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人间》 序幕 岁末,虽无飘雪,却是寒风阵阵,成都的冬天冷得吓人。 在这样恶劣的天候里,要是没有急事,谁也不想出门;可,此刻清静的街道上却有两条人影––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娃,不住的往前走。 「娘!您走得太快了,杏儿跟不上!」九岁的江杏儿因为长期有一餐没一餐,个头像是六、七岁的小娃,但那张瘦小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晶亮的眼。她仰头,无辜地央求母亲。 满脸憔悴的褚绿云低下头,对上女儿清秀的眉眼,勉强给了微笑。「杏儿,天晚了,再不快点走,回家就晚了。」到时候雾气重,天又黑,路难走,滑倒是小事,要是摔出了什么毛病,那可怎么办才好? 闻言,江杏儿连忙点头。「对不住,杏儿忘了,咱们要是晚了,梨儿姊姊下工回家,肯定会担心的。」 褚绿云连忙点头,抓着女儿的手拚命往前走,心里满是纠结。想起梨儿,她那苦命的大女儿,她的眉头越发锁紧。 是啊,她还能怨什么?打从夫君过世,她一直恶病连连,什么时候扛过家里的重担?这两年要不是梨儿苦撑,江家早就没了。 可十一岁的梨儿再怎么拚命,也不可能一个人将债务担下;义兄义姐们纵然有情,但都有自个儿的家得照顾,哪能时时麻烦他们呢。明天又得还债了,她这个做娘的只好振作起精神,带着女儿走向目标––「富贵当铺」。自从江家败落,她不知进出这里多少次了,可即使如此,每次来仍让她感伤不已。 尤其这一次,她揣着胸口的心肝宝贝,想着过去的种种,越发难过。这是夫君给她的订情物,上头有着多少甜蜜回忆;每每两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时刻,夫君总会捧着它低语。如今,人去了,这东西她竟留不住了…… 是的,留不住了。褚绿云咬咬牙,她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庆幸,因为这是她仅有的了,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她拉着女儿的手走进当铺,老板薛志正正与友人在寒暄,一听见声响随即抬起头,「原来是江夫人。」 褚绿云低着头,瞧也不敢瞧店铺内的人。江家都垮了,哪还有什么江夫人!她不想理这不知是尊敬还是贬损的称呼,只想快些完事。 「薛老板。」她解下脖子上的翠绿色玉玦,那美丽的光泽让薛老板睁大瞇瞇眼。 「哦,色泽真漂亮。」果然是有底的人,江家欠下如此多的债务,居然还留有这种东西。薛老板一边细细地赏玩玉玦,一边问道:「您打算当多少?」 褚绿云忍住心中的不舍。「我……我不打算拿回来了。」现在的她完全负担不起沉重的利息,既然如此,何不咬牙死当,这样多少能减轻江家一些担子。 薛老板将玉玦拿给朝奉。「您又要卖断吗?江夫人,坦白说,我们开当铺的当然是希望您能把东西赎回,要不然一直放在这儿转不了手,我们也麻烦……再说,这典当与卖断价钱也差不了多少……」 褚绿云摇头,不想再听这些场面话。「薛老板,您知道江家目前的状况,我们不可能会有钱赎回去的……」 薛志正当然知道。他笑瞇眼道:「江夫人,您别这样,我们也很想帮忙啊,不过……」他与朝奉对看一眼,确认玉玦的价值之后,邪邪地睁大眼。「这玉玦就是这样,买的时候价很高,可戴久了,这里磨了、那里裂了,也就不值钱了……这样吧,如果您肯卖,就十两如何?」 十两?!这玉玦竟只值十两!褚绿云牵着女儿的手劲加重。这可是夫君给她的订情物,那时的江家不可一世,怎么可能只值十两!可……她能拒绝吗?抿着唇,忍着心头的痛,轻声地道:「我卖了。」 薛老板开心地笑了。「阿真,去让阿保来。」他特意叫来另一个朝奉,想再次确认。 褚绿云看着自己的心头肉在这些人手上递来送去,一再地端详,她多想叫他们住手,可她连喘口气也不敢。江杏儿从母亲的手劲儿感觉到她的不安,年幼的她看着母亲哀凄的表情,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薛老板又道:「江夫人,您别再意,多几个人看比较安心,这年头坏人多,我们也怕做赔本生意呀!」 