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宫斗呢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大运河一路从北到南,途经州郡无数,这里头皇上要停留的只有淮安、苏州、杭州三城。计划到杭州后,走陆路南行,经金华、丽水,最终到武夷山行宫。运河水路实际比陆路快,但有时风向不利,且路上有脸皮厚胆子大的当地官员,跪在岸上求见皇帝要上折子之类,那口才好的就被李纯给召见了,耽搁不少。最后她们爬到了淮安,已是月余之后。 赵宝音穿一身广袖的宝石蓝百合裙,轻撩堆帽往岸上一跳啊哈,回老家啦!小桥流水,烟柳繁华,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温陵就是这样子。淮安大城显然是温陵的升级版,只有更好的地儿。 这些年因着做丝绸烟叶等生意,江南州郡商贸发达,百姓富足。淑妃的祖籍也在南方,不过她一直跟着父亲在战场上混,导致她看似身板娇小实则性格不那么柔顺。她下了船后就站在皇帝身边了,宝音一众都缩后头,前头一大片当地官员跪着呼万岁。 赵宝音瞧着淑妃显然很享受这种感觉,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是淑妃高兴了,就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皇帝站着抬手,后头挤得鸡飞狗跳地百姓们再次往前头乱闯,当地衙役维持治安很辛苦。给皇上准备的落脚地是淮南王府的百年老宅子,本是淮安王封地,后来淮安王的后人们都搬去长安城,王府殷勤地献给皇上当行宫了。历代皇帝南下,多半都住这儿。 六月份正是江南酷暑的时候。淮南王府的修建集江南之大成,有清凉殿专供避暑用,内置石床、玉面席、水风车、冰缸、莲花池等,一进那屋子便跟春日一般,凉风习习,饮食用的碗都是特质的水晶,倒比长安城皇宫更舒坦。然而这仅限于府中。 当你大胆地跨出宅门往街上一站的时候 就算打着顶盖遮阴,也挡不住热浪滚滚。这地方不单天热,湿度还很大,每个人身上都是潮乎乎的。穿得再薄,一天洗多少次都不管用。淑妃、宝音几个是江南出身,还好些,静嫔等还有诸位皇子公主,这辈子还没去过江南,这座城市对她们来说就是蒸笼,苦不堪言。 出身南方的女眷中,赵宝音又娇又弱,热天逛街要跟着一大票伺候的人给她遮阴打扇,饿了找老字号大茶楼,路边摊从不肯吃。却是人家出身更高的淑妃十分耐得苦,几日下来陪伴皇帝抛头露面的都是她。后院里的宝音静嫔等人窝着清闲,四人凑一桌搓骨牌,偶尔随驾出门一趟的孙婕妤回来与她们八卦咋舌: 「热得身上都在下雨啊!我胳膊下头起了一大片痱子,活这么久没受过这样罪!大热天头本来就晕,动一动就累。今日微服去的桃花山庄泡温泉,没带多少下人,我们都累死了。就淑妃娘娘有点力气,亲手给皇上洗贴身的衣物!」 赵宝音听得瞠目结舌,别说洗衣,她连个帕子都没洗过。 孙婕妤还在说:「……将军家的女儿到底不一样啊。回来又传管事,算账、安顿行程、分发杂物,要我干这个活,两天就能病倒。倒是那祖籍陕北的裴嫔,比我还好一些,能给淑妃娘娘搭把手。」 赵宝音突然觉得很惭愧,除了淑妃,皇上南巡带的这些女人,貌似都没尽到职责。皇上可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在外头跑都不抱怨一声,这群本该伺候他的女人们个个不中用,病的病,喊苦的喊苦。在宫里时还有些妃子心有不甘,私下埋怨皇上带了人家没带她,得亏没带更多的人呢! 倒是第二日时,天降骤雨,足足下了一整天,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皇上暂搁置了出行计划,后妃们倒是高兴,下雨天立即凉下去了,清爽地很。宝音半夜里出来,坐院子里把白日摘的茉莉花瓣兜进一个捣蒜的杵里头,再拿一碗粹冰的樱桃,一边吃一边捣。 幼时在家中也常这样,即便父辈显赫,府里却是建不起清凉殿的,那些做水晶床、茶碗用的冷玉实在耗费高昂,屋子里不过盛几缸冰罢了。平民家里更用不起冰,南边有民俗,妇人喜好在夏夜里编席子,全国各地用的席子都是这芦苇地里出来的。大户人家,女孩们也常常在清爽的夜里,趁着月光制香料、做胭脂。 这杵臼里头有冰片、藿香、黑角、龙涎等八味香药,宝音一路出长安闲来无事,已捣了好些日子了,不过是每日新加一把鲜摘的茉莉花瓣,再继续捣。 才捣了几下子,眼前倏地黑下去了。眼眶上捂着一双莫名其妙的手。 「我猜你是个小熊,手掌肉呼呼地。」宝音弯起唇角。 背后的李纯把手挪下来闪在了她身前,月光下头一张黑圆的脸,瞧着除了身材高大外却是没什么出众的。他的右手两指捻着上头残余的温度,温温问宝音道:「那我是真的很胖了么?」 「没有呢,摸着肉多,其实看起来健壮合宜,我娘说这叫藏肉的。」 李纯撇嘴道:「恩,真会说话。」又笑:「今天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看这里夜里的星光月光都比长安城好看,出来闲着走一走,就遇见了你在忙碌。这是做什么呢?」 宝音心道,你闲来走一走,就翻了我的院墙?也实在不知李纯是一只会翻墙的皇上。将自己手上的东西捧着递到李纯跟前:「是龙涎香。我每天捣一捣,每天加一点茉莉花,天数多了,比烧制的香料醇厚些。」 龙涎是鲸鱼体内产的一小点东西,专供帝王。皇上低头闻了闻她手里的臼,不禁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道:「竟是要费这么多精力的,还以为音音从来懒得给我花心思呢。」脑子里其实还对从前的荷包有芥蒂,果然那时自己是不受重视的,如今才好了。当然,身为一个情商是正数的人,从前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如今眼前的这捧东西是人家花好几个月每天一点一点捣出来的,你还挑个什么劲? 第2章 宝音道:「皇上待妾情深意重,妾不知如何报答。」 李纯呵呵笑道:「如果你不会感到苦恼或恐惧,那就是最好的了。」 赵宝音沉默不语。若说不动心那是假话,圆房的那一天,她瞧着身边的男子身形高大,对她还算体贴,心里就将这辈子交给他了。 若是李纯是个寻常的大户、官员之类,娶了她做正室,将她当做心上人她定会全心全意待他,一辈子恩恩爱爱。 可宫中不比别处,她现在真的很苦恼,也很恐惧。 「明儿若是天气好,我带你出去玩。」李纯两只手捏住她的鼻子:「我现在得走了。」 赵宝音就眼睁睁看着李纯从高墙上一跃而起,动作倒很潇洒,美中不足是此人身形偏胖,跃起空中的样子可不似那飘逸的大侠,整个一硕大的肉饼。 第二日依旧下雨,不过这种地方,艳阳天不算好天气,下雨天才算。宝音晨起时还记着皇帝的话,天不亮就爬起来就梳洗,却是等到下午才有人来传话道皇帝点了她出巡。 进宫后第一次出来玩,宝音有点忐忑。皇帝微服,刺杀是头等威胁,和他走一块的宫妃就有丢命的危险,而且还有被拖走受辱的危险。宝音一路上都紧紧抓着宫女橘子的手。 众人兜兜转转,一会儿去了靠近河边的宝瓶胡同。下头流水清澈,渔船穿梭,岸边一群露着小腿的妇人在浆洗衣物。李纯不知怎地提起兴趣,笑道:「江南画舫在京城难见到。咱们坐船去对岸的一品阁用午膳吧?」 淑妃附和道:「是不一样,宫里荷塘里的船画工精致,样式却俗了。」随行的湖广总督张大人道:「二爷略等等,属下让人去挑个船夫。」 宝音觉着淑妃大概知道皇上今日出行的目的。皇上出来不是为了玩的,每一天都会有正事。一会儿张大人的人回来了,竟是带了个女人,道:「她就是这儿口碑好的船娘。」 淑妃打眼看这女人皮肤像黑红的枣子,还未在意,再打量时脸色就不好看了。人群后的赵宝音也觑着眼睛看,只见是个年纪不满二十的村姑,身上散发着民间年轻女孩勃发的活力,一双杏核眼睛大而纯净。那是和宫中贵妇截然不同的美。 突然想起张大人是太后娘娘的本家侄子。 太后娘娘曾举荐过几位京城的闰秀,想替皇上纳入宫中,都被皇上推托了。 此时的淑妃并没有去看张大人,也不曾出言反驳。她作出了一个动作挽着皇上的手一起上船。 赵宝音暗暗撇嘴,想淑妃才刚因着太后受了挂落,好歹算份人情吧?太后却翻脸不认人,明知她在意皇上、在意南巡的机会,还给她来了这一出。 大家就这么着都上船了。船娘上来的时候,弯腰把裤子挽到了膝盖,露出修长健美的小腿,就像那些洗衣的女人一样。李纯对她并没有过多的注目,倒是淑妃忍不住一直看她的腿。 一路诡异地无话。 一品阁这顿膳显然并不开心,女主人淑妃心事重重,张大人几位神情忐忑,只有皇帝吃得尽兴。然而吃到一半皇上洗手领心腹去了楼上,不知是见谁,淑妃彻底摆起臭脸,余下的人在淑妃的脸色下食不知味。 不约片刻的工夫,上头传来脚步声,淑妃连忙转过头,慌张地换上一幅笑面:「二爷这样快就回来了?您看要不要加菜?」 李纯摇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府。」 淑妃愣了一愣,方安顿起回程之事,皇上身后跟着的张大人脸色很难看。赵宝音瞧这架势心中便不安起来。 回程的船上,原先那个船娘已换成了一位壮实的中年汉子,张大人见皇上对船娘不感兴趣,就将她打发了太后娘娘对皇上是恼恨中带着小心,皇上不喜欢,她不能够硬塞。然而淑妃的神色却不见好。 淑妃此时并不是为了船娘才……赵宝音的手指紧了又紧。 盛夏的淮安城,浅滩处开满灿烂的芙蓉花,紫色睡莲如朦胧的烟火。赵宝音抬头看天上滚滚白云,在伸手去接进雨水的瞬间,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有刺客!」跟在几人最后的侍从率先喊起来:「保护二爷!」 左手早有准备地抓住了舱壁,宝音没有跌落在地,淑妃和几位服侍的宫女却尖叫着摔倒。不慎落水的一女惊恐地挣扎,冒了几下头后竟被不知什么东西快速拖了下去,从水底浮上的鲜血在河面晕开。 「去那最近的小岛。」李纯声色平静,宝音此时才发现这一带水域纵横交错,遍布桥梁浅滩,水路陆路都复杂地很,倒是个避祸的地方。淋漓雨水从晦暗的天际冲下来,脚下触动之时心中稍稍安心毕竟上岸了,不远处便是之前在暗处防备着的、密密排成几列的护军。 赵宝音竭力不去看那淡粉色的湖面,上岸时一步步踩地很稳。「皇上,您伤着了……」女子的惊叫尖利刺耳,淑妃正满眼惊恐地抓住李纯流血的右手。其实不过是被箭尾蹭破了皮而己,淑妃高声一喊,后面那位正杀敌的忠心侍从却也急了,还以为发生了多严重的事,推推搡搡赶过来要救皇帝。拥挤的画舫霎时乱起来, 第3章 奔走之时,赵宝音一个踉跄,在后背莫名的大力撞击下摔下船舷。 「壶天冰雪,消尽虚堂暑……」即便盛夏湖水温热,身体没入其中、被无情吞噬时心亦冷如寒霜。宫延权势的恶斗啊你早已不再是赵家千娇万宠的女儿,你的人生,就是要在这残酷中游弋,找寻逃出升天的出路。 背后的秦氏女以衣袖掩嘴,神情莫测。呵……不是说得了很严重的腹病么……就算疾病要不了你的命,你也必须,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宝音!你在哪儿,快来人……」是无比急躁而惊恐的呼喊声,然而随即又被几位健壮的武士压制下去:「此地不可久留,二爷必须先走,其余的人都不要紧……二爷!我等要冒犯了……」竟是强行架住了李纯的胳膊。 原来御前的心腹们……竟不是以服从作为第一守则的。 宝音捂住口鼻大睁着眼睛,双腿奋力挣扎,浮出水面却已看不到岸上人的影子。 是了,相对于处于危险中的君王,谁会在意一个小妾是不是掉了下去。宝音心思烦杂,突地觑见四方露出好些鬼鬼祟祟的人头。 恐惧使得她几乎尖叫出声,好在及时忍住,并迅速地潜水下去,将头埋在了腥臭的水草中间。她知道,出现在视线之中的那些人都是乱臣贼子,落入他们手中是必死无疑的。这样忐忑地憋着气,脑子却比平日更清明了些:淑妃推了自己下水,显然是临时冲动的决定,连自己生于江南水乡、略识水性都没有考虑到。而落水之后,并没有歹人专程过来补一刀以绝后患,那些蒙了面的人窜来窜去,交头接耳,只顾着找皇帝一行人。 宝音心脏咚咚地跳,快憋死的时侯偏偏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几乎吓掉了魂。恰在此时,嘴上猛地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捂住,宝音惊骇地满身冒汗,想着自己这回是栽了。淑妃虽然计策不周,这些刺客们却是厉害的,不小心撞在他们手里还能有逃脱的机会? 后头那人死死按着她的身子,径自游到她跟前来,宝音这一看心里头又是翻滚,却是之前见过的那位船娘。她将手指抵在自己的唇边,示意宝音不可妄动,自己伸手将水里捞的一根箭重重朝后投掷出去。贼人看见了以为有人在前方搭弓射箭,顿时都往前跑了。 宝音心肺快炸开了,又拼死坚持了几个瞬息。等外头人声渐远,船娘拉了半晕厥的宝音从水里爬起来。宝音大口喘气,脸色苍白,拉着船娘的手道:「谢姐姐救命之恩……」 船娘不言语,拉起她游到偏僻处上岸,又一通小跑进了一不起眼的拱桥下头后,船娘才道:「要谢我吗?你拿什么谢。」 宝音连忙道:「等我得救后自然会……」 船娘皱一皱眉头,心情似乎不怎么好:「你是宫中的贵人吧,今天这样的事情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我不知道皇……二爷为何会遇刺,但我知道和你牵扯得越多越危险。」她说着叹息:「果然万事不能强求,我被张大人送走后就不该回来,但我不甘心,我想再试一试。」 「我先带你回我家吧。」船娘又不由分说将早没力气走路的宝音拉起来跑。 淮安城八角街、宝瓶胡同等都是繁华之地,距此不远的水田坊间却是一片吵杂零乱的居住地。宝音被船娘牵着走,四周那卖豆腐的女人嗓门比铜锣还破,剁猪肉的汉子一刀下去,血都溅到身前客人的衣服上。卖胭脂的大娘摊位上传出来的都是劣质刺鼻的味道,她还正在跟隔壁卖水果的打架争地盘,一个苹果扑通一声被扔出去差点砸到宝音。街角上那个支桌子的老秀才,牌子上满满写着「算命、写信、祭礼、诵经、仿造笔迹……」 宝音出身高门,后嫁入皇家,从小到大眼睛里哪看到过这些?就算是年幼时出门玩,大人当然不可能把她带到贫民窟,都是在高消费大街晃悠,随手买一匹布都是能入眼的。这次出宫想着能看看民间的趣事了,跟皇上一路,就看了一品阁和宝瓶胡同,丝毫不知底层人民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船娘家是拐角的小宅,门槛中间开了一个大豁口,瓦房里一分两间,看着堪堪能睡个人罢了。狭窄的院落里晾起一张硕大而破旧的渔网,竟是很难有站脚的地儿了。宝音不知道,这样的屋子已算是不错的,上不漏雨,下不潮湿,不缺米面,生活无忧。 「其实姐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跟了一路她挤出一句话:「敢问姐姐名讳?我要记着,日后一定会报恩。」明明说了因为恐惧,不想被卷入这场刺杀当中,却还是将走投无路的她带到了自己家里。 船娘沉默片刻道:「你叫我余三娘就可以了。我娘去我弟弟家送鲶鱼去了,今晚不会回来,你正好有地方睡。」又道:「你要明儿去找人么?」 「我要等人来找我。」宝音眼中浮出冰冷:「我不会放过驰的。」 这一夜两人挤一起睡了,夜里满屋子都是闷的,宝音却难得睡得舒坦,拉着余娘子悄声说话:「……是为了什么一定要进宫呢?啊,我娘家是京城望族,你要是想给家人谋个好出路,我父亲就能帮上忙。」 余娘子呆了一呆,方道:「若只是缺钱的话,倒是用不着你。」说着却冷笑了一声:「我死了的父亲就是十年前因结党被斩首的淮安知州,我们全家都是罪人,我弟弟因此没有考科举的资格。你的父亲是宰相么?这你也能帮么?」 第4章 宝音大吃一惊:「结党,是什么……」 「刘尚书党羽……」余宝林一个翻身侧过去不理人了:「听说是哪个亲王的人,十年前和当今圣上夺东宫之位。你父亲有能耐翻结党的案子?」 宝音随即红着脸嗫嚅道:「却不是的,我爹只是个礼部的文职……」手里根本没啥权力好么! 气氛冷了半晌,宝音小心地说道:「所以你才非进宫不可?你父亲若真是冤枉的,我会尽力在皇上面前提起你。」 余娘子听了不置可否,片刻后就熟睡过去了。 第二日时天不亮,外头就喧闹起来了,街坊邻居们在传今日全城戒严了。大家都传得沸沸扬扬,毕竟皇帝落脚在此,还有比这更大的新闻么。余娘子将一箩筐白菜倒出来命令宝音来腌,一壁和她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赵宝音任劳任怨地洗白菜,很快就被余娘子斥责每一颗都没有洗干净。余娘子道:「真是个蠢货,边儿去,到院子里砍柴吧。砍完了你就能吃早饭了。」 好在砍柴这活就算做不好,只要把大块剁成小块就算成功了。余娘子把一大碗粥端出来时,看到铺了一地的细柴,微笑着点头道:「恩,虽然蠢但是个老实的……唉,你人呐?出来吃饭啊?」 扯着嗓子喊半天,余娘子终于在斧头底下发现一块用炭火写字的布条。 这边宝音早跑了出去,顺路回到昨儿遇刺的地方。此处是最先被搜寻的,军士们已经离开了,岸边上却堆着几具尸体,是昨日交战时被杀的反贼和宫女,倒是没看见皇上身边武士的尸首。宝音稍稍放心,看来那几个心腹的军士都还活着,那么李纯就是安全回去的。 她掀开白布查看死尸,找了一圈找到了昨天死的那个宫女。 是淑妃身边服侍的从七品顺人,只不如大宫女半夏得脸。宝音打量许久将白布放下了,抄小路往前走了几百米,看见前头有许多影影绰绰的朝廷侍从,此时都在不远处的红树林里搜寻。是了,昨日圣驾是从这儿过的,歹人们也追过来了。 唉,也不知李纯此时是什么样子?他以为自己死了吧,才在泥地里找自己。 死了……是么。 她跑回去再次打量那宫女。她死得很惨,落水时被歹人砍了无数的刀子,身上手脚都生生地砍断了。因着她是有身份的女官,侍从们费力将水里的肢体给她捞上来了,重新拼在一块。 宝音大胆伸手去抓了她的一只手。 而后她从里到外地翻捡自己的衣裳,发现最里头那件肚兜正好是紫色的。也顾不得什么,弯腰用牙咬破了绸子,使劲撕下来一大块,将这大块布条塞进那只断手里头,再把手小心地搁在岸边浅滩上。 这么做完之后就赶紧溜了,躲在不远处拱桥下头。一会儿又想到些什么,折回来将自己手上戴的祖母绿戒指套在了断手上。 果然,回头再次搜寻的侍从们发现了那只手。 消息很快传回王府。在府中不住踱步的淑妃听了下人密报,惊恐地跌坐在了扶手椅上:「什么?你说那只手上头握着紫色的衣角?」 来人慌张道:「大人们都在,奴才不敢闯进去,是爬在树上偷偷瞧了一眼。那只断手看不清楚,不过张大人拿那只手的时候是跪着捧起来的,四周小内侍都一同跪着,想来那只手的主人身份非凡。紫色的巾子就更显眼了,错不了……娘娘,要不要奴才再去打探一二?」 淑妃满面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用了……你先下去。」心里又急又恨,这么看来那赵氏是真的死了?手都被砍下来了。可她死了都不让自己安生! 不由地恨恨咬牙,一耳光在身侧半夏脸上:「不中用的废物!不过是让你推个人,衣裳却能叫人家扯了!」 半夏是淑妃的心腹,方才听着内监说事心里也明白了大半,早吓得两腿打颤跪在地上起不来。她一边哭一边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的衣裳的确破了,裙角那儿也缺了,但咱们在红树林子里逃命的时候,大家的衣裳都被树枝划了,或许是在那儿丢的衣角。」 「可所有人里只有你的衣裳是紫色的!还在那只手里头握着!」淑妃气得推翻了红泥赋彩的小几:「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淑妃胸口起伏着,冷冷道:「你先下去吧……把衣裳找出来,好生看看那裙角缺口的形状,我们再想办法。」 半夏连声应是,连滚带爬出去了。后头一位嬷嬷道:「奴婢陪着半夏姑娘去看衣裳吧?也帮着想想主意。」 淑妃就冷笑:「看衣裳?能想出来什么好的对策?不过我正需要你跟着去……你先在我那雕芙蓉的箱子里把最底下的绿色瓶子拿出来,把里头的东西,全倒进半夏今日的午膳中。」 嬷嬷微微发惊,不过这种事儿她见多了,很快平静地领旨退下了。 王府后院一整天都在诡异中度过,嫔妃们听说赵宝音死了,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淑妃更是惶惶不安。「手都被砍下来了」这话在女人们之间纷纷流传,简直比鬼故事还刺激,听得静嫔几人抱在一块痛哭。李纯一直没出现,听说他已亲自去了河边。 第5章 午膳送过来的时候大家哪里有胃口,脑子里想着血淋淋的手,好几个当场看着饭就吐了。淑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心里扑扑地跳。 这一次,她将秦家的死士都动用了。如今皇上也不全为了赵氏的,搜捕那些刺客更为要紧。她应该能成功地将那只手……拿回来。 却在此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帘幕外传进来,其中夹着一男子不似人声的惨嚎,十分可怖。服侍的宫女吓得咣当一声掉了铜盆,下一瞬眼前的门却被撞开了,一连串剧烈磕碰的声音将淑妃的脑仁震得生疼,竟是愣住忘记起身。 李纯就站在她面前,一双眸子里,浸透了雪莲花的颜色。他或许曾有过这样的眼神,但从来没有如此看过女人。 「叫做半夏的宫女,她在哪里?」一声平静的问话,淑妃却有如雷击,贝齿打颤着伏跪在地。好在她为妃多年,见过些风浪,趴在地上的瞬间到口的话已变成了:「臣妾真是失礼,方才竟忘记与皇上问安……您说的那个宫女,今日正生了痢疾,我已让她回房歇息了,不知……」 话未说完,目光触及到被五花大绑拖在皇帝身旁的男子,淑妃骇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那位负责押解的武士并不忌讳淑妃高贵的身份,垂下眼睑冷酷地禀报道:「此人今日擅动河岸边的尸首,欲行不轨,被抓了个正着。弑君谋逆,天下之首恶,皇上亲下旨赐其‘人彘’,只是留了条舌头以便招供。」 就算犯人满脸是血,淑妃如何不认得他就是自己派出去行事的死士呢?亲口下旨实施的残忍酷刑,皇上所不能容忍而暴怒的,真的是因为怀疑此人与刺客勾结么?还是因为,赵氏…… 恐惧到不敢抬头,淑妃躬身在地嗫嚅道:「这,臣妾好怕……」 「您的确应该怕。」银瓶炸裂的清脆女声在她头顶响起:「不过上的鲜血还不是最可怕的呢。」 惊愕地抬头,淑妃指着眼前的熟悉面孔:「赵婕妤?」 「劳您挂念,臣妾一切安好。」赵宝音恬淡地微笑:「是前来搜寻的武士们发现了臣妾,带了臣妾回来。」 「你,你……」淑妃大睁着眼睛张口结舌,惨白的面色却比方才见到「人彘」时更为恐惧。李纯看也不看她,沉声命道:「淑妃秦氏,侍奉不周,贤德有失。今褫夺封号,降为充媛。」闭了闭眼睛,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若不是日后开海禁一事还须重用淑妃之父,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就该被挪进冷宫,空留一条命罢了。 两位御前的宫人强拉着秦氏下去了,并不给她丝毫辩驳的机会。 唇角衔着快意的冷笑,宝音静静瞧着失魂落魄被拉出去的秦氏。自以为尊贵便将旁人看做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么?真是可笑…… 回眸垂首时心中又泛起后怕的恐惧。真是,差一点就死了啊,宫廷中的性命,当真如纸一般轻薄,日后我该如何……「啊!」 她惊呼一声,整个身子已经被紧紧扼进庞大的肩膀中,压抑地几乎透不过气。「皇上,这样多的人看着……」随即被手指堵住嘴唇,李纯轻轻咬在她耳边:「你这个妖精……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太过分了不是吗?」 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种惭愧,在看到那只手的时候,面前这个男人似乎……听下人说是发了疯一般地哭着呢。宝音面露愧色咬住了嘴唇,却在一瞬间心如电转,轻巧笑道:「皇上……难道也如充媛一样,中了我的圈套么?听闻,真正的爱,会将爱人身上的每一处细微都印刻在心中,连一只手都绝不可能认错呐。」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顽皮的调侃。唔,心里偷笑着猜测,他会给出什么样有趣的答案呢? 李纯果然张口结舌地僵住了。片刻,他手中的墨玉折扇不留情地敲在了小妖精的头上:「关心则乱,从昨日起我就好似在做一场噩梦……那种恐惧比任何事情都难以战胜,又哪里存在一丝的理智,去辨别真相呢?」说罢长长叹一口气:「昨日随行的御前武士们,都被我下旨罢免了官职。音音,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将你弄丢了。」 秦氏被贬的大事由驿官传令回京,一同抵达的却是晋封其余几位嫔妃的旨意,统统送去甘泉宫给皇后过目。京城里没了皇帝,太后向佛不理政事,生性懒惰平日里却不得不做出勤恳样子的皇后如蒙大赦,窝在被子里睡到晌午还没起。懒洋洋地用蟾蜍描金的指甲挑起床帐一角问:「秦氏之事就不必回了……是哪些嫔妃晋位呢?」 秦氏么,她只要看到结果就可以了。而且她也不认为此女会一蹶不振那可是女人当中最危险的野心家。 「是金御女接连侍寝,晋了才人了,其后还有一位余氏,是……皇上途中偶遇的撑船女,姿色艳丽。原本皇上也没有想要纳她,然而她救了走失的赵婕妤,给记了份大功,皇上一喜就册封为宝林了。」床前内侍回话时显然是很忐忑的,皇后娘娘与皇上一样,十分重规矩,谁知皇上竟将乡野中的村妇带入大雅之堂,实在是…… 皇后闻言果然皱了眉头。 半晌淡淡道:「我坐在这个凤位上不是为了什么荣耀……却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兴衰,和他在后世史书工笔中的模样。」说着小声叹气:「胡来!如此朝中迂腐的文臣又有了诟病的把柄,更遑论昭王的党羽们……嗳,快传召礼部尚书前来!我要与他商议拟一份诏书,将余氏的救驾之功渲染一番昭告天下,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第6章 很快在皇后授意下,余宝林的功德从「救了赵婕妤」变成「救了皇上」。 余三娘听到这条诏示时吃惊地捂着嘴巴钻进吃饭的桌子底下,扯扯宝音的裙子小心问道:「我是不是牵扯到了什么旋涡里头去了?为什么会有种这种莫名其妙的……」啊,我就知道,一定是有谁想要利用我了,就跟甄传里一样,我是一颗棋子!宫斗模式正式开启了,幸好上辈子没少看攻略!这宫里所有的人都心怀鬼胎,我要察言观色,乘风破浪,在夹缝中顽强地生存…… 赵婕妤同样吃惊地看着她:「没有必要紧张成这样吧……」 「唔,你难道……一点没有多想么?」余三娘的脸色转为同情:「真是一朵白莲花啊。」 「恩,白色的莲花今年没进贡呢,那东西比较难养,很贵的。」赵宝音回答道。随后拉着余三娘的手将她拖出来:「你放心吧,皇后娘娘是个心善的好人,她这样做自有理由,不过一定不会伤害你就是了。」 皇后是个好人!!!余三娘再次想要钻桌子,啊呜呜有点可怕啊,皇后怎么可能是好人啊,前有那生了五个孩子的淑妃,后有赵婕妤这样得宠的年轻女孩,所以皇后她一定是忍辱负重,嫉恨交加,恨不能将所有小老婆都杀光……而且她一定会一步一步地完成心愿的!可怜的赵婕妤,你竟然猜不透皇后的虚伪面孔? 余娘子用一副「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的眼神看着她。 算了,先担心下自己吧……虽然看过攻略但她穿过来绝不是想要进宫奋斗的,普通人哪学得会那么些心眼子啊,又哪来不要命的勇气啊。若不是为了死去的爹,那个两辈子以来对她最好的人,谁会好死不死地挤进这个鬼地方。啊,我该怎么办,宫斗不擅长啊,我上辈子擅长种土豆白菜,这辈子擅长打渔撑船,等我平反了冤屈我就能出宫接着打渔了……不过按照宫斗死亡率我八成是出不去了…… 余宝林显然不太适应皇室生活。初册封后皇上指了个姑姑教她规矩,这人和人不一样,赵宝音这种人扔宫外三天就得饿死,给她一碗米她都只能吃生的。而余氏这样的,想走路不发出声音简直比登天难。为了日后活得久,她狠心将自己以前撑船的杆子折断了送给姑姑于是之后的每一天,她腿上背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后来小心地去拜见随行的嫔妃,在裴嫔那里闹了个恐怖的笑话,将人家洗手的玫瑰香汤端着喝了。好在代替秦氏掌管后院的静嫔主动为她解围,宝音和裴嫔说了一通好话,这事儿才没传出去。 这么跌跌撞撞地下来,等一月后回京的时候却也像模像样了。不过余氏还是很谨慎地一直跟在宝音身后当尾巴,上了船亦和她挤一个房间。赵宝音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个真正无害的人,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出来的时候大张旗鼓,回去时却匆匆忙忙,也不知……」宝音说着不由噤声。 刺客已经被查实是昭王指使,他在七年前,今上登基时被流放北地。一个看似失去一切的落魄藩王,手中竟还握有足以威胁皇帝的力量,这本身就不可思议。李纯虽然大怒,却苦于抓不住切实的证据,不能够将昭王定罪。 昭王李纪……是皇上一母所出的亲生的弟弟啊…… 赵宝音是第一次从李纯的口中听说了关于昭王的往事。当年身为皇后的张太后,偏宠幼子李纪,一度恳求先皇想要将东宫的位子换给李纪。先皇最后那几年,李纪受孙家的扶持,离皇位不过一步之遥了。东宫接连发生数次刺杀事件,后殿清凉阁起火的那次,李纯被烧伤后背,险些丧命。 亲兄弟相争总是比异母兄弟更加不光彩,且为了张太后,这些事情都隐晦地很,在京中鲜为人知。皇上登位后,按律尊张氏为太后,只是母子的关系早支离破碎了。按着皇上的性子,威胁自己性命和皇位的弟弟是绝不能留的,奈何张太后以死相逼,他只好将弟弟流放去常年冰封的北地。 这还不够,昭王活一天都是不安分的。 此时的张太后早已看开了,知道皇上的能耐不是她能比的,扶持昭王的念头消散无形。她贵为太后,却从不敢插手政务,每日吃斋念佛,三不五时地去哀求一下皇帝:能不能留你弟弟一条活路啊? 皇帝并不是什么都没做。昭王身边有先皇和张家留给他的不少势力,想动手不是很容易,然而在阳朔二年的冬天他还是意外坠马,很幸运地居然捡回一条命,只是残了腿。 皇上对张太后的恳求无动于衷。 后来张太后在阳朔六年的除夕夜里利用了秦氏,从民间请「香玉案」戏班进宫献艺。二十年前,年幼的李纯与弟弟李经都喜好杂耍,两人玩在一处,曾瞒着父皇偷偷豢养戏班,取名「香玉案」。这事儿后来还是被父皇知道了,香玉案戏班被赶出宫流落民间,兄弟两个一同被罚得很惨。 香玉案班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曾沾了皇家气息的缘故,离开京城后去了江南发展壮大,二十年如日中天,不曾衰落。 张太后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打动皇上,从他手中求回小儿子的命。皇上回应她的,只有勃然大怒。 挑战皇权是世间最不可原谅的罪。 第7章 此次皇上南巡,去一品阁那天是要去见南粤国的使臣的。在楼上等了半晌,他得到了使臣因水土不服暴死的消息,便觉出不妙。回程时果然出了事,这之后他哪里有南巡的心情,草草地至苏州大城见巡察一番,见过几位官员,就要回长安城了。 长安城落日如火,盛夏也不见得比南方清爽多少。李纯回宫后,照例先去宁寿宫拜见了太后,却很反常地在里面一直呆到了傍晚。