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 第一章 不见血是个很厉害的杀手。 他五岁被联盟收养,八岁被丢出来,因为他见血就晕。这样的人在联盟里毫无价值。 但不见血有个本能——识路,不管把他丢到哪里,他都能回来。联盟将他扔了三次都失败后,原本要杀他免除麻烦,可这时,不见血展露了他的天赋。他的好身手让杀手联盟犹豫了,他,究竟值不值得费心培养? 最后,联盟决定用最残忍的方法训练他——要不活活饿死,要不双手沾血。 不见血为此在死亡关头挣扎十余回,每每断气了,又被一点内力吊住心脉,内力用了,就上老蔘,总之就是要逼他杀生。 他过了七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终于克服弱点,且韧性极强。 他十五岁出道,接单三百二十一,历十年,未尝败绩。 不见血七尺有余,相貌刚毅,剑眉斜飞入鬓,整个人跟铁塔似的,有种高山仰止的气势。 这样的他却可以为了狙击目标,将自己藏在狗洞里三个月,啃干粮、喝露水,直到目标露出破绽,一击杀之。 今晚,不见血领着三十个杀手,又完成了一桩任务,摧毁了西北一霸「藏龙堡」。在此之前,没人相信杀手联盟干得过藏龙堡,因此藏龙堡主敢在雇请联盟杀人后,转手又将他们出卖,他吃定了杀手联盟。 杀手联盟为此损失了半数人手,但蛰伏三个月后,他们便把这笔债讨回来了。这都归功于不见血。 「听说大师兄这些日子就藏在藏龙堡里,每天暗杀三、五人,把藏龙堡搞得风声鹤唳又捉不到他,藏龙堡主差点发疯,我们今晚的行动才能如此顺利。」一个杀手小声地跟他身边的人说。 其实不见血在联盟里排行十三,不过他前头几位师兄姊都在累次任务中殒命,渐渐地,他变成老大。 另一个杀手道:「我怎么听说是大师兄勾上堡主夫人,里应外合,才能大破藏龙堡?」 「大师兄像是会勾引女人的人吗?」 不见血正好走过去,听见他们的对话,一个眼神投过去,几个满身血腥、杀人杀得双眼发红的杀手居然吓白了脸,不约而同倒退三步,离他远远的。 不见血动了动唇,本想告诉他们,他虽没有勾引堡主夫人,但还是懂得如何勾引女人的,所以他们说的都不对。 他其实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他喜欢聊天、逛街,喜欢晒太阳,可现在,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人人都怕他。 不见血的名声越响,越觉得寂寞,如果他的将来注定只有孤单,那漫漫人生该怎么过? 他试着走近一个杀手,但他才迈步,对方就吓得腿软倒地,他只得停下来,忍不住想,当年为了混一口饱饭,明知杀手联盟不是好地方,每次被丢却又回去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他现在吃饱了、穿暖了,口袋里还有些钱,但他失去了与人相处的权利。 如果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抛弃丰衣足食的生活,却有人相陪,他会怎么做? 「十三儿,我们已经把藏龙堡搜过一回,确定没有幸存者,接下来呢?」会喊不见血「十三儿」的只有将他捡回来、教他功夫的师父。师父曾是不见血心中永远无法攀越的大山,可如今,他对不见血毕恭毕敬。 然而,不见血却很怀念过往师父严格训练他的时光,至少,那时的师父不怕他,如今要找一个敢靠近他的人,好难。 「烧了吧!」不见血叹气。他不想再看到遍地的鲜红,不如让它彻底消失。 这真是矫情,他不想见血腥,就不用刀剑,他使的是一根齐眉长棍,一棍下去,目标骨断筋折,丧命却不见血。这便是他绰号的由来。 可杀人就是杀人,用刀或用棍,结果还不是一样? 这样的日子像一张网束缚着他,一日紧甚一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在网中窒息…… 师父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心头不快,慌忙跑了,去点火烧藏龙堡。 不见血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翻腾,有一种想要吼叫、想发泄的冲动。 在几个杀手的作为下,火焰很快蔓延开来,辉煌的藏龙堡在大火焚烧下,一寸寸化为灰烬。 灿烂的火光衬得不见血的脸色更沈了,无人敢靠近他周围三尺。 终于,整座藏龙堡淹没在火焰中,不见血闭上眼,转身往外走。这又是一笔罪孽。 他走到哪里,那些杀手就远远避开,给他让出一条路。他比痲疯病人更教人畏惧和讨厌。 不见血慢步走出去,突然,后头传来一阵喧扰。 「快点杀了她!」有人气急败坏地喊。 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大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疑惑地低下头,对上一双惊慌大眼。那是个小女孩,四、五岁年纪,头上梳着双髻,应该是藏龙堡遗孤,先前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没被人发现,但大火一起,她就藏不下去了,这才跑出来。 女孩看着不见血,脸上的恐慌渐渐消失。他毕竟是场中唯一没沾上血腥的人。女孩还小,不懂太多事情,但她也知道,就是那些满身鲜血的人杀了她全家。不见血干净的气息让她稍微安心,流下了祈求和委屈的泪。 不见血心头一震,蹲下身子,让自己和女孩平视。 女孩伸手捉住他的衣襟,哀哀哭泣起来。她不想死,谁能救她? 不见血只觉身体热了。有多久,没有人敢接近他,教他几乎忘记,人的身子是如此温暖。 他抬手,轻拍女孩的背。不知道女孩会不会逃,他心里有些怕。 但女孩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寻求他的庇护。 当那小小的双手圈住他的脖颈时,不见血的眼眶热了,视线被水雾迷蒙。终于有人不怕他了,他也可以有同伴了…… 他颤抖地抱住女孩,感觉这是二十五年来,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宝物。 两个杀手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停在他身后十步远。「对不起,大师兄,我们不知道还有漏网之鱼,我们这就收拾善后,你别生气。」 杀手的话让女孩身躯频颤,那脆弱的模样真正激起不见血的愤怒。 他瞪着杀手。「滚!」一声喝出,杀手吓得掉了刀。 然后,他抱起女孩,转身离开。 所有人疑惑,他闹的是哪一出? 眼看不见血越走越远,师父终于开口了。「十三儿,你要把目标带到哪里?」他说的是「目标」,不是女孩,不是人。 不见血回头看着师父,又望了望其他杀手,他们一起用疑惑的目光看他。在杀手的心里,没有「人」这种东西,只有目标,人命是用金钱衡量的。 不见血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他需要朋友和家人,他想要爱和被爱,他不要再做一个只会破坏、毫无用处的杀手。 他深吸口气,跪下来,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十三儿,你这是怎么了?」师父揉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师父保重,徒儿要走了。」不见血说完,抱着女孩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他冲得很快,身子化成流星一般,奔向天际的另一端。 杀手们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大师兄叛盟了?」他们不敢相信,不见血是联盟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杀手,拥有金光闪闪的将来,为什么要走? 师父首先回神。「还呆着干什么?追啊!万一他把基地泄漏出去,我们都得死!」联盟在江湖上的名声太糟,比老鼠更惨,人人喊杀。 一群杀手急匆匆地循着不见血离去的方向追过去,但他们追的是不见血,那个武功高强,又拥有非凡韧性的第一杀手,既然没人逃得了他的耐心追击,当他存心想躲避时,又有谁捉得住他? 从这一夜起,不见血开始了长达三年的逃亡生涯。 第四年,杀手联盟被九大派合力剿灭,不见血依旧不见踪迹,没人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五年后,尚善国,燕城—— 柳条儿一手拿只大鸡腿,一手甩着十贯钱,意气风发。 她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但长年流浪街头、衣食不足,让她长得又瘦又小,大概只有十六岁女孩的身量。 她的脸脏兮兮,眉角有块疤,那是十岁时饿慌了,偷人家馒头被打的。 她的五官并不出色,眉毛弯弯、眼睛细细,可笑起来温润如水。 她从有记性开始就做乞丐了,捡到她的老乞儿说,她是被丢在柳树下的,便叫她柳条儿。她十几岁的时候曾想找份工作,安定下来,但她目不识丁,端盘子被吃豆腐、洗衣被苛扣工钱,去做丫鬟,差点被老爷玷污,渐渐地,她就死了心,干些小偷小摸讨生活。 但越到冬天,日子就越难过,尤其大雪过后,路上没有行人,根本讨不到东西吃,也弄不到钱。 柳条儿两天没吃饭了,饿个半死,正好牙行老板娘找她,说怀疑老板在外头金屋藏娇,请她探听真伪。 燕城的人都知道,要寻人找事,官府是不中用的,却是在街道上混的乞丐、流氓最厉害。 不过目标是牙行老板储大器,柳条儿也怕了。储大器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还有传言他贩卖的人口是拐骗来的,那些不听话、想逃跑的就会被杀掉,埋在牙行的后院。 真的要为了一只鸡腿、五贯钱出卖他? 可她实在太饿了,又想,储夫人比储大器更嚣张,说不准知道储大器养了如夫人后,便把他打个半死,那就无人找她麻烦啦! 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敌不过肚子饿,将储大器养如夫人的屋宅说了出来。 储夫人很高兴,虽然夸奖她的时候,脸色微微发青,但她把奖赏提高到两只鸡腿、十贯钱时,柳条儿就觉得这笔买卖太值得了。 她当场啃完一只鸡腿,然后被送出来,至于另外一只鸡腿……当然要吃完,食物放久是会坏的。至于十贯钱,就得仔细想想怎么花了。 如果买馒头,可以买三百多个,她一天吃三个,可以吃三个多月,整个冬天都不怕饿死。 不过……她拉拉破旧的棉衣,这一身单薄,恐怕捱不到春天吧!她应该想办法弄件袄子穿了,她可不想象老乞儿,晚上哆哆嗦嗦地睡下,早上变成冰棍那么硬,永远醒不过来。 只是好袄子贵,不知道哪里可以讨一件旧的穿?或者有旧的、便宜的,但不能太破,她要买一件。 她把手上的钱收进怀里。不久前,她还烦恼下一餐在哪里,现下却能考虑度过冬天了,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就是这样,很容易满足,也很容易忘形。 这一路走、一路想,太忘神了,没发现自己的前途和后路都被挡住了。 「贱人!妳敢出卖我!」一声怒喝,像天打雷劈那样,是储大器领着牙行一众打手围上来了。 柳条儿手一颤,鸡腿落地,心疼得要命,也不管鸡腿沾了泥,赶紧再捡起来藏进怀里。 她收好鸡腿才望向储大器,只见储大老板面色铁青,颊边五条抓痕鲜红欲滴,分明是女人抓的。 柳条儿倒抽口气。没想到储夫人这么快就找到储大器发威,而且只挠他一下,没把人揍到半死。 这是她误会了夫妻关系,储夫人是吃醋老公偷腥,但她更恨外头的狐狸精,当然把满腔怒火全洒在如夫人身上,对储大器只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储大器吃了一顿排头,立刻查出是柳条儿搞的鬼,也没想去救自己的如夫人,反正女人只要有钱,还不手到擒来?犯不着为了个连妾都称不上的女人搞得家宅不宁,他把更大的心思放在柳条儿身上。只要把这个臭乞丐宰了,以后燕城里,谁还敢说他的事? 柳条儿看着那一张张不安好心的脸,吓得身体直抖,才吃下去的鸡腿好像要从胃里吐出来。 「打死她!」储大器一声令下,七、八个家丁便围着柳条儿狠揍。 她熟练地倒下去,双手抱头,尽量让自己缩成球,少受点苦头。这是街头求生二十二年累积下来、怎么挨打才不容易被打死的经验。 拳脚落在身上,疼得她全身像被火烧,肚腹里一阵翻涌,好难得到手的鸡腿差点呕出来。 要是把食物吐了,隔不了多久,还是得饿死,她勉强又把到喉的恶心压下去。 要说求生,这是门既辛苦又痛苦的学问。 储大器那伙人是铁了心要打死她,拳脚次次到肉,重得好像要把她的身子打散。 柳条儿知道不能继续下去,她再厉害,也挨不住这样的打。 她一边咬牙忍耐不敢叫,知道越求饶哀号,这些人会打得越尽兴。她双眼飞快转着,就看这些人会不会打得忘我,松了包围,她便可以逃了。 她也不知道挨了几下重击,嘴角和鼻子都红了,终于看到包围中的一条生路。 她的背微微弓起来,整个人便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她直往城门跑,毕竟得罪了储大器,暂时不敢待在城里了。 储大器一伙人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会飞走,愣了一下,才想起要追。 这时,柳条儿已经跑到城门口了。她不走官道,见了小路就钻,朝长青山狂奔。她赌储大器对自己的仇恨没有那么大,不至于在大冬天里追着她进山。 当然,这时候进山的危险极大,可总比被活活打死来得好。 可她还是低估了储大器的报复心,他真的领着一干手下紧追她不放。 柳条儿跑了几里路,跑得脚都快断了,也没能甩脱储大器他们。她越跑,身子就越痛,突然胸口一阵疼,好像被人拿铁锤狠狠砸了一下。 她知道这是刚才被痛打的伤势发作了,若继续跑下去,她非死不可——不行,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先把伤养好,再说其它。 幸好她对长青山是熟悉的,七弯八拐找到一处小山沟,这里夏天可以摸鱼捉虾,很多东西吃,但冬天,除了雪、还是雪,让人看得心慌。 她犹豫着,真要跳下去吗? 后头传来储大器喘吁吁的喝声。「这贱人恁会跑了,一定要捉到她!」 没得选择了,柳条儿豁身扑进雪堆里,因为底下的沟水还没有冻实,她一跳,便撞破了冰面,沈到浅浅的山沟中。身子一接触到冰水,她差点冻晕过去,连忙咬了舌根,强迫自己清醒。这种时刻,只要眼一闭,永远别想再睁开。 她本就生得瘦小,被积雪一埋,竟是藏得严严实实,储大器一干人从她身边经过,硬是没发现她。她又等了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从山沟里爬起来,濡湿的衣服被冷风一吹,竟然冻得脆了。 她抬腿想跑,却直接栽倒,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她心里好难过,怎么吃一口饭就这样难,她只是不想死啊……她咬牙逼自己挪动,没心思流泪,反正哭了也不会有人理,也别浪费眼泪了。 她一寸寸移动着身子,感觉温热的血逐渐结冻,身子越来越僵,力气正流逝,她渐渐绝望。 城里每年都要冻死十来个乞丐,她曾以为自己不会成为其中之一,因为她既聪明又灵活,想不到最终,她仍逃脱不了命运。 就要死了,可她还是想活着,不是说活着的日子好,只是怕死后的日子更难熬。 她爬得晕沉沉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 「阿爹,你看这里有个人。」随即,柳条儿眼前出现一个女孩,约莫十岁,明丽宛如圆月,粉嘟嘟的脸,身上是极漂亮的皮裘。 