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女官》 话说女官 心宠 我算是比较孤陋寡闻,因为受韩剧的影响,一直以为“尚宫”一职来源于朝鲜古代,因为看中国的历史剧从没提及过它,而诸如“大长今”,“明成皇后”等韩剧却屡屡听闻。 其实,“尚宫”从中国隋朝时代便有了。 《隋唐》载开皇二年,隋文帝采汉,晋个仪置六尚,尚宫就是六尚之一。唐朝时,后宫仿照六部设六局: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寝局,尚功局。尚宫是尚宫局的首席女官。 朝鲜王朝女官职称仿照中国制度,但实际上的职务,职级与中国女官又有所不同。“尚宫”是内人以上女官的统称,其中包括皇帝的妃子。换句话说,在朝鲜,尚宫不一定是皇帝的妃子,但皇帝的妃子,可以是尚宫。 明白了吗?呵呵,听上去是有点复杂。 我在这本书里,把女主角设为“尚服”一职,那么,什么叫“尚服”呢? 刚才说过,“尚服局”亦是六局之一,详细解释如下: 尚服局,官署名,战国,秦,汉有此名。主管帝王衣冠。隋文帝所设女官“六尚”亦为其一,员额三人,掌服章宝藏,辖司饰三人,掌饰物,典栉三人,掌巾栉膏沐。炀帝建尚服局时为主官,辖司玺,掌汤沐巾栉玩弄,司仗,掌仗卫武器。四司各二人,下有典,掌,女使。 唐承隋制,唯改司玺称司宝。五代北宋仍有司宝,司衣等名目。辽亦置,金及明初依唐制。明永乐后,女官六尚之职均移于宦官,唯司宝等仍存。 简单点说,凡宫中的衣冠,首饰,器皿,仪仗,甚至沐浴用品等,皆归尚服局统管。这从它的四司名称: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可以看出。 那天絮绢打电话问我,说“尚宫”与“尚服”有何区别?因为她查到的资料,“尚宫”也有统管衣饰之类。 我们先来看看“尚宫局”的详细解释—— 尚宫局隶属官署名。隋文帝所设内廷女官“六尚”之一,员额三人,约当从九品,掌导引皇后及赏赐等事,辖司令三人,掌图籍法式,纠察宣奏,典琮三人,辖琮玺器玩。炀帝建尚宫局时为主官,从五品,管司言,掌宣传奏启,司簿,掌名录计度,司正,掌格式推罚,司闱,掌门阁管钥。四司各二人,从六品。下有典,从七品,掌,从九品。女使若干人。 唐承隋制而小有更改,尚宫二人为正五品,四司改称为司记,司言,司簿(以上各二人),司闱六人,正六品。以下典记,掌记等,分别为正七品,正八品。五代北宋仍有尚宫,司言等名。金与明初均依唐制。明永乐后,职尽移于宦官。 简单点说,尚宫应该是偏向于掌管后宫的文书,奏启,赏赐等事务,甚至包括宫门的钥匙。有点像我上一本《大牌女官》中女主角的职务。这从它的四司名称: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可以看出。 那为什么絮绢查到的资料与我的不同?会有纠结不清的疑问呢? 我后来看到这样一段话—— 《明史-后妃传》:“又命工部制红牌,镌戒谕后妃以下至嫔御女史,巨细衣食之费,金银币帛,器用百物之供,皆自尚宫取旨,牒内使监复奏,移部臣取给焉。若尚宫不及奏,内使监不复奏,而辄领于部者,论死。” 可见,到了明代,凡是宫内所需,不论是衣冠器皿,皆要透过尚宫申请,才能取得,否则会被治罪。这大概也是一种内宫财政的监督制度吧,否则有人贪污就不好了,呵呵。 所以说,宫闱制度,其实从隋唐开始,到了明清,会有一些转变,不是从始至终如一的。时代的变迁,会导致后宫顺应时宜而动。所以,查到的资料会有所不同也是正常。 洋洋历史,千年文化,又怎是个单一固定的解释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就算身在此山中,也有云深不知处的困扰,何况我们这些“窥豹”的后人,大概都只是看到了豹子的某一段美丽的花纹而已,无法再回到从前,探清全貌。 以上这些关于女官的资料,我不打算写在小说里,只用序文做一些解释,因为害怕影响读者的阅读,毕竟我写的是以爱情为主的小说,过于繁冗的学术考究会像阻隔在行文中的石头,破坏流畅。 嗯,大家看看就好。假如这篇序让你头痛,跳过去直接看正文吧。但假如你有疑问,或者对中国的女官制度有进一步的好奇,以上仅供参考。 第一章 一抹清丽的身影出现在水阁中,他站在烟树下,遥望着那抹身影,眼里泛起不为人知的隐密柔情。 后宫佳丽三千,却无人似她这般淡妆素衣仍引人注目。天然的绝色丰姿无须任何金钗罗裙的修饰,已经优雅如仙。 他不明白,为何至今她依旧独自一人,世间哪个男子能抵挡如此绝世的容颜?二十二岁的她,早该觅得良人,去过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日子。然而,此刻的她却孤立水榭之上,凝视水中倒影,幽静寂寞。 这番情景,虽然美丽,却让他心底酸楚,微微为之牵动。 “公子,皇后娘娘在等着呢。”随侍一旁的宫女提醒。 “那是谁?”他遥指水榭,虽然早知她的姓名,却故意问道。 “哦,上官昭容的堂妹,绫妍小姐。”宫女答。 上官婉儿,武则天最宠爱的女官,此刻已是中宗继位的景龙年间,被封为昭容,专掌起草诏令。她的堂妹上官绫妍亦获得特许,随同居住宫中。 没错,绫妍,是她的名字—他一直铭记在心的名字。 “我听说高宗皇后在世的时候,绫妍小姐已经嫁给皇后侄孙武承羲大人,为何如今仍孤身独处宫中?”他继续问。 “公子难道没听说?武承羲大人在边关去世,从此以后,绫妍小姐便寡居至今。”宫女答道。 “难道这些年,上官昭容也都未替堂妹另择佳婿?”算起来,高宗皇后武则天去世已历时四载,就算守孝,也应期满了。 “哪能没有啊?”宫女道:“不只上官昭容,就连皇上和娘娘都替绫妍小姐的婚事着急,可她却一直不愿改嫁……恐怕是还念着武承羲大人吧。” 她依旧挂念故去的前夫?不知为何,这本与他无关,却让他顿时觉得苦涩。 “公子为何对绫妍小姐如此好奇?”宫女疑惑。 “我对于世间貌美的女子都很好奇。”他淡淡一笑,掩盖过去。这样的理由,亦符合他现下风流公子的身分。 “公子真是多情啊—”宫女笑道,不疑有他,继续引领他前行。 他踱出几步,再回首时,水榭上的她依旧伫立,彷佛变成了一具石像,任由时光点点滴落在身上,却不自觉。 他喜爱她沉静美丽的样子,却忍不住为她伤心。 宫闱寂寞,寡居的女子更加孤苦吧?他只希望,他的到来,能为她增添几分快乐。 “妹妹在看什么呢?”上官婉儿步入水榭,笑盈盈地问道。 “我只是发呆,没在看什么。”绫妍低声答,依旧面对晓日之窗,任由风吹树叶,沾落衣襟。 “我还以为你看到了哪家的翩翩公子呢。”上官婉儿笑道。 “宫里除了皇上,就是太监侍卫,哪来的翩翩公子。”绫妍摇头。 “妳啊,真是被旧情迷了眼,明明韦千帆刚从那边走过去,妳没看见?”不由得感慨。 “韦千帆?”她一怔,“谁啊?” “这几天,宫女们都为这位翩翩公子迷了心眼,就连那安乐公主也老往他那儿跑,妳没听说啊?”上官婉儿为她这好妹妹的后知后觉感到惊奇。 “这么轰动?”绫妍浅笑,“什么人啊?新来的棋博士?或者乐师?” “是皇后的娘家人。算起来,跟安乐公主该以表兄妹相称。” “皇后让他进宫的?” “没错,”上官婉儿凝眉,“说也奇怪,忽然让一个远房亲戚进宫,不知韦后要干什么?肯定不只小住几日这么简单。” “姊姊在担心吗?”她凡事事不关己,但却将堂姊的喜怒哀乐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谁让堂姊是她在这宫中至亲的人呢? 这些年来长留宫中,只是想助堂姊一臂之力,毕竟则天皇帝去世后,虽被封为昭容,但中宗软弱,韦后作威作福,她很怕堂姊会受到欺凌。 “眼下有一桩事儿,姊姊需要妳帮忙。”上官婉儿忽然道。 “姊姊但说无妨。” “方才我自皇上那儿来,皇上打算恢复前朝旧制,后宫仿照六部设六局: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 “这又如何?” “妳自幼刺绣出色,衣品绝佳,则天皇帝……不,高宗皇后在世的时候,已对妳颇为赏识,眼下,姊姊打算在皇上面前力荐,让妳入主尚服局。” 武则天去世,李唐江山恢复,从前则天皇帝的称呼,亦变回了“高宗皇后”。上官婉儿一时间难以习惯,仍常常说错。毕竟她自幼跟随武后,情义深厚。 “我?入主尚服局?”绫妍愕然。 “怎么,妳不愿意吗?觉得从主子变成伺候人穿衣的女官,有失身分?”她笑道:“不必担心,这尚服一职官封五品,与宫女有天壤之别。再说,我已经跟皇上商议好了,妳若觅得良婿,尽可放妳归去,不会让妳老死宫中的。” “我倒不是怕这个,”绫妍答,“只是不明白姊姊为何忽然要我做女官?” “妳也知道,我与韦后貌合神离,她表面上不敢对我怎样,但这些年来,私下的刁难还少吗?所谓,衣食住行,人之根本,控制了六局,也就是控制了宫中所有人的生活。所以,我要从中安插人手。尚宫、尚食与尚寝局,我已有眼线,再让妳入主尚服局,韦后从此若再想与我作对,也就难了。” 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姊姊只是擅长吟诗作对的才女,没料到,还有这番心计。看来在宫廷生活多年,想保持单纯都难。 “既然姊姊如此决定,绫妍自当配合。”颔首之间,下定决心。 她虽不喜欢争斗,但也知道,是姊姊多年的努力才换来上官家的平安,如今,是她报答姊姊的时候了。 “对了,那韦千帆与妳相识?”上官婉儿的问话让她一头雾水。 “谁?” “刚跟妳说过,韦后的远亲啊。” “我怎会与他相识?”绫妍感到莫名其妙。 “方才我从花径处绕道而来,看见韦千帆站在湖边树下,凝望妳良久,神色颇为复杂。”她想了想,“彷佛,是见到相识已久的故人……” “怎么可能?这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绫妍不禁笑出声来,只觉得荒唐。 “看来是姊姊多虑了,”上官婉儿亦莞尔,“恐怕因为妹妹样貌出众,引起他的注目吧?” 真的吗?她有这样美吗?美到可以令一个万人痴迷的翩翩公子都对她瞩目? 自从寡居之后,她对于自己的美貌已经很少在意了。这是多年来第一次,让她发现原来她还能与漂亮沾上边。 虽然她并不关心是否真获得那名美男子的青睐,但“韦千帆”这个名字,她算是记下了。 久居宫中,似乎已经忘了长安城的繁华,以后身为女官,不知是否还有这出入宫门的自由,去看四月飞花。 她喜欢长安城的热闹喧嚣,有时候刺绣累了,便会驾车而出,哪怕只看看街边人来人往的普通景象,也会让她感到轻松自在。 何况,长安城里还有那许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她在东市买了一支金钗,西市买一匹布料,南市买些女孩家的玩意儿……逛上一整天,都不觉得累。 “哟,上官小姐来了?”踏入熟识的布缘坊,老板娘亲自前来招呼,端上可口的红枣茶,“最近新染了一批布料,还想着上官小姐是否会喜欢,这会儿,您就来了。” “我路过随便瞧瞧。”绫妍点头道。 老板娘招招手,便有伙计将店里卷卷布匹逐一展开,红的,蓝的,黄的,绞缬的,夹缬的,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绫妍缓慢的扫视着,忽然,视线在角落处凝住。 那儿,有半匹废弃的布料,蓝底白花,遍布冰纹似的图案,在一堆华贵衣料中显得格外纯朴可爱。 她不由得驱步上前,俯身拾起,仔细打量。 “这样的染法,我从未见过……”绫妍喃喃道。 “这是打西南边传过来的染法,叫做蜡缬。”老板娘解释。 “蜡缬?”绫妍瞪大眼睛,“我只听说过绞缬、夹缬,却不曾听闻蜡缬。” “其实早在太宗皇帝年间,西南百姓就曾献过蜡缬布料进宫纳贡,可惜宫中喜爱华丽鲜艳,对此等纯朴之物不甚重视,所以蜡缬之术一直没在京中流传开来。” “我倒是很喜欢它的素雅。”绫妍点头赞许,“夫人,可否将这半匹布料卖给我?” “这……”老板娘忽然犹豫起来,“实不相瞒,这布料并非我店中之物,是他人搁在这儿的,我实在不好作主。” “可否替我问问布料的主人呢?”她着急地问。没办法,她自幼如此,看到喜欢的东西,便朝思暮想。 “这可巧了,此人正在后院。”老板娘笑道。 “请替我引见一下。”绫妍大胆提出,“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合作量产呢。” “如此甚好,”老板娘点头,“上官小姐可自行前往后院,沿着此廊过去,那人便在晒染的院中,坊中还有客,我暂不奉陪了。” 她颔首,不多加客气,径自往后院走去。 后院里,晒着满满的各色染布,在风中飘荡,如同五彩云霞,绵软翩然。 绫妍缓步前进,拨开层云,却见一青色人影独立于阳光之下,恍惚瞧见,潇洒如风。 那是一名男子,侧面望去,五官俊美异常,似非尘世凡人,然而神情冷冽,似被何事困惑,两道剑眉紧凝纠结。 他正面对一幅挂晒的布料,似在欣赏,又像在沉思。 在她的记忆中,生平遇到最美的男子非武承羲莫属,然而,眼前这人却与武承羲不相伯仲,彷佛并蒂盛开的另一枝花朵,别样的俊逸。 男子听到脚步声,赫然回眸,眼中有与绫妍同样的惊愕。 他凝视着她,彷佛呆滞了片刻,然后抛出一抹淡笑,灿烂迷人。 “姑娘吓了我一跳。”男子道。 “公子有礼了。”绫妍盈盈一拜,“小女子冒昧,敢问店里那半匹蜡缬布料,是否为公子所有?” “没错。”对方点点头。 “可否卖予小女子呢?”她迫切提出。 “姑娘对蜡缬布料感兴趣?看姑娘美丽高贵,此等乡野粗布,怎能入得了姑娘之眼?”男子依旧莞尔,声音低沉动听。 “我是真的很喜欢,公子若有货源,小女子还想大批订购。”绫妍道出所衷。 “大批?”他笑意更浓,“不瞒姑娘说,这布料是我亲手所染,一匹半匹仅供玩乐,哪来的大批?” “公子所染?”绫妍大惊,“可是……” “可是素来听闻,染作乃女子所长,我堂堂一个男子汉,为何要做女人家做的事?”他似乎明了她的心思,一语道破了她心中的疑问。 “我……”绫妍支吾,“小女子并无此意。” “喜欢。”他却干脆的回答。 “什么?”她一怔。 “在下做事,无关其他,只因喜欢。”他答得坦白。 不得不说,这样洒脱的答案,她很欣赏。 “公子看来不是世俗之人。”绫妍微笑,“换作是我,也会如此。” 他双眼里一亮,彷佛得遇知音时的喜悦,然而没片刻便恢复镇定,从容掩饰心情。 “姑娘若喜欢,那匹布尽管拿去,不必付钱。在下还有事,希望下次能有机会再和姑娘谈天。”他说完转身,依旧面对挂晒的布料,继续琢磨未解的迷惑。 “这……也是蜡缬?”不知为何,绫妍却不肯就此离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共同话题的人,她还想多聊聊。 所谓宫中寂寞,并非无人陪伴,只是没有相同爱好者。她自幼就喜欢研究这些染布刺绣之术,然而堂姊是不会与她讨论这些女工之事的,宫女就更不用说了。 她靠近,看到男子面前所挂的亦是另一幅蜡缬染布,然而却似未完成之作。 “没错,”对方回答,“我一直在想,为何蜡缬只能有蓝白二色,如此单调,就不能加上红黄紫?” “对啊,”绫妍亦迷惑,“公子没试过添加其他色泽吗?” “这蜡缬之法,用的是冷染,若遇高温,蜂蜡便会融化,破坏花纹。而所有染剂中,只有靛蓝可以冷染,其余红花素或栀子黄皆需高温方能不褪色,所以,这就是令人头痛的地方。”他道出烦恼。 原来,他一直面对布料凝思,便是在烦恼此事。 “那就不要用红花素或者栀子黄啊,用其他不需要高温的染料试试。”绫妍笑道:“我知道一种名唤桑尖红的染料,便可用于冷染。另有一种橙香黄,亦有同工之妙。” “真的?”他一怔,霎时茅塞顿开,“对啊,姑娘说得对!在下只在技法中思考,却忘了根本!” “我胡乱言语,公子别见笑。”她连忙谦虚的说。 “除了红花素与栀子黄之外,很难再找到别的红黄染料,没想到姑娘如此博学多闻,实在令人佩服。”男子抱起拳,深深作揖,“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感激不尽。” “公子多礼了……”她退开一步,有些羞怯,脸儿微红。 奇怪,这些年来,她也曾见过不少男子,除武承羲外,亦有一些上门求亲的皇亲贵戚,但从来不曾让她这样,稍微说句话,便窜起紧张心跳的感觉。 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缘再见,亦可切磋染织之术。”她有些唐突地问。 初次见面,身为女子,本该矜持,然而她实在不想就此跟他失去联系,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况且自武则天称帝后,唐朝女子更为豪放,她觉得自己不该被世俗礼仪所限,活得潇洒自在才是真谛。 可惜,为了助姊姊一臂之力,被困深宫,否则她也要像天边飞燕一般,闯荡天涯,写意人生。 “在下的名字,上官小姐近日便会知道。”男子淡淡笑道:“我们近日亦会再见。” 如此回答,出人意料,似有深意,让她不禁感到迷惑。 他是谁?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知道她是谁?为什么那样笃定,他们会有再度重逢的一天? 这些问题,困绕心中数日,一直不能遗忘。 哪怕此刻就站在中宗面前,捧上自己废寝忘食绣了三天三夜的锦衣,她的脑中仍旧盘旋着那日神秘的青衣身影…… “绫妍,快给陛下和娘娘解释一下,这件锦衣的寓意!”上官婉儿拉拉她的衣角,提醒她不要走神。 她回过神来,垂首答道:“这件锦袍,衣身以牡丹为题,象征富贵繁华之意。衣袖缀以如意流云图案,象征如意吉祥。而腰带上绣了点点金桂,在雅致之余,亦显金碧辉煌之色。特别是裙襬一排凤尾羽卷,寓意如凤于飞。皇后娘娘若着此装,定能尽显美艳华态,母仪天下之丰姿。” “不错,不错,”中宗连声赞叹道,回眸望着韦后,“皇后以为如何?” 韦后不露声色,微微颔首,“以绫妍小姐的功力,断不会有错。” “如此‘尚服’一职,朕便委任于绫妍,官封五品,希望妳能引导尚服局,今后为宫中添姿加彩。”中宗赐封。 上官婉儿一喜,拉着绫妍,正想谢恩,不料,韦后却忽然打断。 “且慢,”只听她道:“皇上,臣妾还有一个人选。” “什么?”此言一出,不只中宗,上官婉儿与绫妍亦是出乎意料。 “皇上不如先见见此人,再做定夺。”韦后不容分说,传令下去,未过片刻,只见一青衣男子踱入殿中。 是他。 看到那男子身影走近,绫妍心中便卜通一跳,霎时血液如逆流般,双颊通红。待他走近,眉目笑颜渐渐清晰,她更觉难以呼吸,胸中堵塞,似要昏倒…… 怎么会是他呢?他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能入宫门? 难怪他知道她是“上官小姐”,还说近日便会见面,想不到,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 “皇上,这是臣妾的侄儿,韦千帆。”韦后向中宗介绍道。 韦千帆?他便是那迷倒宫中佳丽三千的韦千帆? 绫妍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她一直以为,传说中的韦千帆是阴柔的粉面男子,孰料,却有一张俊朗灿烂的面容,有如阳光般能穿越阴霾,照亮人心。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为何他不过入宫数日便成了万人迷。 韦千帆并没有看她,彷佛冷淡地故作不识,只俯身对中宗行礼,“草民韦千帆叩见皇上—” “皇后,这便是妳提出的人选?”中宗大为错愕,“可他……是男子!” “男子又怎样?”韦后笑问。 “这……男子入后宫,似乎不妥吧?” “谁说的?棋博士能入后宫教导宫人棋艺,太医能入后宫替宫人把脉治病。还有御林军、乐师,这些不统统都是男子吗?”她从容不迫的回答。 “皇后说得对,但这尚服局素来皆由女子统领。”中宗笑道:“男子一不会织染,二不会刺绣,如何主事?” “我这侄儿与一般男子不同,自幼便对织染刺绣之事无比精通,不信,皇上瞧瞧!”韦后招招手,立即有太监捧上一幅画卷,展露在皇上面前。 中宗细看才发现,那并非画卷,亦非刺绣,而是单纯由染色之法制出的美人浣纱图,由蓝白红绿四色组成,蓝色为底,比喻天空,绿色为草,比喻河堤,美人白肌如雪,却身着一袭红衣,手中所浣轻纱亦是红霞一般的颜色,四色分明,画面清新古朴,煞是可爱。 “这是……”中宗怔住。 “蜡缬之画,”韦千帆答道,“草民亲手所制,献与陛下。” “蜡缬?朕在房州之时,曾经见过,是一种传自西南的染布之法。可蜡缬素来只有蓝白二色,这怎么还有红与绿?”中宗迷惑。 “陛下说得没错,蜡缬因为是冷染,红花素与栀子黄皆难以着色。草民经过一番深入研究,终于找到了另外可用于冷染的红黄色素,再加以调配出绿色,遂成此画。” “真是聪明—”中宗不由得赞叹。 “皇上,臣妾没骗您吧,我这侄儿精于此道,可为尚服局所用。”韦后从旁怂恿。 “可是……”中宗为难,“朕刚已任命绫妍了……” “不如花开并蒂,”韦后提议,“让绫妍与千帆一同入主尚服局?” “这怎么可以?”上官婉儿抗议道。 “有何不可?女子穿衣,难道不是为了男子能够欣赏?”韦后浅笑,“有千帆从旁辅助,绫妍更堪重任。”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中宗当年被贬房州孤寒之地,幸得韦后从旁劝慰,不离不弃,才能撑到得胜还朝的一日,所以,无论韦后如何骄纵任性,他都不忍扫兴,“朕就下旨,封绫妍与千帆同为‘尚服’,不分主副,偕力引领尚服局。” 就这样定了? 绫妍只觉得耳畔轰隆隆的,忘了自己如何谢恩,如何退下大殿,只记得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她喜爱的水阁边,观赏杨柳拂风。 “上官小姐—”有人踱至她身后,轻声地唤道。 “你……”她转身,愕然瞪眸,“韦千帆?” “没错,正是在下。”青衣男子如今已换上锦袍,俊美的容颜更显耀眼夺目。“在下说过,近日便会与小姐相遇,没说错吧?” 可惜,这样的相遇并非她所愿。 她宁可他只是她在市井中邂逅的平民百姓,也不愿意志同道合者加入韦后的阵营。从此以后,命运的安排注定了两人要刀剑相向吧? “原来,你那日研究蜡缬之法,是为了向皇上献画。”绫妍冷冷道。 “没错,多亏了小姐提醒,千帆才能寻到其中途径,”他微笑感恩,“否则八成现在还在迷宫里打转呢。” “怎么刚才在皇上面前,你不这样说?”既然他已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又装什么热络? 呵,她真糊涂,一不小心倒帮了敌人的忙。姊姊若知晓,会责怪她笨吧? “恭喜韦尚服就任,”她保持疏离的态度,盈盈施礼,“小女子先行一步。”说着,转身便走,不愿与他再多费嘴舌。 从今以后,她会提醒自己,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上官小姐—”他却唤住她,“我知道妳心中有愤,可是,妳我就不能和睦相处吗?” “和睦?”绫妍淡淡看他一眼,“我是很想。但上天注定,这不可能!” 他们的立场,注定要势同水火,她不愿意天真地相信他的友善,这是多年的宫廷生活教给她的警惕。 第二章 上天注定,这不可能! 短短一句话,却彷佛置入他脑中的魔音,挥之不去。清茶独饮间,倾城的笑容平添一抹涩意,就像茶中苦味。 他,妓女的儿子,自幼在受人欺凌的困境中长大。母亲虽然身分低微,却倾其毕生积蓄,供他读书入学,期望将来可以踏上仕途。 但他最终没有考取科举,并非能力不足,而是官场黑暗。他在壮志未酬之际,终于遇到了一个赏识他的人,从而有了一个秘密的身分。 没过多久,母亲当年所在妓院的鸨母转来一封书信,据说当今皇后韦氏四处派人寻找他。他觉得讶异,因为自己与韦氏并无瓜葛。 孰料,韦后却在信上说,他是她族中堂兄的私生子,堂兄临终前嘱托,一定要找到他。 所以,他入了宫,成为韦氏的亲信,并谋得了尚服一职。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入宫的目的,还有其他…… “公子,”布缘坊的老板娘掀帘笑道:“您等的人到了。” 他连忙起身,躬身迎接。因为,他等的人,便是那个在他穷途末路时赏识他的伯乐,一个让他甘心效力的人。 而布缘坊,便是他与那人的接头之所。每当那人秘密潜入京城,他们便会在此相会。 “今儿个泡的什么茶?”韦千帆看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翩翩公子笑盈盈地踱进来,连身的斗篷覆盖住全身,故意低调隐蔽。 “属下叩见王爷—”他上前施礼。 眼前的贵公子,便是临淄王李隆基—武则天在世时最宠爱的孙子。中宗继位后,韦后恐他日渐强大的势力,唆使中宗将他贬出京城。 