出来时,两道旨意以迅捷的速度颁了下去其一宣北地昭王入宫;其二册封第二皇女李荣为嘉怡长公主,送吐蕃和亲。 「荣公主在返京途中为秦氏求情,好似是说了什么话令龙颜大怒,皇上这才做出如此决定。」尽力不去理会窗外纷杂的吵闹,宝音轻轻拔下发上碧玉簪,一旁低头接过手的葡萄却一脸鄙夷不忿,撇嘴道: 「罪有应得罢了,娘娘就算出身不高却也不是她能辱没的……」话至一半自觉不妥,又忙道:「污言秽语,不值得娘娘入耳。」 宝音暗自阖下眼,那位年幼的公主的确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冲动之下,进言皇帝不应为了一个卑微的婕妤就重惩她的母妃,或许还添油加醋地将赵婕妤描述成了下作狐媚的女人,蒙住了父亲的心…… 「原来在皇上心中,女儿也只是如此的分量……而已。」赵宝音低头喃喃自语:「他究竟是圣上啊。」 在乎的东西可以很珍贵,不在乎的东西便随意舍弃,因为拥有整个天下根本就什么都不缺……触怒他的下场就是这般! 「娘娘慎言。」柳嬷嬷如常平稳而板正的声音及时提醒:「您已经亲眼瞧见了荣公主的凄惨狼狈,就更应该小心言行,以免得罪圣上。」她平淡无波的苍老眼睛望向漆黑的窗外。 就算曾经厌恶那位公主的跋扈,此时此刻,心中也会有所怜悯吧。按照皇帝的意思,李荣要即刻迁出登华殿,由庞大人派来的二十名女官和二十名内侍贴身教导服侍,从此居住与靠近外宫的广阳殿,学习为人妇的中馈以及……吐蕃王室礼仪。接到这个旨意的秦充媛,脱簪戴发跪在建章宫门前磕破了额头,却无济于事。李荣抵死不肯离开登华殿,御前宫人便用了强。 登华殿心腹宦官不顾圣旨,碰死在了侍从的刀口上,亦没能救下主子。李荣的宫女们在御前内侍胡乱拾掇东西时,拼了命地推搡争夺,最后皆被庞大人押入内廷,不日将赶出宫去。最后李荣被「请」出登华殿时,手脚都被绑在轿内,所过之处人人都能听到公主与登华殿宫人凄厉可怖的哭喊声…… 皇权之下,哪里容得秦氏和李荣放肆,李荣被顺利塞进了广阳殿,被送回登华殿的秦氏则禁了足,轻易出不来了。宫内人眼看赫一时的淑妃娘娘落魄至此,皆唏嘘不已,又兼惊惶不安。对啊,她们唯一的主子,皇帝自登位以来,还从没有做出过如此严厉的惩罚呢。她们只记得皇上素日里的温柔好脾性,几乎忘了他也会对女人发火。 而在这之后,皇帝忙于与朝臣商讨开海禁一事南巡途中,有几位官员递了折子,建言开放东南海岸,与琉球、刀伊、南粤等国通商。后来南粤使臣亦远赴淮安拜见皇帝,虽因事暴死了,好在国书没有落空。 不过后宫亦没有被完全冷落,新封的金才人十分得他欢心,多日挑灯理政之时都请了金氏侍奉笔墨。一场南巡回来,最大的变动自然是秦氏,其次却是捞的盆满钵满的金才人。 说是在南巡中金氏善解人意,侍奉地最为周全,回程时就越级封了才人,可见皇上中意。这还不算,九月九重阳节,皇上当众下旨以侍奉有功为由,将金氏再封了贵人。 如此后宫中都坐不住了,本朝后宫之所以没有争端,全是在「公平」二字上。昔日皇上再宠爱淑妃,给她的亦只是淑妃的体面,绝不僭越。今日金氏接连晋位,一介平民出身的宫女竟是压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安能让人服气? 思及皇上月前才因秦氏动了怒,此时入席晚宴的嫔妃们都不敢公然反驳。唯皇后沉默片刻,起身道:「皇上,这终究是不太妥当。」 皇帝平日最听得进皇后的进言,今日却是有些固执,抬头和皇后解释道:「金氏不同于别的嫔妃……她温柔体贴,周全守礼,最能懂得朕的心思。她是朕这辈子得到的最珍贵的爱人,若是不给她个体面的身份,朕心中便会不安……皇后,你能理解吗?」 皇后嫁给皇帝十多年,对皇帝比对她自个儿还了解,听见这话当场被雷得外焦里嫩。 她嘴角一直抽,抽了半晌开始咬牙。李纯一看她不对劲,赶紧伸手一扯她的袖子,扑通一声把她拽回椅子上,伸手砰砰地拍着桌子道:「够了,皇后别再阻挠朕的决定了!」 被皇帝袖子挡住的皇后赶紧捂住嘴开始笑,好不容易笑完,肚子都疼得吃不下饭了。 金贵人诚惶诚恐地谢了恩,心中隐隐有不安,却很快被巨大的喜色覆盖。她相貌生得好,身材柔弱亦是讨男人喜欢的,遂当年才能被皇上看上。只是做了御女后沉默度日,几年都这么过来了。 御女?她并不甘心,遂一直在寻找出头之日。却不曾想……会是如此大的风光,果然她生来福相。如今她还是很感激那位落魄了的淑妃娘娘的,真是个好人呐,在落难之前将自己扶持了上去,让皇上看见了自己的好,且这份恩德还不需要回报……被禁足与登华殿之后,不见天日,哪里还能来向自己讨利息呢! 第8章 金氏一整晚都心神恍惚,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不能自拔。 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突然站到了峰顶上,不多日后,金氏得宠之事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也是皇上太迷恋金氏,晚上侍寝的规矩破不了,就成日以各种名头传召她来伴驾。某日皇后的母亲并几位京城中身份尊贵的命妇进宫来,围在甘泉宫里与皇后说话,其中一位夫人还特意提及了此事,言语中带着惊诧和不屑。 皇后便道:「皇上不无道理,金氏的确是个周全且守礼的,可不是外头传的什么狐媚……且她的父亲是原齐州府七品典正,祖父曾在京中做员外郎,出身官籍,封个贵人倒也说得过去。」 那位夫人疑道:「不是出身京郊佃农家的女孩子吗?听说……还是做宫女的。」 「确有此事,不过是她后来家道中落罢了。」皇后把玩着手指间的羊脂玉戒指:「她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她投奔京郊的舅家,以耕种维持生计。后因着母亲治病拿不出钱,不得已才进宫来做活的。」 四周的命妇们都露出了然之色,这样一说,这金氏的身份倒不是特别低微了。 之后京中关于金贵人的议论声果然低了下去。皇后给金氏安了个官籍,不管宫册上写的是啥,外头的人倒没有敢怀疑皇后的话。 金氏的得势使得后宫人心浮动,好在皇后积威甚重,一时之间倒还没闹起来。重阳过后多日,皇帝再次派遣钦差往北地迎接迟迟未到的昭王殿下,却得到了「昭王半路突发热病,无力赶路只好就地调养」的消息。 「多年未见昭王,朕和母后都甚是想念……」李纯将折扇往案台上一磕,淡淡扫视下方百官:「一定是北地官员服侍不周的缘故,竟让朕的弟弟在半路上染病!且昭王离京这么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听闻是因北地的牧民民风彪悍,难以治理,以至昭王积劳成疾……难道其属下的官吏们都是闲人吗?」 四周臣子听得心惊,随即便有一位翰林接话道:「皇上所言不错,北地远离京城,想必偷奸耍滑的人不少。臣以为,应将鄂伦郡太守、昭王府丞事、典吏等官员革职查办,再换一批有为之人,方能令昭王殿下舒心。」 李纯点头道:「那便这么办吧。」虽是借机罢黜了昭王手中些许势力,退朝回宫时的神色依旧并不好看。 他进了宝音的丽景殿,闷闷地坐下喝玫瑰茶。宝音把玩他腰间的黄玉穗子,陪着皇上静坐不语。 半晌,李纯霍地一翻身将她揽住了,倒吓了宝音一跳,心道余宝林的话有道理,皇帝总是阴晴不定的生物。头上男子捉着她看了片刻,嘻笑一声:「怎么就没有点当宠妃的潜质呢?看到皇上不高兴,你难道不应该给朕灌一壶迷神茶,然后将帐子拉上……」 宝音一张脸吃惊而羞愤地红了。忍不住猛拧他的腰,恨恨道:「那是金氏才干得出来的事!」李纯痛叫一声,回过身来举手就要反击,宝音早有准备,一骨碌爬起来跑了。 发簪上鎏金的琉璃苏子沥沥作响,啪嗒一声就给晃在了地上,也不知碎了没。宝音回头一瞧,对方因穿着十分宽大的龙袍,此时竟被下踞绑住了腿,又急又气的样子滑稽极了。忍不住大笑出声,显然更是惹恼了李纯,大喝道:「泼猴,哪里跑!」 拎着裙摆得意万分地回跑至他面前吐一吐舌头,灵活地转身时却因掉了发簪,被三千青丝绊住足下。「娘娘小心!」身后慌乱追随着的宫人们纷纷惊呼,身体似轻鸿歪倒,落地时却被柔软手心一般的凭借轻轻握住。 两人一同跌倒在地。瘦小的女子身躯被这黑脸的壮汉毫不遗漏地托住,此时这稍胖的宽大身子倒是有好处了。宝音甩了甩头发从他胸口上爬起来,这才惊道:「皇上!您没有事吧?」 一壁连忙立起身来,牵扯之下却惹来李纯一声低呼。 「皇上,皇上!」宝音抓起他的胳膊。天哪,为了护主她的脖颈,此处是被旁侧锋利的桌角一划到底…… 又惊又慌,迭声朝宫人们喊道:「快找绷带啊!再去请御医大人……」 李纯见她这幅样子,倒是撑不住笑了:「真不经闹,一点小事你就……」自己接过递来的白棉布熟练地将手臂缠绕:「药也不必拿了,哪这样多麻烦,一层皮而已。」 一壁说着,盯住宝音的眼睛却发了愣,半晌有些好笑地拿手去碰女孩子的脸颊:「哭什么啊……」 「或许每个人都有既定的归宿,即便有先来后到的优势,也无法弥补错误的遇见。」 径自伏在皇帝怀里痛哭的宝音此时并没有发觉,在十丈开外的丽景殿院门前,立着一位身着茜素红描金坎衣的女子。 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殿内,口中重复着刚刚的低语:「……是既定的归宿么……」 「皇后娘娘,您在说什么?」大长秋袁大人费解地问道。 阖眼微笑,再从容抚平衣襟上的浅浅褶皱。王皇后移目朝旁侧的方向看去,沉声道:「没什么。本宫说,赵婕妤不适合戴和田玉的簪子,日后给丽景殿多分些青玉或是翡翠吧。」看她总喜欢跑来跑去,又很笨拙地将那些材质滑脱的首饰摔在地上,弄散了头发…… 第9章 「是。」大长秋欠一欠身:「那么金氏那里要不要摆驾……」 「不必了。将甘泉宫西侧院顶柜上的两盒藏香赏赐给她吧,传话让她……好生调理身子。」 半月之后的皇太后寿辰,虽然昭王还是遗憾地未能列席,场面仍旧操办地声势浩大。皇帝借着喜气为几位皇族宗亲赐婚,其中将南安郡王独女涪陵县主赐予礼部侍郎长子,赵婕妤的大兄。 赵家根基浅显,算不上多么有名望的大族,好在出了个皇妃赵婕妤。一旦在皇上身边服侍了,那这身份就是由臣变为君,赵婕妤的兄长迎娶县主也不算高攀了。 「哥哥他不是个才华出众的人,父亲亦没有什么功勋。」宝音私底下有些忐忑:「皇上何必这样做呢。」 李纯挑一挑眉,抬头静静地看她。 半晌没有言语,宝音被他打量地坐不住了,撑起身子轻问道:「皇上怎么了?」心里突然有些怕,是不是因为谈到了政事,就惹了他不悦了呢?的确,皇上想要重用或不用一个臣子,根本不需要给出任何的解释……这样想着,急忙就要跪下去。 身子下去的时候下巴被一只手掌托住了。李纯盯着她的眼睛:「你今年十六岁了吧?」 眼睛睁得很大,莫名其妙地点头:「恩恩……」 「唉。」李纯面露苦恼:「那为什么还是个单纯的小孩呢……赵婕妤,你知不知道赵家与南安郡王联姻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做权势的东西,秦氏之所以能够、胆敢对你动手,就是因为拥有它。你之所以无法自保,也是因为没有它!在皇族这种地方,没有这种东西,你寸步难行……」 赵宝音依旧瞪大着眼睛。 「你能明白么?」李纯晃荡她的脑袋:「这一切都是为了你……那次的事情,我一直都很害怕,我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它会重演的。呐,秦氏曾经说过你内心并不柔弱……希望这是真的啊。」 太后的寿辰请京中贵族和远道而来的藩王们吃了三日的酒。不过喜宴过后东宫太子因天寒染病,身体抱恙,原本安排好的七日冰禧祝寿便因此搁置了。 宁寿宫太后微有不悦,在熙昭仪、静嫔、裴嫔等人前来拜见时,沉着脸色抱怨:「……哪里来的世道啊,现在做长辈的竟要被媳妇压一头了么……」在座都是妃妾,能当得上一句「媳妇」的人,当然是正室的皇后。遂大家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都不敢接太后的话。 之前一同请过安的皇后陪同皇帝召见吐蕃使臣,早已告退了。年迈的太后还在兀自咕哝,发泄心中的不满。也是,她面上是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可无论前朝政事还是后宫家事,她都半点插不上手。后宫里大事小事,皇帝都对皇后言听计从,皇后不过敬她是婆婆罢了,平日做什么决定可从不会考虑她。 唉,十年没有看过冰禧祝寿了啊……先皇在的时候,先皇自己的万寿舍不得砸钱,她这个皇后的千秋却每每都要大办,每个冬天还都会有她喜欢看的冰禧。当年还害怕丈夫靠不住,儿子才是实在,如今看来……谁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呢? 想着先皇,张太后竟不禁开始掉眼泪。 「太后娘娘,娘娘……」坐在最下首的余宝林小跑着近前递帕子,又接过宫女递来的热茶跪着捧上。张太后瞧一眼她,面上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怒色更重,扬手将她手中茶盏挥开道:「不中用的丫头,只顾着在哀家这里殷勤,在皇上跟前半点能耐都没有!」 余宝林袖子前襟上被淋了一身,手上亦烫伤了。张太后和张大人虽然给她牵线助她入宫,心里却是很瞧不上她这种干粗活的野丫头的。此前太后看重的那些名门闺秀皇上都不喜欢,便以为换个口味会成功,结果人是进来了,可皇上愣把她当空气。 若是她有金氏一半的本事,在皇上跟前稍微能说上几句话,自己这个太后也可搭上这条线…… 余三娘两辈子都是底层劳苦大众,手皮厚,脸皮更厚。她拿帕子把手上的水擦了,退后两步跪在太后御座旁侧,也不退下。等太后贴身的大宫女上来为太后净面时,又帮着端铜盆、递巾子了。 「民间的女人果然与我们不同……」余宝林在太后跟前跪了一上午,都没得到任何回应,倒是被底下一群嫔妃似看戏一般看了热闹去了。等众人从太后宫中告退时,正当得势的金贵人凑近她耳边,轻笑着道:「姐姐如此诚心侍奉太后,相信太后娘娘总会有所动容的……您可要坚持不懈啊。」 余三娘屈身低下头:「承蒙贵人教诲。」 金贵人得到了满足,噙着笑转身走了。余宝林撇一撇嘴,低声闷闷地叹一口气。 「啪」,突然肩膀上被拍了一下子。她压着恼恨转过身,想着大概又是哪个来寻开心的,却见是多日不曾说过话的赵婕妤。 「一天到晚地往宁寿宫里跑,也不知去我的丽景殿里坐一坐。」宝音帮她理一理别在前襟的珍珠穗子:「喏,又戴歪了,总这样想让旁人瞧得起也不成啊。在太后面前还那样地不尊重自个儿……你这又是何苦!」 余三娘拍下她的手,别过头耸着鼻子:「你知道我最不擅长做细致活的,什么玉佩簪子的,光打那个结扣就学了好几天……哎哟,婕妤娘娘啊!你也看到了,我这不是没法子么,我是太后举荐进来的人,我想找出路只能从太后入手……」 第10章 她没有什么名门的娘家,是太后的亲信张大人将她送到皇上跟前的,这便是她的根源了。她是太后的人,这一点不可能改变。 所以她没有办法去求助其余的人,去奉承皇后或者德妃她们……在得不到皇帝宠爱、被蒙尘忽视之时,也只有努力去在宁寿宫里下功夫。 「但太后娘娘之所以不喜欢你,还不是因为皇上!」宝音抓住她的手:「太后是个冷漠的人……看不到你的价值,你再用心服侍她都没有用。」 余宝林静默不语。皇上迷恋着金贵人,面前这位婕妤娘娘也是个半月见不着皇帝的主儿。她一个小小宝林,能怎么得到皇帝的注目?她不是没有在建章宫附近的园林里等过……被跟随圣驾的宫女们指指点点,轿子上的皇帝还给了她一个鄙夷的眼神。 「我这儿有一个法子。」宝音托着下巴:「五日之后是你服侍皇上的日子。你稍作准备,到时候用心一些就行了,旁的我来做……」 话未说完就被沮丧地打断:「小宝音,我之前的两次日子都没被皇上碰过啊!」余宝林欲哭无泪,第一次被送去建章宫的时候皇上蒙头大睡,她以为是皇上嫌弃自己的出身。第二次恰逢皇上因昭王百般推辞不肯来京而心绪恼怒,看见她时就冷哼了一句「母后对朕的关怀竟到了寝殿里来了!」 她这才知道皇上和太后并不和睦,因着太后往他身边塞人,他便偏偏不喜欢自己。 她就是个乡野村妇,实在没有宫斗的智慧和本领,想不出什么高明计谋。 「你就别多想了!」宝音拿出婕妤的架子安慰她:「你还不相信我么!你那天让个老练的嬷嬷帮你梳妆,别自个儿搞砸就行了。」 余宝林当场谢过,心里自是不抱希望的。赵婕妤欠她的人情早在推举她入宫成为宝林时就还清了。如今人家帮不帮就不是能强求的。 况且她真觉得眼前这没长大的小女孩很不靠谱……自己位分不高又没见多得宠好么! 却说金贵人这边,她前脚从宁寿宫回了自个寝殿,后脚便有御前宫人过来请。喜孜孜地换了身鲜亮的裙子跟着去了建章宫,书房里头皇上正捻着一幅图品鉴。金氏在门口站了一站,低顺着给皇上奉茶道:「圣上小心伤眼睛呢。」 柔弱,妩媚,这就是人们对宠妃金氏的传言。她的确身量很瘦小,和人说话时总是一副怕生的样子。从前她以为自己不得宠是因为小家子气上不来台面,还想学着人家淑妃的做派,后来不曾想,皇上竟爱上了自己这副怯弱。 李纯笑看着她,伸手将她拉至近前:「这画可不一般,值得好生地费些功夫……今日请你过来就是为着这个的。」 「恩?是什么呀,岚儿不会看呢。」金贵人觑眼瞧着,无奈她出身贫寒自幼没念过书,既不认识上头题写的字句,也看不懂笔墨勾勒出的写意风景。只是瞧着……似乎这一段是城墙?画得凹凸不平。 李纯看她一脸茫然,禁不住轻摇了摇头:「还以为你能懂呢。这是南越蛮荒之地的疆域图,画得很粗糙,朕却找不到更好的了。唔,这西边的一块到底是什么啊,吐蕃的山峰么?不像……」心中则不免对眼前女人深感无聊大字不识一箩筐,浑身上下到底有哪点是值得欣赏的?果然只配做个工具…… 金氏此时却微愣住了,再看那副画卷时,一张娇小脸庞立即就溢满委屈,甚至都要化成水从眼睛中涌出来了南越的蛮夷……那是,自己母亲的出身…… 很多年前南越爆发饥荒,不少百姓为了活命往大周逃难,大半的都死在路上了,其余却有不少在大周定居下来。这些能活下来的都是女人,因为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女人还具有另一项价值,这使得她们的生存率高于男人。 她的母亲就是,被贫穷的父亲用一串铜板买来的老婆。什么落魄的官宦人家,全是胡编乱造…… 在皇上眼里她也只是个,流着蛮夷血统的下贱女人么?今日将自己叫过来,就是以为自己对南越那鬼地方有些许了解,所以才……他不是说过,最喜欢最喜欢自己么,为什么会用最鄙夷的神色,来对待喜欢的人呢,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啊,天啊,既然喜欢为什么…… 「金氏!」皇帝面露不耐地看着她:「发什么呆呢,既然你只会磨墨,那就过来做吧。」 却在此时,传话宫人进来道赵婕妤求见。 李纯手中一滞。张口问道:「所为何事?」 一旁金岚儿仍在委屈着,听来人是赵婕妤不是什么妃位之类,便并不放在眼里,撅着嘴巴去挽皇帝的胳膊道:「皇上!岚儿……岚儿陪您一块儿看画呢,婕妤娘娘这个时候来做什么呀。」 李纯侧头平静地看着她,伸手抓住她钳着自己胳膊的手。 他的后宫中有很多妾室。无论喜不喜欢、相貌美不美,都能得到他的善待。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讨厌的人了做出人命关天的罪恶、踩了他底线的秦氏令他很失望,犯了错上不得台面的吴氏也算一个,而眼前这个金氏…… 看着是个普通又柔弱的小姑娘,多了解她之后却越发觉得烦腻。 第11章 本以为她位卑可怜,命人去查时才发觉她早已投靠秦氏,她倒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但为了讨好秦氏,她竟然扮作戏子唱黄梅……为了往上爬真的一点自尊都不要了么! 面上装着胆小怕事,却几次在暗中做秦氏爪牙,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谣言之类。唉,其实平民出身的女子里头,能被他看中的大半都是好的,薄宝林的性子就很利落直爽…… 念及此处倒是想起来了。新进宫的余宝林与这金氏倒是相似,只要能得到荣华富贵,什么尊严脸面都可以不计较。要不是看在她救了宝音的份上…… 思量许久,原本很想干脆地将她的手拽下来,最终还是放开了。 唇角漫出一抹迷醉笑意,轻声道:「岚儿说的都是对的。」便招手吩咐宫人:「让赵婕妤回去吧,有什么事,写个奏表呈上来,朕这会子忙得很。」 赵婕妤那儿并不是很急的样子,第二天晚些时候,她的奏表才送过来。李纯草草看过,当天宴请朝中重臣时依旧传召了金氏侍奉左右。 金岚儿春风得意,筵席中为皇上添酒布菜,陪皇上接受臣子的敬酒,若不是御座旁并没有她的位子的话她几乎要将自己当做了皇后……想起昨儿皇上冷淡敷衍了赵婕妤的样子,心中更是暗喜婕妤赵氏,从前亦是得过宠的罢?从她小产患了恶疾后,就不怎么受理会了。 金岚儿最瞧不上那些自恃出身,又没什么本事的女人。凭什么,一进宫就能封贵人,她是付出了多少年才有了如今的贵人位子。那个素日娇滴滴的赵婕妤?听说是得了很严重的病,还不知能活几年,虽然如今看着和常人一般的……私下宫人们都在传呢。唉,真可怜。 这样想着,杯中酒熏得额头都泛红了,早将南越疆域图带来的委屈抛掷九霄云外。 美梦一直持续到数日之后那天夜里是宝林余氏服侍的日子。从前宫人们都传皇上不喜欢余宝林那张暗黄色、自幼风吹日晒的脸,遂与她一直没有男女之实。这一次待晨起上朝后,竟是下旨称赞了余宝林温婉得体,也越过才人封为贵人了。 众人对此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讶感觉。 德妃拉着静嫔、宝音几个去甘泉宫里搓骨牌,神神秘秘地和皇后咬耳朵:「姐,您说皇上是不是有什么……癖好?」 皇后:「你也这么觉得?」 德妃:「余宝林这个人,性子很直,而且力气特别特别大!前天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就把象牙筷子给折断啦!难道皇上他……」 皇后:「他喜欢在下边。」 德妃:「真哒?」 皇后:「我嫁给他那会儿,试过一次,他挺开心的……不过那个姿势对我来说太累了。」 静嫔:「皇后娘娘,德妃娘娘,你们俩说什么呢?皇后娘娘您的嘴巴为什么张得那么大?」 皇后立即一手将德妃推开,理一理自个儿的衣领:「静嫔,本宫只是在和德妃探讨你们这个年关的份例。」 静嫔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 德妃优雅地端起茶盅沉默不语。众人看一眼德妃再看一眼皇后,一致在心中得出结论恩,肯定是皇后又在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德妃娘娘那么古板正派的人,才不会是挑起话头的呢! 赵宝音:「你们脸色咋那么奇怪?九筒,我和了!」说着把桌上所有的银票抱到自己怀里。 皇后被众人怀疑了人品,随后又连输三场,最后闷着头溜之大吉:「本宫去看看太子!你们接着玩吧!」 东宫太子的病拖着没有起色,虽然不严重,却也说好不好地。 突然冒出来的余贵人,打破了金氏一枝独秀之景。如大家传言中的沸沸扬扬,皇上似乎是「换口味了」,每日都赐下流水的礼物至余氏寝宫,俨然一副隆宠之象。 金岚儿关起门来以泪洗面其实她并没有失去什么,皇上仍旧对她眷恋不已,不过是多了个人分享罢了。不过与之相反,张太后近来心情却好了起来,脾胃的毛病稍有好转,膳食上也多进了些。 很快,余氏按着太后吩咐,向皇帝隐晦地提起昭王。 「……上古时代的准帝,恩?不,舜帝!他年幼时,弟弟与继母多次谋害与他,后来舜帝做了天子,却依旧善待弟弟与继母。他的孝行感动了上苍,进而成为华夏大帝?哦不,华夏圣人?……」 李纯耐心地听她将故事讲完。叹一口气问她道:「太后就让你这样说么?」 余三娘摇摇头:「太后还让我加个开头我自幼目不识丁,在宫中唯恐侍奉不好皇上,所以才去读了书,向人请教了论语,和那什么经中的典故!这样可信度就大大地提高了,皇上听了,还会觉得我懂事!」 似乎是完成了艰难的任务,她抚着胸口长舒一声:「皇上,我什么都告诉您了啊,太后娘娘那儿,我也一点没透底。您知道我把这个准帝的故事背下来,很不容易的。」 李纯点头:「恩,朕知道,赏你一顿酱肘子。」 余贵人呵呵笑,心道其实当个谍中谍还没有想象地那么难啊,不过等到这位皇上达成目的后,估计就是自己被灭口的那一天吧……啊,宫斗剧里的皇帝没一个好东西,自私自利多疑冷酷,比皇后还坏上一百倍! 第12章 爹,你放心吧,我会壮烈地……牺牲的!到时再努一把力,赚个追封再给咱家捞个爵位!况且宫里吃的穿的实在不能更爽,这么享受一两年,这辈子也值了啊! 这一夜皇帝似乎和余贵人相谈甚欢。第二日时,他果然赏赐下一大桌子菜品送去余氏宫中,晌午过后,又下旨道:「昭王行至潼关病笃,遣御医、宫人前往服侍,可待病愈后再入长安。」 张太后如释重负。 皇上是个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让他对昭王既往不咎是不可能的。南巡遇刺后回京就立即传了昭王,除了赐死还能是个什么意思?如今允许昭王暂缓进宫…… 恩,从死刑变死缓。 至少算是有了点生机啊!再等些日子,皇上心一软,兴许就能让昭王回北地了。 如此一来余贵人得幸与皇帝,在太后跟前也成了香饽饽。 在潼关住着的昭王很快迎来了皇上的御医,也迎来了太后遣去探望的内臣。昭王残废了好些年,身体很不理想,御医们倒诊出了一大堆毛病,也没法子扣个欺君。太后的心腹们给昭王带的密信就是劝他安分守已,并命他写折子忏悔当年与皇上不和的罪过。 与此同时,吐蕃迎亲的使臣不日即将到达。比起昭王,皇上似乎更重视和亲大事,一直在与臣子商讨典仪与国书交涉。 听闻,吐蕃的赞普王,愿意奉上昆仑山出产的一半铁与铜。 这其中的利益交葛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张太后许久不管朝政,对吐蕃和亲的事连打听都不敢,后知后觉地听说了这些之后,只暗自欣喜,想皇上至少这一年都不会有心思管昭王了。 李纯则派了礼部侍郎赵仁康并内府宦官前去驿站,接应远方的使者。 那个地方,其实是距离潼关很近的…… 直到十一月底,使者入宫朝拜时,跟随的礼部侍郎赵大人,当众禀报昭王在潼关病重不治,业已甍逝的消息。 此事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七年前夺嫡之争的余波,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皇帝虽曾与昭王不和,如今还是当朝宣召了追封事宜,将他尊为忠敬王葬入帝陵,亦没有提到南巡时遇到的刺杀与昭王之间的牵扯。 纵然给足了死后哀荣,张太后听闻这一切时仍旧暴病不起。数日之后她从昏迷中醒来,下旨命令宫人准备车辇,想要去武夷养病。 皇帝随即准许,并将此前十分得太后喜爱的余贵人一同放逐武夷,削去她的位分,命她从此贴身服侍太后。余贵人虽然无关痛痒,也被朝臣们看做皇帝对昭王一党的彻底清洗。连太后他都狠心不做挽留,曾经盛宠过的余贵人也说弃就弃了,从前和昭王有过牵扯的人又该如何呢? 多年以来,曾和昭王交往过的世家们都小心翼翼地行事。如今他们更加忐忑了。 心中的不安总是无用的,很快,皇帝罢黜了几位当朝大员,都是或多或少与昭王有旧情的。在贬官的同时他还升了几人,为首的便是礼部侍郎,赵婕妤之父,此次负责迎接吐蕃使臣的礼官。 侍郎再往上便是尚书了,礼部尚书大人虽然年纪大了,但依旧做着他的尚书,皇帝认为这样的人很适合礼部职位。他给赵侍郎的职位是金陵府尹,品秩不变,且还从京官外放了。 不过,从清水衙门变成重权实缺…… 此举引人注目以至于大家忽视了与赵大人一同得到加恩的臣子们。 「父亲的确没有什么才华,但很擅长做些令人头疼的繁琐事情,毕竟在礼部干了这么多年……」赵宝音在棋盘山落下一子:「不过皇上这样的封赏叫臣妾受宠若惊……」 昭王之死……所有人都知道,昭王不会吃御医的药,也不会轻易接受任何来自宫廷的东西。皇帝下旨命昭王暂缓进京时,给他送来了数位御医、几十名医女以及据说十分会照料病人的姑姑宫女们。这么一大群人几乎把潼关那不大的府邸塞得溢出来,昭王本就神经紧张,日夜防着这些人,没有精力顾及其他。 他当然会认为,真要动手的话肯定就是这些人了。他还会左思右想,揣度皇帝的心思,因为太后给他送了信劝他「和解」,宫中又传来消息说,皇上迷恋那位余氏。那是他们的人。 而礼部侍郎一行举着豪华繁琐的仪仗路过的时候,一众官员们前往潼关府邸歇脚。他们在后院整顿许多器物,因着是两国联姻,双方使臣带去互赠的东西也都别有寓意。其中最为贵重的是皇帝亲赐四吉物,宝瓶、蝙蝠、鲤鱼、佛手。除此之外还有一百来箱金银器皿…… 东西堆满了府邸,偏偏查验时少了几样。赵侍郎还向昭王借了好些御用之物临时顶上…… 在这种混乱中,昭王自个儿的东西被混进什么,多了或是少了,短时间内也不易察觉了。 况且就算被察觉了,那些所谓的「迎使」、「宦官」等,全是身怀绝技的武士,倒是赵侍郎,朝中出了名老实本分没能耐的文人,做个幌子最好不过。 李纯听了噗嗤一笑:「你和你父亲其实很像外人看来庸庸碌碌,实则总有看不见的长处。音音,多亏了你呢……」 第13章 因着她想出这个法子,举荐了余氏,如此太后放松警惕,就不会如临大敌一般暗中给昭王加派很多护卫的人手。没有了太后的干涉,此次行事才能这样顺利。 「就算没有我,您也会用一个更好法子。」 李纯笑了:「不过你比那些臣子们更早地提出了,而且还是个好办法。能够获利的永远是抢先的人。」 赵宝音托腮叹一口气:「只是,余贵人那里……」 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然而余氏呢? 当皇帝明着告诉她,如果想要干政的话,非但不介意,而且很鼓励她便小心而大胆地策划了那个方案,呈给皇帝。果然事成,而且成得漂亮,她得到的回报便很丰厚,父亲成为了府尹,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文人了。在漫长的将来,如果用得到,赵家就能够为她提供她想要的支持。 她的心愿是权势,余氏的心愿是得宠。可怜余氏并没有成为宠妃,还被褫夺了位分,陪太后念经去了…… 「谁都不喜欢言而无信。」李纯毫无波澜地淡淡道:「不过你不要太担心,这未必不是她的机会。」 从建章宫出来后,宝音开始准备出席国宴的衣饰迎亲的喜宴就设在今晚。 她心里不在乎什么昭王、什么和亲,在意的却是余三娘。她自幼受到的教育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及人无信不立之类,明明答应了她,最后却弄成这样。 再则…… 并不是没有私心,余三娘若能在后宫闯出一番地位,也是自己的助力。 想了半晌,她将发髻上一支红宝石步摇「啪」地扣在镜台上,问左右道:「太后娘娘准备何日启程?」 橘子不愧是个擅长揣摩别人心思的,缓缓答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定了三日后才动身,不过庶人余氏已经跟随服侍的宫人们一同离宫了,说是要先去拾掇武夷行宫。」说完抬头小心看一眼主子,复又道:「余娘子走得急,不过一切周全,并没有短了什么。」 宝音仍旧十分不快,道:「这么快就走了,怎么也不来支会我一声!」自己想了一想又莫名点头:「这样也好,若她真来见我,那就是遇上棘手的事儿了要求人。如此自己走了,反倒是没什么可让人担心了。」 余三娘被贬斥的旨意下后,她以为皇上是做个样子给朝臣们看,便处置了一个小人物。她还想去求求皇上,毕竟是举手之劳……后来过了几日,她又想通一些事儿,便不敢去求情了。 余三娘面上是昭王党羽,实则是皇上给太后下的药。昭王死后,皇上将被贬的余氏送去太后身边当奴仆,这…… 对于余三娘来说,若是做得好了,她就是皇上的耳目,时时掌控太后动向。她有这样的大功劳,日后只要她想,随时都能给皇上上书要求为家人翻案。更巧的是那案子是结党案,结的什么党?说是被一个尚书大人牵连了,其实那人是昭王心腹!