。 “进行得怎样了?她爱上你了没?” “你闻闻看。”荆锦威将花捧到她面前,“你不是最喜欢香水百合?” 孔文敏挥开花束,脸一沉,“你是不是敷衍我?你到底有没有追她?” “有。”荆锦威将花放在桌上。 “然后呢?” “我送花给她,刚刚就是从那里回来的。” “很好,你一定要让苏笙爱上你。还有,我们结婚,结婚后联手把荆永旭赶出劭康。” “好,我会帮你。”荆锦威在文敏身旁坐下,从曼谷回来后,她想着的就是报仇。每次见面,说的都是怎么样让苏笙伤心、让荆永旭痛苦,可是在他眼里,最苦的人是文敏。虽然她还是正常上下班,但是那张美丽的脸庞,变得憔悴阴郁。 荆锦威一再地跟她保证:“只要能让你快乐的,我都会为你做,重点是这能让你快乐。”荆锦威看着她,问了一句:“你快乐吗?” “只要让荆永旭痛苦,我就快乐了。”孔文敏恨道。 荆锦威哑口无言,他知道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他能做的就是附和她,陪着她。 荆锦威离开后,孔文敏望着百合花,她闻到花的香气。这段日子,因为锦威帮她,他们常聚在一起。当她替公司办活动搞宣传时,他就会帮着张罗琐事。当她工作累了,锦威便载她去做spa,当她在美容护肤时,锦威就耐性地在外面静静等待。然后当她容光焕发、香喷喷地出来时,他的眼珠子发亮,他会由衷地叹一句:“漂亮!” 荆锦威不混pub了,他有空就来陪她。 她感觉得出,上次她闹自杀真的吓到他了。大概因为荆永旭让她太伤心,自尊大损,荆锦威也就更卖劲呵护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像是想对她证明什么。 确实,荆锦威让她感到受宠。确实,有他的关爱,失恋的痛苦慢慢淡了。可是她仍逞强着,她不肯认输,她忘不了苏笙和荆永旭给她的难堪。 刚刚他问:“你快乐吗?” “我快乐吗?”她迷惘了。 不,她不快乐,这复仇的游戏越来越闷了。刚开始她是意气用事,现在却有些意兴阑珊。 拿了一枝百合在鼻间嗅闻,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一点一点融化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当荆锦威忙于消灭孔文敏的坏情绪时,苏笙也正努力消灭跟荆永旭的距离。她常常打电话给荆永旭,可是一想到是对方付费的,她又会匆忙地讲几句就想收线。 “还早,再聊一会儿。”每次荆永旭都会这样说,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了,都是我在讲。”他的话太少了,他很少谈自己的事,而且最近苏笙感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你每天都忙着工作吗?” “最近比较忙。” “你应该好好地放松一下,你的声音听起来好累。” “是啊。”有三家原本要合作的饭店,突然变卦,要更动合约内容,他忙着处理。 苏笙说:“刚刚电视在播《我的野蛮女友》,超爆笑的。可惜你不在,看看喜剧可以放松心情。” “我家有这部片子,锦威带来的。” “你看过吗?” “我对那种胡闹的片子没兴趣。” 苏笙理直气壮地反驳:“你错了,我看到哭咧。” 荆永旭笑了,“那是喜剧吧?怎么会看到哭?” “里面有一段是女主角逼男主角穿女学生服去她的学校,送她玫瑰。” “看吧,我就说是胡闹。” “男主角真的穿女学生服去了,他在礼堂看见女主角,女主角在台上弹钢琴,然后我就哭了。” “等等、等等——”永旭哈哈笑,“女主角弹琴?这有什么好哭?” “她弹了一首好好听的曲子,男主角听了很感动,拿着一枝玫瑰花,走到台上,送给女主角,我就哭了,那首歌真的很好听。” “我想象一下……”荆永旭沉思了会儿,说:“我想象一个穿女学生服的男主角,拿着玫瑰花,我一点都不觉得感动,我只觉得好笑。” 苏笙铆起来跟他争论:“他为喜欢的女孩子,明明觉得很丑,还是为了让她高兴,穿女校服去献花,真的很感动啊。你没看见那个画面,我到现在还很激动。” 听得出来她很激动,他不跟她争了,他说:“好、好,听你这么说,我也感动了。” “是吗?”她很怀疑,“如果是你喜欢的女孩要你这样做,你肯吗?” “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 “这是假设性问题,等我有喜欢的人,发生这种事,我才知道会怎么做。”这话一出口,他立刻感到不妥。他这么说,在苏笙听起来,不就代表他没喜欢的人吗?但他是有的,他心里喜欢苏笙,他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但来不及了,他的话已经伤到苏笙。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今天好累,我想去睡了。”她没说晚安,没等他响应,便轻轻地轻轻地挂上电话。 这电话一挂上,荆永旭便开始担心了。 他伤到她的心了?她失望了吗?确实,每次都是苏笙主动打来,他享受着她的关怀,却隐藏喜欢她的情绪,连讲话都吝于透露他的情意。 她会不会以后都不打来了? 荆永旭回到书桌前,展读合约内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走到客厅,找出荆锦威带来的那片vcd,将vcd放入匣内,在沙发坐下,重温苏笙几分钟前看过的影片。 大风吹入屋内,掀动窗板,他过去关窗,忽然下起大雨了。 他回到座位,把音量调大,继续观赏影片。 他看到一个长相很矬的男孩,一脸衰样地努力讨好个很野蛮的女孩。被她打、被她骂、被她瞪,他都忍受。 荆永旭嗤之以鼻,觉得男主角很蠢。 可是当影片播到苏笙说的那一幕,当那朵玫瑰在众目睽睽下交到那个女孩手中,荆永旭的心拧起来了。 为什么人可以不顾一切追求爱情?莫非这爱里藏有什么惊人的欢愉? 他自问:“我为何瞻前顾后,不敢放胆爱?” 荆永旭把影片看完,原来女孩的前任男友去世了,所以她一直回避爱情,可是后来,在男孩苦苦追求下,她决定释放悲痛,接受男孩的感情。最后,他们笑得很开怀。 荆永旭关掉电视,回到堆满文件的书桌前,他听着雨声,还隐约听见影片里动人的钢琴声。他心绪紊乱,无心工作,他的左胸又在痛了,他的悲痛一直找不到出口。 苏家伟发现姐姐连着几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 打从她跟荆永旭电话热线以来,她每天都精神奕奕,拉着他说他们聊了什么。可是这几天晚上,他发现姐姐不打给荆永旭了。 “你们进展得怎样了?” “唉,我觉得好累。”苏笙叹气。 “累什么啦?”苏家伟趴在地上帮姐姐做账。 “他不喜欢我,我看我跟他不可能。” “他说的吗?” “他没说不喜欢我,但是他也没说喜欢我。”苏笙感慨地说,“我觉得我厚脸皮,搞不好他还嫌我烦咧,没结果啦。c”一股劲地去讨他欢喜,一直没得到响应,好累。 “锦威不是也说了,他哥哥比较闷,你不要气馁啊,你好不容易遇到个让你会感动的男人。” “我自己感动得要命,他的反应始终一样,冷冷淡淡的。我想他是不喜欢我,他对我没那种感情。”否则那晚他怎么会说——“等我有喜欢的人,我才知道会怎么做”…… 等他有喜欢的人?那么她还不是他喜欢的人。好沮丧哪,苏笙好灰心。 “姐,你要放弃了喔?” 苏笙又叹气了,这时电话响了。 苏笙接起来,“喂?” “……” “喂?” 对方不出声,苏笙又喂了几声,然后她一震,傻住了,听着电话,整个人呆住了,跟着,她就红了眼睛。 苏家伟跑过来,“谁?是谁啊?” 苏笙嘘他,她专注地聆听电话。她听见彼端传来悠扬的琴声,是影片中那首曲子。 苏家伟凑耳偷听,“谁在弹钢琴?” “是他,荆永旭……”苏笙泪盈于睫。 “哇——”苏家伟躺在地上,双手合十,一副感动毙了的模样,“太浪漫了。” 电话里,同样的曲子重复了三次,然后荆永旭讲话了。 他说:“我还是觉得穿女校服很蠢。” 苏笙笑了。 他又说:“而且他们后来还假扮成中学生,穿制服去舞厅飙舞更是蠢。” 苏笙笑得落泪。 他还说:“苏笙,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会做很多蠢事?” 苏笙点头,哽咽道:“嗯。” 他说:“这首曲子叫《卡农》,我明天早上有三个会要开,我竟撇下公事,特地为某个人弹琴。你看,我蠢不蠢?” 苏笙泣不成声。而这是感动的泪水,她心里充满着幸福。她又哭又笑,又感动又开心,她心情好激动,她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是你在台上弹琴,我愿意穿男校制服献花给你。” 他怔了怔,哈哈大笑。 苏笙也笑,笑得好大声。而瞧着姐姐的苏家伟也笑了,笑得很开怀。 这个夜晚,充满笑声和感动。 这个夜晚,荆永旭似有领悟,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飞蛾扑火,甘愿受制于爱情。原来付出心力,去让一个喜欢的人高兴,感觉这么好。过去他弹琴,是为了发泄心中压抑的情绪。 今夜,第一次,他是为了爱去弹琴。他用一种温柔的情思,操控无生命的琴键,是为着打动伊人的心。 翌日深夜,当荆锦威跟苏家伟练车回来,苏笙准备消夜给他们吃。然后她兴致勃勃地对苏家伟说:“教我弹吉他,教我弹那首《夏日的终曲》。我只要能弹出单音就行了,三天内我要学会。” “三天?你以前都没学过耶。”苏家伟瞠目。 荆锦威也摇头,“不可能,只弹单音的话,至少也要一个月才行吧?” 苏家伟又说:“就是啊,你连琴谱都不会看咧。” 苏笙立刻去抱来吉他,坐在地板上,“喏,今天开始。” “为什么要三天内学会?”荆锦威好笑地看着她。 “越快越好啊。” 苏家伟明白了,“你想弹给荆永旭听喔。” 荆锦威愣住,旋即笑了,“你们在交往了吗?” “没啦,只是偶尔讲讲电话。”苏笙怪不好意思地说。 “岂止讲电话?”苏家伟手肘顶顶荆锦威,“昨天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你哥他真的很浪漫,他在电话里弹琴给我姐听……” “我哥?他真的这么做?”荆锦威惊讶极了,不相信他哥会做这种事。 苏笙脸红,拿了抱枕扔苏家伟,“快啊,快教我!” 荆锦威哈哈笑,走过来,取走吉他,“我有办法让你三天内学会。” “不可能啦,哪那么容易。”苏家伟摇着头过来,“她连音符都不会看咧,她音感也不好,不信叫她唱歌给你听。” “喂,这样损你老姐很开心吗?”苏笙抗议,“我只要肯学,没什么难得倒我的。” 荆锦威叫苏家伟去拿卷标贴纸,然后他在卷标上填了数字,贴在吉他弦下各个位置。 荆锦威懂得投机取巧,他指着弦下各处,“你只要记住旋律,按顺序弹这几个位置。” “聪明喔!”苏家伟拿了纸笔,写了标示1234等数字的简易琴谱。 “这样就行了吗?”苏笙看着琴谱,立刻学着弹。荆锦威和苏家伟在旁热切地指导她怎么按弦。 苏笙笨拙地按琴弦,她抱怨:“这个弦太硬了吧?” “所以刚学吉他的新手都会痛得长茧啊。”苏家伟看姐姐弹得吃力,不忍道:“算了啦,你又没有音乐方面的天分。” 苏笙弹得五音不全,荆锦威呵呵笑。他坦率道:“我看算了,这对你确实太难了。” “我一定学得起来,你们等着瞧。” “我赌你三天内不可能弹会这首曲子。”荆锦威摇着头。 苏笙握着吉他清清喉咙,她瞄着苏家伟,“你也觉得我不可能吗?” 苏家伟看见姐姐眼里闪动的火光,他看见姐姐的斗志了。他搭着荆锦威说:“不如我们两个来赌吧?赌一千块,我赌她办得到。” “没问题。”这两个人杠上了。 “一千?拜托!”苏笙怪叫,“要赌就赌个三千啦,豪爽点嘛。” “那干脆五千怎么样?”荆锦威就是觉得不可能。 “就五千!”苏笙跟弟弟击掌,姐弟俩觑着荆锦威。 苏家伟说:“你输定了。”他不了解苏笙的毅力有多恐怖。 g 这三天,苏笙一逮着空档就窝在厨房角落弹吉他。 厨师、员工们,不时听见一阵阵哩哩啦啦的吉他声,他们都觉得好笑,个性大咧咧的老板,竟然开始弹吉他了。 晚上,餐厅打烊后,那可怕的吉他声就移到家里,虐待苏家伟的耳朵。 “五千,我可是赌了五千啊——”苏家伟对着五音不全的“吉他声”嚷,情况不理想喔。 正窝在地板弹吉他的苏笙,忽罢手,摇头叹气,“我果然是音痴。” “喂,放弃啦?” 苏笙翻手,看着红肿的指头,“我觉得应该赌一万,我跟你保证,他输定了。” 