从此,李隆基表面上故作顺从,却暗中招揽天下贤士为己所用,韦千帆便是他的谋士之一。 趁着韦后寻亲之机,李隆基派他入宫,刺探韦后动态,以做内应。 “不必多礼,”他亲手将他扶起,“恭喜韦尚服就任,小王有件礼物送上。” “王爷别开属下的玩笑了,”韦千帆感慨,“若非为了千秋大业,属下是断不会跟一群女子去争高低的。” “宫中险恶,女子之心深不可测,如海底之针,这份差事很不容易,千帆你多加担待。”李隆基拍拍他的肩,“小王此趟秘密来京,有两个目的。” “王爷请说,属下尽力协助。” “一则因为内人即将入宫为韦后厚寿,我怕韦后会加害于她,希望你多加照顾。” “这个属下早已想到。”韦千帆颔首,“王爷放心,属下定会保王妃安全。” “二则……”李隆基神秘一笑,“给你带了个人来。” “谁?”他凝眉。 “你朝思暮想的人啊。” “什么?”韦千帆顿时领悟,惊喜交加,“王爷,你真把她给带来了” “我已替你购置了一处宅院,把人安置在那里,方便你去探望。” 韦千帆敛去笑容,沉默了好一阵才郑重道:“王爷对属下的恩德,属下万死难以回报。” 这样的话,他从不轻易说出来,可一旦出口,便会义无反顾的执行下去。 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谁也不曾料到,在他风流潇洒的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颗诚挚坚定的心。 “对了,你这趟入京,见着你想见的人了吗?”李隆基问道。 “见着了。”他点头。 “如何,她认出了你吗?” “她不可能认出我,”韦千帆涩笑,“我也并不想让她认出来。” 对她而言,他只是少年时期一个匆匆过客,他的名字、他的容貌,想必像船过水无痕没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这样很好,这样,她就可以不知道他卑微的出身,不知道他一直站在远处保护着她…… 这种状况,虽然苦涩,却是对于他这样身分的人最好的安排。 “本王真是好奇,她到底是谁家的小姐?让你这些年来,一直痴情守候。”李隆基笑道。 韦千帆沉默,缄口不语。她的名字,对他而言,是神圣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道明,哪怕此刻眼前站着的人,他的主子。 “这对翠鸟好美啊!”绫妍凝视笼中,不禁赞叹。 说起来,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翠鸟不算少数,却从未遇过如此羽翼鲜艳、光泽夺目的鸟。那一抹蓝,彷佛雨后晴朗的天空,不带一点儿混浊,唯有春天的湖水能与之媲美。 “这是蓝耳翠鸟,地方官员献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宫女答道,“娘娘让奴婢拿到尚服局来,制成点翠首饰。” “点翠首饰?”绫妍不由得大惊,只觉得残忍。 所谓点翠,便是将翠鸟的羽毛与金底银托相融合,金丝勾边,再配上各色宝石,呈现缤纷的美感。 可若要制成一件首饰,所耗翠羽不菲,单就步摇头钗而言,至少得残杀两三只翠鸟方可见成效。若是制成凤冠,那就更不得了。 绫妍从小到大,最厌杀生,对于此等点翠首饰,也向来敬而远之。 “怎么了?”宫女瞧着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尚服大人有何疑虑?” “这点翠之法失传良久,一时半刻的也找不到匠人可以完成……”她支吾着。极力想找法子敷衍过去。 “上官尚服可放心,”宫女笑道:“皇后娘娘说了,韦尚服精通此道,定能完成。” 韦千帆?他一个大男人,懂得点翠? 天啊,他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什么蜡缬,点翠,任何古怪之事统统驾轻就熟,是上苍专门派来跟她做对的吗? 绫妍正兀自沉默,却见锦衣男子掀帘而出,尚服局内,立刻若有光华,一众宫女无不对他瞩目。 “的确,”他似乎早已听到了这段对话,“在下对点翠之法略通一二,请皇后娘娘尽可放心。” “如此辛苦大人了。”宫女欠了欠身,盈笑而去。 “上官尚服刺绣纺染无一不精,怎么对这点翠之法偏偏不会?” 韦千帆瞧着她莞尔问道,眼睛里满是她猜不透的诡谲神色,弄不清他是在试探还是嘲笑。 绫妍不予理会,提了那鸟笼便径自往门外走。 尚服局的前面,是一片玉色湖水,每次临窗远眺,微风拂面,在劳作之暇,能让人心旷神怡。 她提着鸟笼来到湖边,以竹筒打了清水置入笼中,给鸟儿解渴,稍后,又采来鲜花,剥出花芯喂鸟。 “想不到上官尚服是一个爱鸟之人啊。”韦千帆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对天下苍生有怜悯之心。不像某些人,喜欢夺之性命。”她冷冷回答。 “呵呵,上官尚服是在说我,还是在说皇后娘娘?”他故意道。 “你……”绫妍不由得怒意更甚,“我就是说了,怎样?你去密报皇后,让她砍我的头啊。” “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他却答非所问,依旧玩笑般的瞧着她,自然的说出称赞的话来。 她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没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 其实说实在的,她并不真的讨厌他,哪怕他是韦后手下,她亦觉得站在不同阵营实属生存所迫,并不能成为厌恶他的理由。 可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他,都在生气呢? 大概是因为在相识之初,他没有对她说实话吧,但严格来说,他也没骗她……她最恨这种状况,自己对人家掏心掏肺,别人却藏着掖着。 绫妍低下头,继续剥花芯,懒得跟他说话。 “其实,不过是一对鸟儿而已,何必不舍?”他那炯亮的目光似乎可以看透她内心秘密,“你若喜欢,改明儿个我出宫去,替你寻一对便是。” 他猜到了?猜到她故作不识点翠之术,只是为了保全这对鸟儿? “这是蓝耳翠鸟,世间罕见。”绫妍咬唇道:“我只是觉得,这世上希罕的东西就得好好保存,否则千百年后,咱们的后世子孙但不能再见到这般珍禽异兽了。就像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有一种金翼鹭鸶,尾若凤羽,冬天常在结冰的湖水上飞翔,美艳至极……可惜,我从没见过。” 韦千帆一怔,似乎被她这一番话打动,本来静如止水的眼眸,此刻泛起微澜。 “的确——”他答道,“我也没见过,金色的鹭鸶形状如凤,一定很美吧。” “你就不能去对皇后娘娘说,你其实不懂点翠之法吗?”绫妍鼓起勇气,对他开口怂恿。 “不能。”他方才似乎泛起一丝怜悯,可此刻却答得如此干脆。 “为何?”她怒意又起。 “皇后娘娘知道我会点翠,我以前曾替她制作过一件首饰。”他坦言道。 “那……”绫妍望着笼中啾啾可爱的鸟儿,眼泪就快涌出,“难道就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垂眸,轻轻提过鸟笼,低声道:“抱歉了,上官小姐,希望你能明白——你我都是为了生存而已。” 她懂。其实跟她一样,他亦是一个在宫廷中求生的人,怎能苛求他为了一对鸟儿得罪皇后,危及自身? 本来紧抓笼栏的她,此刻不得不放手,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她心中一阵酸楚,忽然放声哭了。 是在哭自己的无奈处境,还是不舍即将送命的鸟儿?她不知道……只觉得悲从中来,难以自持。 自此之后,她一连几晚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梦见可爱美丽的鸟儿全身带血,瑟缩在笼中向她求救。然而,她却无能为力,看着它们的羽毛一根根被活生生剥掉,直至疼痛而死…… 她一直不敢去韦后那里,因为害怕那支钗已完成,那仿佛会看见死人的残肢。 然而,她还是无法永远逃避,五日之后,韦后忽然传召她前去,说是点翠之钗已经制成,请她与上官昭容一同欣赏。 她明白,这是打算在中宗皇帝面前给她们姐妹一个下马威——她做不到的事,韦千帆做到了,要她当众承认自己的无能。 绫妍镇定心情,草草打扮过,便来到韦后宫中。 中宗偕同上官婉儿已经坐在那里饮茶,韦千帆则立在一旁,手捧覆盖织锦的托盘。 “上官尚服来了?”韦后一副幸灾乐祸的笑着,“正好,也来见识一下什么叫点翠。” “启禀娘娘,”上官婉儿连忙代为答道:“我这妹子虽然没什么眼界,可祖上传下来的点翠饰物也颇为可观,怎会没见过?” “若是见过,应该懂得依法炮制,可那日本宫差人送去翠鸟,上官尚服却推说不识点翠之法,莫非是故意欺瞒本宫?”韦后咄咄逼人。 “娘娘,还是先看看微臣替娘娘打造的头钗吧。”一旁的韦千帆插话,似是在替她们解围。 绫妍抬头与他默默对视,却见他眼里有一抹神秘的笑意,让她有些疑虑。 “好,先看头钗。”韦后淡淡一笑,亲手掀起托盘上的织锦,同时神色一敛。 “这是……点翠?”中宗揉了揉双眸,有些迷惑。 上官婉儿凑上前去,才瞧了一眼便哈哈大笑,“韦尚服真会开玩笑,居然把烧蓝当成了点翠?” 烧蓝?绫妍难以置信,直勾勾的凝视着托盘,半晌无语。 没错,那头钗的确用金银托底,金丝镶边,然而,镶嵌的却并非翠鸟的羽翼,而是以蓝色的颜料填充其中。虽然远远望去,颇似点翠,实质却天差地别。 “千帆……这是怎么一回事?”韦后气得全身发抖的质问道,这让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无存。 “回娘娘,那对翠鸟在微臣喂食它们时,意外飞走了,微臣迫于无奈,只好将点翠变成烧蓝,希望娘娘恕臣斗胆。”韦千帆答得镇定。 “你……怎么不早说?”韦后不得不压低音量,喝斥了声。 “微臣想,翠鸟遨游云端,大概是替娘娘驱灾祈福去了,此乃祥兆,不必横加阻碍。而天意如此,亦不宜杀生,以烧蓝代替点翠,形状虽相似,却能更加彰显娘娘仁慈之心,故而才自作主张,请娘娘恕罪。” 这番说辞,他想必早已构思妥当,此刻如珠玉一般流泄而出,冠冕堂皇,让人无可责难,也给了皇后一个台阶下。 韦后顺势地说:“没错,上天有好生之德,韦尚服处事机敏,理应褒奖。” “且慢——”上官婉儿逮住机会,反将了一军,“那对翠鸟是地方官员的进贡之物,韦尚服仍因疏于照顾导致失踪,实属失职,他失职在前,隐瞒不报于后,理应受罚。” “皇后,昭容,你们别吵了,”中宗大为头痛,指着韦千帆,“韦尚服,你自己说,该赏还是该罚?” “臣的确失职,甘愿受罚。”他颔首回道。 “好,朕就罚你杖责二十,望你今后能小心行事,不过念你制钗有功,再赏你半年俸禄,做为嘉奖。” 打也打了,赏了赏了,中宗此举,算是给韦后与上官婉儿双方一个交代。 一时间,双方便不再争执,韦千帆亦跪叩领旨。 绫妍悄悄望了他一眼,他依旧自在如风,仿佛对这番结果早已预料在心,无论赏罚,皆不能影响他的心情。 太监们说,别人只是杖责两下,便叫苦连天,可他一连杖责二十,却没听到他吭一声,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但她知道,他一定伤得不轻。血肉之躯,哪堪棍棒凌虐?她越想越于心不忍,心中隐隐有种感觉,他所受的一切罪,皆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为什么他要帮她?是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过,她宁可他出自真心,因为凭直觉,她觉得他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与韦后一党不同。 出于愧疚,她亲自到太医署拿了金创药,来到他寝室门口。 两人在尚服局中各自有一所小院,平时皆无来往,她这还是第一次靠近他的居所。 她双颊泛起一丝绯红,心儿卜通猛跳,莫名的羞涩让她止步犹豫。 “上官尚服?”韦千帆的婢女正端着水盆步出,看到她吃了一惊,水盆差点儿摔在地上。 绫妍凝视盆中,血色一片,可见他刚刚才擦洗完伤口。 这猩红的颜色,让她心尖微微发疼。 “上官尚服来了?”屋内,他显然听到婢女的惊叫,低声笑道:“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喝杯茶吧。” 她此刻无路可退,只得踏入门中。 单身男子的居室,原来是这个样子……她从未见过。当年,她与武承羲的婚姻不过是假戏一场,至今仍是处子之身的她,在这处处散发着纯阳气息的空间里,只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想不到挨顿板子竟能换得上官尚服牵挂。”他一袭白色中衣,立在账前,笑容一如以往般灿烂,“这顿打,也算是值得了。” 随意一句话,或许没有别的意思,但听在她耳里却格外暧昧。 “韦尚服说笑了。”绫妍低头步至他跟前,“这里有一瓶金创药,或许对你的伤势有用。” “太医来瞧过我了,开了好几瓶药呢。”韦千帆凝视着她,“上官小姐不必费心。” “这是柳太医开的,宫里就数他的药方最好,可惜药性猛烈,一般人不让用。我求了好久他才给的。”忆起当年为了向武承羲拒婚,她不惜刺伤自己,那时可全靠这药,才能痊愈。 “哦?这么说,此药得来不易?”他笑意更浓,“看来我不能不领情了。” “快唤宫女来,替你上药吧。”绫妍关切道。 “夜已深,我叫宫女回去睡了。再说若换了这药,会得罪那位原先替我诊治的太医吧?恐怕不妥。”他似故意刁难。 “你偷偷上,不就成了?”她不由得着急。 “可惜伤在背上,我够不着。”韦千帆摊手,状似无奈。 “那……”绫妍索性建议,“我替大人上药,如何?” “你?”他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上官小姐不介意?” “嫂溺叔援,治伤要紧。”她当机立断,挽起袖子,拔开药瓶。 她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女子,凡事只要认为正确便勇往直前,顾不得在意那些禁忌与礼法。 韦千帆不语,只转过身去,褪下白衫。 当他赤裸的背脊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绫妍倒抽一口冷气……不仅因为头一次看到男子的肌肤,更因为那背上的伤痕千沟万壑,令人触目惊心。 她觉得鼻尖微酸,十指颤抖着,将那金创药轻洒在他伤口上,却仿佛刀子割了自己一般,心疼痛不已。 “嘶——”韦千帆似受不了药性猛烈,低声呻吟。 “怎么了?还好吗?”绫妍连声问。 “果然良药。”他微微笑道,“越是难受,越能痊愈吧?” “我知道会很疼的……”她安慰他,“不过,很快就会过去……” “小时候,我只要有个病痛,我娘便会唱曲儿给我听。”韦千帆忽然说。 “呃?”她一怔。 “有首江都歌谣,不知你是否听过——下雨天,和泥娃,天晴了,摘西瓜,阿娘阿姐不在家,青蛙住在荷叶下……”他轻轻吟诵。 “这是我家乡的童谣啊。”绫妍脱口道。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熟悉亲近的感觉了,宫中冰冷寂寞,她最怀念当年还在江都的日子。 “这么说,上官尚服也是江都人?”他看她的眼神,似乎话中有话。 “没错,你也是?”她不禁愣住。 “想不到,这深宫之中,还能遇到同乡。”韦千帆莞尔,“说不定,我们少时还曾见过,比如走过同一条街,看到同一棵柳树,听见同一首歌谣……” 没错,因为这共同的记忆,她对他,才会有异常亲近的感觉吧?可惜,这有什么用呢?他们仍分属于你死我活的敌对阵营。 她是多么希望能穿越重重障碍,与他结成知音,然而在这万般险恶的深宫里,这实在是奢望。 “韦大人,多谢你救了那对翠鸟。”她盈盈一拜,知道这一切并非意外,肯定是他的安排。 他冒着被降罪的危险,替她干下瞒天过海之事,难道不值得感激吗?可惜,她一直不明白,为何他要如此涉险? “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后辈子孙能看到这世间更多美好的事物。”他低声答。 这温柔至极的声音让她一度以为,他会说这一切是为了她……然而,答案却如此冠冕堂皇,一如他搪塞韦后的理由,让她有些许失落。 这是怎么了?为何她会对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好似产生了情愫,仿佛他们很久很久以前便相识,是举手投足间皆有默契的知己?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便对他有异样的亲切感?真的只是因为他懂得蜡缬吗? “还有,”他补充道:“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 “哭?”绫妍一怔,“谁哭了?” “你啊,”他好笑地看着她,“那日在湖边,我提着鸟笼离开后,你一个人蹲着哭了半晌,以为没人看见?” “你……”她瞪大眼睛,霎时满面羞红,“你偷看人家。” “我无意中回头,便瞧见了。”韦千帆故作无辜,“我可是正大光明的看,哪算偷看?” “所以……”绫妍咬咬唇,“因为我哭了,所以你才帮我的?” “天底下任何女孩子哭了,我都会帮她们,因为,我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他状似风流的说。 这样的答案,虽然合理,却让她又一次失望……方才,有片刻,她以为他是为了她。 呵,荒唐,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幻想?她算什么?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一个陌路人而已,何以得到他的垂青? 然而,她不知道,那一日,湖畔的树后,他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凝视着她,直至夕阳西下,她抹泪离开。 她的每一滴泪都似针尖,刺入他的心田,让他顾不得许多,甘愿冒险完成她的心愿。 本来,在没得到韦后完全的信任之前,为了大局着想,他不该这样做的。但他说过,希望自己的到来能给她一点点快乐,又怎能忍心看她伤心流泪? 所以,他放飞了翠鸟,甘心挨打受罚,只为博她一笑。 “上官小姐,这药敷到一半儿,怎么就停住了?”韦千帆忽然轻笑道。 “我……”绫妍连忙掩饰自己的心情,“怕你太疼了。” “那就唱首歌谣来听听,”他似乎早已布下圈套,等着她傻呼呼往里钻,“听了,我就不疼了。” 这样的要求,有些逾矩了吧?但他希望得到这样一点儿补偿,只要一点儿,他便满足了。 绫妍沉默,知道应该拒绝,但她看着他背上累累的伤痕,心不由得软了,于是答应了他。 哼唱着,“下雨天,和泥娃,天晴了,摘西瓜,阿娘阿姐不在家,青蛙住在荷叶下……” 柔美的声音轻缓而出,仿佛把她又带回了童年,忆起划船采莲的岁月。 她没看到他的表情,不知他挂着温柔怀念的微笑,为此刻温馨平和的气氛而衷心喜悦着…… 第三章 “听说你前几日去了太医署?”上官婉儿微笑着坐下,意味深长地瞧着绫妍。“怎么样,柳太医的金创药还像从前那般有效吗?” “姐姐,你知道了?”她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跪下,“姐姐恕罪。” 堂姐果然宫中耳目众多,她暗中帮韦千帆疗伤,没想到竟走漏风声。 “你以为我要责怪你吗?”她将她扶起,“我该称赞你才是。” 绫妍怔住,不解其意。 “平白无故,把韦后的人打了,你代我慰问一番,也算给了韦后面子,以免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上官婉儿笑道:“做得好。” 呵……原来堂姐还是没有完全弄清这其中缘由,不知她与韦千帆之间的惺惺相惜,这也好,她本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 生平第一次,瞒着堂姐有自己的秘密,可她就是希望能保守这个秘密,这个只属于她跟韦千帆,能让她心里感到温暖沁甜的秘密。 “既然你跟韦千帆也算熟识了,姐姐就把一件要紧的事交托给你。”上官婉儿忽然道。 “什么?”她涌上不祥的预感,感觉并非容易的差事。 “据探子所报,韦千帆近日常常出入宫门,似在京中置了宅院。” “这很正常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些自己的产业。”绫妍怔怔道。 上官婉儿摇头,“以他的俸银,断不可能这么快就有钱置产。” “或许是皇后娘娘资助呢?” “奇怪的是,连皇后也不知道。” “怎么会?”绫妍开始意识到事情似乎不若她想象的单纯,“或许……是他从前的积蓄?” “你不知道,韦千帆出身妓户,家境贫寒,哪儿来的积蓄?” “出身妓户?”这话如晴天霹雳,让她霎时僵住。 “探子猜测,大概这宅院与安乐公主有关。”上官婉儿讽笑。 “安乐公主?”难道他……绫妍摇摇头,不敢想下去。 “没错,”上官婉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安乐公主素来淫荡,虽已嫁人,可府中面首无数,驸马也不敢管,自韦千帆入宫后,她如遇新欢,天天想跟这位美男子亲近,恐怕是她出资建了宫外别业,以便能与他私会吧?” “可他们是表兄妹啊。”绫妍忍不住叫道。 “那又怎样?亲上加亲,说不定正合他们的意。”上官婉儿又透露,“不过我听闻,韦后似乎不喜他们太过接近。” “为何?”韦后对安乐公主一向宠溺有加,安乐公主有今天这脾气,十有八九是韦后惯出来的。 “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上官婉儿蹙眉,“按说,天上的星星韦后都能摘下来给宝贝女儿,一个远房表哥,安乐公主若喜欢,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便是,韦后为何要横加阻止?” “难道……”她已经想到最坏的答案,这个答案,令她全身发抖。 怪了,韦千帆那个与她全无瓜葛的男子,爱干什么,与什么女人有染,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何一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她就是会莫名的激动。 “没错,你想的正和我一样。”上官婉儿对堂妹微笑,“只怕韦后对她这位侄儿,也心存好感吧?” 天啊,她宁可他十恶不赦,也不愿意他是这样无德乱伦,淫乱宫廷的男子……光是想都让她不寒而栗。 “总之,明天你趁出宫采买之机,顺道去打探一下。”上官婉儿交代道,“探子说,韦千帆置办的宅院在铜雀巷。” “好,我一定查清。”绫妍当即点头。 她头一次办事如此积极,仿佛不是在替堂姐效力,而是为了自己…… 她真可笑,为了一个陌生男子坐立不安,真不图元来淡定的自己。难道,他是什么鬼魅所化,吸食了她的魂魄? 她的马车远远地跟着他。 掀起车帘,她可以看到他在集市中信步走着,并不似迫切与情人约会的心情。 可她发现,他先后在东市买了一盆兰花,在西市订了一盒甜饼,在南市购了胭脂水粉,在北市挑选一面铜镜……那些看来都是女子喜欢或使用之物。 难道,这是送给安乐公主的礼物?可安乐公主素来骄奢,怎肯用市面上的普通货品? 一切的一切,在她心中都是求解的谜团,当她跟随他来到铜雀巷,迷惑更甚。 这座宅院,虽然不算太大,但从那建筑装饰来看,却所费不赀,比如那瓦上的琉璃,是皇家工匠才懂打造的上等手艺。还有墙角露出的点点桃花,是最最希罕的复瓣绮色品种,非寻常百姓人家能拥有。 绫妍盘算着,待他离开后,便命婢女扮作贩妇,前往宅中打探,然而,她还在计画中,便有家丁推开大门,直至她马车旁。 “敢问车上坐的可是上官小姐?”家丁道,“我家主人请您入内用茶。” 天啊,他发现了?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断不会让他察觉,没料到他如此敏锐。 绫妍羞红了脸,窘迫中无奈下了车,跟随家丁入宅内。 庭院并不华美,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她大老远便瞧见他在桃花树下沏了热茶,独坐石椅,微笑浅尝。 “上官小姐来得正好,”他抬头凝视她,“这茶正出味。” “韦大人知道我在门外?”绫妍咬咬唇,硬着头皮问道。 “上官小姐跟了我一上午,肯定渴了,所以在下特意沏了茶请你共饮。”韦千帆端起茶盅,微微拱手。 原来,他早就发现她了?看来她实在不适合当奸细……她不由得尴尬了起来。 然而,她并不知道,或许换了别人,他不会在意,唯独对她,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总能察觉出她的存在…… 自从那夜替他敷药之后,他们已经好久没单独说话了,平常各忙各的,偶尔碰了面,也只点头示意而已。 或者,她也在存心避开他吧?忆起那夜他赤裸的肌肤……总是不好意思。 垂眉饮一口茶,茶的清香配合树上桃花的芬芳,的确清新怡人,可她此刻的心情却七上八下,无暇欣赏。 “若在下没猜错,是上官昭容派你来的吧?”韦千帆挑眉笑道。 “听闻韦大人在宫外置了宅院,我只是好奇而已。”迫不得已,她答道。 “想必你们以为这是我与安乐公主的私会之所?”他一猜即中。 “我……”他问得坦然,她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我虽然不是志诚君子,却也知廉耻,与人私会,甘当面首,断不是我韦千帆会做的事。”他忽然神色一敛,肃穆道。 认识他这么久,他总是挂着让人如沐微风的笑容,这样严肃的表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看来,她的猜测惹怒了他。 “可我的确看到韦大人买了些女儿家的东西……”绫妍忍不住问。 无论如何,就豁出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吧。给姐姐一个交代,也让自己放下悬着的心…… “没错,这屋里的确住着一个女子。”韦千帆回答,“那些东西,都是送给她的。” “她是……大人心爱的女子?”这话冲口而出,连她也诧异自己这般直接。 “的确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他却忽然笑了,仿佛她的情不自禁让他喜悦,“说起来,你也见过她。” “我?见过她?”绫妍大为愕然,瞠目道:“她是谁?” “来,我替你引见。”他起身,踱至门帘边,向她招招手。 紧步上前,绫妍急欲解开谜团,然而,更为震惊的事却在等着她…… 屋内,一个女子躺在卧榻之上,那并非妙龄女子,而是头发花白的老妇,她和衣而睡,没有因为房中动静而惊醒,她的沉睡看来不太寻常,仿佛眼睛永远无法睁开,虽然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了她还活着。 “这是……”绫妍难以置信,因为此刻的情景好熟悉,她仿佛见过这间屋子,这个熟睡的妇人…… 在哪里?什么时候?前世?梦里?为何此情此景,似乎藏在她记忆的最深处,然而她却不能完全地想起? “这是我母亲,”韦千帆轻轻道:“我十五岁那年,失足跌入水中,母亲为了救我,沉入湖底,虽然最后生命无恙,却再也无法醒来。” “她只能永远这样躺着?”绫妍问道。可一开口,又觉得似乎自己早已问过相同的问题。 “没错,依然能够喝粥进食,却无法醒来,像活死人一般。”韦千帆坐到床榻边,满脸苦涩的笑,“大夫说,若能多放置些她喜欢的东西,或许她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常买她喜欢的兰花,甜食,从前惯用的胭脂水粉,还有让她醒来后能梳妆的铜镜,试图唤醒她。” 呵,原来如此……她果然误会了他,还以为他有什么龌龊的企图,原来,一切只为了天底下最纯洁的感情。 “上官小姐,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韦千帆忽然道。 “故事?”她一怔。 “想听吗?”他清浅地笑。 “韦大人尽管开口。”她欠身道。 “有一个男孩子,因为母亲生病,没人照顾,所以身体十分瘦弱。他每天清晨到私塾念书,傍晚跑回家看护母亲,过着十分忙碌辛苦的日子,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终于,一个黄昏,他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韦千帆缓缓道。 这个故事,虽然刚刚开头,她就似曾听过…… “这户人家有个好心的小姐,发现了晕倒的男孩子,她亲手将他救起,替他请大夫,喂汤药,还命人去他家照顾他的母亲,直到他康复那天为止,男孩子对这位小姐十分感激,一直想报答她,可是不久以后,小姐便随家人迁往京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跟她说……” 绫妍呆住,回忆的大门缓缓打开,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确定…… “十年后,这个男孩子长大了,他的远亲要把他也接到京城来,他本不想来的,可却想着,说定能见着从前那位小姐,便答应了,没想到,当他站在故人面前,她却对他印象全无,这让他好生失落。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对她来说,他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韦千帆的笑容忽然变得酸楚,话中有着难掩的落寞。 “你——”她恍然大悟,往昔的一切瞬间清晰起来,“你是芋根?小芋根?” “绫妍小姐还记得当年给我取的外号?”他终于吁出一口气,“看来并非对我全无印象。” “当然啦,当年你最喜欢吃我家的糖水芋根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绫妍惊喜地叫道:“你这家伙,居然跑到宫里来了。为什么不跟我相认呢?” “绫妍小姐没认出我,”韦千帆深深凝望着她,“我怎么敢造次?” “是你样子变得太离谱。”她不由得笑道,“从前又瘦又黑,像只猴儿似的,现在倒出落得如此英俊潇洒,我哪儿认得出来?我想就算是你娘亲苏醒,恐怕都认不出来。” 这话不由得让他莞尔,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初遇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还是那样刁蛮可爱的千金小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的他,虽然艰苦,却可以自在的与她谈笑,不像此刻,两人近在咫尺,却被太多事阻隔如天涯般的遥远…… 他有很多心里话想对她说,却要恪守秘密,只能当一个假面人。 但无论如何,他要感谢上官婉儿把她派来,让他终于可以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 小芋根,如此亲昵的称呼,他已经好久没听见了…… “这么说,你的父亲当年因为有了妻室,不得不抛弃你们母子?”重坐桃花树下,他讲述着别后的故事,她静静聆听。 不知为何,这杯茶,从之前的索然无味变得渐渐甘甜,大概是因为沏茶人的身份变了。 “想必他也十分后悔,才嘱托皇后娘娘一定要找到我,母亲青楼出身,断不能进韦家大门,这个我也能理解……”韦千帆淡淡笑道。 “你还恨他吗?” “有什么可恨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摇头,似乎并不介意。 可她知道,他心里肯定会有些许难过。 “如今你入宫为官,也算了了你娘盼你入仕途的心愿。”绫妍宽慰道,“还建了这样一所漂亮的宅子……等你娘醒来,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你不想问问,我哪儿来的钱盖这幢宅子?”韦千帆似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的迷惑。 “对啊,”她不由得笑了,故作审问:“小芋根,你哪儿来的钱?” “当年母亲青楼的姐妹,听说我已入宫为官,为表庆贺,也为母亲能在京城有个安居之所,所以集资建了这所宅院。”他只能撒谎,毕竟有些事情,没有主子许可,他不能透露。 “可这宅子作工材料皆十分考究……” “我动用宫里关系,请皇家工匠打造的。这样算不算以权谋私?”他打趣道。 “算。”绫妍玩笑地瞪他一眼,“当心我禀报皇上。” “或许你可以狠心出卖韦千帆,但你绝不会舍得出卖小芋根。”他笃定地答。 “哼,你又知道了。”她努努嘴。 没错,她的确不舍,就算他只是与己无关的韦千帆,她亦不舍。 她终于明白为何初见他时,便有那样亲切熟悉的好感了,原来,他们是童年的玩伴。 远在江都的童年,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虽然那时祖父已获罪,上官家生活在风雨飘摇中,但父母仍旧为她营造了一个安宁的环境,让她以为自己仍是幸福美满的大小姐。 所以,那时候的她可以那样无私助人,心地光明开阔,每日笑意盈盈,那段时光有着让人无比怀念的美丽。 “对了,给你看件东西。”韦千帆忽然道。 “什么?”绫妍好奇。 “把库房里那件封存得最好的东西拿来。”他吩咐下人。 不一会儿,只见家丁捧着托盘,站在她身旁。 “你掀开锦盖看看。”韦千帆对她笑道。 绫妍不解,伸手掀盖,脸上的表情霎时愣住。 “这……”她嗫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这个是当年你送我的,还记得吗?”他问。 韦千帆起身,将那盘中之物展开,覆到她的膝上——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绿色染布,染布的手法很拙劣,深一块浅一块的,色彩也不均匀纯净,乌漆抹黑的仿佛雷雨前的云朵。 可是,他却是一直珍藏至今,当作宝贝似的,仿佛世间最美的织绵也无法与它相比。 “记得,”绫妍顿时眼泪盈于睫,“这是……我染的。” 没错,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那时候只有十二岁的她,在后花园中突发奇想,派丫环买了染料,打算染制一幅雨过天青颜色的丝绸。 结果,母亲不让她糟蹋绸缎,只给了块棉布让她尝试,而丫环也买错了染料,导致如此失败的作品,她懊恼之余,随手将这东西扔给了小芋根,心想反正他家境贫寒,还能将就着做件棉袄。 没料到他却存留至今,视作童年美好的记忆。 “如今看来,这块布相当可爱。”她不由得莞尔,笑自己从前的任性。 “我一直没舍得拿它去做衣服。”韦千帆低沉地道。 “是嫌它丑吧?”绫妍以为这样的说辞只是安慰她而已。 然而,她不知道,这次他没有撒谎,是真的舍不得。 他记得自己在她家养伤的期间,那是他童年少有的安定日子,不必仓皇奔走于私塾与母亲的病榻前,不会饿一顿饱一顿,他只需待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读书写字,闲暇时在花园里玩耍,看着金色的蝴蝶飞过秋千。 那一天,就是她突发奇想学习染布的那天,他就站在一旁。 “你在做什么?”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奇地问她。 “你不懂啦。”她没有解释,不耐烦地答道。 而后,绫妍便没有再理睬他,兀自沉迷在钻研染布技术之中,或者跟丫环热切的讨论。 他好想加入她们,可却没有开口的机会,因为,他真的什么也不懂。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决定要弄懂染布之法,以便将来能与她有共通的话题。他甚至幻想,她会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向他请教…… 这个愿望,十年后终于实现了,在他懂得蜡缬,点翠等一切困难巧妙的技法之后。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身为一个男子,去研究妇人之道,原来都是为了她——只为了她。 “既然这块布还在,我就亲手为你做一件袍子吧。”绫妍忽然道。 “什么?”韦千帆从记忆中惊醒,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看看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袍子。”她对他笑,“不如我们来比赛?” “比赛?”他不解。 “这块布料所剩不少,不如你也替我做一条裙子吧。”她眼珠子转啊转,“你我无论是用刺绣或者染缬之法,总之以一年为期,谁做的成衣好看就算谁赢。” 他凝视着她,片刻之后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这样的约定,在她大概是一时兴起,但对他而言,却意义非凡,这意味着他们又找回了童年的默契,成为世间少有的知音。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手里捧着亲手烹制的糖水芋根,她低头微笑,想象他看到时会是什么模样…… 离开家乡多年,他亦好久没尝过江都的口味了吧?忆起当年暂居她家,这可是他最爱吃的点心。 她笃定,宫里绝对无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味道,这是她特意写信给当年的厨娘问到的秘方。 不知为何,自从与他重逢,知晓了他的身份,她顿时觉得在这宫中不再寂寞,满池寻常的荷花,亦变得格外赏心悦目。 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她微笑回眸,以为是他到来,孰料当来人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清晰时,她的笑容却猛然一凝。 “怎么,看到我如此意外?”上官婉儿徐徐步入水阁,似笑非笑地问。 “姐姐……”绫妍连忙起身,慌乱之中,差点儿将糖水打翻在地。 “让我瞧瞧,这是什么?”将碗盖打开,她淡淡抬眸,“假如我没记错,这是咱们江都的点心吧?” “没错……”这时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这个了?”上官婉儿盯着她,“还备了两碗筷,是在等谁吗?” 她咬唇,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却被一语道破心思。 “在等韦千帆?”上官婉儿眉一挑,“若是他,就不必等了。刚才皇后娘娘传他去,一时半刻恐怕来不了了。” “我……”垂眉心颤,绫妍不知该如何掩饰此刻的情绪。 “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这问话宛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姐姐……”她连忙道:“你开什么玩笑呢?” 她爱上他?她怎么可能爱上他呢? 虽说他们是儿时玩伴,虽说在这无聊的深宫中,他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彩虹一般的色泽,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敢往那方面去想啊—— 毕竟,他是敌对阵营的人,她再糊涂,也不敢存这样的心思…… 她此刻像是在心里找了一堆借口骗自己根本没这回事,仿佛这样就能安心和他来往。 “没有就好,”上官婉儿故意叹一口气,“说实话,那韦千帆的确招人喜欢,不仅外表俊美,而且懂得察言观色,最擅长琢磨女子的心思,谁要是爱上他,倒也不奇怪。” 呵,没错,自他入宫后,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之神魂颠倒,因为他一张俊颜能令人怦然心动,而且他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世间俊美男子无数,但大多鲁钝,似他这般聪明讨喜的,可却不多。 “姐姐为何这样说?”绫妍替自己申辩,“难道我有什么行为,让姐姐觉得我爱上韦大人了?” “你不觉得最近跟他走得太近了吗?”上官婉儿浅笑,“比如现在,你是约了谁?特意为谁准备了这糖水芋根?” “没错,我是为了韦千帆准备的,姐姐不是让我跟他打好关系,以便蒙蔽韦后吗?”她反驳。 “可你这情绪不对,急于辩驳,反倒让我觉得心中有鬼。”上官婉儿凝视她,“何况这糖水芋根大可派奴婢送到他房中即可,不必亲自约他到这儿来吧?我记得这水榭还是则天皇帝在世时,为嘉奖你制衣有功,特意为你而建的。一般人,你是不喜欢他们来的。” 绫妍霎时无语,或许是堂姐这番分析过于透彻,提醒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还有,上次我让你去打探韦千帆置宅的事,你似乎有所隐瞒。”上官婉儿一脸狐疑道。 “那宅子的确是他母亲的金兰姐妹出资所建,”绫妍瞠目,“我哪有隐瞒?” “不对,”上官婉儿看着自幼熟悉的妹妹,“你肯定有事隐瞒我,从你的语气神情里,我可以感觉到。” 她隐瞒了什么吗?没错,的确有一件小事,她不愿意说出来。那就是关于她与韦千帆的渊源,关于他们两小无猜的童年,她的确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哪怕是从小与她最亲的姐姐…… 因为,她很怕那种纯洁无瑕的感觉被破坏,所以她竭尽全力也要维护这个小秘密。 “姐姐若觉得我有所隐瞒,就惩罚我吧。”绫妍索性跪下,保持缄默。 “好啦好啦,算我多疑,”上官婉儿转而蔼笑,一把将她扶起,“别为无关的人,伤了咱们姐妹的和气,我还有事想跟你商量呢。” “什么?”她不确定,姐姐态度的转变是否因为有求于她。虽说姐妹情深,可多年的宫廷生活亦使这份感情早已掺入杂质…… “关于你改嫁的事。”上官婉儿的轻语让她骇然。 “改嫁?”她连忙摇头,“我不要。” “别急,听我慢慢说啊,”上官婉儿轻拍她的手背,“你寡居多年,皇上和我都觉得任由你如花年华流逝,甚是可惜,眼下正有一个大好机会,一来可以让你有个好的归宿,二来亦可让我们上官家多份依靠。” “什么机会?”她有预感,这定非她所愿。 “临淄王李隆基,你可还记得?”上官婉儿的话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绫妍瞪大双眸,“怎么……” “临淄王妃近日要进京,名为给韦后贺寿,实则还有另一个目的——替李隆基觅一侧妃。” “我听说王爷与王妃成亲多年,感情甚笃,为何忽然要纳侧妃?”绫妍诧异。 她亦以为李隆基是用情专一的男子。 “临淄王妃多年无所出,大夫诊断,她有宫寒之症,此生大概无法生育。王妃贤德,便亲自出面,要替王爷纳侧妃。” “姐姐不会是想让我去给别人做小吧?”绫妍忽然感到讽刺。想她寡居之后,多少王孙公子争相媒聘,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虽说是侧妃,可也是堂堂的王妃,与一般人家的妾室大为不同。”上官婉儿道,“就像这宫中的娘娘,几个当得了皇后,可不照样是凤仪天下的主子。” “我懂了……”绫妍不由得苦笑,“姐姐是指望我将来能当贵妃吧?” “嘘——”她封住她的嘴唇,“小心隔墙有耳。” “姐姐认为,临淄王能有问鼎天下之日?”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有点豁出去的冲动,不似从前那般处处忍让,大概因为在生闷气吧? 从前是武承羲,现在是李隆基,姐姐想把她嫁给谁便嫁给谁,从武家到李家,难道她真的要嫁个遍吗? 谁来体恤她的感受?她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嗔,不是冰冷无感觉的东西,可任人当作棋子利用。 她并非存心孤独终老,哪个女子不渴望如意郎君?但她心目中的那个他,至少要是地位平等,心意相通,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就像武承羲对甄小诗那般。 “我这几年仔细观察,李氏子孙中,只有李隆基最为才华横溢,胸襟广博,能堪天下重任。当年则天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就对这个孙子十分赏识,几次想传位于他。如今他虽然碍于韦后势力,被放逐临淄,但翔龙并非池中物,迟早有一天,他会腾云而起的。”上官婉儿努力说服她。 “可是皇上有自己的儿子,怎会传位于外侄?”绫妍不以为然。 “这些日子,我伺候皇上左右,觉得他气色日差……皇子年幼,韦后那帮人又弄是天怒人怨,万一有一天皇上驾鹤西去,这江山未必不是李隆基的囊中之物。” 上官婉儿素来有远见,从武则天去世后,她能迅速当上中宗昭容,及时稳住宫中地位,就可看出她的见识过人。 绫妍知道,她应该像姐姐这样,懂得审时度势,但这一次,她真的不愿意,不愿意…… 遥记当年嫁给武承羲,她虽然也暗中使了手段,打算悔婚,但亦不像此刻这般抗拒。为什么?难道她生命中出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人物,让她如此坚决? 她心中一怔,不敢多想…… “你准备一下,过几日临淄王妃便要进宫了。”上官婉儿道:“当年李隆基还在宫中时,你与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听闻他对你的印象颇好,若我再从旁美言几句,王妃定会挑中你。” 绫妍不语,淡淡望向窗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 呵,她该庆幸他迟到吧?否则听到这番话,他该做何感想?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她心中期盼多时的身影,其实早已悄悄伫立水阁之外,此刻,那张俊颜沉凝冷冽,神情复杂不已。 他冒险推托了皇后之命前来赴约,没料到,却听到了这番对话。 他的心在刺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命途多舛的她…… 第四章 临淄王妃应该已经进京了吧?虽然她没亲见,但听宫人们说,王妃已经入住紫霞殿,并对中宗皇帝提起了纳侧妃之事,皇帝欣然同意,打算在五品官员以上的家中,挑选贤良美貌的千金,送到临淄与李隆基完婚。 她不想再听这些,只希望尽快把韦后生日要穿的礼袍做好。 每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就靠刺绣来麻醉自己,让自己忘掉周围的事。 “好漂亮啊——”韦千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的绣品,啧啧称赞。 “你怎么来了?”绫妍不由得一惊。 自从那日堂姐臆度她对韦千帆的感情之后,每次看到他,总有些不自然,仿佛心虚,害怕事实会真如姐姐所说的那样…… “皇上下令尚服局几件首饰,待选定临淄王侧妃之后,以做贺礼。”韦千帆笑道。 “何时有此皇命?”绫妍愣住,“我怎么没听说。” “你近日忙于制衣,我便没告诉你,怕给你添乱。”他踱至她面前,拿出图册逐页翻开,“我擅自作主设计了几款,你瞧瞧是否妥当?” 呵,这一次,她不怪他知情不报,知道他是体贴自己的辛苦。 “样子很新颖啊。”才看了几眼,她便叹道。 “头钗我以白玉材质,制成莲花形状,再配上珍珠垂饰,洁白典雅,耳环以蓝色琉璃为主,形似三月雨滴,衬以银托,表现清闲别致。项圈则以绿宝石为主,不刻意切割,保持宝石天然不规整的形状,强调其天然可爱之处。”韦千帆解释道。 “呵——”绫妍不由得笑了,“你啊,在偷懒。” “我怎么偷懒了?”他故作不懂。 “这些首饰似曾相识,我小时候也有一套类似的,只不过材质不似这般华贵,做工也肯定不如宫里精细,你在抄袭。”她嗔道。 “原来如此。”韦千帆假装感慨,“怪不得这般眼熟,想必少时所见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吧。我想,你戴上这些一定好看。”