说到底,她拿出压箱珍宝,别人还怕是假货呢! 等了又等,见他们瞧了又瞧,褚绿云的腰都快挺不直了。好不容易薛老板终于写了当票,褚绿云含着泪在上头印上红色指印,薛老板这才开了锁,从箱里取出十两银子。 褚绿云愣看着手上的十两银子。这些银两够让一般老百姓过上几个月的好日子,可惜明天就没了。明明是沉沉的十两银,她却感觉不到一点重量。 牵着女儿走出富贵当铺,褚绿云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一辆马车快速地冲了过来,江杏儿担心地嚷道:「娘!」 女儿这声呼喊及时让褚绿云回过神,她扯着女儿闪过马车,两人摔在地上,怀里的银两也掉了出来。 一个眼尖的路人生了歹念,身子一低,拾起银两就往另一头跑去。褚绿云见状,不断大喊大叫、哭得呼天抢地,但身子就是动不了。 年幼的江杏儿赶紧脱下鞋子,使劲儿往小偷丢去,这一击让小偷松了手,十两银子随即掉落在地。江杏儿急忙上前抓起银两,那偷儿不甘示弱,转身跑来,想要扳开江杏儿的手。 褚绿云的哭叫引来几个好事者,偷儿怕人一多会脱不了身,只好拦腰抱起江杏儿继续往前跑。江杏儿不断扭动挣扎,小手仍紧抓着银子不放。 「杏儿!杏儿!我的杏儿……」褚绿云坐在地上哭喊,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这一耽搁,小杏儿离她愈来愈远了。 一个人影飞快地蹬着人们的肩头,转眼便挡在偷儿面前。「把人放下!」说话的是名俊俏少年,衣着华美,看得出来出身不凡。 偷儿冷笑。「你叫我放我就放啊,那我张三毛算什么啊!」都怪这个小丫头,居然把十两银子看得比命还重要,搞什么嘛! 少年摇头。「光天化日之下,大家都瞧见你掳人抢钱了,你以为你躲得过吗?」 「躲不躲得过是老子的事,等老子把钱花光了,你就算把老子打死也没用了。」 「分明就是无赖!」少年恼了,出手攻向张三毛。 张三毛本来就是个瘪三,凭的是恶胆,哪懂什么拳脚功夫!这一来一往打得他唉唉叫,几个回合下来已满身是伤。为求自保,他赶紧将江杏儿扔下,逃命去也。 少年冷哼,朝江杏儿走去。江杏儿皱着眉,狼狈地从地上爬起。 「真是个傻瓜!这么想死吗?」少年一面摇头、一面扶起江杏儿。「不过十两银子,犯得着赔上自己的小命吗?」 江杏儿可不这么认为。「当然值得!有了这十两银子,我娘和姊姊会好开心。」只要想到娘和姊姊的笑脸,她就觉得好开心,早就忘了方才的危险了。 少年完全不明白。十两银子算什么?打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把钱放在眼里过,可看她笑得欢天喜地,好像得了什么珍宝似。 少年看着小女孩朝坐在富贵当铺门口哭泣的女人奔去,两人抱头痛哭…… 当铺吗?原来这十两银子是这么来的。他再低头细瞧,小女孩身上的衣裳质料不差,可式样老旧,上头还有多处补丁,这就是爹所谓的穷人吧?穷到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大过年的还得靠典当过日子。 他忽然想起方才的一切,父亲的狠话犹如在耳…… 「好啊,不想留在房家,你们娘俩就给我滚出去,看你们要滚多远就滚多远,到时候沿街乞讨、餐风露宿,休说我房正卿的不是!」 父亲的无情让他拧紧眉心。新欢在侧,加上母亲的个性又倔,屡次争吵,甚至还拳脚相向,今日他以儿子的身分出来劝和,却反被父亲一同逐出家门。房家已无他和母亲的容身之处,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难不成真的要回苏州母亲的娘家?想到在马车上啜泣的母亲,他心头是说不出的沉重。 江杏儿没发现少年的异样,她开开心心地朝他跑去。「小哥哥,这个送给你。」 少年摊开手,一个上了彩漆的小偶人落在他手心,他瞧也没瞧,直想拒绝。方才要不是驾车的他一时失神,差点撞上江杏儿母女,根本不会有这段插曲;他救人只因为理亏,根本不是什么好心。 褚绿云见状,惊讶地道:「杏儿,这是妳爹的遗物––」 江杏儿飞快的抢话,「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给小哥哥。」