苏家伟欣慰,“我就知道你最有毅力了。” 苏笙找来透气胶带缠在指尖,忍痛练习。 这三天苏笙连睡觉都听见吉他声,苏家伟也是,他产生幻听了,在姐姐疯狂练习的这段时间,他真是无时无刻地在忍耐着噪音的虐待。尤其每每在房间温书时,一听见那简单的音符被姐姐弹错,一再走音,他就为钟爱的曲子哀悼,忍不住叽叽咕咕骂笨。 轻快的《夏日的终曲》,变成夏日的咒语,变得荒腔走板,它强暴苏家伟的耳朵,也强暴餐厅员工们的耳朵。但渐渐地,那阵吉他声不再硬邦邦了,它变得柔软,旋律流畅。 三天后—— 苏笙弹给荆锦威听。 荆锦威听完,大大吃惊,“你真的学起来了?” “嘿,交出来吧?”苏家伟得意洋洋,伸手要赌金。 荆锦威抓住苏笙的手,看了又看,“弹到缠绷带,我服了你。” “哦——我说没问题嘛。”苏笙拿着吉他往房里走,“你们聊啊。” 荆锦威顶顶苏家伟,“她抱着吉他去干吗?” “那还用说,弹给你哥听了。” “喂,他们到底交往了没有?我哥有没有跟她告白?” 苏家伟耸耸肩膀,“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哥可不可能回来定居啊?住那么远,怎么约会?” “那也没办法啊,他就是喜欢曼谷,不过九月他会回来,新产品要发表了。” 荆锦威拿来汽车驾照的笔试考题,“你念得怎么样?” “没问题啦,我比较担心路考。”别人都花钱去驾训班上课,可是苏家伟为了省钱,都靠荆锦威帮忙。苏笙说只要他考上了就会买车给他,因为这个月房贷就付清了,以后他们的生活会轻松很多。 “那我来考你。”荆锦威翻着本子。 苏家伟盯着荆锦威,“喂,那个孔文敏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在恨我姐姐吗?” 荆锦威笑了笑,“一开始很糟,现在心情比较好了。不过,还是一直逼我来找你姐姐,我只好一直敷衍她。” “你打算敷衍到什么时候?总不可能骗她一辈子吧?” “唉,暂时也只能这样。” “你不是很爱她吗?她一点都不动心?一点都不?” 荆锦威苦笑,是的,孔文敏还是冷冰冰、高傲、难以亲近的。他不敢问她,什么时候她心里的荆永旭才会死去,换成他。 曼谷,荆永旭住处,电话响了。 荆永旭从浴室出来,他刚洗完澡,正拿着毛巾抹着下巴,他坐在沙发接起电话。 那清亮的声音,洋溢着兴奋和热情。 她说:“你听好——”那边,响着吉他声。苏笙略显笨拙地演奏着,没和弦的陪衬,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着,听起来有一种吃力的不自然的感觉,却充满了诚意。 荆永旭听着电话,笑着,他仿佛已经看见苏笙认真弹奏吉他的表情,那执着的傻劲。 她弹完了,问:“怎样?好听吗?” “什么曲子?” “我弟最喜欢的歌,夏日的终曲。一个日本歌星,森山直太朗唱的。”她热切地说,“我可是花了三天就学会了,不过我不会和弦,只会弹单音,所以——” 他抢白道:“我可以帮你伴奏。” 她吃惊道:“你光这样听就可以伴奏?你又没有琴谱。” 荆永旭握着电话,走到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低声说:“你把电话夹在耳朵旁,弹一次,我可以帮你伴奏。” “这样行喔?” “我数节拍,你跟着我的拍子。五、四、三、二——”他弹琴,苏笙笨拙地弹吉他,那每一个音符,衬上一节华丽的背景,在他的帮忙下,苏笙练了三天的旋律,瞬间活了起来,变得如斯悦耳动人。 他们专注地一遍遍合奏这首歌,这乐音将相隔遥远的两个地方,串连在一条电话线里。在这旋律里,这两个孤单的灵魂靠近了,合奏着生命的乐章。这两个苍白的生命共振着,他们分享,他们互相感应着对方的心思。 不久前,他们关系生疏,可渐渐地,那一通通长途电话,那一次次深夜的关怀,叫他们方开始时那紧张凌乱的脚步、慌乱的对应,渐渐练习出一股默契。 荆永旭赞美她:“三天就能学会吉他,了不起。” “我弟教我啊。” “常听你提起弟弟,你们感情很好。” “当然,我们相依为命啊。” 荆永旭记得那次比赛,苏笙身旁的大男孩。他斯文,戴着大眼镜,洋溢着书卷气。 苏笙问:“要到九月你才会回来吗?” “是啊。”他期待着见面的日子。 “我寄了个东西给你,这两天会收到。” “哦?是什么?” 她嘿嘿笑,“秘密。” “这么神秘啊。” “其实也没什么啦,不过你可以猜猜看。” “嗯。”他猜,“书?” “不,我不喜欢看书,怎么可能还送你书咧。” “外套?”他笑了。 “不是不是,那边热,我干吗寄外套?” “我猜不出来。” “你很期待对不对?”她笑嘻嘻地问。 荆永旭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抬头,露台外,夜空满是星。他心里开始有牵绊,他开始懂得期待。 从苏笙打电话给他开始,他每天都怀着期待。猜她今天会不会打来,猜着她今天打来,当电话响时,他会感到有点慌。 他以前从没这么注意电话声,过去睡时总是拔去电话线,并且习惯用录音机过滤电话。 但现在只要他在家,便会关掉录音机。只要接起的电话不是她,他即刻很没劲。如果是她,他会精神一振。 可是荆永旭即使高兴,声音仍是平平淡淡、冷冷静静的。 他说:“我很久没收到礼物了。” 她的声音快速,音调高亢,很有活力,“要是看见礼物,你喜欢,那就告诉我,你送的酒是什么牌子。” “你还没猜出来?” “不止我,厨师啦、客人啦、酒商业务啊,没人喝过那种酒。” “这样啊……”他说,“我回去时,要不要帮你带什么?” 她想了想,说:“那我不客气啦,我要酒,你送我的那瓶喝光啦。” “那么,这次带不一样的让你猜。” “还有不一样的啊……”她笑嘻嘻地说,“你是酒鬼吗?” 荆锦威每天都送孔文敏百合花,她看不到百合枯萎,因为每晚荆锦威来时,他会将每个花瓶里的花换掉,换上新鲜的百合花。 那些花啊,一大束一大束地捧来。餐桌上放的一束,客厅茶几上也摆了一束,房间床头柜上也放了一束,甚至是浴室也有一束。孔文敏每天醒来,闻到的是花香;眼睛一睁开,走进浴室,看见的也是花儿;她坐在餐桌前,陪她的是一大束百合花;她看电视,电视柜上也静静地摆了一束。 荆锦威用心良苦,孔文敏却依然无动于衷。 每次荆锦威都希望孔文敏留他过夜,希望她响应自己的爱。可是她总是在时间一过十二点时就赶他回家。 荆锦威用花香养着伊人,伊人却冷如冰。 荆锦威有时害怕对上她的眼睛,害怕和她谈话,她不会关心他的生活、他的心情,她常追问的是他追到苏笙了没有,她总是责备他,嫌弃他没用。 今晚当荆锦威又再捧着一大束花上门时,他看见客厅多了一架钢琴。她坐在钢琴前,专注地敲着琴键。 “你想学琴?”荆锦威放下花束。 “嗯。”她走去放了一张cd,音箱放出熟悉的曲子。 荆锦威脸一沉,认出曲子。是spanishcaravan,乔治温斯顿演奏的spanishcaravan,荆永旭常常播放这首曲子。 荆锦威一下子僵住了身子,脸色变了。他关掉音响,“你不是恨他?还放这个?” “我今天好想他……”孔文敏落寞地一下下敲着钢琴,“我以为我恨他,可是今天我在公司,听陈董说荆永旭跟他辞职,只做到九月。” 孔文敏悲伤地望着琴键,忽地笑了,难堪道:“我叫你去追求苏笙,要让他痛苦。我决定要跟你结婚,然后要把荆永旭赶出劭康……”她笑得掉泪,“没想到……没想到他根本不稀罕留在劭康,我什么都还没做,他就要走了。” 荆锦威听着,看她失魂落魄,因为荆永旭而难过。他心里有把火一直烧,一直烧起来。他付出这么多,对她百依百顺,全是为了要让她走出情伤,全是因为她说她恨荆永旭。 多可笑啊,他以为她恨荆永旭,所以他用爱来消弭她的恨。但其实她根本不恨荆永旭,其实她始终还爱着他。 即使荆永旭说了那么多残酷的话,即使荆永旭教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她还是爱。 而自己呢?自己抛弃自尊地讨好,换来什么呢? 荆锦威也笑了,冷冷地笑了。他感觉自己的心撕裂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像个小丑,像个为了讨好观众丑态尽出阿谀奉承的小丑! “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荆锦威拿花瓶砸向钢琴。 “你干什么?”孔文敏跳起来,怒瞪他,“荆锦威,你疯啦!” “我告诉你,我没追苏笙,我骗你的。” 孔文敏震住,“你说你去找她,你——” “我是有去找她,我是有去,但是我没追她,我都跟她弟苏家伟在一起。我告诉他们,我爱的是你。”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敷衍我?你在我面前演戏?你在干什么?你耍我?”孔文敏盯着他,“你在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对!我今天看见最大的笑话。有个人骂你嚣张跋扈、自私可恶,你还对他念念不忘,这是最大的笑话!你不觉得自己可悲,还妄想着叫一个爱你的男人去诱惑情敌,这么荒唐的事、这么幼稚的计划,全是笑话,大笑话!” “你讲够了?讲够了就滚!”孔文敏指着门。 荆锦威扣住她的手,将她揪到面前,“不过,最大的笑话——”他按着自己的胸口,“是这个被你利用的男人,他以为他可以感动你!还每天送花,每天让你差遣,管接管送,嘘寒问暖!我在你眼中是条狗吧?不,比狗还不如,是狗的话,主人会摸它抱它,我呢?” 孔文敏光火地说:“你恼羞成怒,你不甘心了?你真够可笑的,我早说过我不可能爱你,是你要一直送花,我没被你感动,你就受不了了?” 荆锦威吼她:“问问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他冷哼道,“你现在倒来嘲笑我了,我不过是重复你做的事,你还不是讨好荆永旭?还不是因为他不感动就气他恨他?你有资格说我?你有吗?”他发狂地吼,“我发现我们两个够悲惨了,我笨你蠢,我们都混蛋!” 荆锦威推开她,害她跌在地上。他气呼呼地走了,孔文敏跌坐在地,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终于,她把爱她的男人气走了。她冷着脸,告诉自己她不在乎,但百合的香气啊,弥漫着这个地方,她心里已经有了花香。 “证件都收好了吗?明天去考试不要紧张啊。”苏笙叮咛弟弟,明天荆锦威要带他去考汽车驾照。 “笔试没问题了,可是倒车还是倒不好。”苏家伟很紧张。 “你要平常心啦。” 门铃响起,苏笙开门,是荆锦威。 苏家伟眼睛一亮,冲上去,“要带我去练车?” 不,他只是心情差,想来这里平静自己。可是,一见到苏家伟,才想起明天约好要考驾照,“走吧。”他带苏家伟去练车。 在车上,荆锦威心不在焉,回想着先前的争执。他把话说白了,他跟孔文敏也等于是完蛋了。 车子一路往林口开去,驰上山路。 苏家伟专注地研究着荆锦威熟练的驾车技术,“真讨厌,现在都是开自动档的,偏偏要考手动档!” 车子在黑暗的山路疾驶,荆锦威神色黯然,六神无主。他想——打电话给文敏吧?跟她道歉吧? 随即又想——不,不要再理她了,荆锦威,你还有没有骨气啊? 他马上又推翻自己——你怎么忍心骂她?万一她又做傻事呢? 荆锦威反复思量,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没注意到前方的大弯道,没留神对面车道来车的闪光,当一辆卡车忽然出现,当苏家伟爆出尖嚷,他才回神,猛踩煞车,已来不及。 刹那间强光迎面而来,刺耳的喇叭声跟煞车声齐响,然后是巨大的声响,强力的冲撞,接着天翻地覆,撞昏他们。 光一瞬间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只剩几缕白烟从两辆变形的车体冒出来,在山岚间,白烟往空中飘升着。 一个小时后,新闻以跑马灯的方式打着——劭康企业,荆劭爱子荆锦威在凌晨一时三十分于菁山路发生车祸…… 孔文敏接到通知,吓得六神无主,脑袋一片空白。 她赶到医院,突破媒体的包围,在手术室外和荆锦威的家人讨论病情。荆锦威保住一命,但须截去右脚。 佣人搀扶着荆夫人,她眼神涣散,喃喃地嚷着荆锦威。