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绫妍霎时明了,心情一下子沉到谷底,“这些东西,是专门为我而制的吧?” “临淄王妃属意纳你为侧妃,皇上虽未明说,但看样子是已经同意,只等找个良辰吉日宣布了。”韦千帆深深凝视着她,“这些,算是我的贺礼吧。” 不知为何,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似一把利剑刺入她的心房,竟让她万般疼痛。 她垂眸,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怎么了?能当王妃是好事,为什么要哭呢?”他蹲下身子,衣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替她拭去泪水。 “千帆……”她忍不住……实在忍不住,这宫里愿意听她心声的,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男子了,“我不想嫁……” “临淄王不好吗?”他淡淡笑道,“天下多少女子想嫁他都不能呢,难得他喜欢你。” “他喜欢我?”绫妍一怔。 “你不知道吗?此次纳侧妃,临淄王说了,除非是你,否则就算了,所以王妃才千里迢迢入宫啊。”韦千帆的言语中似有一丝涩意。 “这怎么可能?我与临淄王……并不相熟啊。”绫妍大大吃惊。 “当年他还在宫中时,曾与你有过数面之缘,记得吗?” “高宗皇后在世的时候,我的确奉命为他制过几套衣衫,也说过几句话,但也不至于……” “见过你的男子,都会为了你的美貌所倾倒,若是再与你交谈一番。穿过你制的衣衫,还能忘得了你吗?”韦千帆似在叹息,“绫妍,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吗?” 她很好吗?这是头一次,她听到这样平实的称赞,却也是世上最让她受宠若惊的称赞。 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如此受男子青睐,大概是那次失败的婚姻,让她彻底没了信心。 假如,她真的那么好,为什么武承羲宁可爱上鲁莽的甄小诗,也不爱她呢? “可我并不喜欢临淄王,也对他全无印象……”她决然地说:“为了上官家,我可以做任何事,唯独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要自己做主。” 虽然眼中泛泪,但她神色坚定,表示自己绝不轻向命运妥协的心念。 “既然如此,”韦千帆颔首,“我有办法帮你。” “真的?”绫妍不由得惊喜。她没料到,在这山穷水尽的孤独绝地,还能获得援助。 “来,跟我来。”他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柔荑。 她愣住,下意识将手一抽,却仍旧被他紧紧攥住,无法后退。 “千帆,你……”她不由得双颊通红,舌头打结。 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亲密无间地包覆着自己的柔荑,就连武承羲也没有这样触碰过她的肌肤,她一时间不知所措,除了心跳加快,再感觉不出其他。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韦千帆却极自然地拉着她往外走,仿佛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握她的手,完全没有像她这般不自在。 难道他心里光明坦荡,所以不会害羞吗?绫妍迷惑…… 她就这样被他牵引着,越过悠长的回廊,直至日暮的湖畔。 微风在她脚下轻拂而过,她能感到他的衣袍翻飞,像云雾一般向她袭来,让她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忽然有种感觉,希望能永远这样被他牵引着往前走,让这恬静的一刻持续到天荒地老。 “太阳快下山了。”韦千帆带她来到湖畔的草地,终于停下,“你看,天边的晚霞。” 绫妍抬眸,顺着他的指远眺。已经好多年没看到如此绮丽的晚霞了,不知是因为从前无暇欣赏,还是因为今天格外有欣赏的心情。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这儿来吗?”他勾起一抹笑问。 “为何?”她怔怔地反问。 “今晚皇上会在湖畔的花厅设宴,宴请临淄王妃。” “花厅?”她侧眸,果然见不远处一群太监宫女在忙碌准备。 “所以……”韦千帆双手忽然轻轻揽住她的腰,“一会儿,临淄王妃会经过这儿。” “你是想叫我向她表明心意?”绫妍仍旧不解。 “呵,这椿亲事,并非你一句不愿意就可以了结的,还得想其他办法。”他淡淡摇头。 “什么办法?” “比如,让她发现,你跟别的男子有染。”他轻轻道出答案。 “什么?”她瞪大眼睛。 “虽然要委屈你一会儿,可却是最最直接有效的办法。”韦千帆的双手猛地收紧,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千帆,你……”绫妍不由得大骇。 “嘘,她们来了——”他耳语道,未等她反应过来,他温暖的双唇便覆盖上她的,吮住她艳红的樱桃。 绫妍顿时傻了,整个人如遭电击,全身动弹不得,连脑子也变成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此刻,韦后偕同临淄王妃早已来到湖畔,怔怔地望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同行的,还有中宗与上官婉儿。 这本是一场戏,可此刻的她,却分不清真假,忘了戏里还是戏外。 清亮的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双颊霎时热辣辣的一片,然而,她却不感到疼。 就算再疼,她也心甘情愿,因为,这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想气死我吗?”上官婉儿骂道,“说,你跟那韦千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或许一开始就有好感,后来渐渐相处,感情越深,直至今天,无法自拔。”绫妍低声答。 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此刻是顺口编的谎言,抑或出自她的真心? “你真糊涂啊。”上官婉儿痛心疾首,“那韦千帆什么出身?他在女人堆里打滚惯了的,会对你动真情?” “感情是真是假,又怎么说得清楚。”她淡淡微笑,心间亦泛起一片迷茫。 “放着好端端的王妃不当,你去给面首当玩物?自甘下贱。” “谁说千帆是面首?谁有真凭实据这么说他?”绫妍出言顶撞,“就算他真的是,又如何?想当年姐姐不也对张昌宗一见钟情吗?” 张昌宗,武则天身边红极一时的男宠,听到这个名字,上官婉儿脸色霎时一片苍白。 绫妍知道自己一语揭穿了堂姐的旧伤疤,从小到大,她都不曾这样跟堂姐说过话,不知今天打哪儿来的胆量。 “就是因为我当年差点儿毁在张昌宗手上……”眼中泪花四溢,“所以,我才怕你步我的后尘。要知道,像他们那样万人迷的男子,不是我们这些平凡女子可以得到的。我明白,你是怨我不给你自由,觉得我把你当成谋取利益的棋子。可姐姐替你挑选的丈夫,从武承羲到李隆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姐姐会害你吗?一举两得的事情,为什么不愿意?” 绫妍怔住,她已经好多年没看到堂姐的眼泪了,亦从来没听她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的说话。 她胸中一酸,愧疚不已。然而,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便注定无法再回头,她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妥协。 “就算他们是人中龙凤,亦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要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绫妍笃定地答。 “好……”上官婉儿眼神中满是绝望,冷笑地点头,“你就等着后悔吧,走着瞧。” 房门砰地关上,可以听见愤怒的脚步声决然远去。 绫妍身子一软,跌倒在椅上,折腾了这一天,演了这么一出闹剧,她真觉得自己体力不支。 有什么东西,炽热撩人的在她唇边流连不散……是韦千帆的吻吗?那初吻的感觉……她直至此刻,仍旧留有余温。 她的双颊又染绯红,仿佛湖畔的晚霞印在了她的脸上,久久不散。 她推开门,朝韦千帆的院落走去,手里,捧着一盆兰花。 来自江都的兰花,她栽种了好久才让它在长安存活,她猜测,韦千帆应该同样喜欢来自家乡的花儿吧?曾经听过他抱怨,说宫里的兰花香气太过浓烈。 江都的兰,清新淡雅,正好妆点他的房间。 不知为何愿意割舍这盆心爱的兰,或许因为感激他今日的帮助……或许,只是想找理由,与他说说话。 她迫不及待想去见他,很想知道今天的一切有没有给他带来麻烦,虽然,她知道见了他,或许会很害羞。 然而越是避见,就越是有鬼……她打算就这样若无其事的与他说笑,以尽快化解两人的尴尬。 “混账东西——”才到了他门口,便听到茶杯摔碎的声音,伴随妇人愤怒的低吼。 是韦后。 虽然声音有些模糊,但绫妍还是能一下就认出来。 韦后亲自到尚服局来了?想必跟堂姐一样,亦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绫妍怔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退。但最终,她选择站到窗下,透过缝隙偷偷窥视屋内的情形。 她看到韦千帆正俯下身子,从容捡拾地上的碎片,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盈盈笑意。 “娘娘何必生气呢?割伤手指可真不值。” “你可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若不是本宫在皇上面前拦着,你今晚还有命在吗?”韦后怒视着他。 “娘娘息怒。”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微臣怎知皇上已经决定要将绫妍许给临淄王?这既没告示天下,我与绫妍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亲近不得?” “本宫真给你气死了。”韦后叹气,“你少装糊涂,宫里的形势,难道你真不明白?这厢本宫与上官婉儿斗得死去活来,那厢你居然与她的妹子暗通款曲,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啊?” “当然是站在娘娘这一边。”韦千帆踱到她身旁,轻轻替她捶肩,“姑姑难道不能体会侄儿的用心?” “什么用心?”她眉一挑。 “姑姑想啊,若是今天上官婉儿真与李隆基联了姻,双方联手,日后岂不成了我们的心腹大患?”他淡淡的点明。 “你是说……”韦后霎时恍然大悟。 “所以,要拆散他们,只能下狠药。” “所以你就……”她转怒为喜,“早说啊,害得姑姑错怪你了。” “侄儿做事有分寸,”韦千帆俊颜忽然冷凝,“姑姑放心。” “不过,你对上那上官绫妍,果真没动半点儿真情?”韦后依旧质疑。 “姑姑不是一向叫我与她打好关系,以便蒙蔽上官婉儿吗?”他徐徐的摇头。“我又怎会真心待她?想我自幼在青楼长大,人间绝色还见得少吗?以上官绫妍寡居之身,残花败柳,岂是我盘中之物?” 残花败柳……窗外聆听的人顿时全身一颤,手中的花盆险些砸下。 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他对她的好,一切只是在做戏,只有她这个傻瓜,误认是真心。 这真是她的小芋根吗?真是她儿时最亲密的玩伴,那个跟在她身后痴恋凝望的小男孩吗? 原来,人是会变的,他早就从小芋根变成了韦千帆,换上了俊美外表,底下藏的却是蛇蝎心肠…… 姐姐说得没错,她的愚蠢迟早要让她遭受报应的,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一炷香未散,便更换了星辰。 明明久居宫中,为何还会如此天真,以为除了利益,还可以相信其他……她真该把自己的脑子劈开,看看里面到底是否空白一片。 捂住嘴,她害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匆匆沿着回廊往水榭奔跑,直至再也无路可去,气力耗尽。 手中花盆坠落地面,发出巨响,碎裂成片。 她弯下腰,十指深深掐进兰花根里,掐出汁来……这本来是要送给他的礼物,可现在,她宁可毁了,仿佛要毁掉自己的愚蠢,留下残忍的教训。 他唇边的温度,他嘴里的气息,似乎依旧萦绕着她,魔魅一般挥之不去……她掏出手帕,拼命擦着自己的樱唇,抹去了胭脂的颜色,直到最后渗出血来。 鲜血滴滴而落,沾在衣襟上,艳丽又狰狞。 她要把他的影像从自己的身边统统赶走,哪怕得付出惨痛的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她很庆幸,此刻是午夜,黑暗掩盖了她所有的眼泪,没让任何人发现。 穿过竹林,韦千帆便看到河堤之上,有一点闪亮的灯光。 他熟悉的人影正伫立在水边,手中提着一盏河灯,似在凝思。 今天并非放河灯的日子,为何她忽然会有此兴致?难道是有什么纠结的情绪难解? 那一天,他吻了她……虽然他知道这实在唐突,可却是唯一能帮助她的办法。 她心里,其实是在怪他吧?否则,这两日她为何避而不见? 呵,他知道自己不配,大概让她觉得受了侮辱,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吧?但今天为何要特意约他至此?在这个空旷无人之地…… “你来了。”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绫妍回眸,呈现一抹涩笑,“正好,赶得上吉时。” “怎么忽然想到放河灯?”韦千帆踱到她身畔,徐徐蹲下,看到沾满露珠的水草浸湿了她的鞋袜,不由得关切道:“小心着凉啊。” “每年的今天,我都要放一盏河灯,为先夫祈福。”她低声答。 什么?今天是武承羲的忌日吗?他心中一沉。 武承羲,一个让他很羡慕不已的名字,虽然他没见过那个男子,但凭想象,对方应该拥有他奢望的一切,包括眼前这个遥不可及的女子…… “河水绵长,我只希望这盏灯能随之流出宫外,让我牵挂的人能够看见——”绫妍呢喃。 “武大人在天有灵,定能安息的。”他细声安慰。 “不。”绫妍却摇头,“他——没死。” “什么?”韦千帆一怔,以为悲伤过度的她在说胡话。 “是真的,”她抬头对他微笑,“我的夫君武承羲,他没有死。” “那他在哪儿?”他大为惊愕。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此刻应该跟他心爱的女子在一起,浪迹天涯,过着自由美好的生活。” “心爱的女子?”俊颜不禁一凝。 “没人告诉过你吗?承羲当年爱上了宫中一位女官,谁知则天皇帝赐婚,他不得不娶了我,可婚后他对那位女官念念不忘,不惜……”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 “不惜什么?”韦千帆中觉得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不惜假死,以便能与心上人双宿双栖。” “他怎么能这样待你!”他勃然大怒,倏地起身,“这事没人知道吗?我马上禀告皇上,把那个负心人逮回来。” “没有用的。”绫妍淡淡摇头,“没有证据,皇上也没办法,现在,我只盼他能念在夫妻情分上,回来看我一次……或者把我也带出宫去,哪怕是当他的小妾,我也愿意。” “你傻了吗?”韦千帆难以置信,低吼道:“他那样待你,你还对他如此?” “可我就是喜欢他啊……”她涩笑,“这世间,他是唯一能让我心动的人,也是我唯一愿嫁的人,就连临淄王也比不上。” 他全身僵住,早知她一颗心不在自己身上,但亲耳听到她对别的男人的痴情,还是如同电击,让他难以承受。 “千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叫到这里来吗?”绫妍忽然道。 他摇头,一向聪明的头脑此刻似失去了思索能力,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那天,你帮了我……”她非常隐晦地暗示,“虽然,我知道我是一片好意,可我却觉得自己背叛了心爱的男子,失去了贞洁……” 背叛?他苦笑。她才是真正被背叛的人吧,为何她要卑微地把罪责加诸在自己身上?他熟悉的绫妍,那个高贵骄傲的千金小姐,到哪里去了? “你嘴唇怎么了?”借着河灯微光,他猛地发现她唇间红肿一片。 “擦破了一层皮,没有大碍。”绫妍轻轻答。 “你上药了吗?”韦千帆看着那红肿的程度,不禁担心。 她摇头,“我不想。” “傻瓜,那会留下疤痕的。”他忍不住叫道。“我现在马上去太医署,替你抓药。” “千帆,我是故意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她在身后唤住他。 “故意的?为什么?”他简直难以置信,难道她情愿在自己美丽的容颜上留下疤痕? “我在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要再跟别的男子,做出逾矩的行为。”绫妍一字一句用力地回答。 他霎时无语,深深凝视着她,心中一痛。 “绫妍……”他苦涩地唤着她的名字,“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可我已有了喜欢的人。”她狠绝地说,“我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哪怕肌肤相触,亦觉得恶心。” 恶心?韦千帆愣住,顿时苦涩满怔,随即大笑。 他觉得胸中五味杂陈,有如刀子在心尖狂搅,他只能用笑来掩饰自己此刻的哀痛。 “我不是不识趣的人——”他回答,“不会无理纠缠,亦不会对你有了非分之想。” “那好,”绫妍颔首,“既然如此,就替我放一盏河灯吧,当是为我祈福,祝愿我能早日与心上人团聚。” 这是她能想到最彻底斩断两人暧昧情愫的方法。 自从那日在窗台外,听到了他与韦后的对话,她便计画了今天的谎言。 此后,她不再是他利用的棋子,亦可保留一点点自尊。 她得承认,他的演技真的相当高超,那眼中复杂又心痛如此逼真的神情,若换了她,一定假装不来。 有片刻,她甚至以为他真的爱上了自己,而且是爱她胜过世间所有。 但理智让她幻想熄灭,清楚自己与他之间,有一道永远也跨越不了的藩蓠…… “把灯给我。”韦千帆僵立良久,终于答道。 亲手为她祈福,祝愿她与别的男子恩爱白头,这对他而言,简直生不如死。 但他心甘情愿这样做,因为,她的快乐,是比他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弯下腰去,韦千帆将河灯顺流推出,看见黑暗的水中,似落了一颗孤星。 从小到大,在他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他亦不觉得如此凄凉,风从河面袭来,虽是夏夜,却仍能感到刺骨寒冷。 他不敢看她,怕她发现自己眸中泪光,但他不知道,此刻她早已泪流满面,被她不动声色地拂去。 第五章 她真的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那日没有偷听他与韦后的谈话,或许她现在还能维持与他的友谊,保留一点点快乐。 虽然,这样的快乐或许虚假,但总比此刻满怀的绝望与孤寂要好得多。 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活得太清醒了,又何必呢?所谓难得糊涂,大概才是中庸的生存之道吧? 她手持银针,在纷乱思绪中,险些绣错花瓣的位置……这些日子,她心不在焉的,屡次出错,实在不似自己。 “上官尚服,上官尚服——”宫女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脸慌张,似有大事发生。 “怎么了?”她一怔,放下手中绣品。 “皇后娘娘传您去呢。” 韦后召她?这倒怪了,碍于堂姐,韦后从来不曾主动传召过她。 “我马上到娘娘宫中请安。”绫妍镇定地答。 “不,娘娘此刻正在紫霞殿。” 紫霞殿?这不是临淄王妃的居处吗?难道……此次传召与临淄王妃有关? 绫妍顾不得猜测许多,匆匆更了衣,便往紫霞殿去。 才一迈入大门,她便发现气氛极不寻常,不仅韦后在,就连太医也在,临淄王妃躺在床上,似是抱恙。 “绫妍给皇后娘娘,王妃请安。”她屈膝道。 “你来得正好,”韦后娘娘神情冷冽,“这双鞋,是你做的吧?” 定睛望向她所指之物,绫妍只见一双紫花图样束口菱角鞋置于案上,正是她奉命绣给临淄王妃的礼物。 “回娘娘,正是臣下所制。”点头回答。 “上官尚服,听闻你一向做事严谨,怎么也会犯了如此大错?”韦后厉斥道,“临淄王妃一双美足何其精贵,你赔得起吗?” “皇后娘娘,言重了。”临淄王妃从旁缓颊,“一点小伤,没事的。” “到底怎么了?”绫妍不明所以,心中着急。 “你将绣花针遗漏在鞋中,扎破了王妃的脚。”韦后狠狠地瞪她。 “什么?”绫妍一时间傻愣住。 她怎么如此大意?从小到大,都不曾犯过如此错误……难道是近日心神不宁所致? 仅仅一个男子而已,何以令她如此失魂?她真没出息,实在丢脸死了。 “这一次,本宫若不严惩,无法以正宫规。别以为上官昭容会来救你。”韦后怒喝道,仿佛借题发挥,把新仇旧怨统统加诸在她身上。 呵,她亦不指望姐姐会来救她,姐姐早对她失望透顶,这一次她自作自受,算是上苍给她的报应吧? “韦尚服到——”忽然,宫人传报。 他来了?为何而来?听闻了她倒楣事,前来相助? 或许他早跟韦后串通好了,两人一唱一和,再度设下骗局,博得她的好感,以便算计他们上官家吧? 吃过一次亏,她又怎么会再上当?无论如何,她不会再心软,被他蒙骗。 “听闻临淄王妃受伤,微臣特来请罪。”韦千帆一进门,便跪下道。 “你何罪之有?”韦后淡淡问。 “这双鞋是微臣所制,银针亦是微臣遗落其中。”他垂眉陈述。 绫妍涩笑,觉得自己猜得没错——他果然是来惺惺作态,想让她对他有所愧疚亏欠…… 她真有这么大利用价值,值得他如此牺牲顶罪吗? “你撒谎。”韦后高声驳斥,“这刺绣之法分明出自上官尚服之手,不如拿出你们两人昔日之作加以比较,一看便知。” “可是——”韦千帆仍想辩驳,却被韦后赫然打断。 “本宫知道,你们尚服局同枝连心,出了错,争相承担责任,此等同僚之情实在令人感动。但凡事总得按规矩行事,本宫若不严惩主犯,恐怕这包庇之风蔓延滋生,后宫将难以管束。”她看向绫妍,“上官尚服,你说呢?” “是绫妍的错,请皇后娘娘责罚。”她叩首认罪,不打算领任何人的情。 “好,本宫就想个法子让你记取教训,”韦后脸上呈现恶毒之色,“既然你将一根银针遗漏鞋中,导致临淄王妃受伤,本宫就罚你在鞋中藏十根银针,沿着御花园绕行一周,让你也尝尝这刺足之痛。” 什么?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谁也没料到,韦后会用如此残忍的法子处罚她,这比杖责更阴险,比鞭笞更刁钻…… “娘娘,不可。”韦千帆忍不住叫道,“请让微臣代为受罚——” 纵然心尖颤抖,绫妍亦提醒自己,要坚持下去,不要露出胆怯之色。 “绫妍遵旨。”她朗声回答,当即脱下鞋,取了十数枚银针置入其中。 她并不理睬韦千帆,连一眼也没往他的方向看,便独自起身,默默朝御花园而去。 “跟着她。”韦后对贴身太监道。 太监得令,监督的尾随在绫妍身后。 她一步一步往前行,觉得每走一下,足底便如蜂螫,有着难言的疼痛,刺入她足底心尖。 有什么粘粘稠稠的东西在鞋中流淌着——那是她的血,被针扎出的淋漓鲜血。 她的眼泪在这瞬间滴落脸庞,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一刻忽然感到莫名的孤寂。 从前,她有姐姐有他……可现在,姐姐对她不理不睬,他的好意却又是居心叵测……为何天地之中,忽然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不要再走了。”