余氏能把皇上吩咐的事办好,皇上怎可能会继续认为她是逆党的后人呢。 然而这实则是很危险的,太后虽年纪大了,毕竟是先皇正室,大风浪见地多了,安能不怀疑她?一个不好,她就真得壮烈牺牲了。 不论怎样,经历了昭王之死后的皇室,局势已然大变。张太后所代表的「后党」彻底失势,一些官员遭到贬斥后,顶替他们的多半是近年新秀,或是皇后母族王氏的子弟。在如今朝中热议的「海禁」问题上,这些人悉数支持皇帝,倒成了一股忠君之势。 李纯借着扫除逆党的由头,扶持了不少人。 翌日傍晚,宝林列席邦交国宴。 这大概是她所见过的最上档次的场面了,身为一个四品的小小婕妤,寻常年夜的大宴她还没资格在外臣面前露脸,这一次倒是把四品以上的都叫来了。吐蕃本是个地广人稀的小国,但因着吐蕃人生性骁勇善战,如今的吐蕃王又是个有野心的,他连年征战,已吞并东南许多小国,出身暹罗的王后还为它带去了巨象骑兵。对周国来说,这么个有点分量的邻邦还是很值得拉拢的。 宝音与一众宫妃正襟危坐,面前清一色竖着粉蓝色银绣屏风,这般阵仗,莫说瞧着外邦人看稀奇,连台子上唱戏的优伶都看不见了。和所有人一样,宝音伸着脖子想透过屏风的间隙看传说中「络腮胡子黑铁脸」的粗鲁的吐蕃人,又偷偷地东张西望想去看嘉怡长公主。 嘉怡长公主,皇次女,闺名荣。她很快就将成为吐蕃的王储妃,未来的王后。但她一直没有出现。 「今儿日子不一般,听说……那一位被放出来了。」旁座周瑶正与裴嫔咬耳朵、身为出了名的大嘴巴,周瑶这段日子都快憋死了,她能说但不傻,朝堂动荡之际为了防范祸事,她硬是每天晨省都闭嘴不说话。 「你说她呀?」裴嫔在袖子里握紧了周瑶的手:「别再提她,如今形势未明,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恩,不过却没有列席呢。」周瑶咬一咬嘴唇:「该是在内宫与嘉怡长公主在一块的。」 女人们私下议论纷纷,与裴嫔坐斜对角的娴嫔面上则万分尴尬。自从淑妃获罪,原本仗着家世在皇上跟前有脸面的娴嫔,如今彻底被疏远,成为失宠的典型代表。她真是悔不当初啊,咋就挑了淑妃这个烂心大萝卜当靠山? 第14章 因着本朝宫规太死板,无宠的日子其实也不难过,每月轮一次的那天就是所有人的机会。可娴嫔就是个倒霉蛋,和她住一个宫的张宝林一样无宠,南巡回来就怀上了。虽然短短俩月就因底子差流掉了,好歹能在史书上记一笔「曾孕育皇嗣」,因着这个功劳还按例封了美人。 大家的眼睛梭来梭去,到底没找着李荣公主和她娘秦充媛。随后,为首的吐蕃使臣当众献上了一百八十八箱贡物。此人是吐蕃一位身份颇高的亲王,会说几句汉话,然而大家还是不怎么懂。好在礼单是由年迈但尽忠职守的礼部尚书大人念的。 礼部尚书大人身为四十年前的状元郎……别看他已经七十了,声色端的是洪亮如钟、抑扬顿挫。再加上他念的内容,神马一千颗天珠,几万两黄金,几大箱玛瑙……赵宝音和她的同类们越听越兴奋。虽然对整个国家来说,最贵重的厚礼那天山的一半铜铁是没列在其中的,这上头充其量就是个噱头。 然而铁矿跟妹子我有半毛钱关系么?真正属于我的只有玛瑙和天珠啊啊啊! 最后终于念完,礼部尚书大人累得翻白眼。使臣们诚意十足,李纯座下的工部尚书冯大人又拿出一张长长的单子,一边念一边解释:这些全都是公主的陪嫁,其中最珍贵的,是五百位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包括灌溉、水利、熟悉十六种能够在高原上生长作物的农人等。 「如此甚好,那么请陛下举行篝火会吧!」外使欣然提议。 这辈子没见过篝火的宫中贵妇们,第一次和皇帝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不得不说是个新奇的享受。中原重规矩,就算普天同庆妃子们还是和外臣隔开的,不过此时屏风后的世界更像是个乱套的小圈子。使臣们还献上马奶酒助兴,那味儿太膻了,又极烈,女人们一边好奇地去喝一边咳嗽流泪,后宫场面蔚为壮观。 周瑶捧着坛子给德妃灌酒,德妃拗不过伸手去掏对方的咯吱窝,最后两人都被淋得满头满身。皇后和裴嫔两个拉着手学吐蕃的长鼓舞,裴嫔博览群书涉猎很广,长鼓舞的理论知识她是很清楚的,实践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关键皇后还是个小胖子,拉着她的手左一脚踩在她鞋子上,右一脚踩在裙摆上,简直狼狈不堪。 幸好因着对方是吐蕃使臣,民风彪悍,今日大家玩在一处,倒是不会丢了大周的脸面。皇帝也很快被灌醉了,跟着使臣们一同跳起那啥桑巴舞,乐在其中。 「外邦的人不似咱们这样多礼数,倒是活得自在些。」赵宝音撑不住把头支在静嫔肩膀上,扒着她的衣裳一会睡一会吃喝。 静嫔却是很认真地往铜鼎下头添柴火,为眼前只顾享乐的众人当烧火丫头据说这种九耳一人高的大鼎用来煮食物,是不能交由卑贱的仆从动手的,遂每一个篝火堆前总要有个人负责烧火。后宫女眷二十左右,会这手艺的就静嫔一个,旁人煮出来的饭大家可不敢吃。 静嫔似乎是困了,将手中硕大的饭勺塞给宝音,命令她去搅一搅鼎里的汤。 「自在是好,可不知荣公主喜不喜欢呢?」静嫔意味深长地看着宝音:「外邦的女人的确可以抛头露面不错,还能够随丈夫一同骑马上战场,寡妇再嫁亦是很正常的……然而吐蕃和匈奴他们,兄弟共妻、父子共妻便是这种开放之下的产物了……你应该知道吧,前朝国主软弱,有四位皇女和亲匈奴,她们在丈夫死后都按例嫁给了儿子,甚至孙子……」 此时一位宫人急急地从大殿外绕进,奔至帘子后头要求见皇后。周围太吵,静嫔费了些功夫才听清她的话,便去扯正跳舞跳得嗨的皇后。皇后却也是有几分醉了,皱着眉头道:「做什么呢……」 宫人焦虑道:「嘉恰长公主……在后头闹起来了!」 今日夜宴宫中皇族几乎都到齐了,只李荣和其母秦充媛在后殿备嫁。 「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亲事?」皇后由裴嫔服侍着将淋了酒的衣裳换下来,神色平静中带着些许不虞:「带本宫去看。另外,大长秋,你掌住宫人们的嘴,不可走漏一丁点的消息!」 若是公主拒嫁的风声传出去……皇后十分头疼,李荣会闹是预料之中的,在周国皇宫中能压着她,等到了土蕃,到了大婚的喜殿中,可又该怎么办?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个娇滴滴的公主作为国家的筹码,甚至是作为人质嫁去高原严寒之地,听起来真是可怜啊,然而这还不是自己种下的苦果!她要是当初不去欺辱赵婕妤…… 吐蕃和亲不可避免,皇上的六个女儿中,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一开始,那个人选是李芙只有她与吐蕃王储的年纪最合适,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李芙自己同意了。 那还是三年前,皇上在德妃、淑妃跟前都透露了和亲的意愿。淑妃惶恐,德妃却很平静。然后已经懂事了的长公主李芙就说,自己本就是最合适的年龄,又是长姐,应该担下这个责任。 皇帝问她为什么,她说,女人过得好不好不在于你的丈夫怎么样,而是在于你自己怎么样。她有绝对的能力和把握,不但能够完成两国交好的使命,而且能把自己这辈子过好。她说,自己面上虽是个文静性子,实则,宫中几位姐妹,能有这份能力的只有她一个人。换了李芙李芳,她们都会把日子过得很糟糕,或许能够实现国家的嘱托,却注定要赔上自己的幸福。既然这样,那就让她去吧。 第15章 那个时候的李芙不到十岁,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在父亲跟前卖乖,她是真的有着责任意识,而且自信能在吐蕃做一个春风得意的王后。 后来,李芙风光出嫁了,并没有被送去吐蕃因为皇上舍不得她。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定下的人选还不是李荣!当然不是她,淑妃还没彻底失宠呢,李荣也依旧是掌上明珠的地位。李芙出嫁后人选变成了李蕙! 就是四公主李蕙!她生母卑贱且是罪妃,自身不怎么受长辈看重,把她和李荣李芳几个放在一起比较,皇上肯定要牺牲她! 皇后对这里头的弯弯绕非常清楚,对李蕙更是印象深刻。当时距离和亲议程已经很近了,两国都在商讨此事,李蕙的名字,是皇后在皇帝的授意下,亲手用朱砂写在国书之上的。 整件事九曲十八弯,直到最后一刻,国书再次更改,最终交到吐蕃使臣手里的是李荣的名号。 皇后摇头叹息,这能怪谁啊?是你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啊!你从小到大都受长辈溺爱,就算生母失宠了,你比起在永巷住了多年、出身卑微且和父亲没多少感情的李蕙总强得多吧!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倒霉啊!可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你好死不死地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不过话说,这李蕙公主素日里和李荣最是要好了,活脱脱一个巴结奉承的小尾巴……可最后,拍马屁的李蕙竟然把马给拍死了! 这里头该不会真有她搀和吧?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皇后心里咯噔一下,很快不再去想。 后殿院落与太极宫前殿相距甚远,皇后匆匆行了百米才听到后院中传来的不合体统的摔打声,还有宫女太监的哀泣求饶声。她脸色猛地一沉,命令随侍内监撞开大门,站在门外一丈多远的距离冷冷道:「嘉怡长公主受到的显然是不够多的!」 皇后声色不大,却把里头闹得天翻地覆的秦氏母女吓了个半死。李荣身子一抖,举着的一顶三彩瓷茶缸就摇晃着放下来了,眼睛望着皇后颤颤道:「母后娘娘……」 「你还知道本宫是你的母后!」皇后冷笑着看她:「你即将成为吐蕃的王储妃,未来的王后!却在这里摔盆打碗,打骂下人出气!安有一点点王后的气度?」 「母后娘娘,您救救我吧!我是皇上亲生的女儿啊,我怎么可以嫁去蛮荒之地一辈子受苦?我还小啊,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啊,我怎么可以……」李荣跪地膝行,爬在皇后跟前就抱着她的小腿嚎啕:「母后娘娘,您素日里最心善了,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秦充媛在其后一同跪下,不发一言,只是砰砰砰地连声磕头。是啊,从前她是风光的淑妃,在皇后面前都十分得意,可如今,她什么都不是……一个弃妃,被皇上厌恶,亲生女儿也要受连累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她从云端跌落地狱,她再也没有一丝尊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她风光的前半生中,她或许有过恃宠而骄,但却从没有冒犯过皇后。她的确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有野心,但皇上对皇后的爱戴和隆宠让她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绝望而无力地哀求着,她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着这位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能够念在十年同住一宫的情分上,稍微拉她一把。 「母后娘娘!母后!」李荣声嘶力竭:「我不要和亲,死也不要……」 皇后胸中一阵气闷,她挥手便甩开了李荣,忍不住斥责道:「你现在也有脸提这些!公主,你虽然尊贵,但你为何要依仗尊贵的身份做出那些伤害别人的行为呢!自作孽不可活……」 「母后,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李荣一生中第一次放下尊严,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曾经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其实都是有代价的。只可惜,她明白地太晚了。 皇后命人将她扶起来了,死摁在椅子上:「公主,以往的事情,我与你父亲都不会再追究了。然而,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人不是因为尊贵便能得到最好的享受,而是因为尊贵,才不得不付出牺牲。正因为你是公主,所以,你要和亲吐蕃。」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命令甘泉宫的内侍们负责把守后殿,服侍公主。 因为尊贵,所以活得很辛苦……皇后轻轻抿着嘴唇,对,谁都逃不掉。因为她是皇后,所以她牺牲了身为女人最贵重的东西。 阳朔七年十二月,嘉怡长公主下嫁吐蕃王储。 帝后携后妃、皇嗣至大清门相送,相比于长女李芙,李荣得到了十倍与她的丰厚嫁妆,也得到了她年幼时哭着闹着要和姐姐争的福州的封地。 李荣很长时间都端坐在鸾轿中,她没有与父母见面。 等到浩荡的仪仗随轿远行,皇帝望着轿子越走越远,他忍不住落下泪:「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人愿意送女儿去那种地方……」 多年后的事实证明,当年长公主李芙一语成箴。大周第二皇女李荣,十岁封吐蕃王储妃,十四岁为吐蕃最尊贵的西帐王后,十五岁因东帐蓝月王后谗言,被贬入闭宫。十七岁夫死,王后按土蕃习俗嫁与新的土蕃王,一位侧妃所出的王储,成为妾室。十九岁,第二任丈夫早逝,一生没有生育的李荣被逼殉葬…… 第16章 李芙看的很清楚,她的几个妹妹们,没有一个人能有那个本事做一个风光快活的土蕃王后。 土蕃高原苦寒,又是做人质。但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为什么出身为尼婆罗公主的蓝月王后能够历任三朝,最终毒死侧妃王储,扶了自己的儿子为王?手中权势滔天,她无视土蕃国法不肯嫁给儿子,剃度后成为了土蕃女法王,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王太后。 李荣出嫁后便是阳朔八年的春节,这个年过的还是不错的,土蕃对大周的示好使得西南边陲一大圈邻国都来朝拜。且在元月十五元宵节这天,裴嫔与赵婕妤同时被诊出有孕。 赵宝音肿疡那病本不会好得那么快就算瘤子消了,也还得等一年半载才好有孕。不过她调养地好,宜嫔娘娘身为宫中资深药罐子,时常关照她的病情,给她提出了诸多强身健体的建议。她的主位静嫔虽不懂医理,素日也挂念着她那个病。兼之赵宝音年纪小,就算是挺吓人的大毛病也能挺过去,就这么,她在入宫三年后把身子调养好,中奖怀上了。 她这身子还怀的很巧,跟裴嫔撞上了,搞了个双喜临门。裴嫔的孕相是比较明显的,当众难受了几次大家都猜到了。皇后一请御医,恩,很准。御医顺便给一大群妃子诊脉,结果一看赵婕妤也怀上了。 皇帝大喜,册封裴嫔为昭媛,婕妤赵氏为嫔。 这个年过得欢天喜地,吉祥味很浓。 只是在二月初两位娘娘的册封礼上,前来观礼的贵人金氏晕倒了,大动干戈请来御医的皇后还当她也怀上了,结果御医大人当着皇帝的面,当着一屋子后妃的面,哆哆嗦嗦地禀报道贵人娘娘是伤心过度。 伤心?!皇后一听就火了,指着哭哭啼啼醒过来的金贵人斥责:「两位娘娘有孕册封这样的大喜,你有什么不满?难道你不希望皇上子嗣满堂吗?」 皇帝却一手扯过皇后,微怒道:「岚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对她太苛刻了!」又上前一往情深地紧紧抱住金氏:「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你是朕最心爱的女子,朕实在舍不得看你哭。」把四周杵着的嫔妃们都看傻了。 金岚儿睁着迷蒙的泪眼怯怯看着一群人,她本来是不敢说话的,但在皇帝的温柔鼓励下她自信心爆棚了,于是她道:「妾……妾是因为看到旁人都能有孕,妾侍奉皇上三年多,却没这个福气。之前御医诊断,还说妾有体寒之症,遂怀不上……」 说完又哭上了:「啊呜呜!啊呜呜呜……为什么只有我怀不上啊……」 金岚儿从一个底层宫女成为贵人,已经是祖坟冒烟了,然而她心里没有觉得自己受了原本不应该得到的恩惠,而是在频繁的晋位和皇帝的宠爱中认为,自己本就是凤凰命。做了贵人还远远不够,她需要一个孩子,然后将来坐上贵妃! 一年前的她身为默默无闻的御女时,她就绝不会这么想。这是典型的贪心不足蛇吞象。 李纯对她这种思想也挺无语。 因为怜惜金氏无子,皇帝在同日册封她为婕妤,以为宽慰。 满宫哗然。 这道册封旨意简直是大周朝后宫的神话,金岚儿就算是有孕册封,她也打破了祖制宫女不过贵人位的律条,况且她根本没怀孕,在皇上跟前哭一哭就哭出来一个婕妤!后妃们上书求皇帝收回成命时,皇帝竟当众撂下话道金氏贤良淑德,将来给个贵妃位也是当得的。这话传出去不得了,皇室宗亲们都开始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李纯。 不管怎么说,赵嫔娘娘如今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 她轻而易举地有孕,就意味着她的病好了。她现在是不到一个月,裴昭媛则是三个多月了。裴氏可比赵宝音风光多了,她父亲安国公是领头支持开海禁的,李纯十分倚重他,只是因着以太皇叔淮南王为首的一众老臣反对,海禁这事不太容易。阳朔八年初的时候安国公被任命为从一品督将镇守东南沿海,抵御不断入侵的刀伊倭寇。 他闺女正好此时有孕,皇上想着人家一大家子都为皇室鞠躬尽瘁立下大功,大手一挥就给了裴氏昭媛的位子,仅在熙昭仪之下,比被降的秦氏可高贵多了。之后在她怀孕的整个过程,皇帝皇后每天都有流水的赏赐,请的医女是赵嫔的三倍,裴昭媛的日子不要太快活。 相比之下赵宝音就很不起眼了,是啊,虽然赵家逐渐势起,却连裴家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不过赵宝音只是没那么大风头罢了,她不虚荣,没太当回事。医女嬷们把她伺候地很周到,静嫔身为主位尽到了照料的责任,只李纯说他不好一天到晚来看她,这也没什么。关键是,被禁足的秦氏再也不会让她怕得做噩梦,旁的妃子们全把眼睛盯在盛宠到不可思议的金婕妤身上,没人会找她的麻烦! 裴昭媛那儿倒是有人嫉妒,但人家不一样啊!她家里那么显赫,自身又是二品高位,谁敢惹她一指头? 阳朔八年是个喜庆年,二妃有孕且皇太子的身体逐渐痊愈,裴督将在东海打了几场胜仗不仅震慑了刀伊,还堵住了闭关派「开海禁引狼入室、损我国土」的嘴。在皇帝的旨意下,皇室船队带着大批瓷器和丝绸出海贸易。 第17章 在七月底裴昭媛产下六皇子的喜宴上,皇帝同日接到八百里加急称出海的船舶以二十倍的黄金价格换出了那些在周国国内稀松平常的丝绸,还带回了东海诸岛国的联盟国书。很快,江南的富商们纷纷效仿,他们变卖了全部资产购入昂贵的货船,装上茶叶、绣品、陶瓷、白玉等物漂泊过海。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发财。这个年代航海技术不先进,船也造得不太结实,出海捞金的人里总有那么十之二三翻了船,连船带货没了个干净。还有那么十之一二漂到了原始社会野蛮部落,被扣下所有东西后自己和仆人们都被充作奴隶。 开海禁让国库里的白银都换成了金子,还塞得满满的,于是六皇子的喜宴就办得声势浩大了,皇帝一高兴拉着皇后一起喝醉。后宫姐妹们都蹭到了大包赏赐,人人欢喜,只是谁都没有记起来那位被禁足的秦充媛还坐在黑屋子里,盯着李荣留下来的一块玉佩流泪。 没有人会可怜她。甚至没有人记得她。 只是皇室中总不会永静祥和。 就在这一年的八月,皇太子李信的旧病体寒恶化为跗骨疮,短短两日不治身亡。 帝后两人在灵堂里守了七天,皇后一次次哭晕过去简直令李纯肝肠寸断。出殡那日皇后没能观礼,夜里皇帝去看她,她指着太子生前的书籍问皇帝:「都到了下学的时辰了,李信他为什么不回来用膳?他是不是又睡在乾西五所用功去了?」 李纯抱着老婆嚎啕大哭,第二日传旨令后妃们去甘泉宫为皇后侍疾。赵宝音八个月色大肚子就免了,不过静嫔回来后拉着她说了不少,说皇后娘娘简直不成人样了,本来微胖的身材瘦成骨头架子,胃病复发吃什么吐什么。因为皇后太可怜,妃子们也不敢逍遥自在大鱼大肉地吃,从此宫中女子不穿鲜艳颜色,不用金玉首饰,一日三餐清粥小菜,给太子念佛去吧。 大家倒没什么怨言,谁都有同情心啊,好好一位皇后成了以泪洗面、神智还出了点问题的凄惨女人,那实在太可怜了。皇后还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连女儿都没有,她快四十岁了不太可能再生,她后半辈子可怎么活。 皇后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清醒的时候,她就不分昼夜地哭,说她对不起太子,她不应该让他小小年纪就读那么多书,要求他悬梁刺股。她的儿子直到临死之前的最后一晚还在写策论,他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做一个孩子应有的快乐。 迷糊的时候,她就一日日地亲自熬在小厨房里为儿子煮他爱吃的鱼汤,或者急迫而慌张地问甘泉宫的宫人们:「太子该回来向我请安了吧?不要再加班加点了,谁去传话,让他早点回来……」 就算皇帝一力压下,皇后疯癫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不过如今朝中奏请废后的声音还不是很响亮,因为大家忙着奏请立太子! 李纯今年三十七岁,在这个平均寿命50岁的年代,他已经人到中年,不可一日无太子。 没太子可是很危险的啊,万一他哪天嗝屁了,储君继承完全没准备好,几个儿子们就会群起争锋,把好好一个大周闹得血溅宫廷,再拉大旗发动战乱的话那就是民不聊生。 为了避免动摇国本,李纯开始考虑太子人选。 没什么好考虑的,他的儿子们年龄差距有点大,先太子李信十三岁,二皇子李仁只比李信小四个月,也是十三,三皇子十岁。而四皇子……他才六岁。 没办法,考虑到实际情况,加上臣子们的推举,阳朔八年十月,二皇子李仁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同日,皇帝颁下第二道旨意,解了太子之母、充媛秦氏的禁足,并复她的淑妃位分。 皇帝是在甘泉宫下的这两道旨意。这天皇后是清明的,不过她听到东宫住进了新的主人时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只是沉默地靠在皇帝肩膀上。皇帝在她耳边说:「你是皇后,我是皇帝,所以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你虽然没有儿子了,但你还有王家……你不要忘了你的娘家都把你视作依靠。」 皇后的手指动了动。 就在第二日太子册立的典仪上,皇后出其不意地露面了。她作为嫡母接受了太子和淑妃两人的叩拜。随后,她开太庙主持祭祀,礼仪周全无一丝错漏地向列祖列宗祈祷。 皇后疯癫的谣言不攻自破。 淑妃坐在东宫主殿的厅堂里,神色茫然而不可置信。 皇上本没有原谅她,只是因为儿子做了太子,皇上为了国本大计着想,不得不抬高太子的身份,从而恢复了她的位分。 李仁跪在她面前哭着:「母妃,我们终于苦尽甘来了啊!母妃,你看看啊,你看看这华丽的宫殿,还有儿子身上的四爪服……你好好地看一看!对,儿子没本事,大哥活着的时候我绝对争不过他,但谁让他死了呢!这就是天意!」 淑妃缓慢地扫视四周的一切,许久,她从座椅上滑下来,蹲在了地上,从深埋着的头颅下爆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是,是……这就是天意!我本来就应该是凤凰命,哈,哈哈哈!」她渗人的声音令李仁感到无比恐惧,然而很快,她不笑了,她开始埋头哭泣:「李仁,你也别忘了,皇上能放下芥蒂立你为太子,除了形势所逼,这里头还有对你妹妹的愧疚!是你妹妹,她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我们才能有今天的机会!你做着你呼风唤雨的太子,你也要记着你妹妹如今在那个连草都不长的地方吃着煮不熟的带血的羊肉,风刮在脸上就能出口子,高原连气都喘不上来一病就是大半年……你记住了没有啊!」 第18章 李仁被她吓傻了,跪着讷讷点头:「是,母妃,您说的我都记着……」 「太子,你用功读书吧。等你登上帝位,你别忘了把你妹妹接回来。」 淑妃母子的复起令整个后宫都感到惊愕。皇后依旧端坐凤位,底下妃子们间或唏嘘感叹:「这都是命。先太子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不过是一点小病,怎么就两天内恶化感染,最后不治而亡。」 跗骨疮其实不是绝症,因感染恶化成这个病的人很多,但如果细心调养的话是能够痊愈的。只是个人体质不同,太子李信一病就来势汹汹,御医都尽了全力也没能留住他。 而且,就像前朝皇室陷入「坏血症」的恐慌一样,李纯想起来自己的两个叔叔和一个弟弟都曾患过跗骨疮,这东西不算偶然。后来再翻宗卷,又看到南安郡王府中的一庶出郡君也是跗骨疮暴死,和李信非常相似。因为这些得病的亲戚们都地位不是很高,皇帝和先皇并没有注意,如今死了一位太子李纯才惊觉他们李家的血液中是含着这种祸水的。 他也很后悔没有及时注意这一点,如果及时采取预防的措施,太子或许不会病死。 这之后皇室专门挑了几位御医给皇子皇女看诊,不同于寻常诊平安脉,如今宫里凡是发现了体寒的症状都要引起重视。这事儿也令有子女的妃子们感到恐慌,开始小心翼翼地看顾自己的孩子。 李纯很明白,嫡长子是死于恶疾,绝不是什么人在作祟。没有哪个王朝的规条如周朝阳朔年间一样森严了,他恪守着等级秩序,除了拿来利用的金氏他不会偏颇任何一个女人。御医们更是只忠于他一人,这里没有漏洞,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够在药里面掺杂东西之类。 所以他才会允许李仁成为太子,而不是怀疑李仁和他母亲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只是,之前的李仁母子对先太子没有过错,却不代表得到无上权势之后的他们,会一直安守本分。 淑妃秦氏之前落魄了,满宫里没有人求情,如今她又风光了,大家相处起来不免尴尬。秦淑妃心胸有些狭隘,又受尽失宠、幽禁、长女和亲的痛苦,性情都变了。她出现在甘泉宫中向皇后请安时,堪堪恪守着礼法不敢冒犯,对旁的嫔妃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皇后因丧子大病一场,瘦了好多。淑妃同样不好过,她是精神抑郁后不下床、不做事,整天吃把自己吃胖了。那是一种浮肿的偏胖,脸色因头风频繁发作而显得暗黄,只有杏核眼和依旧翘挺的鼻子能看出昔日的美貌姿色。 大家都不敢和她对视,她也兀自不理人。熙昭仪当初和她争皇子的师傅,如今哪里敢争,瑟瑟地说李仁已经是尊贵的太子了,如果想要吴昌做师傅的话小四就该让出来。 淑妃嘲讽地扯起嘴角:「不必了。能不能成为太子,和有没有个好师傅一点关系都没有。」 熙昭仪咬着嘴唇生受她的侮辱,四皇子垂着眼睛站一边沉默。 等淑妃走后,四皇子抬起小脑袋看着自己的娘:「母妃,您在害怕她吗?不如我们去看看赵母妃吧,她一定更加害怕。」 熙昭仪轻微地抽了一口气,抓紧了儿子的手:「对!你说得对!咱们走……」 赵嫔即将临盆了。淑妃从前最厌恶的人就是她,淑妃能被关进去、李荣公主能被送去和亲,说到底全都是因为她。 宫中姐妹对赵嫔并不看重,家世平平,相貌不算倾城,也就是个普通人罢了。可熙昭仪能够感觉到,若是真的平庸,她又为什么有能耐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嫔,非池中物……熙昭仪领着四皇子和五公主前往启祥宫。 主位静嫔今日约了德妃去行宫狩猎,玩到现在还没回来。赵宝音也不在屋子里,她捧着个大肚子就跟捧球一样,蹲在后院一间耳房的台阶上看鸭子。此时刚下过一场秋雨,丽景殿的宫人们按着主子的吩咐,老早把这个院子的门槛和洞口全堵死了,这才攒出来一院子过脚脖的水。熙昭仪走过去一瞧,那三只鸭子的翅膀都是被缝死了,难怪飞不起来。 她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也太会玩儿了!」 倒是把这一趟的目的忘差不多了。 赵宝音就由宫人扶着捧肚子出来,嘻嘻地笑:「这不是无聊吗!今天静嫔她们骑马去了,我想骑马还得等至少三个月啊。」 熙昭仪和她一块儿回寝殿,丽景殿里头虽不如裴昭媛寝殿那般奢华富丽,却也收拾地清爽宜人。之前七八月酷热的时候赵宝音有孕不能见风,皇帝还赏赐她两箱子昂贵的水晶器皿,她的餐具和各类摆设全换成了水晶,布置地比清凉殿还周全。后来入了深秋,天冷,皇帝又送她一块暖玉席子防寒。暖玉这东西做镯子都嫌奢侈,她把一片席子铺在身底下。 熙昭仪盯着她的肚子,终于想起淑妃来,忍不住轻微叹息:「要我说,咱们并非没有福气,我有一儿一女,你也顺利有孕,还要贪图什么呢?我只是怕秦氏那个人,她性情有点不对劲,若一计较起来,容不下咱们可怎么好。」 容不下的是什么呢?熙昭仪所明白的是,她令淑妃感到碍眼的就是四皇子,毕竟从前李信为太子,皇帝在剩下的孩子中最偏宠早慧的第四子,时常贬斥李仁平庸。李仁终于做了太子,却还不是皇帝,他们母子始终会担心自己的地位。 第19章 对赵宝音来说,她戳着淑妃眼睛的则是皇帝的情爱。淑妃从前得到的只有一点真心,其余的多半是长年相处、生儿育女的体面罢了。从南巡之后,她连这点真心都失去了。 赵宝音亲手给她端了一杯花茶,又给自己挑了一杯蜂蜜,坐下来一点点地品。半晌,她展颜微笑,面有从容:「冯姐姐,我知道这件事对我们很不利。凡是一个忠厚正直的人得到了权势,我们都没什么好怕的,但是秦氏不是这样的人……她或许很可怜,但她同样可怕。」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不过再可怕,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啊。」赵宝音轻轻地笑:「这有什么,其一皇上在位时他肯定会护着咱们。其二,淑妃的父亲是阻挠开海禁的重臣之一。秦将军从前曾立下大功,但如今他老了,他并不是那么中用了。」 熙昭仪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女孩子,有点不可置信。 「你……你不觉得怕?」 「不会,因为我亦有筹码。」赵宝音抿着嘴:「大不了我跟皇上求个恩典,请一道圣旨护着。等她们母子掌握了天下,我和姐姐们就跟着儿子出宫开府,去偏远之地过下半辈子,也不碍着她什么。那时咱们的娘家也显赫了,她想做得太绝,恐怕是不行的。」 熙昭仪最终心平气和地从丽景殿告辞了。她觉得自己这一趟没白来,赵宝音是个比她想象中更优秀的队友。 从前没有利益纠葛,她和赵宝音是纯粹的闺蜜,双方都不求什么。如今不一样了,她也得为自己考虑,最好绑成一团,省得那天被淑妃弄死。 两日之后,在复开了宫门的登华殿中 「看起来,在我遭贬的这一年,宫中还多了不少得意人。」淑妃端着一碗苦药汁子小口小口麻木地喝:「皇上他……当真是个情种,从前对赵氏,如今又迷上了金岚儿那卑贱之躯,我秦暮筝,到底哪样不如她们?」 