荆家的亲戚悲戚地说着——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干吗?” “同车的苏家伟是谁?” “唉,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苏家伟?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护士询问,得知死者苏家伟是苏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电梯到地下三楼的太平间。在太平间外的临时佛堂,她看见苏笙。这里没有闹嚷的媒体,没有哭泣的亲戚,只有苏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楼梯旁,看着苏笙静静站在佛堂前。苏笙头发紊乱,穿着单薄的睡衣,她静静站着,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阵寒意,她觉得喘不过气,她转身离开,却甩不掉苏笙那张灰败的脸。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锦威一定是因为跟她争执心情大坏,才开车不专心,才会出事!苏家伟也因为这样赔上性命!她害了锦威失去一条腿,她害了一个年轻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颤抖地拿出手机,打给荆永旭。 荆永旭在梦中惊醒,接电话,孔文敏哭嚷:“锦威出车祸……” “现在怎样?” “他没事,可是失去一条腿。” 这已够令他震惊,但接下来的话,更叫他心惊。 孔文敏说:“他载着苏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荆永旭赶去处理公事,联系曼谷的工作伙伴,办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准备回去。 出门时,快递送来苏笙寄的礼物,他签收了。赶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在登机门外,他打开礼物—— 是月饼。 苏笙在卡片上写着—— 八月十五,你赶得及回来吗?一个人过中秋节好可怜的,我跟厨师做了两个月饼。你冷冻起来,到时候赏月就可以吃了。 看着盒里两个大大圆圆的月饼,荆永旭一阵心酸。 苏笙做月饼时,一定是挂念着他在曼谷,一个人过中秋节会有多孤单、多寂寞,她怎么知道几天后,最孤单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荆永旭撇下即将上轨道的事业,赶回去见她。可是等见到她时,他要说什么?他却没有主意。 有个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狱里煎熬。自责、内疚、悔恨、惭愧……种种情绪,绞着她,烫着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边,荆夫人被亲戚们劝回去了,她年事已高,众人怕她哀伤过度会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荆锦威在病床昏睡两天了,孔文敏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她看着锦威,他看起来好惨,他的脸肿了,布满黑青。他身上处处有伤,贴着大大小小的纱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处没了,那儿空荡荡的,膝盖处包着一团绷带。 孔文敏彻夜未眠地守护着他,她一向最爱干净,最不能忍受邋遢,她总是要将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才肯见人。这会儿她忘了梳头,忘了化妆,身上还穿着两天前锦威出事时她在家穿着的无袖雪纺洋装,医院空调很冷,但她没感觉。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因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乱地想着,锦威醒来,她要怎么跟他说呢?他少了一条腿,他会怎样?他会崩溃吧?锦威,锦威……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她渴望时间倒退,那么她不会跟他争执,那么,她会对他温柔一些,那么……当他愤怒地摔门离去时,她会去追。 当她接到锦威出事的电话时,那刻她的心脏冻住了。她知道锦威是重要的,她为什么这么蠢?蠢得忽视这个值得深爱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无辜的苏家伟?还……还害了苏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着先前荆家人的话,还有护士的话,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讨论死亡的苏家伟,他们说起苏笙—— “真可怜,连哭都不哭呢!” “大概吓坏了。” “怎么只有她来处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苏家伟惟一的亲人。” “真可怜……” 孔文敏握紧双手,泪如雨下。她咒过苏笙,憎恨过苏笙,但此刻苏笙发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惧,她成了刽子手。 荆锦威醒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边,那垂着头,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爱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脸,泪眼迷蒙,怔怔望着他。 他记起来了,“我……出车祸……”低头,看见没了的右腿,他一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我的腿?” 随即他又茫然地问:“家伟……苏家伟……”转头看文敏,“我做梦是不是?”他的意识还不是很清楚,脑袋昏沉,记忆片片段段地。他觉得自己好像从个很黑的梦里醒来,这梦里发生了什么,他没印象。 可是他记得坠入黑暗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迎面而来的卡车、巨大的光束、家伟呼喊……家伟呢? 孔文敏倒抽口气,蓦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迭声喊:“我错了、我错了……”她痛哭,“我以为你会死,我怕你会死,我不能没有你,我太坏了,锦威,你原谅我,锦威……” 荆锦威望着扑在怀里的人儿,她的眼泪弄湿他,他被轰得脑袋一片空白,他又张望惨白的房间,望着门口。然后,他望着右腿,又问一次:“我的腿怎么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声。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发青,颤抖起来。 孔文敏捧住他的脸,颤声道:“你听好了,是,你的腿没了。”她温柔地摸住他的脸,“没关系,你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荆锦威别开脸去,不看她,“苏家伟呢?他怎么样了?” 孔文敏缄默了,他又转过脸来,盯着她,“为什么不说?”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荆锦威觉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说话,默认了。 荆锦威爆出一声怒吼,疯狂地捶着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锦威,锦威!”孔文敏企图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紧急钮。她试着让锦威镇定,但他疯狂地咆叫着、打着自己,孔文敏痛心,忙着拉他,安慰他。 护士进来了,她们为他打针,让他镇定。 当她们协力将荆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着脸,喘着气,看着悲惨的荆锦威。 苏笙恨不得昏死过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仪社讨论后事,她忙着签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晕头转向,她要作出各种决定,她要挑选棺木、挑选仪式、挑选弟弟最后要穿的衣服、挑选陪葬的物品、挑选出殡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来很镇定。她精疲力竭,机械性地做这些事,机械性地回答问题。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个人等着。路灯映着他高大的身子,他穿着黑西装,他静静地站在拉下铁门的餐厅外。 “荆永旭?”苏笙走上前。 荆永旭转过身,望着她,他几乎立刻被击倒! 她看起来好惨,她竟然穿着棉睡衣,头发纠结着,面色苍白着,她是不是都没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松松的,挂在她身上。 “你怎么来了?”苏笙开门。 他跟她上楼,她打开二楼的铁门,让他进来。 “你不是九月才回来吗?”她开灯,进厨房泡茶给他。 荆永旭坐在沙发,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会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会立刻张臂紧抱她,但她竟然这么平静、这么镇定、这么平常心?这令荆永旭害怕。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麻木,这是太悲痛时会出现的情绪。她此刻是在假装,假装悲痛不在,假装镇定,把痛苦跟身躯分开,这就像颗未爆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发,然后便不可收拾……现在,她还在压抑情绪。 苏笙端茶过来,放在矮桌上,然后在他对面的地板坐下,望着阳台。 他看着她,看着那双大大的眼睛,那么空洞,失去光彩。他伤心地望着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为压抑就消灭的,它只会因为压抑,到最后让人变成神经病,让人疯狂。 她叫叫也行,骂骂老天爷都好,但她太镇定了。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问:“晚上吃了没?” 她摇头。 “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她又摇头。 “还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转头,看着荆永旭,她的眼色涣散,她说:“你回去好不好?” “苏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么可能走得开?他担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帮你做什么?” 苏笙躺下,面对阳台,蜷着身体,不说话了。 