她转头看着少年,两个眼睛圆圆亮亮,嘴角有着浓浓的笑意,压住他手掌的左手上有个清楚的十字伤疤。「小哥哥,谢谢你。你真好,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就不能拿这十两银子给我娘了。我爹说过,救命之恩恩重如山,我不能不当回事。」她顿了下,「这是我爹送给我的,我爹已经不在了,所以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可是,我只有这个……小哥哥,送给你吧!谢谢你救了我。」 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让少年好惊讶,但他不能理解的是江杏儿嘴角的笑意。这样天真可爱的笑容哪像是落败人家的孩子?她的小手好冷好冷,但她却一直笑着。 离开房家,他也能像她这样开怀吗?他抿抿唇,解下腰间的玉佩。「好吧,这个给妳。」由于走得太匆忙,他身上也只有这个了。 江杏儿傻傻地接过那块透着蓝光的玉佩,上头似乎有写字,可惜她认不出来。那蓝色光芒好似有魔力,一下就把小杏儿吸引过去。 「不,这怎么行呢!」褚绿云跑过来,出身贫贱的她曾在江家当过几年少奶奶,她知道那是值钱的玩意儿。「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收……」 少年摇头,瞧见母亲掀开车帘探出头,知道再不走等会有他好受的了,于是道:「我没有妳想的那么好……再说,这可是宝物。」他晃晃手上的娃娃,「就当作交换吧!」说完随即步上马车,在褚绿云的叫喊中离去。 「这可怎么好……」褚绿云心好烦,低头发现女儿还紧抓着玉佩不放。「杏儿!杏儿……」 江杏儿抬头,对上母亲关心的眸。「娘,怎么了?小哥哥呢?」 褚绿云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就让杏儿好好收着吧,待哪一天她再遇到那名少年时,再让她还给人家吧。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拿这十两银子回家。 「走吧,杏儿,我们回家了。」这么晚了,梨儿一定在等她们了。 江杏儿乖巧地点点头。「那玉佩呢?」她问。 褚绿云牵起女儿,道:「好好收着吧!有一天,等妳见着了小哥哥,再把玉佩还给他。」 「好,我会还给小哥哥的。」江杏儿开心地跟母亲许下承诺。 但,那是什么时候呢?谁也不知道。 1 八年后。 日光煦煦,云淡风轻,成都只有在夏季才能让人心情开朗。 一大清早,市集里漫着吵杂声,一个瘦小的女孩轻巧地穿梭在人群中,几个商妇出声招呼道。 「杏儿,出来买东西啊?」 江杏儿点头,有礼貌的回道:「是啊,罗大婶。」 「妳娘还好吧?」卖水果的罗大婶又问。 想起她娘,江杏儿眼弯了。「好多了,这几天还下床来帮忙呢。」 鱼摊的范大娘忍不住插话,「人家说得好,人活着就要动,整天躺着都躺出病了。」 「没错没错!幸亏有妳们这双好女儿,我说江大娘是出运了。」罗大婶转了话尾,「梨儿嫁了好人家,现在就轮到妳了。杏儿,妳想嫁给怎么样的人呢?罗大婶帮妳找。」 「找什么找?」范大娘打断她,「像杏儿这样乖的丫头,当然是嫁给我们家阿牛啦!杏儿,妳听大娘说,我家阿牛人老实,也没什么坏习惯,最适合妳啦……」 闻言,江杏儿只能傻笑。这几年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守着娘,守着江家,守着她的织布机,连小伙子也没认识一个,现下忽然说要嫁人,光想她就头痛。自从姊姊出嫁后,几个舅舅阿姨老拿她的终身大事来讨论,弄得她听也不是、逃也不是;现在好了,就连上街买东西,也躲不过大伙的关心。 她为难的笑道:「谢谢大家的关心,杏儿还小,成亲的事还是再缓缓吧。」说完,付了银两,拾起食篮,急急地转身离开,一不留神撞上了来人。 她伸出左手摀着发红的鼻子,漂亮的眸里含着泪,一抬头,发现对方十分高大,她不得不后退两步,这才瞧清楚对方––高大的男人有一双黝黑的眼,还有满脸的胡子,让人瞧不清他的长相。 江杏儿自责地道:「真是对不住。」都怪她不小心,被她这样一撞,任谁都要吃痛的吧。 