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缨缤纷》 1 春季才过,足足一个月,苏州竟连一滴雨都没下。 白日里艳阳高照,整座城陷入腾腾的热气中,闷锅似的蒸得人心浮躁,连翠湖边一排垂帘似的招风柳,都垂头丧气地搧不出半点凉意。 在绣庄工作了一天,佟良熏选择避开非必须的人情应酬,上翠湖去放松心情。 从五年前移居苏州后,每年的夏天,他总会选在入夜后行船至此;今晚正是十五,天上月光皎洁,映得湖面雾色迷离。 有别于白日的混浊湿闷,入夜后的清凉空气,让人舒服得说不出话来。 躺在小船上,合着眼,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偶尔几只觅食的水鸟掠过湖面,溅起几点水花涟漪,余下的便是一片幽静,湖水在身下荡漾,催人好眠…… 「他奶奶的!」 一声怒喝划破这湖上的宁静。 佟良熏猛然睁大眼,惯性的往左岸望去;夜色沉得让人看不真切,只能勉强瞧见码头外几点光亮,那些亮点,皆从同一处透出。 小船所在之处,离码头算是有段距离,那一道粗犷嗓门,除了温海,还会是谁。 佟良熏起身,朝右边望去;今晚,他并非孤单一人,在他的小船边,还并着艘一模一样的小乌蓬。 「你听到了吗?」他拿下灯笼,翘首望向码头,口气兴匆匆的,显然心情十分愉悦。 「听到啦!老头说话真大声,死人都吵得醒。」乌蓬里的声音很闷。 「又惹他不开心啊?」佟良熏问道,侧耳往码头方向倾听。 但除了像「王八羔子」或「他奶奶的」这类粗话的声量特别大,其它的全听不见。 话说回来,就算真听清楚了,以他对温海的了解,想必也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好话。 「喜绫儿!」他喊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船舷。 「哎呀你真啰嗦。」那声音咕哝。 「温佬这么晚还发脾气,妳不回去瞧瞧吗?」 「不知道,不想问,你少管闲事多吃屁!」 佟良熏挑挑眉,却没生气,想来殷切问候却换来这类的臭骂,应该不是头一回了。 「其实你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出来……」他喃喃自语。 「那你还问我!要不要干脆奉你做先知啊?」那声音更冷更闷了。 「哎呀,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妳早些回去吧。」 月光下,一张清秀的怒容从乌蓬里探出来,未等佟良熏开口,人已迅速闪至他身前,两只眼睛几乎贴上他。 「你今天晚上废话特别多哎。」她冷哼,一把锋利的匕首突然架上他的脖子。 普通男人给这么一下子,早不吓得手脚乱挥,甚至尖叫翻船,偏偏佟良熏连吭都不吭一声。 「我废话不多,是妳今天特别浮躁。」他推开她的脸,再拨开她的刀,表情认真的评论;想来这种野蛮把戏他早就习以为常。 「既然知道,就别烦我休息!」把刀收回腰间,温喜绫老气横秋的对他训斥完,转身回自己的船上。 跟个男人贴这么近,却是什么异样情愫都没有;十六岁的年纪,有别于同龄女子的情窦初开,对感觉这种事,温喜绫一向非常、非常粗线条。 出身翠湖帮,等于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在她来说,闻过的臭男人味比嗅过的鱼腥臊不知多了多少;也因为如此,她的言行举止比起一般姑娘家简直天差地远。 眼前的佟良熏算是朋友,一个偶尔比哥儿们还啰嗦的朋友。 时光若倒回几年前,在她心里,也曾经把佟良熏当成兄长般的喜欢与敬重,只是今时今地,也不知怎么着,她看任何事都不对眼,心里总是积着一层渣渣的烦,看别人不顺眼,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对佟良熏来说,她仍是个孩子气的小丫头,偶尔触及她怎么也藏不去的少女幽香,佟良熏才会警觉她已是荳蔻年华,进而在言行上多份防备。 