荆永旭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将她拉进怀里,她没有反抗,但她的身体微微地颤着,像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他抚着她的发,“很难过的话,就哭一哭,哭了以后会比较舒服。”他耐心哄她。 苏笙说:“他连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见死掉的猫狗,还念大悲咒超渡他们。这么善良,怎么会这么惨?不公平,这没道理……这太可恶、太过分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将苏笙搂紧,下巴抵在她头顶。 “我讨厌这个世界。” “苏笙……” “我好恨。”她颤抖,咬牙说:“做人太累了……”相遇,相处,有了感情。付出关怀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无能抵挡命运一次的重击。 那个人死了,没有预兆,没给时间准备,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没能看见了,也不能在临别前多说些话,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残酷,硬是逼人接受,连拒绝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却留着这部分的记忆,太过分,太过分了。 苏笙恨恨地说:“你走开,你不要管我。” 她推开荆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荆永旭直觉地伸出手,她腿一软,昏厥过去。 待苏笙醒来时,她看见有个人站在床边,正温柔地望着她。苏笙的视线从朦胧变得清楚,霎时她激动地喊—— “家伟!” 7。温柔的笑 苏笙的声音哽在喉间,看着弟弟温柔地对她笑。 苏笙打量弟弟,他和平常一样,戴着眼镜、穿格子衬衫、休闲长裤,脸容完整、身上无伤……她迷糊了,他活生生就站在面前哪! 苏家伟低声喊:“姐。” 苏笙心碎,她最心爱的弟弟哪! 四周好静,苏笙觉得时间冻结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皮肤起了凉意,瞥向桌几上的闹钟,时间凌晨三点。她的视线又回到家伟脸上,她似有领悟。 “带我走。”她发不出声,只好在心里喊。她想起身抱他,身体动不了,像有人掐住喉咙,同时定住她的身体。 苏家伟像听见了她的恳求,过来摸摸她的头。 “姐,不要让我担心。”他叹息道。 带我走!苏笙牙一咬,拼全力起来,霎时她醒来了。 她在病房,灯亮着,有人伏在床边,是荆永旭,他睡着了。她张望着,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家伟消失了。 苏笙垂下双肩,脸色苍白,表情异常无助。她听着秒针在走,听医院外汽车呼啸而过,病房外,护士们低声交谈。她呆了会儿,坐起,低头望,右臂插着针管,吊着点滴。 荆永旭听见声响醒来了。看见苏笙瘫在枕前,动也不动,面色苍白,睁大着眼,眼色彷徨。 “苏笙?”他轻声唤,她没响应,也不看他,她还想着方才的事,那是梦吗?还是弟弟真的来了? 苏笙听见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撞在胸口。不,他不可能来,他死了……苏笙瞠目——他死了!他出车祸,他浑身是血,他急救无效,医生护士乱成一团,在那一阵混乱中,医生宣告不治。 她签收死亡证明,跟护士们帮弟弟更衣,放到推床,送入太平间。 他死了,死了啊!苏笙觉得全身血液冻住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看她呆愣的模样,荆永旭感慨,心酸,“你什么都没吃,血压太低才会昏倒,不过已经帮你打了营养针。”粗重的嗓音透露出他的忧虑。 苏笙僵着,没听见。 “苏笙?”他握住她的手,小手冰冷湿凉,她在冒冷汗,他更担心了,“苏笙?” 苏笙转过脸来,看着他,然后她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我要喝水。” 荆永旭打开热水瓶,水是冷的。 “等我一下。”他到饮水间装水,盛水时因为分心烫到手。他很快装好水,回到病房,他一震,寒意从头滴溜溜地往下窜,他冲过去,按下红色呼叫钮。 苏笙不在病床!她不见了! 苏笙乘着电梯,仪表板的楼层键一格一格亮着,电梯一直上升。苏笙专注地盯着楼层键,她又听见了,心在怦怦地响。听见电梯移动时沉痛的声响,像只兽悲哀地低喘。 她心里啊,好像也有只兽在暴走,就快冲出胸口。她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紧握双手,身体颤抖。她咬牙,听见牙齿喀喀响,她在发抖。 黄灯闪着,电梯持续上升,八、九、十、十一、十二……心跳越来越响,世界忽然只剩下心跳声,怦怦、怦怦。 她心里一片黑暗。 电梯停在十七楼,苏笙走出去,到顶楼,推开安全门,强风扑进来。她走出去,赤着脚踏在水泥地,一步步往边沿走。深夜的水泥地释放白昼吸收的热气,热着双足,强风扑着身体,呼呼地痛着皮肤。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月白风清,天上有星。远处霓虹闪着,半空中寂寞的电线,横在大楼间。 苏笙走到女儿墙前,双手按住矮墙,踮足往下看,汽车小得像火柴盒,柏油路黑暗着,等着迎接她。 苏笙听见心里有个叛逆的声音怂恿着,替她发出不平之鸣—— 苏笙,你太苦了,你有权利唾弃这世界,你有资格失去生存的耐性。你经历父母丧亡的痛,但你坚强地熬过来。你抵抗压力,教弟弟长大成人。你多了不起啊,眼看幸福都捉在手里了。 但你瞧,命运大神比你更了不起,它轻易斩去你的寄托,叫你的努力失去意义。你坚持什么?你好累了是不是?为什么你必须活着,为什么总是你收拾伤痛?你可以终结这痛苦,你可以不受命运捉弄。 那叛逆的声音像魔鬼,低低说着,煽动苏笙。 它每句都说进苏笙心坎里,多中听哪,只有这叛逆的声音了解她、懂得她。 苏笙跨过矮墙,一阵昏眩,她靠墙低喘,双手往后挽着墙,她摇摇欲坠。 她抬头望月—— 今晚,它皎白如玉,灿着夜空。 今晚,当她绝望,它依然灿亮。 她记得曾是这月儿,当时她望着,当时多快乐。 曾也是这些星子,对她眨着眼,当时她多感动,赞叹它们的美丽。 今晚她觉得它们美得好残酷。 她这样心碎,它们光辉如昔。她的世界黯下了,它们却平静地灿亮着。 有什么意思呢?一出世就承受一次次苦难的考验。有什么意义呢?每次熬过痛苦,甜美却都只是一瞬。人与人熟识,发生感情,又骤然分别,没得选择,有什么意思呢? 苏笙低头,颤抖着,伸出右脚,踏在半空,强风扑来,她闭眼,松开手。强风骤停,蓦地听见一句—— “姐,不要让我担心。” 家伟? 她睁眼,对虚空咆哮:“家伟家伟……”不要留下姐姐一个人哪! 苏笙屏息,欲往下跳,有人及时拉住她的手。苏笙挂在楼外,她仰头,看见荆永旭探出身子,抓牢她的左手。 “放手!” 一霎时声音全回来了,如潮涌来。救护车的声音,护士惊惶的呼声,一张张惊恐的脸,荆永旭的双眸。 因为急着抓她,他的手臂擦破,血往下蜿蜒着。 荆永旭凛着脸,将她往上拉。他身后,护士们抓稳他的身子。 “放手!放开我!”苏笙奋力挣扎。 他不放,使劲将她拉上去,苏笙撑起自己,咬他。他仍坚定地拉她,她咬得更用力,舌尖尝到咸味。 他不放手,苏笙开始大叫:“放开我,不要管我,我求你,放开我——”她发出撕裂他心的怒吼,但不管她如何挣扎,那大大的手掌牢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拖上来。 一回到地面,他抱紧她。 护士给苏笙注射镇定剂,苏笙尖叫。那绝望的叫声撕裂他的心。他紧抱苏笙,说不出话。他被吓坏了,他紧箍着怀里挣扎的人儿。 苏笙坐在床边,双足挂在床沿,呆望着窗。她的神情恍惚,目光涣散。镇定剂发挥作用,她昏沉沉,喃喃道:“爸妈死后,我只剩下弟弟了……为什么连他都要离开我?” 荆永旭蹲在床边,地上搁着水盆,他弄湿毛巾,以手托住她的脚掌,帮她擦拭干净。 他静静听着苏笙说话,越听越害怕。 苏笙说:“我不要活了,我累了……” 荆永旭神色镇定,而其实心乱如麻。他静静揩着她的脚,左掌里,那脚儿白皙娇小,如斯纤弱,刚刚这脚儿竟往高楼下跳? 他心中凉冷,他得想个法子让苏笙活下来。 苏笙心灰意冷,“我看见家伟了,刚刚他站在床边,他来看我……”她沉湎在哀伤里,没感觉到正在帮她擦拭双足的双手多么温柔。 揩净她的脚,荆永旭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腰,拉她靠在身上,他的下巴靠着她的头。 “你看见他了?”荆永旭问,“他看起来好吗?” “他跟我说话。” “他说什么?” 苏笙哽住了——家伟说不要让他担心……他竟敢这么说,他令她多伤心哪! 荆永旭低声道:“苏笙,他希望你好。他担心你,所以来看你。”他还说:“你要好好的,他才能安息。” “太痛苦了。”苏笙觉得好累,以前的累是为了赚钱养家,现在,却是心里的累。有什么意思呢? “撑过去。” 她想也不想,便道:“撑不过去。” “相信我——”他将她推开一点,正视她的眼睛,“没什么苦是撑不过去的。”他的口气像在跟着孩子说话,却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住了。 他把她当孩子呢,好像她的难过微不足道。苏笙扬眉,冷冷地笑,“没什么苦是撑不过去的?”她不悦地重复他的话,阴沉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道痛苦,又不是你死了弟弟!” 荆永旭看她目光一凛。 她恶毒道:“为什么荆锦威只是失去一条腿?为什么是他活下来?”苏笙知道自己无理,却控制不住,太悲伤了,她必须找个人出气,他就在眼前哪! 她迁怒道:“荆锦威要是小心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要是……要是多注意点,我弟就不会死了。是荆锦威害的,对,他害的!” 他冷静地看着她,看她野蛮地指控着:“那天晚上他不该来,我不该让他教家伟开车……”她也责备自己,“我不该让他们认识,我不该认识你们,我不该去曼谷,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当初当初……”她喘着气,吼:“当初你为什么要帮我捡帽子?是你!都怪你!我真后悔认识你!” 荆永旭黯了眸色,他静静挨骂,承受着苏笙愤怒的眼神。明知道她的指控是没道理,他也不回话,也不争辩,但是心里疼了起来,他不为自己难受,他心疼她。 他望着苏笙惨白的脸色,那张发亮的脸容而今惨淡着,她瘦得双颊凹进去,眼睛布着血丝,嘴唇干裂。 在不久前,这女孩明亮开朗地走进他的生命,为他封闭的心房,开一扇窗。那时她活蹦乱跳,跳乱了他的心跳。她讲话手舞足蹈,捣乱他平静的生活。她跟他说傻兮兮的话,她教他领悟到爱,教他学会付出关怀。 荆永旭表情严肃,他的眼睛热了,多讽刺,当他开始练习去爱,她竟开始懂得了恨。 见他神色凝重,蹙眉不语,苏笙麻木地笑了,她何苦去伤害他?他有错吗?不,她心里清楚——他是无辜的。 她自责着,悲伤道:“你看,我现在讲话多恶毒?你别理我了。”她渴望缩到黑暗里,停止呼吸停止思考,他偏将她拉出来,逼她面对现实。他自讨苦吃,他何必? 苏笙垂下肩膀,表情无助,她穿着医院的绿色袍子,四肢苍白羸弱。 荆永旭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眼色彷徨,神情茫然,她像个迷惘的孩子。他刚才阻止她自杀,但下次呢?她若真心寻死,他又怎可能二十四小时看住她? 这一想,荆永旭遍体生寒。他哑声道:“你说吧,你尽管把愤怒都发泄在我身上,没关系。”只要能让她好过点。 苏笙一震,荆永旭冷静的态度瞬间令她的胃像在燃烧。她不觉得感动,反而更气了,“你以为我不敢说吗?你在这干吗?刚刚我说的你没听见?我后悔认识你,你走!”她的头垂得更低,嘴唇倔强地抿成一直线。她听荆永旭低声说话,他的温柔令她烦躁起来,好像她是幼稚的、闹情绪的。 “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你现在很不理智。” 理智?他竟奢望她理智?老天,她的弟弟死了啊!那是她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哪!苏笙一阵头晕,气得发抖。 她猛地抬头,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盯住他,咬牙骂:“没错,我快疯了!你懂什么是绝望?你敢叫我撑过去,看到你这么冷静,我更痛苦了!” 荆永旭低下头,想了想,冷静道:“好,你痛苦,你想死,我不阻止你了。” “那你走啊!”她叫。 “我会走。”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可是他没起身的意思。 “走啊!”苏笙推他。 他看着苏笙,表情莫测高深,缓缓道:“既然你选择放弃生命,那么,答应我一件事。”他说,“给我两个月,既然要死,晚两个月有什么差别?届时如果你还想死,我不会拦你。你想糟蹋自己,我也不会干涉,只要给我两个月。” “干吗?” “跟我去曼谷,让我陪你。” 苏笙怔住,眯起眼睛,“你以为有你陪我,我就会改变主意?” “是。”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盈满哀伤的双眼,猝地燃起两把怒火。她重重道:“荆永旭,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他凭什么?他以为有了他,她就能忘记家伟去世的痛?是,她是喜欢他,她曾迷恋他,因为这样他骄傲了?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他太小觑他们姐弟的感情,他把她想得太薄情,他几乎在污辱她跟家伟的亲情。 苏笙握紧双手,颤声道:“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巴不得跟你在一起?你以为你在我心里好重要,是不是?”她无情地讽刺他,“荆永旭,你想得太美了,那时我生活无聊,我想恋爱,你刚好出现,我没那么认真!” 他还是镇定地看着她,仿佛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受伤。 于是她更激动了,“我不喜欢你,知道吗?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觉得烦!你让我烦死了!” 有一刹,他想转身就走。他何苦来哉,在这任她侮辱?他是好心的,她不领情就算了,他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以让她这样践踏? 可是,荆永旭看着苏笙,看见她这样愤怒、这样悲惨,他就没法子移动脚步了。他就忘了愤怒,取而代之是不舍和心疼。结果,他听见自己不争气地说:“就算烦,还是请你让我陪你。” “真是自作多情。”苏笙凛着脸,却泪盈于睫。 他看着她,沉声说:“就当我是自作多情。”瞬间,他的眼睛了。 苏笙别过脸去,她的眼睛起雾了,鼻尖泛红,心酸。 然后有一阵沉默,他们不说话。万籁俱寂,他们各自听见自己的心跳。 荆永旭静静地凝视着苏笙,看着她倔强的侧影。 他听说,爱总有牺牲,爱总要丢失一些自尊。爱有残酷的一面,爱总让人受折磨。荆永旭笃信这道理,直到遇见她,他开始相信爱没有痛苦,爱是可以云淡风轻。 然而是他误会了,误会她开朗活泼、乐观善良,以为跟她恋爱,他就能避掉爱里痛苦的部分。 荆永旭以为苏笙是他的救赎,惟有苏笙会让他想跨到爱那一边,让他相信,爱会幸福,爱可以没包袱。他们的感情,只有甜蜜,没争执和屈辱,没伤害和痛苦。 是,他误会了。这刹,他领悟了。 原来,真爱上一个人,是没可能云淡风轻,不可能没有包袱。 看她痛苦,你必跟着受困。当她在愤怒里挣扎,口出恶言,你也甘愿挨骂,体谅她包容她。当她因苦难而盲目地攻击身旁的人,深爱她的你,是那在第一线承受攻击的无辜者。 荆永旭明白了,用理性谈恋爱,永不能够。能理性,一直拥着自尊,是因为爱得不够。 他现在走不开,让她骂,是因为他爱了。 倘若是以前,他会选择掉头就走。因为他最怕爱情里两人受伤,两人互相攻击,恶言相向。 这次,他不但没后退,反而更往前跨一步,这一步,便踏进她心里了。这一步,超越了他自己。这是以往的荆永旭不会做的,爱命令他做了。爱令他挺身而出,令他忘了自己。 他已跃过黑暗的河流,跃到爱的那一边。他在苏笙恶毒的言语里,竟感到放心,这次他忽略自己的感受,这次只在乎她的感受。至少她愤怒了,愤怒总比自怜好,愤怒令她不再死气沉沉。 “我认为只要我陪着你,顶多两个月,你会改变主意,你会选择要活下去。”他故意激她。 她回头瞪他,“你太可笑了,这世上没有谁可以取代我弟弟。你是什么东西?” “你说你不想活了,但我有自信,两个月后,你的想法会不一样。” 苏笙的脸色更难看了,她震怒,他竟敢轻视她的悲伤。 “就两个月。”凭着一股气,她答应了。 办完丧事后,苏笙决定跟荆永旭前往曼谷。 出国前的这段日子,荆永旭都睡在她家里的沙发。就算去公司处理离职的事务,总是很快将事情办完就回来。他辞掉工作,劭康没人留他。荆劭在病房躺了多年,他跟弟弟掌握公司大权,但实际上,真正有裁决能力的是荆夫人。荆夫人正为着荆锦威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无力理解荆永旭为何离开公司。 荆永旭怕苏笙出意外,密切地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吃得很少,一日比一日消瘦,她不出门,都在整理弟弟的遗物。同住一个屋檐,他们的对话却少得可怜。她把荆永旭当空气,有时他叫她吃饭,他故意找话题引她说话,她会置之不理,要不就是摇头点头。 她不哭、不发脾气,多半时候,她坐在苏家伟的房间发呆,要不在沙发上发呆。有时实在发呆得太久,她就会睡着。 荆永旭在各种地方找到她,有时是在阳台,她蜷在一角睡着了。有时在沙发上、有时在客厅、有时在后院洗衣机旁,有次甚至在衣橱里。 他不懂她怎么这么会睡,于是他抽空去医院问医生。 医生说:“这是忧郁症,有时患者用睡眠逃避现实,你要带她看医生。” 不,他不可能带苏笙看医生,他知道她不会接受。 荆永旭只能重复地在各种地方各种时间找到睡着的苏笙,然后不管她在哪里睡着,她总会在床上醒来。他会抱她回房,帮她垫好枕头。 今晚,苏笙收拾书房,这里曾是弟弟念书的地方,书柜上摆着各种戏剧理论的书籍,还有苏家伟拍摄的影片、他的计算机、吉他,房里一景一物,令她心如刀割。 苏笙将它们一件件装入纸箱,怕不在的时候会沾上灰尘。 她把他爱听的cd放进去,又起身,取出柜里的书籍,忽地一本书砸在地上,她弯身捡拾,不经心地一瞥却震住了,书籍摊开的那一页,有弟弟批注的字迹,一行行字,扎痛眼睛—— 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rgot, 故人是否就应该被遗忘? andneverbroughttomind? 永远不会再想起? 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rgot, 故人是否就应该被遗忘? anddaysofaulngsyne? 遗忘昔日美好时光? 苏笙软坐在地,将书籍抱在怀里,终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荆永旭在客厅听见哭声,走过来,倚在门边,他看着房间里苏笙缩着身体痛哭,他觉得那些泪,全流进他心里。 她终于崩溃,放纵自己痛哭。他退开,悄悄地掩上门,转身,靠着门,疲惫地吁口气。 他想,他一定要让她快乐起来,要让笑容再回到她脸上。 他握拳,压抑想冲进去抱住她的冲动,却怕惊吓她,她是该好好哭一场。于是他凛着脸,绞着心,听着身后一阵阵痛苦的啜泣。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哭声越来越弱,渐渐停止,里面安静了。他又等了会儿,等不到她出来,他担心了。打开门,看见苏笙蜷在地,抱着本书,睡着了。 荆永旭走进去,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脸上泪痕斑斑,瘦得只剩皮包骨,看起来那么小。永旭蹲下来,取走诗集,放一旁,轻轻抱起她,她是那么轻,他好心疼。 荆永旭抱她回房,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他握住苏笙冰凉的手,低头,在她额间轻轻印下一个吻。 荆永旭眼眶发烫,心变得柔软敏感。他已经被爱情征服了,悄悄地,他退出房间,打电话给荆锦威。 “有你陪着她……我……我比较安心了。”荆锦威坐在床边,跟荆永旭讲电话。他已经出院,孔文敏接他到家里住,亲自照顾他。 这时,孔文敏端着一盘水果进来,“和谁说话?” 荆锦威按着手机,对她说:“是我哥。” “我也要跟他说。”孔文敏接过手机,“永旭,你那边怎么样?” 她声音哽咽,眼泪涌上来,悄声地和荆永旭谈话。发生太多事了,不久前,她还迷恋着这个男人,无法自拔,以至于造成太多遗憾的事。 荆锦威看了看孔文敏,然后他拿拐杖拄起身子,黯然地退出房间。孔文敏却拉住他,他听文敏高声地对荆永旭说—— “你不用担心,劭康有我跟锦威,你好好照顾苏笙,以前我太不成熟,请原谅我。”孔文敏看向荆锦威,对着手机说:“我打算年底跟锦威结婚……是,谢谢,保重。” 荆锦威呆望着文敏,不敢相信听见的。 孔文敏关了手机,搀住荆锦威。 “我烧了四菜一汤,有你爱吃的菠萝虾球、宫保鸡丁……”她扶着荆锦威出去,但他站着不动,诧异地望着她。 “你刚刚跟我哥说什么?”结婚?她要跟他结婚? “你没听见啊?你不肯吗?” 荆锦威不敢高兴,他凛着脸,“文敏,我现在这个样子,你……” “你怪我吗?”孔文敏脸一沉,“你怪我害你少一条腿?”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低头,自卑地说:“你不用因为同情我,就……” “荆锦威!”孔文敏大声喝他,“你变这样,是我害的!” 所以她想嫁他?她想赎罪?荆锦威苦笑,颓丧地坐下,“你不用这样,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开车不小心……” “你驾车的技术一向很好,那晚我们争执,记得吗?是因为我,你才会出事,还间接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不是这样,那时我跟家伟聊得太高兴了,没注意来车,我开太快,我仗着技术好,太粗心了……” 孔文敏也坐下,她轻轻地说:“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 “是,是这样。”荆锦威低着头,红了眼睛,哑声道:“这段时间你照顾我,帮着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明天你送我到医院复检,然后我要回家了,我不习惯住在你家……”文敏不是爱他,她只是因为内疚、同情。被深爱的女人同情,对男人来说,很伤。 锦威心里矛盾着,当然,这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文敏的关怀了,他对家伟的事耿耿于怀,他还在适应缺了一条腿的生活,有文敏照顾当然很好,但他怕自己会越来越依赖,而这不是爱,这是她的同情。他怎么可能在这种同情的目光下生活? “好吧!”孔文敏起身道,“既然这样,明天我载你回去,那边有佣人照顾你,你妈还打算聘专业的医护人员帮你复健,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荆锦威僵硬地点点头。 晚饭后,孔文敏忙着收拾行李。 荆锦威坐在沙发看电视,不发一语。两人间的气氛怪怪的,当晚荆锦威失眠,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事。 