旁边的宫人们都不敢劝,从前的秦氏就是个刻薄的人,历经地狱重回人间后,她更是变得喜怒无常。她把药喝的见底了,开始荷荷地冷笑:「他早就不爱我了,不,或许从来没有爱过!他对我好,只是一种责任……从前我还有个婉字的封号,如今,这个字再得不到了。」 其实她宁愿皇上恢复她的赐号,而不是位分。 秦氏有好女,婉转倾眉宇。 沧海桑田十四年,她记得每一个字。 「金氏从前和我还颇为交好呢,如今她隆宠甚重,我真该多去瞧瞧她,你们说呢?」淑妃复笑起来,搭上宫人的手吩咐:「摆驾,去桂宫倾香殿。」 那是金婕妤的住所。因为太得宠,宫女出身的金氏很早就从永巷搬出来了,住进桂宫中数得上奢华的大殿倾香殿。 而此时的明宫丽景殿中,赵嫔堪堪破了羊水,招呼了一屋子御医医女们服侍她生产。 皇帝皇后都过来了,之前裴昭媛生六皇子很顺利,毕竟裴氏十九岁了。不过此时赵宝音也没太大担心,她都十七岁了。 皇后坐在距产房不远的穿花堂里头,手里捡一串佛豆。她从前不信佛,也懒得学这种无聊的东西,自从儿子死了她就把先皇御赐的佛珠子戴上了,从不离手。 李纯则十分烦躁地在皇后跟前转来转去,鞋底子的声音把皇后都给惹烦了,还得忍着他。那边御医就劝:「没啥大事,赵嫔娘娘一切准备充足,孩子个头不大不小刚合适,体位也对!」 李纯睁着懵懂的眼睛:「可她之前得过病……还有她年纪小啊!」 皇后眼角抽,那病不好的话她能怀上吗?再说年纪小,她都十七了啊! 好在赵宝音自己争气,她在这个领域得到了她娘的真传,属于易孕易生的体质。半个时辰后,医女来报胎儿露头了。 「赵嫔如何呢?」李纯紧着问道。 医女在这种时候却忍不住抿嘴笑,回道:「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因为第一胎有点紧张,微臣瞧着,娘娘怕得比疼得还厉害呢,孩子往外滑的时候那么疼她不叫,孩子一露头她就吓得哭了,说‘怎么啦,我这是怎么啦!下头感觉好奇怪……’哎哟……」 李纯抓住的重点却和医女不一样,他有些慌张:「你说娘娘吓得哭了吗?」 「可不是啊,娘娘实在是手足无措,凭我们怎么宽慰还是要怕。」医女点点头:「不过这实在是杞人忧天。估计再等一个时辰就能整个人出来,御医大人已经熬了安神汤到时候哄娘娘喝,等她一觉睡到第二天,她就会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就生了孩子了!」 李纯的内心也在哀叹,明明都十七岁了,怎么还是个小孩儿啊……早年皇后、德妃她们嫁进来时也才十五六岁,可人家都能掌着后院的中馈、主持祭祀了,这赵宝音到底是长不大了。 从前她十四岁,皇帝就经常骗自己她会长大的。如今看来事情有点不对劲。 啊啦,一个小孩儿要生另一个小孩儿?多么奇妙的事情! 「哭也不是个事儿,」李纯皱一皱眉头:「这样吧,你去找赵嫔的贴身嬷嬷柳氏,让她做一盘子糖渍龙眼……那啥,龙眼拿蜂蜜泡一会儿啊!」 第20章 赵宝音从得了肿服了一年多的药,为了药效,她要严格控制甜食。 怀孕后她再不用喝那种药了,但为了胎儿,她还是不能由着性子吃糖。 这个性子是怎样的呢?她比一般人都吃得多,吃牛乳都要放红糖的那种! 一边生孩子一边吓得哭的宝音终于见到了一盘子糖渍龙眼。这东西她两年没见过了,后来皇帝还下令不准再做人家都是糖渍板栗和梅子,龙眼本来就很甜了呀谁家会再用糖来腌,更别提她腌之前要泡蜂蜜! 很快,产室里头的哭声消失了。李纯大松一口气。 对于一个年幼的女孩……好吧,年幼。这事儿最好别留下心理阴影。 皇后就朝着东边磕头念佛,道:「每每看见新生的孩子出生,我心里都欢喜。」 李纯挂心着宝音,对皇后也深感愧疚,扶着皇后的肩膀道:「等以后那些个御女、宝林谁有了皇子,我给你过继一个。」 皇后道:「不求皇子,女孩子也行,只要给我做个伴。」 却在这时,门外咋咋呼呼地有人硬闯,因着守卫森严进不来,却扯着嗓子拼命呼喊起来。皇帝这边隐隐听到动静,顿觉不悦,命庞大人出去探看。 结果一会子的功夫,庞大人也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奔进来了,竭力压低了声音回禀:「是倾香殿金婕妤娘娘……大事不好,淑妃娘娘传懿旨赐死金婕妤!」 对李纯来说,天大的事也没有宝音大,一听是金氏,他更懒得管,只是叮嘱皇后说金氏这个人留着有用,最好不要出岔子了。 皇后遂扶着凤驾急急去了倾香殿。纵然她赶得及,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矗立在洞开的殿门外,看着被吊在房梁上的金氏飘乎乎的身子。淑妃从容温婉地笑着,上前对她行了大礼:「皇后姐姐,是妾身处事不周,让您受惊了!不过,这金婕妤也是罪有应得,您看得清楚,妾身身边的奴才还没有倾香殿的宫人数量多,是没有办法用强的。是金氏在听到妾身念诵了她的罪过后,甘愿伏法,畏罪自尽!」 皇后瞥了一眼金氏挂着的、满面凄楚绝望的脸庞,微皱眉头看向淑妃:「那么淑妃,你给本宫解释一下,她所犯何罪?」 淑妃掩面轻笑:「当然是犯了夺去皇上宠爱的……哦不!皇后娘娘,她犯的是以下作媚药迷惑皇上,为博宠不顾皇室尊严的大罪!您看看这些,这都是从金氏的妆奁中搜出来的!您在问问她的贴身宫女们,她们都供认不讳。因今日赵嫔生产,娘娘您下旨道无故不得叨扰,妾便依从您的旨意自行处置了金氏,万万不敢去丽晶殿惊扰帝后。您不会怪罪吧?」 皇后的眉头越皱越紧,她一一看过内侍呈上的药沫子,摇摇头:「先送去内医院查验吧。倾香殿中的所有宫人一并带去刑部审问。」 如果真如淑妃所说,她赐死金氏也是合乎律例的。给皇上用媚药是妓女的手段,这叫秽乱宫闱,是必死的罪。淑妃身为一品妃有处罚低阶嫔妃的权利,虽然这其中不包括贵人以上,但遇上了特殊情况,也能破格。 阳朔八年十月十日,赵嫔产下七皇子,同日赐名「」。本是极大的喜事,但前头先太子崩了,后头正撞上金婕妤吊死,把赵嫔母子整的满头晦气。 李纯也实在没想到淑妃会来这么一出,连带着把死了的金氏也恨上了。好在他先前祈祷的就是宝音能顺利生产,不会出什么岔子,这个愿望实现了他就烧高香。至于损失点名望,他的年纪比宝音大的太多了,估计等不到七皇子长大七皇子夺嫡的希望渺茫,做个亲王的话要那么高的威望干嘛? 淑妃处置金婕妤的手段是挑不出错的,皇帝纵然恼怒,却不好对她怎么样。十日之后,刑部也审查出结果了,的确如淑妃所说金婕妤用的那些东西是媚药。 对金氏之死,秦淑妃有十足的把握。金岚儿为御女时就是受她引荐,开始得到皇帝的关注。那个时候金氏一无所长,秦淑妃为了让她得宠,除了命令她施展歌喉之外,还赠与她「丹阳参」。金岚儿当初没敢用,直到后来南巡归来,她一步登天成为贵人,渐渐地把持不住了。 金岚儿得势之时,正是淑妃落难之时,她竟然只顾着自己享乐,把曾经提携过她的恩人忘得一干二净,从未去给淑妃求过情。哦不,她并不是错在忘恩负义,而是错在脑子不好使,连自己有个把柄握在人家手里都不清楚! 淑妃复位后看到她竟受到了比眼中钉赵宝音还隆重的皇宠,一气之下,便干脆利落地杀了她。 因着是获罪赐死,金氏没有得到任何追封,尸身不能进皇陵只能送回老家,李纯厌恶之下还将她废为庶人。 这事儿引发了多大风波久不必说了,关键她之前太得宠,突然间就把命赔上了,皇上还一点没怪罪淑妃。只是大家去丽景殿探望赵嫔时都忙着宽慰她,有的道:「什么伤不伤福气的,这七皇子生得乖巧又康健,不是好好儿地吗,她金氏一介罪妃还敢挡了七皇子的命数?」 宝音就笑:「他也不需要那么大的福气。」 「之前听说赵嫔是个讲究吃穿的,不过怀孕一遭,倒没见胖得多厉害。」德妃道:「年纪轻轻的胖了很难收拾,你这样就最好了,我当初生公主时只认得吃,最后生得艰难不说,要减下来实在太痛苦了。」 第21章 宝音道:「我倒是很想吃来着,两个人的身子可不总觉着饿得慌。偏偏皇上指派的御医大人很厉害,总要责备我,我饿极了最多喝一口青菜熬的粥!不过生的时候的确容易了,孩子不大也不小,刚好就能顺利地出来。」她这一胎其实比裴昭媛还麻烦,那周御医在小本子上画了个表格,每天吃啥严格定量,保证孩子长成最合适的个头。 来看小皇子的还有四皇子李修、四公主李蕙、五公主李莲几个,孩子们团团围在乳娘身边看稀奇。宝音瞧着满屋子的妃子和孩子,心道这么多孩子,一个皇子也不怎么稀罕了。 坐月子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儿,不过赵宝音之前经历过更无聊的治病阶段,如今倒没觉得多难受了。更幸运的是七皇子十月份生,正是深秋凉爽又没有冻得刺骨的时候,像那六七月份坐月子的产妇,天气酷热还不允许开窗户,水晶盘子性凉也不能用多了,那才叫煎熬。 和她亲近的德妃、熙昭仪、静嫔几个来得勤快,有时候裴昭媛也抱着六皇子过来玩。七皇子是个偏文静又比较懂事的孩子,不闹腾,而且看见大人会主动笑,给人带来的欢乐多于麻烦。六皇子和德妃所出的五皇子有得一拼,五皇子是爱哭爱闹,六皇子是力气比较大,不哭不闹但一旦离人一屋子的瓷器都能给扫到地上。综上所述,五皇子擅长哭,六皇子擅长搞破坏。 六皇子长得也比一般婴儿结实,裴昭媛怀他的时候没经验,她那边的御医又不如宝音这边的性格严厉且细致,她就由着性子吃。裴昭媛这个人喜欢静静地坐着看书,加上吃得多,六皇子足足长成了九斤巨婴,生的时候差点没把她下头撑破。她坐月子之后还胖了二十斤,如今只好整天穿着短衣在寝殿里跳绳。 裴氏是那种容长脸儿柳叶眼睛的文艺范,和倾国倾城不沾边,但看着很高贵优雅。如今胖了二十斤柳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不好啊!李纯上个月召她侍寝,整晚上都是无语凝噎的心情! 「听说你娘要进宫瞧你了?」裴昭媛笑嘻嘻地坐在宝音床边:「要住多久?」 宝音很不忍心看她变成缝的眼睛,侧过脸去逗她怀里的六皇子道:「按制顶多住一个月了。我爹做了府尹后全家都搬到金陵那儿住了,我娘赶到京城来怕是要下个月了。」言语中又有些羡慕:「昭媛娘娘的娘家是京城望族,就算没有生产,想进来也是很容易的呀。」 裴昭媛就笑:「是容易着,不过刚好我那嫁进珉王府的妹妹也生了长子,她底子不大好,母亲忙着去照顾着。我这边好好儿地,就不好劳动母亲了。」裴昭媛的妹妹是安国公家的嫡,十三岁出嫁为珉王正妃,小两口年纪小闹得欢,不到一年竟折腾出个儿子来,十四岁的王妃差点没血崩致死。 裴家大房三子六女,女儿中出了俩皇室媳妇四个世子国公媳妇,三个儿子都身居要职。还未提二房、三房也有上进的子孙们。 「如今开了海禁,裴家更是煊赫了。」赵宝音又羡慕起人家的家世。由不得她不羡慕,从前她不懂,如今进宫三年了,她越来越清楚贵族圈顶端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就如那性情古怪的淑妃,前日指着裴昭媛的毓德宫主殿随口说摆设地太奢侈了。裴昭媛可比熙昭仪有底气,回话说都是皇上对自己父亲的封赏,淑妃半句没敢还嘴。 裴氏书读多了就是有那么点自傲,淑妃就算是太子之母又怎样?只要她儿子一天没当上皇帝,她就一天不敢踩在裴氏头上。秦家如今走的是下坡路,淑妃的父兄都不被皇上所喜,相较而言蒸蒸日上的裴家可不是秦家能惹的。 说白了,只要你后台硬,啥都不是事。赵宝音从前怕淑妃,生了孩子后还得防着她,不就是因为硬不过她么。 她在裴昭媛身上看到了希望。十一月初赵母赶到京城,递了牌子进宫瞧宝音,宝音就拉着她的手小声问道:「父亲在金陵做得如何呢?」 赵母对这个最小的女儿是很担心的,五个儿子皮糙肉厚,女儿却从小娇惯性子还稚嫩,总是一副会吃亏的样子。如今女儿成了正经的嫔位娘娘,还顺利产下皇子,她就把家里买房子用的几万两银钱全捐进寺庙里去了,为了还愿。 「你管他做什么,你父亲庸庸碌碌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真想发达还得指着你大哥呢!」赵母拍了一下她的腿:「再说,我和你父亲啥时候有那宏图壮志,还想挣出个名门望族?你可别往这方面使劲啊,咱们做个官宦人家就够舒坦了,别去跟京城的望族比!我们也不求着你在后宫里混出什么样儿来给家族捞爵位,那样活着多累啊!」 宝音心道从前她是用不着,可如今秦氏瞧着她虎视眈眈地……她和秦氏之间那么大的梁子,恐怕不能善了。 前头李纯帮着父亲坐上了府尹的位子,已经是开了个好头。她自然得再加把劲,不求娘家能像裴家一样近乎于横行,但至少若以后出了事,家里人有自保的能力,不会被秦家随意地揪出来泄愤。 心里虽是有万千的思绪,这些事儿却没敢透露给家里,让爹妈和哥哥们知道了自己被太子之母视作眼中钉,还不得吓死一大家子人?赵母知道宫里头人多麻烦多,说话做事都得谨慎,倒还没想到自己女儿已经招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第22章 「你这一回没什么问题吧,我看七殿下长得乖巧,吃奶什么的都如意,最担心的就只有你了!」赵母掀了赵宝音的被子去看她的肚子:「恶露完了吗?」 「前几天就没了,我这边的那位周御医很严厉,什么都给我算好了。」赵宝音看一眼母亲:「我平日就连咳嗽一声,他们都得一大群人一块儿给我诊脉,晚上估计又只能吃不加糖的小米粥了,这么伺候着我还敢有半点不好?还有,之前您托人捎进来的几缸子腊肉和果条,周御医挑拣着让我吃了,腊肉还不让吃多,都送给主殿静嫔娘娘了。等我月子坐完了,您什么时候再腌一些给我啊!」 赵母虽是诰命夫人,这些送女儿的东西却都是自己动手弄的,听她撒娇只好应允:「好好,娘多做一些,你给宫中的娘娘们也分着吃!皇后和皇上怕是不喜欢这些乡野味儿,不过如今淑妃娘娘的儿子入主东宫,你少不得多奉承她一些。」 赵宝音听着心里苦笑,半晌应了声是。 如此赵母在丽景殿里住下了,静嫔为她安顿了起居事宜,因着赵宝音是区区嫔位,家里也不是权势滔天的望族,赵母不需要时常去给皇帝皇后请安,日子倒过得清闲。这位赵家大房夫人出身淮阳望族,给女儿照料月子之余,还喜好弹月琴。闲来无事时她便教授宝音和静嫔两人弹奏。 赵宝音年幼时不是没学过,但她娘很快发现她不是这块料,于是改学了工笔画。静嫔也没啥天赋,但她最近太无聊,便学得很刻苦认真,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追捧的赵夫人自此对她另眼相看,十分欣赏。 某日轮到了静嫔的日子,皇帝来启祥宫抱着她滚床单,她还心血来潮地给皇帝弹奏了一段。皇帝耐着性子听完,问:「爱妃这是跟谁学的啊?」 静嫔:「赵嫔啊!哦不,赵嫔她娘,我们俩一块学的。」 皇帝摸一摸胡子茬,点头道:「不错,月琴声色清脆如珠,比筝和笛子都好听!」 然后第二天皇帝来丽景殿探看赵嫔,就笑呵呵地提到:「听说你最近在练琴?这很好啊,你从前那书法画艺是很出类拔萃的,不过女人,还是弹琴更有味道些。来,你给我来一段吧,我瞧瞧你最近练得如何了。」 赵宝音满头黑线,坐着磨磨蹭蹭:「妾刚学来着。」 卧槽妹子我还在坐月子啊!你过来一趟不帮忙就算了还给我找事!而且弹琴什么的真的很讨厌,那不是我专长!你让我画个花鸟还好受些! 「来人,把琴拿过来,再给你们家娘娘添两床被子、拉上帐子,别冷着她。」李纯吩咐:「你别下床啊,包在被子里捂着弹。」 赵宝音很傻眼,她就看着宫人们将琴塞进她怀里,然后给她背上披了两层棉被。赵宝音有一种被当猴看的感觉,深感屈辱。手上套了指甲缩在被子里一拨,哗啦啦的噪音。 「我能不能掀开被子啊!」赵宝音想说自己坐月子二十多天了,都经常下床走路了。 「别,宁可热着不能冻着。」李纯摇头:「弹啊!」 赵宝音豁出去了,翻开乐谱,找了一首十面埋伏。「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这是十面埋伏原作的写照。然而赵宝音弹出来的就是「梧鼠学技,舛讹百出」。 突然一双手撑在了她面前的床沿上,宝音一怔,不知何时他过来了:「这是十面埋伏吗?」他面色中是戏谑的味道:「行啊,技艺不精还敢专捡难的弹,我看你大有造化。」 宝音心道,可是你让我弹的,清平调拿过来我也不一定弹得好,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这下您老可听得舒服? 李纯把手拿开了。不过他并没有退开,他脱了一只靴子,一条腿搭上了宝音的床铺,身子往前进了一步。 宝音大骇:「皇……皇上你干嘛?」 「音音,我也会弹月琴,不如我教你吧。」李纯微笑:「我小时候净在校场上混了,这书法、画艺两样我都不精,不过我学了月琴!」 他的眼睛亮晶晶,看得宝音心里发毛。嘴角抽了抽,宝音忍不住壮着胆子道:「您一个男人,吃撑着了去学月琴啊?」 「我挺喜欢的。」李纯丝毫没有感觉到尊严受损。他把胳膊伸进了宝音的被子里,抓着她的腰和手:「你看,这手臂要举平一点。」 宝音脸上红得发紫。她发现李纯的癖好越来越奇特了,晚上不满足,白天爱叨叨,还喜欢上了刚生产过、下头不方便的产妇。 「皇上,您好这一口啊?」宝音僵着身子。李纯笑呵呵:「哪儿呢,我这不是得手把手教你么,什么时候你练成了,咱俩一块合奏可是妙趣。我说你这身子什么时候能好?三个月?」 赵宝音翻白眼:「我也不懂,您看着办呗。」 「你月子里没事干闲得慌,我过来陪着你练月琴,这不挺好的!以后也不用劳烦岳母大人了,我先把容易学的给你教会了。」李纯整个儿窝进宝音的被子里头去了,抓着她两只小手:「没胖多少啊。七皇子呢?去抱过来一块给朕看看。」 赵宝音真不知皇帝陛下为啥会想起来这一出,月琴是吗?这之后她娘自然不方便过来教她了,最无辜受累的却当属七皇子。 第23章 李纯常来钻被子吧,还想看看七皇子,就把七皇子也抱在跟前。问题是这种教学方式初期的效果是很……不堪入耳的,俩人在被子里含含糊糊发出来的刺耳的噪音,吵得七皇子吃不香睡不着。你说婴儿早教的话,请个乐师为他演奏优美的乐曲那也是,如今的七皇子是日日都要受噪音折磨。 七皇子他懂事啊,而且他不喜欢哭,日子久了他就用其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经常在李纯的衣裳上尿尿之类。 「金氏死了,你以后闲了,多去往甘泉宫走动走动吧。」李纯有一日没头没脑地叮嘱她这么一句话。 宝音在床上窝了整整两个月,月子倒是坐的很小心,只是李纯经常会令她很困扰。甚至不久之后,「皇上在丽景殿里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这话都传出去了。赵宝音只好请了妇科的御医来问诊,目的是为了开一张证明,证明她坐月子期间没干什么违反伦理道德的事! 阳朔八年过除夕之前她送走了母亲出宫,除夕那天跟着静嫔一同去甘泉宫里给皇后叩拜。皇后气色已经好了许多,脸上的肉补回来一点了。宝音亲手抱着已经有点分量的七皇子给皇后磕头,皇后笑道:「以后常来这儿给我看看孩子。」 宝音对皇后报以深切的同情,回话道:「应该的,您是孩子的嫡母。」 皇后亲手抱起七皇子,哄了许久,衣裳被七皇子蹭得皱了。宝音就道:「妾陪着娘娘去后头换衣裳吧?」 皇后欣然应允,后殿里,宝音就示意皇后把人都支开了,小声地道:「妾家中的父兄本来想登门拜访国丈大人,想想觉得不妥,妾就让父亲揽了京杭运河那块儿的东海练兵,想着能帮扶着国丈大人。您觉着赵家还能做什么呢?」 母亲正好进宫来一次,赵宝音就把这事儿交代给母亲,让赵家和皇后的母族王家结交上。此前她倒是想让大哥做裴家老太公的门生,可裴家最近扶摇直上风头太大,很多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时候凑上去未免太显眼了些。 皇后对她苦笑:「难为你还肯想着我,王家看着树大根深,可太子一死,气息就弱了大半了。」 宝音道:「还没到那个地步吧,百年世族,皇上也看重着。」 「以后的路就不好说了啊,李仁为太子后这夺嫡风波就显露无疑,淑妃母子的前程大着呢。」皇后面上淡淡:「我的母族不是没有上进的子孙,只是因太子之事,秦家野心渐显,开始打压我们了。我如今只好勉力支撑着,裴家与我叔父是姻亲,有时候也帮一帮,到底不好和太子的母族秦家针锋相对,总是弱势着。」 「走一步看一步吧,您是大周的皇后呢。」宝音看皇后比自己想象中更艰难,心里也有些惴惴地,想着日后自己和儿子的将来。 俩人结伴出来的时候,前头朝拜的妃子恰恰来齐了,皇后遂端端正正地坐下受礼。秦淑妃领着跪在最前头,梳着密密的刘海儿遮住了眉眼的神色,跪拜叩首的礼仪倒万分周全,还头一个给皇后敬上了烹制的红茶。皇后淡淡笑着赏赐她年礼,道:「淑妃辛苦了,又要辅佐太子的学业,又要帮衬着宫中大典。」 淑妃微微启唇轻笑:「可不是分内之事……」说着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捂着嘴就在皇后凤坐跟前忍不住蹲下了,声音十分痛苦。皇后都被她吓着了,连连道:「可是要传御医?」 淑妃掐着自己的喉咙,脸色都发紫了,又要努力地忍着。她看着底下妃子瞪大眼睛的观望,脸上又是一阵尴尬,惭愧道:「妾得这个毛病大半年了,不过是调养着,御医都这样说。今日大年夜众人欢聚,妾哪里能讨晦气请御医。」 皇后看她坚持,也不好说什么了,让她快些回去坐着。宝音隔着帘幕探头去瞧淑妃,旁边静嫔拉住她小声地道:「你坐月子闷在屋里不知道,淑妃这身子可算是败了。这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皇后娘娘失了独子还能好好地,胃病也调养好了,她在登华殿里关了一年就成这副鬼样子。你以后见她躲远着点,虽是尊贵的太子生母,一个病秧子也不好凑近了。沾晦气呢!」 宝音惊道:「可是得了什么病?」 「能有什么,头风而已,真发作起来吓死人。而且御医还说她……不能生了。」静嫔撇撇嘴,又叹息:「心病还需心药医,她是受不了皇上……十多年了,整个后宫里皇上最宠着的就是她,她该不会以为宠着就是爱了吧?如今非但不宠了,还嫌恶上了,她能受得了?被自己喜欢的人厌恶是多么可怕的事!」 「可她都得到这么多了,儿子都做了太子了,还不能平复心中怨气吗!」 「你这就不懂了,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的,一辈子都得不到!」 两人窃窃私语许久,冷不丁一旁的婕妤周瑶端着酒杯开始推她俩,俩人这才惊觉要随着皇后一块儿敬天地了。宝音趁人不备把酒杯里的东西换成了水,静嫔凑她跟前又多嘴一句道:「淑妃如今性子越来越烈,令人恐惧。这些议论,你私下里和亲近的人说说就是,不可透出风声去。」 宝音微笑:「知道了。」 席间淑妃的确如静嫔所说,脸上的浮肿消不下去,还不敢吃牛羊肉。喝了一口酒,她又咳上了,皇后只好不让她再喝。倒是午夜三更众人守岁的时候,皇后当众问道:「赵嫔,七皇子还没有起字号吧?」 第24章 赵宝音回道:「六皇子的外祖家中有博学的裴太公,我母家却是没个灵秀才情的人物,可不敢随意起呢。再说了,不过周岁的小孩子,赐字号是否太早了?」 皇后道:「七皇子一切安好,不用怕日后出什么意外,早早地赐下也彰显他的身份。」说罢抚着腮边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就叫‘仲德’,如何?」 李,字仲德?好吧,赵宝音自个儿不是什么才女,只念了四书五经,皇后至少是出身望族的贵女,父亲又是掌管军机处的阁老,比她强多了。 赵宝音对皇后当众赐字号的行为有些受宠若惊,跪下行了大礼谢恩。皇室里孩子的名是由皇帝或者皇帝吩咐翰林院来赐的,表字之类的可以另取。不过大多数的皇子没有表字,因为大家敬称他们是「殿下」,不会喊表字来作为尊敬。就算有字的历史上也流传不下来。 皇后亲赐表字是一种恩典了。赵宝音磕了好几个头。 皇后却道:「宫里头这么多孩子,我唯独疼爱赵嫔所出的小七。前头太子殿下、三皇子、四皇子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只是自小由生母照料长大,我那个时候也一心扑在先太子身上,倒不是特别地亲近。唯有七皇子,他生的时候很巧,我常常想这是不是缘分。」 皇后提及先太子,四周妃子们都呆了,谁也不敢说话。 皇后说得不错,六皇子是七月份生的,那时候太子李信还未有大病,活得好好的。李信在阳朔八年八月份暴病而亡,两个月后,七皇子出生了。 虽然不是卡得特别巧,但也有些契合了。 赵宝音之前对皇后透露出拉拢之意后,皇后就与她站在了同一边,还用这样隆重的方式向满宫的人宣示。赵宝音对此是求之不得的,皇后即便没了太子也是中宫,能有皇后的庇护,淑妃那边应对起来至少从地狱模式变成了困难模式。 这也是李纯要求她常来甘泉宫的目的。 座上的皇后笑了一下子,命宫女抬上汤锅子,又和嫔妃们闲谈起来了。 在赵宝音看来,在她入宫第四个年头的这个春节,过得有点诡异。因着东宫易主,还开太庙举行了盛大的祭奠,花出去不少银子,添了许多热闹。然而东宫之母淑妃瞧着精神头不是特别好,很多时候是强撑着,那边皇后比从前沉默寡言许多,满宫的人的日子就都有点小心翼翼。 淑妃对赵宝音最是痛恨,赵宝音小小一个嫔,很难在她面前挣扎,有时候不巧偶遇了,就应付地吃力。目前看来淑妃还没采取什么激烈的措施如两年前的落水事件。不过赵宝音心头的危机感越来越重了。 她也不想自己什么都不努力,指着李纯给她遮风挡雨。李纯一个皇帝天下大业都够他忙的了,再则还要考虑太子,不能一味偏着她。 赵宝音最羡慕的就是裴昭媛,她简直是世家贵女在后宫里顺利升官发财的典型代表。不强求,不狐媚,不惹祸,自身还有点才学,家里还有点背景。于是就混吃等死地坐上了九嫔娘娘,抱着儿子欢乐度日。 相比起来那个娴嫔就真是个反面教材啊,硬要去倒追皇上,吃那么一大堆凝脂丸之类的药想变漂亮,结果就是怀孕比较艰难。太贪心没有好下场。 秦淑妃二月份的时候又病倒了,后宫姐妹们都怕她,却不得不去看她。 赵宝音提着些客套的礼物和裴昭媛结伴过去,秦淑妃碍着裴昭媛在场,不敢当众给赵宝音刁难,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道:「赵嫔身子长开了就是个画上仙女的样子了,你们不信,她再长两年,肯定比你们都好看。」 四周嫔妃们讪讪笑着。娴嫔奉承道:「淑妃娘娘才是绝色之姿,否则如何会……」说到一半却突地惊恐起来,捂住嘴噤声若不是美貌如何会得到皇帝的爱重,生下了五个孩子还封做淑妃?这话从前是淑妃的荣耀,如今却是她的伤口。 若要转个话头,说「否则如何会生下那么些个个相貌灵秀、端正的小殿下们」,淑妃的孩子的确长得不错,可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李荣可不就是个美人,当初吐蕃使臣们看画像的时候,一点不犹豫地就夸赞说这是一位美丽得体的王后! 这话怎么说都是个错啊! 娴嫔内心又开始崩溃了。 赵宝音同情地看着她,只好自己来圆场:「咱们宫里的姐妹不说样貌如何,德行都是一等一的,我做个仙女又有什么用呢?」她笑着:「不过我这个人,能长得让淑妃娘娘看着舒心养眼,也算是长好了呢!」 娴嫔连忙接话笑道:「是是是!赵嫔很会说话……」 秦淑妃唇角一挑,心里漫过无边恨意:可不求你长得让我养眼,别碍我的眼就要烧高香了!若世上没有你这个人,皇上怕是不会做得这样绝吧!我和皇上相处十多年,就算没有真正爱上,这一辈子一块儿走下来,最后怕是也有希望的。就因为你进宫来了,我才渐渐遭皇上厌弃,终于死在了南巡当中。现在活着的,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她没有再说话,愣愣地瞧着自己袖子上以金丝织成的繁复的祥云鸾鸟绣纹,衬着一双浮肿中透着不正常的青白色的手腕,深觉自己简直是一只被供奉在高大庙宇中、却从此脱离了水的乌龟壳。 第25章 过了许久,娴嫔小心地,亲手端着药上来了:「娘娘……」 「你放着。」淑妃的眼珠子都没转,又对着赵宝音招手:「可否劳烦赵嫔为我端过来?我如今枯败之躯,赵嫔刚生养了七皇子,身上的福气重,我想沾一沾赵嫔的福气。」 因着是大庭广众之下,淑妃说得极客气,也只是让她端个碗而已。赵宝音找不到理由拒绝,撑起笑意来端着苦药汁子上前。 就在小心地低头将药搁置在小几上的瞬间,淑妃一张青白色的面孔骤然凑近了耳边,赵宝音浑身一悚。 「你知道金氏是怎么死的吗?」淑妃轻声低语:「她虽认罪却并不肯就死。她最终能选择自尽,是因为……我将藏香的秘密告诉了她。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皇后和皇上,日日都赐下昂贵的藏香给她,还让她……‘好生调理身子’。」 赵宝音的眼睛随着她嘶哑的声音,很快睁得很大。她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 藏香是吗?比起中原的檀香,那里头多加了马钱子和菊花油……但是出身农户家中的平民女孩金岚儿,她不太可能懂得这些知识。 所以,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金岚儿,一直都没有怀孕。 李纯不仅利用了她,而且不愿意留下后患……金岚儿得知真相后心中所有信念都轰然崩塌,才会绝望自尽。 「皇上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觉得你承受得起吗?」淑妃的声色中带着明媚的笑,却令人恐惧:「赵嫔,你知不知道你所拥有的福气,是由多少人的白骨积累成的!」 赵宝音吓得后退一步。冬日里宽大的锦缎袖摆慌乱地划过,将小杌子上的药碗带翻到了地上,褐色的药汁子泼了一地。她慌忙就地跪下:「妾冒犯。」 淑妃笑看着她,半晌,宽宏大度地道:「无碍。你下去吧。」 赵宝音最终跟着众妃一同从登华殿告退时,心中惶惶然。她吩咐了柳嬷嬷,让她从自己的库房里拿一匣子厚重的财物,送去金氏的母家。 「我还是觉得不安。」宝音叹一口气:「我发现,就算做了这么多,就算让父亲投奔了王氏大族,我还是会害怕。」 「那么,您过几日再去皇后娘娘那里拜访吧。」柳嬷嬷道。 几日后宝音果然去了皇后宫中,彼时皇后家中的一大圈亲戚恰好进宫拜见,都坐在甘泉宫里闲聊。来的有皇后的母亲镇国公夫人、皇后的大嫂中侍郎夫人、二姑南安郡王妃、三姑哲毅将军夫人等。镇国公夫人与赵宝音互相见过礼,拉了她的手笑道:「这就是赵家的那位做娘娘的妹子吧?看着是很端正又美丽的相貌。」 皇后道:「是的,之前还与母亲说过,她的哥哥如今在吏部做员外郎的。」 「赵家的大公子很能干。」镇国公夫人点头微笑。 赵宝音保持着得体的神色,亲手上前为夫人们端了茶碗。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如今是受王家提拔的。 大家都连忙站起来不敢受。一位岁的小姑娘跟在侍郎夫人身边,接过茶碗时用小鹿一般的眼睛看赵宝音道:「姐姐的耳朵真好看。」 说完立即就被侍郎夫人拉到身后去了,还拍了一下这孩子的手:「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是赵嫔娘娘!直视娘娘的面容都是冒犯,你还……」说人家的耳朵! 再说了,她是皇后的嫂子,她这个女儿是皇后的侄女,赵嫔则是皇上的妾室……怎么可以叫姐姐呢,乱了辈分啊! 「是臣妇管教不善,叫娘娘看笑话了,真是罪过!」侍郎夫人连忙向赵宝音请罪:「这孩子还是头一次进宫,在家里时就不乖巧。」 赵宝音眨了眨眼睛,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没那么羡慕王家这样的望族了不过是个小女孩,小小年纪就要进宫来应酬,从小习得严厉死板的礼仪教养……她低头悄声去打量眼前的小姑娘,果然发现这孩子的十个手指上全是茧子。 对啊,这样的名门之后,似乎还是皇后大哥的长女……王家嫡长孙女!她没有资格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不像是宝音小时候,不愿意学琴就能改学画,爱吃零食就能吃个饱,爱玩爱爬树还能偷着玩……这孩子怕是根本没有玩的时间!