普通人家的女孩,要是顺利些,早就指好亲事说定人家;迟些的,也坐在闺房里羞答答的绣起鸳鸯枕头了;但温喜绫却是越来越粗野,说话行事,甚至比一般男子还来得狂放不羁。 部分原因,也许该归罪他们这些年长几岁的朋友吧。 就拿阜雨楼的女主人来说,与温喜绫在湖上结识相交,结为知心好友,酒楼里有特别好吃、好玩的,从不忘记留一份给喜绫儿。 而他这个做兄长的,见温喜绫有任何不痛快,自然也难置身事外。 也是因这样,温海才特别讨厌他吧!佟良熏苦笑。 这世上没有一个做父亲的,乐见自己闺女儿成日跟个单身男子厮混一起,就算–– 这个闺女儿完全不像闺女儿。至少那阜雨楼老板也算是个妇道人家,但他尚未成家,亦没婚没聘,在这保守的水乡,谁瞧见都要胡乱猜测。 「妳爹总是为妳好,别动不动就跟他呕气。」 「你知道个鬼呀!」温喜绫别过脸去,没让佟良熏瞧见她的神色已不若方才骂人时那般精神。 她颤抖地吐出一声诅咒,掐住腰,忍下自小腹蔓延而上的痛楚。 每隔三个月,这种咬牙切齿的疼痛就会像鬼魅一般缠着她准时报到。 忍痛再忍痛的同时,也残酷的提醒她:不管这一生她如何拒绝承认,她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家。 「臭嘴!」抬眼看到他的笑,温喜绫更恼更气了。 她挥刀斩断系船的绳索,抬脚朝佟良熏的船首踹去,小船借力荡开。 「嘿!」佟良熏皱眉,这如风一般的脾气,真令人啼笑皆非。 木桨把水声拍得哗啦作响,她驾的小船迅速在夜色中消失。 温喜绫的离去并没对他造成任何不快,佟良熏欣赏着头顶上的一轮明月,将小船划去湖心,跟着褪下身上所有的衣服。 夜风吹拂着身上每一吋裸露的结实肌肉,佟良熏暗地运了会儿气,再纵身跃入湖中。 ※ 翠湖另一边的码头停着一艘缀满红灯及华丽帐缦、外观雕饰得美轮美奂的精致画舫。 罗家今晚在画舫上举办的晚宴,已送上最后一道菜,罗老爷磨拳擦掌着,就等着压轴戏上场。 厢房里,等着上场的李红蕊遣开陪侍丫鬟,再次确认门外并无其它人。 「红蕊姑娘,可真急死我了!」一名少妇提着灯笼急急走进。 「我来迟了?」听出妇人的口吻充满忧虑,李红蕊的心情随之忐忑。 「没事没事!我打点好了,就只差姑娘妳一人。」妇人挽着她,领她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嘴里仍不忘叮咛: 「这时辰正是生潮,妳下船后顺着水流,明儿一早便会到十三楼。」 妇人停下脚步,来回朝下方位置确认几遍,才把肩上的小包袱扔下去。 不闻水声,包袱并没落进湖里,原来,画舫下边还系着一条小船。 「姑娘从此刻开始便是个自由人了,上岸后记得躲一阵子。十三楼那边虽然离这儿有段距离,少不得也有几间破窑妓院的,都是做这见不得人的营生,难保没跟李嬷嬷互通信息,要是有人见着妳,咱们今晚花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她叨絮说着,也不知从哪儿抱来一条几乎与手臂等粗的绳索,然后把李红蕊拉上前。 李红蕊迟疑的望着远处酒馆映在湖边的粼粼灯火,有些儿恍惚。 「姑娘去吧,去吧!」 李红蕊往下探,绳索下方,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才意识到要害怕,慌得连退几步。 「小船就在下边;这儿水不深,妳只要抓住绳子莫松手,我在呢!没事没事儿。」 她一吞口水,双膝俱软。 「非……非得要这么下船不可吗?」 「这时候可容不得姑娘讨价还价。我张罗许久,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要是错过这一次,姑娘想出招春阁,不定是中秋后了。」 