男子哼也没哼,直到街角传来叫唤,「大哥!在这里!我找到了!」 「知道了。」男子这才转身朝声源走去。 江杏儿朝男子离去的方向看去,忽然瞧见一个面貌清秀的青年,腰间系着一块玉佩,那熟悉的样式、漂亮的色泽,好似她怀里的……她急忙追了上去,但却迟了一步,两人早已走远了。 江杏儿皱皱鼻子。她会不会看错了?那么远的距离,任谁也瞧不清楚,日头又这么大,肯定是她眼花了。算了,下次有机会再瞧仔细些,现下还是快些回去开店吧。 ※ 用膳时刻,江家面馆依旧生意兴隆。 两个月前,江梨儿因为有孕在身,不便工作,跑堂的江杏儿因此接手当起了大厨,而外头招呼客人的工作就交给新来的苏大娘。苏大娘身形微胖,但手脚利落,工作没几天便十分上手,加上个性豪爽,很快就同褚绿云成了好姐妹。 也许债务还清,加上喜事连连,让褚绿云的心病解了,身子也舒爽许多,人也年轻了好几岁,不再终日倚榻唉唉喊疼,江家姊妹见状自然开心。 午时一过,将面馆收拾干净,接下来就是江杏儿自个儿的时间。十七岁的江杏儿虽是花样年华,但是比起年轻小伙子,织布机对她来说更有吸引力。 早年江杏儿织锦是为了家计,可这几年下来,她也织出了一些心得,加上锦云织坊的主人方锦娘是她娘幼时的姐妹淘,对她疼爱得紧,拿手绝活全都倾囊相授;许多罕见的织法、织图,只要江杏儿想看想学,她绝不藏私。 这几年江杏儿的手艺在成都城算是小有名气,不管是花街的姑娘们、大户人家的闺秀们,无不希望她能为自己裁衣织裙。 江杏儿的好,方锦娘自是明白,她知道等自己百年之后,能承其衣钵的,也就只有杏儿了。 方锦娘年轻时曾到京城拜师学艺过,也待过一流的布庄,加上她聪慧又努力,还自创过许多织法,听说还曾风靡一时,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京城,带着大批钱财回到成都,开了一间织坊,没几年功夫,锦云织坊便成了成都数一数二的织坊。 之前因为褚绿云的身子差,方锦娘常常差人将织图送到江家让江杏儿看;现在褚绿云的身子好多了,又有苏大娘陪伴,江杏儿便常往锦云织坊跑,有时一待就是一个下午,还要方锦娘催促才肯离开。 这天,江杏儿爬上木梯想要取架上的织图,结果一不小心就这么摔了下来,架子倒了,她的脚踝也扭了,还弄得满身是灰尘。 方锦娘听到声音,急忙跑来,就见江杏儿忍着脚疼,将地上的织图一一拾起。 「杏儿,妳还好吧?」她担心地问道。 「对不起,锦姨,我太粗心了,不知道这些织图有没有摔坏。」这些织图都有些年月了,要是损伤了该怎么办? 「傻孩子,那有什么要紧!这些织图全都在我脑子里,大不了再绘一份就是了。倒是妳,脚都扭了,人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恐怕要休息一阵子了。」方锦娘拍拍她身上的灰尘,「别拾了,让锦姨自个儿来。」 「这怎么成!」江杏儿当然不同意。「这都是杏儿的错,请让杏儿捡吧!」江杏儿固执地捡拾地上的织图,里头有她见过的,也有未曾开封过的,她边捡边看,捡起最后一张织图时,圆圆的杏眼忽地睁大。 「好美的织图!」她忍不住赞叹,「这是最上等的缇花织法……」她仔细瞧着上头错综复杂的纹路,发现从头到尾只有两种颜色,可经过仔细计算与特殊织法竟形成深浅不一的色泽,变成一幅画……「是的,这是一幅画,这……这是锦姨年轻时的模样!」 方锦娘叹口气,她就知道杏儿瞧得出来。那张图她一直放在最上层,连她自个儿都忘了,没想到会在这时出现。 她大方的回道:「是,那是我年轻时画的。再加上绣工,一定会更好吧?可惜,只织了一半……」那时的她满脑子都是梦想,但梦想还未完成,心却碎了。 「为什么?」江杏儿不解,这样好的织图如果完成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她细细瞧着织图,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方锦娘开口,于是唤道:「锦姨……」 思绪飘远的方锦娘这才回过神。「怎么?」 「那……织锦呢?」江杏儿又问。 「不在我这儿。」方锦娘摇头。「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怎么会呢?