针凿女红,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她全部都得学,而且必须学得很好! 「夫人,她并没有说错什么啊,我听了很高兴!」赵宝音满怀同情地说:「您不要苛责她了,这个孩子的性格和我小时候有点像呢,很有灵性,我很喜欢她。不过我并没有她这样高贵的身份。」 侍郎夫人讪讪笑着又说几句。 宝音与皇后两个相处很愉快她俩价值观是相同的,又都是随和的性子。 赵家没一上来就求着王家什么,东宫易主后,王家在朝堂上也有点难混,赵宝音她爹就在南方督导水利帮王家阁老打杂。皇帝厌恶淑妃,对与他政见不合的秦家也颇有意见,但他得为太子的前程考虑啊,要是太子没有一丁点力量支持,到时候还不是被弟弟们生吞活剥的下场。 李纯三月份的时候招幸赵宝音,私底下还透了一句话,说他寻思着学汉武帝。赵宝音说学他什么?李纯道:「汉武帝有个宠妃叫做赵婕妤,人称钩弋夫人。」 第26章 赵宝音脸就僵住了。她惴惴地问:「昭帝刘弗陵的生母?」 卧槽嘞个天啊皇上某些时候真的挺狠毒啊!去母留子,他要杀淑妃?! 「现在还不是时候,李仁太小了,才十三岁。」李纯摇摇头:「他还需要母亲的扶持。等他二十岁了,能够独当一面,淑妃也该……」 周朝皇室里头和前头的朝代都不一样,宫规律令严苛、皇权集中,所以没那么多龌龊事。这样一来,皇帝对妃子们就更宽容,不会动不动杀人。 但如今,先是死了个金氏淑妃动的手,但说到底是皇上利用她。 淑妃还和金氏不一样,纵然犯过错,她还陪了皇上十四年,给皇上生了五个孩子。真的下得去手么…… 「音音,很多时候你不能心软,就像当初我的几个庶出的弟弟。」李纯看着她:「我的五皇弟,先帝良妃之子,其实不是病死的。淑妃她,我能感觉到,是个危险的女人。如果留着她,她会成为新帝的太后,然后在野心的驱使下窃夺我们李家的江山。她绝不会做个安安分分的太后。」 赵宝音愣愣地点头。 其实不是怕,她好歹进宫三年了,早没那么怂。她是深感自己处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头!这种环境很令人厌恶!皇宫,皇宫!皇帝的道德品质再高都掩饰不了这是个权力的集中地! 李纯拍拍她的脑瓜子:「睡吧宝贝,如今我还在这儿,她还能翻出什么花儿吗?弄死个无足轻重的金氏,就顶天了。你别太过担心。」 这个时候的李纯,还非常自信而且坚定地认为,自己身为帝王有着绝对强大的能力,能够压制他想压制的一切。 太子李仁从前庸庸碌碌,做了太子后发愤图强,开启了头悬梁锥刺股模式,学业上倒真有了点长进。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他站到了这个位置,责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觉得不努力都对不起这个位子! 他老爹李纯看过他的课业后,赞赏了他的态度,心里还是摇头这娃就是一普通人啊,不是个天才!他就算学到吐血也不能超过自己的长子李信。不过李仁的性格中庸不胡来,这样的人当皇帝擅长「守业」。李纯和李纯的爹经过两代人奋斗,已经打退了匈奴、开拓了国土、发展了经济、壮大了国民!接下来这一辈不需要再去搞侵略啦,老老实实守着就够了。 等再过两辈,再把家业发展一下下,恩,这个节奏恰到好处。 他知道四皇子李修更聪明,智商和情商都完爆李仁。但下一辈不太需要一个特聪明的皇帝,而且年龄太小了! 综合考虑,李仁当太子就是最合适的。 「李仁越来越有太子的样子,是你教导有功。」李纯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淑妃,肃着脸点头夸了她一句。 淑妃早知再也无法奢求他的情意。她微微扣住牙齿,半晌低眉道:「妾在登华殿面壁思过一年,如今得蒙恩典,复做了淑妃,内心亦深感惭愧,只能用心辅佐太子以报皇上。」说着又抬头道:「太子的功课尚可,骑射上头也进益了。三皇子李佑还等候在殿外,皇上是否传他进来?」 皇帝点头道:「好,朕一并看看李佑的功课。」 李佑和他亲哥一样课业不出众,而且还喜欢爬树,是个捣蛋性子。不过他才十岁,又不做太子,父母对他管教地不严厉。 他进来给父皇请了安,奉上自己这一个月抄写的《春秋》。皇帝先看了字,又问他几个题目,他凑凑合合能答上来。 其中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问题,李佑抓一抓脑袋,笑着回答道:「儿子认为,百善孝为先,孝子便是有德,这第一个修身成了。娶一位同样孝顺的贤妻,将父母侍奉地好了,就是齐家。用孝道治理国家,教导百姓们明道德,人人都是孝子,不会去偷盗作恶,国家就昌盛了。最后,将孝道推行到别的国家,还可以收拢这些国家,天下就顺服了。」 李纯听了嘴角一抽,喉咙里憋着笑。莫说这孩子的解释太片面要是啥事都用孝道解决你爹我还用这么累死累活吗?你以为孝道能把匈奴倭寇蛮夷那群鬼都给感化了啊?!都十岁了还理解地这么单纯他也是醉了。 不过不论怎样,这娃拍马屁的功夫一流啊。他不爱学习、调皮捣蛋、对家对国没有啥贡献,倒是会哄他爹开心。李纯承认自己听到儿子满口孝道,心里就算觉得答案不对也不忍心骂他了。 李纯就点点头说了个不错。淑妃笑了一声,进言道:「皇上,太子过了这个年十四岁,已经按制纳了两位侍妾进东宫。咱们的佑儿今年也十一了,这所谓‘修身齐家’,您看是不是也该给佑儿房里头放两个人?」 李纯道:「司寝的姑姑么?都是小事,你随意去女官中挑个好的就是了,也不要求多么高的身份。」一般皇子这时候挑的女人就是教他那事儿的宫女,身份是很低微的,且要求大龄。不过等皇子娶了正室这位姑姑还能得到名分,从奴才变主子,宫女们都认为这是好差事。 淑妃道:「妾是想着,不如此时就定下两个有名分的妾室。」 李纯看了她一眼,脸色不变,淑妃心里却一咯噔。 第27章 此时有人禀道臣子求见。李纯整整冠帽随意地说了句「淑妃先挑着吧」,便忙去了。 第二日传出淑妃为皇三子李佑求纳辅国公孙女、王氏嫡长孙女、皇后之侄的消息。 淑妃先出宫去拜见了王家的阁老,又回来拜皇后,奉上了不菲的礼物。王家和皇后对此事的态度都很模糊,咬着说嫡长孙年纪尚幼,还不急着谈婚论嫁。 淑妃在甘泉宫磨了一整天,对皇后的推脱感到很火大。皇后也不理她,自顾自坐在里间给先太子抄写佛经,只给淑妃端了茶和橘子苹果之类的招待她。这皇后一念佛竟是一整天地不吃不喝,皇后沉浸其中,淑妃却受不了,肚子饿得半死还只能喝茶,又不甘心就此走掉。 淑妃有些急了,便大胆进言道:「皇后娘娘莫不是不愿意让侄女嫁进皇室?」 皇后笑道:「这话是淑妃说的,不是本宫说的,本宫没有这个意思。」笑话,只要和皇家联姻,不管是做妾还是嫁给个不得宠的、甚至获罪的皇子,这都是无上的荣耀和巨大的使命!谁敢说一句不愿意与皇家结亲?这屎盆子扣上来谁敢接? 淑妃嘲讽地扯了扯唇角:「那么,皇后娘娘只是因为孩子年幼,才不愿意了?妾可是听说过王家的家训。王家的女儿不做妾!」 皇后只是静默不语。 淑妃倒不敢再冒犯了。也亏她想得出来,让皇后的侄女、王家嫡出的长孙女给三皇子李佑做妾!是侍妾,还不是侧妃!而且是个普通皇子的侍妾! 「皇后娘娘看样子心情不大好,妾今日就先告退了。」淑妃在傍晚的时候暂且偃旗息鼓,从甘泉宫中告辞。坐在鸾轿上心里很是不屑那个女人,如今除了有皇后的名头,还有什么?她不愿意,还以为自己拿不出别的法子来了? 几日后三皇子李佑纳妾的事儿就昭告天下,说是要从官宦人家的女儿里挑选。京城的贵族圈子都知道了这个事,不乏有那些官位不高、又想通过李佑来巴结太子的人家,透露出想送女儿进宫的意思来。 报上来的名册淑妃连看都没看,都是些参差不齐的人家。她这回给李佑纳妾的目的可不是单纯地找几个女人! 她请了几位与秦家交好的诰命夫人进宫,在登华殿里办了个赏花会,顺道将该说的话跟夫人们说了。很快,阳朔九年四月初,平郡王府回了登华殿淑妃的礼,两殿商议后决定纳平郡王第十一女、庄顺县主为三皇子的侍妾。 与此同时,王家嫡女孤傲清高、不愿意屈尊做皇子妾的风言风语也在朝堂上传开了。翰林院不少老臣恪守着「天地君亲师」的礼教,纷纷指责王家自恃功高,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人家郡王府的女儿可是姓李的,还是县主之尊,都能嫁给三皇子。怎么你王家就高人一等么? 而且三皇子再怎样也是一位皇子啊,给他做妾有什么不体面的,还屈了王家的身份吗? 王家听闻此事大为惊愕,随即又气又恼。王阁老很快派人查出了那位甘愿做妾的庄顺县主其实,那平郡王府本就是没落的贵族。即便是郡王,是皇上没出五服的血亲,却早在十多年前因贪污巨大获了罪,皇上和先皇都再也没有重用平郡王,也没有望族的女孩愿意嫁进去,王府自此衰落。这位庄顺县主是个奴婢所生的庶女,因为平郡王妃善妒,巴不得把她推进火坑,抓着这个机会就把她的名儿报给了淑妃。 「不可以答应!这是一种试探,如果这一次我们王家屈服了,失去的不仅仅是成君,而且还有颜面!朝堂上会怎么说我们?」皇后的母亲,辅国公夫人在甘泉宫中急迫而焦躁地踱来踱去:「皇后,你不能松口!只要跪下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从前依附王家的门生和臣子们,都会认为王家衰败了、被秦家踩在脚底下了,渐渐地疏远我们!而旁的臣子们,看到秦家压制王家,就会更加追捧逢迎秦家。」 「可是,就算不松口,成君的名声也败了。」皇后定定看着自己的母亲:「我不能让她做一个自恃清高、藐视皇族从而没有人愿意娶的女人。」 「那……那该怎么办呢!」辅国公夫人颓丧地跌坐在梨花木椅子上:「如果信儿还在,如果太子还在……不,只要不是秦氏的儿子做了太子!我们就不会被欺辱到这种地步!」 皇后苦笑,站起来安慰母亲:「您别担心,皇上待我很好,只要他不被淑妃说服,我们就还有办法。 皇后私心是绝不愿侄女去给李佑做妾的莫说她高贵的身份不能忍受做妾的屈辱,就算是给李佑做正妃,皇后也并不愿意。李佑是她看着长大的,最了解不过,那孩子念书不行别的方面倒是挺机灵,嘴甜会讨好之类。不过他机灵的不是地方啊。 她从那张嬉笑的年幼面孔上,看到了不属于一个孩子的心思。李佑的机灵,是因为他心眼子太多了。 这个人,并非良配。 四月底,淑妃在登华殿召见庄顺县主。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些出身不高的世家小姐们,说是进宫来陪着淑妃娘娘说话、品茶,实则都是来参选三皇子侍妾的。淑妃也给辅国公府中下了帖子,说是要请皇后的几位侄女一块儿进宫品茶。 第28章 淑妃心里只是冷笑,她倒要看看王家能撑到什么时候。不过当她坐在登华殿的厅堂中,看到那位辅国公家的嫡出长孙女竟然真的来了时,面孔上的微笑就有些破裂。 她想不到这个女孩敢来。 王家嫡长女和那些参选的女孩混在一起。女孩子们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看她发髻上戴着的一支整块鸽血玉雕刻而成的簪子,心里就纷纷讶异。她跪倒在淑妃面前,恭敬地道:「臣女王成君,拜见登华殿淑妃殿下。」 淑妃面色慈和地看着她:「王家的女孩儿,不必行这样的大礼。来人,快赐坐。」 王成君的身后只跟着一个贴身女仆,没有母亲也没有什么做诰命夫人的婶娘。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在登华殿里风度优雅、礼仪周到,只是眼睛里流转的神色掩饰不住她的好动。淑妃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着她或许是愿意了朝中那么些正巴结着秦家的望族,都在闻风而动诋毁她的名声。她也怕嫁不出去吧! 因着有这位王氏女,淑妃对其余的参选女孩都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有不少女子给淑妃献上了自己做的针线或是诗书作品等,眼睛里都流露着希冀。的确,对于她们这样出身不高、父兄不过是六品芝麻官的小家女,能进宫一趟看看都是有福了,若能侍奉三皇子,那就是祖坟冒烟。可惜淑妃懒得理她们。 淑妃是真心地想纳了王氏为三皇子妾。她知道,这个女孩在家族中地位超然,虽然是女儿身,但若能紧紧握住这个人质,对王家也就多少有了些牵制! 王成君和其余女孩一起规矩地坐着。 很快,殿内支起了屏风,有宫人唱到:「太子殿下到,三殿下到,四殿下到……」等等。这皇室里挑选媳妇儿就跟大户家里嫁娶一个样,三书六礼之前都不能放明面上说,三皇子自然不能一个人很显眼地过来。 几个皇子一块儿入席,只有三岁的五皇子和不满周岁的两个小的没来。皇子们目不斜视,围着淑妃唠家常,说今日在上书房里头又学了什么。三皇子李佑的目光则是偷偷地越过屏风的薄纱,窥探几个坐姿袅娜的女孩。他心里苦啊,都说当皇子多好多尊贵,但他连挑媳妇都不能顺着自己的意!母妃偏偏要把那个塌鼻梁、满脸雀斑的庄顺县主塞给他!特么的本大爷要的是美女,美女啊! 此时他隐约看见了几个女孩子的脸。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名叫王成君,他之前在皇后的甘泉宫中见过。不过问题是,王成君才七岁,虽然长得挺可爱,却完全是个小包子!七岁的小女孩是看不出来妩媚的。倒是王氏身后的两个,都有十三四岁了,那身段,那雪白的瓜子脸…… 他不是不知道母亲的打算,然而,如今母亲和二哥的利益,与他的利益并不完全相同。母亲打压王家太过急躁了,这恐怕会酿成隐患。 那几个女孩子都存了志气,忙不迭地哄淑妃开心,众人自然谈笑甚欢。 却说片刻之后,外头突有人传唤道:「德妃娘娘、裴昭媛娘娘、赵嫔娘娘到了!」 淑妃面皮一紧,好不容易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来的人都是宫中的高位,她不能拒绝,只好请了进来。德妃为首,身后跟着的乳母抱着五皇子,其后裴昭媛和赵嫔都把孩子带过来了。恩,好好一个相亲大会变成了幼儿园。 「淑妃娘娘这儿真热闹,六皇子和七皇子都爱瞧稀奇,妾等就带着孩子们来了。」裴昭媛笑盈盈地:「果然这儿有这么多娇嫩可人的小姑娘在座,看来我们是没有白来!」 淑妃脸上不好看,却也不敢拂了裴昭媛的面子。德妃坐着受了一众臣女们的礼,浅浅笑着赏赐每位一块用绣金线荷包装着的玉佩。 怪不得这些女孩把能进宫一趟就当做无上的荣耀,她们出身小门小户,先是得到了淑妃的赏赐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加上两根金镶玉的簪子!又恰好遇到德妃娘娘,又拿了一块玉佩!简直赚翻天。 「我听说王家的嫡女也过来了,是哪一位?」赵宝音露出很好奇的样子,话也特别多:「听说王氏女年仅七岁却擅长下棋,她的祖父辅国公大人就是一位国手,妾很想看看王氏的棋艺!哦,还有这位庄顺县主,听说亦是一位才女,只是从前性子贞静不爱抛头露面,故而没有传闻罢了!今儿大家凑在一处,何不展露一二,也好叫我们瞧个热闹。」 淑妃听了心中费解为何赵嫔要女孩子们展示才艺呢? 裴昭媛却已经道:「好主意。只是这提话头的人是不是该头一个上?」 赵宝音笑道:「应该的。我一无所长,就给淑妃娘娘献一副碧水芙蓉。」说着似乎早有准备,着宫人铺纸磨墨。她也不求精致,用狼毫粗粗浅浅勾勒一番捧了上去。虽然画得快,不过这工笔的功底是很不俗的,饶是淑妃看了也不得不客套地称赞几句。 连赵嫔娘娘都亲自上手,座下的女孩子们当然不敢推脱再说她们还巴不得呢。第一个冒冒失失地站起来的人是京兆尹家中的庶女,她抢了先机,急急地弹奏了一首古琴曲。然而因着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太紧张,原本娴熟的技艺竟弹错了两个音。 众人默然无语。 第29章 第二个上来的竟是庄顺县主。淑妃瞧见她在京兆尹家的闺女退下时就慌着站起来了,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急什么急啊!你可是郡王家的女儿,跟这群小门小户的争个什么劲,自降身份! 然而这庄顺县主也是由不得她不急。王家的嫡女和她一同被淑妃看中她知道,王氏精通棋艺她也知道。其实同为大族的贵女,她这从小备受打压的庶出对王氏有着无比的艳羡和嫉恨。她们的身份地位差不多,但内里真的差远了。 王氏棋艺好是货真价实,庄顺从小就没学过什么东西,她的嫡母是李氏皇室中为数不多的苛待庶出太过分的王妃。平郡王府没落了,也就破罐子破摔,王妃不要名声,王爷也懒得管。她从小被当丫鬟使唤着长大。后来得了要嫁给三皇子的消息,王府才对她展开紧急特训给她请了个县主的封号,还对外散播她是个才女! 才女你个鬼,姐姐我连字都不认识! 她以后要面对的是三皇子的后宅。她想自己一定不能落了下风,尤其不能被那个王氏比下去。就是因为自知不如,所以害怕。 庄顺县主先是去里间换了身薄纱的衣裳出来,袖摆长得拖地。没错,她并不是一无是处,她会跳舞! 正经大家闺秀的教养她没学多少,就跟着她那个舞姬出身的生母学了跳舞! 淑妃看见她的衣裳就想吐血。刚想请嬷嬷做个暗示让她下去,无奈庄顺县主已经跳上了。她跳的是凤求凰,一首民间的情歌,那舞蹈动作有点……奔放。行嘛,庄顺表示自己这舞还是学的不错的,那么一翘袖,一折腰,自我感觉风情万种。 在座的娘娘们脸都开始黑了。 是的,出身高贵、贤良淑德的庄顺县主此时在……跳一支艳舞。 三皇子表示她身上的衣裳挺好看的,该露的地方都露出来了,舞姿动作也刘畅。不过再美的舞配上她的雀斑脸,都怎么看怎么诡异。 你个丑八怪啊老子才不想娶你呢! 终于,庄顺跳完了。淑妃感觉经历了一场噩梦,她无力地挥挥手:「行了,退下吧。」 庄顺笑得很灿烂,非得上来敬一杯酒再告退。她那开到胸口露着肩膀的衣裳,一低头连那啥都露出来了,给淑妃敬酒的时候淑妃简直不忍直视。 卧槽……本宫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找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庶女! 庄顺下去的时候淑妃的内心是崩溃的。 此后一群女孩轮番上,有烂的也有好的。最博人眼球的那个是弹琵琶的韦氏,她长得很漂亮,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更惊艳四座。淑妃的目的不在她,倒是三皇子伸着脖子看得起劲。 王成君是顺着位子来的,等她左边的女孩退下来,她很自然地上去了。她要下棋,淑妃不知她的深浅不敢跟她下,首先和她对弈的是德妃。 德妃在宫中也以棋艺闻名。不过很令人吃惊的是,王成君以绝对优势把她杀得片甲不留。 观棋的妃子、贵女们都看得眼睛直了,那些「围魏救赵」、「釜底抽薪」等等的战术是实打实地展现在眼前的,德妃真的没放水。 德妃输了,太子上。太子还不如德妃呢,这王成君胆子也大,赢了德妃还敢赢太子。 淑妃看得很无力,她想就算出去找个国手棋师回来,也无法压过王成君的风头了。她赢了棋师那就完蛋了,输了的话想必也会输得很精彩。 太子输了,李佑不想上。他忙着偷看韦氏呢。 之后四皇子李修上。李修和王成君一样,都七岁。 李修天天学四书五经学骑射,哪有功夫像她一样把下棋当饭吃。不过李修智商高啊,他的棋艺在兄弟中是最好的,当然他也输了。 这场茶会有一个热闹的开始,也有一个同样热闹的结尾。女孩们各怀心思告退出宫了,庄顺县主沾沾自喜,韦氏女压抑着狂喜。王成君没出宫,她去甘泉宫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才走。 三皇子选妾的事儿,因着这次贵女云集,在宫内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三皇子从前是没这么受关注的,可谁让他现在是太子的亲弟弟呢! 直到五月中旬时,登华殿往平郡王府中下了聘礼。淑妃这个时候已经不想纳这位庄顺县主了,无奈这事满朝文武皆知,仗着皇室身份悔婚就太难听了啊!因着庄顺在好几位妃子和贵女,还有无数宫人太监面前「露了那么一手」,她这个人越传越臭,京城的贵妇们都鄙夷地议论道:「堂堂的县主怎么会学那种舞?还敢登上大雅之堂在登华殿里跳?」 当然联想到之前的王氏风波,不少人都开始偏帮王氏,说王家的女孩高傲一些也没什么,那庄顺县主也太没有教养了。所以庄顺县主根本没法子和王氏相比,她这样庸俗的女子本来就适合做妾。不愿做妾的王氏总比一个不检点的庄顺县主要好得多。 六月初三日是太子的生辰,皇帝在甘泉宫中设宴,李佑李修几个兄弟们并他们的母亲都来了。就在筵席之上,李修之母熙昭仪当众向皇帝请命,要为七岁的李修定下王家嫡长女为正妃。 众人都十分意外,脸色最精彩的当然是淑妃。李纯看了一眼静坐不语一副乖巧样子的李修,再看看熙昭仪,问道:「怎么突然要求娶呢?」 第30章 熙昭仪离席跪下,温婉道:「王家女此前进宫,气度不凡、才德兼备。妾遂很属意这位贵女。」 皇帝呵呵地笑了:「是之前王氏下棋连赢了德妃、太子和四皇子的事吧?在宫闱之内都敢赢几位殿下,朕看王氏是个挺厉害的性子。而且此前,王氏可是有着清高孤傲的名声。你愿意与她订亲?」 熙昭仪抿唇一笑:「正是因着这样的性子,妾才属意她,娶妻娶贤,妾瞧着王氏小小年纪却从容不迫、识大体重大局。又性格倔强,撑得起事儿,这可比那些温顺小意的媳妇儿好得多。我们的四殿下是要娶妻,不是纳妾。」 李纯伸手把熙昭仪扶起来了,淡笑道:「如你所说,这王氏倒是你们母子的宝了。不过,朕这儿是没有什么不满的,王氏出身望族,礼仪教养都不错。倒是你需要去询问皇后,那是她家的宝贝侄女,看她肯不肯点这个头了。」 熙昭仪大喜,磕了两个头后又去跪在皇后面前。皇后笑说:「就是两个小孩子,这事儿回去再说。我们先给太子祝寿吧。」 很快,皇后与王家族长代表王家一族回了熙昭仪的厚礼,皇后在甘泉宫当众昭告道王氏愿意与四皇子订亲,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登华殿里的淑妃气得咬碎一口牙。 这突然杀出来的四皇子李修和熙昭仪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她知道,如今与她作对的,一是那结了大梁子的赵嫔;二是那挡着自己路、自己主动招惹的皇后;三是因父亲与自己的父亲政见不合、一个要推行海禁一个反对的裴昭媛;四是因公主和亲之事和自己闹掰了的德妃。 裴昭媛她倒没准备死磕,还没那么大仇怨呢。德妃她是不想放过的,一想起自己受苦受难的女儿,她就心头滴血,总想着本来该是长公主李芙嫁去吐蕃的。 倒是熙昭仪,和她并没什么利益纠纷。最重要的事,熙昭仪是个很聪明的、非常善于明哲保身的人,很难想象她会大着胆子来冒犯自己这位太子之母。 不管怎样事儿已经定下了。就算王氏是淑妃看中的菜,面对和三皇子身份同样尊贵的四皇子,淑妃没法去抢人。 王氏与四皇子订了娃娃亲,不过因着年纪小,只是指婚而已,正式的聘礼都没有下。李纯想着等四皇子大了之后才提婚事。 三皇子李佑那边,庄顺县主在一月之后就带着大笔的嫁妆被送进皇宫如果是娶妻的话,从纳吉、问名到合八字、下聘,没一两年走不下来这个手续!但庄顺县主是个妾,一个连侧妃都不是的妾!她将自己的族谱名册交给了皇室内务府,一顶青色的小轿在黄昏时分将她从顺贞门侧门接进宫,然后她就被安顿在三皇殿的后殿偏僻所在,在整个皇宫里半点地位都没有! 又过十天,三皇子殿中迎来第二位妾室六品通州典仪之女,韦氏。 韦氏可是三皇子自己挑中的。她十三岁了,那大大的杏核眼和樱桃小口的妩媚一看就让人难忘。刚开始发育的身段已经有了些玲珑有致的感觉,该长的肉都长了。 这两位妾室进宫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情窦初开的三皇子非常喜欢韦氏,对庄顺县主就大为冷落。 另一边的准四皇子妃王氏,在登华殿纳妾的同时成了五公主李莲李修他亲妹妹的伴读。五公主刚满五岁,请了师傅教授女红和诗书,王成君就进宫住在甘泉宫中,每日陪着五公主读书。 比起三皇子那边纳妾的闹剧,四皇子订婚倒是令人说不出个不是来。那王氏虽然孤傲了些,有才华却是真的。 三皇子越是喜欢韦氏,淑妃越是瞧不上韦氏,常常在登华殿里关起门来刁难她。尤其后来淑妃查明,当时的韦氏是在德妃送她的荷包打赏里头抽出一张字条来,这才知道了三皇子喜欢听琵琶曲,弹了一首琵琶就博得了三皇子的青眼。淑妃气得当场命宫人搜出韦氏的琵琶砸烂了,恨恨道:「德妃竟也敢在我身上打歪主意了!」 德妃是怎么想的呢?她知道淑妃不会放过自己。尤其李荣公主几日前还从吐蕃传信,言语间颇为凄苦,诉苦说吐蕃那儿气候恶劣,她已经得了头痛病。等淑妃将来掌握了天下,安能给德妃好日子过? 被逼得没法子了,德妃撸袖子开启干架模式。 却说阳朔九年的秋季,东海那边开海之举取得了不少成就,有两支说是从万里之外的土地上飘洋过来的皇室船队,踏上了周朝的国土。这个奏报报上去之后,李纯来了兴致,因为其中一支船队是波斯帝国八年前曾出使周国,位于周国西侧万里之外的强盛帝国。 而且令李纯震惊的是,八年前人家走的是陆路,跨越了死海和沙漠,翻过昆仑山脉,从玉兰关进入周国。今天这群家伙们走的是海路,奏报上说,他们是绕过了一个巨大的海峡,一路向东行驶,不知不觉就飘到周国来了。 李纯深感这条「」不简单,通过海岸线能够结交到的盟国,或许比他往西北角那块大沙漠里发展要多得多了。 于是阳朔九年八月,皇帝再度南巡,除了随行的几位重臣之外还带了大批造船工匠和水手,架势比两年前更壮大。 皇帝离京,照例是太子与宰相、文臣们监国,皇后辅佐。 第31章 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皇后和太子的关系颇为微妙。 皇后手里有凤令凤印,淑妃一时半会倒不敢有动作,虽然她想皇后身底下的那个座都快想疯了。太子李仁不怎么聪明,但在几位臣子的辅佐下,又兼没发生什么大事,他还干得有模有样地。 朝政上头毫无波澜,不过这个国家这一年最大的风波,却不是因着朝政。 八年九月初十,御史上书奏皇后与已死的昭王有私情,所谓的铁证是皇后在昨日重阳宴上所做诗词中的一句「日月辉泽,我心将往」。 只有八个字。张御史解释道:日月,就是昭的释义,皇后是在缅怀昭王,所以一定有私情。 太子李仁负责处理此事,朝中以刘丞相为首的翰林官员指责张御史捕风捉影污蔑皇后,当处以极刑。然而另有不少文臣以为这句诗的确有暧昧之处。 与此同时,淑妃拿着太子手令秘密出京,至武夷山恳请太后回宫。张太后在昭王死后心灰意冷、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淑妃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请动了太后。张太后在一月之后很突然地出现在太子临朝的龙椅之后,垂帘听政,令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张太后不为别的,就是作为长辈、作为皇后的婆母,来处理「通奸」一案。太后在朝堂上亲口念出这个难听的词的时候,许多人都傻了。他们明白且震惊于太后的态度,不过是八个意味不明的字,堂堂皇后,何至于此? 然而张太后随后拿出来的东西堪称惊悚。那一日,她命皇后与她一同上朝,在当众从昭王遗物中拿出了一块半月形墨玉佩后,她对皇后说:「请把你脖子上那穿着红线的东西,也一并拿下来。」 皇后静坐不语,太后身侧的嬷嬷强拉了皇后,从她脖子上拽下来另一块玉佩半月形的白玉,与昭王那块墨玉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满朝哗然,立即有性子激进的老臣喊道:「赐死皇后!这是滔天大罪!」 皇后是皇帝的正室,没有皇帝下旨,连太后都没有资格处置皇后。然而在臣子们的激愤下,皇后还是被囚禁甘泉宫。淑妃奉张太后命,在三日之后趁夜将匕首、白绫、毒酒三样东西送进甘泉宫,对皇后道:「虽然没有办法定您的死罪,但出了这样羞愤的事,相信您也没有脸面苟活了吧。这些东西,都是给您行方便的。」 皇后没有回答。 淑妃冷笑着告辞了。 「娘娘,您真的会自尽吗?」在淑妃的身后,一个送膳食的小宫女擅自留了下来,转身对着皇后问。 皇后看清她的面容,忍不住皱眉道:「混进来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再来甘泉宫了。」 那位宫女赫然就是赵宝音所装扮的。她垂头叹一口气:「宫中的侍卫大多听命与您而不是太后,我混进来倒是不难,只是我很担心您。娘娘,您知道淑妃是怎么逼死金岚儿的,她现在就是在故技重施。」 皇后便笑了:「我又不是金岚儿。她们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杀我吗?不过赵嫔,你今天也算来对了,我有一句话必须要告诉你请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的处境比我更危险。我这个样子,暂时没办法帮你,但希望你不要掉以轻心。」 赵宝音猛地抬头,眼睛里的神色颤抖着,似乎不可置信。 皇后道:「快走!」 她抿一抿嘴唇,拔腿跑了。 赵宝音回宫后仔细地回想两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从皇帝离宫,到现在。是的,皇后说得对,淑妃不会放过这个对自己动手的好机会。 但,刀子会藏在哪里呢? 难道也给她扣上个私通的罪名?不太可能,她没有什么「两块合一块」的玉佩供人陷害。而且她曾患有肿瘤,进宫之前是没法和人通奸还留下野种的。进宫后每个月的彤史、饮食起居都有记录,只要没做过,就难出纰漏。 毕竟这后宫各处都很公正严明,六局管事都是皇帝心腹,不会出现「寝殿里突然被塞了不好的东西」、「彤史被某女官恶意篡改」之类的种种。 即便如此,她还是紧张地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因着精神头不好,七皇子一个奶娃娃还心思细腻地很,比大人还灵敏地感觉到了宝音的焦躁。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七皇子在秋冬交替之际病倒了,一天到晚头痛打喷嚏喉咙发炎。婴儿感冒是会要命的,宝音初为人母还没什么经验,一时吓坏了。 于是她更睡不着了,白天饮食也没有胃口,很快和七皇子一样得了风寒。她干脆缩在自己宫里不出门了,抱着七皇子喂药喂饭。静嫔来探望她还被她拒之门外,她想着如果自己真的被淑妃弄死了,可不好把人家静嫔也牵连进去。 阳朔九年除夕夜,张太后在宁寿宫设宴,请了些皇亲贵胄和肱骨大臣。皇后还待罪听候发落,张太后的心情却没有受影响,在筵席上笑着与众人敬酒,慈爱地召皇子们上前说话。台下臣子窃语不断皇太后从昭王死了后就跟心死了一样,如今反倒活过来了? 就在众人酒酣之时,太后正了神色,肃然道:「皇后之事该做个了断了。」 下头一群人心道:好好地过个年,你提这破事儿做啥啊。不会等过完了年再说? 第32章 不过张太后显然有些急切。她朝众人道:「皇后之罪有辱皇室尊严,若不及早处置,恐传出去为天下人耻笑。然而皇后王氏百般狡辩、不肯认罪自尽,哀家也没有办法。」 有一六部郎中道:「不如快马加鞭奏禀皇上,请皇上尽快赐死王氏。」 太后摇头道:「皇帝最近跟着船队出海,在海面上,轻易找不着人。」皇帝有没有出海她并不知道,但她也不会傻到真的去奏禀皇帝!这么十多年了,皇帝的心不都是偏着皇后的吗!况且这一次的事,也根本不是皇后真的有罪…… 「那么,微臣等愿意联名请命,令皇后自尽!」那位郎中跪下来磕头:「皇上离宫,宫中就发生这样大的丑闻,实在该尽早令王氏伏法!若是百官一同上奏的话,王氏必死无疑。」 对,那些被逼退位的皇帝,就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收拢了所有的官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退也得退了。 