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幻婚姻》 楔子 她失忆了。 听医生如此断然宣布时,李默凡不得不承认自己很震惊,但似乎也不是太意外。 他坐在病房床畔,默默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她安静地睡着,脸色微微苍白,墨浓的睫毛又长又鬈,极有气质地低伏着,鼻梁翘挺,勾着俏皮的弧度,樱唇丰润,透着淡淡粉色。 她曾说过,全身上下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唇,柔软性感,适合亲吻,更适合说谎。 一张擅于说谎的唇。 李默凡探出手,拇指浮在她的唇瓣上空描绘那弯曲有致的棱线,他想触碰她,但终究手握成拳,缓缓收回。 这个沈睡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一场车祸,他只受皮肉轻伤,她却是狠狠撞上车窗,医生紧急开刀,为她清除脑部瘀血,但仍留下了后遗症。 她失忆了,清醒之后,忘了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分,以及与他的婚姻。 她不记得他。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从来不曾遇见你。 这是她昏迷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绝望的言语犹如最锋锐的刀刃,一笔一笔,蚀刻他心版。 他的妻,宁愿自己不曾与他相遇。 如今她失去记忆,某方面来说,也算是实现愿望了。 「可妳有没有想过?」他凝望沈睡的妻,良久,薄唇勾起嘲讽。「如果妳坚持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第一章 听说,她是一个名为「柯采庭」的女人。 这个女人,有一副称得上迷人的相貌,身段玲珑,气韵出众,她很聪明很伶俐,社交手腕灵活,是一只能轻易讨得众人欢心的翩翩花蝴蝶。 那是说,如果她愿意的话。 「什么意思?」她迷惑。 「大部分时候,妳娇纵、任性、自以为是,是个傲慢得让人恨不得想掐死的千金大小姐。」 她哑然无语,愣愣地瞪向身旁坐在驾驶席上、神情淡漠的男子。 李默凡,自称是她的丈夫。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他有一双很深邃的眸,宛若无穷无尽的深海,吸引人潜泳。 他不算帅,五官各有缺陷,右边眉角有一枚小小的凹伤,鼻梁微歪,像是曾经断过,嘴唇端正,却太薄,显得有些无情。 但奇怪的,她觉得他好看,尤其现在,他率性地穿着白衬衫,衣袖半卷,露出肌肉匀称的手臂,搭一条略微破旧的牛仔裤,绷着窄臀,裤管拉扯出双腿修长有力的线条,更显得潇洒不群。 心韵,似有些迷乱。 「我那么讨人厌吗?」她怯怯地问。 他闻言,微微一哂,瞅着她的眼神玄妙如谜。 若是她够有勇气,她会试着解开他眼里的谜,可她发现自己很胆小,连看也不敢多看,怕在他眼里看见厌恶与不屑。 她垂敛眸,羽睫如受惊的鸟儿,轻颤着,双手悄悄揪扯着裙襬。 他蓦地笑了,低低的、若有深意的笑声,催动她心韵加速。 「我不晓得一个人失忆以后,连个性也会变。」 那是嘲笑吗?他在讥讽她? 柯采庭用力咬唇。「你是不是……」 「怎样?」 是不是讨厌她? 她想问,言语却胆怯地卡在唇腔,她开始怀疑,她真是他口中那个娇蛮千金吗?为何现在会连一句话都没勇气道出口? 「到了。」他突如其来地说。 「什么?」她一怔,扬起眸,这才惊觉车子不知何时已驶进山区,来到一扇高耸气派的铜雕大门前。「这是……我们家?」 「正确地说,是妳家,不过我们婚后住这里就是了。」 他按下遥控器,门开了,沉重的声响令她神经紧绷。 前路豁然开朗,大门后,是一方占地广阔的庭园,设计精巧,花开灿烂,绕过富丽堂皇的喷泉,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巴洛克式的豪宅,豪宅两侧,排列着一座座带着浓浓文艺复兴风的石雕像。 柯采庭屏住呼吸。 他说,她是个富贵千金,她这才真正体会到底有多「富贵」,眼前所见的景致不是一般财富堆砌得出来的。 她的父亲在开采金矿银矿吗? 对了,他怎么没提到她的父母? 柯采庭转向身旁的男人,正欲说话,他已先一步下车,来到车子另一边为她开门。 挺有绅士风度的…… 她盈盈下车,仰头凝望主屋建筑,阳光太璀亮,她几乎睁不开眼。 「大小姐,欢迎回来!」 整齐划一的声音,震动了柯采庭,她愕然望向主屋门口,穿着制服的管家率领一群男女仆佣,在台阶上列队欢迎。 有没有这么夸张? 她僵站原地,一时不知所措,李默凡察觉她的迟疑,主动曲肘让她挽住臂膀,带她进屋。 走过玄关,挑高两层楼的大厅已不再令她惊讶,她甚至不意外看见高高悬挂的水晶吊灯,错落摆置的珍稀古董,以及随意铺在地上的昂贵波斯地毯。 暴发户。 不知怎地,她脑海浮现这名词。老实说,她不喜欢如此极尽奢华的居家风格,感觉很……没品味。 这真的是她家吗?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为何她一点也感受不到亲切与温暖,只觉得厌恶? 她想逃,呼吸困难,胸臆横梗着一股闷气。 「我真的住在这里?」她不敢相信。 他点头。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住这里?」 「没有了。」他摇头。 「就两个人,用这一大群佣人?」她讶然。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迸出这句评论,奇异地瞥她一眼。 那一眼令她莫名困窘。「我爸妈呢?」 「妳妈妈几年前跟妳爸离婚了,现在跟再婚的对象住在加拿大。至于妳爸……三年前去世了。」 「他死了?」柯采庭震惊地抚住喉头,那里噎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楚。「那我的兄弟姊妹呢?」 「妳是独生女。」 这么说,她除了丈夫以外,没有别的家人了。 她望向李默凡,他依旧是那么讳莫如深的表情,她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就连这个丈夫,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依赖,因为他看起来并不爱她,也许他们早就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一念及此,柯采庭顿时感到寂寞,心房空荡荡的,宛如遭怪手挖去一大块。 自从在医院醒来后,她一直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像朵寻不着根的浮萍。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能说自己「活」在这世界上吗?她不知道自己是由哪些成分组合而成的,是什么样的过去,造就了她现今的存在? 失去记忆,是否等于失去灵魂?这辈子,她会不会再也找不到自我? 等等!柯采庭倏地神智一凛。既然她失去记忆,身边又没其它家人朋友可以左证,那她怎能轻易相信这男人的话呢?她怎能确定自己真是他的妻? 「妳在怀疑我?」他看透她猜疑的眼神,直截了当地问。 她一震,别开眸。「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的人,我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 「对你口中那个女人,我完全没印象。」她嗓音轻细。 他嗤声一笑。「所以妳认为我有可能是骗妳的?」 她咬唇不语。 「那这一屋子的佣人怎么说?」他反问。「他们可都认得妳是大小姐。」 说不定是他请来的临时演员啊! 「妳还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他,是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 柯采庭黯然轻叹,不晓得该如何向身边这男人解释自己迷茫的心,或许,他也不在乎。 「妳跟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牵她上楼,押着她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下,然后翻找出一堆文件,摊在她面前。 「这里,有妳跟我的身分证,我们的结婚证书,还有这本,是我们拍的婚纱照,妳看清楚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妳?」 她接过相簿,颤抖地打开。一系列的婚纱照,女主角的确是她,男主角也很明显是他,身分证也证实她与他的身分,结婚证书明明白白签着两人的名字。 他们的确成婚了,他没有骗她。 但并不表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人拍照的表情都很微妙,她看起来似乎笑得很勉强,而他浅勾的唇,比较像是噙着自嘲。 「如果妳还不相信,这是我们结婚的录像光盘。」他将一张dvd递给她。「妳可以放出来看。」 「不用了。」她近乎慌乱地拒绝,很怕在屏幕上看到一对不情愿的新人。 「所以妳不再认为我是花钱聘请临时演员,特地在妳面前演一出假戏喽?」他笑笑地问。 那笑,并不真心,她可以感觉到藏在他话里的阴郁。 她心韵跳漏一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想。」 「妳说什么?」剑眉怪异地斜挑。「妳向我道歉?」 「是、是啊。」她不明白他为何一副惊异的口气。「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他深沈地盯着她,嘴角一撇,似笑非笑。「柯采庭从不道歉。」 她好像真的很讨人厌。 柯采庭坐在餐桌边,默默进食。 她与李默凡,分据长长的餐桌两端,中间还隔着一盆花,彷佛划下楚河汉界。花朵开得恣意狂放,她在曼妙花影间,悄悄窥探丈夫的表情。 他在笑,不是对她,是对上菜的女佣以及侍立一旁的老管家,他赞赏每一道精致可口的菜肴,幽默地说厨娘再这么以美食纵容他的胃,不必过多久,他便会涨成一只圆滚滚的河豚,刚好下料做河豚火锅。 「冬天快到了,给大家补一补也好。」他轻松自在地下结论。 「姑爷怎么知道?」女佣掩嘴娇笑。「冰婶今天才说要研究一款新汤头,过阵子煮火锅吃。」 「我最爱吃火锅了。」李默凡露出期待的笑容。 「我会把姑爷的愿望转告给她。」管家含笑插嘴。 「是吗?那我可要开始减肥了。」李默凡开玩笑。「我不想哪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锅里炖汤头。」 「怎么可能?」笑声顿时在餐厅内回绕不绝。 柯采庭听着丈夫跟下人们一来一往地打趣,气氛熟稔,却没人想将她拉进对话里,女佣为她上菜时,甚至战战兢兢的,好似怕不小心犯错。 「大小姐觉得怎样?晚餐还合胃口吗?」就连管家跟她说话,也收敛了笑意,神色严肃。 「嗯,还不错。」话虽这么说,她却忽然失去胃口,拿餐巾优雅地拭嘴。 管家眉宇一凛,注意到她盘中食物几乎动也没动。「如果菜肴不合小姐口味,我马上撤下,让冰婶重新做过。」 重做?有必要那么麻烦吗? 柯采庭未及开口,李默凡已抢先撂话。「不用了,老张,我看这些菜都是采庭平常喜欢吃的,她应该没什么不满才是。」 是吗?这些菜是她平常爱吃的吗? 柯采庭目光落下,好奇地梭巡桌上每一道菜,李默凡误解了她的沉默,朝她投来警告性的一瞥。 干么那样看她? 她怔忡地迎视他,片刻,倏地恍然大悟。 他是在提醒她,不要为难佣人——她是那么颐指气使的千金小姐吗?只要菜色稍不满意,便要人撤下重做? 她心一沈,涩涩地扬嗓。「不用麻烦了,老张,这些菜……很好。」 「是吗?」老管家仍皱着眉。 「真的。」她勉力一笑,重新拾起筷子,吃了几口,努力展现自己的「食欲」。 老管家这才舒展眉宇,凝重的氛围散去,李默凡又开始说笑。 柯采庭羡慕他能与佣人相处得和乐融融,不像她,他们摆明了怕她,心下恐怕也不喜欢她。 晚餐过后,她独自回到属于自己的卧房。 那是一间连同更衣室、浴室以及会客厅的大套房,装潢华丽精致自是不在话下,更衣室里,琳琅满目的衣服与配件,更是令人眼花撩乱。 好夸张! 柯采庭咋舌地瞪着这一切,就算她一天换一件,一年也穿不完这些衣裳吧? 她惊叹地走进更衣室,随手取下一袭飘逸的晚装,古典希腊风的剪裁,前胸呈深v字形,后背直裸至腰际,衣料薄如蝉翼,令人怀疑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是否会予人近乎全裸的视觉效果。 她的穿衣风格,原来是走这种前卫大胆的路线? 「大小姐,姑爷请我送——」她的专属女佣小菁送热牛奶进来,见她手上捧着那件晚装,眼眸惊骇地圆睁。「对、对不起,小姐,妳之前要我丢掉的,可是我忘了,我、我现在马上处理。」 她焦急得口吃,显然很怕受她责备,匆匆放下托盘,伸手意欲接过晚装。 柯采庭摇摇头。「我真的要妳丢掉这件衣服?」 「是啊。」 「为什么?」 「因为小姐说不喜欢。」 「我不喜欢?」柯采庭挑眉。 「嗯。」小菁小心翼翼地瞅着她。「这件礼服……其实是夫人送给小姐的生日礼物。」 「夫人?」 「小姐的妈妈。」 「我妈?」柯采庭惊愕,她居然命令佣人丢掉母亲送的生日礼物?也太不孝了吧? 「夫人每年都会送她当季设计的新款给小姐,不过妳好像都不太喜欢,尤其是这件。」 「妳的意思是,这衣服是我妈亲自设计的?」 「是啊。」小菁用力点头,眼眸点亮崇拜的光芒。「夫人是很有名的服装设计师喔!」 她的母亲是服装设计师。 柯采庭咀嚼女佣透露的情报,试着在脑海搜寻任何回忆的线索,但没有,她毫无所感。 「请问……还要我丢掉这件衣服吗?」小菁轻声问。 「不用了。」既然是母亲送的礼物,就算她不喜欢,也该留下,反正她更衣室空间够大,不愁没地方收藏。 柯采庭自嘲地牵唇,捧着礼服,怔怔地坐在床榻边缘,她抚摸着轻软的质料,好希望自己能想起什么。 片刻,她蓦地想起这房里说不定藏着日记之类的东西,于是开始翻箱倒柜。 找了半天,她也只在书桌抽屉找到一本设计高雅的名牌手志,她快速浏览,里头密密麻麻写满了约会行程。 她取下夹在手志上的钢笔,在页面空白处签名,对照笔迹,看来的确是她的手志无误。 她开始阅读手志——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好读的,她的生活除了参加各式各样的公关活动与社交宴会,基本上是一片空白。 她看不到任何属于朋友之间的私人聚会。 这就是失忆前的她过的生活吗?四处跑趴,镇日寻欢作乐,游戏人生? 她望向搁在床上的晚装,再度伸手捧起,脸颊厮磨着薄软的衣料。 她真是那么热爱派对的女人吗?除了跑趴狂欢,她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吗? 柯采庭茫然寻思,着魔似地卸下身上的衣服,换上母亲送的希腊式晚装,果然如她所料,尺寸完全合身,完美地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体态,丰盈的乳房危险地自深v领呼之欲出,至于直裸至腰际的后背—— 她正欲转身,从镜中观察自己背部,一双手臂闪电般地搭上她的肩。 她震了震,扬起眸,在镜中与丈夫四目相凝。 「这件衣服妳穿起来,倒挺好看的。」他懒洋洋地评论,嗓音似有些嘶哑。 她望进他墨黑的眼潭,那里深不可测,隐隐闪着幽光。「我不喜欢。」 「为什么?」他问,一只大手沿着她窈窕的裸背蜿蜒而下,直抵腰际。 暧昧的肤触令她不由得一阵颤栗,呼吸屏凝,喉头跟着紧缩。「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低低一笑,拇指顺着她腰线画圆圈。「妳之前也这么说。」 「之前?」她一愣,接着恍然,他是指她失忆以前。「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不喜欢吗?」 他耸耸肩。「或许是因为这件衣服是妳妈送的吧!」 她怔住,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理由。「难道我跟我妈……感情不好?」 「妳们母女间感情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妳们一年通不到几次电话,连我们结婚那天,她都因为在纽约忙时装展,没空出席。」 所以她们母女间的关系的确很淡薄喽? 柯采庭咬牙,胸房再度感到空荡荡的,虚无缥缈,什么都抓不住。 这世上,她到底跟哪个人关系算好的?若有一天她不存在了,谁会感到悲伤? 她望向镜中的男人。「我们当初……为什么结婚?」 他听问,神情一凛,在她身上徘徊的双手霎时松开。失去他温暖的抚触,她不禁打个寒颤。 「因为妳给了我一张支票。」他低语,声调毫无起伏。 「什么意思?」她不懂。 他从镜中回望她,嘴角淡淡地噙着令人捉摸不定的讥诮—— 「妳用钱买下我。」 第二章 她的婚姻是用钱买的?! 沐浴过后,柯采庭换上轻柔的丝质睡衣,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怎样都无法入眠。 至今,李默凡清冷的嗓音犹在她耳畔回响。 你用钱买下我。 她是怎么了?为何沦落到需要用钱买一个男人,买一段婚姻? 她的丈夫撂下话就转身离开了,她眼睁睁地瞪著他挺直的背影,想唤他,唇瓣却软弱地颤著。 就算留下他又如何呢? 她敢问理由吗?敢听他的答案吗?知道自己是个娇蛮任性的千金,不受任何人真心喜爱,没有朋友,甚至连母亲都跟她关系冷淡,已经够令她受伤了,她不敢想像,若是她知道买下婚姻的理由,会不会因此讨厌自己? 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喜欢失忆前的自己了。 “柯采庭,原来你是个胆小鬼。”她喃喃自语,明眸涩涩地睁著,望著灯影昏蒙的天花板。 她的专属女佣小菁告诉她,她怕黑,睡时一定要开一盏夜灯,否则会睡不著。 “可怜的女人,你不觉得这盏灯太亮了,很刺眼吗?”说是夜灯,却染亮了整间房,跟白昼也没什么分别。 她拿起搁在床头的遥控器,找到控制灯光的按钮,将夜灯调暗一点,再暗一点,当灯光一点点黯淡,她忽地有种奇特的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孤寂荒凉的世界尽头,看不见天日。 好可怕! 她急忙调亮灯,直到灯火通明。 心脏狂跳著,气息凌乱著,她不明白自己紧张些什么,只觉得神魂彷徨,寻不到安定。 眼眸隐隐刺痛,果然是因为灯光太亮了吗? 她伸手,揉了揉眼皮,揉出一滴湿润,沾上指尖,送进嘴里品尝,带点咸味。 好傻的女人,胆小的女人。 她无声地自嘲,咬紧牙关,不许自己逸出呜咽。 睡吧。她告诉自己,她需要睡眠,需要养精蓄锐,这些忧愁烦恼,就等明天再来想好了,到那时,她的脑袋会清晰一些,或许也会坚强一些。 “睡吧!”她哑声自语,调暗了灯,将遥控器搁在身畔,闭上眸。 不到片刻,她听见某种细微声响,猛然掀起眼帘,不知是谁灭了房里的灯,一片漆黑。 她仓皇地弹起上半身。“谁?是谁?” “是我。”一道低沉的嗓音。 “李默凡?” “不错嘛,你还认得出自己老公的声音。”似嘲非嘲。 “你……想做什么?为什么关灯?” 他不回答,默然走向她,黑暗中,她只能隐约看见一道人影,缓缓地飘过来,床榻一沉,他在另一边躺下。 “你干么?”她惊问。他不是说两人一向分房睡吗?为何突然闯进来? “睡吧。”他拉她躺回床上。“我陪你。” “我……不用你陪。”她心韵狂乱。 “你怕黑,不是吗?”他笑道,似是揶揄。 “只要开灯就好了。”她倔强地声称。 “睡吧,今天一天够你受的了。”他低语。 一股酸楚蓦地在喉间波动,她用力咬住,不再与他争辩,侧过身,背对他。 时光在静谧中流逝,她脆弱的神魂,恍惚地在梦境里游荡,她看见一个少女,一个纤细的少女,怔坐在湖畔,无言地沉思。 然后,少女站起身,盈盈走向水中央,身子缓缓下沉…… “不要!不要那样,不要!”她心碎地呼喊。 一双有力的臂膀轻轻摇晃她。“采庭,醒来,你在作梦。” 她在作梦? 柯采庭乍然惊醒,扬起眸,茫然地注视眼前的黑暗。 “好多了吗?”李默凡一手揽住她的肩,另一手替她抹去前额细碎的冷汗。 “嗯。” “梦见什么了?” “有个少女站在湖水中,一直往下沉……” “是你吗?” “我不知道。”柯采庭黯然低语。或许是她吧,否则她怎会感到那般椎心刺骨的痛? “别想了,睡吧!”他抚摸她脸颊,从身后圈揽她的腰。 “嗯。”她柔顺地应允,偎在他怀里。 她感觉到他的手,搂在她腰际,感觉他宽厚的胸膛,贴在她后背,感觉到坚实的大腿,轻轻地碰触她,感觉到…… 天哪!她感觉到他的阳刚处,那么硬挺、那么灼烫,她顿时全身发烧,窘迫不安地挪移臀部。 他倒抽一口气,手臂霎时收紧。“别动。” 她冻住,就算再迟钝,也领悟自己的扭动只是令两人身子更紧贴,陷入更尴尬的状态。 “对不——”她想道歉,言语却旋即破碎,因为她感觉到一只大手溜进她睡衣前襟。 她全身紧绷。 “你好香。”他更靠近她,鼻头在她颈侧凹处磨蹭,手指则放肆地玩弄她敏感的乳尖。“是什么味道?” 她强忍嘤咛。“是……铃兰。” “你以前好像比较喜欢玫瑰的香味。” “我在浴室看到的,我觉得……不错。”她困难地吐出嗓音,娇喘细细,他不只狎佞她的乳房,另一只手也撩起她裙摆,进攻她光滑柔腻的大腿。 “你可以放开我吗?” “你真的希望我放开吗?” 性感的气息拂过她后颈,好痒,痒得她芳心蠢蠢欲动。 “采庭,你说话,真的希望我放开你吗?” “我……”她不知道。某部分的她希望他放过她,别再如此细致地折磨她,但内心深处却有另一道声音,催促她冒险,尽情探索情欲。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阳光普照。 柯采庭坐起身,怔忡地凝视著身旁的空位。若不是另一半的床褥凌乱,她几乎要以为昨夜的激情是一场绮丽的春梦。 但那不是梦,是最令人害羞的真实,她不敢回忆,又不禁留恋地回味。 过了好半晌,她才赧红著脸下床,梳洗过后,换了一件居家长裙,徐徐步出卧房,巧遇小菁。 “小姐,我正想送早茶给你呢!”小菁手上捧著托盘,托盘上是一壶清香的英国早餐茶,一只精致的骨瓷茶杯,小巧的糖罐与鲜奶瓶,以及一碟手工饼干。 柯采庭漫不经心地瞥了托盘一眼,原来她还有喝早茶的习惯?“李默凡呢?” “你说姑爷啊,他在厨房。” “厨房?”她讶异。“他在厨房做什么?” “好像在熬粥。” 熬粥? 这答案令柯采庭更讶异了,来到厨房门外,悄悄窥探。 “姑爷,你就别忙了,让我来吧!”冰婶试著插手。 “不行,只差最后一道手续了,当然是我自己来。”李默凡很坚持。“对了,冰婶,你帮我找个碗来盛粥吧。” “没问题。哪,我找个漂亮的——你说这个怎样?” “哇!会不会太夸张了啊?冰婶。”李默凡嚷著。“这碗又彩绘又刻花的,整个抢去我的粥的风采了。” “好碗盛好粥嘛!” “不成不成,我的粥才是主角,配角闪一边去。” “什么主角配角的?姑爷当自己在演戏啊?” “这你就不懂啦,冰婶,这叫品味……” 柯采庭倚在门边,听李默凡跟厨娘斗嘴,逗得她呵呵发笑,为何他能跟佣人们相处得如此轻松融洽?简直像一家人。 “好了,可以上桌了。”大功告成后,李默凡满意地宣称。 “小姐要是知道你一大早就起来为她煮粥,肯定很感动。”冰婶笑道。 “那可难说。” 两人相偕走出厨房,瞥见怔立原地的柯采庭,冰婶笑容迅速一敛,整顿表情。 “小姐,你起来了啊?” “嗯。”她点头,明显感到自己的出现破坏了气氛,瞧冰婶的神态变得多拘谨。 倒是李默凡,唇畔仍挂著满不在乎的笑。“饿了吧?过来吃早餐。” 她跟在他身后,来到餐厅,故意选了中间的座位,她不想再像昨天的晚餐那样,与他分据餐桌两端。 他似是明白她的用心,剑眉一挑,在她面前搁下托盘。 她视线落下,望向搁在自己面前的陶碗,很朴实的一个碗,没任何多余装饰,她掀开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是皮蛋瘦肉粥。”她轻声惊叹,清淡的粥装在平凡的碗里,意外地显得很诱人。 “尝尝看。”他将汤匙递给她。 她接过汤匙舀粥,动作轻巧,送进嘴里品尝时,不疾不徐,绝对优雅。 他看著她吃粥,深眸闪过异光。“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她愕然扬眸。 “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她迷惘,几秒后,才捉住他话中涵义。“你是说你以前也做过早餐给我吃?” 他点头。“一样是皮蛋瘦肉粥。” 她怔住,垂下眸,恍惚地盯著粥碗。 “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她怅然摇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就算你记得,也说不出来。”他语带讥刺。 “为什么?” “因为你当时一口都没吃。” 她骇然扬眸,他的神情很冷淡,不动声色。“我那时候……做了什么?” “你把粥打翻了,是故意的。” 她故意打翻粥? 为何她要那样做?为何那么不懂珍惜他人的体贴? 柯采庭震撼,言语在唇边轻颤,久久不能成句,她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脑海思绪纷纷如纠结的毛线。 他漠然一笑,站起身。 他又要丢下她一人吗?她惊颤地望著他孤傲挺拔的背影,心神不定,蓦地放声喊:“很好吃!” “什么?”他错愕地回头。 “很……好吃。”她降低了音调,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又连吃好几口,这回完全失去了淑女的优雅,狼吞虎咽的,像个孩子。 他怔望她,眼神谜样闪烁。 “啊!”她忽地惊呼,吃太快,烫到舌头了。 看她狼狈地吐舌哈气,他微笑了,斟了一杯冰水给她。 “真受不了你,你连自己是猫舌头也忘了吗?” 她接过冰水,啜饮一大口,冰镇自己的舌尖,等舌头麻痛褪去后,才细声细气地开口。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撒娇意味,仿佛哀求他,别再怪她了。 