柳条儿眼里闪过一抹光彩。有人了,他们会救她吧?她无法开口,心里祈祷着。 女孩看她冻得发青的脸,皱眉。「阿爹,她是不是被冻坏了?」说着,她掏出怀里的手炉,就想贴向柳条儿的身体。 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走过来,阻止女孩。 「丫丫,她冻着了,不能直接用手炉,她会死的,妳得先拿雪把她的身体搓热。」 「用雪……搓热身体?」丫丫不懂,雪那么冷,再把雪往身上搓,不是更冷了? 男人蹲到女孩身旁,直接捧了把雪,开始揉搓柳条儿的手脚。他也没管什么男女之防,现在是救人,又不是在寻花问柳。 柳条儿的身子明明冻僵了,心跳却随着男人的动作而失控。 她努力瞪大眼看着男人,发现他有一张刚毅的脸,称不上英俊,可当他专注地给女孩解释该怎么救她的时候,浑身散发出一种非常迷人的气息。 他一边帮她暖身体,一边说:「千万别睡,撑下去,妳很快会没事的。妳是个勇敢的姑娘,别放弃……」 柳条儿听他说话,不知怎地,眼眶红了。她从不在人前哭,可在这男人面前,她有些忍耐不住。 柳条儿的手脚被雪仔细搓揉过后,果然恢复一点血色,丫丫见状,也跟着做了起来。 不多时,柳条儿只觉指尖像有根针在刺,代表她的血脉又恢复流通了,她知道,自己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 柳条儿再次清醒,已经是三天后。 她睁开眼就看到一只大猫,一只她有生以来见过最肥的猫叼着一条鱼干,圆滚滚的眼望着她。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畜牲,敢抢她的食物,找死!她爬起来,便想扑过去跟大猫抢食。 「喵呜!」大猫尖叫着跳开了。 柳条儿却直直滚到炕下,这一摔,把她的精神摔回来了,她发现手脚缠了厚厚的布,应该是上了药,发出一股像泥又像草的味道。 「我……这是……」她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落难长青山的事。 记得是一对父女救了她,男人长得又高又壮,好生威严,但他帮她搓揉手脚、让她暖和的时候,眼神好温柔,他还夸她是个勇敢的姑娘。 她的脸不禁烫了起来。 「妳醒了。」一个低沈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让她心脏狂跳。 柳条儿抬头看着男人,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谢谢你救了我。」她小声说。 「见危伸手,很正常的事。」男人牵唇,笑如融融春景。 柳条儿只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男人伸手,把她扶到炕上。大大的炕烧得火热,但她觉得男人的手更热。 「妳先吃点东西,再喝药。」男人递给她一碗粥。 她看着男人、看着粥,眼眶又热了。她从来不是爱哭的人,但面对这男人,总是忍不住有种掉泪的冲动。 她迫不及待舀了一匙粥入口,淡淡的鱼鲜味从舌尖滑入喉头,暖了身体、更暖了心。这是粥啊,是很浓稠、可以捞到米粒的粥,不是米汤,她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禁不住一匙接着一匙,吃得差点连舌头都一起吞下肚。 男人看她着急的吃相,眼中浮起同情。他知道这个瘦巴巴的女人饿坏了。 他也不打扰她吃东西,吹了声口哨,喊道:「大猫。」 咻,那只肥猫从墙角窜出来,喵呜、喵呜叫着,身体轻蹭男人的脚。 「你不陪着丫丫,居然来骚扰客人。」男人训猫,但还是笑着。 柳条儿看到大猫,就想到牠刚才叼在嘴里的鱼干,怎么不见了?吃完了?天哪,那是条巴掌大的鱼干啊!二十二年来,她也只讨过两条这样的鱼干,她小心翼翼地分三天吃,最后一天,鱼肉有些发酸,但她还是把它们吃光了,这猫居然一会儿功夫就吃一条,暴殄天物,牠一定会遭报应。 同时,她也反省自己的身手不够灵敏,不然就能从猫嘴里把鱼干抢下来了。 但更令她发疯的是,男人逗了半天,居然又从怀里摸出一条鱼干喂猫。 「啊!」她忍不住尖叫。 男人疑惑地看她。「怎么了?」 「鱼鱼鱼……」要不是她手里还捧着半碗粥,就冲过去把鱼干抢回来了。 「妳也想吃鱼干?」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纸袋,依柳条儿目测,里头最少有几十条鱼干。 她激动得脸庞都红了。「鱼鱼鱼……」 男人看着她。不就一包鱼干吗?他把整个袋子都给她。 柳条儿瞪大眼,不敢相信男人会给她这么多食物,他不会想诱她过去,然后打她一顿吧?城里有些二流子,总是喜欢这样欺负乞丐,她也上过几回当。 「妳留着慢慢吃吧!」男人说。 柳条儿抓抓头,恍然想起自己不是在乞讨,这男人也不是城里的二流子,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个大好人。 她傻傻地笑了。 男人的黑眸亮了下,没想到这瘦到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的女人绽放出笑容时,却有着山涧溪水般的温润与清澈。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坏心眼,是他喜欢交往的对象。 柳条儿三两口喝完粥,就把鱼干抱在怀里,兴奋地又看又闻半天。然后,她跳下床,开始东摸西摸。 「妳干什么?」男人疑惑。 「我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这可以吃上几个月呢!」 男人怔愣,半晌又笑出声来。这个女人怕是长久饿慌了,已经不知道怎么过衣食饱足的日子。他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柔和。 柳条儿听到笑声才回过神来。唉,又闹笑话了…… 第2章 这时,丫丫突然闯进来。 “阿爹,六婶婆说明天杀猪,请你过去帮忙——咦,姊姊,你醒了?”小丫头就是这样,见什么都稀奇,心思很容易转移。 丫丫话都没说完,就急着凑到柳条儿面前,把她朝炕里推了推,自己跟着挤上去。 柳条儿一见丫丫心情就好,那圆润粉红的双颊才是这年纪女孩应该有的,满是青春活力,不像她,干扁扁,像枝还没绽放就要凋谢的花。因此,她对丫丫有些惊艳和羡慕。 “姊姊,我叫丫丫,那是我阿爹,铁汉三。”丫丫不认生,又很活泼。“你叫什么名字?” “柳条儿。”她眼角瞥了男人一眼,把他的名字记住了。 “柳姑娘。”铁汉三对她拱了拱手,这种斯文举动,真不像山林猎户。 铁汉三其实就是不见血,他带着藏龙堡遗孤丫丫,过了三年的逃亡日子,直到联盟覆灭,他们终于在长青山定居下来。 山里的人很豪爽,对突然出现的父女也不排斥,在铁汉三的请托下,几十户人家合力帮他们盖了屋子,他就替村人卖力气、做粗活,彼此和和气气过日子。 去年,村里的大老想替他作媒,问他姓名生辰,他恍然发觉,自己有个编号叫十三,有个绰号叫不见血,但他真正的名字呢?杀手不需要名字,可做为一个普通人,却得有名有姓。 常有人说他壮实得像座铁塔,他便随口说自己姓铁,名十三。谁知大老耳背,听成了铁汉三,此后,这三个字就成了他的名。 他在这里过得愉快,更开心的是,丫丫搬到长青山,也不像之前那么容易生病了。他们逃亡的时候,她总是伤风、咳嗽、发烧,没一日稍停。 丫丫痊愈后,对童年的记忆模糊许多,她忘了灭门大祸,反而因为日日相处,与他情感亲密,后来更学村里孩子的称呼,管他叫阿爹。 丫丫第一次抱着他的脖子,软软甜甜喊阿爹那日,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生平第一次,他终于有家人了。 他很珍惜现在的日子,有女儿、有邻居、有人跟他说话,三不五时还可以抱着大猫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没有什么比他的小日子舒服。 柳条儿被他的行礼弄得手忙脚乱,她想学城里那些姑娘俯身为礼,但她待在炕上,抱拳吗?又怪怪的,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眉头拧成结。 丫丫看得哈哈大笑,两只脚在炕上蹬着,一只鞋不小心踢出去,击中了铁汉三的额头。 “丫丫。”铁汉三拿着鞋子,有些无奈。 “阿爹,对不起。”丫丫吐了个舌头,扑进铁汉三怀里,蹭了一会儿,就把鞋拿回来了。 铁汉三根本舍不得骂她,帮她穿好鞋。 柳条儿羡慕得不得了。如果有个人对她这样好,让她当下去死,她都愿意。 丫丫穿好鞋,又淘气了,看见柳条儿怀里的鱼干,便问:“姊姊,你拿大猫的鱼干做什么?” “猫吃鱼干太可惜了。”柳条儿自己的伙食都没这么讲究。“随便拿点山菜、饼子喂猫就可以了,鱼干还是藏起来,讨不到东西的时候可以吃。”她给丫丫传授最精深的乞讨学问。 “可这鱼干是苦的,只有猫吃,我们都吃别种。”丫丫下炕,又从柜里翻出一包鱼干来。这种鱼干个头更大,熏黄色泽,一看就很好吃的样子。 “鱼干为什么会苦?”柳条儿纳闷。就算是苦鱼干,只要没毒,人都可以吃吧?“一点点苦没关系,这个我吃,不苦的,你们吃。丫丫,我们一起把鱼干藏起来吧!别再喂猫了,好浪费。”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咽口水,眼睛没离开大鱼干片刻。 丫丫又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姊姊……哈哈哈……你实在太好玩了……” 铁汉三轻轻地敲了丫丫的头一下。“没礼貌,跟姊姊道歉。” 丫丫就是个淘气,闻言,也只是腻过去,跟柳条儿瞎缠了几下。 柳条儿胡涂了。难道说鱼干会苦是骗人的?还是在这家里,只有猫才吃鱼干? 铁汉三又对她拱手。“抱歉,柳姑娘,丫丫调皮,你别介意。鱼干家里多得是,你想喂猫、自己吃,或拿去跟村里的人换米面都是可以的。” 原来她被有钱人救了,铁家是不缺粮食的。她突然有些兴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最好住到春天来? 但铁汉三的行礼又让她一阵慌乱,险些手脚打结。 “我我我——”她看着铁汉三,结结巴巴。“铁……铁先生?铁公子?还是铁……” “你叫我铁大哥吧!” “铁大哥,谢谢你。”她在炕上做出敛衽为礼的样子,可惜手脚摆错边了。 丫丫又是一阵翻天大笑。“姊姊,你真逗,我喜欢你,你留下来陪我玩吧!” 柳条儿眼睛亮起来了。她真的可以留下来吗? “姑娘若无要事,还是先在寒舍将伤养好,再谋后途。”铁汉三说。 “可以吗?”她看到铁汉三点头,兴奋得差点尖叫。 铁汉三看她的模样也想笑,但又怕伤了她的心,便别过头忍着,只是嘴角也不禁拉起一弯弧。 柳条儿见他笑了,那笑容宛如一只蝶,飞呀飞地,飞进了她胸口,扰得她心痒痒的…… 快过年了,村里的人都轮流杀猪,山民干惯了这活儿,也不难,多是自家汉子动手,不会向外求援。 但村里的六婶子是个寡妇,没儿也没女,让她一个人料理一头大肥猪,太辛苦了,才会请铁汉三帮忙。 铁汉三还混江湖的时候,人称不见血,是最恶血腥的,但在这里,别说杀猪,捕鱼、打猎、种田、硝制毛皮,他什么都会干。 六婶子请他杀猪,他便把杀猪刀磨得亮,一大早,背着柳条儿、手牵丫丫,一行三人走向六婶子家。 柳条儿身体还没好,本来是不合适外出的,但她没有看过杀猪,又听丫丫说得有趣,最重要的是杀完猪了,主人会请吃饭,为了那一口好料,她爬也会爬出来。 铁汉三从来就宠丫丫,只要是她说的,他一定想办法做到,何况只是背柳条儿出门,小事一件。 柳条儿一趴上铁汉三的背,脸上的火红就没稍停,他不只看起来壮,背部更是宽大。 他走一步,身体就会颠一下,她的胸便往他背部撞一下。她知道自己身子很瘦,但这样还是让她心跳加快。 三人来到六婶子家,一些没养猪的村人已经围在那里,等着杀好猪后,拿自家的产品换些猪肉回家过年。 铁汉三把柳条儿放下来,径自去捉猪。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觉这趟路短得令人发指,她真想黏在他背上不下来了。 不多时,铁汉三捆好猪,手起刀落,利落得好像他这辈子就以杀猪为生。没有人发现,他下刀的时候,眼睛闭上。他还是不喜欢见血腥,但人要活下去,有些事总是无法避免。 这猪是宝贝,全身上下没有用不着的东西,铁汉三很快地分解了猪,村人都夸六婶子猪养得好,脂肪足有四指宽,可是今年以来杀过最肥的猪。 六婶子呵呵直笑,满布皱纹的脸似乎都年轻了起来。她年纪渐长,身体不好,下不了田,平素就养些鸡生蛋,拿蛋跟村人换米面、蔬果过活,养猪还是铁汉三父女搬来后跟她建议的,平时两父女还帮忙打扫猪圈、割猪菜,六婶子就负责煮和喂,伺候这猪比祖宗还勤,如今猪长得好,能换得东西一定更多,她岂不开心? 村人们轮流过来,告诉铁汉三想换猪的哪个部位,有人爱蹄膀、有人喜欢背脊,一时间,热热火火。 铁汉三心里计算得清清楚楚,又会说话,有村人想用三尺布头换五斤肉,硬是被他两句话说得再添上一只熏鹅、半篮冻梨,总之,绝不让六婶子吃亏。 丫丫在柳条儿身边跟她夸耀阿爹的丰功伟业,柳条儿听得满面潮红,忍不住问:“你们做这么多,待会儿一定拿最大头吧?”她估计得要半只猪才抵得过铁汉三父女的功劳。半只猪耶!那可以吃多久?别说熬过冬天了,腌起来风干,吃到春末都没问题。 丫丫不太懂。“拿什么大头?” “报酬啊!”在城里,一个人帮另一个人做事,都可以拿钱的。“你们帮六婶子养猪、杀猪,她应该付你们薪水吧?” “我没听阿爹提过。” “所以你们一直做白工?”柳条儿好心痛。铁汉三父女一定是太好心了,才会被白占便宜。可想想也正常,他们若不好心,怎么会救她,还收留她免费吃住? 柳条儿决定要报恩,首先就从别让他们吃亏干起。她对铁汉三招手,想把他叫过来,传授他一些求财谋利之道。 这本事她可是从不轻易告诉别人,要不是拿铁汉三当自己人,她看他亏死,也不会开口。 但铁汉三却对她摆手,示意自己正忙,有话待会儿再说。 柳条儿眼看着猪肉越来越少,心都揪起来了。再等下去,猪肉都被换完了,还提什么报酬?她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着就要去找铁汉三。 丫丫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姊姊,你要去哪里?” “丫丫,你带我去你阿爹身边,我有话跟他说。”柳条儿很着急。 丫丫犹豫。“可阿爹做事时,不喜欢被打扰耶!” “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他。” 丫丫看她满面严肃,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扶起她,走向铁汉三。 铁汉三正挥汗如雨地忙着,干这些活儿,他从来不用武功,就靠从小打下的好体力。他怕武功泄漏了身分会惹麻烦,可这样消耗体力的工作也让他有些累。 见丫丫搀着柳条儿走过来,他心一跳,连忙安抚了村人,抢先迎上去。他知道丫丫不会随便打扰他工作,会破例,肯定有要紧事。 “丫丫,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还记得丫丫几年前,身体糟得一塌糊涂。 “我没事。”丫丫说。 倒是柳条儿主动开口,与他提了一些别让人占便宜、要拿多少肉才不算吃亏的话。 她给铁汉三算的帐,笔笔都要占六婶子一点便宜,虽没苛到让人活不下去,也还是很恐怖。 反正她跟六婶子又不熟,她只要铁汉三好,别人怎么样,她顾不了。 铁汉三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六婶子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容易,我怎能和她计较得如此清楚?” “你付出劳力得到报酬,天经地义,哪里是计较?” “我是自愿替六婶子做事,不算在买卖之列。”