这位臣子磕头正嗑得起劲,紧闭着抵挡冬日风雪的殿门突地滑开,有一女子平静孑然的声音:「本宫已经被废了吗?竟不知身为皇后,在臣子之中竟已被口口声声称呼为‘王氏’。」 「王……皇后娘娘!」座次距离殿门最近的,赫然是两月之前最先挑起风波的张御史。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皇后身上墨金色的凤袍与不怒自威的容颜,恐惧终于压过了大义凛然。他软了膝盖,对这位被他骂做的女人跪下了。 只要一日没有废后,皇后就一日是后宫之主,是与皇帝并肩而立、母仪天下的凤位。囚禁甘泉宫,只是因着皇后迫于百官威压。事实上,宫中各司各局均是由王皇后掌管着,太后没有资格、手中也没有力量钳制住她。 她什么时候想出来都可以。 皇后俯身给太后请安,太后掩袖嗤鼻。淑妃道:「皇后还不肯认罪吗?若是自裁,至少能在死后以病逝遮掩过去。若等到皇上回宫,下旨赐死,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诛杀,他日史书工笔,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不错,历代后妃若是畏罪自尽的话,看在其伏法的份上,又为了维护皇室体面,多半不会把真相记载在史书里。皇后看也不看淑妃,仿佛刚刚没有人说话。 淑妃因被忽视脸色涨红,咬牙撇过头去。 「今日阖家宴饮,本宫想着,身为皇后不过来也不好。」皇后微笑,在太后身侧主位上端然坐下。此举又引得一片嘲讽声。有人起身愤然道:「今日微臣要‘死谏’!不诛皇后,微臣就先撞死在这儿……」 突有一声冷笑,却是刘丞相站起身,拱手道:「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了!尔等臣子威逼皇后,犯下大不敬之罪,等皇上回宫后自会治你们的罪。那日皇太后拿出的昭王玉佩,老臣觉着有些不对劲。」 皇太后浑浊的眼睛如刀子一般刮在刘丞相身上,刘丞相浑然不觉,从袖子中掏出一本朱红的宫册道:「皇太后可能不明白这双扣锦鲤佩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这是九年前的一份军机处密令,这东西本不该公之于众,不过突发此事,老臣也顾不得了。请皇太后阅看吧。」 张太后面露疑惑,接过来粗粗浏览是九年前皇帝关于西北驻军的朱批。内容上张太后不太懂,但当她看到落款处的印章时,脸色露出巨大的惊愕。 太后看过,刘丞相亲自上前拿过来又传给其余的宗亲贵胄。 「您也看到了,双扣玉佩就是军机处奏折的印章,九年前皇上登基后建立了军机处……老臣很想问太后娘娘,这块玉佩怎么会跑到昭王手上去呢?」刘丞相用颇为疑惑的语言询问,仿佛真的有什么不懂。 太后的脸色渐渐变得雪白。 「老臣想,一定是太后娘娘拿错了东西,把皇上的玉佩,误认为是昭王遗物。您说是不是?」刘丞相换了副笑脸。 「不,这……昭王他不会……」太后突然张口结舌,方才的从容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对啊,昭王肯定不会偷这种东西的!」年过六十、与太后平辈的敦亲王呵呵地笑了一声,打断太后:「太后娘娘,我也觉得是您拿错了。要我说啊,就算您是长辈,不喜欢自己的儿媳妇就用这种方式侮辱她,也实在不妥当吧!况且你儿媳妇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媳妇!」 皇太后的呼吸有些急促。 皇后笑道:「这玉佩的事,本宫原本不想外传,今日,不解释个清楚也不成了。五年前,皇上的墨玉锦鲤佩遭人偷盗,还查不出来是谁偷的。皇上没有法子,下令废除了墨玉佩,从此以后的军机处密令上,只能以为白玉佩加盖印章。两块玉佩雕刻相同,但纹路左右相反。您可以看看阳朔四年之后的军机处密令,那花样就是反着的。」 「皇上与我约定,每每他离宫,这块白玉佩就由我掌管。」皇后微笑看一眼太后,从身后宫人手中取过一卷写了字的丝帛:「今日,我恰好需要昭告一份旨意。」 她把东西展开了,拿出那块烫手的白玉佩沾朱砂盖印。 礼部尚书还算会看眼色,上来就拿着读了「……今淑妃秦氏犯上忤逆,祸乱皇室,着废黜其位号,赐死冷宫……」 「皇后!」淑妃双目圆睁,随后她噗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太后救我,太后救我啊!」 第33章 张太后焦躁不安地拂开淑妃的手,笑话,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有本事去救淑妃?白玉佩可是盖在军机处奏折上的东西,除了国玺,哪个压得过它? 她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就不该听淑妃的蛊惑,从武夷山跑回来跟皇后斗! 淑妃的儿子当了太子还不知足,她还想当皇后!张太后为啥会帮淑妃这么个大忙呢?因为淑妃许诺她等自己掌控了天下大权,会将昭王的爵位传袭给昭王遗留下来的两个儿子当初李纯心狠,诛杀昭王后,还毒死了昭王所有的妻女! 张太后动用了手里所有的力量,拼尽全力暗中救出了两位小世子,现在这两个孩子都被她安顿在西北大漠的隐秘之处。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要是她死了,这两个孩子怎么办,万一李纯找到了他们,昭王可就连个后都留不下了。 只有等淑妃熬死了李纯,才能恢复昭王府的荣耀,那两个孩子才能光明正大地做人。张太后风烛残年,一辈子最后的念想就是这两个孙子了。 可惜,或许是张氏前半生过得太好了,后半生注定悲惨。她小小年纪嫁给先皇为正室,被先皇捧在手心里三十年,根本不知道何为人间疾苦。她只学会了如何享福,不懂得如何斗争。 她哪里是王皇后的对手? 「不,我不死,我不死,我是太子之母……」淑妃许是吓得,心神都恍惚了,她又膝行至太子的坐席面前:「太子,你救救我啊!你是监国的太子啊!」 皇太子李仁本就是个没大本事的人,他伸手想去把母亲拉起来。那边礼官却上前拉了淑妃的另一条胳膊,劝阻太子道:「皇后赐死,太子手中又没有国玺,请您松手吧!」 淑妃疯狂痛哭着,嚎叫声十分凄厉:「我要见皇上啊,就算你有白玉佩又如何,让我见了皇上再死也好……」 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轰响从门边迸发出来。淑妃吓得止住了声。 一群带刀侍卫撞开了大门,排排列在两侧。 一个男人从门口迈步进来,急促而狂怒地命令道:「够了!都给朕闭嘴!」 张太后瞠目结舌,忍不住缓缓站起来:「皇上是何时回来?」 李纯风雪兼程从南边跑马回来,此时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骑装,满头满脸都是霜,头发早散了。他这幅样子颇像是刚从匈奴战场上下来,也不知他快马加鞭跑了多少天。 他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朕再不回来,不知京城会变成什么模样。太子,这就是你监国的结果吗?」 皇帝回宫不问太后,先问太子,李仁瞬间就被吓得脸色青白,哆嗦着跪下:「儿臣……儿臣管制无能……」 「无能那你就不要做太子了!」皇帝猛地截住他的话:「朕把泱泱大国交给你,你与你的生母不顾大局,合谋挑起争端要害死你的嫡母,罪不可赦。传旨,太子李仁德行有亏,废黜东宫位。」 李仁错愕到不可置信。皇帝挥手令人拖他下去。 「秦氏怎么还不带下去,你们没有听到皇后的旨意吗?」皇帝淡淡地吩咐。 秦淑妃却在此时莫名生出一股子劲儿,她竟挣脱了押着她的两个侍从,跌跌撞撞奔向皇帝。护驾的军士用刀柄击倒了她,她就摔倒在距离皇帝三米远的方桌旁边。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朝皇帝展颜轻笑: 「不必费功夫了……我自裁就是。」 李纯瞥过脸去再不想看她。 秦氏面上虽是一副病态,笑容却似化开坚冰的暖泉。她从桌上取过一壶酒把手里的东西在里头化开了。 很快,喝下毒酒的秦氏呕出大口的鲜血,在地上痛苦挣扎了片刻,便去了。 皇帝挥手命人抬下去,神色极为淡漠。 「皇上……」在这样悚然的气氛中,率先开口的是赵宝音。在秦暮筝断气的这一刻,她突然特别想念李纯,她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了他。 「我害怕。」她喃喃地说,突然之间泪如泉涌。 李纯一句话也不说,安静立着任由宝音抱着他。心里则是千头万绪,如被一只手揪着一般烦躁且焦虑。 他留在京城中的心腹疾驰千里向他密报时,他听说皇后被淑妃构陷,大为惊骇,心中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赵宝音淑妃胆敢对皇后动手,对宝音更是不会放过了。她怎么会和七皇子一同病倒?是不是淑妃投毒…… 赵宝音母子的风寒症状,就是有那么些诡异的不对劲。大人小孩都病了不说,身上还起了红疹。此时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宝音,揽住他腰间的手上就长满疙瘩,伏在他胸前的额头还发着热。 赵宝音这半年来受了很大刺激,看见李纯就嚎啕大哭:「皇后娘娘都被她钳制,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二郎,谢谢你,谢谢你能回来……」 「来人,传御医至建章宫。」李纯叹着气捧住了她的脸颊:「宝音,别再哭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哎!你手上有疹子,别用手去抹眼泪!走,咱们先走,你和小七的热病必须尽快……」 李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哭哭啼啼的赵嫔抛下众人奔往建章宫。 第34章 这有点昏君味道啊……刘丞相愣愣坐着自语:千里之外跑回来,一身狼狈地在臣子跟前露面,结果瞬间就拉着女人跑出去了? 因着皇帝南巡,内医院院判大人和另一位才学出众的老御医都跟着过去服侍皇帝了,宫里留下来的人医术不如他们。皇帝疾奔回来,也把两位大人带回来了,让他们速速给宝音问诊。 诊治的结果果然不是寻常风寒,但也不是什么吓人的大病原来,是秦暮筝为了暗害赵宝音,用上了能够引起强烈敏症的「一品红」花粉。秦暮筝先将花粉掺在自己的香胰子里头,每日用它净手、擦身,而后在甘泉宫给皇后请安时刻意接近宝音,有时候还握住宝音的手腕,就这么沾上去了。宝音回宫后又常常抱着七皇子,如此七皇子也感染了。 这个结果查出来时,众妃都唏嘘不已,对那生前作恶、因罪赐死的秦氏倒是生了许多怜悯。大周朝后宫管束太严,到处都是皇帝的心腹,秦氏没法子收买人手来给宝音的饮食里加料之类。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以身犯险,而且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若派一个奴才做这事儿,奴才是不能轻易触碰主子的,那叫冒犯。 秦暮筝为了让宝音染病,自己的用量就非常大。她本就身体有恙,最后尸体入殓的时候宫人掀开她的衣裳,才发现她的手腕、肩膀、胸口等等的肌肤都起了密密的红疹子,甚至有溃烂之处。 大家似乎是明白了秦氏的心思,她受皇帝厌弃后,自暴自弃,将追逐权力作为填补人生空白的唯一方法。为了除掉她最恨的赵氏,她什么都豁出去了。 其实她早已不畏生死。 宝音和七皇子都染上了花粉过敏症,这病不要命,但拖久了会导致皮肤溃烂人也就毁了。好在发现地早,院判大人开了一副药说吃半个月就能好。李纯长舒一口气,再次庆幸自己回来地及时。 李纯担心赵宝音,还要记挂着南边的正事,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更令人感到无语的是,七皇子的热病几天就好转了,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倒是赵宝音这个当娘的缠绵病榻半个月。 七皇子遗传了李纯的优秀基因,身体结实。赵宝音不论先天怎么样,在后天长期的娇生惯养下她妥妥一株蝴蝶兰。 好在元月十五元宵节时她好了大半,被御医允许出来见人。皇室家眷们清早去皇后的甘泉宫中用早膳,皇帝也在,不过宝音发现气氛很诡异。四十岁的李纯在这个新年中头一次显露出衰颓之态,两鬓的白发竟能透过冠帽看出来。 从前他头上也有零星地几根,这一次竟是雨后春笋一般长了出来。虽然不多,却也让人看了心惊。 宫宴之上并没有看到太后的身影,听说是回武夷山了。庞大人按着皇帝的授意,当众宣了几道圣旨其一是将废太子迁往景昌为先皇守陵,永世不得回京。其二是因白玉佩之事,将死了的昭王定为谋逆大罪,昭王藏在西北的两个世子一同坐罪赐死。其三是将几个冒犯皇后的佞臣革职查办。 李纯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心善且正直的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成为他的敌人。 他对政敌可是绝不手软的。 「秦氏和二皇子竟然联合了太后,大胆构陷谋害皇后,皇上怕是伤透了心。」宫妃们都不敢说话,只几个离得远的在窃窃私语:「真是家宅不宁,从先太子去了,这个宫里就不对劲了。」 「要我说,秦氏那年南巡,糊涂地谋害赵嫔那事儿,才是这些祸患的开端。」另有一人小心地看了眼前头的赵宝音,低语道。 赵宝音低头喝绿豆粥,心里五味杂陈。她倒不至于去可怜自己的仇人,只是深感这日子不容易。 用过了膳,一群人照例凑皇帝皇后跟前磕头,皇帝没什么心情,让庞大人领宫人们分发了赏赐,就面露疲态。皇后却是比皇帝更沉静些,她端坐如仪,威严如常,只是脸上再也没有几年前那真心的微笑了。 对,自从太子死了她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等东西都发完了,德妃看帝后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提议道:「皇上南巡累着了,不如我们早些散了吧。」 皇帝刚欲点头,皇后却起身道:「皇上为开海禁之事耗尽心力,如今东海升平,国家富足,是咱们大周的幸事。妾想敬皇上一杯酒。」 李纯有些微讶,不过瞧着皇后不再纠缠长子的死、一副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的模样,也稍稍松了口气。他同样起身,端着酒杯去碰皇后的杯子。 靠近自己原配妻子的刹那,李纯耳边响起多年来最熟悉的声音。是皇后,她轻轻地对着自己的丈夫低语:「皇上急急回来,全都是因为赵嫔吧。我在白玉佩事发时已传了信给皇上,但您直到一月之后得到赵嫔发病的消息,才赶回来……」 李纯盯着她,心神被莫名攫住。恍惚的瞬间,皇后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其实,你一直在介怀当年的事,是吧?」皇后的喘息渐渐急促起来:「就算我并没有做过错事,但那件事对你来说,就是无可容忍的。皇上,我很想爱你,却不敢爱你,因为我怕你越不过那道坎。这么多年了,你给了我最大的荣耀与体面,我却还是特别害怕。我不怕失去凤位,我只是怕,你会更加厌恶我。所以我永远都不敢,不敢主动对你说……够了,不论如何,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 第35章 「二郎,请原谅我。」她最后说道。 「皇后,你怎么了?」李纯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然而皇后一张施了浓妆的面孔却已失去光彩,变成诡异的青白色。她宽大的衣袖从桌案上滑落下去,随即,她整个人缓缓地跌坐在地上。 「皇后!」李纯惊呼:「皇后,皇后……妙华!」 在最后喊出妙华这两个字时,皇后的眼睛动了一下子,然而在那同时,她的唇角溢出潺潺如溪流一般的血水。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御医,御医在哪里!来人……」李纯疯了一般地喊叫起来:「快来人,来人啊……妙华,妙华……」 皇后王妙华病逝于阳朔十年元月。 次月入葬,谥号孝贤。 李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完这个年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王妙华在他面前自尽,他无力挽回。或许她早就想死了,他冥冥之中有这种预料,他其实早就想做些什么比如他离宫前,御女周氏怀孕了,他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就过继给皇后。有了孩子的话,多少能弥补失去长子的悲痛,也能为王妙华填补人生的空洞。 就像秦氏抓着权力填补空洞一样。有了信念,才走得下去。 可惜他没有来得及……他应该快一点的,为什么不快一点,不早一点…… 她说,请原谅我。原谅什么呢?是原谅当年那件事,还是原谅她此时此刻残忍的离别? 其实不需要的,不需要原谅,她没有需要说对不起的事。二十二年前,昭王仰慕王妙华,一度要求太后去王家下聘,是因为太后看中了位高权重的吴丞相的嫡女,才逼着昭王为了江山放弃她。昭王拗不过太后,最终失去她,却也赌气不肯娶吴丞相的女儿。 后来王氏进了太,她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举案齐眉,生死共进退。李纯记忆中的她,是有端庄,是有聪慧,是有娇俏,是有情趣……他清楚昭王对她的仰慕,但其实那并没有什么妨碍。毕竟王妙华没有喜欢过昭王。 他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啊! 他曾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他以为他们就是彼此要等的人,在很顺利的大婚之后,就要一辈子携手了。不过直到阳朔五年,那个十四岁小女孩的出现,李纯突然醒悟真正疯狂的爱,是血液要冲出心房的澎湃的感觉,是一种无可阻挡的、令人落入陷阱的洪潮。他在王妙华身上,永远只能感觉到平淡无波的、令人心安的幸福感觉。虽然那种感觉渗进骨子里,但是……太平静了。 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没有力量?是因为王妙华,她心中有一道墙,却以为那道墙在对方心中。 李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赵宝音。 甘泉宫从昔日的盛势光辉,终于变得门庭冷落,殿内死寂的空气里,连宫女行走的声音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自尽呢?李纯站在庞大而空旷的甘泉宫主殿里,喃喃地问。最后他得出结论,他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不是没能及时给王妙华一个孩子,而是他在废黜东宫后,与众臣商议想要立四皇子为太子。 他不应该这样做。 换句话说,他不应该,这么早立王家的准女婿为太子。 没有了信念,同时没有了担忧,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王皇后想着,王家的使命已经传递给了她的侄女,嫡长女王成君。她不需要再去努力了。 皇后死后,李纯先是将自己关在皇后寝宫内,为她守满了七日的灵。停棺一月后葬入皇陵,他扶棺椁从大清门而出,一直将皇后送至帝陵墓穴。在面前厚重的石门死死阖上的刹那,他用手指按在门上,轻声问:「能原谅我吗?」 没有回答。 他抿着冷硬的嘴唇转身离去,迎风的那条路,他的眼睛流不出泪来,心脏却突突突地跳得越来越快。 为什么……你这心狠的女人。 因皇后病逝,皇帝辍朝三日,不过后来他去上朝时也没个精神样。后宫侍寝更是停了,皇帝下了早朝就直接回书房,女眷们轻易见不到他。 嫔妃们担心皇帝的身子,赵宝音和德妃几个都做了些羹汤或是清粥小菜送过去,皇帝一口都没动。宝音心里彷徨不安,一天天地坐不住。 她很害怕这种见不到李纯的感觉。而且她又不是七窍的比干,没有办法完全窥探对方的心思。这是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惧。 终于在三月初十的这一日,她大着胆子抱着七皇子李,换上厚重的氅衣在清早时等在建章宫门前,等着皇帝下朝回来。皇帝这段日子都闭门不见客,以前也有妃子在宫门前等着见,庞大人拦着不说,后来皇帝从外头回来看到了,看得多了,还嫌烦。 于是建章宫前院里头就不让等人。 赵宝音过来的时候庞大人也劝她回去,说皇上谁都不见。不过宝音软磨硬泡了许久,庞大人思量一二,觉得赵嫔和旁的娘娘们是有些不一样的……就让她等着了。 李纯今日在朝上还和两个臣子起了争执,耽搁了许久才回来。赵宝音在三月份的春风里头冻成狗,身上的大氅也不够厚。不满两岁的李正是要走走不稳,还喜欢乱动的年纪。赵宝音抱着他两只胳膊都快断了,想换乳母抱,李看见亲娘在眼前就谁也不想跟,赖在宝音身上。 第36章 赵宝音直到现在都没学会怎么照顾孩子,她这方面笨得很。在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之后,她看见了明黄色的仪仗渐行渐近,连忙欢喜地迎上去。 鸾轿上的李纯眼神有点呆,他没看见宝音。庞大人心里就开始打鼓,打了半天鼓他还是壮起胆子,凑跟前道:「皇上,赵嫔娘娘来给您请安呢……」 「嗯?」李纯半梦半醒:「还没到殿里你喊什么啊……你说什么?赵嫔?」他猛地抬头去看,就看见了抱着孩子的宝音。宝音冻得十指通红,李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头上戴的小棉帽子不停地要往下掉,一旁乳母就伸长胳膊去给皇子理帽子,几个人的姿势都很滑稽。 赵宝音看着李纯这副样子,心里就揪得跟什么似得,不管不顾地凑上来扒着栏杆:「二郎,二郎!您怎么了啊!」又问庞大人:「皇上怎地又生了这么些白头发?」 庞大人弓着身子立在一旁,低头不语。李纯盯着宝音的脸,盯了许久,他慢慢地道:「这么早等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等您啊!」宝音急促地说着:「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您了,我心里受不了!皇上,您怎么都不来后宫里走走呢,谁都不见了吗?皇上,您不能一天到晚地窝在建章宫里头,闷出了毛病可怎么好。听人说,您对饮食也不怎么上心,皇后娘娘去了,您几个月都茹素,而且还时常有一顿没一顿地,您这么下去不行。我明白您因着先皇后,心里难过……」 提及皇后二字,李纯眼睛里骤然迸发出冷光。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赵宝音,打断了她控制不住的长篇大论:「赵宝音,你不明白的。你什么都不懂。」 赵宝音咬住了舌头一般,猛地惊住。李纯叹一口气道:「请你先回宫吧,不要再等了,以后也不要等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赵宝音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已经很久没有把李纯看做天一般的皇帝,在他面前胆子也比较大。她吸着冷气看着他,忍不住追问:「皇上,您……您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没有变。」李纯沉沉地道:「你知道王妙华自尽时对我说什么吗?她说,她觉得我不再需要她了。她那个时候一定特别恨我,她是带着恨去死的。」 李纯说完这些,侧过头去吩咐宫人:「回南书房。」 赵宝音大睁着眼睛,看着皇帝的车轿在她面前咕噜噜地驶过去,庞大的仪仗渐行渐远,一直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秦暮筝,你赢了。 宝音终于知道,秦暮筝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王妙华因私通之事,被逼软禁甘泉宫时,曾善意地提醒过她千万小心,秦暮筝一定会对她动手,一定会! 后来果然查出她沾染了一品红的花粉。但这并没有真正毁了她,她病愈的时候一颗石头也落了地。她想自己跨过了这一关,而且秦暮筝已经死了。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她错了。 秦暮筝没有死,她阴魂不散。 她一定知道当年王妙华和昭王之间的纠葛。她是很早就进太服侍的老人了,知道这些隐晦的事情并不难。所以,她在对付王妙华时,才会选择这件事为契机,诬陷王妙华和昭王私通。 她选对了,成功了。昭王的仰慕就是王妙华在皇帝面前的伤口,旧事重提时,她已经非常脆弱的心承受不起它的冲击。皇帝在接到她的密报时没有立即赶回来、却在一月之后为了另一个女人赶回来的态度更令她心灰意冷。 最后她自尽时,用的就是秦暮筝当初送给她的毒酒。 秦暮筝完美地杀死了她。 但秦暮筝的目的不是她。 王妙华死后,李纯承受不起她临终前的指责。他在那一瞬间,尘封多年的情爱被彻底打开,他想起来当年的新婚燕尔,想起二十多年与她相濡以沫。王妙华一辈子不敢提及昭王,不敢触碰两人误会的根源,但在最后一刻,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终于有勇气说不是不爱,只是不敢。 王妙华是个贤后,她有本事母仪天下,却没本事开口说爱。与其说她因李纯而死,不如说她死于自己的懦弱。 李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内心的感觉会骗人。他所不满的那种平淡无奇的喜欢,只是因为王妙华的懦弱,和他的粗心。他们本来不应该这样的。 崩溃之时,李纯意识到,自己似乎爱错了人。他这辈子真正要等的人早就等到了,只是他不够珍惜。 王妙华,只要你肯说,你就能得到。 秦暮筝是被赐死的罪妃,但她做到了所有她想做的。皇后失去了生命,赵宝音失去了李纯。 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赵宝音想着,自己沉沦在李纯身上的这些年,终究成了一场美梦。 她将宫人们都遣出去了,独自一人坐在丽景殿后院的双色茉莉花圃里头。一盆一盆吐蕊的盆栽将她整个人埋住了。 她静静地坐着。 那之后,李纯没有立继皇后,朝臣中有人提起这事儿,都被驳斥回去了。阳朔十年六月份,他似乎从悲伤中醒悟过来,继续兢兢业业地做他的天子,专心国事。女史们也开始将嫔妃的记档翻出来,他按着从前的老规矩,一天一个地临幸妃子。 第37章 轮到赵宝音的时候,她或是称病,或是去了建章宫在偏殿里坐一晚上,李纯也不说什么,两人心照不宣。赵宝音心灰意冷,不想面对他。李纯更是一看到赵宝音,就会撕裂心里的伤口,想起先皇后临终前的怨愤。 赵宝音开始的时候心里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会嚎啕大哭,会寝食不安,因为她失去了一份渗进骨子里的东西。她经常崩溃地抱着七皇子在丽景殿里来回地走,弄得不爱哭的七皇子最后也能被她整哭,乳母还明里暗里小心地建议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就别去招惹七皇子。 不过她最终还是适应了这种日子。 那是在阳朔十年冬天的某日。她的头痛了一整天,最后忍不住竟又要去闯建章宫。她不肯相信命运,她想再问问他,她甚至觉得,或许李纯当时只是太难过了,大半年过去后他就能变回来呢? 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 她在建章宫门前先是被掌宫的德妃拦下来了。那天德妃恰领着四皇子去建章宫给皇帝看功课,看见赵宝音满眼血丝地跑进来,一把拉过她说:「你和皇上还在闹别扭吗?你看看你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 赵宝音摸摸自己的脸:「姐姐,皇上在里头吗?」 德妃摇头道:「在是在的,但他恐怕不愿意见你。前天静嫔在皇上跟前无意提了一句丽景殿,皇上就翻了脸,当场斥退了静嫔。哎,我说你跟皇上之间怎么闹了这么大的别扭啊?!」 赵宝音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咬着嘴唇问:「他当真这样做?」 德妃叹气:「你先回去吧。宫里女人的日子就是这样,遇上这么一位陛下还是咱们的福气,若是在前朝,失了宠的妃子会是什么生不如死的下场?我知道你喜欢皇上……不过你想开一点,没有情爱,日子也一样过。皇上不也什么都没短了你吗?也没短了七皇子。哦对了,你可以让下人带着七皇子进去,皇上对七皇子还是很上心的。」 一旁立着的庞大人也一脸苦瓜相,凑跟前小心道:「赵嫔娘娘别为难奴才,奴才不太敢给您通传……」 赵宝音咬牙不语。半晌谢过德妃独自回宫。 从这时候起,赵宝音就慢慢把日子恢复正常了。她本来就是个擅长生存的人,生存大于一切。当心里不再强求的时候,她自然就能习惯这种没有李纯的日子正如德妃所说,没有情爱,她也不是活不下去。 她不是秦暮筝,也不是王妙华!她可不会去死! 不过这种人生,也仅仅是生存罢了。有些东西就像罂粟凡是尝过它的人,因为太甜了,脑子里兴奋点的底线就会被它抬高。当你有一天失去这东西,人生中其余的任何东西都没办法达到你脑子里的那根线。达不到,就产生不了快乐。 然后你就很崩溃,再也感觉不到开心。 抽罂粟的人戒不掉就是这个原理。 赵宝音还是挺幸运的,不管怎样,她有七皇子。有一个小孩儿陪在身边,人生总会有希望。 她本人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和七皇子相处起来真有点手忙脚乱的感觉。李这孩子的特点不是早慧,不是会玩心眼,而是「很有原则」。比如说你之前答应了他第二天陪他踢球,要是没做到,后头怎么哄都哄不过来。 带小孩是个伟大的事业,赵宝音这几年光钻研这个就足够了,倒是不可能觉得空洞。 宝音和七皇子两个相依为命,表面上日子过的还是很不错的。阳朔十一年时,皇帝立四皇子李修为太子。同日大封六宫,进德妃为贵妃,太子之母熙昭仪进德妃,裴昭媛进贤妃,静嫔进昭仪,宜嫔晋昭媛,赵嫔晋淑仪,娴嫔进淑容。周婕妤、孙婕妤进嫔位。余下一位张才人,就是从前挺受皇帝喜欢的张宝林,身体不好流了好几个孩子后才在阳朔八年生了个公主。皇帝很怜悯她,直接进了她为婕妤。 赵宝音进宫六年,生了李,还做了二品的娘娘,不光她自己,赵家上下也风风光光地。她想这辈子约莫就这样了,难道还不够吗? 她从前强求的东西,其实本来就是奢望,是不应该得到的。现在失去了倒也恰到好处。 就像先皇那么些太妃,年轻时把皇妃当职业,老了守着子女,或是念佛。这就是一辈子。皇宫里这么多女人,只有那么一两个能得到爱,其余的,不还都得这么过? 要遇上一个好色的皇帝谁谁都爱,心能分成十八块,那才真叫倒霉。后宫争宠成风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先皇后去了后由高氏,也就是现在的贵妃掌宫。