他微微一震,脸上冷漠的神情崩解了大半,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他靠她很近,近得她能嗅到属于他的男性味道,她略微不安地扭动身子,脑海不争气地浮现一幕幕粉红色的画面。 她握著水杯,眸光落定杯缘,不敢看他,良久,困难地挤出犹如猫咪般细微的嗓音。“昨晚,谢谢你特地来陪我。” “你说谢谢?”他讶然。 “嗯。”她点点头。 他神情复杂,注视她好一会儿,才讥诮地扬嗓。“你可别以为我昨晚那么做,是一种体贴。”顿了顿。“你知道,男人都有本能欲望,我只是需要一个可以跟我上床的女人,而你刚好是最方便的对象。” 她震住,哑然无语。 好狠哪!连一点幻想的空间都不留给她,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真那么糟吗? 心口隐隐揪痛著,但柯采庭选择忍住,表情淡淡的,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受伤。“你可以告诉我吗?当初为什么答应跟我结婚?”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他似笑非笑。“老实说,我是被你‘捡到’的。” 她正喝水,差点呛到。他说“捡到”?就像捡到流浪猫狗一样的那种“捡到”? “没错。”他仿佛看透她惊疑的思绪,嘴角噙著自嘲。“那时候我在街头帮人作画,说得好听点,是个不得志的穷画家,说难听点,其实跟流浪汉也没什么分别。” 他是画家?她怔怔地望他。 “某一天,我在海边作画,救了跳海的你。” “我……跳海?”柯采庭惊骇。这表示她曾经想自尽吗? “根据你的说法,你只是不小心跌进海里而已。”说著,他低声笑了,笑声蕴著讽刺。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糊涂了。 他耸耸肩。“总之我们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命运作弄,我们一再巧遇,每次见面都吵架,吵著吵著,你看见我画的一幅画,觉得不错,决定聘我为你的专属画家。” “嗄?”这发展也太玄了吧? “你说你想要在家里辟一间画室,像欧洲贵族那样,挂满主人的画像,所以愿意给我一份工作,要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住进你家。你以为自己是在对我施恩,态度趾高气昂得很。” “可你答应了?” “对,我答应了。”他浅笑,她看不出这笑是否含著讥讽的成分。 “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样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你老嚷嚷著要把我这个白吃白喝的家伙赶出去。” 白吃白喝?她竟然那样说他? 柯采庭瞪大眸。“可你不是我聘来的画家吗?怎么能说是白吃白喝?”这话也太恶毒了吧? “因为我一幅画也没画出来。”他直视她,眼潭深邃,藏蕴著某种难以解读的情感。 她看不懂。“为什么你不画?” 他笑笑,将她喝了一半的冰水拿过来,就著杯缘饮一口,等于与她间接接吻。“艺术是讲fu的。” 意思是他对她没fu? 柯采庭眨眨眼,胸臆漫开复杂滋味,如果她真是他口中那个刁蛮千金,可以想见,她当时听了有多恼火。 “我们一定又吵起来了吧?” “这回是冷战,你连续好几天不肯跟我说话,于是我决定打包行李离开——”他顿住,眼神遥远,陷入过往的回忆里。 柯采庭凝睇他,心下不禁怅然,那应当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但她却毫无印象,也不知对他而言,那记忆是美好或丑陋。 他们之间……有过美好的回忆吗? 她悄悄掐握掌心,在等待他重新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犹如站在法庭上的犯人,等候宣判。 他终于回过神。“就在我收好行李那天,你突然丢给我一张支票,‘命令’我跟你结婚。” “命令?”她没听错吧? “没错,是大小姐的命令。”他望向她,又是那种难以参透的谜样笑容。 她居然“命令”一个男人跟自己结婚? 柯采庭错愕,心韵如擂鼓,撞击著胸口,究竟是太任性或太绝望,为何她会做出这种违背常理的事? “那你……怎么回答?”她涩涩地问,有些不敢听他的答案,他会不会骂她厚颜无耻? “有何不可?” 这就是他的答案?有何不可? 她骇然瞪他,他依然从容地笑著,笑得她呼吸困难,莫非他们两人都只把婚姻当成儿戏,否则怎能如此漫不经心?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涩涩地追问,努力压抑某种排山倒海的情绪。“婚姻怎么能够这样随随便便地交易?人怎么能用钱买另外一个人?” 他注视她,墨眸闪烁异光。“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什么意思?” “金钱可以买下任何东西,包括友谊跟爱情,这才是你信奉的人生哲学。”清冷的言语如刀刃,剜割她的心。 她是……那样势利无情的女人? 柯采庭紧紧咬住颤抖的牙,双手藏在桌下,揪著裙摆。她生长在一座用金钱堆砌的城堡,连价值观也由铜臭的金钱构筑。 她果然是个不可爱的女人。 “为什么我必须买婚姻?”她颤颤地扬起羽睫,直视他。“为什么我要……用钱买下你?” 他倾过身,伸手抚摸她冰凉的脸颊,嘴角玩世不恭地勾著,墨眸坏坏地擒住她。“因为你爱惨了我——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她没答话,屏住气息,傻傻地坠在他幽深的眼潭。 他眼神一闪,垂下手。“既然不相信,何必问我?” “我……”她挣扎著,千言万语在唇畔缭绕,不知是否该率性吐露。 他淡漠地看她,双手环抱胸前,姿态好整以暇,仿佛正欣赏著自己对她造成的冲击。 挂在墙面的时钟滴答滴答,算计著男女之间无言的角力,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鼓起勇气,道出最真诚的心声。 “我相信。” “什么?”他愣住。 “我相信……”她凝定他,嗓音细微,语气却坚定。“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才跟你结婚。” 如果她的婚姻真是一场金钱交易,她宁愿是因为出自于爱,就算是单方面的爱也无妨。 她愿意如是相信。 她定定地望他,尖俏的下巴微微抬起,但那不是傲慢,而是坚决,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命运的挑战。 她不甘服从命运,决意夺回主导权。 他奇异地盯著她,仿佛很震撼,良久,才沙哑地评论:“你这张嘴果然跟你自己说的一样。” “什么意思?”她不解。 “你说过,全身上下你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嘴唇。”他低语,拇指挑逗地碾过她柔软的唇瓣。 “所以呢?”她心韵加速,瞧他异样的神情,他该不会……想吻她吧? 但他接下来的举动却令她失望了。 “快吃吧,粥都凉了。”他将汤匙塞回她手上。 “……喔。”她暗恼自己自作多情,不情愿地抿抿嘴,垂下头,乖乖吃粥。 她不知道,她微嗔的模样落入他眼底,成了一幅最教他赏心悦目的风景画。 第三章 他是个奇怪的男人。 柯采庭经常如是想,纵使她失去了记忆,纵使她对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但她发现,这些日子一直占据她心思的,不是空白的过去,而是那个身为她丈夫的男人。 比起探索自己的过去,她更在意他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他有时刻薄,有时体贴,有时爽朗地开她玩笑,有时又阴沈地板起脸。 他看似洒脱不羁,却又有细腻的一面,与她欢爱时,总是温存地照顾她所有的需要。 入夜的时候,他绝对是个百分百的情人。 但每当朝阳升起,他便会成为一个谜,一道难解的谜,而她驽钝的脑袋,不知从何解题。 他说她很聪明,可她怎么觉得自己笨得很,否则怎么会完全捉摸不透自己的枕边人? 她甚至连他的兴趣都不晓得,除了画画,他还从事其他活动吗?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他经常接到神秘电话,然后出门,一去就是一整天,到底都在做什么? 她曾经试著探问,他却只是用那种令她坐立不安的眼神盯著她,然后笑笑,说他也有个人社交的自由,不必要一一向她这个老婆大人报备。 “我们很久以前就说好了,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我们互不干涉。”他如此宣称。 她只能默然以对。 不管从前他们是基于何种理由立下这样的规矩,现在的她都无从置喙,想起她发现的那本记载著满档社交行程的手记,很显然她才是那只关不住的花蝴蝶,漫天飞舞。 所以她没资格管他。 虽然没资格,她仍是很在意,默默关切他的一举一动—— “姑爷呢?” 这天早晨,柯采庭独自起床,昨夜丈夫并未来敲她房门,她感到些许落寞,接过小菁送来的早茶,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他的下落。 “姑爷在工作室。” “工作室?在画画吗?” “大概吧。”小菁不确定。 事实上,谁都不能确定,因为李默凡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的工作室,就连负责打扫的女佣也不行,那里就像是他的圣地,闲人勿进。 他到底在里头做什么呢?真的在画画吗? 柯采庭忍不住猜疑,若真是在画画,为何不让人看呢?是什么样的惊世巨作,有必要这般神秘? 他昨夜没来找她,是因为画到废寝忘食吗? 一股淡淡的酸意蓦地在柯采庭胸臆缭绕,她品尝著这仿佛并不陌生的滋味,以前她也常这样吗?对丈夫对绘画的全心投入感到吃味? 不会这么无聊吧? 她咬了咬唇,斥责自己的小心眼,梳洗过后,来到餐厅,早餐已经备好了,桌上只摆了一人份的餐具。 “姑爷吃过了吗?”她问冰婶。 “我刚刚打内线电话问他,他说他不吃了。” 画到连饭也不吃?柯采庭蹙眉。“他昨天也没吃晚餐,不是吗?” “是啊!”冰婶无奈地点头。“姑爷就是那样,一开始画画就什么也不管了,饭不吃,也不睡觉。” 那怎么行?会搞坏身体的,就算再怎么灵思泉涌,也该顾及自己的健康啊! 柯采庭懊恼,望著桌上丰盛的早餐,终于下定决心。“我送餐去给他。” 门扉传来几声清脆的剥响。 李默凡正画得兴起,置若罔闻。 “默凡,是我,我送早餐给你。” 他没理会,握著画笔,继续在画布上挥洒油彩。 “你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这样胃会搞坏的。”敲门声更急促了,一声声,要求他的注意。 是谁? 李默凡不耐地拧眉。“我说过,我画画的时候,别来烦我!” 对方静默片刻。“我不是烦你,只是希望你停下来吃点东西,几分钟就好。” 这是……采庭的声音? 李默凡愣住,盯著色调走迷幻风格的画布。“采庭,是你吗?” “是我。”她柔声回应。 真的是她?李默凡心神不定。 “你开门好吗?冰婶做了三明治,很方便的,你一下子就会吃完了,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她温柔地相劝。 李默凡怔立原地,起初仍皱著眉,渐渐地,眉宇舒展,他拿一块黑布蒙住油画,打开门。他那失忆的娇妻,果然站在门外。 她见他开门,似是松了一口气,微笑了,笑意染上眉眼,清澈动人。 “早餐。”她将放著三明治跟热鲜奶的餐盘递向他,盈盈可掬的笑颜,显然是对他示好。 他心弦一扯,假装很不悦地扫了餐盘一眼。“怎么没有咖啡?” “你已经很累了,还喝太多咖啡不好。”她认真地解释。“如果真的撑不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上床睡觉。” “你的意思是,你要陪我睡吗?”他坏坏地逗问。 她闻言,微感羞赧,芳颊如玫瑰初开,粉艳娇甜。 她的确很美,尤其在素颜的时候,她本身的五官已经过于精巧,太多的化妆只会令她显得过分艳丽,不够可亲。 李默凡尽力用一个画家的专业眼光,挑剔地打量妻子,可他的心,仍是在不知不觉间乱了拍。 他随手抓起三明治,咬了一口,摆出冷漠的神色。“你可以走了。” 她愣了愣,没料到他会急于下逐客令。 他看见她清亮的目光好奇地往画室内飘,身子一侧,挡住她的视线。“我等下还要继续画。” “我知道。”她点头,明眸亮著期盼。“我可以参观一下你的工作室吗?” “不行。”他拒绝得直截了当。 “喔。”她眼神一黯,羽睫伏敛,神情楚楚。 瞧她颓丧可怜的模样,仿佛他在坏心地欺负她呢。 虽然他的确是想好好欺负她…… 李默凡胸口一融,嘴角却扬起冷笑。“你快走吧,我这里不招待客人。” “谁都不准进去吗?”她嗓音轻细。 “对,谁都不准。”他肯定她的疑问。 “好吧。”她倒很认命,不再争辩,顺服地颔首。“那你慢慢吃,一定要吃完喔。” 临走前,还关怀地叮咛。 李默凡默然目送妻子娉婷的背影。 真乖,真温柔,真……不像她。 若是从前,她早对他发飙了,肯定会怒斥他跩什么跩?说不定还会嘲笑他是不是江郎才尽,才羞于将自己的作品展示于人? 不过话说回来,从前的她从未对参观他的画室表示过任何兴趣,也不可能亲自送餐来给他。 她变了。 这算是好的转变吗? 一念及此,李默凡倏地神智一凛。 他在想什么?难道过去两年的婚姻生活,他还没得到教训吗? 他的妻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就算失去记忆,仍有能耐动摇他。 李默凡自嘲地抿唇,丢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扯下盖在画上的黑布,淡漠地瞪著—— “我绝对不会再被你耍得团团转了,这次,要照我的方式来玩。” 他吃了她送去的早餐。 柯采庭下楼时,步履轻盈飞扬,犹如一只快乐的小鸟,扑著可爱的翅膀,欢悦地唱歌。 她哼的是一首英文老歌,〈fly me to the moon〉。 是啊,就带她到月球去吧!因为她的心太欢乐,太蠢蠢欲动,无法继续关在看腻了的地球,她要飞到月亮,看木星,看火星,看宇宙银河闪烁璀璨银光。 她要摘取那一颗颗璀亮的星子,编成一串美丽的珠链,结在发上,吸引他惊叹的注目。 她要他看著她,恋恋不舍,难以自拔。 她要牵起他的手,与他一起在浩瀚星辰的祝福下,尽情共舞,他会领著她,疯狂地转圈圈,直到她虚软无力地偎在他怀里。 然后,她会迷蒙地仰望他的脸,撒娇地噘起唇…… 她在想什么? 柯采庭蓦然傻住,葱指抵住柔软的樱唇,那儿,因沉迷于幻想而轻颤著,微微发烧。 他说,她全身上下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唇。 为什么? 因为最好看、最性感吗?还是因为这儿最经常受到他的呵护,丰满滋润? 好害羞啊! 她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眷恋自己的唇,匆匆奔出屋外,投向阳光灿烂的庭园。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心太野,在屋内坐不住,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快乐到想跳舞,不过是她的丈夫听了她的话,吃了早餐。 他说过,他画画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但他却为她开了门,吃了她送去的三明治。 虽然他还是小气地不准她踏进画室,但她相信,只要她持续努力,他们的关系一定能改善,她可以进入任何他所在的地方。 一定会的! 她为自己打气,几乎是踮著脚尖走路,要不是担心有佣人经过看到,老早就跳起舞步了。 清风吹过,捎来一股诱人暗香。 是什么味道? 她嗅了嗅,左右张望,终于找到香气来处,那是一丛栽种在庭园隐密处的白花,翠绿的茎枝傲然挺立,花束成穗,绽开一朵朵雪洁的花蕊。 这是……晚香玉。 柯采庭蹲在花丛前,探手抚触花朵,胸房涨满著某种异样的情感,像是惆怅,又似怀念。 她认得这种花,通常开在夜晚,在深夜的时候,花香尤浓,属于一般所称“夜来香”的一种。 “小姐,你怎么会在这儿?”一道困惑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她回过眸,迎向上了年纪的老园丁,轻颦秀眉。“福伯,这晚香玉——” “是不是我种得不好?”福伯以为她要埋怨,紧张地解释。“因为上礼拜突然冷了几天,有些叶子受不住,枯了一点,但你瞧,这花还是开得好好的,没事的。” “我不是说这花有事。”柯采庭茫然凝望福伯,为何他要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仿佛怕她指责他工作不力?“我是想请你教我移花,我想放一盆在我房间窗台上。” “小姐要移花?”福伯愣了愣。“既然这样,我来就好了。” “我想自己来。” “你自己来?”福伯惊骇。“不行啊,小姐,这泥土这么脏,你会弄脏手的,而且你不习惯做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吧!” “我想自己来。”她坚持,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很想亲自移花。 因为这株晚香玉,似乎对她而言有特别的意义。 “那……好吧!”福伯勉为其难地答应,取来手套与工具教她。 “接下来再等一阵子,就可以移植到盆里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福伯。”柯采庭诚挚地道谢。 老园丁听了却是整个人傻在原地,久久,才呐呐地低喃:“不用客气,小姐,这是我该做的。”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帮我。” “不,不用谢!怎么能让你谢呢?这是我分内该做的事啊!”福伯焦急地直摇手。 她以前真那么盛气凌人吗?连一句谢谢也不懂得说,现在说了,还惹来别人的惊吓? 见老人家慌成这样,柯采庭禁不住幽幽叹息,炽烈的阳光晒红了她的鼻尖,也蒸出点点碎汗,她以手臂擦去,抹了自己一脸灰。 福伯看见了,更慌,却不知该如何提醒这个貌美如花的大小姐。 “你在干么?”幸好,李默凡及时出现,拯救了为难的他。“怎么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灰头土脸?她吗? 接收到丈夫揶揄的目光,柯采庭心韵乍停,意识到自己现在可能多狼狈,急忙展袖拭脸,却是愈补救愈糟。 李默凡嗤笑。 讨厌!笑什么? 柯采庭好窘,著恼地横睨丈夫一眼。 “所以说,明明就是大小姐,干么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呢?”李默凡不怀好意地调侃。“你大小姐跑来学种花,可能是闲闲没事做,一时兴起,可你知道会给福伯带来多少困扰吗?” 她让福伯感到困扰? 柯采庭蹙眉,望向园丁,察觉到她的视线,福伯又是一阵慌乱的摇手。 “没有啦,小姐,我怎么会困扰?没关系的啦!” 他果然很困扰。柯采庭芳心下沉。她不傻,当然听得出福伯是违心之论。 “不好意思,福伯,麻烦你了。” “哎哟,怎么这么说呢?一点都不麻烦啊!”福伯急得满头大汗。 到底她该怎么做好呢?她也只是希望像丈夫一样,跟这些佣人和乐相处。 “那就请你在移植好的时候,将盆栽送到我那边吧!”她不再坚持亲自移盆。“我先回房了。” 语落,她怅然转身,步履不若来时轻快,添了几分迟滞。 李默凡目送她,福伯在一旁叹息。 “姑爷,你不应该那样对小姐说话的。” 他一凛,讶然回头,望向满脸不忍的老园丁。 “这株晚香玉,对小姐来说很特别。”福伯解释。“这是老爷在小姐十岁生日那天亲自种下的,他说是送给小姐的生日礼物。” “这是生日礼物?”李默凡惊讶,目光瞥向洁白的花蕊,初次惊觉这株晚香玉原来这般娇怜可爱。 “老爷说,小姐就像这花一样,又香又白,是他的宝贝。虽然他总是忙工作,经常冷落小姐,但其实他很疼小姐的,我想小姐自己也知道。” “我以为他们父女感情不好。”李默凡若有所思。 “表面上是不太好啦。”福伯叨念。“因为小姐气他都不顾这个家,很少回来,后来又发现老爷是同性恋——” “什么?!”李默凡惊愕。 福伯这才察觉自己将秘密脱口而出,连忙掩住唇,好一会儿,才懊恼地继续。“这话本来轮不到我们下人来嚼舌根,不过姑爷是小姐的老公,小姐现在又失去记忆,所以……唉,总之请你不要把这件事泄漏出去。” “我知道,我会守口如瓶的。”李默凡保证。 福伯点点头,很信任他的承诺。“小姐十三岁那年,无意间发现老爷的秘密,跟他大吵一架,气得跑来剪花,把花都剪碎了,结果半夜时又后悔,跪在花下,一面哭,一面把碎花一朵朵捡起来,埋进土里。” 好傻的女孩! 李默凡听老人追忆往事,想像一个脾气超倔的少女,满心悔意说不出口,只敢在半夜里,悄悄哭著,拾花葬花。 “小姐以为没人看见,可是我看见了。”福伯顿了顿,又是一声感慨的叹息。“小姐其实也很敬爱老爷的。” 她爱自己的父亲。 李默凡默然咀嚼园丁告知的情报,他一直以为她跟父母的关系很冷淡,同他一样,原来不是的,至少她对自己的父亲仍存著孺慕之心。 他郁恼地抿唇,在老园丁离去后,俯下身,轻捻一朵小白花,弹弄花瓣。 “柯采庭,你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换件衣服。” 气势凌人的命令无预警地落下,坐在窗台边发呆的柯采庭愕然扬眸,望向房门口。 她丈夫正站在那儿,斜倚门框,一副从容惬意的俊帅模样,一袭合身的黑西装,衬出他的好身材,更添男性魅力。 她近乎迷恋地凝睇他。“你想干么?要去哪里?” 他不著痕迹地牵唇。“自从你失忆以后,一直窝在家里,也该是重拾往日生活的时候了。” 重拾往日生活?他的意思是要她四处跑趴疯社交? 她面色刷白。“我不要。” 他一愣,没料到她会拒绝。“你说什么?” “我不想出去。” “你不觉得老闷在屋子里,很无聊吗?” “不会啊,我有很多事可以做。” “什么事?” “呃。”她被问住,急急搜索枯肠。“我可以看书,看dvd,弹钢琴、听音乐……” “还有呢?”他似笑非笑地鼓励。 想不出来了。近来她的居家生活,无趣得像每天复制、贴上的档案,一成不变。 他闲闲走向她,墨眸若有深意地俯望她。“你不想出门找点乐子吗?” “不想。”她倔强地声称,别过脸。 “难道你不想找回自己吗?说不定做些以前你常做的事,你就会回想起来。” “忘记就忘记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想起来?”她不以为然。 “听你的口气,好像巴不得自己失忆一辈子似的。”他嘲弄。 她心神一凛,连忙否认。“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想起来啊!不过……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就算不简单,也不能试都不试。” “你——”她蓦地恼了,转头嗔瞪他。“你不是说以前的我很讨人厌吗?既然这样,我想不起来,对你来说不是更好?” “你这么想?”他意外地挑眉,静默片刻,似是在脑海玩味情势,然后,他满不在乎地一摊双手。“老实说,你有没有恢复记忆,我无所谓,反正不关我的事。” 不关他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柯采庭悄悄咬牙,不满丈夫如此无谓的口气,这么说来,她这个结发妻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喽? “只是你自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不管别人讨厌或喜欢,你就是你,你的过去构筑了你现在的存在,不是吗?” 她的过去构筑了她的现在? 柯采庭一震,心弦倏然牵紧,像刚刚演奏了一首情感过于激烈的曲子,几欲绷断。 如果遗忘过去的她,现在的她是否也只是虚无的存在? “我不管你想不想面对现实,至少你得担起柯家大小姐的责任。”他猛然扣住她手腕,用力拉。 “什么责任?”她被迫站起来,掩不住怨恼。 他无视她的怒意,淡淡一笑。“你必须为你父亲,看住他留下的家业。” 她父亲是地产大王。 祖父以炒房地产起家,父亲接下棒子,将家业发扬光大,结合独到眼光及丰沛人脉,在商界无往不利。 他去世后,董事长之位由她叔叔继任,几个堂表兄弟在集团名下各企业内各居要职,只有她是闲人一枚,但手上却握有最多股份,是举足轻重的超大股东。 她不任管理职,只在董事会占了一席董事,但只要她开口,谁也不敢忽视她的声音。 “因为你要是一个不高兴,把股份转卖给外人,你那些亲戚可就麻烦了,再也不能在公司里横行霸道。” 李默凡悠然解释她对家族企业的影响力。 “我家公司真的有那么大吗?”她疑惑地问。 “很大。”他点点头。“光是集团内交叉持股的公司,就有五、六家了,还有转投资的子公司,你母亲那边也是大家族,所以你名下也有某些时尚产业的持股。” “喔。”她愣愣听著,对这些商业名词没什么概念。“总之我很有钱?” “超级有钱。只要你愿意,买下几百上千个男奴服侍你都不是问题。” 她不喜欢他这种讥诮的口气,奉送他一记白眼。 他仿佛也觉自己玩笑开得没品,耸耸肩,领她走进位于集团总部大楼顶层的某间办公室。 “这里原来是你爸爸的办公室,你叔叔特地留给你,虽然你不需要办公,但每次开董事会时,都会过来走走看看。” 柯采庭打量室内的装潢,就跟她家一样,走极尽奢华的路线,她并不欣赏。 她在父亲的办公椅坐下,闭上眸,试著体会父亲在世时,对属下发号施令的威风凛凛。 “想起什么了吗?”李默凡试探地问。 她摇头。 她依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唯有心头漫蕴淡淡的哀愁。 “你如果有空,应该常过来公司巡一巡,除了定期出席董事会外,最好也学会看财务报表——没错,你是有会计师跟律师帮你处理这些财务事宜,不过你要是不学著精明一点,就算有百亿身家,也可能被不肖之徒骗光光。”他顿了顿,嘴角扬起奇异的微笑。“比如我。” 她一震。“你说什么?” “你从没想过吗?”他好整以暇地揶揄。“如果我用些手段,是可以让你落到一文不名的下场的——不对,某些限定的信托投资我可能弄不到手,但总之,我可以卷走你大部分财产。” 