若按她所说地做事,岂非像他从前拿人钱财,取人性命一样?都讲利益,就没人情了,那种日子刻板无趣,他绝不愿意再回头。 “可是——” “别说了。”他声音有些沈。 她吓了一跳,心里一阵委屈。她一心替他谋福,他怎么不领情,反而凶她? 铁汉三也知道自己过分了,连忙道:“柳姑娘,我喜欢帮六婶子做活,看她笑,我很开心,这种快乐是千金难买的,你明白吗?”说着,他也看了丫丫一眼,小丫头迷迷糊糊,显然是不懂。 柳条儿也是迷茫,她只知道,如果不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日子会很难过。她不希望铁汉三将来落魄,所以要及早替他打算好。 铁汉三笑着,摸摸一大一小的头。“以后你们会懂的,能够大家一起开开心心过生活,是一种福气。”话落,他又转回去给村人分猪肉。 柳条儿感受着铁汉三留在头项的温度,既为他的好心折服,也叹息他的慈悲过头。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瞧,她一个不识字的乞丐都懂得如此精深的道理,他长这么大块头,居然不明白。 丫丫拉拉她的手。“姊姊,我觉得阿爹说的对。” 柳条儿摇头。“你阿爹现在年轻,有大把力气可以挥霍,当然不在乎一点小利益,等他老了,没办法做事后,他又习惯了付出,可怎么过活?” 丫丫没办法想到那么遥远的事,只是问:“阿爹怎么会老?” “每一个人都会老的。” “姊姊和我也会老吗?” “当然。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努力存很多钱,等我们老了,没办法工作时可以花用。” “钱?”丫丫搔头。“家里没有钱,不过有很多熏鸡、熏鸭、熏鹅、肉干、冻梨、白面、大枣……反正好多好多,仓库里都堆满了。” “这么多?吃得完吗?”原来她误会了,铁家不是有钱人,但他们有很多粮食。只是粮食保存不久,还是得想法子弄些钱才保险。 “阿爹说,我们自己吃不完,可以请人吃。” 柳条儿又要心碎了,铁汉三竟是个如此大方的散财童子! “那还不如我帮你们把一些食物运下山卖钱,再把钱存入钱庄,如果敢博,还可以放印子钱,那利息可高了。” “什么是印子钱?” “就是有人需要钱,我们就把钱借他,等他有钱了,再连本带利还给我们。” “原来是帮助穷人啊!” “没错,这方法好吧?” “太好了,回家后,我就告诉阿爹,我们一起放印子钱。” 两人疯狂讨论要放多大利息,才能赚更多的钱,浑然忘记这根本是在造孽。 但幸好她们说者无心、听者也无意,就说说而已,一会儿也就过了兴头。 丫丫在六婶子的招呼下,开心地进屋吃点心。她招呼柳条儿一起。 柳条儿看着铁汉三的背影,却迈不开脚步,好想再贴着他的背,与他亲近。她对丫丫摆摆手,这是第一次有个人对她的吸引超越食物。 她好像看着他,就会饱了,这滋味真奇怪。不过……她眼神透露出一股着迷,他真强壮,又迷人。 她的心咚咚跳着,是少女初次动情的征兆。 结果,铁汉三父女帮忙养了一年的猪,还杀猪、分猪搞了一天,只换回一颗猪头和一根猪尾巴。 本来六婶子还想给他两斤肉,他却以家里人口少、吃不了太多为由,退了回去。 末了,他再贴上一袋鱼干,连着那条猪尾巴,把猪心换回来。 六婶子笑眯了眼,光这头猪换来的东西足够她吃用一年,果然听铁汉三的建议是对的,她跟铁汉三说,明年还要请他帮忙养猪。 铁汉三一口答应。 柳条儿心痛欲死。这没工资的事,他干得如此快活?真是个笨蛋、滥好人! 但她还是好喜欢他,唉,她也变蠢了…… 晚上,铁汉三把换来的猪心和着参片一起炖,给她和丫丫补身。 她们一人分了半个猪心,加上一大碗汤,锅里只剩一些残渣。 柳条儿看着铁汉三面前空空如也,心里有些难受,但他却不在乎,只是不停劝着她们快趁热吃。 柳条儿心里挣扎,好半晌,咬咬牙,把自己的汤推给他。“你吃。” “啊?”他怔忡,她明明是个贪吃的人,怎么舍得把食物让给他? 然后,她像在跟什么赌气似的,用力撕咬着那块猪心。不把食物分给铁汉三,她心痛,分给他,她心碎,两种滋味都烂毙了。 “快吃啊!你愣着干什么?”她心情不太好。 铁汉三却笑了,喝了两口汤,便道:“这东西太上火,我体燥,不能吃太多。”他把汤重新还给她。 她不太相信他,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不能吃? “是真的。”他保证道。 柳条儿这才放心。自己有汤又有肉了,不禁眉开眼笑,将它们吃得一乾二净。 当她吃完抬起头,却见铁汉三温柔地笑,她恍然明白,他还是骗她了,不过是因为怜惜她,才撒了谎。 她感动得想哭,又咬牙忍住。 这一晚,她没再说话,直到深夜,大家都睡熟后,她才偷偷摸摸爬起来,躲在茅房里大哭一场。 她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才能遇见铁汉三,他待她太好了。 她一边哭,心里悄悄念着他的名字。她喜欢上这个毫不精明的大好人了。 当年老乞丐捡回她以后,还照三餐打,每次讨到的东西都要他先吃饱,才轮得到她,但他肯把她带在身边,已经算是对她很好了,而铁汉三……他会背她、搀扶她,却从没碰过她一根手指。他炖猪心给她和丫丫对半吃,自己只喝了几口汤。 如果有人说,他是天上下来普渡众生的神仙,她一定相信。世间人怎么可能这样好? 她越想他,眼泪掉得越凶,好像要把积累了二十二年的泪,都在今夜流光。 铁汉三站在茅房外,听她的哭声,也懂她的心情。丫丫叫他阿爹那天,他也特别激动。 两人相似的经历让他更同情她,也越想对她好。 他又等了半刻钟,里头的哭声不仅没减低,反而越来越失控。 这如果是夏天,他就任她发泄个痛快,但冬天里,她穿得又不多,在滴水成冰的茅房里待太久,实在不是件好事。 他轻轻地敲了下茅厕的门。 柳条儿吓一跳。这么冷的冬夜,怎么还有人特地出来上茅房,不都在卧室的便桶里解决? “柳姑娘。”铁汉三的嗓音柔和,仿佛入冬飘下的第一朵雪花,洁白,又让人惊艳。 柳条儿听到他的呼喊,脚一软,就摔倒了。她又是惊吓,又是害羞,不知道刚才哭的时候,有没有说出什么羞人的话?若有,他会不会觉得她厚脸皮? 铁汉三听见碰撞声,怕她出事,便直接推开门走进去。 “不好意思,打扰了,柳姑娘。”这话说得真奇怪。 她一时怔住。他伸手把她扶起来。 柳条儿见到他脸上的关怀,眼眶又湿了。 “摔疼了?”他问。 她不好意思回答,她是被他迷坏了。 “冻着了?”他又问。 她垂下脑袋,不敢吭声,只有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他隐约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呐呐半晌。 “那个……我送你回房。”他抱着她往外走。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心跳得乱七八糟。 铁汉三将她抱到大炕上,又拿出厚厚的毯子替她盖上。 “你先暖和一下。”他说。 她很想说,他的胸膛,就是天底下最暖和的地方了,可她不敢看他,也不敢跟他说话,就呆坐着任他伺候。 铁汉三其实也很紧张,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在一个姑娘待茅房时进去打扰,都很失礼。 沉默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没睡?” “嗯。”他毕竟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她一起床,他就知道了,一路尾随她到茅房。 “那个……我……铁大哥……”她感觉自己该解释一些东西,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必紧张,我明白。”他说。 她一愣。她的心思她都不太清楚,他怎么会懂? 但他眼里的认真却让她相信,他确实是懂得那些连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的东西。 “别想太多。”他安慰她。“坏事都过去了,以后会更好的。” “嗯。”她轻轻颔首,只要待在他家、待在他身旁,她确实有好日子过。只是……她能在这里待多久?直到伤势好,或者冬天过完?她能不能就不走了? “不嫌弃的话,你就住下来吧?”他在柳条儿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迷惘、心里身上只有痛苦和辛劳。 他很幸运,因为丫丫出现,他摆脱了过去,找到新的日子。 如今,他很乐意与柳条儿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她瞪大眼,泪水迅速累积,很快地,它们滑下眼眶,落到大炕上。 看她又哭了,他不禁有些慌乱。“怎么了……你……唉,好好好,别哭、别哭……”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他是个壮实的男人,手也比一般人大,她却是极为瘦小,较同年龄姑娘更矮上半个头,肩膀也特别纤细,当他的手轻拍着她之时,只觉掌心几乎要触着她的骨头了。 这个女人,可能比以前的他吃过更多的苦,教他更加怜惜。 她抓着他的衣袖,咬着牙,又狠狠哭了一遍。可她一直没哭出声,怕吵醒了正在里屋睡觉的丫丫。 她这份体贴深深打动了他,他情不自禁将她揽进怀里。“放心吧!以后有我,你不会再吃苦了。” 她本来哭得正放肆,却被他的举动弄得心慌意乱。她眼角瞄了瞄他,他笑得好温柔,似乎对她颇有好感,所以才让她住下,又说不让她吃苦? 她好开心,捉紧了他,兴奋的泪掉得更凶,一直一直哭,把他的衣服和毯子都弄湿了。 他不得不叹,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第3章 休养了几天,柳条儿的伤势终于大好,加上铁汉三日日帮她进补,她不仅没有因受伤而虚弱,反而双颊光润,红扑扑的像点了胭脂。 更有村人打趣,说她是铁汉三养的小媳妇。柳条儿又羞又喜。 铁汉三偶尔也会偷瞄她,那娇小的身材,本以为就十七、八岁,谁知随着时日流逝,她像初春的花,挣扎着展现风韵。这是双十年华的姑娘,褪去青涩后特有的娇媚。 他后来问了她,才知她已经二十二。 清晨,铁汉三做好早点,便去喊两个姑娘起床。这做饭的事,丫丫和柳条儿都不会。铁汉三极宠丫丫,什么活儿都舍不得让她干,她自然不懂,柳条儿从小在大街上摸爬打混,也没机会学,只会吃现成。 铁汉三让两个姑娘坐好,各给她们舀了一碗小米粥,又拿了两粒盐腌鹅蛋,以刀剖开,一半给丫丫,一半给柳条儿,自己也拿一半。 丫丫欢呼,开始掏蛋黄吃,黄澄澄、松软可口的咸蛋黄最是配粥了。 柳条儿默默地把自己那一半的蛋黄也掏给丫丫。因为她若不掏,就是铁汉三掏了,过去每次吃咸鹅蛋,总是她和丫丫吃蛋黄,铁汉三吃蛋白,他说自己喜欢蛋白,但有一回,丫丫闹肚疼,不想吃早饭,他得把整个鹅蛋都吃完。她注意到他吃蛋黄的时候,浓黑的剑眉扬了一下,那是他开心时特有的表情。 看到柳条儿递过来的蛋黄时,丫丫笑眯了眼。“谢谢姊姊。” 铁汉三纳闷地看着柳条儿,记得她也爱吃蛋黄,今天怎么转性了? “我今天想吃蛋白。”她害羞地低下头,心里想着,他们这样像不像一家人?铁汉三是当家的,她是小媳妇,丫丫便是他们最钟爱的心肝宝贝。 她脑海里一堆绮思,心便越跳越快。 铁汉三眼里闪过一抹温柔,他拿起筷子,把自己那一半的蛋黄也扣出来,送到丫丫碗里。 “谢谢阿爹。”丫丫拍手大笑。 铁汉三又拿起最后半颗鹅蛋,扣出蛋黄,分成两半,一半放自己碗里,一半给了柳条儿。 “阿爹也疼姊姊?”丫丫第一次见铁汉三为她以外的人忙碌,心里也说不出是喜是闷。村人告诉她,她就要有新娘亲了,柳条儿是个好姊姊,但要不要接受她做娘亲,她还不清楚。 铁汉三笑着点她的鼻子。“丫丫吃一个半蛋黄,阿爹和姊姊分另外半个,这样算起来,谁吃得最多?谁最受宠?” 丫丫扳着指头数了会儿,笑逐颜开。“以前我都吃一个蛋黄,姊姊来后,我能吃一个半,所以我吃最多,阿爹和姊姊都疼我。” 这算术真是乱七八糟,但也有些道理。比起只有铁汉三一个人的宠,再加上柳条儿的呵疼,丫丫确实过得更愉快了。 “阿爹和姊姊要一直这么疼我喔!”丫丫撒娇。 “当然,我们会永远疼丫丫的。”铁汉三语含笑意。 柳条儿呆住了。他说“我们”,意思该不会就像她想的那样,他也喜欢她吧? “别光顾着说话,吃啊!”他给大家添菜舀粥。 她傻傻看着他,希望他把刚才的话题接续下去,他却不再开口了。 她忍不住觉得他奸诈,总是把她的心吊起来,就不管她了。 讨厌……她心里埋怨,但还是喜欢他。 铁汉三开始吃蛋黄,他的眉果然扬了一下。 她开心偷笑,他吃得很愉快呢!她决定,下次再吃腌鹅蛋时,还要把蛋黄扣给丫丫,然后她与他再分食最后一半。 她害羞地低头,就着蛋黄喝下一碗粥。 三人吃饱后,柳条儿主动收拾餐桌,又说要洗碗。 丫丫说:“姊姊,你不陪我玩娃娃吗?”丫丫喜欢扮家家酒,她有十几个娃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是铁汉三缝给她的。 柳条儿第一次见他拿针线的时候,下巴差点掉了。那么大的块头,那么粗的手指,怎么摆弄得起如此细巧的针线? 后来她发现他的动作其实不灵敏,容易缝歪、也常常扎指头,但他总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重缝。那一晚,她又掉了好些泪。 如果也有一个人能这样疼她,该有多好?她越来越想融入这个家。 “我洗完碗再陪你玩,好不好?”她想尽办法揽活儿干,证明自己有用处,不是在这里白吃白喝。 “都别玩了。”铁汉三插口道:“村长说今天要去草塘捕鱼,你们不想去吗?”村里其它男人外出做事,是不会带家里的女人、孩子同行的。但铁汉三是个例外,他有本事,可以顾全得了丫丫,而且他和丫丫的身分敏感,也不好分开,所以他们不管去哪里,都是一起的。现在又多了个柳条儿,这大姑娘好奇心也重,见什么都有趣,他又怜惜她,自然乐意哄她开心。 “我要去!”丫丫举手欢呼。“阿爹,我可不可以把大头娃娃也带去?”那是铁汉三给她做的娃娃中她最喜欢的,只要出门,一定要带。 铁汉三点头。 柳条儿很纳闷。“大冬天的,湖水都结冰了,去哪里捕鱼?” “我知道!”丫丫抢先解释。“把湖面砸开一个洞,拉网下去,就可以捕鱼了。” “还有这么有趣的事?”柳条儿听得眼睛也亮了。“我也要去……可是……方便吗?” “你们把衣服换一下,自然方便。”铁汉三笑着点头。 丫丫立刻拉着柳条儿进里屋换衣服。外头冰天雪地的,要出门,可得穿得暖和些。 不多时,两个姑娘包成了两颗球走出来,丫丫还是头一回见到时那身皮裘,柳条儿后来才知道那是羊皮,全选羊腹部柔软之处缝成,既轻又暖,珍贵异常。柳条儿穿的是丫丫的旧衣,幸亏她长得瘦小,尺寸稍改一下,勉强凑合,否则真不知去哪里找衣服给她穿? 铁汉三则穿了一件大披褂,上面缝了十来个口袋,塞满各式调味料,背后一个箩筐,装着锅碗瓢盆,右手持一根铁钻子。 柳条儿正在夸丫丫漂亮,丫丫很得意,铁汉三却看得出来,柳条儿很羡慕丫丫。也是,双十年华的大姑娘,谁不爱打扮? 他心下忖度,快过年了,要不要多准备一套新装给她贺节? 柳条儿走近铁汉三,迎面一股浓浓的香料味,她忍不住打喷嚏。这是出门野游还是捕鱼啊? 丫丫给她解释,原来这一趟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再加上捕鱼的时间,有大半日得耗在外头,再赶回家吃饭麻烦,所以便当场捕鱼煮了吃。 去年父女俩头一次参加,就空着一双手去,结果中午吃干烧鱼,吃得丫丫直皱眉。鱼儿再鲜美,就着柴火直接烤熟吃,连点盐粒都不放,滋味还是怪。 后来铁汉三学聪明了,缝了件大披褂,进山捕鱼带全调味料,中午休息时,片鱼身、煮鱼汤、酱烧鱼,美味得连村长都对他竖大拇指。 柳条儿听丫丫说,又开始吞口水。 铁汉三见了,好笑又心疼。“捕了大鱼,给你煮汤喝。” “不必、不必。”柳条儿频摇手。“我吃小鱼就好,大鱼运下山卖,这时节鲜鱼难寻,酒楼要花大钱收购,给我吃掉太浪费了。” “只要你想吃、吃得下,就不算浪费。”