他的伤口痛,心也痛,他不敢见苏笙,他太惭愧了。只要一想起苏家伟,他就忍不住要躲起来痛哭。 荆锦威叹息,他听见房外文敏的脚步声。她不知道在忙什么,两点了还不去睡。 荆锦威难过地想,他跟文敏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利用她的内疚来绑住她,那么他未免太卑鄙了。 又自嘲地想,没想到他当初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她,结果现在他这么狼狈。荆锦威啊荆锦威,你够惨了。 但是又能怪谁呢?那时他如果冷静些、理性些,也不会因为跟文敏争执,就影响了心情,出这么大的纰漏。 荆永旭老是劝他,不要感情用事,他真是太糟糕了。 翌日,孔文敏先将行李搬下去扔在车上,再上楼扶荆锦威去医院。走前,荆锦威看她将家里的落地窗锁上,把每扇窗户都上了锁,又去检查瓦斯开关。 荆锦威说:“用不着把窗户都关了,我妈他们也会来,我会跟他们回家,你送我到医院就可以回来了。”他看孔文敏背了笔记计算机,觉得疑惑,“干吗带计算机?”今天假日,不用去公司。 孔文敏过来,挽着他说:“你说这里住不惯,我只好跟你回去住。” 荆锦威惊讶地看着她。 “以后我们就一起上下班。”她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知道你出事,我吓坏了。赶去医院的路上,我发了重誓,只要你活下来,我要一辈子跟着你。”她看着荆锦威,温柔地笑着,“我如果违背誓言,恐怕会被老天爷惩罚。” “文敏,我说过你不用同情我。” “不是同情。”她摸了摸他的脸,“那时我以为你会死,我好恐惧好后悔,后悔没有珍惜你,后悔自己倔强又爱面子,其实……怎么说呢……”她撩撩头发,吐吐舌头,脸上表情有点尴尬,又有点害羞地说:“我是喜欢你的,我是不能没有你的,我是……不,我是……” 她直视荆锦威,深吸口气后说:“我是可恶的,因为每个人都宠我,只有永旭不稀罕我,我就想征服他。因为我的人生太顺利太完美了,我就笨到想去碰钉子,尝点苦头,找找刺激,我不接受失败,也不愿承认自己会失败。” 她低头,惭愧地叹了口气,“好胜好强,让我赢得的,只是悔恨和遗憾。永旭对我而言是一则神话,遥不可及的神话,那是迷恋,头脑不清楚、浑浑噩噩的迷恋。对我来说你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在我左右,我依赖着的。锦威……”她哽咽了,“锦威,你少了一条腿,一定很不习惯吧?如果我失去你,也会像少了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臂,不,是整个心,我不习惯,我会很慌很害怕,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你已经存在我的生活里,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了,请不要抛下我。” 这告白太动人,荆锦威听得震颤,不敢相信文敏会对他说出这么深情的话,这深深撼动了锦威。 “你……你已经不爱我哥了?”他颤抖地问。 她靠在他身上,环着他,“不,我爱你。你会送我百合花,你会带我去任何地方,你关心我的生活,注意我的需要,你已经成功地感动我了,现在……你要撇下我吗?我已经爱上你,你要我退出吗?连你都要弃我而去?还是你恨我害了你?” 荆锦威握住她的双臂,轻推开她,他看着文敏,眼色迷蒙。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表情真挚。 他们四目相对,然后他托住文敏的脸,低头,覆住她的嘴,深深地吻她。 8。幸福 一到曼谷,阳光灿烂,水市场喧闹着,花卉缤纷,各种食物的香气,都不能叫苏笙心花怒放。 她住在客房,她把窗户关了,窗帘拉起,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凶猛地睡。她曾经在睡梦中见过家伟,心想也许一直睡,还能再见到弟弟。所以苏笙除了吃,就是睡。她思念弟弟,对外界的动静没兴趣。 这天,荆永旭来敲门,他在门外问:“要不要出去逛逛?” “我想睡觉。” “你已经睡了两天。” 苏笙不理他。 “这两个月,你打算这样睡下去?” 她翻身,脸埋在枕头里。 砰!门被粗鲁地推开。 荆永旭走进来,站在床边,看着苏笙。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他进来,她动也不动。 “起来。”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命令她。 苏笙一震,侧过脸,盯着他,“我想睡觉。” 他凛容,怒斥:“起来。” “你生气?”她笑了,“是你自己要我来的,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你这样跟废人有什么不同?” 苏笙目光一凛,抓了枕头掷他,“我本来就是要死,是你硬把我拉上来,你发什么脾气?你莫名其妙……干什么?放手!” 荆永旭扣住她的手,硬将她拽下床,拖出房间。 苏笙踹他踢他咬他,他像不怕疼的,一路将她拖到露天阳台上。阳光叫苏笙睁不开眼,她吃得少,这么一挣扎,她有些受不了了,头昏目眩,大口喘气。 荆永旭将苏笙推到餐桌前,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 苏笙低头看,倒抽口气——是把刀!一把银光闪闪、锋利的刀。她猛地抬头,看着荆永旭,他却只是面色沉静地望着她。 “为什么给我刀?”苏笙不懂,这什么意思?他是受不了了?他放弃了?他要她自杀吗?那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苏笙困惑地眯起眼睛,在他身后,一大片金色阳光,叫她眼睛好痛。 “切水果。”荆永旭定定地望着她。 “切水果?” 他对她微微笑,“我们一起切。” 她看荆永旭走到墙边,那里地上堆着四个大纸箱。他搬一箱过来,放桌上,打开纸箱,她闻到一股甜味。 他倒出纸箱里的东西,一颗颗金色菠萝滚出来散在桌上。他又去拿了把刀来,并将桌子抹净,动手斩菠萝,他削完皮,将果肉放到她面前的砧板上。 “剁得越细越好。”他说。 “为什么要切?拿来干什么?” “切就是了。”他又去拿来一只钢锅,放桌上,“切好的扔进这里。”荆永旭又开始利落地削皮,瞬间就削好三颗。 苏笙不懂他在想什么,她握着刀,瞪着他,没打算按他的话做。 他双手没停,头也没抬,说:“你答应给我两个月,这两个月听我的。” 苏笙瞪眼,她扔了刀,转身就走。 “你再去睡试试看。”他低声说,动手削第六颗菠萝。 苏笙怔住,转身瞪他,他的嗓音平静,但透着一股力量,一种不容撼动的决心。 他看苏笙一眼,嘴唇带着笑意,“你进去十次,我就揪你出来十次。直到你削完这箱菠萝,我都会这么做。” “你威胁我?”苏笙脸一沉,转身就走,才走两步,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臂伸来,猝地将她揽回。她大叫:“凭什么命令我,荆永旭!” 他力气大,轻易地将她拽回桌前。 她挣扎着,吼:“你以为你是谁?我不切,放手,放手!”苏笙随手抓了个菠萝扔他,果皮粗硬,立刻擦破他的右脸,留下三道血痕。 一瞬间静下来了,她被自己的野蛮吓到,他不理脸庞的伤,又将刀子重新塞回她的手里,笑着说:“我来削皮,你负责切。” 她低头,想了想,动手了。剁着果肉,她轻声道:“你流血了。” “没关系。”他若无其事。 一下子,泪水涌上来,苏笙又气恼又难过,她觉得胸口快爆炸了,她不懂她是气自己多些,还是气他多些。她用力剁果肉,汁液溅湿双手,溅到衣服上,菠萝香气浓郁,熏得她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她刀刀斩着菠萝,想着弟弟,又想起跟眼前这男人曾有的快乐时光,想到这阵子对他的粗暴野蛮,想到他坚持着,他甘愿留她在身旁…… 他真蠢! 她泪眼迷蒙,又想到那个夜晚,在电话里,他演奏《卡农》,逗她开心。 当时他问:“苏笙,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会做很多蠢事?” 是啊,他真蠢。苏笙流泪,抹了又抹,眼泪却挡也挡不住。 荆永旭假装没看到她哭,沉默地削着果皮。 苏笙哽咽道:“这些菠萝要干吗的?” “以后你就会知道。” 菠萝削完,天色也暗了。 “我会带晚餐回来。”荆永旭丢下这句,拿了装满果肉的钢盆走了。 苏笙站在露台,倚着栏杆,看荆永旭将钢锅放到车上,上车离开。 他去哪?她老是猜不透他的行为。旋即她苦笑地自问着——你不是不想活了?你不是了无生趣了?那你还管他干吗哩! 是夜,苏笙精疲力竭,倒头就睡。之前她睡得浑浑噩噩,这次睡得沉,一夜无梦。 没想到第二天,他逼她切苹果,剥柚子。两人从中午忙到晚上,然后他又将水果载走了。 苏笙的疑惑越来越深,那么多水果究竟拿去哪?干什么了? 连着几日,她重复这些事,处理各种水果。露台残留着果香,晚上苏笙睡时,鼻尖还闻到水果的香气,那凶猛的香,钻入体内,仿佛在体内扎根。 这天,她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去拿水喝,在走廊上,看见荆永旭从浴室出来,他裸着上身,穿件白色麻质的休闲裤,正擦着头发。 苏笙吸口气,僵住了,灯光下,她看见荆永旭的左胸上有一道约十公分的疤痕。 荆永旭发现她,她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瞪着他的伤疤。他笑了笑,将毛巾挂在左肩,遮住疤痕。 “睡不着吗?” 苏笙问:“胸口的疤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学脚踏车摔的。”由于他答得自然,苏笙不觉有异,她喝了水,回房睡。 翌日,苏笙再也忍不住了。 当荆永旭载水果离开时,她追几步,拦了观光客坐的motorcy-rubjang摩托车,跟住他的车子。 追了二十多分,车子在一栋园子前停下。苏笙付钱,下车,躲在路旁,看荆永旭将水果搬进园里,她跟着溜进去。 园里种植着热带植物,空气弥漫着果香。穿过了园子,有处空地,空地后是两层楼高的木屋。空地上搭着屋檐,两边堆着六层高的木架,架上一排排木桶。有几名泰国妇女来来去去,她们正听着荆永旭的指示处理水果搬运木桶,她们将水果倒进橡木桶,并洒上某种粉末。 苏笙躲在树影里,好奇地观望。 然后,她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泡泡声。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凝听,那声音有时大,有时一串的小小声,有时高,有时低沉。 荆永旭朝那些妇女说了几句话,待她们陆续走进屋里。他转身,朝她走来,他早发现苏笙了。 “你跟踪我?”他停在她面前。 “你们在做什么?” 他带苏笙过去,指着架上一个木桶,“听听这个。” 苏笙贴耳凝听,桶里发出啵啵声响……就是这个声音!她后退一步,瞪着木桶。 荆永旭又指另一个木桶,“再听听看这个。” 苏笙凝听,这个声音比较沉。 荆永旭说:“这层放着的,是用你剁碎的水果酿的酒,它们发酵,会发出声音。” 谜底揭晓!原来他酿酒。 苏笙望着成排木桶,它们各自发声,仿佛里面孕有生命。 他解释:“借着酿酒的过程,人会平静下来。所以你可以把对弟弟的怀念,那些痛苦的心事,酝酿在酒酿里,让它们帮你沉淀哀伤,再让时间制造它们,变成香醇的酒,它们会安慰你。” 苏笙呆着,听着喧闹的声响,它们争先恐后说个不停,个个牢骚满腹。 荆永旭走进屋,拿一瓶酒给她。她接过来看,颜色晶莹,瓶身标注制造日期、出产地,用日文泰文及中文标示,制造厂商——“云”,有联络电话、制造成分。 她打开软木塞,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是你送我的酒。” “是,柚子酒。很少人会用柚子酿酒,泰国的柚子特别甜,很适合酿酒,喝了对身体很好,柚子酒有镇静、破滞、发汗、去邪气的功效。” 