他会那么卑劣吗?她潜心思索。 “你不会那么做,我相信你。”真正卑劣的人不会如此坦然。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冷嗤。 这么说,她怀疑过他? 柯采庭不愉地锁眉,他一定很受伤。“我以前错了。” 他闻言,眯起眼,深思地迎视她清澄如水的眼眸。“先别这么快下定论,你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 “什么事?”她追问。 他没回答。 第四章 离开她父亲的办公室后,他原打算带她去拜会她的叔叔及几位堂兄弟,但她拒绝了。 “你不是说我平常跟他们没什么来往吗?既然这样,现在也没必要见面。”顶多是言不及义的闲聊,徒增尴尬。 “你不想见见自己的亲戚?” “不想。” “不想听他们说些你以前的事?” “不想!”她几乎是尖锐地回话。 他微挑眉,深思地注视她。“那你想去哪里?” 她愣了愣,咬唇不语。 “你还是想逃避吗?”他一针见血地问。 她一颤,遭丈夫戳破心事,胸口窒闷,宛若压下巨石。“我没逃避……我也希望自己能恢复记忆,我……” “你怎样?” “我不是胆小鬼。”她细声细气地宣称。 他讶然。“没人说你是。” 但她的确是。 柯采庭苦涩地寻思,就算她表面倔强不承认,但她自己很清楚,她其实……害怕著什么。 究竟是什么,她无从得知,也似乎不愿去深入探索,她只知道,恐惧犹如一头无形的猛兽,关在她心牢,隔著铁栅栏,对她虎视眈眈。 她是想逃避。 因为她害怕,一旦寻回失落的记忆,那头可怕的野兽便会破柙而出,残忍地吞噬她的全部。 她不敢想像那天的来临…… “既然你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要不要去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看看?”低沉的嗓音唤回她惊蒙的思绪。 她恍惚地扬眸,迎向丈夫微笑的脸庞,清淡却温煦的笑意,如春日朝阳,烘暖她受寒的心房。 “是海边吗?” “对,我们去看海。”他顿了顿。“不过这次,你可千万别‘不小心’又跌下去了,我最近疏于锻炼,可能没体力救你。” 这是调笑或讽刺? 她不确定,但她还是笑了,像听见某种幽默的笑话,开朗地笑了,笑声如同珠玉,清脆地在空气中滚动,滚进李默凡耳畔,落上他的心。 他出神地看著她,拳头张合数次,然后缩紧,努力压抑想拥抱她的冲动—— 海天连色,浪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柯采庭在丈夫的扶持下,站上一块嶙峋巨岩,海风吹来,强势地旋绕她的发,她用力将即将叛逃的发丝压在脸缘,俯望深沉无边的海面,不觉有些心惊胆颤。 “就是这里?” “对。”李默凡点头。“那时候,我就是看你从这块石头上跳下去。” “是意外吧?”她呢喃。 “你是这么声称的。” 是意外。柯采庭在心底一再说服自己,她的人生不可能悲哀到她竟动念想了结余生,她也不至于那么毫无面对未来的勇气…… 但她是胆小鬼,不是吗? 她倏地一凛,不敢再想。 “那时候你在这里画什么?”她转移话题,也转移自己的心思。 “什么也没画。” “什么也没画?”她奇怪。“你不是说你是来海边画画的吗?” “是那样没错,可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他淡淡勾唇,噙著自嘲。“那时候我陷入某种创作的瓶颈,连三流的画也画不出来。” 三流?他是那样看待自己的作品吗? 柯采庭无言地凝睇丈夫,好希望自己看过他的作品——不对,她应该看过,只是想不起来。 “后来我看见你。”他意味深长地低语。“你那时候坐在这里发呆,我看著看著,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开始画你。” “你画我?”她惊讶地睁眸。 “只画了一半。”他似笑非笑。“然后就看你跳下去了。” 好可惜! 她郁恼地感叹,若是她当时晚一点跳就好了,说不定就能看见他完成的画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坦白相告,他听了,不可思议。 “你不想自己为什么跳下去,居然可惜不能看到我的画?” “人家真的很想看嘛……”她小小声地抗议。 他瞠视她,她接收到他炙热的目光,羞赧地别过脸,芙颊染霜。 他看著,微微一笑。“到下个地方吧!” 下个地方是在淡水河畔。 他在岸边摆摊,替游客作画,两人再度偶遇,她高傲地掏钱给他,命令他也为自己画一幅,他看不惯她嚣张的气焰,拒绝了,把她气得咬牙切齿。 “你那时候一定把我骂得很难听。”柯采庭想像当时情景,委屈地一叹,发表感想。 他笑。“你说话才尖酸刻薄呢。” 即便如此,他也不遑多让吧。柯采庭娇嗔地横他一眼,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可是深切地感受到他语锋可以多犀利。 “总之我们又不欢而散。”李默凡继续说故事。“接下来,我们又三番两次地巧遇——” 从最热闹的街头广场,到最偏僻的乡间山区,他们一次次地巧遇,说是命运女神精心安排,也不为过。 “哪有可能?”柯采庭难以置信。“也太巧了吧?台湾有这么小吗?” “所以啦,我一直很怀疑。”他懒洋洋地接口。 “怀疑什么?”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他笑笑地望她,墨眸灿亮如星,一闪一闪地,悸动她的心。 “怎么、可能?”她低眉敛眸,不敢看他。 “你不是说,你相信自己是因为爱我,才买下我的吗?”他调侃。“那仔细想想,你从那么早的时候就煞到我,也不是不可能了?” 的确有可能,但…… 她懊恼地嘟唇。“怎么不说是你煞到我?故意接近我?” 他一拍手。“没错,你那时候就是这样质问我的。” 她怔然扬眸。“那你怎么回答?”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是我在问你耶!”她有些恼。 “我就是这么回答的。”他顿了顿,擒住她的目光若有深意。“你、说、呢?” 他故意拉尖语调,一字一字吐露清晰,又拉长尾音,摆明了就是打趣她,惹她抓狂。 可她没生气,反倒傻傻地瞧著他,水眸清澈透明,诚实地映出一片缠绵情感。 原来当时他是用这三个字戏弄她,她可以想见,当时自己的心,也如同现今一般,六神无主地狂跳著。 只是当时的她,也许用骄傲掩藏了真心,而现在的她,却怎么也藏不住。 或者该说,她宁愿不再藏心。 “默凡,我——” 清亮的铃音乍然响起,打断了她原就带著几分迟疑的表白。她蓦地咬唇,觉得那铃声好刺耳,毫不留情地刮痛她耳膜。 李默凡从口袋掏出手机,瞥了眼来电显示,走远几步,才接起电话。“喂,什么事?” 柯采庭默默注视丈夫压低嗓音讲电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总是接到这种神秘电话,也总是有意避开她耳目。 call他的人,到底是谁? 李默凡挂电话,回到她身边。 “有急事吗?”她问。 “嗯,有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想跟我见面。” “那你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家。”她展现体贴。 他蹙眉,似是有些犹豫。 “没关系。”她柔声鼓励。“你去吧,帮我叫小黄就好。” “那好吧。”他颔首同意,开车送她回市区后,挥手替她招来一辆计程车,看著她坐上,才与她道别。 司机踩下油门,柯采庭从车窗张望丈夫匆匆离去的身影,心念一动—— “司机先生,请帮我追那辆车!” 这么做,不太好吧? 一路上,柯采庭心神不宁,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跟踪丈夫,探查他的个人隐私,另一方面又压抑不住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跟谁见面。 他说是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为何她从来没听他提起跟哪个朋友比较亲近? 计程车在一间五星级饭店前停下,她颦眉,看著丈夫将车钥匙随手交给泊车小弟,迳自走进饭店大厅。 她立即付钱下车,悄悄跟上,隐身在一盆枝叶茂盛的观叶植物后。 她看见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裙摆飘逸,纤细的脚踝若隐若现,勾惹数道爱慕的视线。 柯采庭屏住呼吸,心跳仿佛也在这瞬间停止。 好美的女人。 她发色乌黑,肤色雪白,五官犹如塘瓷娃娃般精雕细琢,但最美的不在她的五官,而是她绽在唇畔那朵笑花,莹然清灿,是她独树一格的气韵,妩媚中不失飒爽英气。 柯采庭看见丈夫回她笑,与她亲匿地交谈几句,接著相偕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柯采庭怔忡仰望闪亮的灯号,只觉得那灯号每跳一格,她的心便揪紧一分。 好痛! 她凝立在电梯前,如一座石化的雕像。若是她有足够的勇气,她会继续尾随丈夫,亲眼确认他是否跟别的女人偷情。 可惜她没有。 宁愿自己不曾因为好奇而跟踪,宁愿时间倒转,回到她采取错误行动的那一刻。 她真的是胆小鬼,她现在可以确定了。 明眸隐微地灼痛,她倏忽笑了,笑意苍黯淡薄,如海上泡沫,转瞬幻灭。 她漫然旋身,走进重重迷雾里。 原本,柯采庭还可以假装若无其事的,如果去医院复诊的那天,她没听见那段闲话—— 那天,李默凡陪她回医院定期复诊,主治医生检查过她的脑部,结论跟以前一样,毫无异状。 “我想李夫人还是属于心因性失忆。” 所谓“心因性失忆”,是指她的脑部并未有任何部位产生损伤,只是因为遭遇重大打击或创伤,才选择暂时忘记。 “那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呢?”李默凡问。 “这个很难说。”主治医生语带保留。“人的脑部构造很复杂,有很多领域仍然是现代科学难以解释的。” 那就是说,她很可能明天就恢复记忆,也很可能永远想不起来。 无所谓的,想起来也未必是好事。 柯采庭漠不在乎地微笑,李默凡旁观她的表情,眉峰聚拢。 “我会开些药,如果夫人忽然头痛的话,可以服用。”主治医生建议。 “可我的头一点都不痛啊。” “如果有恢复记忆的迹象,通常会发生剧烈头痛。”主治医生语重心长地解释。“总之我先开药,到时如果有发生这样的情况,请你一定要回来复诊。” “我知道了。”她随口漫应,翩然起身,回眸望向丈夫。“我们走吧。” 离开诊疗室,李默凡去拿药,她来到女化妆室。 两个刚交班的护士随后进来,没发现里头还有别人,叽叽喳喳地聊八卦。 “你知道那个社交名媛柯采庭吗?” “知道啊。怎样?” “她刚刚又来医院复诊了。” “她不是发生车祸失忆吗?现在怎样了?好了没?” “还没呢。” “还是想不起来?真可怜。” “对啊!” “我上次看周刊报导,说她那场车祸很离奇,听说她老公跟她都在车上,可是她受重伤,差点连命都没了,她老公却只有轻微的擦伤。” “其实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哪有这么玄的事?我在想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调。“会不会这场车祸是一个阴谋?她老公当时根本不在车上,是事后才跟警方这么说的。” “你是说……” “柯采庭很有钱呢!可是听说她老公,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咖。” “就是说他想谋夺老婆的财产?” “我看有可能。” “哎哟,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是啊!” “既然这样,她怎么可能还跟她老公在一起?” “因为她失去记忆了嘛。她哪里晓得以前他们夫妻感情怎样?说不定她老公编了个很甜蜜的恋爱故事给她听呢!你想想看,一个失忆的人要怎么判断身边的人说的是不是真话?” “也对喔……” 两个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夸大渲染,仿佛亲眼所见似的,将整起事件栩栩如生地描绘成一桩精心谋划的杀妻案。 柯采庭倚著门板,静静聆听,感觉关在心牢里的野兽正张牙舞爪,蠢蠢欲动,她深吸口气,倏地拉开门扉。 两个传递流言的护士乍见到她,都是愀然变色,交换惊疑不定的一瞥。 “两位刚刚的推论,我都听见了。”她盈盈浅笑,娇容丝毫不显怒意,反更令人惶惑不安。 “呃,柯小姐,你别误会……” “我看误会的是你们。”她静定地扬嗓。“我的丈夫很疼爱我,他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而且他也不是个小咖,他是个很有才华的画家。” “是、是这样啊。”两个护士听她极力为老公辩护,超尴尬。“对不起,是我们误会了,不好意思喔。” “希望以后我不会再听见这种不实传言,这会让我们夫妇很困扰,你们懂吗?”她轻声细语,依然微笑著,眼神却冷冽如冰。 两个护士不傻,当然听得懂这意在言外的警告,若是流言在医院内传开,她势必采取法律行动。 “是、是,我们知道了。”语落,两人一溜烟地闪离现场,不敢多逗留一秒。 柯采庭凝定原地,一波波骇浪在她胸海里激荡,她选择忽视,盈盈旋身,明瞳落进一道昂藏挺拔的身影。 是她的丈夫,李默凡,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心跳乍停。“你都听见了?” 他点头,眼潭幽深,藏著她看不透的思绪。 一股浓浓倦意忽地攫住她。“我们回家吧。” 她累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田播下,便会迅速生根,就像她面前这盆晚香玉,紧紧抓著黑暗的土壤。 她坐在桌前,对著晚香玉,一朵一朵细数初萌的花苞。 第一,在她失忆前,他们夫妻显然关系不好,或许正遭逢婚姻破碎的危机。 第二,他经常接到神秘电话,出门时从不交代去处。 第三,他跟一个美丽的女人上饭店开房间。 第四,同在一辆车上,发生车祸,她受重伤,他却几乎毫发无损。 第五…… 葱指怅然凝在空中。 没有第五了,只有四朵新生的花苞,没有第五朵。 但也够了,就这几朵细细的花苞,已足够证明这株植物正灿烂有力地活著,如同她心中对丈夫的猜疑。 一个失忆的人要如何判断旁人告诉她的,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假? 他对她说的,都是实话吗? 她能够如此一厢情愿地照单全收吗? 他会不会其实并不乐于见她手术成功,他期盼她永远昏迷不醒吗? “……你在想什么?”深沉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她一震,知道丈夫来了,想起身,他却伸手压住她,大手搁在她莹润的肩头,有意无意地把玩她睡衣的细肩带。 “今天从医院回来后,你一直很沉默。”李默凡俯下身,暧昧地在她耳畔吹气。“心情不好吗?” 她感觉到他炽热的呼息,全身紧绷,一动也不动。 他轻轻地,咬她柔软的耳垂。 一道激烈的电流霎时在她体内窜过,她惊栗不止,猛然弹跳起身。 “怎么了?”他伸手想揽住她。 她下意识地身形一闪,躲开他的碰触。 他倏地眯眼,唇畔笑意敛去。 “我……今天我很累了。”她徒劳地找借口。“头有点痛,我想早点睡。” 这是她失忆以来,初次拒绝他的求欢,两人都心知肚明,并非因为头痛这种无聊的理由。 他定定地看她,看得她芳心忐忑不定。 “所以,你不相信我?”片刻,他慢条斯理地下结论。 她一时没领会他话中涵义。“什么?” 他双手环抱胸前,傲然睥睨她。“在医院时,你在那两个护士面前为我辩护,老实说我还挺感动的。” 他看出她的疑心了。 柯采庭郁恼地咬唇,想解释,却不知从何启齿。 “你怕我吧?”他冷笑。“是不是怕我在你熟睡的时候,对你不利?” “不是你想的这样,我没有怕你——” “说实话!”他厉声喝斥,不许她罗织谎言。 她怔住,哑然无语,迷惘的神情,间接证实李默凡猜测无误。 “你早就应该提防我了。”他冷冷一哂。“晚安,亲爱的,睡觉的时候千万记得把房门锁上。” 撂下这十足讽刺的叮咛后,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留下她独自在房内惆怅。 第五章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把我当白痴吗?随口编几句谎话就想打发我?你以为我会相信?” “你到底想怎样?” “我唾弃你!李默凡,我本来还以为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结果……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我算是认清你了!” “采庭……” “走开!别碰我,你这个肮脏的穷画家!” “你说什么?” “我说你肮脏、恶心!你根本是为了钱才跟我在一起的,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想逼我早点离婚,你就可以分走我半数财产?” “你以为……我觊觎你的财产?” “难道不是吗?” “是!没错,我是贪图你的钱,是肖想分你的财产,你完全说对了。” “李默凡,你这人……怎么这么低级?” “不然呢?你以为哪个男人能忍受你这种千金大小姐?你身上除了钱以外,有哪点值得男人爱?” “……” “不对,我说错了,你不是只有钱而已,还有一副不错的身材,在床上的表现也算热情如火,你——” “住口!” “我算赚到了,不是吗?不但可以跟美女上床,人家还拿钱倒贴我——” “够了,别说了……你别再说了,我不准你说。” “……” “你要多少钱?” “什么?” “要多少钱,才能买到你对我完全忠实?你开个数字!” “你的意思是……” “我柯采庭看中的东西,绝不会让给任何人,你说,要多少钱才能让你不在外面偷吃?” “你……真的以为金钱可以买到爱情?” “或许买不到爱情,但可以买到忠诚。我要你,完完全全地臣服于我——” 她要他臣服于她。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该说她太势利还是太单纯,真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个人的绝对效忠? 愚蠢的女人! 李默凡阴郁地抿唇,强悍地推开脑海里不受欢迎的思绪,身子下探,潜入泳池最深处。 他彻夜无法入眠,清晨曙光乍亮,便换上泳裤,跳进后院的温水泳池,来回游了数十趟,体力耗尽了,胸口蕴积的怒气却仍是难以抒发。 他继续游,如一尾受困浅滩的鲸鱼,拚命地、徒劳地往外海游,他必须离开,离开以后方能畅快呼吸,他极力想脱困,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呼求著自由。 可自由,犹如海市蜃楼,他明明看见了,却怎么也抓不到。 为什么? 他好怒,几乎想仰天咆哮,为何他就是无法摆脱那个女人?明明对她厌恶透顶—— 终于,他游到筋疲力尽,小腿差点因过度剧烈运动而抽筋。 他警觉地停下,双臂攀在泳池畔,甩了甩湿淋淋的墨发,朝阳在他发上洒落魅惑的金光。 他扬起头,摘下泳镜,眼里倏地闯进一道窈窕俪影。 她坐在池畔,纤巧的小腿踩进被阳光晒暖的池水里,足尖游戏似地画出圈圈涟漪。 “柯采庭,你在这里干么?”他厉声斥问。 她扬眸凝定他,眼神似有些迷惑。“我看见你在这里游泳,一直游不停,我怕你体力撑不住……” “所以呢?” 所以她就留下来了,虽然明知他一定不想看到她,还是忍不住挂念著,至少有她在一旁瞧著,万一他发生什么事,她也好及时照应。 但她说不出自己的心意,只是怔忡地望著他。 “你想留下来看笑话吗?”他冷笑,误解了她的用心。 她怅然无语。 他不愉地轻哼,双手撑住池缘,俐落地跃上池畔,姿态英气潇洒,仿佛意欲向她证明他的男子气概。 “你要去哪里?”她用目光追随他。 “我饿了。” 要去吃早餐吗?她直觉拉住他的手。“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她眨眨眼,千言万语在唇畔迟疑。 他忽地拧眉,甩臂丢开她,她盯著他伟岸冷漠的背影,莫名感到心慌,连忙起身想追上,岂料动作太急,重心不稳,身子反而倒栽葱,往泳池坠落。 他听见哗然水声,身子一凛,却没有回头。 柯采庭在水里载浮载沈。 她试著在水中站起身,但这是深水区,她脚踩不到底,无助地悬空,她试著划水,但不知怎地,手臂好僵硬,动弹不得。 怎么了?她家里有泳池,她没道理不会游泳啊! 可她好像真的游不了,娇躯无力地下沉,深水不若表面温暖,冻得她阵阵轻颤。 她慌乱地张唇,想呼救,却呛进几口水。 心跳疯狂奔腾,脑海思绪纷纷,闪过一幅又一幅阴暗的画面。 她看到过去的自己,同样在水里陷溺,踢踏著脚,没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浮不出水面。 一直往下沉,深深地,往下坠。 当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她曾经害一个女孩坠入泳池,当时有个男孩奋勇相救,而她看著那一幕,强烈心痛。 若是有一天她身陷险境,会有任何人来救她吗? 答案是不会。 没有人救她,她也没有任何可以呼救的对象,在生命最危急的时候,她竟喊不出一个人名。 就算喊了,对方也未必愿意救她—— 她被寂寞挟持,失去了求生意志,知道自己生命已走到尽头,她闭上眼,回忆如走马灯,映亮她心房,她曾经被很多人伤害,也伤害过很多人。 她想,她必须向他们道歉。 她的父亲、母亲,从小服侍她的佣人,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她的初恋情人,甚至对她不忠的未婚夫。 因为她太娇纵、太任性,难怪他无法真心爱她。 她要对每一个她曾经利用过的人道歉,她用钱买他们的忠心,从来不曾把他们当成朋友。 金钱买到的关系,是廉价且虚幻的,她很早就领悟了,却无法坦然面对。 她很清楚,金钱买不到感情,但或许,可以为她驱逐寂寞…… “采庭、采庭!” 她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 是谁?她茫然睁眼。 她看见一道身影,快速地游向她,宛如暴冲的火箭,他用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环住她。 是李默凡,他来救她了。 就像那天她落海时,他英勇地拯救绝望的她。 她的命因他而重生,她的心却依旧丑陋,她还是那个高傲自我的柯采庭。 没有变,什么都没变,她的人生,仍是可笑而荒诞,一笔糊涂帐! 是否,已经来不及改变了—— “采庭!” 当李默凡回头望,发现妻子沈进泳池时,起初,他觉得不耐——她明明会游泳,装什么溺水?又在玩什么无聊把戏了? 过了片刻,池内毫无动静,他这才惊觉不对劲,飞身入水。 他看见她潜在水里,随波逐流,墨发如花,在她颊畔一束束绽开。 她像个水中精灵,美丽出尘,却是个濒死的精灵,眼眸紧闭,容颜雪白,毫无生气。 他震撼,心脏猛跳,焦灼地游向她,用尽全力的肌肉隐隐疼痛。 他扣住她手腕,将她拉上水面,拍她脸颊。“采庭,你醒醒!张开眼睛!” 羽睫依然密密垂落,她拒绝回应他的呼唤,正如车祸那夜,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揪痛了心,都唤不回她的神魂。 他再度感受到那夜的惊惧。 他即将失去她了吗? 老天!千万别又来一次…… “采庭,你别这样,别闹了,快醒醒!” 她一动也不动。 他无法,只好揽住她颈脖,单臂划水,努力往池边游去,但一个过度使劲,小腿霎时抽筋。 他痛得咬牙切齿,一时游不动,两人一起往下沉。 他心神一凛,不及细想,展臂将妻子送上水面,自己因为反作用力,更往下沉。 真可笑,救人的反倒溺水—— 李默凡嘲讽地想,小腿肌肉阵阵痉挛,痛得他难以动弹,正不知所措时,柯采庭忽然醒了,反手抓住他。 两人同心协力,彼此扶持,好不容易爬上岸,都是筋疲力尽,气喘吁吁。 她虚弱地跪倒,他则是仰躺在地上,努力忽视剧烈抽痛的小腿。 “你还好吧?”他凝望她苍白的容颜。 “我、还好……”她娇喘细细。“你呢?” “死不了。”他自嘲。 她伸手将遮掩眉目的湿发勾在耳后,倾身望他,两人四目相凝,都在彼此眼中看见来不及褪去的惧意。 然后,不知怎地,两人同时笑了,笑对方,更笑自己,笑他们夫妻俩如此狼狈不堪。 “天哪!姑爷,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后知后觉的佣人们,这才喳呼著赶来。 在管家的扶持下,柯采庭回到房里,小菁为她放热水,说要服侍她入浴。 “我自己来就行了。”她婉拒小菁体贴的照料,只想静静独处。 “那好吧,水已经放好了,小姐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嗯。”她点头,走进宽敞的浴室,想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双手却发颤,连衣领都抓不住,她只得在一旁的贵妃榻坐下。 忆起方才在泳池千钧一发的瞬间,她的呼吸仍是无法宁定,心韵凌乱。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沈哑的嗓音在她身后扬起。 她回眸,望向忽然现身的丈夫,他穿著蓝色浴袍,前襟半敞,露出性感匀称的胸肌,她看著,心跳更乱。 “你抽筋好了吗?” “我没事了。”他潇洒地摊手,在她身畔落坐。“你呢?” “我……”她看著他,勉力想扬起如他一般轻松自若的微笑,唇瓣却不争气地轻颤。 她还是很慌,很害怕,心神不宁。 “你吓到了。”无须言语,他也能明白她的惊惧,大掌轻抚她冰凉的脸颊。 她感到一束暖意,烘热心房。“刚才我在水里,好像想起一些什么。” “是吗?”他眸光一闪。“你想起什么了?” “不知道。”她迷惘地望他,太阳穴隐约发疼。“现在又忘了。” “又忘了?”他蹙眉,若有所思。 “我只记得那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 “一种很……后悔的感觉。”她喃喃低语。“而且很痛。” “痛?” 好似整颗心都拧碎了,无可修补,只能终生遗憾。 到底为什么会那样呢?她郁恼地咬唇,愈想愈头痛,不禁伸手抚额。 “别想了。”他看出她的不适,柔声提议。“你太紧张了,先泡个热水澡,让神经松弛一下。” “嗯。”她柔顺地颔首,努力想挣脱高领线衫。 “我来吧。”他看她笨手笨脚的,好笑地一叹,主动替她宽衣解带。 她像个洋娃娃,乖巧地任他把玩,剥落外衣后,裸露出莹白的胴体,与性感的黑色内衣形成鲜明对比,勾惹他注目。 他深吸口气,极力压下体内翻腾的欲望,手指缓缓解开她内衣绊扣。 两团娇艳雪白的玉乳弹跳而出,顶端种著两颗嫣粉可爱的小樱桃,他饥渴地瞪著,几乎无法呼吸。 他凝聚全身所有的自制,别过头,站起身。“剩下的,你自己来吧。” “不要丢下我——”她蓦地扬声喊。 他震住,回头,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不是怕我吗?”他嘲讽。昨夜,不是还拒绝与他亲密吗? 她迷蒙地凝睇他。“刚刚……你救了我。” “我没有,是你救了你自己。”他粗声反驳。“我的脚抽筋了,你忘了吗?” “你跳下来救我。”她执意推崇他的英勇行径,顿了顿,又细声细气地补一句。“我以为你会不理我的。” 他一凛,怒火在胸臆翻扬。“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真的认为我会见死不救吗?” 愤慨的咆哮如落雷,在她耳畔劈响,她震颤地望他。“你不要生气……” 要他怎么能不生气?他狠狠瞪她。“也许你认为我对你别有心机,贪图你的财产,不过我可不是那种会为钱财而害人性命的人。”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 “我错了!”她来到他跟前,急促地握住他臂膀。“我向你道歉。” 他漠然一哂。 她更慌了,连声道歉。“对不起,默凡,对不起。” 他依旧僵直如雕像,不理会她声声祈求。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她温言软语,踮起脚尖,主动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轻柔短促的蝶吻,在他不平静的心海,卷起惊涛骇浪。 他猛然推开她,力气大得她站不稳,身子摇晃。 他毫不怜香惜玉,冰冷的目光扫射她。“你知道吗?你在医院呛那两个护士的时候,颇有以前冷淡高傲的样子,可看看现在的你,成了什么样了?柯采庭不会道歉的,更不可能求人。” 她怔忡,咀嚼著他话中涵义,他的神情蕴著某种难以形容的懊恼,而她不明所以。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不喜欢!”他怒斥,却一把揽住她肩颈,近乎粗暴地将她收进自己怀里。 不论是从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她,或是现在这个娇怯弱势的她,他都不喜欢,讨厌到底。 “我不喜欢……”他喑哑地呢喃,说服她,更说服自己,大手掌住她后颈,强势地攫住她的唇。 一场激情的缠绵过后,两人都累了,沉沉睡去,数小时后,柯采庭蒙眬醒觉,已是午后时分。 身旁的男人,仍安详地睡著。 她悄悄侧过身,眷恋地凝望他,以目光描摹他的五官。她喜欢他的眉,英气有型,虽然眉角有块小凹记;喜欢他帅气的鼻梁,虽然鼻骨好似折断过;喜欢他迷人的唇,虽然那儿总是吐露可恶的嘲讽。 她喜欢他的全部,虽然他不完美。 她轻轻地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眉角的凹印。这里,受过伤吧?他跟人打架吗?他是否曾经有过叛逆的青春年少? 她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真的很少,他从不对她提起自己的亲人朋友,难道他跟她一样,也一直是寂寞地活在这世界上吗? 她决定了,等他醒来后,她要听他说自己的故事。 但现在,就让他好好睡吧,希望他作个甜甜的美梦。 她浅浅微笑,笑容也如心中的祝愿那般温柔。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悄无声息,舍不得惊扰他。 她来到厨房,找到正在里头为晚餐忙碌的冰婶。 “小姐,你怎么来了?”冰婶吃惊地迎接她。“是不是想吃什么?你跟我说,我马上做。” 她摇头。“不是的,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小姐尽管说。” “我想请你……”她有些不好意思。“教我煮粥。” “什么?”冰婶愣住,不可思议地瞪她。 瞧冰婶这表情,简直像在看外星人。 柯采庭暗暗叹息,难道她以前从不曾进过厨房?她深吸口气,假装自己并不因为这样的请求而感到困窘。 “上回默凡做给我吃的皮蛋瘦肉粥很好吃,你也教我煮好吗?” “小姐想吃的话,我做给你就是了。” 唉,这平素机灵的厨娘怎么就是不懂她的意思呢? 柯采庭粉颊微热。“我是想亲自做给默凡吃。” 冰婶瞠眼。“喔。” “喔”是什么意思?柯采庭无奈地迎视冰婶呆傻的眼神。 过了好片刻,这位厨娘才恍然大悟。“我懂小姐的意思了,原来如此啊,我明白了。”她频频点头。 柯采庭见她反应激动,更窘了,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偏还要装出落落大方的神态,优雅地微笑。 她以为自己演得很好,但细心的冰婶却看出她莹白的脸颊隐隐透出一抹晕红,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她赧然娇嗔。 “没什么,小姐别理我,没事。”冰婶忙摇手,一张嘴却是咧得更开,眉开眼笑。“小姐想学煮粥,找我就没错了,这很简单的,哪,我慢慢教你——” 于是,冰婶从洗米开始,一步一步示范教学,她绝对是个很有技巧也很有耐性的老师,可惜柯采庭在这方面,不算是个灵巧的好学生,事实上,她不但不灵巧,简直笨拙透了,一下打翻锅子,一下划伤手指,教冰婶在一旁看得胆颤心惊,好几次都想哀求这个临时起意的大小姐快快停手,还是别挑战自己的极限为妙。 好不容易,柯采庭总算将料备齐了,煨在炉火上的白粥半熟,她听从冰婶的指示下料,手指竟不小心被热锅边缘烫到。 这下,连她自己都快受不了自己了。“为什么我会这么笨手笨脚的呢?”她对烫红的指尖吹气。“难道我从没进过厨房吗?冰婶。” “小姐哪里需要进厨房啊?”冰婶俐落地拉过她的手,以冷水冲洗。“这种粗活是我们下人做的——啊,不对,我想起来了,小姐念中学的时候,有一次也要我教你烤饼干。” “我烤饼干?”柯采庭一愣。 “是啊。”冰婶点头,搜寻记忆。“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是小姐上家政课,课堂上学烤饼干,可你烤出来的却很——”她尴尬地改口。“呃,不怎么好吃。” “是很难吃吧?”柯采庭莞尔。“没关系,不必替我留面子。”她顿了顿,好奇地问:“我是因为不甘心,才请你教我的吗?” “不是那样的,以前小姐从来不介意家政课的成绩,那些烹饪裁缝的事,你从来不屑学,每次分组考试,都是靠同学帮忙才过关。” 也就是说,她从来不会亲自动手做。 柯采庭自嘲地抿唇,不管在家里或学校,看来她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既然如此,我怎么会突然要学做饼干?” “应该是要做给男朋友吃的吧?”冰婶笑盈盈地回应。 “男朋友?”她错愕。 “那时候小姐有个男朋友,是同校的学长,有时候会到家里来。” 为了讨好男朋友,所以她决定亲自动手做饼干?柯采庭自嘲地微笑。原来她也曾有过那般清纯可爱的少女心啊? “那后来呢?我的饼干做成功了吗?他觉得好不好吃?” “这个嘛……”冰婶听她追问,也不知想起什么,唇畔笑意蓦地收敛。“都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记得了。” 柯采庭端详她犹豫的神色,笑笑地猜想。“该不会是我炸了烤箱,你不好意思告诉我吧?”以她如此不灵活的手脚,是很可能发生此等惨事。 “没有啦,只是后来你就把饼干带去学校了,我也不晓得怎么了。”冰婶小心翼翼地解释,似乎很怕她追根究柢。 她却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无所谓,那不重要,都过去了。” 不管她年少时候爱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傻事,都不重要了,她无须一一探究清楚。 重要的是现在,是那个正躺在她床上安睡的男人,但愿她这锅粥至少能达到及格边缘,但愿他会觉得还不难吃,但愿他吃的时候,嘴角是含笑的,心情是愉悦的,但愿…… 柯采庭认真盯著自己第一次亲手熬的粥,微笑著,默默在心里祈愿,脑海浮想连篇,彩绘著各种浪漫甜蜜的画面,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她回房想唤醒丈夫时,他正匆匆更衣,急著出门。 “你要去哪里?” “我刚接到电话,有件事我得去处理一下。” 什么事?有急到必须立刻出门吗?柯采庭不禁失望。“那你不留在家里吃晚餐了?” “不了,事情处理完,我会顺便跟朋友一起吃晚餐。” 朋友?谁? 柯采庭神智一凛,一个女人的倩影霎时掠过脑海,她郁恼地咬唇,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该不会……又是去跟那女人见面吧? 第六章 他进了一间艺廊。 穿过台北东区一条安静的巷弄,推开一扇典雅的玻璃门,风铃叮当摇曳,震动柯采庭心房。 她站在门外,在心里默数读秒,足足过了三分钟,才小心翼翼地跟著推门,放缓步履,隐没跫音,走进这个她意料之外的美丽世界。 一张张嵌在墙上的玻璃展示窗,收藏著古老的瓷器玉器,墙上挂著巨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过了转角,望出落地窗,几尊石膏雕像在庭院里或坐或立,为免艺术品受风吹雨淋,屋穹是可关可开的弧形玻璃。 好美的艺廊! 处处可见建筑巧思,展示的艺品也都是上上之选,主人不俗的品味表露无遗。 这是谁开的艺廊?为何她的丈夫要匆匆来此? 柯采庭在曲折的艺廊内游走,探访每一间展览室。因为一时好奇,她又跟踪丈夫了,但如今,胸臆已漫开一股浓浓悔意。 她不该来的,这个小小的世界,太平静,太遗世独立,她觉得自己仿佛来自红尘的不速之客,破坏了此处的宁馨。 她该离开,就算她亲眼目睹了丈夫的婚外情,证实自己的猜疑,又如何呢?难道她愿意当场与他摊牌? 不,她不愿意。 因为她是个胆小鬼,她害怕得知最残忍的真相。 一念及此,柯采庭仓皇旋身,几乎是飞也似地逃离现场,在门口撞上两名正抬画进来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个扶不稳画框,一角直坠在地。 “天哪!”工作人员惊喊,连忙扶正画框。“小姐你小心一点!”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懊恼地道歉。 “你知道这幅画价值多少吗?摔坏了你可赔不起!”工作人员不客气地叨念。 她当然赔得起,以她的财力,不可能有任何一幅画昂贵到她买不起。 柯采庭讥诮地寻思,却没与工作人员争论,毕竟人家也是心急,尽忠办事,只是她很好奇,什么样的名画令他们如此紧张兮兮? 她望向那幅画,绚烂的色彩犹如春天的闪电,毫无预警地映入她眼底,也映亮她灰蒙蒙的心房。 怎么会有这样的画? 她震住,傻傻地凝视,那是一幅抽象画,画布上只有一块块大小浓淡不一的色块,都是些普通的颜色,组合起来却异常绚丽,直击人心。 “这是谁的画?”她忍不住问。 “什么?”工作人员没听清。 “是哪个画家的作品?”她急促地拉高嗓音,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激动,只觉心韵怦然,如万马奔腾,在胸口扬起漫天沙尘,迷她心眼。“我要买下来。” “你要买?”工作人员呆了,面面相觑,没想到画都还没挂上,就有人想买。“这个嘛……” “小姐喜欢这幅画?”一道爽朗的嗓音落下。 柯采庭回眸,迎向发话的男人,他长得相当好看,眼角略微刻蕴著风霜,身上有股落拓不羁的浪子气质,相当迷人。 “请问你是?” “我是这家艺廊的合伙人。”他递出名片。 她接过,瞥一眼,不禁讶异。“季海奇?” “你知道我?”他扬眉。 “我听过。”她喃喃。 他出身豪门,曾经过著醉生梦死的生活,号称是季家最叛逆的黑羊。多年前一场车祸,让他差点失明,据说当时捐赠眼角膜给他的,正是某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小提琴家,他接受她的遗爱,从此犹如大梦初醒,断然舍弃荣华富贵的生活,随身携带一把小提琴,浪迹天涯。 思及此,柯采庭不禁苦笑。 说来也真奇妙,她记得关于这个男人的八卦轶事,却不记得自己的过去。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季海奇静静打量她。 “是吗?”她不置可否。从前她老是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也许他们曾经在某个派对上见过吧。 见她态度冷淡,季海奇不再追究两人是否有交集,转回话题。“小姐很喜欢刚刚那幅画吗?” “是啊,我很喜欢!”她用力点头。 “为什么?” “因为……”她怅然颦眉,思索著该如何诠释自己内心所受的震撼。“那里头有一种力量。” “什么力量?” “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看著的时候,就好像整个心被切开了,会有……一点点痛。” “会痛?”季海奇对她的形容颇感兴味。 “对,会痛。”她恍惚地强调,伸手抚住心口。“我想那应该就是……某种类似才华的东西吧,这个画家很有才气。” “他听到有人这么欣赏他的画,一定很高兴。”季海奇微笑。“可惜这幅画是非卖品。” “非卖品?”她错愕。 “这个画家脾气很古怪,他喜欢将作品展示给公众,却不愿意自己的心血结晶专属于某个人。” “为什么?”她不能理解这种想法。“他不想赚钱吗?” “他不需要靠这个赚钱。” “喔。”得知自己无法拥有那幅画,柯采庭芳心沉落,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 “不过还是很欢迎你,常常来我们艺廊参观,这里会不定期展出他的最新作品。”季海奇诚挚地邀请。 “我会的。”她一定会再来。 柯采庭惘然颔首,最后再恋恋不舍地瞧那幅偶遇的画一眼,然后忽地记起自己不能久留,不再多说,向季海奇道别后,匆促离开。 她没发现,她最亲密的枕边人正站在她身后,目光一直紧紧追随她娉婷的背影,直到她在他的视界完全消失。 “刚刚采庭跟你说了什么?”他转向季海奇。 “谁?”季海奇一愣。 “就刚才跟你说话那女人。”他解释。“她是我老婆,柯采庭。” “怪不得。”季海奇恍然大悟。“我总觉得有印象,原来是在你的婚礼上见过啊——”他顿了顿,墨眸点亮谐趣的辉芒。 李默凡警觉好友眼神怪异。“干么这样看我?” 季海奇没回答,眨眨眼,海派地勾住他肩膀。“这么久没见了,我看我们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 “聊你这个浪荡子的冒险事迹吗?这回你又到哪个荒山野地去做生物研究了?” “我的奇遇当然也是要讲的,不过我主要是想听听看,你高潮迭起的婚姻生活——” 当李默凡回到家时,已是夜深人静。 “姑爷,你回来了。”张管家迎接他。 “采庭呢?”他问。 “小姐已经睡了。”张管家回答,顺手想接过他的外套,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来。 “那你也去睡吧,我说过了,不用特地等我的门。”猜想这位尽责的管家是为了自己才强撑著不睡,李默凡感到些许歉意。 “姑爷别为我担心。”张管家爽朗地笑。“对了,姑爷肚子饿吗?我让冰婶热宵夜给你吃。” “冰婶也还没睡?” “是啊,我们刚刚还在聊天呢!” 李默凡点点头,走向厨房,果然冰婶正在里头忙碌,一见他,笑脸盈盈。 “姑爷请坐下,等会儿我就把粥热好了。” “我不饿啊,冰婶,你别忙了。” “不饿归不饿,这碗粥你可是一定要吃的。”冰婶坚持。“因为这是小姐的心意。” 李默凡讶然。“你说采庭?” “是啊,这粥是小姐亲手熬的。” 他的妻亲自为他熬粥?李默凡不敢相信,怔忡地在厨房内附设的吧台坐下,盯著冰婶送上来的皮蛋瘦肉粥,香喷喷,热腾腾。 他其实不饿,方才和老友共进晚餐,酒足饭饱,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食指大动,迫切地想尝尝眼前这碗粥。 “你都不晓得,这锅粥可是花了小姐两、三个小时,才大功告成的呢!”冰婶在一旁叨念。“她切料的时候,还不小心划伤手,我看了都快急死了。” “她划伤手?”李默凡心跳乍停。 “还好,只是点小伤,没事的。”冰婶看出他的担忧,急忙安抚。“只是自从中学那次以后,小姐这还是第一次进厨房,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想讨姑爷你的欢心。” 采庭……讨他的欢心? 李默凡闻言,心神不宁,拾起汤匙舀一口,送进嘴里。 “好吃吗?”冰婶问。 “还可以。”他耸耸肩,火候有些太过,多了些焦味,但以初学者来说,算是不错了。 “什么还可以?明明就很好吃!”冰婶严肃地纠正他。“姑爷,你明天可要记得称赞小姐,让她知道你吃了她亲手熬的粥喔。” “知道了。”李默凡好笑地应允,一方面也有几分意外,他原以为这些佣人都不太喜欢他们的女主人,除非必要,否则都是抱著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是吗? “姑爷是不是嫌我老人家多话?”冰婶看透他的疑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其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不应该多管闲事,只不过今天我教小姐煮粥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不晓得小姐有没有告诉过姑爷?她在念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是她的初恋。” 初恋。 李默凡在心底默默咀嚼这情报,他的确听说过她中学时代曾经迷恋某个男孩,但并非由他的妻子亲口告知。 “小姐很喜欢那个男孩。”冰婶回忆。“为了他,她还特地学勾毛线,织围巾送给那男孩当圣诞礼物。” “那围巾一定织得很丑吧?”李默凡笑问,胸口却隐隐刺痛,仿佛娇妻当时的毛线针,是戳在他心上。 “那也没办法啊,小姐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习惯做那种事?”冰婶叹息,话里颇有怜惜之意。“后来小姐来厨房跟我学做饼干,我看她手上还留著勾毛线时戳破的伤口,有好几个,亏她都不喊痛。” 她就那么喜欢那男孩?李默凡轻嗤,喉间噙著一股酸味。 “小姐学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烤了几块自己觉得比较满意的饼干,兴冲冲地拿去学校,我以为她男朋友一定也会很感动的,没想到对方好像都没吃。” 李默凡倏地震动。“你说他都没吃?” “听说那男孩当天跟小姐提分手,好像是老爷拿了一笔钱,要求他离开小姐,他也答应了,听说他一开始就是为了钱,才会跟小姐在一起的。”冰婶黯然叙述当时来龙去脉。“小姐大受打击,那天晚上,家里人都睡了,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厨房角落,把她烤的饼干一片片吃下去,一面哭,一面嫌自己做得难吃,怪不得没人想吃。”她顿了顿,神色伤感。“我从来没看过小姐哭成那样,抽抽噎噎,整个人像快断气似的。” 她快断气了,不能呼吸,但没有人救她。 李默凡试著设想妻子当时的心境,胃袋跟著拧紧,方才吃下的粥好似在胃里翻腾。 一片真心换来对方虚情假意,她的心,怕是碎成片片了吧?尤其她是那般高傲自矜的女孩,更难堪情伤。 “从那次以后,小姐就再也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任何事了。”冰婶怅然感叹。“所以今天早上,她进厨房说要学煮粥做给姑爷吃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 他也不敢相信。 失忆前的她,曾经那么泼辣地倾倒他煮的粥,说他们之间不必来这种虚情假意的套路,失忆后的她,却不辞辛苦,为他洗手做羹汤。 是什么令她转变?一个人失去记忆后,是否也代表可以轻松卸下骄傲的伪装? “有时候我会觉得,其实小姐不像她表面上脾气那么坏,她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很纯情的。” 她是一朵纯情的晚香玉,愈夜愈芬芳,或许她从来只让人看见白日的灿烂张扬,唯有在最深的夜,才会静静吐绽幽香。 李默凡深沉地寻思,想起福伯告诉他的,关于他的妻曾负气剪花,却又悔恨著葬花的故事。 或许她一直就是这般矛盾的女人…… 他垂下头,一口一口,吃完一碗粥。 为什么不要我? 其实我一开始,看中的就是你家的钱。 为什么欺骗我? 我们只是利益联姻而已,我爱的是别的女人。 为什么背叛我? 你以为你身上除了钱,还有其他值得男人爱的地方吗? 因为她不值得被爱,因为她娇蛮任性,毫无优点,除了丰厚的身家财产,一无是处。 所以她的初恋男友不要她,所以她的未婚夫欺瞒她,所以她花钱买来的丈夫,最终还是对她不忠。 他跟她最好的朋友传绯闻,伤透她的心。她的好朋友,海棠,中学时代她们曾经那么亲密,犹如姊妹,后来却因一场误会而决裂。 海棠,海棠…… 她这一生,唯一不是用钱买来的朋友,她却失去了那段真挚的友谊。 “海棠……” 柯采庭在梦里,痛楚地呼唤这个名,她一直葬在记忆深处的人名,标志著不堪回首的过往。 可不可以别抢走她最爱的男人? 可不可以原谅她曾经做过的傻事? 可不可以,再当她的好姊妹? “海棠……” 她哭了,无声地落泪,在荒凉而寂寞的梦境里,独自伤心。 她的亲生母亲从来没真正在乎过她,最疼爱她的父亲又撒手人寰,没错,她有很多很多钱,可除了金钱,她什么都没有了,孑然一身。 所以,她买下了他。 “不要跟我抢,我求你……” 采庭、采庭! 似乎有人在唤她,是谁? “采庭,你在作恶梦,醒醒。” 她茫然回头望,身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雾里,会有人等著她吗? “采庭!” 她的头好痛,仿佛撕裂一般,剧烈抽疼。 “好痛……”她呢喃,啜泣地醒来。“好痛。” “哪里痛?采庭,你不舒服吗?” 她迷蒙地眨眼,好片刻,才认清倾身扶持她的,是她的丈夫,他焦急地抚摸她湿润的脸颊。 “哪里不舒服?你头痛吗?” 她没答腔,恍惚地瞅著他。 “我拿药给你吃。”他起身找到止痛药,端来一杯温开水,扶起她上半身,喂她吃药。 她吃过药,娇软地偎在他怀里,平抚激动的情绪,他也不打扰她,静静地任她寻求安慰。 几分钟后,她觉得好多了,轻轻扬嗓。“谢谢你。” “你刚才作了什么梦?”他哑声问,仍然拥著她。 她一凛,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又不记得?”他蹙眉。 “我只记得我在梦里很难过,还有……”她蓦地顿住。 “还有什么?” 海棠。 柯采庭默然凝思,她记得这个名字,虽然不晓得对方究竟是谁,但她记得自己的悔恨与牵挂。 “怎么不说话?”李默凡温声问。 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的梦境太混沌、太迷乱、太令她心碎,她不敢深入探索,就像她不愿追究他今夜去那间艺廊,究竟见了什么人。 “我好累。”她偎贴丈夫温暖的胸怀,双手环抱他的腰,像无尾熊似地赖著他。“我想睡了。” 对她主动的依赖,李默凡止不住震撼,有一瞬间,竟感到六神无主,完全不知所措。 他抬眸巡视灯火通明的室内,知道妻子今夜又是点灯方能成眠,心弦倏地牵紧。 他轻声叹息,收紧臂膀,将她娇柔的身躯密密呵护。 “你睡吧,我会陪著你。” 他柔声低语,拿起遥控器,灭了灯,陪她一起面对黎明前的黑夜。 “你说,她在梦里叫我的名字?”线路那端传来的声浪,震颤起伏,难掩激动。 “没错,我听得很清楚。”李默凡涩涩地重申。他站在卧房落地窗外的阳台,避开妻子耳目,悄悄讲电话。“海棠,她的确是叫你的名字。” “她为什么会叫我?”名唤“海棠”的女人悠悠低语。“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问过她,她说又忘了。”李默凡叹息。“上回她掉下泳池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也说自己好像有想起什么,可是又忘了。” “真的忘了吗?” “你也不信,对吧?”李默凡语带嘲讽。“老实说,我有时候也怀疑她在装傻,有时候我觉得她根本记得以前的事。” “那她为什么要假装不记得?”海棠不解。“我不觉得采庭会耍这种心机。” “也许你跟我都不够了解她。”李默凡自嘲地抿唇,眼神阴郁。“至少我就不明白,一个人失去记忆后,个性也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吗?” “我也觉得很奇怪。”海棠沉吟。“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你不喜欢她的转变吗?我听你描述,现在的她比以前温暖圆融,不那么尖锐,也懂得道歉,应该更容易相处,不是吗?” 李默凡哑然,她说得没错,他的妻比起从前,的确温柔可亲多了。 只是——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我总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她,总觉得她好像在努力压抑著什么,医生也说,她之所以会失忆,八成是出自心理因素。” “你是说她故意忘记过去的一切?”海棠理解他话中暗示。 “有可能。” “因为太痛苦了吗?” “或许吧。”他稍稍握紧手机。“前两天我到艺廊,发现她暗中跟踪我,我想她是怀疑我跟谁见面,可回来后,她却一句话也不问,假装没那回事。” “她会不会其实早就想起关于我们的事了?”