他劝她。“人生不过百年,别钻钱眼里了,否则你会少很多乐趣。” 他说的话,她不敢不听,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钻钱眼的人,才有机会过百年;挥霍无度的人,可能连一年都熬不过。 像她做乞丐的时候,遇到大户人家开流水席,有些乞丐扑上去,就胡吃海塞,因为平常都处在半饥饿中,突然吃太多,不是撑死、就是闹肚子,每年都有几个这样悲惨的例子。 柳条儿就聪明了,得现吃的羹汤多喝几碗,饼子、鸡肉那种能放的东西就偷藏起来,可以吃好些天呢! 乞丐求生,这是门高深的学问。铁汉三太忠厚了,恐怕没慧根学,不过没关系,她会暗中帮助他的。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她是个能理家的好女人。 “嘻嘻!”想得乐了,她忍不住偷笑起来。 十来个村人、加上铁汉三、柳条儿、丫丫,一行人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草塘。 柳条儿发现那不是一个湖,是好几个水塘连成一大片水泽。 连续半个月的大雪,把水面冻结成冰,人走在上面蹦跳都没问题。 柳条儿暗想,冰层这么厚,得费多大劲才能凿开?她目光落到铁汉三身上。他要养一个家,辛苦了。 这时,村民已经卸好箩筐、分成三组,有的拿钻子,有的拿网——也不是网,就是个竹条编的大鱼篓,里头放了饵食,吸引鱼儿过去。 铁汉三给她解释,等冰洞凿开后,会在鱼篓里放石头,把鱼篓沉进水里,过段时间,再拉起来,就能捕到鱼了。 柳冰儿很疑惑。“这鱼篓的孔子怎么编得这样大?鱼会顺着孔洞跑光的。” “只有小鱼才会跑掉,大鱼是躲不了的。”铁汉三环顾这片白雪冰封的山林,到了春天,百花盛开,万紫千红,就是这座长青山让他新生,所以他对这里也特别有感情。“咱们大山的规矩,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凡事留个余地,才不致竭泽而渔。” 她笑望着他,眼里又露出崇拜。不管他说的是什么东西,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就觉得好有学问。 这时,村长开口召唤:“大家都准备好了,开始破冰捕鱼!” 铁汉三连忙辞了柳条儿和丫丫,寻了位置站好。村长已经在要破冰的地方划了范围,每个人都要定点开凿,不能靠太近,否则整个冰层都会塌陷。 铁汉三单独顾一个水塘,另外六名村人则分成两队,去凿其它两座塘子。 柳条儿听村长喊“动手”,只见没人帮忙铁汉三,连忙跑到他身旁。她怕他一个人不够力。 谁知铁汉三把她往旁推了推。“你站远点,小心别受伤了。”说着,他举起钻子,用力砸向冰面。 柳条儿看他一个人凿冰,使劲儿使得额头都浮青筋了,心里有些紧张。 她问丫丫:“怎么没人来帮铁大哥,就他一个人,得凿多久?” “阿爹力气最大了,一下子就好。”丫丫仰起头,很神气的样子。 “一下子是多久?”柳条儿又等了一会儿,冰面只破一个小洞。 她忍不住看向另外两座水塘,那些村民也正砰砰砰地挥舞着钻子,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们多用力,隐隐还能看到他们脸上浮现红晕。 这冬天捕鱼也太费劲了。她心里一丝明悟,不管在哪里,讨生活都是很辛苦的。做乞丐如此,山民亦同。 如果天上能掉下大笔黄金,让铁汉三一夕发财,不用劳累做活,该有多好?她胡思乱想着。 又等了片刻,她觉得铁汉三一个人凿冰太辛苦了,便想去跟村长说再多派两人给他,突然——“破了、破了!”丫丫拍手欢呼。 果然,铁汉三负责的那座水塘破开一个洞,随着清水涌出,几条鱼喷出来,在冰面上打了个滚,就冻硬了。 村长忙招呼其它村人捡鱼,并准备下网。 柳条儿走向铁汉三,想抬手帮他拭汗,才发现他额上光溜溜,一滴汗也没出,就像丫丫说的,他体力很好。 她望着他的眼神蕴了光,混着爱慕与敬仰。 铁汉三不是个虚荣的人,不爱阿谀奉承,但有人这么欣赏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阿爹好棒!”丫丫叫着。这也是柳条儿的心声,但她不好意思喊出来。 铁汉三拍拍丫丫的头,又看了柳条儿一眼,黑瞳深黝黝的,别具一番情意。 “等我把另外两座水塘凿开,找找有没有野兔子,给你们打两只吃。”他还是觉得柳条儿太瘦,想把她养胖点。 “好啊!” “不用了。” 丫丫和柳条儿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不喜欢吃兔子?”铁汉三问道。 “不是。”看着丫丫疑惑的眼,柳条儿更害羞了。“我不想你太辛苦,我等着吃鱼就好。” 铁汉三笑了,眉眼弯弯,打从心底欢乐起来。他宠丫丫,那是他发自本心去爱一个人,现在有一个人想方设法要疼他,却是别有一番绝妙滋味。 爱人与被爱,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和乐融融,本就是他一生最想追求的目标,他为此不惜叛离联盟,如今看来,他的愿望似乎成真了…… “我不辛苦,你们等着吃兔子吧!”他边说,一边拎起钻子,去帮其它人凿冰。 柳条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叹,一个家有个男人可以依靠,就是这么稳当。她越来越喜欢待在铁家了。 “姊姊,我们去那边堆雪人玩好不好?”丫丫摇着她的手。 “好啊!”柳条儿也学着铁汉三,宠丫丫入骨,只要是她的要求,无不依从。其实像丫丫这样的小女娃,在哪里都是人见人爱的。 她们手牵手,蹦蹦跳跳地寻了个逆风处,蹲下来堆雪玩。 不多时,她们雪人都还没堆完,铁汉三已经凿好冰来找她们。“我去打兔子,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我要去!”丫丫最是贪玩,马上扔了雪团跳起来。 柳条儿帮丫丫拍去身上的残雪,双眼闪闪地望着他,有得玩,她自然也要跟。 铁汉三跟村长打过招呼后,便领着一大一小钻到林子里去。 这时间,野兔都在窝里猫着,不容易打到。 但铁汉三耳聪目明,山林里任何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寻着雪地上一点残迹,便找到了一个倾倒的枯树洞。 别人打猎要用弓箭或设陷阱,他内力强横,随处可见的残枝、败叶……近一点的,甚至一记指风就可以搞定,但这样未免张扬,他还是弯腰从地上摸了几个石子儿。 “啊!”突然,柳条儿尖叫。她见树梢间有一抹白影划过,莫不是见鬼了? “姊姊,你看到兔子了?”丫丫着急扯着铁汉三的手。“阿爹,快打快打!” 柳条儿指着刚才白影闪动的树梢,声音微抖。“兔子会上树吗?” 丫丫想了一会儿,转头问铁汉三:“阿爹,兔子上不上树?” 铁汉三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两个姑娘太逗了。 “那不是兔子,是狐狸。”柳条儿和丫丫是普通人,只看到树梢间白影闪动,他却有一双鹰目,早看出那白影屁股后拖着蓬松的大尾巴,分明是只罕见的白孤。 “狐狸?白色的?”柳条儿脑海里闪过元宝亮晃晃的颜色。“打下来,铁大哥,把它打下来,值好多钱的!” “那是只母兽,不能打的。”虽然白狐已经跑远了,但铁汉三看到狐狸窜下树后,一只小狐狸跟上了它。 “为什么?”柳条儿忍受不了白花花的银子从眼前溜过,却不能拿。 “山里规矩是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 “就这么闪一下,你就知道那狐狸带着小狐狸,还是只母的?”柳条儿不敢相信。 铁汉三笑着安慰她。“现在都没影了,你就放弃吧!” 丫丫虽然觉得没捉到狐狸可惜,但她没吃过狐狸肉,跟她说白狐裘价值千金,她也不懂,她还是比较想捉兔子,炖兔肉、熏兔肉,每一样都很好吃。 丫丫拉着铁汉三的手。“阿爹,我们不捉狐狸,捉兔子。” “兔子的皮不值钱。”想到丢失的银两,柳条儿眼泪哗哗。 “兔子肉好吃。”丫丫坚持。 柳条儿也不再坚持,只因她喜欢丫丫,不愿她不开心。 但她心里决定,非想办法捉到白狐不可,那样稀罕的狐狸,一定值很多钱,她要给丫丫买礼物,女孩子年纪渐长,总想要些胭脂水粉和姑娘家用的东西,她自己从没机会用,只能看其它姑娘尽露风华,现在有条件了,她就要满足丫丫。 她还要帮铁汉三改善生活。有了钱,他再不必那么辛苦凿冰,如果赚的钱更多一点,她就帮他起座小院落,大家可以住得更开心。 她低着头,琢磨着捉狐狸的方法。 铁汉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放弃了,便领着两人再去寻其它兔子洞。 铁汉三捉了五只兔子,又捡了些枯松枝,准备回去熏兔子吃。 草塘边,村民们已经有了近百斤的收获。 村长说,再捕个三、五十斤,今天的目标就达到了。这一回,可以让村子过一个丰收的好年。待年后,还捕一回,然后春天就禁捕,等到鱼儿的产卵期结束再恢复。 铁汉三跟村长聊了几句,便去升生火,再选鱼货。他一眼就挑中一条大鲤鱼,鱼头便有初生婴儿那么大,连鱼身加起来最少十五斤。 村长说,这是今天捕到最大的一条鱼。 “就拿它来煮汤吧!算我的分额。”大家出来捕鱼,收获均分,这是早说好的。铁汉三拿了这条大鲤鱼,其它的鱼大概就分不着了。但他记着行前答应了柳条儿,捕条大鱼给她炖汤,加上鲤鱼又补身,所以这条大鲤鱼,他一定不能错过。 村长答应得很爽快,他知道铁汉三豪爽,他在这里要大鱼,肯定是煮了大家吃。村里每个人都喜欢他的手艺,但人家大方,村人也不能太小气,一会儿得跟其它人说说,每户都匀些鱼给铁汉三,这样大家都不吃亏。 铁汉三拿了大鲤鱼,又选了些鲫鱼、白漂子等,这是准备给村人们做午餐用的。 然后,他拿了大鲤鱼给柳条儿和丫丫看。“待会儿熬了汤,你们多喝两碗,这玩意儿最是滋补。” 柳条儿看着鱼,眼睛闪亮,口水狂吞。“铁大哥,大鱼难得,就这么炖了,是不是太可惜一点?” “不炖,你想吃红烧的?”他知道她又见钱眼开了,忍不住逗逗她。 “不是!”她跺脚。“我是说,咱们把它卖给城里的酒楼,这样好的鱼,最少可以卖个十几、二十贯。” “卖了,你就没得吃了,你想——” 他还没说完,丫丫先跳脚。 “我要吃鱼!” “可它真的能卖很多钱,”柳条儿劝丫丫。“咱们吃小鱼,大鱼卖钱,再给你买衣服、头油、桂花糕,好不好?” “姊姊,这么大的鱼,炖起来比桂花糕好吃一百倍。”丫丫是尝过美味的人,深知机会难得。 柳条儿从来不会跟丫丫吵超过三句话,她舍不得,小丫头太招人疼了。她只好闭上嘴,看着铁汉三给大鱼去鳞,肚儿拿雪搓几下,直接切三段扔进汤锅里。她又心碎了。 这样的料理,实在是糟蹋好东西啊……她心里咕哝,生炖鱼汤有什么好吃的?送去酒楼,大厨可以变出十三种花样来烹调,保证每一种都让人吃得想把舌头吞下肚。 柳条儿看着那一锅鱼,就像看着银子长翅膀飞走一样心酸。 铁汉三好笑地拍拍她的肩。“等你喝了汤后,就会大呼值得,不再心痛。” 她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铁大哥,我绝对相信你的手艺,不过……” “你更喜欢钱。” “不是的!”她急忙解释,不想被他看成势利眼。“我绝对不是个死要钱的人,我只是想多赚些钱,改善生活。” “我明白,但有钱的日子也不一定快乐。”他做杀手时,赚得才多,但那时的日子宛如地狱,不如现在,每日劳动充实。“何况在村里,基本用不上钱,大家要什么都拿东西换。” “对啊!阿爹捕鱼、打兔子最厉害了,每次都能换很多东西。”丫丫跟着补充。 “总有只能拿钱买的东西。”她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脸色微暗。 “什么?”丫丫好奇。 “比如,生病了要看大夫。”她做乞丐,其实看重食物比金银多,但有一回,高烧病了几天,却发现自己存再多的面饼,也不能进医馆请大夫救命。那时,她才知道银子跟食物一样重要。 丫丫想不通,这中间的帐要怎么算?倒是铁汉三笑了。 “放心吧!我们家还是有钱的。”他的财产多到可以买下半座燕城了。 柳条儿只当他在安慰她,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铁汉三把鱼放入锅里炖着,便去弄兔子,丫丫帮着点松枝,柳条儿则用力扇风,让烟冒得浓密些。松枝燃烧时有股香味,拿来熏烤肉类,最是可口。 接着,他又酱了一锅白漂子、烤了几十尾鲫鱼。 约莫一个时辰后,村民们终于捕够鱼,收拾好家伙,围过来吃东西。 铁汉三取了一只半的兔子,其它的送给村民们吃。他和柳条儿、丫丫其实只要半只就够了,另外一只是替六婶子留的。 自从知道六婶子丧夫独居后,铁汉三做什么都会替她留一份。在他看来,自己是在回报初到长青山时,六婶子对他的亲切,但村民们都说他们有缘,和谐好比亲母子。 铁汉三没有爹娘,难得有人关怀他、偶尔叨念几句,他也乐得享受天伦,与六婶子越发亲密起来。 分好兔子,又端上烤鱼、酱烧鱼,再把煮鱼汤的大锅放中间,锅盖一打开,一股特属于山林的清香冒出来,说不出的鲜美。 柳条儿探头看看汤锅,浓稠的汤汁呈现奶白色泽,完全不像一般的清炖鱼汤。 铁汉三招呼大家享用,村人们便从箩筐中掏出自备的碗筷,就着热汤大吃起来。忙碌了大半天,大伙早饿坏了。 铁汉三替柳条儿和丫丫各舀了一碗汤,丫丫顾不得烫,马上喝起来。 柳条儿看汤上厚厚一层油脂,有些却步。这样的汤,不腻吗?她越发后悔没劝动铁汉三把大鱼拎去城里卖钱。 “喝喝看,你会喜欢的。”铁汉三自己也捧了个碗喝着。 柳条儿试探地啜饮一口,浓稠的汤汁从嘴里一路滑进肚腹,然后涌出一阵无法形容的甘甜鲜美。 她咂咂嘴,情不自禁喊了声:“好喝!”然后唏哩呼噜喝光一碗,差点连舌头都一起吞下肚。果然就像铁汉三说的一样,她喝了汤,便不会觉得心痛了。 “再一碗?”他问。 她欢快地颔首。 “下次再捕条更大的鱼给你炖汤?” 她的头点得更快,没空回话,忙着喝汤。 “那以后咱们捕到的鱼都不卖,全留下来给你吃?” 她又点头,但点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时,铁汉三和丫丫已经互相抱着,笑个半死。 第4章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热闹滚滚。 今天,一个在城里做掌柜的汉子带着新娶的媳妇回来,准备陪老爹、老娘过年。他们带了很多东西,挨家挨户发礼物。 山里人只要在外头发了迹,都会这样做,代表光耀门楣。他的新娘子穿得一身簇红,脚上一双明艳艳的绣花鞋,丫丫一见,眼睛就移不开了。 柳条儿心里暗叹,早知这一日会发生,她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告诉铁汉三这件事,他大笑。在大山里穿绣花鞋,那叫自找罪受,那新妇明天肯定走不了路。 他翻出自己做的靴子,灰扑扑又厚实,一看就知暖脚耐穿。很难想象,丫丫那一身都是他亲手缝制,但他确实连鞋底都会纳。他说,在山里,还是这种鞋实在。 但问题跟实不实用无关,姑娘家就是会喜欢某些漂亮、却可能无用的东西,比如在手绢上绣花。难道不绣花,手绢就没用了?但很多小姑娘都会这么做,只因为漂亮。绣花鞋也是如此。 铁汉三不是姑娘,自然不能明白这种心思。 柳条儿不想把话说白,他把丫丫带得这么好,已经够辛苦了,再跟他谈姑娘家的心思,给他徒增压力,她就把念头转向山林里那只白狐身上。 铁汉三说,那是只有孩子的母狐狸,她虽没看见,却相信他的话。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怀疑。 但有孩子的狐狸为什么会在大冬天里出来?只有一种可能,狐狸饿了,出来觅食。 所以要捉它不会太难,拿食物引诱它就可以了。 她带了一包鱼干、几块面饼,告诉丫丫自己要出去几天,便上山了。 她用鱼干当诱饵,又在附近做了几个绳套,只要狐狸出现,包管套准它。 陷阱布好,她便远远离开,找了个枯树洞窝在里头等待。