「可……」 「中秋后妳再走还有何意义?听我的话,没什么好怕的。」 李红蕊被动的接过绳子,却始终没勇气跨出船外。 福嫂在衣襟里翻出一样东西,塞进李红蕊手里。 透过微微光线,见着那是片巴掌大的金锁。 「这样东西是姑娘的,好好收着。」 「我的?」 「不瞒妳说,姑娘根本不是春花嬷嬷从小买来的闺女儿,妳是晕在相国寺外被嬷嬷带走的。当时我先瞧见姑娘,原想在姑娘身上找些能辨认身分的东西,结果看到这块金锁。姑娘妳原谅我是苦命人,没见过世面,当时我起了贪念,便把这金锁给取走了……」 看李红蕊呆望着自己,仰起头的福嫂猛然收口,再挤不出半个字来。 「后来呢?」随着对方的话一停,李红蕊激动的问道:「福嫂,妳是不是还知道些有关我的任何事?」 「我……我知道的都说了!」妇人慌乱地摇了摇手,眼神避开李红蕊。 「福嫂您别瞒我啊!」她情急的捉住福嫂。 「哎呀!再耽搁,罗老爷可要差人来找了!」 妇人挣开她,把绳索在李红蕊腰上缠上两圈,然后用力托着她上了船舷。 李红蕊惊叫一声,跟着绳子摔出船外。 「福嫂!」李红蕊吓坏了,构不着地的双脚在空中晃着,原先脑子里满满的疑问也忘了个一乾二净。 「姑娘福大命大,老天一定保佑妳。」福嫂望着她,声音突然哽咽,一咬牙,便把绳子松了。 眼前这情形已容不得反悔了!李红蕊认命的合眼,在急速的下坠中,划破湖面,溅出大片水花。 突然湿透的寒意几乎令她忘了呼吸,绳索稳稳地将她拉住,使不致沉下,顾不得满脸的水,她扳着船舷,使尽吃奶的气力爬上船。 解开绳子,扭干湿透的衣裳与发辫,她已经累到只能大口喘气,连小船什么时候飘离画舫都不知道。 再回神,除了舫上几盏明亮的灯光,以及那些酒馆的几点灯火,其余的,就再也瞧不见什么了。 一轮明月高挂,夜空清爽,还有那巨大如水牛般缓缓移动的团团白云,李红蕊捏着仅有的小包袱,再次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人。 一直以来盘据心上的彷徨无助再次盈满胸怀。 这么辛苦一定值得的,至少她不再是招春阁里等着在中秋佳节让苏州城里所有有钱富绅争相竞标的清倌了。 但眼前境况––未知的命运及湿透的衣衫,还有受凉时不断的喷嚏声,比起被竞标,真有比较好吗? 丧失记忆之前,她的行事是否也是如此冲动? 李红蕊抹去不争气的泪水,试着回想,但无论怎么努力,记忆里就仅仅只是这一年来身处招春阁的点点滴滴。 最初的记忆,是她被剧烈疼痛惊醒时看到的那一幕–– 奢华的大床上,她头上裹着伤,旁边围绕着与她一般年纪、个个梳着云髻、插满珠钗、身穿华服及浓妆艳抹的女孩。 而在这之前的记忆,就像是被彻底漂洗的白布,寻不着任何蛛丝马迹。 困扰、伤心、难过,对她的情况于事无补。 李春花和十多位姐妹们口沫横飞地说着:她是与客人拉扯,意外坠楼,才会落得如此凄惨。 初醒时,她精神不济,所有的解释听起来是那么合情合理,她几乎是相信了,她真是打小就被李春花收养的女儿。 待她能起身下床,脑子能清楚思考了,才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也曾有心试探过几位姐妹,结果每个人对于她的过去,不是支吾其词,便是天花乱坠,每套说法出入甚大,她虽没点破,心里却更质疑。 直到遇上福嫂––这个在招春阁打杂的下人,虽晚她些时候进招春阁,对她却是特别友善关怀。 说也奇怪,她也是李红蕊清醒之后,直觉里感到亲切不陌生的人。 拿出临行前福嫂塞给她的金锁片,对着月光细看;这块金锁片铸工精巧,边缘皆是雕工细腻的花苞与藤蔓,几只栩栩如生的彩蝶绕着锁面中央两字翩翩飞舞。 那两字端正楷书是「庭缨」。 这名字与她失忆之前可有什么关联? 不对呀!李红蕊蹙起眉心,仔细思量离去之前福嫂的每句话,还有那迟疑心虚的模样,好像知情什么又不肯细说。 李红蕊不免恼起自己的不济事,方才离开时只顾着紧张害怕,应该更坚持多问福嫂一些事的! 