海棠探问。 李默凡沉默两秒。“我不确定。” “那你打算怎么做?跟她说实话吗?你可别冲动,你也不想伤害采庭的,是不是?”海棠力劝他仔细斟酌。 “我是不想伤害她。”李默凡忧郁地蹙眉。 全世界他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他的妻子,只是……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从来不曾遇见你。 他想起妻子在失忆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是他注定要伤她的心,或许长痛不如短痛。 “我想——” 一道倩影蓦地闪进他眼里,他凝目望,发现他的妻正站在他卧房阳台的下方,捧著一盆晚香玉,仰著头,静静地看他。 她在那边站多久了?看他多久了?为何不喊他一声,只是痴痴凝望? 相隔遥远,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从她不笑的容颜,他感觉得到一股忧伤,如同她手上那盆花,将所有的清芬都藏在花苞里,只在夜最深的时候,才会悄悄吐绽。 他心弦一扯。 “默凡,你怎么不说话?”耳畔传来海棠关怀的嗓音。 但他已经听不见了,将电话收线,朝楼下扬声喊:“你在那边等我!” 他要她等,她就乖乖地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比小学生还听话。 柯采庭安静地敛眸,盯著怀里捧著的盆花,她养了一阵子,好不容易结了几颗花苞,却迟迟不开。 “你在干么?”李默凡奔下楼,挺拔的身躯落定她面前。 她扬起眸,眼潭清澈无波。“这个都不开花,我想问问福伯为什么。” “你说这盆晚香玉?”李默凡落下视线,打量一番。“枝叶看起来都长得挺有朝气的,不开花,应该只是时候未到吧?别太紧张。” “福伯也是这么说。”她喃喃细语。 李默凡若有所思地注视她,她察觉到他探究的眼神,身子微颤。 “默凡,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我想……”她咬咬唇,犹豫该如何表达。“这栋房子,也才住我们两夫妻,不需要请这么多佣人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好像太浪费了。” “你该不会是想辞退佣人们吧?” “嗯,我是这么想的。”她甚至觉得不需要住这么大的房子,太空荡了,更显得寂寞,也许一间温馨的小公寓就好。 “采庭,你怎么回事?”墨幽的眼潭锁定她,反照出她不确定的神情。“辞退这些佣人,难道你打算自己做家事吗?别告诉我你想玩贤慧持家的小妻子游戏,那种风格不适合你。” 她怔住。 “而且辞退了这些佣人,你想叫他们怎么办?他们好几个都上了年纪了,几十年都在你家服务,你就这样翻脸无情,赶他们走?” “不是的!”她情急地反驳。“我没赶他们走的意思,我会给他们养老金,我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希望改变他对她的印象而已,只是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个奢华无度的千金小姐。 李默凡紧盯她,也不知是否看透她的思绪,目光一闪。“其实我以前曾经对你提过类似的建议。” 她愣了愣。“什么?” “那时候我刚到你家,也觉得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养一群佣人,太奢侈浪费了,结果你知道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我怎么说的?”她颤声问。 “你说,反正你钱多到花不完,让多点人有工作做、有钱赚,有何不可?而且反正他们几个年纪都大了,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就让他们在这里养老也不错。”他顿了顿,嘴角若有深意地一哂。“那时候你虽然是用一种尖酸刻薄的口气讲话,可我后来仔细想想,也觉得挺有道理。” 他真的觉得有道理?柯采庭愕然瞪他,还以为他讨厌她到极点,对她从前的所作所为全都看不惯。 “坦白说,比起你现在这种伪善良、装俭朴,我还比较喜欢从前的你,至少诚实多了。”他犀利地批评,言语如刃,准确地割在她心口。 她顿时感到心痛。“你讲话……一定要这么尖酸吗?” “我说的是实话。”他满不在乎。 她收握指尖,抓紧怀中的盆花。“你真的很……” “怎样?” “我不想跟你吵架。”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她都已经如此吞声忍气了,他为何还要刻意挑衅? 她郁恼地咬唇,别过眸。“我先回房了。” “就这样认输了吗?”他的声音追在她身后。“柯采庭,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无趣?你该不会是在演戏吧?这种低声下气的小媳妇角色,你演得很开心吗?” 她凝住步履。“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你说实话,我讨厌装腔作势的女人。” 似笑非笑的揶揄,终于点燃柯采庭极力压抑的怒火,她愤然回首,明眸璀亮异常。“你也不喜欢任性泼辣、自以为是的女人,不是吗?你不是说从前的我很惹人厌吗?既然这样,我现在改变了,有什么不好?如果你觉得我改得还不够,你跟我说啊,我可以再改!” 这是她失忆以后,初次展现心中的怒意,但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为何她不能多忍一忍? 可李默凡却像是料到了她的反应,并且以此为乐。 “前面几句还像你以前的样子,后面又走味了。”他慢条斯理地评论。 一股浓浓的倦意霎时攫住她,他到底要她怎么做?“你就是非惹毛我不可,对吗?” “我只是希望你坦白表达你真正的想法而已。”他凝视她,若有深意地微笑。“我看,我们别再勉强彼此了,干脆离婚吧!” 突如其来的提议,如夏季的落雷,狠狠地劈在她耳畔,她惊骇地瞠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他依然笑得那么云淡风轻—— “我说,我们离婚。” 第七章 他要跟她离婚。 为什么? 因为她太坏了吗?因为他终于受不了她了吗?不对,应该是因为他从没爱过她吧?毕竟,他是她用钱买来的。 一念及此,柯采庭不禁深深地呼吸。她觉得自己快断气了,明明好好地站在阳光下,她却感觉自己仿佛溺在深海里,闇黑不见天日,势如破竹的水压强悍地挤著她,而她承受不住,即将碎成片片。 这是寂寞的深海,是谁也无力逃脱的深海。 她颤然扬眸,迷惘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可以这样吗?” “怎样?”他的语调无情。 “你说当初是我买下你,不是吗?你可以这样……不要我吗?” 若是他们之间不能讲感情,那就讲交易吧,买卖之间该有仁义的,不是吗? “我是不能这样做。”李默凡淡淡地微笑,她看不出那笑容意味著什么,是嘲讽吗?“所以我只是提议,答不答应在你。” “只要我答应了,交易就结束,是吗?” “是。” 柯采庭安静地敛眸。 只要她肯点头,这桩荒谬的买卖婚姻就可以和平落幕了,不相爱的两个人,要如何虚伪地共度一辈子? 只要她答应,他自由,她也可以从谎言的束缚中挣脱。 就答应吧!干脆一点,洒脱一点,让彼此自由,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是柯采庭,那个所有人眼中很骄傲很任性自我的千金小姐,她怎能那么没格调,在一个男人坦言不要她的时候,还放下身段苦苦哀求? 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怎样?你肯答应吗?”李默凡要她给个答案。 她盯著怀里的盆花,细数那一颗颗不开的花苞,花苞里究竟藏著什么秘密?为何迟迟不肯坦然绽放? “采庭……” “我不答应。”她哑声呢喃。 “什么?”他没听清,或许确实听清楚了,但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我不答应。”她扬起容颜,清浅地笑著,笑意融进眼里,成了一团水漾迷雾。“我不离婚。” “为什么?”他恍惚地望她,她的笑太美、太迷离,教他失神。 因为她没有格调,因为她轻忽尊严,因为比起格调与尊严,她有更怕失去的东西。 她怕,失去他—— “总之我不离婚。”她嫣然微笑,内心深处,却躲著一个哭泣的少女。“我既然买了你,你就得留下来,这是你的义务。” “只有三年。”他提醒。 “什么?”她震住。 “我忘了告诉你,当初我们签约的时限是三年,三年后,我有权利选择离开,到今天为止,我们的婚姻已经维持了两年三个月零八天。” 他还算得真清楚啊!对他而言,困在这段婚姻里,是度日如年吗?陪在她身边,有那么令他痛苦? 柯采庭轻绽粉唇,无声地笑了,笑他,更笑自己,笑这一切荒诞不堪。 “三年就三年吧,三年期限到了,我自然会放你走。”语落,她飘然旋身。 “你认为我还等得了吗?”他干涩的嗓音从她身后追上来。 心口,尖锐地疼痛。“等不了……也得等。” 她要他等——不,该说是命令,以一个买家的身分,命令卖方确实完成契约上的规定。 三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这并不是无理取闹,她只是要求按照规定来。 可他却好似怒了,从此以后不再与她交谈,夜晚也不再踏进她卧房,与她保持冷淡的距离。 她夜夜握著遥控器,一下调亮,一下调暗,却绝不灭灯,她在跟自己玩游戏,挑战自己的极限,游走在寂寞的边界。 她的头很痛,每个白日,每个夜晚,过去的回忆都会如浮光掠影,闪过她脑海,而她浑浑噩噩,从未认真撷取任何片段。 然后,某一天,当她坐在庭园的凉亭里发呆,她看见他带回一个女人。 一个浓妆艳抹,身材火辣的女人,深v的衣领关不住丰盈的乳房,挑逗地半裸。 他将那女人带进画室,他从不让任何人踏进的圣域。 嫉妒的蠹虫狠狠地咬噬她,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追问那女人的身分。 “她是人体模特儿。”李默凡神色自若地宣称。“我最近忽然想画裸女图。” 裸女图?意思是那女人会全裸地躺在他眼前? “你知道,这是艺术。”他似笑非笑。 艺术?见鬼的艺术! 她无法接受这说词,他曾说过,他无法画她,因为对她没fu,那么,对那个女人,他难道就有fu了吗? 那么俗艳、毫无气质、一点也不特别的女人…… 思绪至此,柯采庭蓦地凛神,忆起那本满满注记著社交行程的手志,以及那琳琅满目的更衣间。 或许她从前也是个俗艳的女人,镇日只知将自己装扮成芭比娃娃,四处寻欢作乐,比起那位裸女模特儿,她不见得高明多少。 而且人家至少让李默凡有fu,能够激起他创作的灵感,而她呢? 柯采庭笑了,嘶哑压抑的笑声连她自己听了都头痛,太阳穴附近的血脉急遽跳动,威胁要夺去她的理智。 为何会如此头痛?仿佛脑子里有几百个小人,拿著电钻冷酷地钻她血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小姐,你还好吧?”小菁送午茶进房,见她痛得倒在贵妃榻边,紧抓著扶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抓住一线生机。“是不是又头痛了?你忍一忍,我拿药给你吃。” 她虚弱地摇头。“我……不吃了。”吃了也没用,药物根本无法抑制如此激烈的疼痛。 “那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去请姑爷来!”小菁刷白脸,匆匆转身去唤人,几分钟后,张管家跟她一起奔回,李默凡却是不见人影。 “他人呢?”柯采庭扬起冷汗涔涔的容颜。 “小姐,我扶你起来。”张管家似乎有意逃避她的问题。“你先吃药再说……” “李默凡人呢?”她拉高嗓音。 “姑爷他……”小菁不安地绞扭双手。“他说他正在画画,谁都不许打扰。” 连她也不准打扰吗?她痛到趴跪在地,宛如灭顶,他仍是毫不在乎吗?他真的在画画吗?或者其实正和那女人翻云覆雨…… 灯光在柯采庭心房灭了,无垠的阒黑中,只有一双野兽的锐眸亮出精光。她认得它,那是恐惧,多年来一直由她驯养的恐惧。 它就快挣脱枷锁了…… 她绷紧神经,不顾太阳穴仍强烈作疼,踉跄地起身,双手扶墙,一步一步往外走。 “小姐,你要去哪里?”张管家焦灼地追问。 她回眸,迷幻地微笑。“去我丈夫那儿……” 她在门外。 李默凡站在画架前,抓著画笔,手发颤。 虽然没人通报,但他知道她就坐在门外,安静却固执地等待他。 听说她头痛,发作得很厉害吗?她拒绝吃药,也不去医院,究竟想怎样?难道她宁愿自生自灭吗? “默凡,你怎么了?不画了吗?”躺在贵妃榻上的裸女见他神色有异,奇怪地问。 “怎么不画?当然要画。”他极力扯开微笑,方唇却隐隐颤抖著。 “我看你脸色不对劲,该不会生病了吧?”裸女意欲起身。 “我没事,露露,你别动。” “可是你脸色真的很难看。”艺名“露露”的女模特儿担忧地望他。 “我很快就画好了。”他眯起眼,观察光影在露露的裸肤上呈现的效果。她是个丰润的女人,很有西方性感美女的味道,做为裸体模特儿,是很理想的人选。 决定颜色后,他拿画笔蘸油彩,往画布挥洒,颜彩却不小心越了界,在画布上留下点点圆渍。 那是他心慌意乱的证据。 李默凡盯著画布,忽地惨澹一笑。他在自欺欺人什么?他连画笔都握不稳,要怎么完成这幅画? 他掷落画笔。“算了,今天到此为止。” 露露会意,毫不扭捏地起身穿衣,盈盈走过来,抛给他烟媚一眼。 “我明天再来。” 他点头,目送她离开,她开门,似乎发现了什么,呆凝数秒,才又翩然举步。 他的妻果然在门外等他吗? 李默凡瞪著虚掩的门,僵立原地,她只要伸手一推,便能走进来,可她似乎坚持耍脾气,沉默地继续等候。 非要他先投降吗? 李默凡掐握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分钟后,他终于耐不住,悄悄拨了内线电话。 张管家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是姑爷吗?” “是我。”他沉声应道。“小姐怎么样了?头痛好了吗?” “嗯,她没事了。”张管家迟疑地顿了顿。“小姐不许我们通知你,可她现在……就等在你工作室外头。” “我知道。”他闭了闭眸。“你放心,我来处理。” 挂电话后,李默凡依然直挺挺地站著。他以为自己得知妻子不再头痛后,便能安心,但不知怎地,拳头仍紧握著,胸海澎湃著某种强烈的情绪。 他想,就由她等,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他既已决定狠下心,就不会心软。 他不能心软,不能让一切功亏一篑…… 他坐下来,在离门扉很近的地方,也许就靠在同一处墙面,隔著几寸水泥墙,背靠著背。 她能等他,他当然也可以冷酷不理会。 他深吸口气,思绪悠悠地回到久远以前,那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锁在阴暗的房间里,不让他出来。 除非,他能画出一幅画。 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发现他遗传了母亲的艺术天分,他能画画,能尽情利用各种颜彩,挥洒自己的才气。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像发了狂似的,压榨他身上每一分神似母亲的细胞。 不画画,就没有自由。 所以他不停地画,不停地压榨自己的才能,直到有一天,他被缪思女神遗弃,失去了创作的灵感。 他的笔下,再也诞生不了艺术的生命,勉强挥就的,只是不入流的作品。 他失去利用价值,却得到了自由,父亲不再强逼他作画,他终于能够走出忧郁的牢笼,走向开阔的世界。 他决定休学,年纪轻轻便背起行囊,走遍世界各地,绘画对他而言已不是创作,只是糊口的工具。 多年后,友人捎来他父亲的死讯,他回到台湾,葬了那个他曾经爱过却也深深憎恨的男人。 然后,在那片象征自由的汪洋大海,他看见了她。 他的新女神。 一念及此,李默凡涩涩地苦笑。 他真是疯了,才会为她在台湾停留,舍弃最怕失去的自由,再度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疯了,在他乍见她那一刻,看她独自站在礁岩上,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望著海,望著天,或许,也望著神。 她在与神谈交易,虽然他不能确定谈话的内容,但他感受得到她的坚决与彷徨。 矛盾的女人,矛盾的姿态,他几乎是立刻提起画笔,迫切而饥渴地画她,描摹她的神态,她的气韵,她深埋在心底不可言说的痛楚。 然后,他惊异地目睹她跃落入海—— 是存心,或意外?他一时无法分辨,只觉得心如刀割,宛若被剜去一块血肉,他飞奔过去,为了救回她,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赌。 他赌赢了,从死神手中强悍地将她夺回来。这是他要的女人,他有预感,她将成为他的灵感泉源。 他为她做人工呼吸,将属于自己的生命气息,一口一口,灌进她唇里,充盈她体内,在还不认识她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她。 终于,她醒了,用那对透明到令人心痛的眸子犀利地瞅著他,质问他为何会如此好心,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想要钱吗?”她如是怀疑。 而他在一次又一次与她的斗争中逐渐领悟,自己救回的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有绝对的能耐令他发狂…… 李默凡咬紧牙关,细数流逝的分分秒秒。在孩提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等过,尝过这般磨心的滋味,但为何,他会觉得比从前更痛上百倍? 或许是因为,他痛的,是她的痛,只要想像她跟自己一样,被困在一间狭小阴郁的牢笼,他就痛到发狂。 到底过了多久了?够不够令她觉悟?够不够让她放了他,也放过自己? 李默凡睁开刺痛的眼,起身,开门。 她像只受冻的小猫,蜷缩在墙的另一边,一动也不动。 “你在这里干么?”他佩服自己,还能如此镇定地嘲弄她。 她缓缓抬头,雪白的脸色令他心惊,唇畔噙著的谜样笑意更令他不知所措。 “你终于出来了。”她扶墙站起,身子一阵摇晃,他差点伸手扶她。“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他摇头,满不在乎地笑。“你可以叫我。” “叫了,你就会出来吗?” “你可以试试。” 她定定地凝视他,很轻很柔的眼神,却压得他透不过气。 仿佛过了百年,她才幽幽启唇。“刚才我在门外等你,我忽然发现,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等待的时候,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一秒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年。” 他默然不语,等待的滋味如何难熬,他很清楚。 “默凡,这两年三个月,你一直等得很苦,对吗?”她恍惚地笑。“你一定很恨我这样折磨你。” 他不恨她,一点也不。 她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继续笑著,犹如海上泡沫,随时会幻灭的笑。 “我们离婚吧。”她温柔地解除下在他身上的魔咒。“你自由了。” “要多少钱,才能买到你对我完全忠实?你开个数字!” “你的意思是……” “我柯采庭看中的东西,绝不会让给任何人,你说,要多少钱才能让你不在外面偷吃?” “你……真的以为金钱可以买到爱情?” “或许买不到爱情,但可以买到忠诚。我要你,完完全全地臣服于我。” “……你买不到。” “什么?!” “你买不到。”梦中的男人面容凝霜,冰冷无情。“不论你花多少钱,都买不到我的忠诚,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们不如离婚。” 离婚?他想就此丢下她,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作梦! “别忘了你跟我签三年约,这三年,只有我甩你的分,你没资格提分手。” “我可以把钱退给你。” “我不要你还钱……” 她不要钱,钱她多的是,父母留给她的财产满坑满谷,这辈子她都花用不尽,但她真正要的,从来就不是钱,她要的,总是没人给。 “你要去哪儿?” “别跟过来!”让她静一静,她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疯了!你喝那么多酒还想开车,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就算出事了也不用你管!” 她尖锐地反击,跳上车,他挡在山路前方,试图劝她停下来。 “走开!不然撞到你我可不管!”她狂乱地威胁,一次又一次试踩油门,他却总是不理会她的挑衅。 她怒了,理智断线,盲目地往前冲,眼看即将撞上他,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她才蓦地惊醒,急踩煞车,猛然调转车头。 车体急转弯,窜向山崖,卡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及崖壁之间,摇摇欲坠。 而她受到剧烈撞击,头晕目眩。陷入完全昏迷之前,她隐约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出车厢。 “采庭!你怎样?还好吗?采庭!”他焦灼地唤她,脸上毫无血色。 原来他也会担心她,原来他并非完全不在乎她。 她迷蒙地微笑了,抬手轻抚他脸颊,鲜血与泪水在眼里交织著最惆怅的悲伤——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从来不曾遇见你。” 因为太痛了,因为太苦了,因为他的存在,只是残酷地提醒她,当她爱著一个人的时候,是多么无助,多么可笑,她不知道该如何留住他,只好用钱收买。 柯采庭从梦中醒来。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过去的她是如何无理取闹,不讨人喜欢。 她任性妄为,嚣张放肆,只懂得用金钱收买人心,难怪得不到任何人真心相待。 她是那么可恶又可恨的一个女人,她的世界,充斥著虚伪谎言。 她都想起来了…… 柯采庭颤哑地笑了,伸手抹去脸上的残泪。 她不该哭的,她没资格,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没有谁对不起她,就连巴不得离开她的丈夫,都为了保全她的名誉,欺骗警方自己也在那辆车上。 他怕警方若是得知了真相,会控告她蓄意杀人的罪名吧?即使他们不那么做,丑闻也会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保护她,他宁愿自己成为世人指责的对象。 他没对不起她,他为她做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答应跟他离婚是对的,她早该放他自由,不该再死缠著他了,那只会磨灭他对她的最后一丝耐心。 她做得对。 柯采庭鼓励自己,这半生,她很少做对什么事,但从今以后,她决定不再犯错。 曾经做过的错事她无法弥补,但她可以学著改变自己。 这天早晨,她召集几个在她家服务多年的佣人——老张、冰婶、福伯,还有小菁。 “我决定搬出去。”她淡定地宣布,一一环顾众人惊愕的脸庞。“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我跟默凡已经协议离婚,为了重新开始,我想一个人独自生活,找份工作,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有意义一点。” “我跟你一起搬出去!”小菁慌张地喊。“小姐,让我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她微笑,感谢小菁的体贴。“我这辈子已经麻烦太多人了,我必须学习独立。” “可是小姐……” “你们会想离开吗?” “什么?”一群人愣住。 “如果你们不愿再留在这里,我会给你们一笔养老金,就算你们不工作,也可以好好过完下半辈子。” “小姐的意思是要赶我们走?”冰婶脸色刷白。“那这栋房子怎么办?这里不能没人照料啊!” “没关系的,如果你们不愿意留下,让这里荒废了也无所谓。” “那怎么行?”冰婶反对。“我不走!” “我也不走。”福伯也慌了。“我不要什么养老金,我要留下来照顾这些花花草草,从老爷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是我负责的,我不走!” “小姐是不是对我们有哪里不满意?”张管家忧愁地蹙眉。“如果我们有哪里不对,请小姐尽管说,我会要大家改进。” “不是这样的,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她轻轻叹息。“我是想,你们说不定早就想离开这里了,趁这个机会,尽管说出来。”服侍她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小姐,很辛苦吧?她不怪他们萌生退意。“如果是烦恼经济的问题,别担心,我会给你们足够的钱养老。” “不是钱的问题啊!小姐。”张管家代替众人发言。“是我们不想离开,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有感情了,就算少拿点薪水,我们也宁愿留在这里。” “没错,就是这样。”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同意。 柯采庭心弦一扯,不敢相信,她以为大家都会欣然离开的。“难道你们不觉得我这个主人……很讨厌吗?” “小姐怎么会这么想?”