一双手从身后挽住她,低哑的声音似在命令。 她回眸,看到韦千帆关切的眼神,那素来盈笑的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苦涩,充满难言的心痛。 “不要你管。”她赌气地退开,挣脱他的扶助。 韦千帆不与她斗气,只转身掏出一锭黄金,递给那随行的太监,“公公,行个方便,皇后娘娘若问起,就说上官尚服受罚完毕,反正她足底已经受伤,娘娘不会起疑的。” “这……”太监看着那令人垂涎的黄金,似在犹豫。 “我再说一遍,不要你管。”绫妍踉跄着冲了上来,一举将那黄金拍落地上,她瞪着韦千帆,用一种极为生硬冷漠的语调道:“韦大人请回吧,我的事不劳您费心,皇后娘娘若知道你暗中捣鬼,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 他怔住,完全没料到自己的好意竟让她如此反感,为什么每一次帮她,反倒让两人的距离越加疏远?难道,他真的用错了方式?或者还有他不明白的原因? 他默默无语,依旧拾起那锭黄金,递到太监手里,低声拜托,“公公,就当是烦劳你,等会儿扶上官尚服回屋吧。” 言毕,韦千帆没有再留下来增添她的厌恶,随即转身而去。 他就这样走了?第一次离开得如此爽快,倒让她错愕。 望着他的背影,绫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答而落……明明不想让他在此,明知他不怀好意,可一旦他真的离开了,为何心里又有万般不舍? 曾几何时,她的心变得如此矛盾煎熬,弄不清真假,辨不了是非…… 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上官婉儿往日的问语忽然飘入耳中,让她忆起那个难堪的回忆。 当时,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执意回避自己的感情,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答案。 没错,她爱上他了……爱上他了……曾几何时,他不知不觉走入了她的心里,将童年的好感化为浓烈的情愫,融化了她冰封多年的心墙。 他的俊颜,他的盈笑,他的体贴入微,一言一行,都似刻在她脑海中一般,再也无法抹灭,哪怕,他对好并非出自真心。 她就是这样傻呼呼地爱上了他,掉入了他所设下的陷阱,摔得伤痕累累。 足底的疼痛传至胸口,她弯下腰去,忽然号啕大哭,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明明只是一点小伤,却像大病一场,遭受了十年难遇的痛苦,甚至发起了高烧。 直到高烧退去,她在汗水淋漓中睁开双眸,却发现一个影子坐在她的床榻前。 “王妃?”她难以置信地唤道。 此刻临淄王妃便坐在床缘,正微笑着凝视她。 “你醒了,好些了吗?”临淄王妃和蔼可亲,亲手替她擦去额前汗水,将她扶起,“太医说,再喝一贴药,便无大碍了。” 绫妍沉默,一时间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 她病了,床榻前坐着的,不是她的亲人,而是一个陌生人,她打量四周,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临淄王妃笑道:“我已入京多日,过两天便要回去了。来到长安也没去哪儿逛过,忽然想到感业寺走走,上官小姐可愿意陪我?” “我?”绫妍有些吃惊,按说,王妃要去烧香拜佛,自然有韦后一干人陪着,为何独邀她?“绫妍正在病中,尚未痊愈,恐怕……”她推托想拒绝。 “到了感业寺,恐怕你会无药而愈,”临淄王妃神秘地问:“信不信?” 她凝眉,不知何意。 但她终究还是应允了临淄王妃,毕竟她是主子。 草草梳洗一番后,她跟随王妃出了宫。本以为自己会体力不支,没料到王妃却很体贴,特意命人备了软轿供她乘坐,直至感业寺佛堂大门,都不必多行一步路。 寺中异常冷清,除了她们一行人,再无其他。大概是早就听闻临淄王妃要来,摒退了闲杂人等。 “听说高宗皇后早年在此出家,我来参拜了。”临淄王妃凝望宝相庄严的佛像,燃了一炷香,“不过,今日倒并非单纯为了礼佛而来。” “王妃若想吃斋,这里的味道也很不错。”绫妍不明就里地应道。 “我是为了见一个人。”临淄王妃却答。 “在这儿?”是谁?寺中住持吗? “上官小姐能否回避一下?”临淄王妃又道。 “哦,当然。”绫妍垂眉回答,“王妃有事,绫妍不便打搅,就在山门外等候好了。” “那倒不必。佛堂后有一间小小的茶室,上官小姐可以到那儿小坐片刻。”临淄王妃似有深意的说着。“其实我要见的人,你也认识。” 她认识?是谁?为何王妃神神秘秘,在这样的地方约见此人? 她心下疑惑,却不便多问,只能来到茶室独坐,等候此人到来。 茶室门未关,佛堂内的言语皆可传入,听得真切。 没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入绫妍耳中,惊得她手中茶碗险些一滑。 “微臣给王妃请安。”一名男子低声道。 没错,是他,他的声音,就算再远,她亦认得。 韦千帆……他……怎么会在这儿?按说,他与临淄王妃应该不熟,为何要跑到这佛门清静之地,单独会面? 联想到刚刚临淄王妃神秘的眼神,她感到这其中似有什么重要的秘密,让人害怕…… “王爷近来可好?”韦千帆又道。 王爷?是指李隆基吗?他认识李隆基? 绫妍屏住呼吸,踱至门边,想要听得真切。 “上次自京城一别,与王爷已经许久未见了。” 怎么,近年李隆基曾回过长安吗?她记得,自从他被贬为临淄王后,就再没回过京。难道,是私下潜回,另有计划? “王爷已经对我说了,这些日子,多亏韦大人在宫中的照顾。”临淄王妃道,“韦后几次生事,亦是大人您施计挡了下来,多谢费心。” “属下身为王爷门人,自当效力。”只听他恳切地回应。 门人?他……他是临淄王的谋士?不……这怎么可能?他身为韦后最宠爱的侄儿,怎可能是临淄王的门人? 绫妍只觉得一头雾水,霎时分不清晨曦与日暮,甚至以为此刻只是她的一个梦境——因为太过渴望他立场转变而编织的梦。 “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不明白。”临淄王妃又说。 “王妃请明示。” “王爷喜爱上官小姐,欲纳为侧妃,你为何要从中阻挠呢?” 一字一句,击叩绫妍心扉,惊得她进一步逼近门侧,聆听答案。 “我……”他没有立刻回答,言语中似有犹豫。 这个角度,她看不到他的脸,不知他是何表情,为何犹豫,但她知道,此刻他的心境,肯定复杂起伏。 “请王妃恕罪。”韦千帆终于道,“属下的确是故意从中作梗,因为……因为……” “因为你也很爱她?”临淄王妃索性问。 一阵沉默,仿佛难以启齿,但他最终给出肯定的回答,“没错,属下自幼便喜爱她……” 绫妍感到耳边忽然叮的一下,四周立即变化了景色,仿佛顿时迷雾四漫,白茫一片。 他在说什么?他爱她?真的吗?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可他为何要对韦后那样说?说她是残花败柳,无法得到他的青睐? 两番话,都是她偷听到的,她不知自己该信哪一个,哪个真,哪个假?她的思绪一片混乱…… “为了她,你不惜得罪王爷?”临淄王妃刺探,“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王爷怪罪?” “就算王爷要属下的性命,属下也在所不惜——”他笃定地答,“属下早已做好受罚的准备。” “你啊,”她轻叹,“向来足智多谋,顾全大局,怎么为了一个小小女子,就糊涂起来?” “属下为王爷效力,只因反感韦后一党所为,希望造福社稷,然而,若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子也保全不了,又谈何兼善天下?”韦千帆涩笑,“王爷向来英明,想必能理解千帆的心情。” 最心爱?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将她放在心上的重视,仿佛是人生最动听的赞美,让她心中涌起满足。 原来,他真是临淄王派来的人,利用与韦后的关系,潜入宫中当内应,稍不小心,便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怪不得,他从来都是那般从容理智,因为只要走错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只有面对她,他会情绪失控,顾不得运筹帷幄,只为她的微笑与眼泪,不惜违逆主上甚至放弃性命。 呵,她就是自古所谓的红颜祸水吧?曾经,这个多么令她厌恶的名称,此刻却似一件令人艳羡的华服,让她愿意在他面前穿戴。 绫妍只觉得泪盈于睫,但这一次,却是幸福的泪,在酸楚中弥漫着甜蜜,像陈年的梅酒。 “既然如此,我便去请求王爷,待铲除韦后一党,便将绫妍许配予你为妻,如何?”临淄王妃询问。 韦千帆轻笑,淡淡摇头,“不,属下只希望王爷能替属下找一个人。” “谁?”听他拒绝,她错愕不已。 “就是她的前夫……武承羲。”万般艰难,他才道出这个名字。 这瞬间,不只临淄王妃,就连门后的人也惊呆了。 “武承羲?他不是已经亡故了吗?” “那是假死,此刻他应该在某个地方,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属下希望王爷能把他找出来。” “找他出来做什么?” “属下希望,能且绫妍与前夫团聚……”语意中满是苦涩,他几乎说不下去。 此时门后的人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因为他的傻,他的宠溺。 这一刻,没人比她更懂他的心情。 “或许你得问问,上官小姐是否愿意与前夫团聚。”她倒不认为的摇头。 “她当然愿意……”他抑住叹息,抿唇回应。 “或许她从前愿意,但现在恐怕有所不同。”临淄王妃浅笑,扬声道:“上官小姐,出来吧。” 韦千帆瞠目结舌,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从门后走出来。 晶莹的泪珠布满了绫妍的双颊,可她脸上挂着微笑,以及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柔和光华。 “那我就先走了。”出了山门,临淄王妃微笑道,指了指站在不远处那抹青色的身影,“让韦大人送你回宫。” “王妃……”绫妍忍不住问:“这是为什么?” “嗯?”她故作不解。 “按理说,千帆的身份不该让外人知晓,为何要告诉我?”带她至此,任她偷听,到底有何用意? “因为我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啊。”临淄王妃答,“谁都看得出来,最近你和韦大人在闹别扭,大概是碍于你们的身份,所以我想帮帮你们。” 揭露了他真实的身份,也就消除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从此,他们可以顺利地相爱,无须再猜忌。 “王妃如此善心,真让绫妍感激。” “也不全是一片善心,”临淄王妃忽然涩笑,“说到底还是为了我自己。” “此话怎讲?”绫妍诧异。 “说实话,我不希望你嫁给王爷。”她终于说出真心话。 “难道……王妃不赞成王爷纳侧妃?”这话倒让绫妍大为惊讶,毕竟在众人眼里,临淄王妃贤良无比。 “我多年无出,这侧妃肯定是要纳的。”临淄王妃的脸上,带着一抹酸楚,“不过,我不希望那人是王爷喜欢的女子,特别是你。我只希望王爷娶一个能为我所用的乖女孩,将来,她生下的孩子,我会将他视如己出。” 没料到,看似贤良的临淄王妃原来也是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但一个女子为了维护自己在夫家的地位,略使些小手段,应该也不为过。 “绫妍明白。”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上官小姐,其实我很羡慕你,得到了像韦大人那样痴情的男子相待,从前王爷曾想替他做媒,却屡次被他拒绝,他只说自己在长安有一个牵挂的人,宁可孤灯独影,也要等待与那个人重逢的一天……”临淄王妃轻叹,“说起来,王爷其实也对我很好,但却怎么也做不到像他这样……” 是吗?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着她吗? 听到如此真相,仿佛骤然得到上苍所赐的珍贵礼物,让她倍觉受宠若惊,心潮起伏…… “去吧,韦大人在等着呢。”临淄王妃轻轻拍了拍怔愣的她,转身上轿。 山石上,树林中,他正立在那里,背对着她,不知在凝望什么? 绫妍缓缓走过去,足底本应该还有隐约的疼痛,但此刻不知为何,忽然步履轻盈起来,仿佛忘了所有伤痛。 “在看什么呢?”来到他身侧,轻声问道。 她感觉自己的语调中有一丝颤抖,仿佛难以自抑的激动,却不得不强装镇定。 “这里有一块石碑。”他的声音低沉的传来,“这是高宗皇帝立的碑,你看,碑上有字。” 绫妍定睛望去,只见那石碑上刻着“天地同心,比翼连理”八个字,石碑形状古怪,似是断石,而碑上之字,亦似剑痕。 更让她不解的是,碑旁居然插有许多香火,仿佛无数人到此叩拜祈祷过。 “怪事,高宗皇帝为何要立这样一块碑?”绫妍不解道。 “还记得,高宗皇后曾在此出家吗?”韦千帆问她。 “嗯,这里是感业寺,谁不知道?” “据说,当年高宗皇帝为表明心意,定要接当时的武媚娘回宫,便斩断了一块巨石,以剑刻下海誓山盟,此事后来传为佳话,便有不少男女来此叩拜,希望能一沾福泽,为自己的姻缘祈祷。”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碑旁香火旺盛,比寺里的还要多。 “可惜,此处正值风口,香火刚一点着,便会熄灭。”韦千帆淡笑,“有传言说,若香能燃到尽头,便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绫妍站在迎风处,忽然感到他的这番话,似有深意。 “刚才,我也点了一炷,”他指了指近旁,“我会一直站在这里挡住风,直至它燃到尽头——” 她一怔,顿时明白了他话中隐喻,泪水霎时蓄满眼眸,像一池微动的湖水。 “你要许的,是什么愿?”她轻轻问,似是故意。 “你不明白吗?”目光终于与她紧紧交缠,不再回避,多年的秘密呼之欲出。 “我不明白……”绫妍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快跳出来了,连忙转过身去,不敢与他对视。 她一直以来等的,盼的,梦见的,渴望的,都是这一刻……可这一刻的到来,却让她如此害羞,害怕面对。 “绫妍——”她听到他轻唤自己的名字,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自身后紧紧拥住她…… 她的眼泪在这一刻同时滑落,原来,得偿所愿竟是如此美好的感觉,分不清笑与泪,忘记了天地的存在,仿佛身旁一切都已消融,只剩她和他。 “千帆……”她轻轻握住他的一双大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小时候,她也曾牵过他的手,把营养不良的他当弟弟一般,拉到花园中玩耍。如今,这双手丰厚温暖了许多,指间布满茧子,仿佛在提醒他们,已经浪费了许多本该相知相守的岁月,时光如水,滴落无踪。 “绫妍,我要你留下。”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轻语,“等到这炷香燃完,我们便可以天长地久——” 呵,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吗?曾几何时,他变得如此迷信了? 而她知道,素来自信的他宁可如此迷信,只是因为她…… “千帆,”她转身,望着他深邃的眼睛,笑意似冰雪初融,“就算这炷香熄灭了,我们也要永远在一起。” 他一怔,高大的身躯一颤,弯下腰来,紧紧将她拥住,俊颜贴着她的颈项,传来灼热的温度。 原来,幸福是这种感觉,就像那年她在严冬腊月找到的一束红梅,因为稀少,所以弥足珍贵…… 她感到心儿在狂跳,亦可听到他朐中响起同样的曲调。 她不知道,对他而言,她是比任何珍宝都更加难得的天赐奇迹,是上苍给他坎坷际遇中唯一的垂怜。 第六章 “上官尚服,这是我请亲戚专程从江都带回来的点心,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上官尚服,这是一块世间罕见的美玉,不知可否入您的眼?” “上官尚服,这是来自西域的羊毛毯,冬天盖着最是暖和,知道您怕冷,特意从番人手里购得,希望您笑纳。” “上官尚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平素清静的尚服局闹得门庭若市,堵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了?”绫妍望着眼前诸人,不仅有宫女,有女官,就连中宗几个嫔妃也特意命人送了礼物来,似乎一夕之间,宫中所有的人都争相巴结讨好她一般。 “上官尚服,你不知道吗?”尚仪局派来的宫婢道:“九月十九是观音节,所谓观音渡南海,便是这一日。” “那又如何?”绫妍仍是不解。 “今年比较特别,皇上下旨,要在宫里办‘出高兴’。”尚寝局女官抢着答。 “出高兴?”这是什么东西? “便是置花车,游御花园,锣鼓助兴,歌舞同行,民间亦唤‘游行’。”几个嫔妃派来的太监你一言我一语。 “哦,游行?我见过。”绫妍笑道:“小时候在江都,每逢三月初三赶庙会的时候,便有此举。我记得花车上似乎还有人扮演各式神仙,什么王母娘娘蟠桃会,八仙过海显神通,甚是好玩。” “对对对。”诸人纷纷点头,“就是那个,不过,今年皇上下旨,要选人扮观音。” “扮观音?”绫妍抿唇,终于意识到重点所在。 “说是要挑宫中一个最美的人扮观音呢。”近旁的宫女低声道,“谁若是被选上,不仅出尽风头,而且还有可能得到皇上青睐……” 呵,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家都这么积极兴奋,各宫宫女,六局女官,失宠已久的嫔妃,都瞄准了“观音”之位。 “那你们怎么都跑到我尚服局来了?”绫妍故意问。 “上官尚服,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想选上,自然得来求您啊——”众人道出心声。 绫妍不由得摇头笑了,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平素哪里有这么多人与她亲近?谁知为了自己利益,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都跑出来了。 “好了,各位,把你们心目中构想的衣服用图画好,明日送到我这里来,我会命人加紧赶制,不会耽误的。”她应承道。 得到允诺,众人眉开眼笑,留下礼物,一哄而散。 吵了这半日,难得片刻安宁,绫妍推开满桌子东西,继续未完成的刺绣。 “别人都快忙翻天了,就剩你这么气定神闲。”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盈盈笑意。 不必回头,她亦知道是他。 绫妍手中不停,莞尔答道:“我忙什么?我又不想被选上。” “在我眼里,观音只有一人能扮——”韦千帆踱至她面前,抽离她的绣架,轻轻握住她的柔荑,“那就是你。” “我一不喜欢出风头,二不想得到皇上青睐,争这个干么?”她耸肩道。 “话虽如此,可皇上下令,宫女女子皆要参选,你总要替自己制一身衣衫,才不致丢了咱们尚服局的脸吧?”揽起一束她的秀发,大掌搁在她颊边,深情凝视,含着无限宠爱。 “穿现有的衣裳便行了,何必专门做?” 绫妍狐疑地打量他,“我说韦大人,你特地过来,不会是提醒我要做新衣服吧?” “我是特地过来请你饮茶。”他展颜笑道。 “什么好茶?”她好奇。 “在这儿喝没意思,得去一个地方。”韦千帆牵起她的手,直往门外走去,不容她反对。 “什么茶啊,要喝还得挑地方?”她巧笑摇头,却不由自主放下手边的绣件,跟随他离开。 他带着她,悄悄从后门出去,绕过大半个御花园,来到池塘边。 已是秋季,荷花已经凋零大半,荷塘多剩残叶,看来颓废冷清,而岸边靠着一叶木舟,摇摇曳曳,形单影支。 “干么带我到这儿来?”绫妍诧异地问。 “近日读到一首小诗——映日荷花虽褪去,留有余香绕清池。觉得意境很好,便想到了这里。”韦千帆牵着她的手乘上孤舟,只见舟上早已备妥茶具。 “原来,是来饮莲子茶。”她会意而笑。 “知道你怕苦,我特意在茶中添了蜂蜜。”他摇动手边木浆,小船划过水面,渐入残荷深处。 绫妍甜甜一笑,为他的贴心而感到幸福。 她微微饮一口杯中蜜茶,鼻尖吸进满池余香,只觉得这偏僻的景色,顿时变得绮丽繁华,熠熠生辉。 自从她与韦千帆定情以来,碍于羁绊,两人只得避开耳目,来到这种清静处幽会,而他总是想尽办法让她高兴,就算再枯燥的景色,在他一番打理之下,亦能变成唯美动人。 “千帆,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看着他挖空心思忙碌,她却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想到就不由得惭愧。 “费心?”他凝眉,似乎责怪她客气的用辞,“不能正大光明与你相守,我就已经够内疚了,若连这此都做不到,不如把我千刀万剐算了。” “不许你这样说——”她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千刀万剐……这话太不吉利,让我害怕。” 他笑了,换了温柔口吻,“放心,为了你,我会长命百岁地活着。” 绫妍心中又甜又喜,羞怯低头。头顶有一片硕大的荷叶碰触到她的发髻,她不得不伸手将之拨开,却忽然似想到了什么,一阵沉吟。 “怎么了?”韦千帆注意到她微妙的变化,“嫌这叶子碍事的话,我替你砍去便是。” “不……”她思索,“若是做一条形似荷叶的裙子,倒也不错……” “你啊,果然不愧是上官尚服,什么事都朝衣饰上面想。”韦千帆忍俊不禁,“不过,这个构思倒是不错,只不过世间衣料,难以呈现荷叶之美。” “荷叶之美,在于这似皱非皱的叶痕,绫罗绸缎过于平滑,的确是很难呈现其貌。”绫妍颔首道。 “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他仿佛脑中灵光一闪,兀自低语。 随后好半晌,他都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千帆——千帆——”绫妍唤道,“想什么呢?” 呵,她跳出来,他倒陷进去了。好端端的约会,干么被这些闲杂小事打扰? “我在想……”韦千帆仍旧怔怔出神,“假如……” “别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了,饮茶吧。”她递上杯盏,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他一径的沉默僵坐着。 “千帆,你看,我今天抹了新买的胭脂。”绫妍仰起头,微微嘟嘴,“是用蔷薇花制的,好香好香——” 这个傻瓜,他到底有没有在看她?此情此景,又幽僻无人,他干么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她还等着,还等着……他的亲近呢…… 自从定情以来,他对她一直以礼相待,不敢越雷池一步,真不像当初在大庭广众下轻薄她的狂浪男子。 他到底怎么了?转性了?老实了?说句真心话,她倒不希望他忽然变得如此规矩,仿佛她魅力不够似的…… 传奇故事上描写男女幽会,都是干柴烈火,脸红心跳,为什么她的幽会,却这样恪遵礼教?纵使眼前景色绝伦,又有何用? 他怎就不能像那天那样……吻她呢?要知道,一想到那个吻,就足以让她激颤喜悦好久好久…… 这家伙,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幽会啊? “千帆——”鼓起勇气,她拉拉他的衣袖,“你觉得我今天的妆容如何?我的唇妆……还算美吗?” 天啊,她都主动暗示到如此地步,他再听不懂,就是木头了。 