她不敢靠太近,怕狐狸警觉,就不上当了。 树洞里很小,她又穿了件厚棉袄,一点都不冷,手边又有东西吃,但她还是觉得难受。 她一直想,铁汉三在做什么?他今天是煮肉还是煮鱼?前些日子,她发现他家后院那棵被白雪掩盖的大树原来是枣树,就说希望明年能吃枣子。这代表她能一直在他家待着,至少再待几个月。 他笑说,想吃枣何必等明年?便拿了家里的肉干,跟村长换了一箩筐的干枣和冻梨回来。这人,要说不解风情,他确实是,要说他体贴温柔,他做的事总是让她心窝暖暖。 还有丫丫,她总是让满屋子都是笑声。 她揉揉眼,竟然有些湿意,真的好想他们。 她扳着指头数,大概一个时辰检查一次陷阱。她运气不错,第三次检查时,便发现了被套在绳索中的狐狸。 凑近一看,狐狸的白毛显得更加洁白无瑕,这么好的皮毛,肯定能引起城里那些有钱人的注意,也许它能卖到比她预料中更高的价钱—— 她兴奋地拿着绳子捆住狐狸,往肩上一扛就准备下山。她完全忘了,这只狐狸还带着孩子。 这一路,她连停下来吃口东西都舍不得,况且一个人吃没意思,不如和铁汉三、丫丫围一张桌子,两人争着给丫丫布菜才快乐。 她赶下山时,天已经黑了,城门关上,幸好乞丐们总有无数的狗洞猫窝可以钻,她才能顺利混进城。 可她一进去,便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储大器还没放弃追捕她。 “狗屁大器!心眼比娘儿们还小!”她边啐边骂。自己带着狐狸,若被捉住,不仅要被打一顿,恐怕狐狸都保不住。 柳条儿又气又急,她不能在这里耽搁,她还要买礼物,回山上和铁汉三、丫丫一起过新年。 “混蛋储大器!你不仁、我不义!”想了又想,她决定拚了。 她看准了储大器去牙行的时候,扛着狐狸上储家找储夫人,说要把狐狸卖给她,开口便是八十贯。 储夫人嘲笑柳条儿贪心,她是喜欢这白狐,但这样的狮子大开口,她怎么可能接受? “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家的还在搜捕你呢!只要我让人上牙行招呼一声,我可以一毛钱都不花,便得到这只狐狸。” “可这样一来,再没人敢帮夫人做事了。”柳条儿敢来,自然是有把握。 “你能帮我做什么事?”储夫人手下的侍从有十来个,说实话,用上柳条儿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不只知道储老板养如夫人,还晓得他跟绣春楼的小桃花说好了,只要她生下男孩,便娶她做二房,而现在算算日子,她最少怀孕四个月了。” “这个挨千刀的老东西!”储夫人把几上的杯壶都摔个粉碎。储家现在的财产,八成以上是她当年的陪嫁,可惜她只生了三个女儿。储大器在她面前说得好听,将来择一闺女招婿进门,便能传承家业,他绝不会背叛她。 可储大器天生好色,三不五时就要包养个舞妓、歌女,弄得储夫人大吃飞醋,不过也只是打打他、骂骂他,就算了。 但他现在想娶妾生儿子,这就不能原谅了。 储夫人叫人拿了八十贯给柳条儿,然后点齐下人,杀向牙行。 “你想生儿子?呸,老娘让你连蟑螂都生不出一只!”果然是燕城出名的河东狮。 柳条儿看他们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杀出去,转身就跑。 她敲开一个货郎的家,买了一堆丝线、头绳、胭脂……举凡姑娘家用的东西,她都买了一份。 剩下的钱就拿红纸封着,准备等到大年夜,给铁汉三添喜。 她自己一毛也没留下。因为,不管她心里想要什么,铁汉三都会替她准备好。她好喜欢被他照顾妥当的滋味,特别甜蜜。 她买好东西后,又循原路出城,却不敢直接回去。她知道储夫人这一闹,储大器一定又会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没准他正派人四下搜捕她,她可不要去自投罗网。 她摸到城东的乱葬岗,这里是燕城有名的鬼地,没人敢去,柳条儿却不在乎。厉鬼再可怕,难道能恶过储大器手中的棍子? 她在这里躲了三天,等到风声稍息后,才一路小心翼翼摸回长青山。 而这时,距离过年只剩五天。 柳条儿回到家的时候,铁汉三不在,听说六婶子家的猪舍被昨晚的大雪压垮了一角,他去帮忙修理。 丫丫正在炕上拿枝毛笔划圈圈。她本来是在练字,但一个人写久了,气闷,就涂鸦玩起来了。 一见柳条儿,丫丫兴奋地扑上去。 “姊姊,你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丫丫好想你。”柳条儿不在,没人陪她玩娃娃,她求阿爹给她买绣花鞋,铁汉三又不让,说那东西没用处,她真是闷爆了,所以看见柳条儿,特别想撒娇。 柳条儿抱着小人儿,听她告状、说想自己,心都酥了。 “我去城里,给你买了些东西,准备过年。”她取出了头绳、绣花鞋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喜不喜欢?” 丫丫大声尖叫,高兴得快疯了。 “谢谢姊姊!我好喜欢!”她抱着绣花鞋,亲了两口。 “快穿穿看,合不合脚?”柳条儿鼓动她。 丫丫立刻把靴子脱了,换上绣花鞋,鲜红的样式上绣了几朵蓝色小花,鞋尖处还有一只小粉蝶。 丫丫乐得满屋子跑。“好漂亮!姊姊,你看我美不美?” 柳条儿眼睛有点湿润,几日的辛苦都在丫丫的笑声中消失殆尽了。 不知道铁汉三收到她的红包,会不会也这样开心? 若是他愿意给她一抹笑,这样的活儿,再让她多做几次,她也不觉得累。 “美,当然美,我们丫丫是最美丽的小姑娘——” “丫丫,你的字写完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柳条儿和丫丫同时一愣,转向来人扑过去。 “铁大哥,你回来了?”柳条儿笑得很开心。 丫丫忙献宝。“阿爹,你看,姊姊给我买的绣花鞋,漂不漂亮?” 铁汉三叹口气。他就不懂,这种红红绿绿的鞋子有什么好看?而且丝鞋不保暖,大冬天里,穿这种鞋子会冻伤的。 他摸了摸丫丫的头,却没看着柳条儿。 柳条儿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要给她脸色看,心里不禁委屈。为了他,为了丫丫,她可是吃了好大一顿苦…… “丫丫,你字写完了吗?”铁汉三问。 “我……”丫丫缩了缩脖子,看向柳条儿求救。 “铁大哥……”柳条儿不忍,想开口解释。 铁汉三却插口道:“丫丫,把鞋子换了,回炕上继续写字。” 他不是不了解柳条儿对丫丫的一番好意,心里也感激她,但冬天真的不是穿绣花鞋的好时机,而且,他对她做事的某些手段很不开心。 因为铁汉三的强势,柳条儿和丫丫都不敢再说话。丫丫眼角挂着泪,上炕把绣花鞋脱了,换上皮靴子,开始拿笔往宣纸上戳洞,哪是写字,根本是糟蹋。 铁汉三没理会丫丫的小脾气,对柳条儿招招手,领着她走进里屋。 “铁大哥,只是一双绣花鞋而已,你何必生这么大气?”柳条儿劝道。 “你怎么有钱买绣花鞋?”铁汉三质问。 柳条儿急了。“那钱是我赚来的,我没有偷东西!”她怕他跟城里某些人一样,见到乞丐手上有钱,就直觉那是偷的。 铁汉三没说话,脸色还是沈。 柳条儿胀红了脸。“真的,钱是我赚的,我没有撒谎!” “我相信你没有偷东西,但你是用什么方法赚钱?为何要给丫丫买绣花鞋?”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去城里卖东西……”她想到他不让她捉狐狸的事,心里隐隐不安,赶紧把话题移开。“至于绣花鞋……丫丫喜欢,而且快过年了,大家开心一下,不好吗?” “开心当然很好,但得看手段。”他掀开炕上的棉被,露出一只白茸茸的小东西。 柳条儿愣了好久,才认出那是一只小白狐。她心一跳,这该不会就是被她捉去卖掉的那只母狐狸的幼儿吧? 糟糕,怎么会这样巧?都怪她捉到母狐狸时太兴奋,竟把这只小狐狸给忘了。 “我前天在雪地里捡到它,冻得半死,只剩一口气了,就把它带回家照顾。后来我连续两天上山找母狐狸,都找不到,恰巧你告诉丫丫有事要外出几天,我便猜是你捉走了母狐狸。”他沉声说。 “我……”柳条儿想辩解,却是欲道无言。 “为什么你非捉母狐不可?”铁汉三弯腰抱起小白狐。他的手碰到它时,它惊醒过来,但很快便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亲密地以头轻拱他的手。 他唇角牵出一抹温柔的弧,搔了搔小白狐的下巴。它舒服地闭上眼。 一人一狐在一起,是一种很特别又和谐的氛围。 “铁大哥……”柳条儿的心莫名抽痛起来。 “你送丫丫的礼物,就是用卖掉母狐狸的钱买的吧?我明明告诉过你,母兽不能打,你为什么不听?” “我知道,大山有规矩,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可是……铁大哥,你不觉得那样太可惜了吗?那只白狐我卖了八十贯啊!”她以前在客栈干过跑堂,一个月也只能赚十贯钱。 “你就为了八十贯,让小狐狸失去母亲?” “可是……”这样也许残忍,但人吃兔子、杀猪,不也一样残忍?她是有些愧对小白狐,但仍觉得自己没错。“丫丫想要绣花鞋……铁大哥,丫丫现在是小姑娘,过几年她会变成大姑娘,很多东西都要买,像是胭脂、头绳、绣线……也许你觉得那些小玩意儿没什么要紧,但……它很重要,对一个姑娘而言,它真的非常重要。” 她也是个姑娘,那些东西她都喜欢,但她没本事拥有,从十几岁就开始羡慕别人,到现在,她二十二了,过完年二十三,她已逐渐明白,没有那些小玩意儿,她的日子仍能过下去,只是一直有点小缺憾,无法遗忘。 她不希望丫丫长大后跟她一样,才尽力满足丫丫。其实,她真正想弥补的是失去那段岁月的自己。 铁汉三低下头,沉思了半晌,低喟口气。“很抱歉,我的确是疏忽了这件事。我以后会注意的,也谢谢你对丫丫的关爱。” 闻言,她吊得好高的心落回了原地。他不怪她了,他能理解她,她好高兴。 “铁大哥……”她揉揉眼,才发现自己哭了。 铁汉三的心也有些疼,这可怜又可爱的姑娘,难得她自己这么辛苦,还一心想着丫丫,他不禁感动。 但他还是得说,这回的事,她做错了。 “将来我会更注意丫丫的需求。”还有她的。他心想,她失去的那些,将来若有机会,他都要为她弥补过来。“可柳姑娘,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夺走了小狐狸的母亲,所以……”他把小狐狸送到她怀里。“你有责任照顾好它。” “什么?”她呆了,她哪里会照顾小狐狸? “你让它变成孤儿,因此你得代替它母亲,将它抚养长大,再放回山林里。”他本想骂她的,但看她这个样子,他又说不出口,干脆让她照顾小狐狸,希望她能从中体会珍惜生命的道理。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照顾它,它就活不了了。”说完,他转身走出去。 那就把小狐狸卖掉啊!还能多赚一笔。她心里想,却不敢说,忆起铁汉三阴沈的脸,她有些害怕,他生气的样子好恐怖。 这时,小狐狸突然睁眼打个哈欠,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又暖又湿的,她心里突地五味杂陈。 “你真笨,不知道我捉了你母亲吗?”她伸手,很轻地弹了一下小狐狸的头。 小狐狸以为她要与它玩,张着清澈如澄空的眼看着她。 柳条儿莫名地和它对视起来。她本来以为狐狸不会有思想,事实上,她认为除了人,其它东西都是上天造来让人填肚子的。 但为什么现下,她竟读出了小狐狸眼中的一抹“欣喜”?它也懂得喜怒哀乐?它喜欢她? 她的心一下子发热、一下子又冷了,变得莫名其妙。 晚上,照例一家人上了餐桌,铁汉三给大家添饭、盛汤。 柳条儿刚拿起筷子,他突然开口:“你喂完小狐狸了吗?” 她愣了一下,小声说:“我不知道小狐狸吃什么……” “我在灶上留了半碗磨碎的菜饭,你就用那个喂它。” “现在喂吗?”能不能等她吃完再喂? 但铁汉三说:“没有哪个母亲会放任孩子饿肚子,只顾自己吃饱的。” 可我不是小狐狸的母亲……她心里念着,还是起身去厨房端了菜饭,再进里屋喂狐狸。 她离开的时候,还听见丫丫问:“阿爹,我们要不要等姊姊回来再吃?” 他却叫丫丫先吃。 柳条儿鼻头一酸,眼睛就迷蒙了。前些日子,他们都一起吃饭的,他还会特别关照她,现在……呜,他讨厌她了…… 她走进里屋,小狐狸看见她,便呜呜叫了起来。可能是被铁汉三救起的关系,小家伙一点也不怕人,还特别爱亲近人。 但此时柳条儿看着它,却不免怨怒。要不是它,铁汉三怎会对她发脾气?都是小狐狸不好! 她把碗重重一放,就说:“快点吃,你吃完,我才能去吃……呜……”说到最后,她又想哭了。 小狐狸早饿得发慌,闻到菜饭香,赶紧跑两步扑过去,抱住饭碗就吃。 柳条儿真生气,为什么她要饿着肚子看小狐狸吃东西? 小狐狸没察觉她的情绪,吃完饭便欢快地冲上来,朝她撒娇。 柳条儿不耐烦地推开小狐狸。“别闹,我要去吃饭了,我快饿死了。” 小狐狸在炕上滚了几圈,埋在被窝里,四脚朝天,半晌爬不起来。 柳条儿看它的样子,满肚子的火就消了一半。“还说狐狸狡猾呢!你就是个笨蛋……”她把小狐狸扶起来。 小狐狸以为她在跟它玩,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腻着她。 柳条儿便学铁汉三伸手在它下巴搔两下。“好了、好了,别玩了,我要去吃饭了。” 小狐狸歪着头,似乎在想她话里的意思。 好一会儿,它终于从她身上爬下来,绕着她的手跑两圈,才跑到大炕的另一边,将身子蜷成一团睡觉。 小狐狸离开了,柳条儿觉得本来温暖的手突然空下来,一股淡淡的冷意窜上皮肤。 她纳闷,看着手掌发呆。她居然有点舍不得小狐狸…… 她应该是讨厌小狐狸的,可是它…… 她想了好久,还是走过去摸了摸小狐狸的头。 它抬起头,澄澈的眼直直地看着她。 “我走了。”她说。 小狐狸的眼神很纯净,好像在说:你去吧!我等你。 她的心又莫名痛起来了。 它明明不会讲话,为什么她三番两次在它眼里读出意思? 小狐狸也有思想,也能懂人心吗?如果有一天,小狐狸知道是她卖了它母亲,它会不会讨厌她? 想这种事真无聊,连她的心也变得乱七八糟了。柳条儿赶紧离开房间,重重关上房门。看不见小狐狸,就不必再心烦了。 她往大厅走,也许还能赶上和铁汉三、丫丫一起吃晚饭。 她走到一半,莫名其妙回头,看一眼厚厚的木门。已经看不到小狐狸了,可她心里却住进了一只小狐狸。 她低头,开始反省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捉那只母狐狸?她做错了吗? 来到堂里,铁汉三正坐在炕上,一边缝衣服、一边等她。 “喂完狐狸了?”他问。 “嗯。”她四下看了看,没见着丫丫,大概已经吃饱,被铁汉三哄上床了。她错过了全家人一起吃饭的好时光。 “吃饭吧!”铁汉三给她盛饭舀汤。饭菜都是热的,是他特地为她留下来的。 柳条儿爬上炕,捧着白米饭,它们像雪一样洁白,冒着腾腾热气。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食物之一,但今天,她闻着饭香,却没有胃口。 她扒了一口饭,嚼了嚼,沙沙的,完全没有以前的香软。只因为不是跟最喜爱的家人一起吃,滋味就变得比野菜还不如。 以后,她再不能跟铁汉三、丫丫一起吃饭了吗?她又要回到独自用餐的时光?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落进饭里,让米饭变咸咸的。 “别哭了。”铁汉三放下针线,坐到她旁边,轻拍她的肩。 “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地说。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应该抓母狐狸。”她真的后悔了。早知道会惹铁汉三生气,她宁可不要那八十贯钱。 “怎么说?” “大山有规矩,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我不该犯规,我很抱歉,你别气我了。”她抹着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泪。 “就只是这样?”他想要她明白的不是规矩,是珍惜生命的真义。 她慌乱地瞪大眼。“难道大山还有其它规矩?” 原来她还是没懂!他忍不住叹口气。“你可知大山为何要有这样的规矩?” 她摇头。 “村里耆老流传,十数年前,京里有位贵人偶然到燕城游玩,吃了山里送过去的鱼货,大赞鲜美,后来城里的酒楼客栈纷纷开高价向山民们买鱼。为了赚钱,山民几乎掏空了山里每一座水塘、碧湖、小溪,此后三年,鱼群在长青山里绝迹。经过这个教训,大家才知道竭泽而渔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于是定下规矩,保护山里的一切。”他说。 她低下头想了很久,豁然开朗。“你是怕我把山里的狐狸都捉光吗?放心吧!我不会再捉狐狸了。” “不只狐狸,苍鹰、山羊甚至是野菜,山里所有的动植物都只能适度取用,不可贪求。” “那以后你说什么可以捉,我就捉,你不让我碰的,我绝对不碰。”她全都听他的,他该开心了吧? 但他却是万分挫败。这姑娘的想法真出格,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真心地喜欢这座大山、珍爱山里的一切? 他的头好痛啊…… 第5章 这天,柳条儿一边陪着铁汉三糊墙纸,一边长吁短叹。 再两天就过年了,她和铁汉三之间还是没有改善。 他仍然供她吃住,却不再对她温存体贴。他究竟在气什么?是气她卖掉母狐狸吗?但她已经深切反省过了啊? 她不知道要怎么做,他才会原谅她,不禁泄气。 “你如果累了,就去休息。”她在那边唉来唉去的,听得他心里都哀怨了。 “我不累。”她忙打起精神。“铁大哥,我要帮你。” “你不要逞强。” “我真的不累。”她原地跳两下。“你瞧,我精神多好——啊!”她不小心拐脚了。 “怎么样?摔到哪里了?”他蹲下来扶她。 她摸着抽疼的脚,眼睛又开始泛水。 “我看看。”他脱了她的鞋,替她检查伤处,幸好只是有些泛红。“回去拿药酒,我帮你推拿一下,很快就会没事。” 她的脚被他握在手里,他的手好暖,她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铁大哥,你别再生我气好不好?”没有他的温柔,她觉得日子像在地狱。“你要我怎么道歉都行,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你别这样。”他手忙脚乱地抹着她的泪。 她继续说对不起,抽抽噎噎的,又吐了很多委屈,哭到最后,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他被她哭得很心疼,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 “好了,好了,我根本没生气,你别再哭了。”轻轻地,他在她额上吻了下,又迅速离开。 她怔住,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抱歉……啊,不是……”他有些难为情。不是故意占她便宜,是她的泪太让人心疼。“柳姑娘……不,我叫你柳儿好吗?” 她的脸一下子烧红起来,脖子低低地垂下,不敢看他。 “好……”过了好久,她才小声地说。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觉得她实在太可爱了。 “柳儿……”他的唇又去碰她的颊。 她的眼睫颤呀颤,原本凝在上头的水珠落了下来,正好落进铁汉三的嘴里。 他尝到咸味,还带着一股浓厚的悲伤。 “柳儿,我真的没生气。”他是有些不开心她做事的方法,但没到生气的地步。“所以,别再哭了。” 柳条儿害羞地抬眼看他,又见到他眼中睽违数日的温柔,心头充满激动。 她用力搂紧他。“以后我做错什么,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千万不要不理我……”那令她比死还难受。 “傻瓜,我怎会打你?”她这么瘦弱,他只怕碰了弄伤她。“我也不会骂你。”就算她做错事,他也只是训两句,绝不爆粗口、也不动手。 她定定看着他,想知道他的火气是不是真的消了。 他唇角弯起一抹笑,把那抹笑印在她的脸颊上,她只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 “柳儿,我会珍惜你的。”他发现自己喜欢宠她,当她满面羞红,并用那种情意绵绵的眼神注视他的时候,他的心情就特别好。 当然,他的身体有一点热,很想抱住她,对她做一些让她更害羞的事。 她的一举一动强烈地勾起他的反应,他特别地在乎她。 也因此,他对她的举动要求更严格。 柳条儿捂着脸,嘴角偷笑。她知道女孩子要矜持,他一亲,她就巴不得把自己送到他床上,太丢人了。 她应该嗔他几句,但她说不出口,她很害羞,可是又非常开心他亲她。 不过好事总是很难成双,他没有再亲她,反倒把她抱了起来,送她上炕。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药酒来帮你推拿。” 铁汉三转身离开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地拉住他的手。 “怎么了?”他疑惑。 她看着他,发现他黝黑的脸也藏着红。 她知道他真心喜欢她,兴奋莫名。 她小声问他:“铁大哥,我……我还可不可以跟你和丫丫一起吃饭?” “当然可以。”他从没阻止过她同桌吃饭。 “真的?”她开心地跳起来,连脚痛都忘了。 “小心点。”铁汉三急忙扶她上炕,迅速拿来药,帮她搽好,便道:“你休息一下,注意别跑别跳,走路也小心些,我估计明天就会好。” “嗯!”她笑得甜蜜蜜。 快过年了,他有一大堆事得做,但又舍不得离开她,一步三回头,但理智还是唤醒了他,他至少得做午饭,才不会饿着她。 柳条儿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整个人便在炕上翻滚起来。 他亲她了、他亲她了! 她好开心、好兴奋,从炕头滚到炕尾,又滚回来。 他还答应让她同桌吃饭!喔,今天实在太幸运了,感谢老天——她在炕头跪下来,朝四方拜了拜。 她巴不得午时快点到,可以跟他、丫丫一家子围一桌,再度快乐地共餐。 说实话,一起吃饭久了,突然又是一个人吃,孤单单的,原本美味的饭菜,也变得不好吃了。 她等得心焦,没到午时,她就拖着伤脚把餐具布好,等着他上菜。 今天过得特别慢,她只觉自己已经等了一年那么久。 好不容易,丫丫从六婶子那里玩回来了。她满头的汗,一手抱着她的大头娃娃、一手拎着半个土豆饼。 “姊姊你看,婶婆给我的,我吃一半,另一半留给你和阿爹。”说着,她还拚命咽口水。 柳条儿好感动,丫丫居然忍得住嘴馋,把土豆饼留下来给她和铁汉三。这就是一家人啊! “谢谢你,丫丫。”她用力抱住小丫头。 丫丫有些疑惑,但仍伸出小手,圈住了柳条儿的脖子。 “姊姊这么喜欢土豆饼吗?那下回婶婆再给我,我整个都留下来给你。”她把土豆饼塞到柳条儿手里。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铁汉三端着饭和两道菜走过来。 柳条儿帮他放好菜,跟他说了土豆饼的事。 铁汉三摸摸丫丫的脸。“谢谢你,丫丫。”自己养得丫头体贴懂事,他自然开心。“你该洗手吃饭了。” “嗯!”丫丫点点头,跑去洗手了。 柳条儿抓着半个土豆饼,正在抹泪。她最近哭的次数是过往二十二年的几倍,都是感动的。 突然,铁汉三问:“你喂好小狐狸了吗?” 她觉得本来蓄在眼眶中的热泪,瞬间变冷。 “你不是说我可以跟你和丫丫一起吃饭?” “我从没阻止你吃饭,但你总得先喂好小狐狸吧!”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喂小狐狸?”她有点不乐意了,感觉他刚才的体贴好像是耍她的。不乐意与她同桌就直说,何苦让她先开心、再失落? “你不喂小狐狸,难道要看着它饿死?”他有些讶异。好端端地,她闹什么?由她代替小狐狸的母亲照顾它的事,不是早说好了? “小狐狸一餐不吃就会饿死,那我呢?”她餐餐都得喂完小狐狸才能吃,岂非更可怜? “我难道苛待过你一餐?”她也太不讲道理了。他霍地站起来。“你不想喂小狐狸就算了,以后由我来照顾它。” 铁汉三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有些失望。以为让她跟小狐狸多相处几天,她会喜欢上小狐狸,反省自己的自私,进而珍惜生命、爱护大山……但看来,她根本不明白,她对山林的予取予求,给山林带来了多大的灾害。 柳条儿抱膝坐在炕上,丫丫在她身边,已经睡着了。 铁汉三还在外头忙着。明天就是除夕,一年的最后一天,家里有好多事要忙。 不过柳条儿帮不上太多,尤其是缝衣制服——唉,她连如何穿针都不会,还缝衣呢! 没人教过她,她也没机会学,怎么可能会? 她突然有个念头,自己在这里除了吃饭,就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她透过门帘往外看,昏黄的油灯下,铁汉三正在赶制一件皮袄,应该是要给丫丫的新年礼物。 他已经连赶了好几夜,不禁心疼。这对父女都这么体贴对方,真是好人。 可她心里莫名闪过一丝慌乱。人人都有事做,就她一个人每天闲着,现在连狐狸都不用照顾,那她还能干什么? 她忍不住叹气,富裕无忧的日子竟变成一种压力。 她受不了心底沉甸甸的感觉,小心地下炕,去找铁汉三。如果跟他说她想帮忙,他会有事情分给她做吧! 虽然他们中午才闹过不愉快,但他不是小气的人,应该不会跟她闹太久脾气。 铁汉三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查看。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她低头扭着衣角。“铁大哥,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就算只是陪着他也好,她要的只是参与这个家的感受。 “没事,都快忙完了。”她纤瘦的身子让他觉得好像多操劳一点,她就会垮掉。他舍不得。“你身子还没大好,别熬夜,去睡吧!” “要不,我给你泡杯热茶?” “我不渴。” “那我给你换个手炉吧!你大冷夜里还要缝衣服,可别冻着。”她得证明自己有用,才有脸待在他身边,是不是? “有小狐狸在我怀里,我不冷。”他笑着摸出一团白色小雪球,却是睡到呼噜声连响的小狐狸。 “它怎么在这里?” “傍晚,我喂完它,它就缠上我了,我没时间陪它玩,又听它叫得可怜,就把它随身带着,想不到特别暖和。”他爱怜地摸了小狐狸两下,又将它放回怀里,捂着它、也暖着他。 以前柳条儿喂它的时候,它也喜欢与她闹,她有心情便逗逗它,若急着吃饭,便把它赶回去。 她总是不若铁汉三的耐心,对谁都能耐着性子安抚。她跟他的性子其实相差很远。 “好啦,你快睡吧,明儿个天一亮,还有好多事要做。”他哄着她,让她上炕去,看她躺平,帮她盖好被子,他才离开。 “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他在门边问。 “菜饭团子。”她说。 “嗯,我给你做。”他出去了。 他好温柔,但她心里却茫然。他总是忙,而她永远闲着。 在山里,人人都会做饭、打猎、腌制蔬果……她却没一样在行,有时候洗碗还会打破碟子。 结果,在这里,她唯一会干的就是喂小狐狸。可讽刺的是,她最讨厌做的事便是照顾小狐狸。 它的存在好像是提醒她,她做错事了。 可明明大家都在打猎、剥取毛皮,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大家都会做的事,怎么她就错了? 她心里很矛盾,既愧疚又委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胡思乱想着,也不知多久,天亮了。 铁汉三做好早饭,来叫柳条儿和丫丫起床。 丫丫亲了铁汉三一口,这时,柳条儿才装模作样地打着哈欠起身。 丫丫刮鼻子羞她。“姊姊是小懒猪。” “错,我不是懒猪,是懒猫。”柳条儿喵呜一声,扑过去和丫丫玩耍。其实这一晚,她根本没睡,想了一夜乱七八糟的事,却什么答案也想不出来。她的头胀得快爆了。 “好了、好了。”铁汉三阻止一大一小的玩闹。“赶快去漱洗,然后吃早餐,一会儿还得包饺子呢!”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吃饺子,那一盆散发着热气的“银元宝”,象征来年的富贵与吉祥。 柳条儿和丫丫漱洗完,便准备吃早饭,却不见铁汉三的人影。 “阿爹,你在哪里?”丫丫满屋子喊。 “我喂小狐狸呢!你们先吃。”里屋传来他的声音。 “姊姊,阿爹叫我们先吃。”丫丫说。 “丫丫先吃。”柳条儿慢吞吞地包着菜饭团子。她希望时间拖久一点,等铁汉三来,可以一家三口一起吃。 但是—— 丫丫自己包了一个,很快就吃完了。而铁汉三还没回来。 柳条儿好失落。 又过了一会儿,铁汉三终于走进来。 “你还没吃完?得快一点,待会儿还有很多事做。”他说着,便开始吃起来,没注意到她的苦心。 她忧怨地想了一会儿,男人都是粗心大意的,可算了,只要他和丫丫在身边,她也不求更多了。 她三两口填饱自己,动作快得教铁汉三吃惊。 “你吃这么快?”他才吃了一半。 她不好意思地摸头傻笑。做乞丐的时候,东西都是抢着吃,手脚若不快,早就饿死了。 铁汉三也迅速吃完,问道:“柳儿、丫丫,今晚我们把六婶子接来一起过年,怎么样?”那老人也独居好久了,既然大家有缘,不如一起守夜,图个人气。 “好啊!”丫丫喜欢六婶婆。 柳条儿没意见,便也点头。 “好,那晚一点包好饺子,我们便去请六婶子过来。”铁汉三说着,便去收拾碗筷。 柳条儿伸手想帮忙,铁汉三按下她。“你的脚怎么样,还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她说。 “还是小心点好,碗筷我来收,你休息一下,待会儿我把饺子馅和皮准备好,咱们在这里包饺子。”铁汉三手脚利落地做事。 “我去找铜板,等一下放进饺子里,谁吃到,明年发大运!”丫丫欢快地跳下炕跑了。 柳条儿也没跟他争着做事,等到铁汉三和丫丫都离开了,她躺在炕上,看着横梁,有一点孤单。 孤单?简直莫名其妙,她现在有人陪、有个家,要还不满足,真该遭天谴。 但心里为什么空呢?她到底还想要什么?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突然一阵声响,一个小东西沿着大炕爬上她脚边。 她抬头望去,却是那只不安分的小狐狸。它挂在她脚边,拚命想要往她身上爬,又不小心滑下去,实在好笑。 她伸手,把小狐狸拎到面前,看着它圆滚滚、又清又亮的眼,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 就是它吧!她的改变,就是打从它出现开始—— 铁汉三准备好馅料和饺子皮,端着几个大盆子走出来时,看到小狐狸,吓一跳。 “它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柳条儿把它拎到一边,让出地方给他放东西。“我在这里躺着,它突然就爬上来了。” 铁汉三放下大盆子。他准备了两种水饺馅,韭菜猪肉和白菜羊肉,她一看,便觉得今晚的水饺一定好吃。 他拎起小狐狸。“能出里屋,又上炕桌,看来它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以后不必再小心翼翼地把它锁在里头。” “它的精神一直很好啊!为什么要把它锁起来?” “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它身体都僵了,我还以为救不活,所以特别紧张。”毕竟他没养过狐狸。 “连丫丫想抱它出去玩,我都禁止了。”这么些天,他只让小狐狸出过一回里屋,就是昨晚,而且他还随身抱着。 