贵妃是个很稳重的人,对掌管人事、统筹规划、财务会计这几个领域都比较擅长,倒是把诺大一个后宫打理地像模像样,不输于先皇后。后宫这么一个庞大的大家庭是真心难管的,妃子多孩子多,逢年过节一大票的亲戚们都进宫来庆祝。 在阳朔十二年二月份,避世静养的太后驾崩了。皇帝一个人送太后棺椁至皇陵,没人知道他最后跟太后说了什么。众人却是想着,这对母子的缘分终于尽了亲缘也好孽缘也罢。太后一生都在跟皇帝作对,先是算计他的皇位,后来促成了先皇后的死,就算血浓于水,也早被消磨地一干二净。 第38章 听人说,太后死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抓着昭王留下的一枚戒指。李纯在她病危之际没去侍奉汤药,她也撂狠话说,不用见了,不想最后要死了还要看长子那副可恶的模样。 尽了也好,早说再见,别再互相折磨了。 太后身边伺候的一位余氏,曾是被贬的罪妃。太后死后,皇帝将她传召回宫,册封她为婕妤。大家都快忘了这号人物,看她突然被迎回宫真挺惊愕。这位余婕妤本是个安分的人物,回来后安静度日,和姐妹见面时似乎自觉出身低微,言行十分恭敬。然而回来住了几个月,竟越来越得皇帝的欢心,成了后宫里的风云人物了。 她还年轻,脸蛋五官精致,虽然黑了点。而且她性子很爽利,后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没有她这副性子,皇帝跟她相处的时候就很舒服。 当然李纯不爱她。他是尽一个夫主的责任,才厚待自己的小妾们。他觉得余氏伺候地好,那就提高待遇呗,平日好看的贵重的首饰都往她那儿送。 余氏离宫几年了,对宫里情况两眼一抹黑。在听说太子病逝、淑妃赐死、皇后也驾崩后,她在心里默念四个字:世事无常。 最令她惊愕的就是从前言笑晏晏、性情娇俏的赵宝音,如今竟成了疑似抑郁症患者。听宫人们说,赵淑仪和皇上闹翻了脸,轻易不出屋子,也再不爱笑了。余氏一直没见着宝音,就想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往深里想觉得脖子后头冷飕飕地。 她当初和赵宝音还有不少情分,某日瞅了个机会就去宝音处登门拜访。宝音做了淑仪后从启祥宫偏殿丽景殿迁居去了长杨宫,掌主位。长杨宫不是多么华丽的宫室,四周景致平平,不过就挨在启祥宫旁边。宝音在启祥宫里住了那么些年,最后和李纯闹掰了,整日都和静昭仪走得很近。 静昭仪这种宅女是个优秀的倾听者,擅长安慰人。所以赵宝音很感激她,在自己人生最黑暗的时候能做一个好闺蜜。周瑶对宝音也挺好的,不过周瑶这人嘴巴太大,宝音不敢什么都跟她说,平时走动地并不多。 余氏去长杨宫找宝音的时候,宝音正在教导七皇子认字。七皇子李比一般孩子都好带,念书不像旁人那样抵触。但李也有不少毛病,比如他特别喜欢算数、喜欢研究地图,不到四岁的小小年纪就能背熟全国的州郡。但他的论语就读不好,一个不亦说乎的说字是什么涵义,给他解释半天他不懂。 最让宝音发愁的是这孩子倔强,触了他眉头的话就惨了。宝音常常教育他说做人要互相理解,得饶人处且饶人,李不大听得进去。她专门去向贤妃德妃几个讨教过这些问题,人家跟她说小孩都这样,这个毛病那个毛病的,慢慢教呗。再说咱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龙子,就算没本事当个闲散王爷不也挺好的。 宝音想想也是,况且李也不差劲啊,就是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一堆。针对李的早教,没孩子的宜昭媛参与进来了,成为这个项目的主要外援。那还是很多年前,王皇后牵线把当时的宜嫔和赵宝音绑上了,宜嫔后来在赵宝音和淑妃的斗争中提供过微小的帮助(当时几乎没有人帮宝音,都不敢呀),再后来赵宝音有孩子了,她干起了自己的主业当好七皇子的姨妈。 有宜昭媛在旁用心辅导,「李」任务已不成问题。 赵宝音的生活基本没有难题。 余三娘被传话的宫女引着进来了,隔着门帘很小心地道:「淑仪娘娘?淑仪娘娘?」赵宝音听声回过头,一瞧是她,提着裙子就从里间出来笑道:「姐姐竟来这儿看我了?」 时隔四年,余三娘再次见到宝音,神色都惊了一惊。如今已二十一岁的赵宝音,和从前年小时候的模样实在差得太远了并不是得了抑郁症满脸憔悴瘦骨伶仃的可怜相,实际上此时的赵宝音根本没啥病态。她只是长大了,从十几岁的小丫头成为七皇子之母,妥妥一个妙龄少妇。 原来婴儿肥的圆脸变成了鸭蛋脸,身材拔高了几公分,那一团稚嫩的孩子气早没了。如今一张脸白皙秀丽,身段玲珑有致,打眼一瞧就是个安享荣华、且美貌动人的二品娘娘。 赵宝音已经把日子过得挺好的了,除了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会揪着疼,平日不苟言笑外,一切都很好。 「听说你回来了,我还想着隔几日去瞧你来着。」宝音将余三娘请到了后殿待客的绿芜居。 余三娘看宝音不是想象中的狼狈相,就识趣地不提敏感事件。她捏着瓜子唠嗑,说起这几年在武夷山伺候太后的时光。武夷山风景秀美,她得了空就在行宫的林子里头摘蘑菇挖番薯,倒不是特别难过。太后在昭王死后脾气比较古怪,有时候打骂宫女出气,她从小皮糙肉厚地长大也没觉着忍受不了。 「你胆子真大啊,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也敢……」宝音十分感慨地道:「敢传信给皇上。」 「没那么难,太后身边伺候的宫人太多了,那么多人,想钻空子还是容易的。」余三娘笑一笑。 她现在觉得自己沾了个天大的便宜,一个庶民,还是罪女,只不过干了几年宫女就能捞到一个婕妤。简直赚翻了。她回宫的第一天皇帝就下旨赦免了她父亲的罪,后来贵妃按着礼法,追封她父亲为武昌侯,封她母亲为五品诰命嫔妃的爹妈都能得到这些名头。 第39章 七皇子李上来给余婕妤请安。余婕妤摸摸七皇子后脑勺的小头发跟,笑道:「这孩子和我弟弟小时候很像……哎,我弟弟就是个莽夫,这可比不得。」 「你要是喜欢孩子的话,自己生一个吧。」赵宝音道:「听说皇上待你很好,有孩子也是早晚的事吧?咱们宫里的女人,有没有孩子是天差地别的,有了孩子,晚年还能出宫去王府里住着,做个老太君儿孙满堂,多舒坦啊。你要是在长秋宫那个寡妇院里念佛,那可无聊死了。」 余氏嘻嘻笑着:「但愿吧。」 她和赵宝音不是一类人。她穿越过来后发现自己是社会底层,还背上了父亲的死罪,她没想过要去追求什么爱情。如今的日子对她来说就是天堂,上层贵族的生活啊!除了对「宫斗」有着小小担心,她别无所求了。 要是能有儿子防老,恩,额外赚的。 余三娘和宝音两个聊了一下午,晚上一起去静昭仪那儿用膳,因为很好吃,三人还喝酒到了半夜。 余氏发现赵宝音整个人都变化挺大生理上是长大了,心理上也变稳重了。她不再咋咋呼呼毛手毛脚,更会体贴人的心思,思想还很成熟,应付宫中各种应酬如鱼得水。 恩,不管她和皇上之间出了什么事,现在这样不也很好? 余氏进宫后,受影响最大的就是赵宝音。 赵宝音这两年是很沉默的,和静昭仪走在一块简直不能更般配。余氏来了,时常去找她唠嗑,还给七皇子带各种玩具。她慢慢地话就多了,后来跟着余三娘学会了木匠活,闲着没事做一把小伞、扎个木筏、磨个椅子出来,练多了还挺像回事。 渐渐地,赵宝音越来越喜欢出来闲逛。有时候她会领着李去太液池边上摸鱼,李遗传了她南方人的体性,喜欢玩水。 因着皇子五岁要上书房,还要在乾西五所那儿开一个寝殿住着。李还有不到两年,但李纯的孩子多,乾西五所几个院落都住满了,淑妃死后两位没娘的公主也住了进去。贵妃便提前打算,选了个好地角给李盖房子,想着等一年正好能完工。 宝音就时常领李去看他以后要住的地方,看上书房里皇兄们念书的样子,鼓励李早点跟着读书,别再研究地图了。 就在五月份的一日,李跟着宝音扒在上书房外头听书,突然听见对面不远的景春殿里传来尖利的争吵声。 赵宝音疑惑地伸着头去望,景春殿就是公主们念书的地方啊!公主学的东西和皇子完全不同,她们上午念书下午学琴棋,师傅们都很宽容允许她们随时请假出去玩。本朝的公主还没有前朝那么大规矩、嫁人之后一堆嬷嬷管着不能经常见驸马之类。 所以公主是个比较幸福的职业。当然李荣那种另算。 赵宝音和李从侧门绕进景春殿,就看见里头乱作一团。主殿中央一堆小女孩挤在一起,似乎在打架?!那一圈一圈围着的全是伺候公主的宫女们,至于被围在中间的是谁却是看不清。女师傅用戒尺敲桌子想阻止这场闹剧,但完全没有作用。站在门边和赵宝音距离最近的是五公主李莲,她扯着嗓子喊:「别打了,别打了!三姐姐,你快住手啊……」 李莲想拉架,然而她年纪小身体弱,生怕凑上去就会被殃及。 宝音身为一个大人,这时候义不容辞要冲上去的。她让李等在门口,自己撸了袖子扒开中间那一堆人,她身边的几个宫女太监也来帮忙。终于看见正主时,宝音大吃一惊三公主李芳和四公主李蕙打起来了! 那是真打啊!赵宝音很难想象公主居然能动手! 「都停手,你们成何体统……」赵宝音怒道。四周宫女见淑仪娘娘过来,还是挺怕的,呼啦啦都跪下了,然而中间两个小女孩完全停不下来。下一秒,打得起劲的李芳操起桌上一块黄玉镇纸要朝李蕙头上砸,赵宝音吓得半死,这么沉的东西可不得砸出个血窟窿啊!她死命抓住李芳的手去抢她的凶器。 李芳这人脾气随淑妃,和李荣很像,小时候就跟着李荣在宫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只是李荣比她更彪悍,有李荣的时候她就显不出来。 现在没有李荣了,李芳那狠劲真让人吃惊。 她只顾着打李蕙没看见赵宝音,手被抓住后大怒,黄玉镇纸胡乱挥舞。砰地一下子砸在了赵宝音的下巴上。 赵宝音嘴里磕出一口血,捂着下巴蹲下去了。 李芳这才回过头,一看她的赵母妃满嘴是血,吓得把黄玉镇纸掉在了地上。 二十一岁的成年人赵宝音的下巴,十三岁半大的孩子李芳手里的黄玉镇纸。 李芳已经十三岁了,力气不小,个头比赵宝音矮半个头,所以她的镇纸敲在了宝音下巴上。黄玉可是玉器,比石头沉,虽然它容易碎。这一砸,赵宝音被砸掉了一颗牙,下巴那儿鼓起一个青肿的大包。掉了牙之后血咕噜咕噜冒泡一般往外涌。 「母……母妃!」李芳吓傻了。赵淑仪可是正二品,理论上除了妃位没人敢欺负她! 七皇子李跑了进来,指着李芳:「我看见了,是你打的我娘!」 第4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雷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男人跨进来,气得拍桌大怒:「身为公主还打上了?你们的规矩都学哪儿去了?是谁挑的头……哎?这是怎么了……」 李纯看见了蹲在地上捂着嘴、血还不断从指缝里流出来的赵宝音。因为是低着头,他一开始还看不见是谁,就看见这女子穿着绣海棠花的华丽宫装,发髻上插着步摇,肯定是位娘娘。他意识到受伤的是自己的老婆之一,似乎还伤得不轻,就连忙上前扶人。 这一看不得了,他的手僵住了。 赵宝音抬眼看他,嘴里痛得要死,嘟嘟囔囔地:「痛……」 李纯眼神呆滞地看着她。宝音嘴里的血滴在他的衣襟上。 那血、那血那是这一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一年,那个女子口中滚烫的血,就是这么喷在他胸前的。 李纯将宝音带回了建章宫。 御医诊断她只是牙掉了,开点药止血就行了,没大事。倒是四公主李蕙的手腕筋骨扭伤,比较严重,把胳膊都吊起来了。 两位公主打架的事查明了,是三公主先动手。而且三公主比四公主大两岁,四公主完全不是对手,全程被压着打没还手。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三公主欺负四公主。 四公主李蕙在父亲面前哭哭啼啼,说一句话惹着了姐姐,就被打了。 而且还殃及了前来拉架的赵淑仪。 李纯大怒,安慰了四公主后,先罚三公主在建章宫门前跪着。公主像泼妇一样动手太难看了啊,无视宫规,给后宫风气造成了恶劣影响。 赵宝音嘴上咬着纱布缩在建章宫里屋的软榻上。上药之后还是挺疼的,她脸色都发白了。李纯凑在她跟前,停顿了好几个呼吸,终于道:「你感觉怎么样?」 赵宝音说不出来话,呜呜呜地点头,表示她没事。 李纯抿了抿嘴,半晌道:「没事的话……你再歇一会儿,我让宫人送你回长杨宫。把七皇子留在这儿吧?今天小厨房做了榴莲酥,他喜欢吃。」 赵宝音神色不变,摇摇头站起来,行了一礼往宫门外走。 不用歇了,我现在就走。 李纯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混混沌沌,七年前,她也是这样孤独地从轿子里头下来,走向当年的丽景殿,那还是她刚进宫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背影特别瘦小,总会给人一种保护欲。 如今的她……长大了呢。从头到脚都透着曼妙二字,步伐端庄。只是从后头看的影子,还是那么孤单,而且瘦弱。 她头发上的步摇垂下来,红宝石的坠子依附在耳朵上头。眼力很好的李纯看着她透明的耳廓,上头挂着红宝石,午后的阳光照进来,在那上头围了一圈的红晕。那么漂亮,就跟当年一样漂亮,透明的小耳朵…… 「音音,我想要用帝王的身份来保护你。」那是五年前说出的话。 心神猛地生出巨大的冲动。 在那突然之间,李纯脚下生风,他扑上去想抱住赵宝音的腰身。 然而赵宝音已经跨过了门槛,将他远远甩在身后。李纯神情恍惚,脚步踉跄时竟不小心被门槛绊住,噗通一声摔下去。 赵宝音听见了后头咣咣当当的动静。但她没有回头。 她对建章宫的一切都没兴趣了。 赵宝音回了长杨宫,她按着自己的心脏它跳得很厉害,几乎要冲出胸膛。 这么些年的情爱,怎能说忘就忘了呢?时隔两年,再次见到那个男人的容颜他今年四十二岁,眼角唇角添了皱纹,但还没有颓废的老态。他虽然黑了点,好在脸上轮廓分明,就显出几分俊朗。 他的样子和从前差不多。 她却变化比较大,从少女变少妇,能不大吗。 对着他低头行礼时,她有一种想握住他的手的冲动,那么多年了,每每行礼,她都会被一双宽厚的手掌扶起来。只是这一次,不再有了。 很想触及他的手。 好在她及时忍住了这种想法。尘归尘,土归土,愿来世不相见。这个时候再凑上去做什么呢?自取其辱罢了。 第二天的时候,李芳和李蕙一块儿至长杨宫上门请罪。赵宝音没怪她们,客套几句收下了她们的礼物。李蕙本没有错,但她也间接导致了赵淑仪受伤,所以也过来道歉。 李芳低垂着的脸蛋上满是憔悴,眼泡红肿,看起来昨天被教训地不轻。只是那发白的脸色中,隐约透出一股子倔强。 对,她姐姐也是这个样子……只是,再倔强又能如何呢? 在秦氏死后,李芳的日子可谓从天堂落地狱。 因着秦氏的罪过,李纯彻底厌弃了她的孩子们秦氏可是害死王妙华的人啊!当时赐死秦氏时,李纯还想不到之后王妙华会自尽。要是他知道了,可不会那么轻易地赐死秦氏,至少得凌迟处死。 废太子李仁参与谋害王皇后,被他放逐皇陵,这辈子毁了。三皇子李佑没参与此事,但受到牵连,李纯不考虑立他为太子,而是越过他立了四皇子。两位留下来的公主李芳和李英,再也得不到从前的宠爱和风光。秦氏死的时候李英才三岁,太小了感觉不到什么,倒也好。李芳却满十岁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叫人间冷暖。 第41章 就比如现在。因生母卑微,从前畏畏缩缩跟在她后头当尾巴的李蕙,就翻身做主人压在了她的头上。 李芳满心委屈,她在父亲面前争辩说自己不是故意打人的,是因为李蕙说了过分的话……但父亲一点都不喜欢她,看见她就烦,根本不会听解释。父亲抄起竹条抽她,还怒吼着要她滚回去抄书罚跪。 李蕙自己吊着胳膊,还很懂事地问赵宝音的伤情。赵宝音并不喜欢她,不过面上还是做足了。 过了一会子两位公主告辞。李蕙还用那只好的手拉着李芳的胳膊:「三姐姐,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们可是亲姐妹,没有隔夜仇的啊!」 一壁说着,笑着就走了。 赵宝音望着她俩的身影叹一口气。 李芳出了长杨宫后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挥开了李蕙的手,恶狠狠道:「谁要你惺惺作态!你们一个个地,就是看着我没了生母做依仗,就踩在我头上欺负!」 此时的李蕙竟也收了笑面,神色平静地道:「是啊,就是因为这样……三姐姐说得很对,从前我娘是卑贱的人,现在想想总比你们强,你那个娘犯的罪过,可不是我娘能比的!」 「你……」李芳气得脸都紫了,刚想发作又强行忍住。昨天就是因为李蕙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想走李荣的后路吗?」她一下子被激怒了,控制不住才做出了不合时宜的举动,导致父亲更加厌恶自己! 不论如何,她不能再中计。 「你到底想怎样!」李芳咬着嘴唇问:「落井下石感觉很开心吗?你若就想靠着这种爽快过日子,整天欺辱我出气,那我自认倒霉。」 李蕙嘲讽地看着她。年仅十一岁的小女孩,眼睛里神色却叫人害怕。 「三姐姐,你误会了。我可不是因着你娘死了,才开始落井下石。」李蕙低低道:「我很早之前就在欺压你们了,难道你没发现?呵,你娘那么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你知道李荣为什么会去和亲吗?原本国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不想去吐蕃。为了逃过这一劫,我撺掇了李荣去和赵氏作对,让她去在父亲面前大骂赵氏,为当时的秦充媛求情。」 李蕙微笑得体,若远远瞧着,只当是她在和姐姐说趣话。 「李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随便说一说,她就什么都听了。所以父皇才那么厌恶她,选了她做牺牲品。」李蕙挑一挑眉头。 李芳震惊而恐惧地张大了嘴。 「所以三姐姐,你最好不要和我过不去。我有本事毁一个李荣,也有本事毁了你。」 李蕙淡笑着走了。 李蕙并不是完全为了出口气。她算计李芳是有目的的。 秦氏死后,秦家还没垮,秦家一大票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是因着秦氏的父亲反对开海禁,渐渐失去皇帝的重用。后来秦氏获了大罪,殃及家门,皇帝将秦大将军革职削官了。 李纯有时候想起王妙华来,就想把秦家全杀了,然而他不能。秦大将军年轻的时候给这个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秦家的两个儿子还死在了战场上。不可以因为一个女人的罪过,就抵消这所有的功劳,还落得个满门抄斩。 那会令天下人心寒,到时候还有谁肯忠心于他这个皇帝呢? 所以李纯只是免了所有秦家人的官,却没有收回爵位。秦家人还住在阔气的府邸里,就像那些祖上有功子孙败家的世族一样,守着爵位过日子。 而且秦大将军叱咤朝堂四十年,留下了大把人脉。不少人跟他都是过命的交情,看他家里落魄了,就很讲义气地帮一帮。 秦暮筝留在宫里的几个孩子,都是秦家人明里暗里地照顾着。 如今是阳朔十二年,李芳十三岁了。秦家托关系给她找了一门好亲事当朝唯一的异姓王,安王府中的世子。 秦大将军当年在战场上,对安王有救命之恩。 那个时候安王还只是个小将军。安王这个爵位,是后来才挣出来的。他跟着当时的太子李纯攻打匈奴,立下大功。又拥立李纯为帝。李纯登基后封他为王。 安王这人很讲义气啊。他如今权势煊赫,听说是娶秦氏的公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与此同时,李蕙的亲事也有了眉目。 阳朔十二年的新科状元,是一位出身寒门的十八岁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皇帝如今正拉拢寒门子弟,想开个好头吸纳更多忠心与他的人才,某日喝多了酒说要把李蕙配给状元郎。 李蕙吓了个半死,特么的泥腿子出身的穷小子啊!家里穷得饭都吃不饱受全村人的资助才去学堂念书,悬梁苦读终于成了状元……可状元又怎么样呢?受皇上看重又怎么样呢?一个出身平民的年轻人,肯定要从小官做起。如今状元郎就在吏部当个小文员,正七品! 他的年俸才几十两银子,家里有卧床不起的老母和一间漏风漏雨的破房子,在京郊的农村!就算是状元,他一个没有任何人脉依仗、全凭自己闯荡的穷小子,在这个家世重于一切的世界上他啥时候能闯出个天地来? 第4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保守计算他想从破房子里搬进京城的府邸,需要奋斗十年。要是人家安王世子,一出生就是未来的亲王了,就算没出息当不了官,人家也是王。 卧槽! 李蕙在心中呐喊,这不是坑爹这是被爹坑。 好不容易逃脱了和亲的命运,难道她要跟个泥腿子过一辈子? 这不行,她得想想办法。眼珠子一转,她把主意打到了李芳身上。 很快,阳朔十二年八月,皇帝下旨将李芳指婚给新科状元陈延年。 李芳差点把嗓子哭哑了,她终于明白李蕙想要的是什么。但什么都晚了,因着打架事件她深受父亲厌弃,李蕙适时在父亲面前软磨硬泡,李纯就同意把李芳塞给状元郎了。 李蕙这个时候特别感谢赵宝音,那个打架事件,要不是赵宝音被误伤,李芳怕还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李蕙看得明白,父皇对赵宝音始终是不一样的。 就算父皇面上冷淡地从来不和她见面,心里头还不知是怎么想的呢!李芳害得赵氏掉了一颗牙,看父皇那天被气得,亲手拿着竹条抽得李芳满地打滚!要只是自己的手腕被李芳扭伤,怕父皇不会发那么大火。 总之李蕙记着,赵宝音是个不能招惹的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李蕙最擅长的就是耍手腕,她有个不争气的娘,她这么些年能在宫里活得好好的,不都是靠着这个本事吗。她还趁着端午节安王世子进宫请安的时候,主动勾搭上了人家。安王世子表示几个公主里头李蕙是长得最好看的(这是实话),又主动示好。 安王还不是那种一手遮天的权臣能随便挑公主。世子心里先对李蕙有好感,在皇帝问他爹婚事的时候,他就跟他爹恳求说想娶的是李蕙不是李芳。 他爹没法子啊,虽然看中了李芳,但你以为皇上是来商量的吗?皇上问「你愿不愿意娶四公主」,难道他敢说「不不不换成三公主吧」?公主岂是能挑的? 就这么着,四公主李蕙成了准世子妃,三公主李芳成了状元郎夫人! 赵宝音被李芳打掉的牙八成长不出来了,好在那不是前头的门牙,是后头一颗看不见的。当她得到指婚的圣旨时就知道,自己是被李蕙给沾了便宜了。不过没事,李蕙李芳几个小辈的人生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倒是这之后出了几件事,和她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后宫闲人挂上钩了。 阳朔十二年九月,废太子李仁病逝于景昌。 李仁从云端跌落下来后,心情忧愤,很快就积怨成疾。他在阳朔十一年时得了和他大哥一模一样的病跗骨疮。四周伺候的人并没有苛待他,御医也一直尽心,只是李仁自个儿想不开,拒绝吃药。最后他病重的时候李纯心软了,说是抬回京城,不过他还没到京城就死半路上了。 李纯这个时候不追究他曾经的过错了,追封他为王葬入皇陵。 李仁的死对他几个同母的弟弟妹妹来说倒是好事。他们都是李纯亲生的孩子,李纯对二儿子心有愧疚,对李佑等人就厚待起来了。李芳订亲后,李纯赏给她很多越制的首饰嫁妆。李佑和李英两个也渐渐得到父皇的欢心。 李佑的日子过好了,他开始痴心妄想。 从前他大哥是太子,大哥病死后二哥成了太子,二哥获罪后他四弟却又变成了太子! 他的人生果然够倒霉,摊上了一个发疯的老妈,害得他受牵连没法当太子!他今年十四岁了,太子弟弟才十岁,不是说好了长幼有序吗,要是他爹突然驾崩一个十岁小屁孩能掌管国家吗,他年纪大点至少还好点啊。 再说有没有才德,他自认四弟比较聪明,但他也不笨,至少比他二哥强多了。 李佑是怎么做的呢?他领着小妹妹李英去赵宝音宫中拜访。 赵宝音真想不到自己还有被巴结的一天。 她无可奈何地给李佑端了茶水,对他说:「你亲娘要是知道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气得半夜来找你。」 李佑叹气:「赵母妃您别再提她了,我娘都快把我坑死了。我二哥会病死也是她坑的。赵母妃,您看您现在跟皇上闹翻了,要是您能帮我的话,我保证让您和七弟弟过上好日子。皇上对您这么冷淡,您就不怕到时候分封,苛待您吗?」 赵宝音摇头:「我不在乎,要是皇上真那么厌恶我,传位之时要撵我们母子去苦寒之地,我也认了。在哪儿不是过日子?我要是现在跟着三殿下和太子作对,兴许落得跟你娘一个下场呢。我就奇了怪了,我如今可是最不受皇上待见的人,你找上我干嘛?」 李佑看着她:「那可不一定,我爹的心思就跟海底针一样,我猜不透。反正我娘死的时候曾叮嘱我,让我千万千万别得罪你,你是这个宫里最不一般的人。」 赵宝音苦笑:「你娘真看得起我。」 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和李纯重修旧好。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王皇后一条命。 李佑又劝她:「您就没有点追求吗?不为了您自己,也要为了七弟弟。到时候,中山、馆陶、齐州都是好地方,要给他封个玉兰关,您就得哭一辈子了。」大周朝的皇子,新皇登基后都会去各自的封地,有那受新皇赏识的就在京城住着,掌管着内府之类。昭王就是因着受李纯记恨,被封去了最北边,常年冰封气候恶劣。 第43章 赵宝音笑道:「太子的生母德妃和我还算交好,我帮着你不如去求她。」 她好说歹说把李佑糊弄出去了,回来摇头暗道,宫里头的孩子心思就是多啊。 那边李佑没能得到赵宝音的支持,倒也没有气馁。他又去了贵妃处,还是领着小妹妹去的。贵妃是个和蔼的人,招待他们一同用午膳,还送给李英一盒子贵重的首饰。 德妃与李修母子将李佑的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或许是他们早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皇子们不争皇位才有鬼呢。 李佑本来就有点野心,因着废太子的死他重新得到了父亲的宠爱,他的外祖秦家就有人跳出来鼓动他去争。顺水推舟地,他动心了。而且这一动心,朝中还有不少支持者响应比如安王府、兵部尚书、直隶总督等几位重臣。 这些人追捧李佑不是没有渊源。太子的生母熙德妃,她的母族冯家和从前的方丞相不对付。圣上刚登基时,几个有功之臣瓜分胜利果实,就开始内斗了。从前的方丞相在朝中大肆结党,并打压异己,冯家就是受打压的对象之一。 当时做昭仪的德妃还曾被皇上罚跪,就是因为得罪了方丞相。 不过最后方丞相为皇帝所不喜,落败了。才换了如今的刘大人做丞相。 方丞相当年的党羽们多少受牵连。冯媛的儿子成了太子后,他们更是惶惶不安。冯媛母子虽然不会明着给他们穿小鞋,但等太子登基后,肯定不会重用他们的。 这些人可不愿意四皇子当太子。现在三皇子跳出来拉大旗,他们乐得跟随。 综合考量,李佑的胜算是不小的,自古立储,无非是嫡长贤三字。嫡子是没有的,长子就是李佑了啊。 李佑长大了成熟了,思考地还挺周全。他想着自己现在占了长,嫡字不可能,贤字倒能补一补。于是他开始在朝中结交臣子们,刻苦读书的同时礼贤下士。他这人本来就情商高,性格也偏向亲切随和,想弄出个好人缘是不难的。皇子十岁起需要上朝听政,十四岁的李佑已经在朝堂上混了四年,认识不少人了。 李佑倒真能想出来招数。这一年冬日,李佑请求出宫,说是去明觉寺里给长辈祈福的,实则他是要找一个人。 他找到了明觉寺里的主持济真和尚,人称常狂妄僧。这是个有才华有个性的大师,在禅宗里的威望很高。李佑去找他是因为秦家和他有交情,不过他心里还是打鼓,因为济真不屈从与权贵。 他跟济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恳求济真帮他一次。 他为此还给明觉寺添了万两香油钱。 令他错愕且惊喜的是,济真竟然一口答应了,愿意跟随他进宫去面见圣上。李佑倒是费解,自己恳求他的事可是对太子的诋毁啊!堂堂大师,竟然真能做害人的事? 不过算了,能实现心愿就好。 阳朔十三年的新年,济真跟着三皇子进宫拜见来了。明觉寺是国寺,济真从前也经常进宫,皇帝对他还比较赏识。王皇后驾崩的法事,还是济真主持的。 在得到允许后,济真随三皇子进了皇帝的书房。两人跪下,济真道:「老衲最近有一句预言。如今的太子,才德兼备,将成为少年天子。」 此时四周还站着几位面圣的文臣,听见这话,脸上纷纷变色。 李纯的目光平静地从众人身上扫过。 片刻之后,大胆的济真竟然再次开口,道:「老衲进宫来,只是给皇上呈这么一句话,现在老衲要告退了。」说着徐步退出大殿。 大家都面面相觑,心道这常狂妄僧名副其实,胆子撑破天。他说太子是少年天子,也就是说太子年幼时就会当上皇帝,这岂不是意味着李纯会早死?! 说完了话,他还敢拍拍裤子溜之大吉。 上首的李纯静默了片刻,突然笑道:「才德兼备,济真若说的是真的,倒也好。」挥手对底下臣子道:「刚刚说到哪儿了?齐州的赋税要增收?恩对……」 三皇子李佑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他半天没注意到自己,瞅了个机会也溜出去了。 他摸不清父亲的态度,是听进去了对太子生出厌恶了么?还是没听进去? 不论如何,他小跑着去追济真大师去了。跑到宫门口时他追上了,千恩万谢地道:「大师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明日我再送万两香油钱给明觉寺!」 济真微笑看着他:「殿下,老衲什么时候帮过您?」 三皇子一愣:「不是刚刚……」 「刚刚的话,是老衲本就想要说的,与你无关。」济真回头静静闭目:「老衲一生,永远只说真话。」 李纯在臣子们散去后,身心俱疲地独自一人躺在建章宫寝殿中。 他在想今天济真大师的话。他当然知道李佑在暗中作祟,这孩子真能耐,想出这么一个歪招来对付太子。 但是,他也知道,济真只会说真话。 济真在出家四十年的时光中,做出过一百六十次预言,从未失手。 他轻轻叹一口气,原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第44章 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他从那下头的衣裳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玉佩,不过已经碎了。这是一块方形的、用料较为寻常的玉,和王皇后那价值连城的半月形锦鲤佩不一样。 这块雕万年青的方玉是很多年前一次年节中,赵宝音送与他的贺礼。当时宝音并不爱他,他很委屈地觉着礼物太轻薄了。 宝音一共送过他两个荷包,其中一个里头装着这块玉。他把这块玉连荷包都小心地收在床头柜上,从前经常拿出来戴,那个竹叶荷包被当时的娴嫔瞧见过,还差点惹祸。 王妙华过世后,宝音的东西被他收进库房里。他想戴着王妙华的那块半月形玉佩,却发现玉佩被皇后临终呕血时用力磕向石阶,碎成两半。他只好把碎玉装进暗格里头。 他不再喜欢赵宝音了,但那天宝音的牙掉了,再次见面的时候,他突然心生悸动。他回来后又把宝音的方玉和荷包翻出来,然而这块玉也碎了,因为他把这些东西连同别的妃子送来的一大堆礼物混在一起,装在一个很大的箱子里。宫人们平时擦洗、搬东西,搬来搬去就给磕裂了。 很好,两块玉现在全碎了,他一块都别想戴。 济真和尚对太子的预言很快传遍皇室,引起众人恐慌。 几日之后,敦亲王上书请求废太子,许多文臣附议。敦亲王是个挺老实的人,对李纯忠心,他是真不想看着李纯去死。