然而,素来风流的男子此刻真变成了一块木头,只见他并未抬头,令人错愕的回答更教她措手不及。 “我们回去吧。”他忽然决定。 “什么?”绫妍大叫,“才来就要走?茶……茶还没喝完呢。” “带回你房里慢慢喝。”他怔怔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得立刻去办。” 什么天大的事比两人幽会还重要?比她还重要吗? 她瞪着他,难以理解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然而,心意已决的男子已经划起了双浆,仿佛迫不及待要脱离他一手打造出的浪漫之境。 绫妍嘟着嘴,生平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即使数日之后,他笑盈盈的主动来到她房中,她亦怒目相视。 “怎么了?”韦千帆不明就里地问。 “你说呢?”她反问。 “我明白,你是在怪我那天没头没脑地走了,对吗?”他莞尔一笑,“不想知道原因?” “不想,不想。”绫妍捂住耳朵,赌气拒听。 “看看这件东西,包你马上气消——”韦千帆自信满满,打开手上的锦盒。 绫妍闭上眼睛,本不想给他机会,可谁叫她素来心软,又煞是好奇,僵持片刻后还是睁开支眸,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没错,那盒中之物,就是那么神奇,让她瞬间忘记了所有怨恨,只剩惊奇。 “这是……”她不禁结巴,“荷……荷叶……” “没错,”韦千帆代她回答,“荷叶裙。” “你做到了。”绫妍伸手将那裙翼展开来,“天啊,这皱褶,这颜色,这布料……” 等等,这颜色,这布料,为何如此熟悉? “这是……”她不由得大笑,“我小时候染的那场布吧?” “没错,”他点点头,“你说过,咱们来比赛,还记得吗?” “我都还没想好做什么呢,你倒捷足先登了。”绫妍粉拳轻轻往他厚实的胸膛捶了一下。 “多亏你那日的提醒,我忽然想到,倒可以用这布料做一条状似荷叶的裙子,因为它的颜色深深浅浅,倒也跟荷叶天然之色相近。” “你在笑话我染色失败吗?”她微嗔,“不过倒也弄拙成巧,这世间的确没有第二块布料像它如此接近荷叶之色。不过,这皱褶是如何而来?” “高温烫熨,便可呈现出皱褶效果。”韦千帆的声音忽然压低,“来,换上给我看看——” 这话虽是正常,却让她顿时脸红,仿佛不经意的挑逗,在若有似无间暧昧酝酿而出…… “上官尚服,时辰到了。”门外,在宫女催促道。 呵,她怎么忘了,今天中宗命令宫中女子皆得到麟德殿集合,当众决定谁来扮观音。 “去吧,穿上我替你亲手缝制的荷叶裙,”他笑看她提醒,“还有一件上衣,亦在盒中。” 她低头,果然看到成衣的一角,好奇穿起来的效果如何,她取了衣裙至屏风后换装,过了半晌,才一身霓裳的移步镜前。 那上衣,短裾束腰,以白绢制成,却由下自上,渐渐染了粉红,彤红,颜色由浅入深,直至领间最艳,灿若晚霞,双袖状似花苞,薄如蝉翼,乍看之下,真似一朵映日清荷,雅致美丽。 配上皱褶长裙,绫妍望着镜中的自己,有种脱俗奇妙的感觉,仿佛俏皮仙子,清新可爱,这般衣着,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看着看着都失神了…… “我韦千帆所爱的女子,一定要让她万众瞩目,人人艳羡。”他在她耳边轻轻道。 她垂眸,心间颤动,第一次,感到世间原来有这般宠爱,这是久居宫中难遇的温暖,终于,她得到了。 绫妍刹那无法言语,只怔怔地跟随宫女出了尚服局,往麟德殿步去。 她感受到了,一路上太监,宫女们望着她的惊艳目光,直至到达那繁花似锦之处,众人一致回眸,愕然地凝望。 这一刻,不只中宗,就连一向厌恶她的韦后亦不由得呆怔住。 “父皇,你一定要让我……”安乐公主在她到来之前,似乎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这瞬间,亦止住了言语,瞪大眼睛。 绫妍从来不觉得自己拥有绝世美貌,但这一刻,她知道就算西施貂蝉再世,恐怕也比不上自己,心中不禁有股自信的骄傲油然而生。 她知道,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只因为有一个赐与她美丽的男子。 “父皇,她的衣服好漂亮。”安乐公主忽然大叫,“要她脱下来,给我穿。” 什么?绫妍一怔。 “胡闹,”中宗道,“人家的衣服,为何要给你。” “因为我是公主啊,天底下的东西,都应该是我的。”安乐公主无理取闹。 “一边待着去。”中宗不禁头疼,“今天要挑扮演观音的人选,没你的事。” “我也要参加。”安乐公主嚷道:“除了我,没人配扮观音。” “朕已下旨,谁能得到万众瞩目,谁就是扮演观音的人选,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例外。”中宗态度坚定,他的目光望向绫妍,仿佛已有答案。 “我不管,假如穿上这身衣服,我肯定比她漂亮。”她明白父皇的意思,急切跑到绫妍面前,“喂,你,把衣服脱下来,听见没有。” 愣在原地,绫妍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中宗亦十分为难,基于对女儿的宠爱,也不便叫人把她拖开。 “对不起,公主殿下,这衣服不能给你。”这时,一个声音冷冷传至。 众人一惊,整齐回眸,却见韦千帆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而至,站在周边处,浅浅笑着。 “表哥,你说什么?”安乐公主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这衣服不能给你。”他重复道。 “表哥,你糊涂了吗?”她大急,“你居然宁愿帮一个小小女官也不帮我?” “她不是普通女官,”他踱到绫妍身侧,出乎众人意料地牵起她的手,“她是我的心上人——” “什么?”此言一出,不只安乐公主,众人皆大惊失色。 绫妍只觉得全身一颤,搞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 “奇怪吗?”韦千帆笑道,“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上官小姐私自相恋之事,不是早就传遍京城了吗?” “可是……”安乐公主不禁着急,“传闻是传闻,你也不能当众承认啊。” 的确,传闻可以原谅,可一旦当众承认,就等于给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毕竟私定终身,已有违宫规,何况还是跟一个敌对阵营的女子。 但他握紧绫妍的手,仿佛早把一切置之度外。 “绫妍是我心爱的女子,这一套衣衫是我亲手所制,算是我送给未来妻子的礼物。”韦千帆朗声宣布,“所以,公主殿下,这衣衫不能让给你。” “你,你,你……”安乐公主气得跺脚,转而面向中宗,“父皇,你就任由他们放肆,败坏宫里风气吗?” “我与绫妍,男未婚,女未嫁,皇上应该也没理由阻止我们结成连理吧?”韦千帆依旧笃定微笑,“敢问皇上,是否如此?” 他话声一落,四下一片鸦雀无声,安乐公主也被他的大胆与镇定吓傻了。 “哎呀,”韦千帆故意道:“这裙上似乎有一处裂开了,皇上,恕微臣先带未婚妻离开,替她缝补衣裳。” 中宗不置可否,最终只得无声点头。 他欠身行礼,随即牵起怔怔的绫妍,转身大步离去,抛下一群人错愕的目光,包括韦后的怒目瞠视。 越过拱门,穿过花墙,似乎行了好远好远,把所有的喧嚣与是非抛诸身后,他才渐渐止步,回头看着仍惊魂未定的人儿。 “吓到了吗?”他微笑,柔声问。 “为什么……”绫妍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可以用更婉转的方法拒绝安乐公主的,为何他要当众告白,揭露他们的私情? 她不懂,一向忍辱负重的他,何以如此冲动? “绫妍——”韦千帆仿佛明白她的心思,轻抚她的双颊,“这个世上,无奈的事情太多,但有一件,我自问还可以做主——那就是表明对你的爱。” 他……他在说什么啊?鼻尖不禁再度酸涩,泪花又开始泛滥。 “绫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他语气低沉有力,“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粉身碎骨?好严重的词,可她知道,这并非夸张,他的一言一行,稍一不慎,的确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他是临淄王安排潜伏的暗椿。 但就算在这危险的境地中,他依旧选择公开他们的爱情,选择让她开怀……这一切,是多么难能可贵,唯有她懂得。 “千帆——”她努力微笑,双手攀上他的肩,“可是,有一件事,却让我不高兴——” “什么?”他眉一凝,不由得紧张。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跟我亲近?”她的双颊顿时滚烫不已,“难道我就无法吸引你?” 韦千帆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出声来。 “原来你是在说这个——”刮刮她的鼻尖,他宠溺地说:“你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令我魂牵梦萦吗?” 魂牵梦萦?她一直以为,这样的用词,只会用来形容那些风情万种的尤物,不是她这样的冷淡女子。 “那你……为什么不肯……亲我?”天啊,她在说什么?好害羞…… 怎么会呢?这个傻瓜。 “因为我害怕,”他托起她的下巴,无限温柔地道:“绫妍,我怕你生气,觉得我轻薄——” 她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仙子一般的人物,神圣光洁,不可侵犯又或者是他难掩与生俱来的自卑,总觉得配不上她。 “不过,”他贴近她的娇躯,“现在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话音未落,韦千帆便一把拥紧绫妍,炽热的嘴唇覆盖下来,把她所有的呼吸堵个严实…… 不同于上次的慌乱,她在初始的错愕过后,渐渐闭上眼睛投入其中,有种尝到花蜜的享受。 他的气息在周围的风中飘散,让她迷醉不已,难以自拔。 她微微往后仰去,能够感到他坚实的臂膀揽住她的腰,让她无所畏惧,只沉沦在他的怀中,忘记所有…… 第七章 中宗忽然去世了,当皇上驾崩的消息传遍宫中的时候,绫妍跟所有人一样,万分惊愕。 虽说中宗身体日渐衰弱,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真是病魔所致,抑或有别的隐秘原因? 正在暗自揣测,这天夜里,忽然来了个让她意思不到的人出现在面前。 上官婉儿,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话的堂姐,终于主动前来见她。 这一刻,绫妍的错愕不亚于听到中宗驾崩的消息。 堂姐脸色苍白,似乎极为恐惧,就连手指亦在隐隐发抖。 她从未见过堂姐这样,即使当年则天皇帝去世,她亦能从容镇定的面对一切,这一次是怎么了? “姐姐,你生病了吗?”绫妍连忙上前搀扶她,“是思念皇上,太过伤心?” “绫妍——”上官婉儿扶着桌角,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姐姐遇到难事了,你能帮帮我吗?” “姐姐何必这样客气?你我姐妹一场,何以生疏至此,”她哽咽道:“上次没听姐姐的话,能不能原谅我?” 上官婉儿淡淡摇头,“你跟韦千帆的事情,我早就想开了,听说观音节那日,他当众表明对你的感情,不惜得罪安乐公主,我就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他或许可以托付终身。” “姐姐……你不反对我们来往了?”惊喜不已。 “你都长这么大了,姐姐是不该再操心。”她淡笑道,“只希望,你我都不要看走眼,韦千帆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会的。”双颊虽浮上红云,可话中却满是自信。 “韦千帆是皇后的亲信,如今皇上驾崩,京城上下皆被皇后控制,他亦被委以重任,”上官婉儿担忧道:“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可我只怕好景不长。” “姐姐,你不必操心,千帆他很是机灵,就算未来有所变故,相信他亦能安然度过……”差点儿想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姐姐,然而终是忍住了。 事关重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必须替他保密,只盼李隆基的人马能尽早攻入京城,等乱事平定之后,他便能带她去过恬淡平静的生活。 上官婉儿颔首,满腹心事之下,又是一阵失神。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绫妍望着那越发不对劲的脸色,担忧道:“有话尽管说,别让妹妹着急啊。” “我这里有一封诏书,”上官婉儿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绫,“你……好好替我保管。” “姐姐,这是什么?”她心尖一紧,顿感不祥。 “封帝的诏书。” “怎么会在这里?”绫妍一怔,“如今已立温王李重茂为少帝,此诏书不是应该早就奉之殿阁了吗?” “不,不是那份……”上官婉儿再度全身发抖,“这是皇上临终时,命我撰写的另一份诏书……” “皇上难道不是要立温王?”心里骇然。 “温王年幼,皇上知道他绝对敌不过韦后一党,迟早会沦为傀儡,所以另有打算。” “总不至于是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吧?”绫妍想到那个可笑的传闻。 “呵,原来你也听过这个传闻,安乐公主的确想当皇太女,几次在皇上面前吵闹,可皇上就是不允……”上官婉儿咬咬唇,“皇上忽然驾崩,都是因为这个宝贝女儿……” “难道,是被安乐公主气的?”她瞠目一惊。 “不,是下毒。”泪水潸潸而下,“安乐公主连同韦后……下的毒。” 绫妍霎时呆住,无法言语。 “皇上每日药饮,都是我伺候的,他被毒害,我也脱不了干系,韦后便以此威胁我,要我替她撰写诏书,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是我专司起草诏令,唯有我亲笔所写,才能让朝中大臣信服。” “姐姐……”她乍听如此惊人内幕,心中一惊不禁握住堂姐冰冷的双手,跟着落泪。 “可韦后越发过分,一份诏书不够,又让我写了另外一份……”上官婉儿声音沙哑,“那一份若是曝光,我肯定会被当成皇后一党,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姐姐,诏书上到底写了什么?”绫妍着急道。 “立温王为少帝,只是韦后的缓兵之计,毕竟皇上刚刚过世,她怕招人非议。可那一份,便暴露了她的狼子野心,她要……她要效仿则天皇帝,自立称帝。” “什么?”她难以置信,“韦后?就凭她?” “你也觉得荒唐,是吧?”上官婉儿涩笑说,“韦后她何德何能?论才智,论政识,她怎及得上则天皇帝万分之一?纵使则天皇帝称帝,晚年终究落个幽禁而亡的结果,就凭她一个狼子野心的女人,能折腾几年?世上男子亦不会允许出现第二个女皇,所以,韦后称帝,势必招致恶果。” “姐姐,如今你替她拟诏,天下人岂不是连你也要讨伐?”绫妍大为担心。 “对,这也是我最害怕的,若我真心支持韦后,受到牵连亦无所谓,可我心里反她恨她,她的罪过怎能让我承担?”上官婉儿气愤,“所以,这个诏书,你要替我好好保存。” “姐姐,说了半天,这诏书到底是何内容?是韦后要称帝的那道?” “不,那道她自行保管,岂会交予旁人,这道诏书,为皇上临终前亲拟的。” “到底皇上要立谁?” “安国相王李旦。” 原来,是中宗的弟弟,李隆基的父亲。 “绫妍,这道诏书你要替我好好保管,韦后盯我甚紧,放在我那里不大安全。假如有一天,李唐子孙能平定韦后之乱,这道诏书也可保护你我周全。”上官婉儿叮嘱道。 “我明白了,姐姐,”她郑重点头,“放心。” 关键时刻,还是自家人靠得住,谁叫她们是在宫中相依为命的姐妹?哪怕寄存在这儿的,是一道催命符,她也会应允。 将黄绫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着的是她们的未来,亦是脱离一切坎坷险阻中唯一的希望。 这天晚上,风似乎特别大。 暮色刚至,便有群鸟在树顶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让人心慌意乱。 绫妍坐在桌边,隐约有种暴风雨前宁静的不安,窗外太过寂静,仿佛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诡异得吓人。 叩叩叩—— 忽然,有人轻敲她的门扉。她一惊,险些打落手边的烛台。 “千帆?”还好,她认出了这一长两短的叩门声,是韦千帆和她约好的暗号。 “怎么跟见了鬼似的?”他步入屋内,微笑问道。 “你回来了……”有好些日子没看到他了,据说韦后派他出宫巡视,委以京城布防的重任。 顾不得许多,绫妍一头埋入他的胸膛,紧紧揽住他的腰,释放胸中的思念与莫名的害怕。 “到底怎么了?”韦千帆轻揉她的秀发,柔声问。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她闭上眼睛,“千帆,我很害怕……” 自从姐姐交给她那道黄绫之后,她就夜不安眠,总是梦到一些古怪的东西,鲜血淋漓。 她只盼着这样的忐忑能早点儿终了,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有我在,怕什么?”他扶她到床榻前坐下,倒了杯茶喂她,轻轻安抚她。 “千帆,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韦后真的把京城布防交给你了?”良久后,她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韦后封我为万骑校尉,与葛福顺将军一并负责京城安全。”他答道。 “其实就是安插亲信于军中,以防京城发生政变吧?”绫妍虽不是很懂这些政争之事,但亦能猜到一二。 “没错,可惜她打错了算盘。”韦千帆浅笑,“她万万没想到,不仅我是临淄王的门人,就连葛将军也有反她之心。” “什么?”她闻言怔住。 “如今,临淄王已联合太平公主,打算今晚动手,攻入宫中,生擒韦皇后。” 今晚?天啊,怪不得她眼皮直跳,原来真是预料到此番浩劫。 “方才,葛将军已经进入羽林营,顺利夺得羽林军的统帅权,三更时分,便要与临淄王在凌烟阁会师,届时韦后恐怕插翅也难逃了。” “三更?”此刻已是二更光景,看来,时辰不远了。 难怪今夜宫中格外寂静,战鼓敲响之前,便要保持沉默。 “千帆……”绫妍担忧道:“韦后若落网,我姐姐不会受到牵连吧?” “应该不会,她向来不是韦后一党。”韦千帆笃定。 “可少帝登基的诏书,是我姐姐写的。我怕临淄王与太平公主不知内情,连同我姐姐一并惩治。” “放心,我会对王爷言明的。”他拥住她的肩,“你是我的妻子,上官昭容就等于是我的堂姐,看在我效力多年的份上,王爷定会给我一分薄面的。” “问题在于,还有太平公主……”假若只是临淄王一个,倒好说话,但太平公主的心思向来难以揣测,她实在不放心。 轻轻推开他的臂膀,自枕下取出那方秘密的黄绫,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韦千帆蹙眉。 “诏书。”这紧要关口,只能拿出这道护身符了,“中宗皇帝临终前给我姐姐的诏书,上面写着立相王李旦为帝,姐姐瞒着韦后私藏至今,这个可以证明她的清白了吧?” 他凝视那黄绫上的文字良久,俊颜舒展笑意,“没错,这是铁证。” “姐姐千叮万嘱不得让别人知晓,可是现在,我决定把它给你——”绫妍颤声道:“千帆,我们姐妹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 “你是要我在关键时刻,呈上此诏,以免太平公主生事?”她刚开口,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绫妍颔首,握着韦千帆的手腕不舍放开,“千帆,此事关系重大,你一定不能出错——” 她万死都不打紧,可若拖累了姐姐,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什么时候,你变得对我这样不信任了?”他玩笑道。 “不是不信你,只怕世间万事,诸多无奈……”他们俩算什么?如此平凡的小人物,生死皆操控在别人手中。 “我答应你,一定将你姐姐好端端的带到你身边。”韦千帆俊颜凝敛,道出誓言,“否则,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不,不要起这么重的誓。”她按住他的嘴唇,急切道。 “这样说,你可放心了?”他微笑地问。 “任何誓都可以起,唯独这个,不能……”她有些埋怨,怨他老拿他们的感情开玩笑,万一苍天无眼,从中作梗,她真怕会失去他…… “不能与你白头偕老,就是对我最重的惩罚,这样说,你可以明白我保护你姐姐的决心了吧?”韦千帆轻轻道。 望着他诚挚的星眸,这一刻,她总算稍稍吁了口气。 “三更快到了,你该去凌烟阁会合了吧?”她知道,在这般凶险的时刻,他还想着来见她,是何其不易。 “我等你睡着再去——”韦千帆替她盖上薄被,轻拍她的背心,像在哄一个万般呵护的婴儿。 “千帆……”她只觉得,这一刻好平静,是中宗驾崩以来,她第一次放下悬着的心,“我如果睡不着呢?” “要听我哼江都的歌谣吗?”他调侃。 “我只要这样就够了——”绫妍握住他的大掌,贴到自己的颊边,汲取温暖,他温柔宠溺的笑了,另一支手亦伸过去,触碰她的发丝。 就是这样,两人无言相对,却无比亲昵,烛火对影成双,任凭窗外气氛如何紧张,他们也置若罔闻。 她以为自己要许久才能入眠,但不一会儿,便眼皮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千帆……”她嘀咕了一声,感到再无气力,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韦千帆站起来,依依不舍抽出自己的手,将她床前烛光熄灭。 刚才趁她不备,他已在她茶中下了助眠之药,只希望这个翻天覆地的夜晚,她能不受打扰,睡得安稳。 等她一觉醒来,他便可与她美满团聚,从此以后,去过他们向往的平静生活。 然而,他并未料到,这是他们最后能共用的宁静时刻,之后即将面对的,是比撕心裂肺更为剧烈的痛楚…… 韦千帆走进飞骑营的时候,韦后已经束手就擒。望着蜷缩在屋角瑟瑟发抖的妇人,他一时间竟没能认出,那便是素来张扬跋扈,高高在上的韦后。 “千帆……”一见他,她便爬过来扑倒在他脚下,“救我,救我……” “娘娘——”他不禁有些心软,伸手将她扶起。 虽说韦后十恶不赦,但自他入宫以来,对他却十分照顾,如今他引敌入宫,算是恩将仇报,亦让他有些内疚。 “娘娘?”此时这称呼多么生分,她眉心一蹙,“不是该叫姑姑的吗?怎么,见本宫失了势,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千帆本就是我的人,”李隆基不知何时掀帘而入,淡淡笑道:“皇后娘娘大概不知吧?” “什么……”她顿时神情一滞,“千帆,他说什么?本宫没听清楚。” “我入宫之前已入了临淄王的门下。”他承认道:“娘娘,对不起——” “所以,是你将外人引入宫的?”韦后恍然大悟,后悔莫及。 “娘娘,这江山毕竟是李唐江山,你又何必执着?”韦千帆劝她,“遥忆当年高宗皇后,初时何其辉煌,最后又落到怎样的下场,娘娘又何须效仿她?” “哼,武则天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韦后执拗道:“要不是你吃里扒外,我怎会失败?” “娘娘把事情归咎千帆一人,却看不到普天之下对您的不满,千帆亦无话可说。”他涩笑,“只希望娘娘能回头是岸,保全性命要紧——” “你要我向他们低头认罪?”