福伯愕然。“你有时候是严厉点,可是我们都喜欢你。” 喜欢她?怎么可能?柯采庭颤栗不止。 “这里头除了小菁,我们三个都是看著你长大的,你只是脾气大了一点,其实本性不坏的,我们都知道。” 她本性不坏? 柯采庭用力咬唇,咬住满腔不争气的心酸,泪水涌上眼眸,无声地氾滥。 “小姐要搬出去没关系,这栋房子总得有人照管,要是你嫌人太多,我可以想办法辞退一部分佣人。”张管家建议。 “不用了。”她含泪微笑。“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你们都留下来,虽然我说要搬出去,可其实我很希望,当我偶尔回家的时候,有人在这里迎接我。你们虽然不是我的亲人,却已经是我的家人……” 泪水决堤,她哭了,第一次在人前哭得如此坦率,不怕嘲笑。 她其实好怕寂寞的,其实希望有很多人陪在她身边,虽然她决定自己应该学会独立坚强,但她……还是需要家人。 “你们真的愿意留在这里等我吗?”她诚心诚意地问。 “当然愿意啊,小姐。”几个人都毫不犹豫,异口同声地答应,冰婶甚至也落泪了,小菁则早是哭得抽抽噎噎。 “谢谢,谢谢你们。”她哽咽地道谢。 是夜,她回到房里,收拾行李,在夜色最深浓的时候,她恍然发现,那盆养在窗台上的晚香玉,静悄悄地开了第一朵花。 空气中,暗香盈动,她掩落羽睫,深深地嗅闻。 柯采庭,加油—— 第八章 “你确定要跟采庭离婚吗?” 线路那端,传来一阵幽幽叹息,李默凡握著手机,完全听得出殷海棠话里有多少失落,多少惆怅。 “离婚协议书都签了。”他自嘲地勾唇。“这么做,对我对她,都好。” “你不觉得残忍吗?”殷海棠轻声责备。“为了刺激她恢复记忆,你不惜把陌生女人带回家,甚至带进你从不让任何人进去的画室里,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她呢?让她想起我们之间的绯闻,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绯闻是假的。”他咬了咬牙。 “可她不知道!”殷海棠一针见血地指出。“她以为是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真的有暧昧——她已经够受伤了,你还用那种方式刺激她,你真的很狠,李默凡。” “我承认。”李默凡闭了闭眸,黯然接受殷海棠加诸于他身上的严厉指责,早在他下决定的那天,他便有接受挞伐的心理准备。 他是狠,是毫不留情,他知道一般人看他的行为,会觉得冷酷无情。 “你就这么巴不得摆脱她吗?”殷海棠为曾经的好友抱不平。 “我只是希望她恢复记忆。” “她恢复记忆,又有什么好处?” “至少她可以做回自己。”李默凡怅然低语,墨眸恍惚地盯著牢牢嵌在画架上的油画。 那是他刚刚完成的作品,油彩未干,画上是一个女人,表情鲜明,眼神狂怒,藕臂激动地扫落餐桌上的碗盘。她存在于画中,却栩栩如生地宛如正从画里奔出来,为这个世界带来狂风暴雨。 她是风暴的女神,危险的象征,是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是他的—— 李默凡蓦地凛神,不愿细想,当他开始发狂地画这幅作品时,他就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接近悬崖边缘。 “自从她失忆以后,我感觉到她好像一直在逃避过去,她不愿意想起来,我猜她是因为害怕。” “怕什么?” “我想她是害怕面对从前的自己,她似乎觉得那个自己很讨人厌,所以下意识地想逃避。”李默凡顿了顿,阴郁地叹息。“你知道吗?她居然问我不满意她哪些地方?她可以改——这根本不像她会说出来的话。” 殷海棠听了,仿佛也颇感震撼,沉思片刻。“如果她想改,有什么不好吗?你不也觉得过去的她有些地方太尖锐,太咄咄逼人?” “我的确那么想过,可是——”李默凡凝视画里的风暴女神,思索著该如何解释。“那也是她的一部分,因为过去的一切,组成了现在这个她,不管别人是讨厌或喜欢,她都不应该逃避……我不希望她逃避。” “所以你就自告奋勇,成为那个逼她面对的人?”殷海棠若有所思,沉默许久,才又悠悠扬嗓。“默凡,你其实很爱她,对吧?” 他爱吗?李默凡扪心自问,胸海霎时澎湃著某种深沉的情感,卷起千堆雪。 他爱那个促使他放弃自由、出卖灵魂的女人吗?当他在海边初次遇见她,著迷地描绘她身上激烈又矛盾的气质时,是否就注定了他飞蛾扑火的命运? 两个不懂爱也怯于去爱的人,冲撞在一起,是否终究只能彼此毁灭? 是的,他也许爱她,很爱很爱,但…… “我们已经离婚了。”他涩涩地低语。“采庭在市区找了间小公寓,一个人搬去住了,我现在也搬回我以前住的地方。” “就这样?”殷海棠不敢相信。“你不要告诉我,从此你们夫妻俩就分隔两地,各不相干?你真能放下她不管吗?” 不然他该怎么做呢?李默凡自嘲地抿唇。“海棠,她恢复记忆了,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 “什么?” “她又变回从前那个柯采庭了。” “那又怎样?”殷海棠不懂。“你不就是希望她找回自我吗?” 他的确希望如此。 但这同时也意味著她又将成为那个女人,那个前一刻让他坐在天堂里傻笑,下一刻便将他推落地狱的女人。 他瞪著眼前的画,正欲答话,耳畔忽地传来规律铃响。“我有插播,海棠,晚点再打给你。”切换线路。“喂。” “默凡,是我。”清爽的男声。 “海奇。”他微微一笑。“有事吗?” “我刚刚见到你老婆。”季海奇若有深意地报告。 他心跳乍停。“你说采庭?” “没错,就是你决定痛快甩了她的女人。”季海奇含笑戏谑。 “我们是协议离婚。”所以没有谁甩谁的问题。他懊恼地纠正好友的说法。“你为什么会见到她?” “是她来找我。”季海奇解释。“她问我‘缪思艺廊’有没有缺人?希望我能聘请她进来工作。”刻意悬疑地停顿。 李默凡蹙眉,明知好友是故意吊自己胃口,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些许烦躁。“那你怎么说?” “我答应了。”季海奇快乐地宣布。 他愣住。“你答应了?” “我没拒绝的理由啊!她对艺术颇有鉴赏的品味,问她什么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而且她又是上流社会近日的八卦焦点,肯定能为我们招揽一群好奇的贵客,再加上小丽上个月结婚辞职了,我们刚好少一个勤快的助理——” “柯采庭绝不是个勤快的女人。”李默凡打断好友,下意识地伸手揉揉眉心。 “人的潜能是可以开发的,兰也说很乐意帮忙训练她。” “兰也答应聘用她?” “兰喜欢她。” “怎么可能?”李默凡惊讶不已。 “你以为你是唯一眼光特异的人吗?”季海奇呵呵笑。“兰能够忍受我们两个怪胎这么多年,当然不比寻常。” “正确地说,是忍受你吧?”他嘲弄地接口。那个待人接物一向冷漠疏离的女人究竟是为谁留在缪思艺廊,两人都心知肚明。 季海奇不置可否,继续调侃他。“总之,你的前妻即将成为你的员工,你有什么感想?” 问他的感想? 李默凡自嘲地扯唇,手指拈起一块画上未干的油彩,怔忡地望著。“看来我这辈子是摆脱不了她了。”他似真似假地感叹。 “你真的想摆脱她吗?”季海奇诡谲地问。 他眯起眼,无意识地剥玩手指上的颜色。“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是说,她为什么想来我们艺廊工作吗?我问过她了,你猜她怎么回答?” “她怎么说?” “她说——” 她想待在离这些画最近的地方。 柯采庭扬起头,仰望错落挂在墙上的几幅抽象画。这都是同一个画家的作品,每一幅都震动她心弦,不由自主地迷恋,尤其她初次乍见的那一幅,画中藏蕴的浓烈情感,令她莫名所以地心痛。 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画家犀利的笔触剖开了,所有的忧郁、伤感以及悔恨,都堆叠在那一块块鲜明的颜彩中。 她看透画者,同时也被看透,她觉得狼狈,却也欣喜,她想笑,眼眸却孕育著泪。 究竟是谁的作品?她好想认识这位神秘的画家,好想拥有他的画,就算只有一幅也好,她愿意不惜代价收藏。 可惜他的画是非卖品,即便她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 事实上,有许多收藏家表明出价收购的意愿,透过艺廊经理一再游说,但他从来不肯点头出卖。 为什么? 她真不明白,季海奇说这位画家无须靠卖画维生,那他画画,单纯只为兴趣吗? 好可惜,他若是肯卖,如今说不定就是坐拥一方的巨富了,而且作品在市场有热络的交易,才更容易被世界各地的艺术鉴赏家看到,将他个人的名声推往发光发亮的颠峰。 难道他不想成名吗?难道他甘于一辈子当个空有才气,却在市场没没无名的画家吗? “你又在这里发呆了。”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柯采庭一怔,歉意地回眸,迎向陆可兰,她是这间艺廊的经理,一个气质优雅却冷漠的女人,长发绾成髻,裸露一截弧度优美的玉颈。 “就这么喜欢他的画吗?”陆可兰清淡地问。 柯采庭微窘,却仍坦率点头。 “可惜他不愿意卖画,不然你就会出价买一幅了。” “应该不只一幅吧。”柯采庭自嘲。“如果他愿意卖,我真想把他所有的作品都买回家。” “他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喜欢他的画,喜欢到不惜来这边应征助理,一定很高兴。”陆可兰的评论与季海奇如出一辙。 柯采庭微微苦笑。 陆可兰将一叠清册递给她。“去仓库盘点吧。还有,下个月我们从法国艺廊借调来展示的作品,你把明细整理一下。” “是,我知道了。” 柯采庭领命,捧著库存清册,来到地下室仓库,一一盘点,仔细检查各项艺术品的保存状况。 自从来到这间艺廊,她便接下前任助理的工作,负责诸如盘点、对帐、联系等种种杂务琐事,偶尔还得应付突发状况,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她从来不晓得自小养尊处优的自己,原来也能如此卖力工作,而且这份工作除了累了点,杂事多了点,其实不难上手,或许是因为她从少女时代便经常举办各式社交派对,累积了丰富的经验。 只是她从前只要负责动口指挥就好,现今却得亲力亲为,一整天下来,不禁腰酸背痛,回家总要藉由泡澡舒缓紧绷僵硬的肌肉。 真的很累。 却也很开心,有生以来,她初次感觉自己鲜明地活著,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地存活在这世界上。 清点完毕后,她上楼,监督工作人员打包卖出的作品,盯他们搬货上车。这间艺廊的交易很活络,归功于老板独到的眼光,凡是他看中的作品,几乎都能成为收藏家竞相收购的标的,力捧的新人也经常一夕成名。 据说以前都是他亲自游走世界各地,挖掘具有潜力的艺术创作者,这几年,由于私务缠身,分身乏术,于是训练了几名艺术掮客,替他四处搜罗值得投资的作品。 “所以这里真正的老板不是季海奇?”她曾经这样问陆可兰。 “海奇只是出资的合伙人,幕后负责经营画廊的另有其人。” “是谁?”她好奇地追问,总不能连自己到底在谁手下工作都搞不清楚。 “这个嘛……”陆可兰却是神秘地卖关子。“等有一天你见到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他很少过来吗?” “其实他以前还挺常来的,只是没人知道他就是老板,他不喜欢让人认出他。”陆可兰似笑非笑。“至于最近,我想他有某种不便现身的苦衷吧。” 不便现身?为什么? 柯采庭想不透,只觉得这间艺廊秘密真不少,有个坚持不卖画的天才画家,还有个不露庐山真面目的幕后老板。 但她现在没时间追究这些,光是要适应近日展开的新生活,便差不多耗尽她全部精力,就连思念那个令她心爱却也心伤的男人,也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 当忙碌的一天结束,回到家,沐浴泡澡,疲惫地躺在床上时,她便会想起他,想起过往与他的点点滴滴,想起他说要跟她离婚时,那毅然决然的神情,与她一刀两断,他该是没有一丝不舍吧?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该是狂喜不已吧?现在的他,也许正振翅高飞,潇洒地翱翔。 飞吧,飞得愈远愈好,但愿她与他,从此不再相见。 她不想再见到他了…… 砰然声响,惊醒柯采庭迷蒙的思绪,她蓦地回神,发现搬货的工人竟不小心手滑,让某个纸箱坠落在地。 “小心!”她惊呼,赶忙奔上去察看情况。 工人知道自己闯祸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呐呐道歉。“对不起,柯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别说了,先把箱子打开吧。”她接过另一个工人递来的小刀,割开纸箱的封胶,小心翼翼地取出层层泡棉包裹的艺术品。 那是一只古董花瓶,价值连城,柯采庭仔细检查,庆幸毫发无损。 “没事了,再封起来吧!” 重新包装封箱后,工人将纸箱托上车,这回不敢有丝毫大意,搬货完毕后,他站在原地,等候柯采庭发落。 她静静地凝望他数秒。“你应该知道,这里头每一样都是珍贵的艺术品,要是不小心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是,我知道。”他懊恼地搔头。“真的很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不能弥补你犯下的错。” 那她想怎样?工人惊慌瞠目,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要跟他主管告状,让公司开除他吧? 柯采庭看透他的思绪,淡淡一哂。“我只是要告诉你,今天东西没坏只是你运气好,如果以后你不小心一点,总有一天会闯出大祸,到时候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损失。” “我知道,我以后会注意的。”工人皱眉,这位助理小姐还真严厉。 “你走吧,卸货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是,我知道了。”工人转身离开,临上车前,嘴巴还小小声叨念著什么。 柯采庭猜想,他大概是在怨她小题大作,行事作风太苛刻。 她真的很苛吗?她苦笑,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指,方才急著拆箱察看,没注意划伤了一道细口,如今隐隐刺痛著—— 一只大手忽然粗鲁地拽过她柔荑。 “我看看。” 她一怔,扬起眸,傻傻地迎向一张熟悉的脸庞。 是李默凡,她的前夫。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低声呢喃。 他没回答,迳自察看她受伤的手指,眉峰因担忧而聚拢。 她倏地抽回手。“我……没怎样,不用你管。” “怎么连拆个纸箱都会弄伤呢?”他近乎指责地瞪著她。“你到底是怎样的大小姐?” 是,她是大小姐,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她心一扯,郁恼地将手藏在身后。“你来这里干么?” “只是偶然经过。”墨眸锁定她,闪烁异样神采。 偶然?这么巧? 她才不信。“不是又跟谁约在这里吗?”她想起之前也曾跟踪他来到这间艺廊。 “跟谁?”他反问。 “我怎么知道?”她嗔恼。“也许是你哪个女朋友?” “女朋友?你这么想吗?”他扬眉,星眸更亮,灼灼地逼视著她。 她一震,不禁别过眸。“反正不关我的事,不管你是要跟海棠或任何女人见面,都与我无关。” “到现在你还认为我跟海棠有私情。”他嘲讽地轻哼。 “我看见你在饭店跟她见面。” “什么时候?” “你带我去我们初次相遇的海边那天。” “原来你那时候就跟踪我?”李默凡恍然。 “对,我是跟踪你。”柯采庭痛楚地承认自己卑鄙的行举。“因为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打电话给你,让你每次接到就急著赶出门。” 他默然不语,抚弄自己下颔,似是沉思著什么。 他该不会认为她很可笑吧?都已经离婚了,还介意著他个人的风流韵事。 柯采庭用力咬唇。“算了,不管你跟海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都已经不关我的事了。”毕竟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前妻”,不是吗? “我跟她没什么。”李默凡有意无意地强调。“那天她刚回国,很关心你的情况,所以才打电话约我出来聊一聊。” 约在饭店闲聊?“你以为我会相信?”她冷笑。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是事实。”他坚持。 她蹙眉,忽然抓到他方才话里一丝线索。“你说海棠想探听我的情况?” “她听说你发生车祸,很担心。” 这意思是海棠还关心她吗?但她们已经绝交那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海棠恨她…… “你总是不相信有人会真心对你好。”李默凡看穿她的疑虑,方唇一扯,似嘲非嘲。 她震颤,冻立原地,许久,才找回说话的嗓音。“那是因为你不晓得我对她做过什么。” 他眯眼,深思地望她。 她回凝他,眼眸漫著轻烟,淡薄迷离,蕴著难以言喻的哀愁。 就像她对他做的一样,她想,他们永远不会原谅她。 “你还是来看她了。” 李默凡进了艺廊,来到经理办公室,陆可兰见到他,盈盈起身,唇畔隐约浮漾著笑意,浅浅的,看不分明。 但他能确定,那的确是个笑,她在笑他。 “谁说我来看她的?”他嘴硬不承认。“我可是这家艺廊的老板,当然有责任偶尔过来巡一巡。” “是这样吗?”陆可兰不置可否,水眸莹亮。 李默凡一凛,懊恼地将一个大尺寸的保温盅搁上她的办公桌。“这个给你。” “这什么?” “我炖的鸡汤,慰劳大家的,等会儿你请‘所有的’员工一起吃。”他刻意强调关键字眼。 陆可兰好笑地抿唇,说是“所有的”员工,其实他真正想孝敬的只有某个人吧。 “真好,还特地来进贡。”她淡淡地戏谑,拿起手机,对准李默凡拍照。 “你在干么?”他愕然。 “传照片给海奇看。”她神色悠哉。“他跟我打赌你什么时候会来看她,我赌不超过一个月,他赌会超过,我赢了,这是证据。” 李默凡倒抽口气。“你们两个居然拿我来打赌?” “娱乐而已。”陆可兰耸耸肩,按下传送键。 很好,他敢确定,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接到海奇打来挖苦的电话了。 李默凡翻白眼,虽是万般气恼,却无可反驳,挣扎片刻,终于还是关切地问:“她怎样?在这里工作还好吧?” “很难教。”短短三个字。 “什么意思?” “大小姐工作很不卖力,该做的都没做好,又经常偷懒,不是个好员工。” 有那么糟吗?李默凡皱眉。“不会吧?我看她挺认真的,刚才为了帮忙搬货,连手都弄伤了,是不是你太苛了?兰,给她一点时间,我相信她会努力做好——” 他话还没说完,陆可兰便轻声一笑。“瞧你紧张的!怕我欺负你老婆啊?” 他一怔,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郁闷地叹息。“她不是我老婆。” “我差点忘了,应该是你的‘员工’。”陆可兰朝他投来揶揄的一瞥。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低声嘟囔:“我要好好痛扁海奇一顿。” “为什么?” “他把你带坏了,以前你不会这样说话的。” 以前的她,总是冷漠而正经,哪里懂得如此调侃他人?还不就是跟那个玩世不恭的浪子混久了,才变坏了。 陆可兰听闻他抱怨,只是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好好训练我们的‘新进员工’的,不会让她有机会偷懒。” “你——”李默凡欲言又止,明知她是开玩笑,却仍是不争气地胸口一拧。“你别对她太严厉,她毕竟是……第一次上班。” “知道了。”陆可兰似笑非笑,捧起保温盅。“我该去把老板的爱心分给我们‘所有的’员工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办公室,李默凡正想找机会不声不响地溜走,主展览厅却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 他驻足,在入口处探头察看状况,原来是一群贵妇不知何时大驾光临,故作惊讶地对柯采庭指指点点。 “采庭,真的是你!”其中一名贵妇开口,手上挽著镶钻名牌包,胸前躺著一串钻炼,全身闪亮亮,贵气逼人。“penny告诉我你在这里打工,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她若有深意地顿了顿,明眸点亮狡黠的光芒。“你什么时候沦落到要来艺廊当小妹了?该不会是离婚的打击太大了吧?” 这是在做什么? 李默凡拧眉,胸口怒火乍起,他想介入,身旁的陆可兰却拉住他衣袖,示意他先静观其变。 他忍气,目光落向站在角落的柯采庭,成为众人取笑的焦点,她却似浑不在意,依然站得亭亭玉立,骄傲挺直。 “我只是想尝试不一样的生活而已。”她从容地回应。 “不一样的生活?” “是啊,因为我觉得很无聊。以前的我不是逛街购物喝午茶,就是四处跑趴,那种生活我过腻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语气平淡,听在那群贵妇耳里,却如利刃锋锐,因为她对自己的批判,也正是对她们的批判。 “果然离过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呢,满嘴大道理。”另一个千金小姐嘲讽地扬嗓,她相貌端秀,身材窈窕,以前常与柯采庭竞争社交名媛的封号,两人之间颇有心结。“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采庭,你说只有那些穷人才需要努力工作往上爬,至于我们,天生就是来享福的。” “是我错了。”柯采庭坦然微笑。“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也很穷。”穷得只剩下钱。 “你很穷?”贵妇们纷纷吃惊,不明白她话中别有涵义。“奇怪,没听说你们柯家的事业最近出了什么事啊?该不会是为了离婚,让你不得不付你那个贪财的前夫一笔天价赡养费吧?” “他并不贪财,也没跟我拿一分赡养费。”柯采庭板起脸,慎重声明。 “那你怎么会穷到需要来当艺廊小妹呢?” “因为我养不起房子啊!”柯采庭眼珠灵动一转,笑颜如花。“你们可能也听说了,我妈两年前将她名下那座位于法国南部的城堡送给我,我现在才发现,要维持一座城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销好大呢!害我不得不出来工作赚钱,唉,社会是很现实的,你们说是不是?” 就算再笨的人,也听得出她这番话满蕴讽刺,她名下财产不计其数,当然不可能缺钱,工作只是出自兴趣。 几个女人原先是专程来看她笑话的,如今讨了没趣,只得讪讪离开。 李默凡旁观这一幕,悄悄微笑。 “所以说,你根本不必担心她的。”陆可兰轻声评论。“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是啊。”他点头同意。他怎么会忘了呢?她可是柯采庭,他高傲好战的风暴女神。 仿佛察觉到他缠绵的视线,柯采庭蓦然回首,与他四目相凝。 陆可兰识相地走开,留两人私下独处。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怔忡。“我以为你走了。” “我闲著无聊,四处逛逛看看。”他故作满不在乎。 “那刚刚……你都看见了?”她咬咬唇,暗自懊恼又让他看见自己张牙舞爪的一面。 但他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 “你反击得很好。”他低语,眼神温煦地圈住她,隐约藏著某种赞许与眷宠。 是她看错了吧? 柯采庭不敢相信,心韵纷乱,粉颊淡染绯泽。“其实也不能怪她们,我以前也常像那样得罪人,她们只是以牙还牙。” “可你还是不会任由她们欺负。”他温声接口。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没办法不反击。”她微恼地低喃,即便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愧悔,也不代表她必须对这些不合理的凌辱忍气吞声。 “因为你是柯采庭。”他悠然下结论,嘴角噙著她看不懂的笑意。“这就是你的风格。” 因为你是柯采庭,这就是你的风格。 第九章 什么意思?何谓柯采庭风格? 柯采庭,不就是个胆小鬼吗?一个睡觉时必须开灯的胆小鬼,一个总是说谎,不敢吐露真心的胆小鬼。 “一点也不酷……” 柯采庭沙哑地呢喃,睁著酸涩的眸,盯著天花板看光与影嬉戏。 她睡不著,身心都很疲倦,却无法入眠,都怪她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前夫,忽然出现在缪思艺廊,搅乱她一池春水。 他究竟来做什么的?她不相信他只是随意逛逛,肯定别有目的,她怀疑他是专程来看她。 他担心她吗?关心她过得好不好,所以特意来探望她? 你总是不相信有人会真心对你好。 不是她不愿相信,而是……真的很难相信,毕竟她是如此令人厌恶的女人。 不善良,不体贴,不懂得适时展现温柔,从来不肯低头认错。 这样的她,谁会真心喜欢她? “海棠……”她幽幽念著这名字,思绪坠入时光的洪流,恍惚地随波逐流。 在芳华最盛的少女时代,她曾有个竞争对手。 殷海棠,出身政治世家的千金,智慧才貌都过人,在校园引领风骚,与她各霸一方。 最重要的是,两人的父亲恰巧是一对未出柜的同志恋人。 她恨殷海棠的父亲,因为他的存在,让她的父母形同陌路,而她的家庭濒临四分五裂。 没有人爱这个家,父亲事业忙碌,母亲也常在世界各地奔波,就连她自己也常常不想回家。 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只是更显孤寂落寞。 