他认为,太子李修恐怕是自身不吉,如果他不是太子、不继承皇位,或许能够改变那个预言。 而且敦亲王还建议,预言太恐怖干脆就不要再立太子了。皇上可以把储君的人选写在圣旨上密封进一个匣子里藏起来,等传位那天指派亲信去拿。这既可以避免皇子们因不确定谁会继位,都觉得有希望,群起争之;也能打破有关少年天子的预言。 那群附议的臣子里,有跟敦亲王一样忠君的纯臣,还有不少是拥立三皇子的。 李纯对李修很满意,并不想废太子。他驳回了臣子们的奏请,说:「如果命该如此,再怎样改变也没有用的。太子没有犯下过错,朕不会废了他。」 皇帝虽这样说,东宫风波还是难以平息。太子李修瞧这架势,干脆也上奏自请废黜东宫,省得他当了皇帝,父亲要是活得不够长的话所有大臣就会把帽子扣他头上,到时候再来个名正言顺的谋反把他从皇位上赶下去。 还不如现在不当这个太子了,私底下积蓄着力量,直接去争最后那个位子。 这么一来,李佑和李修的太子之争竟真摆到明面上来了。 好在五皇子、六皇子几个还是幼儿,贵妃贤妃她们也不想淌这趟浑水。倒把太子之母德妃整得焦头烂额。都被逼到这个份上,德妃不杀出一条血路是不行的,难打她们母子说不争了人家就能放过? 李佑那边面子上不好太过分,就平日努力经营朝中的势力。李修和德妃畏惧济真大师的预言,更不敢跳脱,在宫中和李佑见面都守着兄弟礼数,看着一团和气。这么暗流汹涌地,日子到了阳朔十三年夏。这一年夏季尤其热,皇帝下旨让大家一块儿去承德避暑山庄。 自李纯登基来,去行宫避暑的次数少了,他更喜欢下江南,大热天也毫不畏惧地跑到南边去搞调研顺便旅游。 承德行宫那儿先皇去得多,修葺地也很奢华,大家到了之后都感到满意。其实这地方最主要的用处还不是避暑,是跑马的。这里的木兰围场是皇家猎苑,皇室子弟们和一群贵族在这儿操练习武所用。 今年皇上来了,自然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狩猎,是为了锻炼贵族子弟。狩猎第一天举办了典礼,一堆年轻公子们比试射箭。这个过程有不少出彩的、武艺高的贵族博得了众人眼球,皇帝一高兴赏赐官职什么的,捞不少便宜。也有好些糜烂懒散的公子们各种出状况,箭射歪了也就算了,他还能从马上摔下来,倒把宫廷御医好一番折腾。 「今日很热闹,不如请几位殿下也一同比试吧?」有臣子提议。 李纯神色淡泊,三皇子李佑却率先拿起了他早已准备好的弓箭,站在皇帝身侧望着他。李纯看他一眼道:「那就试射几箭吧。」 已经十五岁的三皇子跨上马疾驰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出三箭,都正中靶心。李佑为了这一天已经苦练了很久,他选择这样展示的方式,只是因为他比李修年长四岁,力气大得可以拉开强弓射出百步之外,而李修就射不到这么远的距离。 年龄是他唯一的优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修和德妃选择了沉默。李修知道,十一岁的自己纵然天分上比兄长高一筹,但他如今还射不中百米外的靶子。 李佑看着弟弟的脸色,觉得很得意。他索性利用这个机会,叫上几位年纪相仿的郡王世子,几人比试射铜钱、苹果之类花样百出的项目。李佑可是有备而来,纵然世子们中有佼佼者,李佑咬牙顶着,竟从未有一次失手,从细小的铜钱中穿过去的箭还能射中红心。 场上众人开始喝彩,这三殿下的武艺可是方才一众贵族们都比不过的。 「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七殿下……」最先提议的臣子上前来跪下,请求道:「几位殿下不如都去比一比吧?皇上在此,只当是娱亲尽孝了。」 第45章 太子李修神色未动,他知道此人将这么多皇子一同带上,实际的目的只是激将自己一人罢了。他并没有办法,只好随意拿了一张弓跨上马去。而时年七岁的五皇子身体强壮、十分好动,他也挑选了一匹小马嚷嚷着:「我要跟着哥哥们下去玩。」 李佑失笑,他的五弟弟还以为这是来玩的。他飞马奔回来,在五皇子面前露出兄长的慈爱:「让你的奴仆随行左右,你不可以一个人骑马。还有,你要离靶子远一点。」 五皇子笑嘻嘻地骑马下去玩了。六皇子七皇子都觉得好玩,纷纷拿着弓箭要下去。最年幼的七皇子如今才五岁,有一个很会看眼色的侍从给他们递了两支弩那玩意不需要费力气就能射出去,正好用来玩。 「李!」在皇子们笑闹之时,屏风之后的赵宝音冲了出来。她跨步向前,紧紧抓住了自己儿子的手臂:「不可以去!」 「为什么?多好玩啊!」李懵懂地看着母亲,与此同时,他伸手去拿摆在桌案上的弩。 「别碰那个东西!」赵宝音严厉道:「你不知道这场狩猎意味着什么!你……」 然而李看自己的五哥在马上跑得开心,已经忍不住了。他的手指抓住了弩。 赵宝音气得去抢那把弩。 她已经竭力认真地教导李,但还是远远不够,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总是会忽视危险。如果李是个公主的话她还不用这么操心,偏偏,所有的皇子理论上都拥有继承权。 就像此时跃马在场上笑得开怀的五皇子,年幼的他根本不会想到,是不是会有一根利箭从他看不见的地方射过来,取他的性命? 赵宝音伸手打了李的后背,训斥他别再胡闹了。然而她的动作似乎已经晚了,李手中的弩不知怎地突然发射了一支箭。 这支利箭依靠弩自身的弹力,穿过飞扬的黄沙射向远方。李被后坐力震得跌坐下去。 「为什么?我并没有扣动机关啊……」李很费解。 下一秒,这对母子惊恐地睁大着眼睛。赵宝音看到,那只箭插进了几十米外正驻足试射的三皇子李佑身上,李佑的身体晃了一晃,随后摔下去。 骑射比赛中夺魁的李佑,在春风得意之时被他七弟弟一箭射下来了。 万幸的是,他伤的是胳膊,不是别的地方。他被手忙脚乱地抬下去,在行宫里头躺了好多天,右手的手臂还是落下残疾,勉强能拿笔但不能习武了。 七皇子和他的母亲赵淑仪,成为皇亲臣子们诘问的焦点。 七皇子解释说那箭是自己出去的,但后来检查了弓弩,并不能看出什么来。因为这件事,那个提议三位年幼皇子用弩的宫人被处死了,他临死前也没有招认是否受人指使、动过手脚。 手臂落下毛病的三皇子李佑,争夺皇位便没什么希望了,在同等条件下肯定是由身体健康的人做储君。皇家甚至为李佑贴皇榜搜罗名医,都没办法将他那只手恢复如常。李佑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后,对木兰围场之行感到异常愤慨,恳求父皇重惩七皇子。 李佑很想当皇帝,他好不容易在狩猎场上夺了头筹,等待他的却是恶毒的刺杀和手臂的残废。他内心很崩溃,果然争皇位是史上最艰难的事,没有之一。 赵宝音不知道是谁陷害了七皇子,从承德回京后,她和七皇子一起被软禁在长杨宫。皇位的争夺很敏感,七皇子很难从这场祸患中脱身,就算他自个儿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指不定他是另外一位皇子的党羽呢?谁让他是个皇子呢? 朝中就有些三爷党认为七皇子和赵淑仪是,是想帮着太子除掉三皇子。 赵宝音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好在当时拿着弩的不是七皇子一个人,她也在跟前。于是阳朔十三年十月,赵淑仪上表请罪。 她脱簪带发跪在建章宫里头。李纯抬手将她的折子摔在她面前,冷声道:「淑仪是说那根箭是你不小心按动了弓弦,射出去的?」 「的确如此。」赵宝音垂着头:「七皇子是个五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有伤害三殿下的心思呢?做下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妾身,满朝文武也只能这样相信。妾犯下死罪,甘愿受罚,只求皇上不要迁怒七殿下。」 李纯重重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赵宝音被送回长杨宫,然而她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好些御前侍卫守在长杨宫四周,身边还多了几十个名为服侍的建章宫宫女。这群人将赵宝音严密地看管起来,一应饮食也再不让宝音的心腹柳嬷嬷等人动手,赵宝音真跟坐牢一样,连上茅房都有四个宫女跟着。 御前女官跟她说皇上怕她自尽,所以派了一群人监视她!赵宝音被他们折腾地苦不堪言。 她的确存了死志,一个后宫的妃子射伤了皇子,这个罪过本就能进冷宫。而李佑又不是一般的皇子,他在前朝有势力,那些重臣们可不愿意放过赵宝音。皇帝为了平息争夺皇位的风波,八成也得把赵淑仪赐死了给李佑出气。 能用赵淑仪来顶七皇子的罪,这对他们母子来说是万幸了。赵淑仪这条命估计别想要。 第4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宝音为了李当然愿意交出性命,她先是呈上了奏表,随后准备回宫去死。她不像淑妃那样手里有药,就只能用上吊吞金绝食等等痛苦的方式。 而如今,御前的一大票宫人过来捣乱,严重影响她的计划。要是她死不了,李就得受苦,李是不可能被处死的,不过被圈禁倒有可能啊!圈禁的皇子最后还不是个郁郁而终的下场。然后她身后的赵家也得受牵连,被李佑的党羽们拿过来当出气筒发泄,她爹和五个哥哥都别想做官了,上头安王几个再一搅合,八成一撸到底成平民,分分钟会饿死。或许还能搞成流放! 她一死这些事全解决了。 问题是现在怎么死? 在建章宫宫人的严密看守下,她构思了一份自杀策划方案。 方案1、上吊。长杨宫主殿后殿侧殿耳房里搜遍了,找不到白绫。她身为二品妃子身上的丝巾之类全被收走。某日半夜她使出吃奶的劲把被子撕了,结果拥有千里耳的守夜宫女速奔驰进来,一点蜡烛发现了她的诡计。从此之后,她每天晚上被迫与两个宫女一起睡觉。 上吊方案流产。 方案2、吞金。她的首饰盒金元宝什么也被收走了,不过聪明的她发现了穿堂待客间那儿挂着一颗夜明珠。她要做的是趁人不备将珠子敲下来偷走(卧槽自己的东西也得用偷的!),她如今就缺这么个机会。 吞金方案待定。 方案3、绝食。 这个构思刚刚提出来就被否决,因为宫女们会拿勺子往她嘴里灌,不吃饭是不可能的。 方案4、烧炭。 如今恰好是深秋,宫里要取暖。但柳嬷嬷梅嬷嬷橘子几个都被赶出去了,不准再服侍她,管炭火的人是建章宫的两个太监。赵宝音需要一盆炭火加一个密闭空间。这两样都可以做到,但问题是,她没法做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她身边随时会跟着四个以上的人,就算她有本事悄悄关死门窗、点燃炭火,这些看管的人也要跟着她一块死了。 不行,这方法不道德,pass掉。 方案5、割腕自刎放火,条件太苛刻都不切实际。 综上所述,只有吞金一条可行。 这一条还是最痛苦的!赵宝音内心在咆哮。 但不管怎样,赵宝音必须勇往直前。她开始锲而不舍地偷珠子。 她不能让宫人们看出来她想偷珠子,所以眼睛绝不敢往那个地方看。终于有一天被她逮到机会了 某日宫女们在待客间里头发现了一盆炭火,大惊失色以为赵宝音要烧炭自杀,就都围过去灭火。赵宝音身边是两个医女寸步不离地看着,给她诊脉,看她是不是已经中毒。赵宝音就趁着大家忙碌之时、两个医女又在按她的腿,一伸手便以早已计算好的角度方位把夜明珠拿下来了。 声东击西倒是不错。 她把珠子藏在头发里。这东西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不大也不小,掂量掂量觉得分量蛮够的。 炭火被扑灭后,她身边又加派了更多的医女,不过宝音不在乎。 就在这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她盯着两个压住她胳膊睡觉的宫女,想找机会往嘴里塞。 然而在她从头发里把东西拿出来的瞬间,左边宫女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她的手霎时僵住,赔笑道:「姐姐,好姐姐……」 「您手里拿东西了吧。」宫女平静地问她:「娘娘,奴婢习武二十年了,手里有没有拿东西一看您动作就知道了。」 赵宝音崩溃了,这李纯给她送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还让不让人死了?这位宫女丝毫不顾忌她的哀求,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用力一掰把珠子夺出来了。赵宝音嚎啕大哭:「别啊,我求你们饶了我吧……」下一秒,武艺高强的女侠把珠子往墙上一掷,碎了。 碎成了渣。 赵宝音傻眼,继续嚎啕大哭。随着她的哭声奔进来更多的人,姑姑们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拿了麻绳将她手脚都捆在床板上,然后一个孔武有力的太监端碗给她灌绿豆汤。绿豆是排毒的,他们不敢确定赵宝音这回有没有吃什么毒,就一概而论只要发现她自杀,立刻先灌绿豆。 赵宝音每次都被折腾地死去活来。这感觉跟跳楼自杀没摔死是一样一样的。 她一边哭一边被灌水,灌着灌着,那水突然涌进来一大口,几乎将她呛死。「干嘛呀你们……」她哭着抬头,惊愕地撞见了一张放大了的黑脸。 李纯冷冷地盯着她,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就这么想死啊?」 赵宝音倔强地和他对视,求你别再跟我作对了。 「妾犯了死罪,自然该死。」她下巴被钳地生疼,勉强开口道。 「我看你是罪加一等,死不足惜。」李纯冷哼一声:「你不单惹上了皇子夺位的麻烦,你还无视朕的旨意,百般忤逆顶撞!我这个皇帝当得倒真窝囊,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不高兴了,随意就敢甩脸子给我看。够了,从今以后,你离宫思过去吧。」 李纯松开了手,但冲上来很多带刀的侍卫,他们孔武有力,将赵宝音从床上拖下来,当众扒了宝音的妃子服制,用两根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第47章 赵宝音一言不发,麻木地任由他们摆布。 李纯用冰冷地眼神盯着她,莫名让她感到恐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李纯正处于勃然大怒的状态。 真是奇怪……赵宝音心里想着,明明早已将这个男人从自己的人生中抹去了,抹得不留痕迹、一干二净,但为什么,如今还会产生恐惧呢? 为什么,要害怕一个不存在的人? 很快,她如一个真正的犯人那样,被从自己的寝宫里拖了出去那模样很像多年前,公主李荣被一群嬷嬷拖出去的样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真没错。随后圣旨下,皇帝以「忤逆君上」的罪名将她逐出宫去,流放宁古塔。 七皇子李,过继给皇族中没有儿女的诚亲王。诚亲王是李纯的异母弟弟,生下来脑袋有毛病,一年前病逝了,没有留下后人。李入诚亲王嗣,为他这一支传递香火。 赵宝音听到有关自己的处置后,并没有异议。只是感到困惑,她的罪名为什么不是蓄意争储、暗害三皇子,而是「忤逆君上」。 对李的处置,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李还可以做个富足的亲王,只是失去了储君的资格。朝中参与夺位的重臣们,有的人或许会对此满意,但更多的人认为应当像当年处置废太子李仁一样,将七皇子圈禁关押起来。 赵宝音最终请求李纯,希望能够带李一同去宁古塔,她不敢想象五岁的儿子一个人生活在京城中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危险。 然而李纯不肯见她。 阳朔十三年冬,赵淑仪离宫前往宣城。 赵宝音没能带走李,李纯不松口,她甚至求到了贵妃和德妃面前,但一切都没有用。她陷入极度的恐慌与绝望中,她觉得,那些人不会放过李。 不论如何,赵宝音在阳朔十四年的新年中抵达宁古塔。身为一个获罪的废妃,她不再是娘娘了,她被褫夺了位分。不过李纯派过来的嬷嬷和宫女们对她还算客气、尽心,一如既往地服侍着她,在这个严寒的、狂风肆虐的流放之地。 她的日子过得很不好,恶劣的环境对她这种娇生惯养的人本就是极大的惩罚,对李的担忧更成了悬在脖子上的刀。她多么奢望自己能够和李一起,在宁古塔相依为命一辈子,就算吃不到青菜、每天夜里都冻得要死、没有华丽贵重的衣物,她也甘之如饴。她想,是不是她真的把李纯惹恼了,惹得他要存心整治他们母子,要将李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 这种情况下,她不敢继续实行自杀计划,因为李纯不让她死,她死了就是忤逆。她忤逆他,惹他不高兴了,他就一定会更狠心地惩罚她的儿子。她对此深感愤慨,他不要她了,还不准她离开。天底下没这么欺负人的。 宁古塔的日子很难熬,她好几个月才能见到一次李托人带来的书信。李说他还住在宫里,还跟着皇兄们一块念书,跟从前一样。宜昭媛想要孩子自己却生不出来,对他视如己出,一点不比亲妈做的差。 但赵宝音很难相信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李这样身份尴尬、被诸多人记恨的皇子,是不能也不敢把实话写在信里的。赵宝音在宁古塔熬得寝食难安,阳朔十四年就是她人生的黑暗。 在十四年九月份的时候,她不见天日且百无聊赖的生活中,终于透进了些许波澜。从京城来的信件中提及,三皇子李佑以谋反罪名,被李纯赐死。 赵宝音吃了一惊,询问身边女官。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谋反?是什么时候谋反的呢?又是怎么谋反的呢?」她最后问道。 有人思量着回答:「听说,是一年前在木兰围场的事,被查出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天底下这种事情不足为奇,为了当皇帝,杀了兄弟杀了老子……」 「木兰围场?」赵宝音拧着眉头,莫名沉思起来。 很快,十一月,皇帝昭告天下一年前木兰围场之行,李佑蓄意弑君,拉拢了几个佞臣想要趁乱射杀皇帝。 赵淑仪对此有所察觉,才拿着弓弩将他射下来了。 「您明明知道,陷害七皇子的人是德妃与太子,为什么要让三皇子来背这个黑锅呢?」三皇子自裁的那天,贵妃高氏一个人站在建章宫的大殿里头,面带恐惧地问李纯。 李纯摇头道:「我也没有办法,只是因为李修的才华在李佑之上,更适合做天子。李佑不如李修,所以他适合被牺牲。」 「但李佑是您的儿子啊。」贵妃颤抖着,她握紧了五皇子的手。 「我的儿子们都是些可怕的人,总要有人死的。」李纯面色漠然:「李佑难道没有犯过死罪吗?他对太子都做过什么你忘了吗?他不值得怜悯。」 在李佑和太子的交锋中,李佑最终一败涂地,归根结底还是他不够聪明,思虑不够周全。太子在设计想要暗杀李佑的同时,没有忘记除三皇子之外的另一位强劲的皇位竞争者那就是七皇子。 他一直明白,李和赵淑仪母子,在皇帝心里占有很特殊的位置。 在李佑之后,最有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就是他的七弟弟。 第4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所以他必须同时解决掉这两个麻烦。 而李佑就没有这么聪明了。 他成了父亲为了保护七皇子的牺牲品。 木兰围场事件最终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落下帷幕。参与争储的朝臣们有着作为政治家天然的嗅觉,他们没有纠结三皇子是怎么谋反的、为什么会谋反,他们只是清醒地意识到太子赢了。 李纯没有将过继出去的七皇子迎回来。他甚至再下了一道旨意,革了七皇子的黄带子,这意味着李永远都是诚王的儿子。 倒是阳朔十五年元月,圣旨送去千里之外的宁古塔,复了赵氏的名位。 再过一月,皇帝以「中宫无主」为由,立赵淑仪为皇后。 赵宝音就在遥远而恶劣的宁古塔,接受了立后的圣旨,由着一大群京城赶过来的宫人为她正服。 她问左右:「七皇子呢?他也被迎回宫了吗?」 对她绝对忠诚的柳嬷嬷道:「其实皇上并不喜欢七皇子。皇上说了,七皇子是个克父母的命,他不配做皇帝的儿子。您知道吗,因为您的事情,皇上恨上了七皇子。」 赵宝音静默,她想这应该是一桩好事。李再也不会被卷入争储的风波当中了。 赵宝音被迎回宫的那天,京城万人空巷,因为堂堂皇后从流放之地被接回来是很罕见的事。百姓中有传闻说赵皇后是个美艳的女人,好些人冲出来想看一看赵皇后的仪容,看看是不是倾国倾城的样子。 赵宝音其实不算绝美,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时的样子,是比不上秦暮筝二十几岁的姿色的。她坐在硕大的鸾轿当中,当然不可能让百姓们看到真容,直到仪仗缓缓驶入皇宫,她被宫人扶下来,脚踩在了软绵绵的、厚重无比的红色裘皮上头。 奢华贵重的裘皮从这里铺到了建章宫的殿门。 高贵妃领着众人跪了,赵宝音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她从没经历过这么恢弘的场面,她甚至怕自己一步踏错,闹了笑话。 她谨慎地迈出第一步,脚还没有落下,有人在她面前挡住了光,对她说: 「真抱歉,我差点把你弄丢了。」 【尾声】 孝贤皇后过世五年后,后妃赵氏被册立为继后。 赵氏虽然不比贵妃、德妃,资历也不算浅了。她侍奉皇帝十年,生有一个皇子,在三皇子谋反时救驾有功。 又因为七皇子被逐出宫出继诚亲王,没有争储忧患,朝臣们在她成为继后时并没有过多地攻击她要知道,若是贵妃为后,成为嫡子的五皇子肯定是太子的心腹大患。若德妃为后,身份水涨船高,说不定会威胁到在位的李纯。贤妃裴氏的娘家权势滔天,却还有个六皇子呢。 后人还评论道,李纯不愧是大周一朝数得上的明君,他立继后这个决策真的很英明。 那个时候的赵宝音二十四岁,皇帝李纯四十五岁。 赵宝音后来知道了,李纯将她送去宁古塔,是为了保护她。那段日子,李纯忙着给李佑扣上谋反的帽子,赵宝音处于风雨的旋涡,把她远远地送走肯定比呆在宫里安全。李纯没有把七皇子一块送走,其实就是心里恨着七皇子,不愿意给他最周全的庇护。七皇子闯的祸差点害他娘没了命。 李纯虽恨,到底没敢真把七皇子扔了不管,他要是出什么事最后受苦的还是赵宝音。他把七皇子交给宜昭媛照料,宜昭媛一贯很疼爱李,真没让他吃到一丁点苦头。 不过,赵宝音做出来的事真把李纯气得不轻,李纯累死累活地要找到解决事情的办法,赵宝音这边费尽心机地要去死。赵宝音真的要吞珠子的时候,李纯脑子里有根弦被剧烈地拨动了一下子。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失去赵宝音。 他的潜意识,以一种最为激烈、无可抵抗的方式告诉他,他一直都爱她。 他将她立为皇后。如愿以偿地,时隔五年,他再次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再也不会弄丢你了,赵宝音。 年仅二十四岁的赵宝音就这么迎来了母仪天下的人生,她本人和她的娘家亲人、身边的嫔妃姐妹、还有对她不怀好意的某些朝臣党羽们,都对此表示目瞪口呆。 皇帝李纯对她宠溺到有求必应,从宁古塔将她接回来看到她手上长了个冻疮,都心疼地搂着她哭,说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没办法做到让她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彼时刚做了皇后的赵宝音还膈应阳朔十一年、十二年的事儿,后来李纯一日一日地哄着,不出一月竟就给放下了。 尤其这一年端午节,李纯亲手捣了南宫香,压在礼盒的最后一层作为皇后的赐礼赠与她。她直到两天后才将这份不起眼的礼物翻出来,吃惊地看到这一块形制并不完美的南宫香是由李纯两个多月每日五百杵,一点一点捣出来的。包着香料的纸张上写有一句话:「那一年的龙涎香,你也一定很辛苦吧。」 赵宝音悄然落泪,原来他都是记得的,他一直都没有丢掉自己。 她想,不能对一个皇帝太过苛求。李纯深爱过王妙华,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爱过,但已放下。 第4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纯对她好的是没话说,不过皇后这份职业当真颇为辛苦。就跟当年的王妙华一样,她骨子里有点懒,真心很不愿意每天深埋在账本和人事的群山中。皇后是个责任重大、事物繁忙的工作,她再也没时间种花,没时间和贵妃她们搓骨牌,一年365天无休,十小时工作制,还要经常加班。 如今的她虽然性子稳重了,但不得不说,她在管理和财务方面的天赋不如王妙华,这导致她干活慢,工作时间更长。她经常算错账,经常不知道如何处理妃子们、皇子们之间的日常纠纷。虽然皇后的待遇高,但她宁愿去当赵嫔,当个纯粹的吉祥物不需要工作。 这一点上她就和李纯的价值观不一样,李纯深深认为当皇帝当皇后是一种使命,是正统,是人生追求。他觉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就得是皇后,不能是小妾,大周朝的法律很清楚啊夫妻才是一体,小妾是奴才没资格得到丈夫的爱。 赵宝音的皇后之路,就是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心累。 李纯这边,关于「少年天子」的风波一直都有,李佑虽然死了,但济真大师那句话给太子带来的麻烦源源不断。很多朝臣都担心李纯会早死,不少人骂太子不孝。李修这个太子当得也辛苦。这种现象持续到了阳朔十五年的年末,这一年,余婕妤怀孕了,隔年生了八皇子。 八皇子是时隔七年蹦出来的孩子,张婕妤的九公主出生后皇宫里就没有新生儿了,李纯也四十好几,皇室中人认为李纯多半不能再有了。于是八皇子的出生震惊朝野,被视为极大的祥瑞,也令很多人对李纯的身体燃起了信心。他们觉得皇上还年富力强,一切都好得很,离死还差很远吧? 当然就算不会病死,也不能排除被刺杀的可能。 不管怎么说,皇上早逝的危机缓解了一大半。 这时候,太子已然十四岁了,在朝中掌管户部,十分能干。下头几个弟弟也都半大不小,五皇子都十一岁了。 高贵妃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有自己一套人生观。当她的娘家撺掇她去争个储位时,她一口回绝,并压下了朝中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与此同时,她还帮着太子平息「少年天子」的流言,博得了德妃不少好感。 李纯看着五皇子渐渐地长大,纵然五皇子母子很识相,他心里还是隐隐担忧。很正常,一个四五十岁的皇帝,儿子们都大了,这个阶段必将面临争储的最大风波。李修又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任何威胁都喜欢掐灭在萌芽中。 不能怪李修狠,也不能怪德妃冯媛冷酷无情,在「木兰围场」事件中对有过姐妹之交的赵宝音下死手。当皇帝这种事,风险最高回报最大,谁能不为其疯狂? 李纯就很担心,他觉得七皇子的存在就是赵宝音的危险。就算出继了,就算明面上没有皇位继承权了,但他对赵宝音的宠爱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德妃和太子会担心凭着赵皇后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只要赵皇后愿意,她的儿子重新回宫成为储君还不是皇帝一道圣旨的事儿? 事实上德妃的确有这种担心。 这么又过了几年,到阳朔十九年。 李纯以年迈体弱为由,禅位于太子。 李修母子终于如愿以偿。德妃终于不需要再担心「皇位会被别人抢走」了。 太上皇李纯领着赵太后去了淮安行宫,颐养天年,日子过得悠哉。曾有心腹问过李纯,既然这么喜欢赵氏,怎么不干脆废了李修,把七皇子捧上皇位呢?李纯摇头道他倒是想,不过七皇子的论语和策论比废太子李仁都差,整天带着仆人们去各地旅游,以撰写游记闻名天下。江山真心不能交给这种主儿。 李纯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使命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担忧和麻烦也全部解决了,就像做完了功课一样,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先前担心赵宝音被德妃弄死,现在李修和德妃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心满意足了,就再不会为难赵宝音。李纯有时候也有遗憾,当皇帝虽然累,但大权在握的感觉很爽,他还没过够瘾。 后来想想当太上皇也不错了,要弄到最后把赵宝音变成王妙华第二,就像当初秦氏整死了王妙华那样让德妃整死了赵宝音,那他才是真的要疯了。 李纯和赵宝音的日子都过得很爽,尤其是赵宝音,她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太后,从此责任义务没有,权利享受一堆。「只享受待遇」的挂名官职那是多少人的梦想?反正她来到了天堂。 对比之下倒是新皇李修过得苦哈哈。他头上有太上皇压着,名为皇帝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李纯肯放权给他,但广大群众里还是有很多是李纯的铁杆粉,这群人表示李纯活着一天他们就只效忠李纯。李修这个皇帝当得不伦不类,却也没法子。他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李纯身体一直不错,他不知老爹会活到八十几岁,要是再让他当四十年太子他也是要疯。 李纯的禅位,野史传言说是因为赵皇后这个红颜祸水,不过正史里头他被夸成了一朵花,说他在位十九年励精图治,又不求回报与名利,在老年精力不济的时候,把皇位让给了儿子。这个节操和品德真伟大。 阳朔一朝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阳朔帝发妻王氏,追封孝贤皇太后;继皇后赵氏,史称孝贞皇太后;德妃冯氏,敕封孝睿皇太后;贵妃高氏,随五皇子至定陶封地,称定陶太后;贤妃裴氏,随六皇子至中山封地,称中山太后;余嫔随八皇子至河间,称河间太后。 余下没有儿子的嫔妃,都住进了怡宁宫吃斋念佛,的确是很无聊的。她们倒是想跟着太上皇去淮安,然而太上皇李纯表示他和赵太后两个人很快活,你们就别来添乱了。不过,太妃这职业除了寂寞别的都好说,待遇又高,宅女静太妃对自己的人生是非常满意的。 另外那宜太妃,因着跟被出继的七皇子比较亲,七皇子此时还未长大成人,她受皇帝旨意搬出宫去住进了诚亲王府。宜太妃对着李的生母赵太后千恩万谢,她一个没儿子的最后还赚成亲王府老太君,她想上辈子肯定干了很多好事。 年轻气盛的赵宝音每天都喜欢坐在豪华版金銮轿子里头,放下帘子游荡在淮安城的大街小巷。她在想,是不是该去开个金银铺子?或者开个绸缎铺子?哦算了,买个鱼塘比较好……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说好的宫斗呢》上 作者:烟迷云 02、《说好的宫斗呢》下 作者:烟迷云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