他又说:“云是制造商的名字。我打算做有机酒的生意,供应饭店顶级客群。所以先在劭康采购,借采购的工作,认识当地农民,建立人脉。” “为什么想酿酒?” “酿酒的过程,可以使人平静。” “你需要平静?你够冷静了。难道你有心事?你痛苦?”她完全看不出来。 他云淡风轻地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深情地注视着苏笙,“除了我,你是第一位品尝‘云’的客人。” 当初的心意说不出口,便送她亲手酿的酒,借着酒液,暖她的胃,慢慢发酵。好像这样,他们就有了一点缠绵的关系,他的爱太间接。 人事如飞尘,之前这会令苏笙好感动,此刻,它令苏笙心痛。她实在怕了,她不要与谁建立感情,情感都是牵挂、都是包袱,最后都不敌命运的变化。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交集。 她,累得无能去爱。 荆永旭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你不是说喜欢喝吗?我可以一辈子酿给你喝。”他希望苏笙好好地活下去,他愿意呵护她,守护她。 她低头,眼眶红,声音哽咽:“你怎么知道你可以陪我一辈子?”她松开手,酒瓶砸个粉碎。碎裂声刺耳,酒香袭人,她的话却绞痛了他的心。 她残酷道:“不用刻意感动我,我没一辈子,我不想活那么久!”说完,转身跑了。 荆永旭看着她离开。 风拂着树,枝叶沙沙响,木桶里的酒一声声发酵。每只酒桶藏着他的心事,那是他寂寞的呼喊。 荆永旭怅惘,他们已错过相爱的时机。 苏笙回去,看见住处外,有名妇人徘徊。妇人衣着名贵,化着浓妆,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亮红色的口红,在那张削瘦的脸庞上看来异常凄艳,像是想强留住什么,极不自然。 苏笙正要进屋,被妇人拦住了。 “你是……苏小姐?” “是。” 周云打量她,心想——她应该就是儿子喜欢的女孩,苏笙。 这女孩教周云意外,她朴素得像女大学生。穿雪色无肩t恤,露出两只细白胳膊,穿洗到泛白的牛仔裤。清瘦的她,两只眼黑亮锐利,嘴抿成一线,像跟谁在怄气。 “你找谁?”苏笙问。 “我是永旭的母亲,周云。”妇人自我介绍,随苏笙进屋。 来到客厅,周云坐在沙发,双眼仍直盯着苏笙,像在研究着什么。 苏笙道:“伯母,你慢慢等,他等一下就回来了。” “没关系,他不在更好。”周云拍拍身旁位置,“陪我聊聊,好吗?” “我想回房了。”苏笙没心情应付长辈。 周云忽然说:“你弟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你的脸色很差,请节哀。” 周云口气诚恳,苏笙却觉得那刻意悲伤的口气有点虚伪。苏笙看她一眼,就走向房间。 周云又说:“我有事拜托你。” 苏笙站住了,回身看她。 周云挑明来意:“请你劝永旭回劭康,听说他离职时,夫人要他签署放弃继承的文件!你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永旭是荆劭的儿子,法律保障他的权益,他没必要放弃。” 原来如此,这是他们家族间的恩怨。苏笙说:“伯母,这不关我的事。” “你帮帮我,永旭他不听我的……”周云看着苏笙,黯然道,“我是为他好,他就是不明白……他把你带来这里,可见有多重视你,帮我劝他好吗?” “既然他不想留在劭康,甘愿放弃继承权,代表他有自己的想法。”苏笙忍不住替荆永旭说话。 “他在跟我怄气,他不知道自己损失什么,离开劭康他能做什么?” 苏笙纳闷,回道:“他有自己的事业,怕什么?” “什么事业?” 苏笙扬眉,奇怪地瞪着她,“你不知道?他做酿酒的生意,酒厂在附近,名字叫‘云’。” 云?周云愣住,抚额叹息,“他……他没跟我说。”她看苏笙一眼,又心虚地低头笑了笑,“你也知道那件事吧?他一直把我当敌人,不过……这是我的报应。” 苏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可以气我,但没必要葬送自己的前途,他应该要捍卫自己的权益。”周云起身到酒柜前拿酒喝,不小心碰落酒杯,杯子砸碎了,她蹲下收拾,又不小心割伤手指,划出一道血口。 “你去坐,我来清理。”苏笙拿扫把,扫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干净。 周云按着受伤的指尖,颓然坐下,“你……也看见那道疤了?”周云盯着苏笙瞧,自暴自弃道:“怎样?也觉得我可恶?” “你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吗?” “你看见了?” “是。” 周云冷笑,“他都跟你说了?说他有个多糟的母亲,多狠心的妈……” “他说是骑脚踏车摔伤的。”才说完,看见周云讶然的表情,令苏笙心里的疑惑更深,“不是吗?”她糊涂了。荆永旭撒谎,为什么? 周云的眼睛红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划伤的。” 她的话令苏笙惊愕得说不出话,她愣愣地瞪着周云。不敢相信有母亲会伤害自己的骨肉。 周云别开脸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伤的。当时他十二岁,我和他爸争吵,一怒之下,拿刀划伤他,我是想吓他爸……因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吗……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苏笙转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惊极了,心跳得很响。 有这种事? 苏笙思及之前在酒厂对荆永旭说的话,她惭愧得想咬掉舌头。他有这么阴暗的过去,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怎么有办法保持那么平静的面容?被至亲的人伤害,他怎么还有办法轻描淡写地说谎?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不像背负着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样镇定,以至于她误会他的人生是风平浪静的。 苏笙既惭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厂,他建议苏笙酿酒,他说,酿酒可以使人平静。苏笙慌乱地想着,当时……当时她怎么回答的? “你需要平静?你够冷静了。难道你有心事?你痛苦?” 是,当时她这么抨击他,而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苏笙垂下肩膀,倒卧在床。 荆永旭、荆永旭……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在那副平静的脸容里,竟有着这么难堪的过往。一想到他背负的伤痛,苏笙的心便尖锐地痛起来。他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啊,他怎么熬过来的? 这段日子他一直想帮她振作,帮她消灭痛苦,她却对他咆哮,骂他不懂,怪他不懂她的哀痛。 当时,面对她任性的咆哮,荆永旭心里什么感受?他竟然隐忍着,也不辩驳…… 凌晨二时,荆永旭回来了。 他为什么在酒厂待那么久?是因为她吗?她的行为伤了他的心。 黑暗中,苏笙凝听他的脚步声,客厅传来周云喝醉了模糊的话语。房门开开关关,她猜荆永旭扶母亲回房了,最后,客厅静下来。 他去睡了吗? 苏笙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暗着,往露台的落地窗敞开着。露台长椅上有人坐着。那背对着她的巨大暗影,看起来好落寞,它即刻揪住苏笙的视线,拧紧她的心。 苏笙看着他,这么晚还不睡,他在想什么? 月光映着屋前大树,暗影筛落在他的肩膀,晃荡着。苏笙的心也在摇动着,眼里的荆永旭不停放大,那堵沉默的暗影痛了她的眼眶。她静静伫立在他身后,静静听着风拂动树梢,发出低哑的沙沙声。夜阑人静,心正热着,热烈地跳动着。 苏笙嘴唇轻颤,心中有话,却欲言又止。 看着荆永旭,忆及他的苦难,想到他将伤痛说得那么平常,要不是听周云亲口说,她很难相信,藏在那副平静的面容底下,有这样不堪的往事。很难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疮百孔,他怎么还能够表现正常,看似洒脱?他的言语怎么能没有恨? 那时当她撞见他左胸的疤痕,他怎么有办法镇定地撒谎,他眼中没一丝恨。 苏笙困惑,是荆永旭掩饰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迟钝,一直没察觉他的心事?如果她够细心,该发觉在他的眉宇间,常有一抹忧愁。他看似平静的黑色眼睛,偶尔带着一抹抑郁之色。 苏笙怔怔地倚靠落地窗,惭愧地吁口气。 苏笙羞愧,她只看见自己的伤心,在苦痛里挣扎。她龇牙咧嘴,伤害着荆永旭,像刺猬,他一靠近就咆哮。当她心如死灰、痛心疾首,他却一直都在,不离不弃。 他付出最大的耐心,劝她饮食,拉她振作,助她消灭痛苦。他原可以抛下她,可以不必留着受她侮辱。而当他这样耐性地守护她,她给他什么? 当他耐心地哄她,她却粗暴地挑剔他话里的语病,狠狠嘲讽他。当他告诉她酿酒可以助她平静,她却蛮横地怪他不懂,把酒瓶打碎,浪费他的酒,让甜馨的气味浪费在脏的泥地。她践踏他的好意,他没有愤怒,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用无尽的温柔包容她。 苏笙掩嘴,心尖锐地痛起。 她曾骂他不懂痛苦才能那么冷静,但其实他受的苦不比她少。 当他十二岁,最需要亲情时,却被至亲伤害。 是,她是失去了亲人,但比较起来,被亲人拿刀伤害却更可怕。 苏笙想象荆永旭遭遇的事,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她便毛骨悚然,背脊寒透。苏笙又想到过去几次,每当他们的感情靠近,他会突兀地撇下,骤然离去。而今苏笙懂了,当时他是害怕吧?他也有挣扎的吧?发生过那种事,怎么可能不留下阴影?在荆永旭眼里,爱情是什么模样?在父母的斗争中,感情又是以何种面目滋长?那不会是太快乐的经验。 可是他最后如何选择的?最后他还是敞开心,响应她的情感。 她曾埋怨他不够热烈,他太冷淡,后来他隔着电话,为她演奏钢琴。 而当她痛苦、茫然无措时,他立刻赶来,日夜守护。 可是当他来了,她的响应是怎样的?她对他做的事,跟他母亲有何两样?她虽然没拿刀伤害他,但言语如利刃,是一句句刺着他。他一定好难过、好难堪吧?但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承受她的不理性。 她自问——苏笙,你怎么能对他那么残忍? 她又想——荆永旭,你为何甘愿受苦? 那是因为……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苏笙激动,一股热烈凶猛的感情充塞胸口。一股温暖的情意,在这个夜晚紧紧包围住她。 爱以各种征兆,启发他们。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爱到钻皮出羽,便义无反顾。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遇到挫折,便反求诸己,爱不只热烈冲动,爱还能沉淀下来转化成无尽的温柔,叫人忘了要自私自利。 好比这时,苏笙已然忘却自己的苦痛,专注地在为他伤心,为他的过往心痛。 她意识到这男人其实很需要爱,在那坚强的面容底下,魁梧的身躯内,也有颗敏感脆弱的心。 苏笙迈步走向他,这一步,便将自己的苦痛抛在后头。这一步,她踏进光处,黑暗后退,走向爱指引的方向,她悄悄在那寂寞的身影边坐下。 荆永旭转头看她,“还没睡?” 