所以她将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于经营人际关系,立志成为校园女王,她要自己身边随时跟著一群忠心耿耿的随从,簇拥著她,对她爱戴欢呼。 她用尽各种手段收买同学,铲除异己,在校园内掀起狂风暴雨,唯有殷海棠,冷眼旁观她幼稚的行举,明白表现出不屑。 她恼了,开始处处针对殷海棠,两个女孩的战争,震动校园。 渐渐地,她竟发现,自己最憎恨的敌人也正是她最在乎的,唯有对方的一言一行,能牵动她的喜怒哀乐。 然后,便是那次初中毕业的北海道之旅,两人落单,被困在暴风雪里,不得不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从此,她有了第一个不是用钱买来的朋友。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野心勃勃接近她的男孩,她们不会闹到友情决裂,或许今日,她们仍会是最亲密的好姊妹。 都是荆睿,她的初恋,是他令她初尝恋爱的美好,也是他教她认清爱情的荒诞可笑。 因为他,她不再对任何人傻傻地掏出真心,所有的男人接近她都是为了钱,包括李默凡。 当初用一张支票买他三年,他竟然答应了,让她好失望,早已残破不堪的心再度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无声地流血。 果然,还是金钱万能,果然不会有人真心爱上她。 但她不恨他。 她曾经那般强烈地恨过荆睿,也对满脑子只想与她策略联姻却又不肯付出忠实的未婚夫深恶痛绝,她可以鄙夷唾弃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唯有对他,不恨也不嗔。 她只觉得后悔。 后悔初见他时,她便问他是不是为了钱才拯救自己,后悔她明明是牵挂著他,才刻意安排那一次又一次的巧遇,却骄傲地不肯承认,后悔她想不到该怎么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最后只能选择那般势利又侮辱人的手段。 她后悔与他成婚那段期间,没能对他温柔一些,和婉一些,后悔自己不可理喻地翻倒他为她亲手煮的粥,后悔自己总是对他出言讽刺。 最后悔的,是她从来不敢对他说爱。 葱指颤抖地抚弄冰凉的唇。 她曾经说过,自己全身上下,最喜欢的就是这张嘴,其实这也是谎言,她最恨的,就是这张嘴。 这是一张胆怯的唇,不坚强,不勇敢,不讨人喜欢。 柯采庭自嘲地微笑,唇角牵起的时候,有点说不出的痛。 她坐起身,盯著窗台上静静吐绽清芬的晚香玉,然后,伸手熄了夜灯。 窗帘翻飞,在昏蒙的月光掩映下,白色的花朵显得格外高洁,近乎透明的花瓣珍重地捧著纤细的花蕊。 她痴痴地望著。 花开了。 那心呢?何时才会真正打开? 他一定是疯了。 明明决定要离她远一点的,明明知道彼此的冲撞,就像彗星撞地球,最终只会招致毁灭,偏偏就是无法毅然转身离开。 对她,他做不到洒脱,自由在爱情面前,成了最痴最傻的裙下臣,即便不甘心,也只能怆然一笑。 最惨的是,他看得出来,她怕极了他三番两次的出现,她慌乱地躲著他,像躲著世纪大瘟疫,只要他在她视线可及的地方,她便六神无主,手忙脚乱,下意识地犯错。 “你根本是她的克星。”陆可兰意在言外地感叹。“我看你干脆别来了,饶了她吧。” 他也想饶了她,更饶过自己,但一腔难以割舍的情感,不由他自主。 “我只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认真工作而已。”他说著连自己也不信的谎言。“毕竟我花钱请员工,可不希望她来偷懒。” “既然这样,你干么不干脆向她承认你就是这家艺廊的幕后老板?警告她以后认分工作,不要白领薪水。”陆可兰似笑非笑地嘲谑。 他别过头。“没必要告诉她这些,反正她做得好,我会加薪。” “还加薪?她别因为搞砸那些珍贵的艺术品,逼得我不得不开除她就很万幸了。” “你不能任意开除她。”他蹙眉。“至少必须经过我的允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老板大人。” 他苦笑,很清楚陆可兰是在讥讽他身为老板,却不公正地给予某个员工特别待遇,其他员工闯祸,他可以毫不留情地秉公处理,唯有她不同。 他心下了然,就算她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他也一定会给她将功赎罪的机会。 “我不懂,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让她知道?”陆可兰难得如此犀利。 “你也爱海奇,为什么不坦白告诉他?”他同样犀利地反击。 陆可兰默然不语,粉唇牵开谜样的淡笑,他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颇感懊恼,爱情本来就有许多为难之处。 “因为她是柯采庭。”为了表示歉意,他决定对这位交情不浅的工作伙伴坦然相告。 陆可兰不解地颦眉。 “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变身为一只残忍的猫,用她那锐利的爪子,玩弄一个男人的心。” “这么严重?”陆可兰不敢置信。 “这就是她。”他淡淡一哂。 陆可兰凝视他片刻。“如果她真是那样的女人,为什么你会爱上她?” 因为爱情是不容抵抗的,因为当它执意入侵一个人的心时,就算落上千万道锁,也挡不住它的强势。 李默凡涩涩地寻思。 他爱她,就因为她是那样的女人,娇纵任性,又爱使坏,有她在的地方,就是风暴的核心。 她灿烂张扬,对谁都不肯低头,但在夜最深的时候,她会胆怯地开灯,徒劳地期盼明亮的灯光能为她驱逐黑夜的寂寞。 她怕寂寞,偏又不承认。 他就是爱这样明目张胆说谎的她。 一念及此,李默凡笑了,笑意浸染惆怅,却也包容无限深情。 “她人呢?”他转开话题。“下班了吗?” 陆可兰摇头。“她最近几乎天天加班,没事也要找事做,我想她现在应该在仓库整理东西吧!” “我知道了。”探得前妻的去向,李默凡离开经理办公室,心念一动,取出手机,按下速拨键。 铃音响了好久,她才犹豫地接起。 “是我。”他忍笑宣布。 “我知道。”她听来很无奈。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家。” 说谎。“吃过了吗?” “嗯,现在正要吃。” “别吃了,出来吧,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她拒绝。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我们离婚三个月纪念日。”他故意逗她。 她无言。 “你不觉得值得庆祝一下吗?” 她沉默数秒,然后细声细气地扬嗓。“默凡,你是不是很气我?” 他心跳乍停。“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你怎么会一直出现在我面前?明知道……我不想见到你。” 她不想见他? 李默凡胸口一拧,闷痛。“可是怎么办呢?我偏偏很想见到你。”他刻意用玩世不恭的口气说话。 她默然,他听出她气息变得急促。 “你很困扰?” “……嗯。” “那就多困扰一点吧。”他微笑。“我希望你愈困扰愈好。”希望她跟他一样,受尽折磨。 她不说话,他也不吭声,双方执著话筒,谁也不断线,隔空交战。 忽地,她一声惊呼,跟著是一串沉闷声响,如落雷,重击他耳膜,他绷紧神经。 “怎么了?采庭,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回答,也许是无法回答,线路传来沙沙的杂音,她似是把手机摔落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他顿时大感惊慌,飞也似地朝地下室奔去,匆匆赶到仓库入口,只见柯采庭趴倒在地,一寸一寸困难地匍匐前进。 她从工作梯上摔下来了! 他悚然瞪视眼前这一幕,有片刻时间,只是冻立原地,如一座冰封的雕像。 他看著她挣扎地捡回手机,镇定呼吸,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喂,默凡,你还在吗?” “我还在。”他哑声回应。 “刚刚……我不小心弄翻东西了,我现在要去收拾,没办法跟你多聊。” 都到这时候了,她还在说谎。 他眼睁睁地瞪她,看她挂电话,费尽千辛万苦扶著腿,坐起身,冷汗淋漓,娇喘细细。 她很痛,也许还受伤了,但她就是那么倔,那么倨傲,不肯开口呼救,宁愿独自受苦。 他真受不了她…… “你一定要这样吗?”他大踏步逼近她,落定她身前,居高临下俯视。 她吓一跳,粉唇惊颤。“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阴郁地抿唇,怒火在眼底焚烧,狠狠地灼痛她,更灼伤自己,心跳犹如回不了头的野马,狂乱地奔腾。 “脚受伤了吗?哪里痛?”他不回答她的问题,迳自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察看她伤势。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有点痛而已。”她慌得口吃。 “只是有点痛?”他冷笑,大手粗鲁地捏过她腿部每一处肌肤。 她痛得闷哼。 “算你运气好,没骨折,只是有点擦伤瘀血。”详细检查过后,他冷淡地撂话。 柯采庭咬紧牙关,强忍软弱的泪水。他明知她会痛,还这般毫不怜香惜玉地捏她揉她,他就这么讨厌她吗? “站得起来吗?”他残酷地问。 她倔强地扬起下颔,就算站不起来,她也会站给他看。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大腿尖锐地刺痛,脚踝似也有些微扭伤,撑不住沉重的身躯,她不由得往前一倒。 大手展开,稳稳地将她接住,她恨自己瘫软在他怀里,更恨他不征求她允许,便一把横抱起她。 “李默凡……”她试图抗议。 “闭嘴,不准乱动。” 他野蛮地命令她,轻松自如地将她抱上楼,不顾周遭奇异的注目,一路将她抱进他那辆深蓝色的爱车里。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忍不住惊慌。 “去医院。”他面无表情。 “我不需要去医院,我……只要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她犹做困兽之斗,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令她心慌意乱的男人。 他的回应是投给她一记令人胆寒的眼神。 因为她坚持不去医院,反而更令他有理由送她回家,找来急救箱,亲自为她治疗伤口。 “坐好。” 他扶她在沙发上落坐,单膝跪在她身前,将她受伤的腿搁在自己腿上,卷起裤管,裸露出她乌青红肿的膝盖。 他瞥见泛血的伤口,眉峰一拧,聚拢明显的怒意。 她慌得心韵加速,好想收回自己的腿。 可他虽然神情严厉,动作却无比地轻柔,沾湿酒精棉,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净伤口。 她微微地抽痛,直觉闪躲。 “忍著点!”他粗声命令,她委屈地瘪嘴。 消毒过伤口,他替她敷药,凉凉的药膏经由他指尖的按摩,透进她疼痛的肌肤。 最后,贴上ok绷。 “好了吧?”她困窘地想抽回腿。 他冷冽地横她一眼,不许她乱动,起身用毛巾做了个简易的冰袋,冰敷她轻微扭伤的脚踝。 “就这样坐著,不要动。”他低声叮咛,环顾四周。 察觉他正在审视她的居家环境,她不禁赧红了脸,她原本就不擅长家务,最近工作又忙,家里一团乱,昨天换下的衣衫随意丢在沙发椅背,和客厅只隔著一扇屏风的卧房,床铺凌乱,棉被未叠,胸衣勾在床角。 他大方地四处察看,仿佛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她难堪得直想撞墙。 “你……不要看了。”恼羞成怒。“这是我家,不许你乱看!” 他闻言,凝住身子,站在她面前,玉树临风,墨眸认出她颊畔的霞色,闪耀异样的光芒。 是嘲笑吗?他……竟敢笑她! “你可以回去了。”她刻意板起脸,下逐客令。“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还不想走。”他摆明了欺负她,神态自若地走向开放式的迷你厨房,打开冰箱,扫视内部。“不出我所料,只有微波食品。” 又怎样?难道他还期望她会自己下厨?她郁恼地瞪他,他明明就高大得像棵树,在狭窄的厨房里却如鱼得水,悠游自如。 他取出两盒冷冻炒饭,微波加热,又翻出番茄和鸡蛋,俐落地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番茄蛋花汤。 一切就绪后,他看她行动不便,索性弯腰将她抱上吧台边的高脚椅。 “吃吧。”他将汤匙塞进她手里,像对待一个孩子。 她闷闷地进食,说来气人,同样只是把食物放进微波炉,他做的炒饭就是比她的好吃,简直莫名其妙! 难道微波食品也有秘诀? 他在另一张椅子坐下,不吃饭,只是静静凝望她线条优美的侧面,她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心韵乱了调。 “干么?”她撇过脸蛋,故作凶狠地瞪他。 他但笑不语,墨眸水波粼粼,深不见底。 她顿时无法呼吸,胸口噎著一股莫名的酸楚。 “你……”她嗓音轻颤,就连握著汤匙的手也不争气地颤著。 “怎样?”他柔声鼓励。 她思绪纷乱,万千念头闪过,只来得及抓住其中一个。“你的眉角,为什么会凹一块?” “我的眉角?”他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你说这里吗?”他抚弄眉角的凹处。 “嗯。”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这问题好无聊,但她就是好奇,早就想解开这个谜。 “这个嘛……”他想了想。“好像是我小时候撞到桌角留下的。” “你撞到桌角?”她眨眼。“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他飘忽地微笑。“小时候我爸经常把我关在房间里,有一天我受不了,跟他起冲突,我想撞他,却撞到桌角。” “你爸……把你关在房间里?”她不敢相信,为何会有这种父亲? “因为他想逼我专心画画。”他意味深长地直视她。“也许你不相信,我从小就满有绘画天分的,我爸希望激发我所有的潜能。” “那算是激发吗?”她茫然,想像年少的他独自被囚禁在阴暗的房里,那该有多么凄清寂寞。“那是压榨吧?” “说得好。”他嘲讽地接口。“所以有一天,我忽然什么像样的东西都画不出来了,我爸不得不放弃我,我也终于得到自由。” 他的自由竟是来自父亲的冷落。 她怅然凝睇他。“那你妈呢?”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顿了顿,接收到她同情的眼神,剑眉一挑。“你今天怎么突然对我的过去有兴趣?以前你从来不问的。” 那是因为从前的她,害怕自己了解愈多,就更加对他放不了手,她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她。 一念及此,她心口蓦地一阵刺痛。“你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 “你总是这么冷淡。”他似笑非笑地歪唇,她呼吸一凝,警觉自己似乎又伤了他。 他为自己斟一杯冷开水,一饮而尽。 “后来我决定休学,到世界各地流浪,直到我接到我爸的死讯,才又赶回台湾。”他若有所思地把玩水杯。“我葬了他,却一时不晓得该往哪儿去,就在那时候,我在海边遇见了你。” “原来就是那时候。”她怔望他,忆起两人戏剧化的邂逅,芳心怦然狂跳。 “你记得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画的时候,说了什么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她愣了愣,闭目回想,她记得那是在一方热闹的广场,她探听到他的下落,假装偶然路过,发现他在画一个街头卖艺的老人。 他用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素描老人的沧桑,用鲜亮的水彩,描摹对方的强颜欢笑。 那么鲜艳明亮的色彩,画的却是灰蒙蒙的哀伤。 她当下感到胸口揪紧,一颗心像被切开了,尖锐地痛著,她彷徨惊慌,好似整个人都被看穿了,狼狈不堪。 她倏地展眸,这感觉跟她看到缪思艺廊那位神秘画家的作品时,竟相仿佛。 “你说,在我的画里看到才气,你记得吗?”他哑声问。 她点头。“我记得。”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才气而已,还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但她当时矜持地不愿说出口。 “其实那时候我还挺高兴你欣赏我的画的,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了。”他若有深意地低语。 她怅然凝望他。 他微微一笑,大掌捧住她半边脸颊。“为什么跳海自杀?” 她震住,急急撇过脸,像只意外遭受攻击的刺猬,直觉竖立自我保护的尖刺。“就跟你说了,我不是自杀,是不小心跌落海的。” “是因为你最敬爱的爸爸去世了,又遭到未婚夫背叛,所以你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对吧?”他凌厉地解剖她心思。“你怀疑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会真心对你?与其寂寞一辈子,你宁愿就此解脱——” “不是那样!”她忿恼地反驳。“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 “为什么要我跟你结婚?”他毫不放松地追问。“为什么要花钱买我三年?” “因为你……需要钱不是吗?”她心跳如擂鼓,血液在体内狂乱地沸腾,热气蒸红了脸。“我就当是做善事,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花钱买朋友。” “只是这样吗?不是因为你想要人陪伴?不是因为你其实很喜欢我?”他转过她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 他凭什么这样质问她?凭什么像头猛兽似的,对她的真心虎视眈眈? 她几乎是愤恨地瞪他。“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不要再说谎了。”他温柔地打断她。“一直说谎,不觉得累吗?不痛苦吗?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你难道想这样终老一生?” 墨幽的眼潭,映出她惊慌失色的容颜。 她深呼吸。“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凝定她,大掌扣住她后脑勺,逼她与自己前额相抵。“我最后一次问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吗?” 魅惑的气息,吐在她唇前。 她心弦揪紧。“……嗯。” “想到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你的心,不会有一点点痛吗?” 她已经在痛了,已经痛到流血了,泪水在眼里孕育,即将氾滥成灾。 但她不会开口喊痛,不会承认自己需要他,她预料得到,如果将他留在身边,她只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 因为她是个不懂得爱的女人,她不知道如何去爱,爱对她而言,是一生无解的习题。 “告诉我,你不会心痛吗?”他执著地逼问。 “不……会。”她又说谎了,真希望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个谎。 他一凛,僵硬地维持原来的姿势,然后,他轻声笑了,沙哑的、讽味浓厚的笑。 “既然这样,我成全你。”他低喃,轻轻地啄吻她爱说谎的唇瓣,一口又一口,将她所有的谎言,吻进心里。 “我爱你。”他在吻与吻之间表白,宛如魔法,定住她。 她惊栗不已。 他停下吻,捧住她如芙蓉初绽的容颜,挑衅地勾唇。“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说谎?就像你不相信我跟海棠只是单纯的朋友,你也不相信我会真心爱你。” 她震颤无语。 他低下唇,吻她最后一次,深刻缠绵,令人心痛—— “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第十章 真的不见了吗? 永远不见吗? 想到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你的心,不会有一点点痛吗? “不会的,我的心一点也不痛……”她喃喃自语。 有人说,谎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骗自己也相信,连自己都信了,又有谁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见他,所以,她不会心痛。 她只是呼吸有点困难而已,只是,胸口闷而已,只是有点慌,心有点乱,六神无主。 只是这样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颜,怔怔地看挂在墙上的画,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这绝对不是因为她心碎,而是感动。 是感动…… “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陆可兰澄澈的嗓音悠然扬起。 柯采庭回过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女人,她总是那么沉静,那么安之若素,仿佛就算下一秒即将天崩地毁,也不能动摇她一分。 “可兰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陆可兰的手,凉凉的、修长的手,包容她所有的惊惧。 “怎么了?”陆可兰察觉她的异样,秀眉微挑。 她摇摇头,说不出自己的心慌,只是握著那纤纤素手,仿佛在海中摇晃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锚。 陆可兰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这些画,有这么令你激动吗?” 她静默地咬唇,不全是画的缘故。 “还是因为你前夫?”陆可兰悠悠猜测。 她震惊,冻立原地。 “他有一阵子没来了,你想念他吗?” “不是那样。”柯采庭颤声否认,不觉松开陆可兰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狈地转身离开,回避陆可兰宛如试探的眼神,也回避自己的心,匆匆来到艺廊大厅,迎接她的却是另一个她已经逃避多年的风暴。 那是个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等待著,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潜入,在她墨黑的发瀑上洒下点点金粉。 “采庭。”她盈盈上前。 柯采庭却往后退,近乎惊慌,喉腔揪紧,挣扎好片刻,才疼痛地吐出许久不敢呼唤的人名—— “海棠。” 两个女人,在艺廊附属的茶座相对而坐,窗外正对庭院,风吹过树梢,落叶轻盈地飞舞。 柯采庭捧著茶杯,宛若捧著某种古董珍宝,小心翼翼地低唇啜饮。 “我来找你,你不高兴吗?”殷海棠窥探她复杂的神情。 她倏地颤栗,更用力握紧茶杯。“你……为什么来?” “我想了很久,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还是应该跟你解释。”殷海棠怅然直视她。“我跟默凡之间是清白的,我们只是朋友,很单纯的那种。” 单纯的朋友。 她在心里覆诵,言语仍蜷缩在唇腔里。 “你也知道,那时候我跟传森离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我跟哪个男人见面,那些媒体记者都有办法捕风捉影,编出一段独家秘辛,默凡只是倒楣地被他们选中当男主角而已。我跟他真的是在意外的情况下见面的,他听说我们念同一间中学,又曾经是好朋友,所以好奇地跟我打探关于你少女时代的一切,如此而已。” 他向海棠……打探她? “因为他好奇,毕竟你是他老婆,他当然想更了解你。” 他想了解她? 柯采庭蓦地扬眸,迎向一双温暖而剔透的眼,她扣住茶杯,紧紧的,指关节泛白。“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殷海棠眨眨眼,仿佛不明白她的问题。 “你应该恨我的,不是吗?中学时候,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柯采庭咬紧牙关,胸海悄然涌起惊涛骇浪。“你不可能忘了吧?” “我怎么会忘?”殷海棠苦笑。“因为我反对你跟荆睿交往,你就把我跟传森接吻的照片,寄给传奇看,我们也因此绝交。” “还有更过分的。”柯采庭深吸口气,眼眸灼热地刺痛著,却强逼自己,勇敢地迎视自己曾经深深伤过的好朋友。“跟你绝交以后,我好几次在传奇面前挑拨离间,让传奇对你们的感情起疑心,你们会闹到分手,甚至你后来被迫嫁给传森,都是……我害的。” 全是她的错,因为她的小心眼,毁了她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幸福。 她很想道歉,却连“对不起”这三个字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犯下的错,不是满怀歉意就能弥补。 “跟你无关。”殷海棠仿佛看出她的自责,涩涩地扬嗓。“我跟传森他们堂兄弟之间的纠葛,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而且,我也不是被迫嫁给传森的。” 