那上头可是锦姨的图样,不见了多可惜!」再说,还没完成的图样也不可能卖出去,那是到哪里去了呢?江杏儿还想问,却瞧见方锦娘眼里的泪光。「锦姨……您怎么哭了?」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人老了就会这样,光想到过去心就酸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方锦娘摇头,小心地将织图折好,递给江杏儿。「天晚了,带回去看吧,别让妳娘担心。」 闻言,江杏儿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 「糟了,我答应给小桃红送舞衣的……」小桃红是个好客人,人美又客气,给的工钱也高,要是耽误人家,她会很愧疚的。 收好织图,江杏儿告别方锦娘,拎着包袱,急急地往迎春阁奔去。也因为太过匆忙,她浑然没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来到迎春阁后门,应门的小厮见是江杏儿,不禁嘀咕,「就是妳!桃红姑娘不知道差人说了几次了。妳们这些织工到底有没有良心啊,拿了钱都这样办事的吗?不要不紧的,哎,急死人了!」 江杏儿自知理亏,赶紧赔不是,「不好意思,小三哥,都是我的错,请您带路吧!」 小三这才转身,带着江杏儿来到小桃红的房间。小三重重地敲敲门板,房里传来一个娇嫩的声音,「是杏儿姑娘来了吗?」 「是的。」小三回道。 不一会门开了,小桃红的女婢晓彤探出头,「谢谢小三哥费心。」她将一锭银元宝放在小三手心,小三笑得眉眼都弯了。 小桃红一向大方,这是迎春阁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有礼就有人情,迎春阁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想帮小桃红做事,所以连那几个当红的花娘也要让她三分。 小三赶紧将银元宝收进怀里,「小三谢谢桃红姑娘。」说完立刻退下。 晓彤点头,将江杏儿迎进房里。江杏儿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还看见一个女子拿着一根管子似的东西贴着眼,坐在窗台上,不知在看什么。 「小姐,杏儿姑娘来了。」晓彤轻声道。 闻言,小桃红转头笑道:「杏儿姑娘,妳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呢。」已是华灯初上,可小桃红却穿着朴素、脸上脂粉未施。 虽然不是头一次见面,但每回来江杏儿都会失神一会;那长相、那举止,比起她所知道的任何一家闺秀都还要端庄美丽,哪有一点风尘味。她摇摇头,有礼地道:「抱歉,桃红姑娘,我来晚了。」 小桃红一点也不生气。「没的事。反正,我也不一定要今儿个穿。」眼前这个小姑娘如果好好打扮,应该也是个美人吧? 方才小三的话让江杏儿好紧张,现在听小桃红这样一说,她才松了口气。「谢谢桃红姑娘,这是妳的舞衣。」江杏儿将带来的包袱打开,正想取出里头的衣裳,灯火突地熄灭,四周一片黑暗。 「这是怎么了?」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江杏儿有些慌。 「晓彤,快点灯!」小桃红镇静地道。 「是的,小姐!」 就在江杏儿的眼睛快要适应黑暗时,忽然有人扣住她的颈子,她想出声呼救,口鼻却被人紧紧摀住,然后,她便没了意识…… ※ 头昏昏沉沉的,手脚也好重……四周似乎有什么事发生,虽然听不清楚,但隐约有声响。 「……就算你跟过平南,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犯不着再找迎春阁的麻烦!」 「浑话!要不是小桃红这贱人,二爷也不会如此!居然还敢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出来混的就是要给人糟蹋,装什么清高!今儿个我方六一定要让这婊子好看!」 虽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最后那段话让江杏儿起了鸡皮疙瘩。