苏笙迎着那对深邃的眸子,心情激动,张口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低头,望着膝盖。 她想安慰他,想跟他道歉,但找不到合适字眼。又感到好笑,他又何需她安慰?他比她坚强。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要怎么做,你才会觉得值得活下去?”那粗重的嗓音透露出他的忧虑。 苏笙沉默。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很担心。 苏笙头垂得更低。 他叹息:“你弟弟要是看你这样,他会难过。” 苏笙红了眼眶,他越给她打气,她就越惭愧。她有什么资格在这男人面前嚷痛苦?苏笙觉得他们两个都好可怜。 荆永旭感慨:“只要让你高兴,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你告诉我……”听,这么卑微的恳求,是他吗?荆永旭苦笑,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被爱打败。 半年前,打死他都不信,自己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个女孩讲话,自己会做这么多事,去讨好不稀罕他关心的人…… 忽然,荆永旭怔住了。转头,望着苏笙—— 她倚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闭着眼,睫毛湿濡。 “不要再说了……”她仰头望他,他温柔的表情令她宽慰得想哭,她轻叹一声,凑身,去吻他的嘴。 永旭惊愕,旋即捧住她的脸,热烈回吻。 在这长久的亲吻里,苏笙颤抖,感觉他的嘴火热而且需索,一再覆住她,那呼出的热气,还有他热热的体温,烘得她晕头转向,她神魂颠倒,心醉神迷。 她张臂抱他,脸埋在他胸口,接受他给的温暖,她不再抗拒,叫那暖的情意融化悲伤。 “对不起……”苏笙哭泣,她靠在他的胸膛,脸埋在他的下巴下方。 “嘘,别哭。”荆永旭搂着她,一直低声安慰。他深切而怜惜地看着怀里的人儿,低头吻她眼睛,吻她湿湿的睫毛,耐心哄住她的泪。 荆永旭不知道,这次苏笙哭泣,不为自己,而是因为他,心疼他。 回到客厅,苏笙还不想睡,一扫这阵子低迷的情绪,她提议:“我们来看vcd,看我的野蛮女友怎么样?”她想好好地开心一下。 眼看着苏笙恢复精神,荆永旭宽心了。他找出影片,放给她看。 荆永旭把灯关掉,黑暗中,他们并肩坐在沙发,看影片里的人儿追逐嬉闹。苏笙心不在焉,影片像跑马灯一幕幕亮过眼睛,她看着看着,好似看见往昔,看见自己跟弟弟相处的过往,也通通跃上屏幕了。 浮光掠影,是形容这样吗?人已离场,画面还在脑海,清晰如昨。可是她还必须往前,演完自己的戏。 这次影片没能逗她笑,苏笙想到当初她看这部影片,那时弟弟在房间睡了,早知道这么快分别,她应珍惜每一次相聚时光。 影片播到男主角上台送花的那一幕了,苏笙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黑暗里,荆永旭安慰她,“没关系,以后我会连你弟弟的份一起照顾你。” “好。”苏笙勉强地笑了笑,“我会好起来,你不用担心。” “以后,你听不到弟弟弹吉他,但是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苏笙直点头,眼泪却怎么也关不住。 “不要看了,我弹琴给你听。”荆永旭关掉电视,他拧亮钢琴旁的立灯,掀开琴盖,坐下,弹奏钢琴。 苏笙听见了,是弟弟最爱的曲子——《夏日的终曲》。 荆永旭记住了它的旋律,来帮她温习往日时光,代替弟弟来哄她的耳朵。苏笙的情绪溃堤了,她抱膝坐在沙发,无法抑制地啜泣着,凝听熟悉曲调,感动得不能自已,也哭得一塌糊涂。 如果没有荆永旭,她会迷惘在悲伤里,再也走不出了吧? 在荆永旭温柔的琴声里,苏笙悄悄释放悲伤,把对弟弟的思念和不舍,全化成泪水,发泄出来。她畅快地痛哭,哭尽心中的郁闷。 荆永旭弹完琴,过来坐下,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入怀抱,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静静陪着她。 苏笙哭了很久,他又问她:“晚餐有没有吃?会不会饿?” “我不饿。” “那么,喝杯牛奶?” “好,我去洗脸。” 苏笙进浴室,洗完脸,觉得轻松多了。 走出浴室,荆永旭已经等在门外,递来温牛奶。 “喝点热的,等一下比较好睡。” 苏笙仰头望他,走廊昏暗,他高大的身体很有压迫感。苏笙的视线情不自禁瞄向他的嘴,他布满新生胡髭的下巴,她想到他的亲吻,脸热了,她觉得喘不过气。她移开视线,被自己莫名的紧张弄得不知所措。 苏笙接过马克杯,靠着墙,捧着杯子,一口口喝掉牛奶。喝完后,将杯子还给他。 “晚安。”可是心里不希望他走,她低头瞪着双足。 “晚安。”他的嗓音,醇厚动人。 他没离开,他打量着苏笙,看她低着头,她脸颊红艳,唇边有一小圈牛奶的印渍。她的小手不安地绞着t恤下摆,那宽松的白t恤,令她看起来娇弱无辜,却性感得要命。 他靠近一步,她立刻绷紧身体。他又靠近一些,苏笙缩肩,因为紧张,屏住呼吸。她闭上眼睛,感觉那巨大的暗影压下来了,笼罩住她。 苏笙又梦见弟弟了,这次他坐在床边望着她。 “早。”苏家伟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发。 这次,苏笙知道是梦,弟弟已经去世了。 “家伟,姐姐想你……”她立刻哭了。 苏家伟仍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他说:“你会喜欢的。” 梦中不能自主,苏笙怕弟弟消失,急急问:“你到哪去了?” “你会喜欢的……”他重复这句话。 “喜欢?什么?”苏笙不解。苏家伟起身离开,苏笙喊他,喊醒了自己。 天亮了。 苏笙怔怔坐起,被上有个蓝色盒子。她掀开盒子,盒内放着粉艳色泰丝,它似曾相识。 苏笙展开泰丝,它薄如蝉翼,翼上绣纹斑斓,透着光。光影筛在她脸庞,苏笙心悸,糟,鼻酸,糟了,她又想哭了。 她记得这丝绸,记得这触感。 他也记得,他买下来了?几时买的?他心里一直有她。 盒子里有卡片,苏笙拿来看。他的字迹工整,他用钢笔写着—— jimthompson,你摸过的泰丝,它记得,你多快乐。 当时有个人,也记得你让他多快乐。 而今你失去的,痛着你。 在未来,有个人,会努力让你拥有更多,请给他机会。 永旭 苏笙躺下,泪自眼角滑下。她将泰丝覆在脸上,那亲密触感,似某人温情的双手,在轻轻地抚慰她。 她闭眼叹息。 家伟,你说得对,我喜欢。 家伟,这可是你临别的礼物?让我遇上这么好的男人。 一大早,周云醒了,便央求儿子带她参观酒厂。 微风晃着树梢,酒发酵,在桶里叫。气温三十几度,周云抹去额上的汗,她听儿子诉说未来的计划。 “我已经跟五间饭店谈好,打算限量供酒,以特殊的气味,吸引顶层客群。” “所以你不回劭康?你不留恋?不觉得可惜?”周云耿耿于怀,“你知道你放弃多少?那是你应得的!”她大半辈子占着这个位置,为了什么?爱子却轻易抛弃。 荆永旭凛容,轻声道:“妈,是我们介入别人的家庭,有什么好争?” “胡说!”周云脸色骤变。是,都嫌她坏、嫌她错,这正是她最不能释怀的!每个人都歧视她,儿子也责备她,都说她错,她错了什么?真相呢?周云愤怒,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啊! 周云咬牙道:“永旭,你爸是妈的第一个男人,当年妈念大学时认识他,他跟我交往,隐瞒已婚的身份。等我知道,我没恨他,我默默守候,我忍气吞声,我原谅他说谎,原谅他隐瞒实情。” “那都是过去的事,你不能忘记吗?” “说得容易……”周云哽咽,“为了和他在一起,妈跟家人决裂,被亲戚朋友瞧不起,后来呢,他抛弃我!”周云瞪着儿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说,我怎么不恨?是他改变了我的世界,是他教我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变成情妇。我被逐出家门,被看不起,好一段时间我孤僻自闭,怕旁人的眼光,世界缩小到只剩他一个人,他却说要离开。你说,我怎么能原谅?我怎么能看得开?” “你不原谅,但也不快乐。”荆永旭叹气,他太厌倦了,厌倦活在父母的仇恨里,他离开劭康,一点都不眷恋。 荆永旭说:“我想跟苏笙结婚,定居曼谷,我正准备跟网络公司合作,透过网络行销生意。也拿到五家饭店合约,应付生活绰绰有余,也许我们不能过得像以前在荆家时那么富裕,也许我放弃继承权很傻,但是我们赢得自尊。你把仇恨放下,好吗?” “我不甘心。”周云凛着脸。 荆永旭强硬道:“好,你可以选择回去那个充满敌意的地方,或是留在这里让我照顾你。” 照顾? 周云泪盈于睫,“你不恨我?”这是第一次,听见儿子说要照顾她,第一次,他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跟她说话。 荆永旭拿起桌上的酒,倒了两杯,一杯给母亲。他微笑敬道:“现在是你儿子最幸福的时候,我需要你的支持,我们把过去都忘了。” 周云哽咽,叹气道:“是因为苏笙?你变了,你以前不会对我这么温柔。” 以前他不懂得爱,他不能理解母亲犯的错,他不明了爱情会让人身不由己,失去理智,直到自己爱了,他才变得柔软。他愿意理解母亲的痛、母亲的恨,他与母亲干杯。 荆永旭问母亲:“你要留下来帮我打理酒厂吗?” 周云干了这杯,将仇恨释怀,她含泪微笑着,乐意地点点头。她怯怯地伸出手,握握他的手。她好感动,儿子不但原谅她,还承诺要照顾她。周云一直误会儿子寡情,误会儿子恨她,而其实,藏在他那冷漠的性情底下,却有着一颗最热诚的心,他其实最重感情。 荆永旭请来员工带母亲认识酒厂,然后他买了午餐,回家找苏笙。 到家时,他看见苏笙站在二楼露台,她倚在栏杆前,她看见他了,她对他微笑,她精神奕奕,眼睛亮着。 荆永旭眸光暗了,热络地看着她,他微笑了。苏笙将泰丝盘成头巾,扎在发上。她穿着无肩的蓝色t恤,迎风伫立,笑着朝他挥挥手,风拂动发梢,泰丝飘摇。 金色阳光下,荆永旭眯起眼,着迷地望着她,望着她微笑的样子。他竟一阵心酸,胸腔充满着对她的情感。 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他不敢相信,面前对他微笑着的苏笙,就是那晚要跳楼自杀的苏笙。 这样望着她,恍如隔世,美好得像场梦。 荆永旭深吸口气,步上阶梯。 苏笙打开门,淘气地摸了摸头上的泰丝,“好看吗?” 看她粲笑着的模样,荆永旭感到目眩神迷,“饿吗?我带了午餐回来。” “饿死了。”苏笙接了餐盒,转身进去。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入怀里,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问:“你……会留下来吗?” 苏笙微笑,靠在他怀里,伸手摸他的脸。她闭眼,背靠他,让他的气息包围自己,借着他的温柔消灭哀伤。 荆永旭吻她的发梢,闻着她的头发香。 苏笙眼睛,感情壅塞心头,她小小声道:“永旭,我爱你。” 这句话令他欣喜若狂! 荆永旭俯望她,这次,他的左胸不痛。那里,心跳好快,那里,释放暖的情意,在体内冒着泡泡,汹涌着、呐喊着,对她的爱发酵着,他情不自禁低下头,吮住那片红唇,吻住了一生的幸福。 荆永旭明白了,这世上每个人都需要爱,他也不例外。这人生总要觅个好伴侣,共患难,相扶持。他终于懂得,没有爱,他不算活过。他总算懂得,过去自己活得多贫瘠。 荆永旭搂着苏笙,感动着。这女人属于他,这女人代表一个美好的未来,她是光的所在处,她是他的归宿。他曾迷惘,他曾背离爱的路途,而今他不再孤独,不再逆爱而行,往后风风雨雨都有人携手共度。 在这天使之城,他与苏笙展开崭新的人生。 以后的好多个夜晚,他要带她乘船,沐浴在月光里,在美丽的昭披耶河游荡,他们将有好多个好多个美丽的白昼与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