不是吗?柯采庭震颤。她还以为…… “不是你的错。”殷海棠温柔地解除囚禁她多年的枷锁。“真的不是。” 泪珠成串,无声地在她颊畔碎落。 “不要哭了,真的不是你的错。”殷海棠凝睇她,同样眼泛泪光。“而且当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早该料到你不是真心想跟我绝交,只是嘴硬而已,可偏偏我也跟你一样倔。” 两个倔强的女孩,谁也不肯先向对方低头,因此错过一段珍贵的友情。 好笨,真的好笨…… 柯采庭悔恨地哽咽,为什么她这张嘴,就是那么爱说谎? “你相信我,采庭,我跟默凡之间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默凡从来不曾背叛过她,他从来都是默默地呵护著她,眷宠著她。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跟他离婚?” “因为我不想再伤害他了——”她嘶声坦承,强忍撕裂胸臆的痛楚。“你不晓得我们结婚这两年多,我对他做了什么?我只是一直折磨他而已,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只要他稍微对我好,我就张牙舞爪地反击回去,像野猫一样,抓得他遍体鳞伤。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海棠,我根本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中学时也是这样,为了把荆睿留在我身边,我做了好多可恶的事,我知道他对江雨燕特别,就把她推下泳池,看她在水里挣扎——我就是这种女人,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她是危险的,是可怕的,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风暴的核心。 这样的她,要如何给最爱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伤害默凡了,我希望他过得好好的,平安又快乐……”而她会祈祷,每日每夜,求上天赐福予他。 “所以你是爱他的,对吧?”殷海棠轻声问,音色温暖和煦,融化她冰冻的心房。 她泪如雪崩,不断地坠落。 “他也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哀伤地点头。“他告诉过我。”但她不能相信,怎么可能有人真心爱她?她又有什么值得可爱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他爱的,就是你很讨厌的那个自己?”清柔的嗓音,牵动她心弦。 她震住。“什么?” “他跟我说过,他不希望你逃避从前的自己,为了刺激你恢复记忆,他甚至不惜请模特儿来家里演那出戏,他说,过去的一切组成了现在这个你,不管别人喜欢或讨厌,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苍白的容颜。“你认为一个男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这样对一个女人呢?” “因为……爱吗?”她震颤不已。 “当然是爱。”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离,微蕴忧伤。“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会永远失去他,就像我失去传森一样。” 永远,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会永远失去他,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他,不论他是欢喜或悲伤,她都无从知悉。 这样不好吗?或许这样最好吧,远离她,远离风暴的核心,对他而言,难道不等于重获自由与平静? 这样……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她做得没错,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因此觉得痛,心慌意乱。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著,直到不痛的那天来临。 她可以的。 于是她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个无魂的娃娃,日复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习惯的滋味。 终于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他们果然遵守诺言,热情地迎接她,张管家为她拂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冰婶煮了一桌丰盛的家常料理,福伯为她剪下庭园开得最美的鲜花,小菁将她的被窝整理得又香又软。 她回到“家”,休憩疲惫的身心,伤痕累累的灵魂也因此得到些许抚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听到他们提起她的前夫—— “姑爷跟小姐应该很久没见面了吧?”张管家悄声问。 “应该是。”冰婶也小小声地回答。“上次姑爷回来跟我们道别,就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湾了。” “他真的不再回来了吗?”张管家担忧。“那小姐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啊!”冰婶叹息。“搞不懂他们俩为什么离婚?明明是那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她跟默凡吗?他们怎会那么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对了,姑爷上次回来,不是把画室的钥匙交给你吗?你怎么不拿给小姐?” “是姑爷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动开口,才能拿给她。” “为什么要小姐主动?画室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是啊,那里头究竟有什么? 柯采庭心念一动,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给我吧。” 两个老人家吓一跳,私下窃语被听见了,都是一阵尴尬,面面相觑。 “钥匙给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张管家将钥匙交给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属的冰凉,来到画室前,开了锁,步履却在门前踯躅,久久踏不进去。 或许,她是有些害怕,怕在里头看见自己不想看的。 过了许久,她才忐忑著,走进李默凡的圣域。 室内空旷,所有的画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环顾周遭,他留下的是一间空画室,什么都没有? 不对,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锁定角落,那里,排著一幅幅画,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过去,随手拉出其中一幅,掀开布幕。 有片刻时间,她看不懂画上画的是什么,画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视觉却无法解读。 那看来是人物画像,是个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奋力扫落一桌杯盘。 那是个出色鲜活的女人,她感觉到愤怒,感觉到无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烧著狂野的热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时顿悟,惊骇地瞪著眼前色彩鲜明的画像,这幅画的主题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强烈的怒火里,他同时捕捉到她的阴郁,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调里。 她看著画,呼吸暂停,胸口剧烈地撕痛,仿佛一颗心被血淋淋地剖开了,脆弱地摊在阳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画,主题还是她,少女时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暗夜,孤单地为一朵朵遭她剪坏的花蕊堆起花冢。 每一幅画都是她,绝望的她,生气勃勃的她,无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说过,艺术是讲fu的,所以他不画她。 他说谎! 他明明画了这么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画笔下疼痛,哀伤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无所遁逃,但同时,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缪思艺廊”里那些抽象画的作者,这些绚烂迷幻的色彩,挥洒的是同一种悔恨与哀愁。 他就是“他”,是牵动她心灵的天才。 可恶!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何要瞒著她?她被他骗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话筒,立刻拨到艺廊,接电话的是陆可兰。 “默凡就是那个画家,对吧?”她没头没脑地问。 陆可兰却像早有心理准备,镇静地回话。“没错。” 她震撼。“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有很多事,一开始说不出口,后来便再也无法坦白了。”陆可兰悠然长叹。 “他在哪里?”她颤声追问。 陆可兰默然不语。 “告诉我他在哪里!”她拉高声调,濒临崩溃。“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与他从此断了音信,他与她之间的牵绊,谁也剪不断。“告诉我默凡在哪儿。” “采庭……” “告诉我!拜托你别瞒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无论如何要再见他一面,她有好多话要问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说,她必须见到他。“可兰姊,是他不准你跟我说的吗?是不是?” 那时,他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毅然离去? 他恨她吗?恨她不懂他的爱吗?恨她从来不曾温柔地回报吗? “可兰姊,我拜托你告诉我……”她哭了,嘤嘤抽噎,仿佛即将断气,从不曾在谁面前哭得如此伤心,如今却抱著话筒,哭得像个孩子。 因为她总算领悟,什么叫做永远地失去,那是穷尽一生都弥补不了的遗憾,一世圆不了的缺。 那会是从自己身上剥离,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剥落…… “听我说,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从线路另一端传来。“虽然我不确定默凡在哪儿,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紧话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间艺廊也是开在那里。”季海奇解释。 “第一间艺廊?”她愣住。“你是说——” “没错,‘缪思艺廊’的幕后负责人就是默凡。”季海奇意味深长地低语。 而她惊栗不已,挂断电话后,仍傻傻地凝立原地。 默凡是“缪思艺廊”的经营者,而且拥有的不只台湾这间艺廊,甚至在巴黎也有一间? 他根本不缺钱,完全不是她之前所想像的那种潦倒街头的穷画家。 既然他不需要钱,又为何答应与她结婚的交易?他不觉得备受侮辱吗? 柯采庭仓皇寻思,忽地,她在其中一幅画的边角,发现一张嵌入的纸片,她抽出那纸,惊觉那是一张支票。 当初她买下他的支票,他竟未曾兑现,又悄悄还给她了。 柯采庭震撼,某种强烈的情感在体内排山倒海,卷走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全身虚软,跪倒在地。 从来不是钱的缘故,他答应跟她结婚,跟金钱无关。 我爱你。 她想起他离去前,留下的那句宛如魔法的咒语。 他爱她。 当初,是爱迫使她提出交易,也是爱促使他接受交易,他们交易的从来就不是金钱,而是无价的爱情。 他爱的,就是你很讨厌的那个自己。 “真的吗?默凡,难道你……真的爱我?”她盯著支票,痛楚地呢喃。支票上的数字堆砌的不是金钱的重量,而是对她轻忽爱情的嘲弄。 她在画室里痛哭,看著一幅幅以她为主题的画像,那是对她最严苛的批判,也是最包容的怜惜,她看到作画人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他深深地爱著她,却难以用言语表达。 他只能画,用一枝生花妙笔,锐利地剖白她,更剖白自己,在他笔下,她看到两个为爱痴狂的傻瓜。 她现在总算懂了,为何他交代张管家除非她主动开口,不能将画室的钥匙交给她。 因为他要她打开他的心房时,同时也打开自己的,唯有两颗心赤裸裸地坦诚相对,他们才不会伤害彼此。 她懂了,懂得他留下的关于爱情的线索。 “我会找到你的,默凡。”她坚定地握紧钥匙。“一定会。” 画里,是一片碧海蓝天。 一个女人站在崛起的礁岩上,亭亭玉立,海风轻柔地卷起她白色的衣袂,墨发翻飞如瀑。 她怀里抱著一盆花,是晚香玉,洁白的花蕊开在绿叶间,花颜灿烂地绽放,如同女人唇畔开的那朵甜笑。 是的,她正笑著,羞怯且甜蜜,像藏著某个不可说的秘密。 镜头拉远,画布前,坐著一个男人,痴傻地望著画中女子的笑容,研究著那笑里藏的秘密。 那会是穷极他一生都不可解的谜题吗? 他苦笑,掷落画笔,这画是他亲手画出来的,却连他自己都解不开这个谜,作茧自缚,也不过如此。 也罢,反正他困坐在这心牢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个名为爱情的小偷,早在很久以前便窃走他神魂,失魂落魄的他于是盲目,自愿献出最宝贵的自由。 每日每夜,他都期盼著牢外有谁走过,替他拿下钥匙,开启牢门,后来他才发现,钥匙原来一直握在自己手上,只是他选择忽视。 他自己不开锁,宁愿被爱情俘虏。 “所谓的爱情,就是会让人变成失去理智的傻瓜吗?” 李默凡盯著画,喃喃自语,嘴角噙著嘲讽,眼潭却是温润地染漾笑意。 是自愿的,所以就算傻也情愿,无怨无悔。 他选择继续坐在画前,思念藏身在画里的女子。相思的滋味其实并不难尝,如果是甘心等待。 潮来,潮往,海涛悠悠地唱著永不绝响的歌,夕阳西落,迷离的霞色染遍了天空,夜幕将临。 忽地,他闻到一阵香,淡淡的,却绝对诱人的芬芳,香气从他身后沉静地飘来,撩拨他神魂。 是晚香玉。 他回头,果然看见一道纤美的倩影,她就如同他画里一般,一身洁白,裙袂飘飘,樱唇含著羞涩的笑。 他心跳顿时加速,犹如脱缰野马,不听话地奔腾。 “你终于找到我了。”他微笑,几分欣悦,几分惆怅。 “我找了你好久。”她坦承。“从巴黎到纽约,几乎跑遍了全世界,我早该料到的,最思念的人总是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我一直在台湾。”他低语,眉宇飞扬著得意,像个窃喜恶作剧成功的淘气男孩。“就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海边,等你。” “你很坏,还要你的好朋友骗我你可能在巴黎。”她娇嗔。 “我没那么说,是他自作主张乱猜的。”他喊冤。 但不论娇嗔或喊冤,都是情人间亲匿的斗嘴,谁也没生气,只有心口融化一腔甜。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柯采庭慎重地强调,粉颊如初开的蔷薇,红滟滟的,秀色可餐。 他心动地凝视。“什么事?” “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从这里跳下去,那是意外。” “又来了。”他作势翻白眼。“你一定要跟我辩到底吗?” “是真的!”芳容更艳。“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因为发呆,脚绊了一下。” “喔?”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她嗔睨他一眼。“只是跌下去以后,我放弃浮上来而已。” “为什么?”他总算开始相信她的话,皱了皱眉,正襟危坐。 她轻轻咬唇,初次对人说出深埋的心事,有些困窘。“我读中学的时候,曾经把一个女孩推落泳池,只是因为嫉妒,我眼睁睁地看著她在水里浮沉,那时候有个男孩,不顾一切地跳下水救她。” “是你的初恋男友。”他深沉地接口。 她讶异地望他。“你知道?” “我听海棠提过。”他解释。 她怔愣,接著,怅然颔首。“没错,就是他,那时我看他把那个女孩救起来,满脸焦急地替她做人工呼吸,我觉得好空虚。” “空虚?” “我想,如果是我溺水,他大概不会这样救我吧……”她苦涩地敛眸。“那天掉下海,我忽然想起这段回忆,忽然就觉得……好寂寞、好凄凉,我不想再活在这世界上了,活著也没意义,我永远只是孤伶伶一个人,连生命最危急的时候,我都没有一个可以呼救的对象,没有人会救我。” 他震颤地望她,在听她如此自白的时候,有股深切的冲动,想紧紧地拥抱她,怜爱她。 但他知道,现在她需要的,是勇敢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恐惧,那是她自己豢养的兽,她必须自己斩除。 她仿佛也感受到他的疼惜,扬起眸,朝他送出一抹浅笑。“所以当你救起我的时候,其实我是很高兴的,真的很高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得救了。”笑意稍敛。“可惜我那时候还是不懂得怎么表达,我应该对你说谢谢的,却对你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你问我是不是为了得到报酬才救你。”他叹息,至今仍深深记得当时的愤慨。 “我很可恶,对吧?”她歉意地颦眉。 他摇头,伸手握住她柔荑,拉她坐下,将她轻轻地拥进自己怀里。 她瞬间红了眼眶,偎在他胸膛,倾听他有力的心跳。“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心却还是那么丑陋,我不敢对任何人付出真心,就算喜欢你,也不敢对你说,还用那种不可理喻的方式伤害你。” “你只是害怕而已。”他轻抚她的发,柔声安慰。“你害怕承认自己对我的感情,更怕我看出来你是爱我的,所以才竖起满身尖刺,就像仙人掌那样保护自己。” 当他画她的时候,他就愈来愈懂她,也不由自主地,愈来愈爱她。 爱这个习惯说谎又怕寂寞的女人。 他怅然微笑,低头吻了吻她发际。“其实我也很怕爱的,我对爱情的恐惧不会比你少,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对你坦白心意。” “嗯,我现在明白了。”她仰头望他,水样的眼波温柔地痴缠他。“你答应跟我结婚的时候,其实就喜欢我了,对不对?” 他笑了,方唇埋进她性感的颈弧。“或许更早吧。” 还更早吗?她心韵迷乱。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一次次跟你巧遇?”他绵密地吻她。“你来找我,也得我愿意让你找到才行啊。” 她瞠目。“你……真的很有心机耶。” “谁教你让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莫名其妙迷上了。” “你迷上我?”她不敢相信。“可我有哪一点值得你迷恋的?”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似真似假地感叹。“一个不会说谢谢,从来不道歉,盛气凌人又满身是刺的女人,我到底爱上她哪一点?” 他说得可怜兮兮,表情也装得可怜兮兮,她听了,却忍不住噗哧一笑。 曾经怀疑脾气娇纵的自己,有哪里值得他怜爱?但他如此半戏谑的表白,却藏不住浓浓的情意。 他的确是爱她的,她听得出来,感受得到。 只是—— 她扬起脸,水眸噙泪。“我很怕我以后还是会不小心伤到你。”因为她真的很坏,坏了这么多年了,一时也很难学会对人体贴。 他看透她的惊惧,微笑地亲吻她的唇。“只要不说谎就好了。” “只要这样就可以吗?”她不确定。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他坚定地点头。“我也会学著表白真心,我们都学著勇敢一点,就不会伤害彼此了。” 学会勇敢,学会付出,不藏心。 她凝睇他,他也回看,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最真挚浓烈的情感。 然后,他低下头,再度攫吻她的唇,亲匿地蹂躏著,一口一口,不罢休地占有。“这张嘴,还是比较适合接吻。” 他沙哑地评论。 她轻声笑了。“不适合说谎吗?” “偶尔为了调情,可以。”他开出条件。 “那么我可能还是会常常说谎了。”她伸手勾住他肩颈,教他吻得微肿的唇,艳红性感。“因为我想一辈子跟你调情。” 他震动,忽地抵挡不住体内狂涌的情欲,大掌扣住她后颈,强势地吻她,仿佛永远要不够。 “我爱你。”她娇喘细细地告白。 “再说一次。”他要求。 “我爱你。” “再一次。” “爱你,爱你,爱你……” “嘘。”他止住她,已经够了。 有时候,千言万语,比不过一个缠绵的吻。 ——全书完 后记 季可蔷 在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是2009年岁末,这本书即将在2010年1月出版。 又该是跟大家说新年快乐的时候喽~~ 祝福各位新的一年,事事如新,事事如意,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有事业的更上一层楼,谈恋爱的甜蜜蜜又晕陶陶,上班族加薪,soho族赚钱,投资客获利盈满。 总之,就是大家都幸福啦!^o^ 当然,也希望我自己幸福~~(拜托大家同声为我祈祷,阿门。xd) 说到这本书,当女主角的名字出现时,不晓得大家有没有灵光乍现,忽然有一点印象呢? 没错,她就是曾在《魔王的女人》一书出现过,在高中时代曾欺负过女主角的坏女生,柯采庭。 当初,柯采庭与荆睿交往,可荆睿却明显地把江雨燕视为心中最特别的存在,于是柯采庭便想尽办法用各种手段欺凌她。 详情请见我在部落格连载的故事〈名牌高校生〉(柯采庭=李香玉,江雨燕=童童,荆睿=魔王),作者本人可是写得很乐唷! 这样的坏女生,蔷干么写她的故事啊? 或许会有读友如此抱怨,但坏女生自有坏女生的可怜之处,她有她的喜怒哀乐,也会渴望爱与被爱。 而且说她坏,她也不算太坏,只是性格有点激烈而已,脾气有点泼辣而已。 呵呵,我不是替坏女人说话,而是柯采庭有她的可爱之处。 故事,从采庭失忆后说起。 就像拼图一般,我让她一片一片找回原来的自己,从起初莫名的害怕厌恶,到学会接受最真的自己。 我想,每个人都必须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我们都曾讨厌过某部分的自己,试图从身上剥离那部分,但最后,我们会发现,唯有与那部分的自己和谐共处,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就像塔罗牌里的恶魔牌,也给我们一个启示,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内心深处最原始(或许也是丑陋)的欲望。 面对它,才能克服它。 嗯,这大概也会是我给自己在这新的一年立下的课题吧!要探索心灵更深处的自己,然后学会接受它。 再次请大家祝福我成功喽! 最后,再提提这本书里出现的配角,季海奇。 相信我的老读友都知道,他是个季家人,曾经有过一段可以算是凄美的爱情故事吧,他爱的人最后离开这世界,将眼角膜留给他。 所以现在的他,是用她的眼睛看世界。 我曾经想,就让他这样孤独过一生吧,他适合当个浪迹天涯的浪子。 但在这本书里,我还是让兰出现了。 我在部落格说过,近来的我,变得很怀旧,总是会牵挂起久远以前写过的某个角色,然后想著她(或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上本书,我让楚氏夫妻甜蜜现身,这本,我忍不住又著墨了海奇。 兰跟他究竟会如何发展?目前的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对海奇来说,他在这世间又多了一个联系,有个女人,会偶尔浮现在他心中。 或者他们就维持现在的关系也不错,我想不到像兰那样的女人会痛彻心肺地去爱,她可能更适合淡淡地过著自己的生活,淡淡地守候一个男人。 或许这样对她来说,就是幸福。 又回到关键字“幸福”啦! 2010年,新年新希望,祝福大家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