她勉强自己睁开眼,看到两条人影在不远处对打,然后,有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则朝她走来。 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走近她,不带情绪的问道:「妳醒了?」 那双冷如霜的眼让江杏儿没来由的冷了起来。奇了,现在不是盛夏吗,为什么她会冷到发抖呢?忽然想到方才那番对话,弄不清楚状况的江杏儿急忙大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妳弄错了,小桃红!」 男人摇头,正想要摀住那张吵死人的嘴,江杏儿急忙抓住男人的手臂,用力咬了下去,直到口中充满可怕的血腥味…… 男人伸手在她身上点了点,江杏儿再度陷入昏迷。 这时几个人跑了过来。「大哥,事情解决了吗?」其中一个问。 「嗯。」算是吧。至少,他救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若寒,把那人拖去官府。」 「好的。」名唤若寒的男子立刻走向倒在一旁的汉子。 「我们也该走了。」另一个人说,「不过,小桃红又该怎么办?」 大胡子回道:「带她去扬州。」房平南生前结交不少恶人,要是放她在这里恐怕会有事,到了扬州再给她一些银两,让她在那里过新生活。 小个子少年开口:「大哥,可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中年男子便打断他,「湘莲,不许多话!」 少年闻言低下头。「知道了。」 ※ 江杏儿迷迷糊糊地醒来,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晃?她抱着头努力坐起,这才发现自个儿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哪里呀? 好一会她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她记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是胡子的脸,还有那双寒冰似的眸子,当那人逼近自己时,她还咬了对方一口……恶,她口中好像还有血腥味。接下来呢?她忽然低下头。呼,幸好衣着完整,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 也是,如果真有什么事,她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吗?想来是有人救了她吧?拧着眉准备要下床,一个不留神差点摔在地上。「天啊,这房子真的会动!」 一阵笑声传来,「笑死人了,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 江杏儿闻言转过头,瞧见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嗤笑道。少年脸色有些惨白,随着一阵剧烈的摇晃,立刻低头朝身下的桶子吐了。 江杏儿定定地瞧着他。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明明病了还这么嚣张。 少年抬头,狠瞪她一眼。「看什么看!像妳这种乡下人,搞不好连晕船是什么都不知道。」 晕船?船?!她正在船上!?有可能吗?江杏儿正想发问,又听到少年的呕吐声,她先别开头,才道:「小公子,请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年冷哼一声,高傲地抬起下巴。「这是宋家的商船,我们正在江上。至于妳为何在这里……难道妳都忘了吗?桃红姑娘。」 桃红姑娘!?「我不是桃红姑娘,我是……」话还没说完,门忽然被打开了。 江杏儿回过头,眸子倏地大睁。「你……是你……」是那个大胡子!还有那双寒冰似的眼!天啊,她还以为自个儿已经脱离危险了,想不到……她忍不住打起寒颤。 少年一见到男子出现,病容顿时消失,开心地跳向前,对着男子大喊,「大哥,你来啦!」 