仰头看那朗朗月光,映在湖心当空,是如此宁静温柔,但她的心绪却更忧伤了。 ※ 码头边,翠湖帮海字分舵。 在这艘巨大的货船甲板上,温海前一刻的咆哮回音犹在,数十名水手或坐或躺,或发呆或沉默,或修缮或饮酒,无论如何,就是无人发声。 每个人都很清楚,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刻开口。 那死丫头老是这么故意的!温海下意识的将左拳在右掌心里捏了又开,每根手指的骨关节都被绷得嘎嘎作响。 可恼的是,喜绫儿从没把他这副吓人模样放进心里。 要不是顾忌着他温海在这世上就这一点骨血可传宗接代,不舍让她有半点损伤,他早当着全苏州人的面,把她吊起来抽鞭子,打到她连坐都不能坐! 「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给我去找人!」想到这儿,温海又吼。 「都这么晚了……」有人嘀咕。 「是呀!」另一道声音随之而起,不情愿的抗议。 「喜绫儿啥脾气,老大又不是不知,她八成上佟老板哪儿睡去了。」 「他奶奶的!你们明知道还任着她胡来?!海字分舵上上下下四五十口人,难不成就没一个能替我拦着她?」 一提及佟良熏,彷佛是遇上不共戴天的仇人,温海目露凶光,朝地板重重跺脚。 要是头一回听他这般怒吼,可能还有几个人会吓到乖乖听训,但熟了之后便知道,温海闹起脾气便是这般,日子久了,底下人哪还当回事。 当然啦,待他的怒气到达最高峰时,仍是会有几个船夫勉为其难的抬眼瞧瞧,然后应付似的咕哝几声。 但今晚的确有些不一样。此时温海面前正坐着一个新人,这个方昔安,是从翠湖帮总舵借调来协助处理海记囤积好些时日的帐簿与货物的。 不似旁人的漫不经心,认真拘谨的方昔安满脸诚惶诚恐,不敢怠慢。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第一天到海分舵,方昔安连顿象样的饭都没吃到,便遇上温家扯不清的家务事;他个性温吞,天生见不得人大吼大叫,看见温海发飙,自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你说,姑娘家名节重不重要?」温海说到激动处,竟揪着方昔安问。 「那……当然。」脖子挂在别人拳头上,他能说不吗? 「她为什么老要跟我唱反调?我会害她吗?」 「……不会。」 「连一个外人都知道我的苦心,那丫头为什么就是不懂?」温海松手,仰面长叹。 一连番的责问,苦了向来处事正经的方昔安,他结结实实被摔在地板上,腰臀受创,痛得龇牙咧嘴。 实在很冤枉,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根本不清楚。 「那佟良熏家大业大,怎么可能入赘温家!既然不可能在一起,她干嘛硬赖着人家?我温家的脸,全给她丢光!」温海来回走着,烦躁的抠抠鼻子,还不时朝底下的人踢几脚。 「喜绫儿爱上佟老板那儿泡茶,也没什么嘛。」被温海踹到的倒霉鬼情不得已的开口。 「爱喝什么茶,咱们这儿通通有!就是没有,老子也会替她想办法弄来!难道那混蛋弄的就比咱们这儿好?!」 「自然不是。」说话的人收住嘴,咕哝一声。 「算了!你们大伙儿都过来帮我合计合计,怎么样才能解决这档事。」 所谓合计,根本纯属温海自言自语;海记里的老手,没一个人当真。 「没人肯出意见吗?!」温海大叫。 立刻有人「跳」到温海面前。 方昔安抚着背,扭头对着身后一群人横眉竖眼。 「是谁?是谁踢我?!」他咬牙切齿的问。 所有人同时挺起胸膛,狠狠的朝他瞪去,一副「干我屁事,那不然你想怎么样」的凶恶表情。 方昔安立刻瑟缩。 「够主动。总舵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温海搂住他的肩,用力拍了拍,微秃的脑袋附在方昔安嘴边。 