她指着临淄王,疯狂大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何罪之有?有杀要剐,悉听尊便。” “既然如此,本王便救不了伯母了。”李隆基从旁冷冷道:“刽子手已在门外,伯母,你可还有遗言?” “今夜便要动手?”韦后眼中泛起泪水,依旧保持不认输的笑意,“好啊,算你们狠,不过有一件事,本宫倒想说说。” “伯母但说无妨。” “千帆,”韦后侧眸,看着韦千帆,语气苦涩,“你可知道,本宫为何要如此关照你?” “娘娘是受到堂兄嘱托,念及亲情吧?”她虽对夫家心狠手辣,可对娘家人却是甚好。 “的确是念及亲情,但却并非受我堂兄嘱托,”韦后停顿片刻后,终于道出真相,“千帆,你知道吗……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啊。” 他一怔,有片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嘱托我的,其实是我的父亲——”她涩笑道:“也是你的。” “不……”韦千帆愕然,“谁都知道,我是妓女的儿子。” “当年父亲与江都歌妓相爱,碍于已有家室,不能将对方纳入门中,迁移长安后,一直牵挂,”韦后徐徐道来,“父亲临终时,还惦念这名歌妓,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她——和他们的儿子。” 韦千帆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一般,顿时一片空白。 “千帆,你就是他们的儿子,我的弟弟。”她颤栗着抬起手,伸向他,“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他明白了,霎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韦后待他如此亲厚,按说一个远房外侄,断不至于如此倚重,但她却接他入宫,封他为官,委以重任,原来一切的一切,皆是要补偿他失去的亲情…… 他本该憎恨这女人的,是她带来了天下大乱,但这一刻,他眸中却盈满了泪,心中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疼痛。 “现在,你还要帮着外人杀我吗?”韦后逼问,“千帆,我这个姐姐……真的有那么坏吗?” 他沉默,这个问题,让他无言以对。 屋内有一种快要让他窒息的压抑,韦后忧伤的目光像冰锥一般刺入他的骨髓。他转身迈出门,夜色仿佛冷雨滴落在他身上,冰得刺骨,凝望着天边残月,在这个本该喜庆胜利的时刻,他却有说不出的悲凉。 “千帆,一会儿便要动刑,你若不忍见,可以回避。”李隆基来到他身旁,低声道。 “王爷——”他抿唇,忽然转身,砰地跪下。 “你这是干什么?”李隆基一惊,连忙将他扶起。 “王爷,可否……”话到嘴边,再也说不出口,他知道,这个请求十分无理,如愿的希望亦十分渺茫。 “你要本王饶了韦后?”早已猜到他的想法。 “属下明白,国家大义之前实在不该抱有一己之私……可她是属下的姐姐,是这世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素来光明磊落的他,没料到自己也有只顾私情的一天胸中无比挣扎,却不得不暂时放下原则。 “葛将军从韦后宫中搜出了她要自立为帝的诏书,柳太医也招认,先皇之死确是韦后与安乐公主毒害所致。”李隆基叹息摇头,“这叫本王如何饶了她?就算我肯,我姑母太平公主也不会罢手。” “属下的确没有什么理由替她求情,只是希望能留她全尸,以免遭受凌迟或车裂之苦。”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 “本王会尽量向姑母求情,不过,关于上官婉儿……” “上官昭容?”韦千帆一怔,“怎么,她也要受到牵连吗?” “韦后自立为帝的诏书是她所撰写,先皇平日饮用的汤药亦是她在负责,她脱不了干系。” “上官昭容实属被逼无奈,”他连忙从袖中取出黄绫,“王爷,看了这个,你便能知晓。” “先皇的遗诏?”李隆基神色一变。 “这是上官昭容冒死保留下来的。” “不好。”他警觉的说:“没有这个,我姑母或许不会杀她,有了这个,上官昭容必死无疑……” “王爷,此话怎讲?”韦千帆愕然。 “太平公主的野心不亚于韦后,此次平乱,看似助我父王登基,实则是想自立为帝,没有这个遗诏,她称帝或许可以名正言顺,照遗诏上所书,先皇已经决定传位于我父王,她肯定会诛杀看过及保存这个遗诏之人——” 他霎时眉头深锁,“这么说,除了上官昭容,就连……” “对,就连经手之人,我姑母亦不会放过。” 韦千帆神色大变,陷入了万难的抉择。 “千帆,你来决定吧,”李隆基道:“要嘛,将这遗诏公诸于众,或许可保上官昭容名誉,但不出两日,太平公主定会痛下毒手……要嘛,你……” “属下明白应该怎么做了,”做出选择这一刻,他仿佛万箭穿心,胸前渗出无形的鲜血,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他步至篝火前,将黄绫一举掷入火中,看着那抹艳色顿时被大火吞噬,瞬间灰飞烟灭。 他知道,这个举动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为了顾全绫妍的性命,他只能这么做了…… 本来,克服了万难,他终于就快摘到彼岸的花朵,然而,上苍却让他手中的一切瞬间化为泡影,他亦如坠入深幽海底,再也无法自漆黑中醒来。 难道他们真的没有缘分?曾有的美好回忆与永远无法相守的痛苦折磨,只是为了偿还前世的孽债,即使无论如何努力,最终只能换来绝望的下场? 第八章 她做了个深沉的梦,梦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只恍惚觉得,那一定是个恶梦否则为何心有余悸?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来是和衣而睡,一觉至天明。 她很少会这样不知不觉入梦,昨夜,本该辗转难眠,为何忽然就没了记忆的熟睡到天明? “小姐,小姐。”伺候她的贴身婢女慌慌张张闯进来,“快,快起身,临淄王爷在外边呢。” 临淄王安然无恙?这么说,昨夜他们一定大获全胜了?但为何前来见她的,不是千帆,而是一个外人? 绫妍匆匆洗了一把脸,衣服也来不及换,便步至外厅,对着李隆基盈盈一拜。 “不知王爷到此,失礼了——”她垂眸道。 “上官小姐,好久不见。”他寒暄一声后,即问:“昨夜之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恭喜王爷协助太平公主平定乱事。”绫妍答。 “上官小姐……”李隆基有些难以启齿,“昭容娘娘她……” “我姐姐?”她心尖一紧,“她怎么了?” “……她五更寅时已被判处斩。” “什么?”绫妍霎时耳边嗡的一声,听不真切,“王爷,能再说一遍吗?” “令姐已经去世,上官小姐请节哀。”他叹息道。 “可是……我姐姐何罪之有?”她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对方衣袖,“王爷,你告诉我,姐姐她何罪之有?” “韦后的称帝诏书是她所撰,先皇遇害之事脱不了干系……” “可我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绫妍叫道:“难道千帆没把先帝的遗诏交给王爷吗?没有吗?” 李隆基抿唇,思索了片刻,终于找到一个解释,“千帆心系亡姐,忘了及时将遗诏拿出,直至上官昭容被斩首之后,他才忆起……” “什么亡姐?哪儿来的亡姐?”她愕然问他。 “韦后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姐姐?”绫妍大惊,有些不敢置信,“韦后……是他的亲姐姐?” “上官小姐,你要理解千帆,”李隆基劝她说:“毕竟是他亲手将军队引入宫中,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所以可能一时间思绪烦乱,忘了替上官昭容求情……” “我不信,我不信,千帆他不会这样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泪水霎时滚落。 以她对心上人的了解,知道他素来精明谨慎,就算是再烦再乱,也不会忘记替她求情…… 他到底怎么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千帆在哪儿?我要见他。”她要亲口问个明白,否则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我已安排千帆出宫暂住几日,回家看看他娘亲。”李隆基希望她能接受事实,“上官小姐,你还是先把上官昭容的尸骨安置好吧——” “我要见他,现在就要。” 这一刻,她的脑中装不下其他,只想听他亲口解释,她不能在失去姐姐之后,再失去对他的信任……她不能失去他。 如此想着,绫妍顾不得李隆基的阻挡,飞奔着冲向宫门。 她看到他的马车正在往宫外离去,此刻,他应该就在车上吧? “千帆——千帆——”她急追在后,呼叫着他的名字。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就在车内,换作是平时,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早就掀帘而出,用惯有的笑脸看着她……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会无反应,置若罔闻,马车扬长而去,像是根本没发现她的存在似的。 绫妍怔住,有片刻以为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或者她仍旧被困在恶梦之中未能苏醒。可是,这个梦,也太长了吧…… “千帆——”她的眼泪急涌而出,视野一片模糊,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 若是从前,哪怕她受一点小伤,他也会心疼不已,早就停下马车回头扶她了呀……可此刻,任凭她膝盖渗出血来,他的车速却丝毫未减,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宫门之外。 他在躲着她吗?因为内疚而害怕见她吗? 她不相信,自己这样大声的叫他,已经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他会听不见? 难道,他真的没替她求情?在生死关头时,他终究自顾不暇,将答应她的事忘了…… 绫妍大声痛哭,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伏在地上抽泣。 她弄不清楚,此刻的心如刀割,是因为姐姐的亡故,还是因为他? 然而,她的心情越发跌落谷底,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的确背叛了她…… 我答应你,一定将你姐姐好端端的带到你身边。否则,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他的誓言在耳畔响起,让她越加肝肠寸断。 难道诅咒真的成真?这辈子,他们再没有长相厮守的机会了吗? 这件长袍,她做了很久,一针一线,以她最最精细的手艺缝制而成,原来希望能给他一个惊喜,然而,世事无常,她怎么也没料到最后两人竟会走到这个地步,由原本的痴恋转为憎恨…… 门被轻轻推开,仿佛夜风忽至。然而,就算脚步再轻,她也能认出,是他。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绫妍涩笑道:“韦大人贵人事忙,要见上一面真不容易。” 他站定,沉默无语。 终于,在灯光下,她看清了他的脸,一见之下,不由得微怔。 他……消瘦了许多,向来挂在嘴边的笑容此刻已荡然无存,眼神亦不如从前明亮,颀长的身影仿佛被抽离了魂魄,苍白憔悴得让她简直快认不出来了…… “我出宫去了,”他总算开口,“大夫说,我娘亲的病况有所好转,或许有苏醒的可能。” “那就恭喜韦大人了。”绫妍讽笑,“只可惜,我姐姐再也醒不过来了。” 韦千帆垂眸,俊颜抹过一丝痛楚。 “你不想跟我解释吗?”她逼近一点,凝望着他,“关于我姐姐的死,你没有话想说吗?” 总算等到与他见面,可以听他亲口解释,她告诉自己,哪怕答案让自己肝肠寸断,她也要听个明白。 “宫里都是怎么传的?”他却轻声问道。 “说你为了保全韦后的尸骨,免她遭受车裂凌迟之苦,便将罪责推卸在我姐姐身上。” 她一直不相信,他会忘记替她求情,直到听见这个传闻,才觉得一切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的确,说他忘了,她不相信。若是为了亲人而决定牺牲了她堂姐,还比较有可能…… 但她宁愿他是忘了,也好过背叛她。 “宫里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不想替自己辩驳。”韦千帆淡淡的摇头。 “可我想听你亲口说。”绫妍厉声叫道:“你说啊。” 他沉默,任凭她怎么嘶吼,都只是保持缄默。 “看着我——”她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哽咽的问他,“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了吗?” 不,他想。 分开这么多日,造成了这么多的误会,他好想拥她入怀,告诉她一切的真相,抚平她的伤痛绝望…… 但他的确没能挽救上官婉儿的性命,甚至还毁了那道遗诏,无论原因为何,都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和他所犯下的罪。 所以无论他多想祈求她的原谅,他都不能说,因为说了也只是增加她的矛盾与痛苦而已。 早在他把黄绫投入篝火的那一刻,他们便注定此生无望了。 “千帆,告诉我……”绫妍实在坚持不住,泄露了眷恋不舍的真心,“只要你告诉我实话,只要你不是故意置我姐姐于死地,我都会原谅你……” 她几乎已是在哀求他了,她不相信,他会这么铁石心肠。 韦千帆紧绷的脸,这一刻似乎出现了不忍,眸中泛起微红。 “对不起……”可他却只能说道:“绫妍,是我辜负了你……” 他该怎样替自己辩白?就算有一千个理由,想到韦后之死,他亦不愿意辩白。亲姐姐毕竟因他而亡,他本是该千刀万剐打入地狱的罪人,他凭什么得到幸福?就算告诉她实话,能与她在一起,他会安心吗?快乐吗? 还是离去吧……至少,还能把幸福的希望留给她。他相信即使她现在会痛苦,日子久了便能渐渐平复,甚至找到其他爱她的呵护她。 “我不相信——不相信——”绫妍失声痛哭,“一定有什么原因,你不让我知道……” 凭她对他的了解,他这么爱她,怎会无缘无故背叛她? 何况,他是那样一个善良的人,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不惜危险潜伏,忍辱了多年。 她不想再跟他赌气,只要一个真相。 即使他真的无法救她堂姐,她也愿意原谅他,重新开始…… “绫妍——”韦千帆抬眸,终于与她四目相对,因为他知道,若不给出肯定的答案,她不会善罢甘休的。“传闻没有错,我的确是为了保全韦后全尸,牺牲了上官昭容的——” 他目光镇定,拿出毕生最好的演技,希望可以骗过她。 他感到自己心潮起伏,有片刻几乎要装不下去了,但还是强自支撑着把欺骗的话说完。 当那些话一字一句,明明白白传入她耳际时,绫妍全身僵住,这个答案,是她苦苦要来的,但原来她还是承受不了他背叛自己的打击,全身摇摇晃晃,差点站不住脚。 她扶住桌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长袍,是我为你而制……”良久后,她拿起手边的衣袍,涩笑地开口,“还记得吗?当初你我打赌,用我年少时染坏的那块布料……” 他怎会忘记?那条让她惊艳宫廷的荷叶裙,便是他真心献给她的礼物。 “我想了又想,该替你做一件怎样的袍子,以做为订情之物……”绫妍俯下身去,困难的开口,“终于,决定什么花样也不加,甚至不用精致的刺绣,只保留布料的本色,添加轻软保暖的棉里,给你做一件世上最暖和的棉袄。” 韦千帆觉得自己心如刀割,没料到听见的竟是这般动人的告白。 “这是妻子送给丈夫最好的礼物,”她低哑地道:“因为害怕丈夫太过英俊,招来别的女人青睐,所以宁可他穿得朴素一些……但为了他着想,亦要他穿得舒适一些……” 她的泪光投映进他的眸中,产生涟漪般的悸动,然而,他只能用尽全力的克制自己,静静地听着。 丈夫?妻子?这是她期待的下半辈子吗?然而,天不从人愿,一切在瞬息万变中,成为镜中花,水中月,已遥不可及。 “可是现在……”绫妍听见自己在抽泣,“不能再送给你了……不能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抓起一旁的剪子,一刀便往那长袍上剪去,刷的一声,快要完工的成品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无可修补,就像他们俩那无法修复的爱情。 “不——”韦千帆忍不住脱口而出,逼近一步,想夺下那把剪子。 然而,她手一抬,刀尖直对着他。 “你若敢靠近,我割裂的,就不只是衣服而已。”她威胁道,双目通红,泪如雨下。 “绫妍,不要伤害自己——不要——”他焦急地不敢上前,只能停下。 “我本来想着,要将这衣里涂满毒汁,骗你穿上,让你肌肤溃烂而亡……”她笑着,凄厉的大笑着,“可我终究没能忍心,我真的好没有用……连帮姐姐报仇的决心都没有……” 她终究还是爱他胜过了姐妹亲情,这让她越发无法原谅自己,越发内疚,濒临疯狂。 “千帆,为什么我们要相爱呢?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她终于承认,这世上,有种叫做命运的东西,谁也抵挡不住,违逆只会换来可悲的结局。 长袍掷于地下,绫妍将手中烛台一推,瞬间大火雄燃。 她看到两人的定情信物在这一刻,变成黑灰,变成残片,随风而逝…… 她亦看到,在他的眼中,有同样绝望悲苦的神情。 风和日丽的日子,望着满眼姹紫嫣红,绫妍的心境却似寒冬飞雪。 自从那一夜与千帆决裂后,她就成了行尸走肉,哪怕这明媚阳光普照,亦让她觉得如在地狱。 “上官小姐——”李隆基自远处走来,身后的奴婢手中皆提着篮子,篮中装有鲜花,“怎么独自在这儿发呆?” “王爷好兴致,”绫妍淡淡抬起眼眸,“是给王妃送花吗?” “呵,这是给你的。”他微笑地坐到她身边,“太医说,花香能让人提神,你看,插到花瓶中观赏的好,还是制成干卉,用于熏衣?” “王爷费心了……”自从搬回宫里,李隆基就对她格外亲近照顾,三番两次送来礼物,只为博她一笑。 她本以为这是看在韦千帆的面上方对她多加照顾,可从对方的眼神微笑之中,她却察觉到不寻常的东西。 “这会儿正是午膳时间,王爷不必去陪王妃用膳吗?”她随口问道。 “呵,不必。她此刻在我父皇宫中伺候,姑母也在那儿。”他有问有答。 自从平定韦后之乱,太平公主虽想自立为帝,但碍于朝臣反对,只得暂时推举李隆基的父亲登上皇位。 绫妍忆起死去的堂姐,越发觉得她死得冤枉,明明有顺应天命的遗诏护身,却仍然救不了自己的性命。 “王爷还是多陪陪王妃吧,将来纳了侧妃,恐怕更没时间了。”绫妍淡淡道。 “谁说本王要纳侧妃?”李隆基摇头,“遇不上中意的女子,宁可把这事一直搁着。” “皇上还盼王爷开枝散叶呢,说不定,将来王爷有被封为太子的一天。”他平乱有功,若太平公主不从中阻碍,他极有可能继承皇位。 “再说吧……”他忽然叹息,凝视绫妍,“天下女子万千,却无一人……能让我心动。” 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她什么吗? 她笃定,李隆基是胸怀坦荡之人,知道她与千帆的关系以后,断不会再有纳她为侧妃的念头,可此时此刻,暧昧的气氛却弥漫四周…… “上官小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继续在宫中任尚服一职?” “我还能去哪儿?”绫妍苦笑。 “或者……寻一户登对的人家,了了终身大事?”他这话意味深长。 “好啊,那就请王爷替绫妍留意一下。” “真的?”突如其来的爽快答应,倒让李隆基一怔,“那……千帆呢?” “除了韦千帆,我可以嫁给任何人。”她冷冷回道。 “任何人?”他重复这三个字。 “怎么,王爷有适合的人选?”她故意巧笑,“那就替绫妍做个媒吧。” 李隆基霎时沉默,但从他惊喜的神情,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知道自己很傻,不该为了赌气而随意答应出嫁。 但她胸中有股闷气未除,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报复的心态,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千帆和她一样痛苦。 第九章 她要嫁给李隆基,甘为侧妃。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韦千帆正在照料缠绵病榻的母亲,大夫说,他娘随时会醒来,所以,他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床前。 像这样昏迷多年的病人,一旦醒转,或许可以继续延寿,也或者只是回光返照,醒转之日便是死亡之日,所以他必须时刻守候,只怕不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他决定即刻进宫。 有一些话,他不得不对她讲,为了她终身的幸福着想。 迅速备了车马,驶进宫门,直入尚服局,来到他昔日熟悉的房间。 她正坐在几案前,不知在绘制什么,精致的毫笔一画又一画,仔细而缓慢。 她抬眸,看到他突然出现,表情有片刻愕然,但随即,恢复冷淡。 “韦大人有何贵干?”绫妍淡淡道。 “传闻是真的吗?”他直接问。 “关于我改嫁的事?”见他微微颔首,她笑答,“没错,过几日我便是临淄王侧妃了,哦,不,现在应该称作三皇子,说不定是日后的太子。” 她摆出一副攀龙附凤的模样,只是为了刺激眼前这个人…… 看着他越是难过,她越是解恨。 “绫妍,你要三思——”韦千帆顾不得伤心,极力劝道:“所谓齐大非偶,你知道吗?” “奇怪了,”她冷笑,“三皇子不好吗?他可是你甘愿效忠的人呢。” “若他只是三皇子,只是从前的临淄王,你与他两情相悦,这椿婚事我自然举双手赞成。”韦千帆急切道:“可你方才也说了,他也许是日后的太子——绫妍,一入宫门深似海,宫中多少嫔妃孤苦终老,你难道没看够吗?” “你住口,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不会得宠?”绫妍拍案而起,“三皇子多年来一直对我念念不忘,现在更是关怀备至,我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第二个比他更好的人选。” “一旦为帝,便不可能对一个女子忠心痴情,他会变,世人也不允许不变,谁要能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世人便会说她是祸国红颜,妲己,妹喜,褒姒,难道不都是如此吗?何况王妃的娘家势力显赫,怎能允许你独霸恩宠?”他语重心长,悉数分析,只希望她能及时悬崖勒马,回心转意。 “够了。”绫妍丝毫不领情,狠狠地瞪着他,“韦千帆,你到底想怎样?” “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丈夫,并非出身帝王家,可是家境殷实,才貌出众,一辈子疼惜你,只爱你一个人……” 呵,听上去的确不错,可她哪有福气,能遇到那样的丈夫……眼前的他,倒符合他说的条件,只可惜,他们再无厮守的机会…… “我心意已决,”她咽下所有的泪水,笃定道:“就不劳韦大人费心了。” “绫妍……”韦千帆的喉间涌起了一阵苦涩。 “绫妍也是你叫的吗?”她睨视他,直言要求,“韦大人,从今以后,请称我上官尚服。” 他怔住,目光里一片痛楚,但终究忍住,颔首道:“我明白了,上官尚服。” 这样的折磨,这样的揪心,正是她想要的,她就是想看他撕心裂肺,憔悴不堪的样子…… “我正在构思出嫁时穿的礼服。”