铁汉三其实是个特别心软的人,如非必要,他绝不杀生,甚至常常捡些受伤的动物回家照顾,等它们康复了,再放回山林。 村人还为此笑话他,山鸡都往锅里飞了,他还往外推?他做杀手的时候,不是个合格的杀手,做猎户,同样不象样。 柳条儿低头,扭了好久的衣角,才道:“对不起,要不是我卖了母狐狸,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他们之间的分歧也是由此开始。 他张口,本想劝她几句珍惜山林、爱护动物的,但想到之前几次都为此闹得不愉快,他不想再看到她的泪,便把话都吞回去。 “没事,已经过去了。”他招呼她一起包饺子。 问题是,她心里的疙瘩真能过去吗?她不知道,最近心里就是烦。 “我回来了!”丫丫欢天喜地拿着几个洗干净的铜板。“一会儿我要把它包进饺子里!” “那待会儿你吃饺子时可得小心,别太用力,把牙都咬掉了。”柳条儿打趣。 “才不会。”丫丫翘着小屁股。“我最厉害了,每年的铜板都是我吃到的喔!所以我年年发大运。” 柳条儿瞥一眼铁汉三喜悦又宠溺的眼神,便晓得丫丫的大好运肯定与他有关。他这爹啊,干得可真辛苦。 等丫丫也上炕桌,三人便开始包饺子。 铁汉三的手艺最好,一只手便能把饺子捏得严实。 柳条儿一开始不会包,当是在包菜饭团子,皮是菜叶,馅便是米饭。可惜饺子馅不是饭,没黏性,无法跟皮合贴,不管怎么捏,馅料总是从缝隙间跑出来,弄得她满手黏呼呼。 至于丫丫,她根本就在玩,拿饺子皮折花、折兔子呢! 铁汉三仔细教柳条儿包饺子,不管她失败几次,他都没有不耐烦。 她差不多糟蹋了十张饺子皮,终于完成一颗饺子。虽然长得歪七扭八,但她特别有成就。 “铁大哥,谢谢你。” “谢什么?你肯帮忙,我才要谢你。”他笑得实诚。 “谢谢你肯教我。”让她终于有事做,不再有吃闲饭的感觉。“其实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可我什么也不会。” “不会就学吧!”他拍拍她的手。“你想学什么,告诉我,我教你。” “不管我想学什么都行?”她眼里透出热切。 “当然。” “识字也行?” “好啊,改明儿起,丫丫念书时,你就和她一起。”一个是教,两个不一样是教? “明天过年还要读书?”丫丫抗议了。“我不要。” “没关系,过完年我们再学。”在城里,识字可是有钱人家的事,想不到她也有这一天。柳条儿好兴奋。 丫丫嘟囔:“真搞不懂,读书写字闷得要死,有什么好学的,姊姊这样开心?” 柳条儿只是傻笑。有些东西,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铁汉三也由着她们闹,不多时,饺子皮已经没了,馅料却还有半盆。 “我再去擀些饺子皮。”没办法,柳条儿和丫丫手艺实在太差,浪费太多皮,否则是足够的。 他们这一忙就忙了一个上午,包的饺子足有四、五百,吃到过完年都没问题。 也幸好外头大雪冰封,饺子包好,朝屋檐下一放,没多久便冻得硬邦邦的,不愁坏掉。 这时,三人已经累得腰都快挺不直了,铁汉三便道:“我看中午我们就先煮些饺子吃吧!” “好啊!”丫丫最喜欢吃饺子了。 他便开始捡饺子准备拿去煮,柳条儿看他东挑西翻的,有些好奇。“铁大哥,你这样选是不是有特别原因?” “这两个有铜板,一会儿给丫丫一个惊喜。”他说。 她看看白胖的饺子,每个都一样圆滚滚的。“你是怎么分出来的?” “包的时候我就记下来了。”曾经的第一杀手,眼力可不含糊。 柳条儿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6章 铁汉三煮了五十个饺子,因为他们包的饺子个儿大,就像丫丫的小拳头,只要五个就能撑圆她的小肚皮。 柳条儿分到十五个,铁汉三说她太瘦,要多吃点。他对养胖她的兴致很浓。 铁汉三是个大汉,自个儿取了三十颗。 睽违数日,一家三口重新团圆,柳条儿看看左边的丫丫,再瞧右边的铁汉三,心里涌起一股温暖。 要是每天都能一起吃饭,该有多好?她悄悄地许愿。 丫丫欢呼一声,大叫:“开动!” 铁汉三先吹凉一个饺子,撕开,喂小狐狸。 “可以在这里喂它吗?”柳条儿纳闷,小狐狸若能上餐桌,他之前干么每到开饭时,便催她进里屋喂它?虽然后来他把喂食的工作接了去,她还是不开心。到底是人重要?还是狐狸重要? 但在铁汉三眼里,小狐狸似乎更要紧一点。 他现在就忙着伺候小狐狸,自己完全不动筷。 “应该没事吧!它都能跑出来了,可见身体好得差不多,不必天天关里屋,只是不让它吹风。” 见小狐狸没吃饱,他又吹凉一个饺子给它。 所以,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那我可以喂它吗?”她挟起一个饺子,示好地问。 他急忙阻止。“那个不行。” “为什么?”他还是生她的气,不接受她的求和? “我吃到铜板了!”突然,丫丫大叫。 “恭喜丫丫,你总是这么好运。”他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丫丫开心地亲他一口,又拿着铜板跟柳条儿炫耀。 柳条儿哄了丫丫几句,懵懵懂懂地联想到什么,她把本来要喂小狐狸的饺子,转送进自己嘴里。 喀,她咬到一个硬物,吐出来一看,是个圆亮亮的铜板。 “哇,姊姊,你也吃到了。”丫丫摇着她的手,很替她高兴。 柳条儿错愕地抬眼。她记得,铁汉三说过,他可以分辨饺子里有没有包铜板。 他垂下眼眸,黝黑的脸上闪过一抹红。“祝你明年交好运。” 她把那个铜板拿到眼前,仔细看了好久。 “一定会有好运的。”因为是他给她的。 难怪他说这颗饺子不能喂小狐狸。 她有些懂了,他叫她在吃饭时喂小狐狸,不是因为他气她,他只是觉得小狐狸还没康复,不能出门,而他们吃饭时,小狐狸也要吃饭,所以他便叫她去做了。 他无意刁难她,就像他自己接过喂食的工作后,他也总在吃饭时去喂它一样。 这男人脑子不拐弯,就不能提前或延后一些时候去喂? 她看着铜板,想哭又想笑。这应该也是他对她的一种讨好吧? 她仔细品尝着这别具心意的饺子,发现它的滋味变成甜的。 于是,她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想等他喂完狐狸,一起享用。 铁汉三一边喂小狐狸,一边观察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是又生气了?她最近很容易生气,唉—— 铁汉三才喂完小狐狸,丫丫已经吃饱了。 “阿爹,我可以跟小狐狸玩吗?”她觊觎它很久了,但铁汉三一直说不行,她只好勉强忍耐。 “只能玩一刻钟,而且不能离开大炕。”他可不要小狐狸再冻着。 “好耶!”丫丫才不在乎那些规矩,她只要可以玩就好。 铁汉三这才开始吃饺子,他吃得很快,几乎一口就能吃掉一个。 柳条儿倒了杯茶给他。“铁大哥,你吃东西的速度好快。”她盘里的饺子比他少,她还比他先吃,但他已经快吃完了,她还有五个。 “是吗?”他没注意到自己吃东西快不快,倒发现她现在的眉眼很温柔,似乎不再生气了。虽然他一直不明白,她火气从何来、又怒往何去,但……管他的,她现在开心就好。 “很快。”因为他吃完了,而她还没。“铁大哥,你要不要再吃两个?” “不必了,我饱了,你吃吧!你太瘦了,不健康,要吃多一点。”他啜饮着热茶,耳听丫丫的欢笑声,眼前是她的笑,这样的日子真不错。 “喔。”她一边吃,一边看着他。“铁大哥,你的饺子里没有铜板呢!” “呃……”他被热茶呛了一下,脸红了。“可能……你和丫丫比较好运……”说到一半,他窒了一下。自己似乎跟她说过能辨认饺子有没有包铜板的事……他连耳朵都红了。 “铁大哥,我今天能吃到几个铜板?”她问得很自然,好像没注意到他的窘迫。 “两个。”他不自觉地回答。 “嗯!”她笑得更欢快,黑亮的眼,眯得像两弯弦月。“铁大哥,我吃不下了,剩两个,你帮我吃好不好?” “这样啊!”他举起筷子,把那两个饺子一个接一个地放进嘴里,咬了没几下,喀,是铜板。 他吐出铜板,神色有些呆愣。 她拍手。“铁大哥,你吃到铜板了,明年你也会交好运喔!” 他只觉额上流了很多汗。 这够蠢了,是不?他给她藏了两颗有铜板的饺子,她吃到一个,把剩下最后两个饺子给他,其中必然有一个包了铜板,这关运气什么事? 她这是在耍他吗?因为她还在生气?但她为什么又发火了?而且她心里不爽,脸上还会笑得像花一样漂亮?啊……他想不通,头好痛。 她软软地偎过来,紧靠着他的手臂。“铁大哥,我喜欢跟你一起交好运。” “什么?”他的思绪还在混乱。 “我们一起交好运,很棒,是不是?”她小脑袋轻蹭着他颈项,弄得他有些痒,骨头酥酥的。 “嗯,很棒。”原来她没有生他的气啊!他看着她,笑容美得几乎醺醉他。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看她脸红,他也脸红。 他心跳得好快,她是不是也一样呢? “以后如果要交好运,我们也都要一起喔!”她的手回握住他,细细的指,紧紧缠住他粗大的指节。 这纠缠在他心里掀起一阵波涛,他有种非常幸福的感觉。 “好,都照你说的做。”他说。 晚上,他们三人把六婶子接到家里来。 堂中,这个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多得像风干橘子皮的老妇人,端正坐着,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 她皱皱的嘴唇扯开一个颤抖的笑。自从老伴过世,她再没跟别人一起过年,永远都是一个人的团圆饭,既孤单又寂寞。 所以当铁汉三、柳条儿和丫丫邀请她一起过年时,她禁不住哭了。 现在,铁汉三、柳条儿和丫丫轮流给她磕头,祝她新年快乐。她又掉泪了。 她颤着手,给铁汉三一个红包。 “婶子!”铁汉三吃惊。他知道六婶子家里不太好,怎好意思让她破费?“这个就不必了吧?” “没有多少,就图个吉利。”六婶子拚命把红包往铁汉三怀里塞。 铁汉三心里很感动,收下红包,又给老人家磕了三个头,心里想着,待会儿再包个更大的送回去。 六婶子拍拍他的肩,又摸摸他的头。若她早夭的那两个儿子有幸长大,也能像铁汉三这么好吧!算来老天待她不薄,收了她的儿,给她一个铁汉三,诚恳、忠实又尊敬老人家,她还是感激上天。 铁汉三之后是柳条儿,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祝婶子长命百岁。”看着铁汉三和六婶子母子情深……虽然他们不是真正的母子,却和谐胜母子,她莫名其妙,声音就哑了,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她从小没有父母,一辈子也没给人磕过头,这是生平头一回。别的子女给父母磕头是什么感受?她不知道,可她现下很想哭。 这明明是快乐的一瞬啊……她咬着牙,忍住眼眶的灼热。 “呵呵呵——”六婶子笑不合嘴,眼泪却没停。“好姑娘,待来春,就把你俩的事情办一办,你也算我媳妇了。” “唔……”她本来想说谢谢的,但声音到了喉头却卡住了。 六婶子一样摸摸她的脸。“来,这个红包给你,等你们成亲的时候,婶子再给你一个更大包的。” 柳条儿的眼睛充满水雾,看不清楚了。 普通亲人俱在的家庭,过年合家团圆就是这样吧?温暖的,暖到心里热烘烘。 她莫名想到自己的爹娘,他们还在世吗?从前,她总是怨爹娘抛弃她,让她历尽艰辛,没有哪次忆起爹娘是不怨恨的。 现在,她却真心祈祷爹娘健在,就算大家永远见不了也没关系,爹娘健康快乐就好。 她咬着唇,六婶子说一句话,她就点个头,强迫自己不掉泪。这是好事,她现在很快乐,不应该哭。 最后是丫丫给六婶子磕头,她很快就跟心爱的婶婆玩成一团,六婶子的眼泪也收了。 柳条儿挑了一个没人注意的时机溜回里屋,摸出了卖母狐狸时特意留下来的大红包。这本来是要给铁汉三的,但他似乎不想要。 她摸着自己的脸,想到六婶子轻抚她脸颊的那双手,比她的还粗糙,可好温柔。她想把这个红包送给她。 六婶子会收吧?毕竟是后辈的一番孝心,况且,她家里景况不好,今天又大出血,应该有些补充。 她握紧了红包,这里头有五十几贯,是很大很大一笔钱,足够一般普通人家过上三个月。六婶子有了它,一年都不必愁生活,一定会很开心。 她拿着红包便往外跑,在门口撞到了铁汉三。 “小心点。”他手忙脚乱地把她拉回怀里,紧紧拥住,手里的东西却掉下地。 刚才吓死他了,她差点被他撞飞出去,若碰上墙,非受伤不可。 她喘着气,倚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又急又快。 她的心也扑通、扑通的,跟他有得比。 不知怎地,她好感动,双手回拥住他。 他蓦地僵了。她在他怀里,显得那么娇小,却意外贴合他的身体,让他欢喜,也让他体内升起一团火。 他忽然有股想要碰碰她的冲动,他的鼻子轻轻在她的发旋上嗅闻几下,幽幽的清香教人心神震荡。 他扶起她的脸,轻碰她的额和颊。 她双眼亮晶晶,眸底闪过一丝期待和羞怯。 他试探地碰了下她的唇,又像被烫到般飞快离开。 四唇交接时,那火热的触感让他们同时吓一跳。 他们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眸,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般,逃避对方。 “那个……”他左看看、右望望,就是不敢看她。“柳儿,我……对不起……不是,我想问….我刚才孟浪了……错了,我是要为孟浪说对不起……但我想问的是……可不可再来一次?” 他每说一个字,她就轻“嗯”一声。她害羞得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响应只是反应而已。 “真的可以?”他又问。 她继续“嗯”,老天才知道她在“嗯”什么? 他剑眉飞扬,带着一种孩子似的天真与喜悦。 他的唇再次贴上她的,一开始有些不对,两人的鼻子总是相撞。他反复挪移了很多次,才完全贴合她的唇。 她不知道别人的吻是怎么样的,但她感觉他的唇是干的,有些粗,可很有弹性,被他吻着的时候,她的身子都是麻软的。 她的脚越来越软,最后多亏有他搀扶,她才没有坐倒在地。 “嗯……”她发出一记呻吟,这感觉太舒服、也太难受了。 他的舌头不期然穿过唇缝,碰着了她的齿,刹那间,他的神智晕眩了。 他迫不及待地搜寻她的唇腔,舌头来回刷过她编贝般的齿,感觉它们好似在颤抖,不多时,一条小巧的丁香便迎了出来。 他的舌头立刻卷上去,交缠的瞬间,他的身体整个酥麻了。 “唔嗯……”她吟哦着,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燃烧。 “阿爹……” 屋子另一头,丫丫正在叫人。 铁汉三和柳条儿听见了,但他们无法松开对方,他们就是想继续吻下去。 “柳儿、柳儿……”他喘息着。 她早就无法说话了,只能呻吟,让自己彻底地瘫软在他怀中。 夜半三更,柳条儿偷偷捏着两个红包,爬下大炕。 小狐狸发现了她,倏地跳进她怀里,她几次把它捉回炕头,它又跟上来。她不想跟它闹,怕吵醒身旁的丫丫和隔壁房里的铁汉三,只得将小狐狸藏进怀里,抱着它走出屋子,躲入茅厕中。 茅厕的门一关上,她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 她手里两个红包,一个是六婶子给的,一个是她想送六婶子,六婶子却坚持要她自己留下来,买些体己事物的。 这是她第一次收红包,六婶子后来还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教她怎么做姑娘、怎么为人妻、怎么为人母……她一辈子没听过那么多道理,脑袋根本转不过来,很多事听过就忘了,但它们在她心里掀起的波涛,却久久难歇。 尤其越到夜里,她心情的起伏就越大,再也忍不住,便躲到茅厕里放声大哭。 她这人就是这样,平常看起来没心没肺,真的碰到感动的事,当下也不会哭,总要到夜深入静,才一个人躲起来掉泪。 她喜欢六婶子,如果她有娘,就是六婶子这样吧? 她想要有娘,但她一辈子都不会有娘…… 她的眼泪落在襟上,把自己的衣服都哭湿了。 怀里的小狐狸受到惊吓,跳了出来。 她也吓一跳,迷蒙的泪眼对上摔到地面、正怔怔看着她的小狐狸。 