「有什么好提议,说来听听!」 「是,我认为……」 「怎么样?」 鬼才知道他要怎么样哩!方昔安冷汗直冒,强咽着口水,把方才温海怒吼的字句片断在脑子里转一圈并迅速反应–– 「这个……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先落下一句,拖延时间。 这句话马上切中温海心底,他忙不迭的叹气又点头。 「果然是有知识的,说得好,说得妙哇!可不是么!这死丫头一天到晚跟老子唱反调,越瞧她我就越犯愁呀!」 「呃,要令嫒定下心,也不是不可能,温老大替她找个婆家便是。」 随着方昔安的尾音落下,船舱中出现了自温海开骂后不曾有过的死寂,然后,一名水手率先喷出笑声。 这一笑,就像点燃火药的引信,一直不吭气的众人都像是笑虫缠身,扭脸、咧嘴、喷沫、吐舌、张口、捧腹,个个东倒西歪。 方昔安手足无措,完全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直到温海在桌上砸下拳头,猛然再吼了一声「好哇」,所有的笑声立时梗住,船舱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老大,没弄错吧!那丫头连她自己是公的母的都搞不清楚!」某甲难以置信的说。 「你继续说。」温海沉醉在这个点子里,完全无视他人的嘲弄。 几名原在甲板上敲敲打打做修补工作的船夫停下手边工作走了进来,个个托住脸颊,皱眉想象着温喜绫羞答答披着嫁裳被搀进花轿的模样。 「不可能。」一会儿,有人下了结论。 「是绝对不可能。」另一个声音附议。 而温海这头,从方昔安提出建议之后,就一直是眉开眼笑,不断地点头。 「对对对!早该如此,早该如此!」他着胡子,笑声从呵呵变成哈哈,接连一掌一掌猛拍方昔安,痛得方昔安直皱眉。 庆幸的是,温海没用啥力气,要是力道加个一成,他必定重伤吐血。 「谢谢、谢谢……温老大。」给他这么一拍,方昔安顿时呼吸困难,他白着脸,想的全是要如何把那可恨的陷害者千刀万剐! 可是,身后的每个人全一副置他生死于不顾的从容表情,更别说要找出把他硬推……不,是硬踹出来的凶手了。 「不过,得去哪儿物色人选呢?」温海着下巴,喃喃自语。 「自然是请……,媒婆吧。」他战战兢兢。 「没错!就这么决定了,」说罢,温海豪气干云的又是一拍,看得出来这回温海的力气加重了些,有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已在盘算要替方昔安准备后事了。 果不其然,方昔安这回往前扑倒了去;这让他下定决心,宁可装昏装死做乌龟,也不肯再起来。 「决定什么?老大。」一个显然不太专心的家伙发问了。 「明儿个就请媒婆上船,我定要找个俊俏的,这样才赢得过那个天杀的佟良熏;还有,性格要温文,软弱一点无所谓,听话就行。如果能认字,那就更好了,偶尔还可以替咱们管管帐,省得老是找总舵的人来帮忙。」 他列举了一堆条件,彷佛人选已在眼前,温海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哈哈!他还能从我温家的姓!可说是一举两得!」 「找谁去请?」又一个不抱希望的声音冒出,导因多数有关温喜绫的特别任务,众人参与的意愿向来都不高。 「嗯……为慎重起见,我认为这任务该交由……」温海提起手指朝外点,被指过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的躲开,当手指停下,接着是一阵沉寂。 人群里叹息声纷纷而起,连躺在地上的方昔安都忍不住睁开眼,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倒霉鬼获选。 映入眼帘的是……温海的手指与微笑的脸。 老天……求您不要!