绫妍浅笑,呈示方才描绘的图样,“韦大人能帮忙看看,给些建议吗?” 又是一把隐形的刀子直往他胸膛里刺,明知他这样在乎她,却还叫他亲手为她设计嫁衣,天下大概没有哪个男子能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但他终究只是默默地接过图册。 谁让他这样宠她,内心觉得负疚于她……就算她真的刺他一剑,他大概也会欣然接受吧? “韦大人觉得怎么样?”绫妍故意问。 “奢华有余,但典雅不足。”韦千帆低哑地道。 “既然韦大人有意见,不如就替小女子设计,如何?”将沾了颜色的细毫笔递给他,移位供他坐下。 他犹豫片刻,强忍着悲痛,终于还是在纸上徐徐勾勒起来。 “侧妃不同于正室,牡丹凤凰等过于尊贵之物,最好不用,但又要表现皇家风范,建议上衣以芍药花为题,浅紫,粉红为色,再搭配大红绸带,突出婚庆喜气。裙裾百褶款式,绣以石榴花瓣,石榴多子……意喻侧妃娘娘日后多子多福……”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哽咽,几乎低沉到难以持续,但他中断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努力支持到终了。 笔尖轻颤,好几次晕开了颜色,但他以袖角轻拭,不惜污染衣衫,亦要给她一幅洁净的图卷。 这大概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为她而画嫁衣裳。 倏地,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大人,韦大人,请大人速速回家——”接着一个小太监匆忙的跑来传话。 “怎么了?”韦千帆一怔。 “大人家里派人来说,令堂已经醒转。”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本来沉浸在伤心中的人,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他呆坐片刻,猛地站起来,脚下却似生了根的无法移动。 “这就要走了吗?”绫妍故意讽刺道:“真是恭喜韦大人了,还能与令堂相聚——可我却再也见不着我姐姐了。” 他抬眸,凝视着她,沉默良久。 “大人,可要奴才备车?”太监问道。 “走吧,快走。”绫妍冷笑,“看起来,这件喜服终究还得由我自个儿构思才成。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世上谁也靠不住,唯有靠自己。” 尖酸的话语传入他的耳际,他喉间微微起伏,终究没有移步,重新坐下。 “公公,麻烦给我家里人回个话,就说我迟些再回去。”他回答。 “大人,你确定吗?”太监微愕。 “去吧……”他颔首,在两难的抉择中,他最终选择了她。 “韦大人可真给面子啊。”绫妍浅笑,“竟为我舍下娘亲,这是何故?难道真是出于愧疚?” 他不语,在太监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继续描绘,仿佛要倾尽全力,画出世上最完美的嫁衣。 “不是愧疚——”终于,在完成最后一画时,他开口道。 “什么?”绫妍微愣。 “上官昭容的死,我很愧疚。”韦千帆搁下笔,轻声说:“但今天留下来,并非出于愧疚,而是因我少年时的一个誓言。” “誓言?”她不由得咬唇。 “那一年,我生了很重的病,有一个小女孩救了我。贫困的我无以为报,但觉得自己起码能给她一点点快乐,在我跟她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在她叫我小芋根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那是我唯一给得起的回报……” 他忍住即将滴落的泪水,整个眼眶泛起水雾低沉地道:“那时我便告诉自己,今后只要是能让她快乐的事,我都会去做,就像现在——假如我留下来,能让她高兴的话,我一定做到。” 他在说谁?那个小女孩……是她吗?为何这番解释重击着她的心扉,让她霎时鼻头一酸? 原来,他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爱护着她,可到头来,为何是他伤她最重?为何上苍总是刻意捉弄人? “大人——大人——”正当两人相对无言时,方才的太监去而复返,脸上的神情异常惶恐。 “怎么了?”韦千帆俊颜一凝,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发生。 “令堂,令堂……”太监俯身报丧,“已经过世……” “不可能。”绫妍诧异地叫道:“方才不是说已经醒了吗?” “才醒来……便亡故了。”太监抽泣地答。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胸中霎时涌起万分悔恨,“好端端的怎么就……” 天啊,她真成千古罪人了,为了跟他赌气,故意不放他走,结果却造成如此恶果,害他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他盼了这么多年,只盼母亲能够醒来见他一面,却被她毁了——被她亲手给毁了—— “千帆……”她终于开口唤他的名字,积怨霎时消退,此刻在她眼前的,仍是她童年的玩伴,她的小芋根。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然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他在想什么呢?从前,哪怕他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她都可以猜中他的心思,但这一刻,她却觉得他距离自己很远,完全触摸不到他的情绪。 “千帆……”她懊悔的无以复加,不知该怎样表达,“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他停下脚步,一阵死寂之后,他才答道:“图已经画好了,照着上面的款式制成礼服,你一定会是世上最美的新娘。”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没有骂她,怨她?为什么……她宁可他怪她,或者是大肆地宣泄此刻哀伤的情绪,也好过他这样仍是充满关心的回应。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沾湿了衣襟。 “这是我给你的新婚礼物——诀别的礼物。”他的话让她万分惊愕,一时间没听懂其中含意。 诀别?永别的意思吗? 仇恨的恶魔终于斩断了两人间最后的一丝温存……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终于失去了他…… 她失声痛哭,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他的衣袖。 然而,唯有轻风从她指尖滑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临淄王妃来到的时候,绫妍正坐在窗前发呆。 她想哭,眼泪却似乎早已风干,眸中只剩干涩。 “我听说,韦大人的母亲去世了。”临淄王妃轻声道。 绫妍怔怔点头,关于这件事,她实在难辞其咎。 “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临淄王妃关切地问:“韦大人就要离开京城了,你可知道?” 离开?他真的今世再不愿与她相见了吗? 的确,是她害得他不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心中的怨恨,恐怕比她丧姐之时更甚吧? 可她始终不能相信,这就是他们两人最后的结果,末了竟连一句“珍重”也没有…… “今晚便要起程,你不去送送?”临淄王妃又道。 “我还有事要做……”绫妍抚摸着几案上的图册,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借口有事,其实是想逃避。 “什么事如此重要?”她将那图册一掀,“准备大婚的礼服吗?你真的心甘情愿做王爷的侧妃?” “王妃不想接纳我吗?”她察觉到她怪异的态度。 “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自己的丈夫纳妾,之前我也跟你说过了,就算要纳,也要纳一个任我摆布的乖女孩,而不是王爷心头所爱。”临淄王妃冷冷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赌气嫁给王爷?韦大人才是世上与你最相配的人哪。” “可他害死了我的姐姐。”绫妍忍不住厉叫,“你教我该怎么办?” “上官大人是太平公主所杀,与韦大人无关啊。” “可他没有为我姐姐求情,没有及时呈上证据……” “证据?”临淄王妃眉一挑,“你是指那份遗诏吗?” “王妃你……你怎么知道?”绫妍愣住。 “我都听王爷说了,之所以没出示那份遗诏,只因怕太平公主杀人灭口。” “此话怎讲?”她瞠目。 “太平公主要自立为帝,自然不能让先皇的遗命昭示天下。” “可她最终还是让相王登上了帝位啊。” “那是后来的事,之前谁知道太平公主会怎么做?或许她就真的豁出去拼个两败俱伤?当时,只能防患未然。” “可是……我姐姐终究丧了命。”绫妍摇头。 “傻瓜,你还不懂吗?”临淄王妃叹气,“韦大人当时一心要保护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啊。” “我?”她僵住,心头一片茫然。 “你之前保管遗诏,还知道内容,韦大人为防太平公主对你不利,宁可牺牲你对他的信任,将遗诏烧毁——” 是这样的吗?千帆没有保护好她姐姐,最终竟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哪怕所作所为会换来她的憎恨,陷自己于无情,他亦甘愿? 不不不……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是如此幸福的女子,有这样痴心的人默默守护着自己。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有些茫然无措。 “想知道答案吗?那你得亲自问他。”临淄王妃浅笑,“今晚酉时开船,你还来得及。” 赶到码头的时候,她一眼便望见那青色的孤影。 感谢上苍,让她及时到达,这似乎是近日来,她唯一比较幸运的事。 一切疑惑即将解开,她忽然有些紧张,生怕事实并非临淄王妃所说,那等于是把她彻底打入地狱,失去最后的希冀。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韦千帆猛然回眸,对视她的双眼,刹那间,两人均是心神激荡。 绫妍缓缓朝他走去,只觉得每一步都像在悬崖边上,心潮起伏。 “王妃对我说,”她低声道:“你没呈上遗诏,是为了我?是吗?” 无论如何,她都要听他亲口道出实情,否则,这辈子怎么样她也不会甘心。 韦千帆俊颜泛起淡淡涩笑,终于承认,“那又如何?毕竟我最终还是害死了上官昭容。”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她忍不住啜泣,哽咽不能成声。 “绫妍——”他柔声答,“无论我的理由是什么,结果都牺牲了上官昭容,其实,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自私地只想保护心上人,不惜连累无辜,因为在他心里,没人比她更重要。 这大概,就是他亦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 他有什么资格向她邀功呢?死去的人,毕竟是她至亲的堂姐…… “你知道我会原谅你的——”绫妍落泪道:“假如你告诉我实情,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可我倒希望你恨我,这样,至少能减轻一些我的负罪感,”他沙哑地回答,“假如让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继续跟你在一起,那么我这辈子……这辈子都会活在内疚中。” “千帆……不要走……”抛下所有矜持,她开口哀求,“留下来——” 他一怔,脸上有着一抹酸楚。 “听到这句话,我死而无憾了。”他微叹。 “千帆,你答应了?”她上前一步,想牵他的手,他却回避了。 “不,绫妍,”他摇头,“船要离岸,我得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满脸错愕不解,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千帆,你其实还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恨我错怪了你?” “能得到你的原谅,我此生已无憾,怎么会反过来怪你?”他轻笑。 “那你为什么还是要走?是恨我没让你跟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吗?”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急得眼中泪花乱转。 “我的确遗憾没能见娘亲最后一面……”他徐徐道:“但就算见了,又能怎样?她终究还是会离我而去,那一面,或许会让我更加伤心。” “那你为什么还是要走?”她的眼泪滴落,不愿放弃的继续逼问答案。 “绫妍,别忘了,在这场宫变中,失去的,不只是你的亲人,还有我的。”他望着苍茫江面,言语中满是凄凉,“虽然,我与韦后不像别的姐弟,感情不深,但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是我引入了敌军,夺了她的性命——” 她僵住,没料到他竟是这番心境。 “绫妍,我想弥补自己的罪过,替死去的姐姐做一点事,所以我得离开……” “为什么?”她依旧不解。 “姐姐生前罪孽深重,我怕她死后得不到解脱,会被打入地狱,永世受黑暗之苦。听说,栽种菩提树,能助人超生。我打算去九九八十一个地方,栽下八十一棵菩提树,替姐姐消罪……这大概是我今生,唯一能替她做的事。”他笃定道。 “千帆,你真相信,人死后还会有灵魂吗?”他的执着,让她感慨。 “我相信有——”他转身,浅笑地看着她,“或许这一切,皆是世人的精神寄托,但唯有这样的寄托,能让人知道善恶,相信永恒。” 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流过一股暖流,仿佛严寒之后的冰雪融化,这段混乱不堪的日子总算拨云见日了。 “我跟你一起去——”她脱口而出。 “绫妍,给我一些时间……”他却退开一步,“我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自去赎罪,若有你陪伴在身侧,哪又算什么赎罪呢?” 若有她在,那就不叫赎罪,应该叫享乐了吧? 这刹那,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的确,他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去整理自己的心情,直到有一天,所有痛苦与愧疚都烟消云散,他们才能真正在一起。 而这漫长的等待,或许就是上苍给予他们的考验,考验他们这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是否够坚实。 绫妍强忍心中的不舍,终于放开了他的衣袖,看着他登上船,扬帆而去。 他站在船头,没有道别,甚至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与她四目相对,从凝望渐渐变成远眺。 江水在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她看不到天与地的交接线,只觉得他似乎离开了她的世界,消失在迷雾中。 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河上芦苇轻轻摆荡,月色迷蒙。 她告诉自己不要再流泪,无论他去多久,都要等待。 可他们真的还有见面的一天吗?她不知道……只盼上苍垂怜。 尾声 延和元年,睿宗李旦传位太子,退为太上皇,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是为玄宗,不久太平公主欲发动宫廷政变废玄宗,李隆基先发制人,赐死太平公主,尽诛其党,改元“开元”。 这日正值皇后生日,宫里张灯结彩,歌舞升平,繁花绽艳,一派绮丽祥和之景象。 两个当差的小宫女守着长生火烛,一边看热闹,一边闲聊。 “咦,那个美人是谁?”忽然,其中一人瞪大眼睛,满目惊艳。 “哪个?”另一人跟着东张西望。 “就是披着一件素色斗篷,行过牡丹从的那位,好漂亮的人物,好像仙子下凡似的。” “哦,你说的可是上官小姐?” “上官小姐?原来,她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前任尚服?” “没错,想当年,她主持尚服局的时候,设计的衣衫首饰,那是前所未见的好看。就连我们宫女的衣裳,也是清闲可人,哪像现在这般普通。”扯扯上衣,说话的宫女怀念不已。 “那她为何卸任?” “听说……”她一脸神秘,凑近耳语,“被皇上看上,要被封为侧妃……” “啊?可她现在明明不是娘娘。” “听说她本已答应,大婚礼服都快做好了,决定忽然反悔,要迁到宫外庵里居住。” “皇上竟被悔婚?天哪,有这种事?好没面子,难道皇上不会怪罪于她?” “说来奇怪,皇上倒没有生气,反倒答应了她的要求。” “为什么?” “或许是皇后替她说了不少好话吧,谁知道呢?总之,这位上官小姐是个传奇人物。” “怪不得她与皇后娘娘关系会这么好,平时不见进宫,今天皇后生日,她便露面了。” 两个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同时,她们议论的对象已步入皇后宫中,屈膝请安。 “祝皇后娘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绫妍盈盈笑道。 “你啊,好久没进宫了,少了个说话的人,本宫怪寂寞的。”皇后也就是当年的临淄王妃,亲手将她扶起。 “听说皇上纳了不少嫔妃,什么丽妃,刘才人……”她调侃了起来,“娘娘还愁寂寞?” “本宫可真后悔,当年若让皇上纳了你,兴许还没那么多麻烦。一心想找个任我摆布的乖女孩,但什么丽妃,刘才人,全不是省油的灯。”皇后轻叹,“不过,以本宫今时今日的地位,倒也不必在乎这些争宠之事了。” “绫妍还得多谢娘娘呢,若非娘娘,我也没有今天的自由自在。”她俏皮道。 “自在?”皇后眉一挑,“真的?本宫还以为,你一直在苦等一个人呢。” 仿佛触到她心尖的伤痛,本来舒展的笑颜,霎时有些凝敛。 “韦大人此刻身在何方,你可知晓?”皇后又问。 绫妍茫然摇头。 已经两年了,世间都变换了新的容貌,他却依旧没有消息。 那九九八十一棵菩提树,他是否已经栽种完毕,赎清了愧疚的罪? 她想他念他,却不知该去哪里倾诉相思,只能默默等待,犹如身处无奈的望夫之崖。 “今日,你送给本宫的,是何礼物?”皇后忽然道。 “哦,绫妍绣了一套鸾凤被褥,希望娘娘能有好眠。”她双手献上礼物。 “你的技艺越发精湛了。”皇后点头称赞,“所谓投桃报李,本宫也要送你一件礼物。” “哦?”绫妍意外,“娘娘也要送我礼物?” “而且,是你一心一意盼望的东西。” 此言一出,她更为惊奇,只见皇后指手一抬,立刻有宫女捧着盘子入房,递上一幅画卷。 然而细看之下,那并非画卷,亦非刺绣,而是…… “蜡缬?”绫妍失声叫道。 没错,如此熟悉又遥远的感觉,把她带回多年前的那一天。 这蜡缬,不是普通的蜡缬,而是能够缔造出不只蓝白二色,色彩缤纷的蜡缬。 当今世上,除了他,再无人懂得的技法。 “这是哪儿来的?”绫妍急切地问。 “地方官员所赠,本宫已派人打探过了。说是制作这幅画卷的匠人,今日申时会抵达京城,就在你们分离的那个码头……” 顾不得再听皇后说下去,亦顾不得宫廷礼仪,她转身便飞奔而去,裙摆随风扬起,脸上虽落泪却带着欢笑的容颜。 已经两年了,她一直一直守在这里,好几次,她寂寞绝望得差点失去了希望,然而她强迫自己坚持下去,撑到今天。 她时常站在他离去的码头,幻想他的船会忽然出现,然而总是一次次的失望。但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他,她掐着自己的手指,告诉自己,这并非梦境。 人群中,她一眼便看到了他。哪怕经过了两年,他的样貌已有所改变。 而他,亦在人群涌动之中,猛然站定,仿佛是心有灵犀,让他们分离了这么久以后,仍旧可以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你回来了……”就像守候的妻子迎接远归的丈夫,绫妍强抑心中激动,只展现出最美的笑容。 “我回来了。”他深深凝视着她,颔首答。 “菩提树,栽好了吗?”她满是关切地问。 “若没栽好,我也不会回来——”他终于绽放笑颜,那笑容如此纯净温和,仿佛冰川融化,所有忧郁一扫而空。 “千帆……”她终于可以对着他,唤出这个朝思暮想的名字,“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上前一步,仔细地打量她,仿佛要把他曾遗漏的部分看个真切。 他的神情柔和而复杂。“听说,你对当今皇上悔婚,独居在京城外的庵中?” 呵,原来,他还是关心她的,虽然远隔千万里,却依旧在打听她的消息。 绫妍不由得莞尔,轻轻点头。 “皇上没有怪罪你?”他有些许紧张。 “我用了一个法子,让他无话可说。”她褪下斗篷,露出整个头颅。 看清她的样子,韦千帆俊颜惊愕,半晌无言。 “绫妍……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呢?”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一把抓住她的肩急问。 她的乌黑秀发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像女尼一般,头顶光洁清净。 “剃掉了。”她淡笑,“皇上可不敢纳一个剃度的女子为妃。”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料到为了悔婚,她居然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其实,也不是为了悔婚,”她徐徐解释,“千帆,我是为了赎罪。” 赎罪?他蹙眉。 “你去栽种菩提树,为亡姐赎罪,我剃掉头发,日夜在庵里为亡灵祈祷,只盼早一点了却你的心愿,助韦后早日得到超生。” 她做的这一切,其实只因为爱他……希望上苍可以看到她的痴心,把他送回到自己身边。 今天,她终于等到了。她告诉自己,一切没有白费,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傻瓜——”他难过之中,紧紧拥她入怀,“你怎么这样傻啊——” 他真的回到她身边了吗?有些不敢置信的轻轻将双手环绕到他腰间,才确定了这一切不是自己在做梦。 “千帆,你不会再离开了吧?”绫妍担心地问。 “除非你赶我走,否则这一生,不,永生永世,我都不会离开——”韦千帆郑重地承诺。 他们终于可以相守在一起,抛去了所有的仇怨心结,雨过天晴。 暮光穿透晚霞,映耀在两人身畔,似乎一同在为这个美好的结局庆贺。 她闭上眼睛,想起当年在江都的后花园中,男孩与女孩手牵着手跑过飞满蝴蝶的秋千。 当时的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这相握的双手,会一直这样的牵着彼此,互相扶持,直至永远。 【全书完】 欲知上官绫妍的美男子前夫武承羲,如何为心爱嫂子甄小诗舍弃一切,不惜诈死……请看新月甜柠檬系列261《大牌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