男子没开口,但身后的中年人出声了,「能不来吗?就算不来瞧瞧你,也得来看看成都的小桃红长得是啥模样。」 「爹,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少年不悦地道。「哪,她就在我身后,不过,说是花魁也不过如此。」 众人目光全都集中在江杏儿身上,她忽然大叫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叫人了!」 闻言,少年冷笑道:「好呀,妳叫呀,我就不信这江上有谁能听得见妳的叫喊。」 江上?不会吧!?江杏儿走到窗边。天啊,她是不是瞧见了滚滚江水了?她不可置信地瞪着水面,头有些昏了。转回头,发现每个人都瞧着她,她忽然结巴了起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完了,他们这么多人,万一不怀好意的话,她有胜算吗? 「我们?」中年人摇摇头。「桃红姑娘,妳恐怕弄错了,我们不是坏人。这是苏州宋家的商船,我们全是宋家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对妳不利的……」他以为他们怎么样也算是正义那一方。 又叫她桃红姑娘!?江杏儿打断他,「请先等一下,我不是小桃红。」 不是?怎么可能!穿着蓝袍的男子问:「如果妳不是小桃红,为什么方六要抓妳呢?」方六的目标应该只有一个。 「搞不好是被方六砸了头,弄坏了脑子。」少年尖刻地道,一边不客气地打量着江杏儿,先前的病样已消失无踪。 这算什么?她平白无故被带到船上来,居然还要被如此对待!「我真的不是小桃红!我叫江杏儿,是个织工,我到迎春阁是给小桃红送舞衣的。」 闻言,众人全看向大胡子。「这是怎么回事啊?震东。」 「是啊,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大胡子眼睫半敛,道:「应该是灯灭时,方六弄错了,将她误认成是小桃红了。」 想来也只有这种可能了。那天夜里,他们瞧见方六潜进迎春阁,便跟在他身后想一探究竟。 「你是说我们救错人了!?」少年自顾自地说着,「也对,成都名花怎么可能长成这等模样。」 少年的话一点也伤不了江杏儿,她本来就觉得小桃红国色天香;再说,她也不觉得自己不如人。 听着众人热烈的讨论,她总算弄清事情的始末;原来她是被这群人救了。只是,瞧着这江面,眼前最重要的恐怕不是真相,而是她要怎么回家。 她打断众人的讨论,客气地道:「非常感谢各位的救命之恩,要不是各位伸出援手,杏儿恐怕已经没命了。只是,我娘见我没有回家一定非常担心,请问这船何时靠岸呢?」言下之意是她想早点离开。 大胡子淡淡地道:「船到扬州就会靠岸。」 「你说什么!?」扬州!?她是不是听错了? 另一个男人试着同她解释,「杏儿姑娘,真的很抱歉,我们有急事要到扬州去,在我们办完事之前,可能无法送妳回成都了。」 「那也没办法,早先以为她是小桃红,怕房平南的手下又找麻烦才决定带她走,谁知道她是个假货,而且睡得像猪一样,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呢。」少年插嘴,「再说,跟着我们吃好穿好的,有什么不好?」 江杏儿的脸色刷白。难不成她还得感谢他们吗?就算吃好穿好那又如何?金窝银窝都比不上她的狗窝!她宁可在成都守着她娘和小饭馆,也不要待在这种地方! 看到她发白的脸色,中年男子世故地道:「是我们不对。这样好了,船上有信鸽,就请杏儿姑娘修书一封,我会差人将信送至府上。虽不能立即让妳回家,但能让令堂安心些,不知杏儿姑娘意下如何?」 江杏儿好生气。就算要她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也犯不着跟着他们到扬州去吧?可现下江大浪大,难道要她跳水不成?她抿抿唇,道:「谢谢大叔,杏儿立即写信。」 娘一定很担心吧!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现在她人在船上,总不能跳船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