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绝对不会自愿请调到这儿来处理帐簿。 今天才第一天,他却已臀背受创、喉咙遭殃,要是这么继续下去,他一定会手残脚断的被抬回总舵去。 「就是你了,方兄弟。这么好的建议,当然得由你来负责。」 这时候能死就是慈悲了,方昔安呻吟,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 小船平稳的行进突然慢下,李红蕊揉揉酸涩的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浓密的莲花田乡,丛丛交错的莲花叶梗,阻挠了小船继续前行。 她拨开几片叶梗,一尾大鱼自面前滴溜溜地跃出,甩动尾鳍又落回湖里,溅了她一脸的水。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令她往后一跌,频频抚胸,好半晌才能回魂。 这些天然屏障,虽然为她带来极大的掩护,却也造成不少阻碍。李红蕊又拨开两三片荷叶,想让小船往前行进。 当她拉开眼前最大的一片荷叶,一幕匪夷所思的画面惊住了她。 一艘小乌蓬、一盏小灯笼,跟一个……她瞠目结舌、心脏怦怦狂跳。 一个赤裸裸的、正从湖里爬上船的男人! 噢!老天!老天!李红蕊停住呼吸,瞪着那个男人,老天会原谅她的,这个窥视纯属无心,湖面映着月色,月色照着湖面,更丰富了眼瞳的蒙眬美感,李红蕊忘了害臊矜持,着迷的看着男人一点点拭干了身体,随意披上衫子,然后拿出酒来,安静又悠闲的酌饮。 她无法看清男人的脸,但光是那坦然随性的举止,就让人觉得舒服而不下作,显然他很适意这样的夜游。李红蕊盯着他的侧面,他有平整的额、高挺的鼻,还有那微隆的胸肌与小腹…… 虽然不曾比较过任何男人的裸体,但这个……真的……李红蕊思忖许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漂亮。 茎梗扣住小船,隔起一方小世界;李红蕊恍惚了,她口干舌燥,无力的趴伏在船边;也亏得她够纤细,要不依她这般重心不稳,小船早翻了。 直到男人着装完毕,准备划船离开,李红蕊终于清醒过来。 思及自己竟毫不知耻的看完这一切,红潮如大火烧过她全身,喉咙逸出一声复杂的低叹,鼻间生出刺痛,压抑地打了一声哈啾。 佟良熏急转身,月光下,只看到不远处那片无边际的莲花丛。 李红蕊骇怕地咬住手指,吓得连呼吸都停了;如此深夜、如此偏僻之地,谁晓得这个夜泳的男子是贼是寇! 被他发现可就完蛋了! 更重要的是……李红蕊头抵船舷,羞恼又尴尬地伏下身子;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让女人白白看光自己的身体? 半天没动静,佟良熏终于确信那是自己的错觉;平日里,这地方就鲜少有人来,更别说现在这种夜半时分了。 这人再不离开,她可要疯了! 情急下,李红蕊对着天上的明月喃喃心语: 我知道偷看是件罪大恶极的事,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但求老天改个时间地点,千万不要是现在,我不会逃避,哪怕是积了一个月后,再连本带利的算来罚我,我都愿意。 李红蕊焦急的将这些话在心里重复祈求,偏偏鼻子作怪,又一声哈啾。 怪声激起佟良熏的好奇,把船移过去,却惊起一对在莲叶间栖身的水鸟。 水鸟拍着翅膀,在半空对他呱呱怪叫,似在怪他的干扰。 佟良熏笑出声。「我的疑心病可惊扰你们啦,小家伙,真对不住呀!」 小乌蓬和着水声飘走了,李红蕊捂着耳朵好久好久,才敢起身。 柔和的明月依旧悬在天空,俯视湖上一对各自离去的男女。月儿若有知,必会同情那可怜的佟良熏,一个大男人赤条条的模样竟被个姑娘给看光,却是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