她赶忙把小狐狸捧进怀里。“让你别跟,你偏要跟,打扰人哭。”她一边抹泪、一边查看小狐狸摔伤没有。 小狐狸似乎能体会她的悲伤,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伸出舌舔她的脸。 她惊愕地瞪圆眼,眼泪都忘记掉了。 她看着小狐狸,它的眼又圆又亮,澄澈里浮着一抹温柔,似乎在安慰她:别哭了,有我陪你呢! “小狐狸……”她的心狠狠地拧了一下。她想到小狐狸也没有娘,它的娘是被她亲手卖掉的。 明明铁汉三就告诉过她,有孩子的母兽不能打,为什么她要为了一点点钱,拆散小狐狸母子? 她自己是个孤儿,一个过得很悲惨的乞丐,她痛恨那样的日子,却亲手造就了另一个“孤儿”! “对不起,小狐狸,对不起,我错了……”她不该害小狐狸失去母亲的。 什么叫爱护生命、什么叫珍惜大山,她终于懂了,但小狐狸已经变成孤儿。 “对不起、对不起……”她放声大哭。 “唉!”一个低低的叹息声在茅厕外响起。铁汉三推开门,走进来。 他把一件皮袄披在柳条儿肩上,然后抱住她。 “铁大哥,我错了……”她看见他,越发哭得不能自已。 “每个人都会犯错,那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知错即改便是。”他拍着她的肩,安慰她。“况且,小狐狸也原谅你了,所以别哭了。” “它不懂,它根本不晓得我做了什么事,我——” “它懂得。”他把小狐狸捧到她眼前。“你看,它也晓得你在伤心,所以它很担心你,不是吗?” 她看着小狐狸的眼睛,那透亮的眸里浮起一抹关怀。 “小狐狸……”她抱着它,然后他们一起被铁汉三圈进怀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它则不停唔唔叫着。 铁汉三等她宣泄得差不多后,才扶着她,走出茅厕。 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她本来哭得头晕眼花的脑袋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疼得她直打哆嗦。 “快点进去,别着凉了。”他圈紧她身上的皮袄,把她带进屋里。 爬到大炕上,铁汉三还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同时也给小狐狸盖上了一条被子。 “怎么样,要不我去煮些姜茶?”他转身就要走。 “没事了,不必麻烦。” “不麻烦。” 可她心疼,这会儿灶都熄了,要煮姜茶,还得再起一次火,她舍不得他这么操劳。 “我不冷,况且这袄子——”她说到一半,才发现身上的皮袄很眼熟。“这不是你前些日子每天熬夜做的吗?”她以为这是他准备送丫丫的新年礼物。 “是啊!”他面皮微红。“做得不是很好,但应该很合身。”他帮她把袄子穿好。“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 “送我的?”她有些呆。 “当然。” “为什么?”他熬了这么些日子,熬得眼睛都泛红丝了,就是为了她?她紧捉着皮袄,眼眶发热。 “你总不成永远穿我和丫丫的旧衣吧?”他看她穿得漂亮,心里也高兴。“况且,过年了,我一定要给你置办些新衣的。”可惜时日太短,否则他能做得更多、更好。 袄子既轻又暖,烘得她的心也变热了。 “谢谢你,铁大哥。”再没人比他更体贴她了。“谢谢你……我喜欢你……” 他害羞地张大了嘴,却不好意思也回她一句喜欢。磨磨蹭蹭的,他牵起她的手。“傻瓜,我本来就应该照顾你。” 她倒觉得,他的窘迫比什么情啊、爱啊、誓言的都更让人心里甜蜜。 她软软地倒进他怀里,隔着皮袄抱住他的腰。 “我也会照顾你的。”她说。 他笑着亲吻她的额头。“放心,我会扛起这个家的。”若还要劳累她,他算什么男人。“不过……” “怎么了?” 他犹疑了好半晌。“我给你另外盖间屋,以后你想哭,去那屋里哭——不是,我不会让你哭的,但偶尔你若真想哭——唉,我说什么啊?总之,你别老是躲在茅厕哭。” “我也就做过两回,哪里称得上‘老’?”她不依地在他怀里扭动。 “不是啦!我——”他欲言又止。“你知道的,现在大寒冬,什么都结冰了,茅厕不会太臭。但春天一到,你再往那里躲……柳儿,那是一种折磨。”尤其他放心不下她,站茅厕外为她等门,那更是折磨中的折磨,很痛苦的。 “你这人……”她嗔他一眼。他真是不解风情,不过她还是喜欢他。 “你这是答应我不再躲在茅厕里哭?”这个答案让他很开心。“那你说吧,以后你想躲哪个地方,我尽快帮你把屋子盖好。” “别说了……”她暗骂一声木头,挺起身子,轻轻吻住他。“有你在,我每天开心都来不及了,哪里会再想哭?” 他吻着她,心想,她往往在开心的时候就躲起来哭,她说跟他在一起,每天都开心,那岂不要天天哭?这可是个麻烦的问题啊…… 第7章 不知何时,雪停了,风里渐渐带上一丝暖意。 一天中午,柳条儿看见后院的枣树上冒出丁点绿芽,隔了一夜,整座山都披上一件淡淡的绿衣,几日后,连山道边的野花也吐出花苞。 短短一月,素里银妆的大山变成了缤纷灿烂的桃源仙境。 自然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柳条儿对大山升起了一股敬畏。 直到现在,她才算真正了解了山林里的老规矩: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是什么意思。 至此,她才完全融入山民生活中。 今儿个一早,铁汉三便听到鸡窝那边阵阵闹腾。 他笑着说:“母鸡应该开始生蛋了,待会儿给你们摊鸡蛋饼吃。” 春日炎炎正好眠,柳条儿和丫丫正对坐着揉眼睛。 “你怎么知道母鸡要生蛋?”柳条儿边说边打哈欠。 “我知道。”丫丫举手。“阿爹听见鸡叫了,所以知道有鸡蛋吃。” “鸡叫了吗?我怎么没听见?”拜托,鸡窝离这里多远啊? 丫丫窒了一下。“对耶!我也没听见鸡叫声,阿爹,你怎么能听得这样远?” 铁汉三咳了两声,后悔自己乱显摆。难道要告诉她们,他有一身好武功,所以耳目比别人灵敏十倍? 而且,他很怀疑两个姑娘能不能理解什么叫武功。 “我从小耳朵就特别好,能听见很远的声音。”他只好瞎说。 “真的啊?”柳条儿一脸羡慕。事实上,她羡慕每一个拥有特殊本领的人,连天桥底下卖把式的,都在她羡慕的范围内。 幸好铁汉三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收到她尊崇的目光,也很开心。 “丫丫,我们去拾鸡蛋。”柳条儿跳下大炕说。 “不要,我还想睡。”春风暖暖,丫丫不想出门。 “那我自己去喽!”她跑到门边说。 丫丫有气无力地跟她摆手。 铁汉三追着她问:“你会不会捡啊?” “把鸡蛋从窝里拿出来,这种事谁不会?”柳条儿觉得被瞧扁了,她准备捡很多蛋回来显显烕风。 既然柳条儿这么说,铁汉三也就相信,他回去拍拍闺女的头。“丫丫,春天确实让人想睡觉,但你也不能每天睡啊!” “阿爹,大部分的人都每天睡觉的。” 铁汉三想,也是,谁不晚晚上床睡?但他原本的意思并不是这样。 在这个家,两个姑娘的嘴都比他厉害,她们若存心跟他赖皮,他再长十张嘴也说不赢她们。 最后,他只能说:“你可以每天睡,但不能睡太久。” 丫丫趴在炕桌上,低声咕哝:“好,我每天顶多睡十个时辰。”而一天才十二个时辰。 铁汉三摇头。“你快变小猪崽了——” 他说到一半,便听见鸡窝那边传来尖叫声,是柳条儿。 出事了!他飞一般地往外冲,丫丫吓一跳,差点从炕上摔下来。 “出事?什么事——阿爹,你等等我啊!”她追着铁汉三跑几步,发现自己没穿鞋,又跑回去穿鞋。 铁汉三来到鸡窝,便看见柳条儿坐在地上,脸色忽青忽白的。 “发生什么事了?”他赶紧把她扶起来。 “它——”柳条儿指着母鸡。“它啄我!” “啄伤了吗?在哪里?我看看。”现在,他的脸色也变青了。 “没,我缩手缩得快,它没啄到。” 他松下一口气,幸好她没受伤。 “好端端地,母鸡干么啄你?”他帮她拍去身上的灰尘。 “我也不知道,我才伸手过去要捡鸡蛋,它就啄过来了。”她余悸犹存。 “没道理啊!”他捡了无数的蛋也没被啄过,难道母鸡也欺生? 他的手探向鸡窝,从鸡屁股下摸出一颗蛋,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刚生下不久。 柳条儿眼睛差点掉出来。“它怎不啄你?”刚才她才把手伸过去,它就啄过来了耶!不公平,这混蛋母鸡欺负她。 “你再试一次看看。”铁汉三说。 柳条儿伸出手,连鸡屁股都没摸到,又差点被啄着。 “慢着。”铁汉三赶紧把她的手拉过来,上下左右揉一遍,幸好没伤着。“你不能把手伸到鸡面前去捡蛋,要绕到它后方,别让它发现你要拿它的蛋。”说着,他又从鸡屁股下摸出一颗蛋。 “还有这种事?”她从来没听过。唉,山里处处是学问,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他们又捡了四、五颗蛋,丫丫这才跑过来,她气喘吁吁的。 “阿爹,你干么突然跑掉,发生什么事?” 柳条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阵阵的红。 铁汉三把母鸡要啄她的事说了一遍,丫丫听得抱肚子狂笑,这种蠢事她以前也干过,特别有体会。 一家三口把鸡窝清扫了遍,共捡了八颗蛋,以开春来说,这算好兆头。 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做早餐,村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说,肥子不见了,请大家帮忙找。 窝了一个冬天,大家都在家中待腻了,难得春风送暖,大人小孩恨不能立刻往外跑,每年总有几个顽皮孩子,进了山就忘记要回家,彻底玩疯了,这时就得发动全村帮忙找。 当然,找到后,顽皮娃儿的屁股会遭殃,一顿板子绝对跑不了。 铁汉三把蛋交给柳条儿和丫丫。“我去帮忙找人,你们先回去,饿了,柜子里有麦饼,等我回来再给你们做饭。”然后,他便跟村长走了。 柳条儿和丫丫对看一眼,眼睛发亮。“丫丫,咱们去做早餐,回来让你阿爹惊喜一下,怎么样?” 丫丫也很兴奋,阿爹从来不准她下厨房,说水火无情,可村里长到十一岁还不会女红厨艺的,就她一个。铁汉三把家里两个姑娘宠得好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好啊、好啊!”她们手拉手,一起进厨房。 丫丫没下过厨房,柳条儿也没经验。 她以前没机会学,来到铁家后,铁汉三也舍不得她学。 这个冬天,她做过最辛苦的事就是拿笔写字,一天平均要写上十张纸。 她发现铁汉三买的都是上好宣纸,一刀要三贯钱,想到自己每天拿在手上的不是纸,是钱,她练字时都有一种刨心肝的难受。 她曾建议他,练字就别拿纸笔了,一个沙盘、一根枯枝就很好学啦! 但他不肯,在这方面,他特别舍得。 不过,柳条儿也因为心疼钱的关系,学起来特别认真卖力,她现在已经认识两、三百字,能看明白一些简单的书籍了。 生火做饭,两姑娘都是出娘胎后头一回。 幸好她们都看过铁汉三料理,脑袋也不算笨,实行起来是有些笨手笨脚,但没出什么大错处。 火焰顺利生起来,而且很猛,超乎想象的猛烈。 看着被烧得通红的铁锅,柳条儿就算没做过饭,也知道任何食材丢下去,都会变成焦炭。 “丫丫,要怎么样才能让火变小?” 丫丫想了想。“把柴扒一些出来怎么样?” 两个姑娘都觉得这法子好,便拿铁扒子将灶里的柴拨出来。 可那柴是燃着的,一出土灶,见啥烧啥,差点把她们吓死。 两人合力把水缸拖过来,推倒,大水倾泄,四处蔓延的火苗终于灭了。 柳条儿和丫丫彼此吐舌、眨眼。“烧饭好恐怖。”她们深刻体认铁汉三的伟大。 “姊姊,还要做吗?”虽然厨房被搞得乱七八糟,但丫丫也没怎么怕,阿爹从没骂过她,就算她把厨房烧了,也是没事的。不过她觉得这游戏不好玩了,有些想缩手。 柳条儿沉思了一下。“要做。丫丫,总有一天,咱俩会嫁人……”说着,她想起六婶子说,开春要把她和铁汉三的亲事办一办,她双颊红通通。“难道咱们做了人家媳妇,也不烧饭吗?” “阿爹以前就说过,他舍不得我出嫁,将来我若想要相公,就招赘吧!”丫丫说。 柳条儿目瞪口呆,铁汉三宠小孩也宠得太可怕了。 但丫丫能招赘,她呢?把铁汉三招到“柳家”?她还不知道“柳家”在哪里呢! “我要做,我想亲手做一顿好吃的饭,给铁大哥尝尝。”所以再辛苦她都不怕。 丫丫想了一会儿,阿爹平时确实辛苦,若能做顿饭哄他开心,她也是愿意的。 “那就做吧!”她跟柳条儿开始收拾厨房,然后重新起火烧锅。 这次做得很成功,火焰不大也不小。 柳条儿回想铁汉三摊鸡蛋饼的步骤,先取面粉、和面糊、再把鸡蛋打进去。这也是门技术,她手里哐啷一响,蛋壳、蛋白、蛋黄就和成一团掉进碗里了。 “阿爹打蛋,蛋壳都是扔掉的。”丫丫说。 “我知道。”柳条儿眼眶含泪。她也不知道怎么会把蛋壳扔碎,明明她力气又不大……她开始把蛋壳往外捞。 丫丫帮着她,但蛋壳实在碎得太厉害,两人捞得辛苦。 因为蛋壳是白的,面粉也是白的,有时候很难辨得清到底是面粉还是蛋壳。 柳条儿两眼瞪得快瞎掉了,忍不住异想天开。“丫丫,你以后招赘,就找个会做饭的相公吧!” “我知道。”丫丫竟跟她有相同想法。“可以帮阿爹做饭,我又能不下厨,姊姊,你的主意真好。” 两个姑娘都觉得对方实在太了解自己心思了,她们简直比亲母女还要合拍。 柳条儿非常开心,挑蛋壳也就不那么累了。 两个人、四只手,把面糊搅了一遍,自觉蛋壳都挑干净了,才开始下锅。 这时候,锅子还够热,可灶里的火因为她们挑蛋壳挑得太久,差不多都烧完了。 柳条儿把面糊往锅边一绕,滋滋的香气便往上冒。 丫丫和她一起用力吸鼻子。“姊姊,你做得好香喔!跟阿爹做的一样香。” “真的吗?”第一次下厨能有这样的成绩,柳条儿感动得想掉泪。 “你们干什么?”这时,铁汉三回来了,他一边的袖子沾满泥土,这是刚才把肥子从山坑里捞出来时沾到的。那顽皮娃嘴馋,去摘野果吃,不小心掉进去了,难怪一整夜没回家。 铁汉三把肥子交给肥子爹,肥子爹边哭,一只手用力抽着娃儿屁股,这可是家里独苗,真不见了,就换肥子爹挨老爷抽了。 肥子爹留铁汉三下来吃饭,但铁汉三记挂着家里一大一小,最后,肥子爹送他一坛自酿小米酒,他就回来了。 谁知大厅、偏屋都找不到人,原来两姑娘窝在厨房里。可她们会下厨吗? 柳条儿把鸡蛋饼从锅里铲起来,递给一旁的丫丫,丫丫便拿着它跟铁汉三献宝。 “阿爹,你看,我和姊姊做的,很香吧?你快尝尝。” “丫丫真棒,会做菜了。”他望一眼柳条儿,见她兴奋得脸红,知她真心疼他,心里也欢实。“也谢谢你,柳儿。” 柳条儿害羞了。“铁大哥,你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铁汉三扯了一块鸡蛋饼送进嘴里,老实说,没啥滋味,她们忘记放调味料了,而且嘴里有点沙沙的,她们肯定是把蛋壳落在里面。 可东西有时候吃的是味道,有时吃的却是心意。鸡蛋饼味道是不好,但心意很足,他仍然觉得好吃。 他把整块饼都吃完了。“谢谢你们,你们做得真好。”不过厨房被搞得有点糟就是了。 柳条儿和丫丫手拉着手欢呼。 铁汉三看她们这样兴奋,便问:“你们很喜欢做饭吗?我教你们。” 两姑娘立刻摆摆手,她们已经发现做饭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儿,不愿自找麻烦,当然,她们也舍不得铁汉三太操劳。 丫丫亲亲热热地圈住他的脖子。“阿爹,你放心,我很快会长大,就招一个很会做菜的相公进门,让你每天都有好吃好喝的。” 这是哪门子怪想法,铁汉三听得目瞪口呆。 今儿个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百花盛开——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日子,但柳条儿和丫丫却眼泪直落。 因为铁汉三说,小狐狸长大了,身体也健康了,应该返回山林。 柳条儿一开始虽然不是很喜欢小狐狸,但两个多月相处下来,看它从一只小毛球渐渐长大,到现在,可以把家里的牲口撵得鸡飞狗跳,一餐饭能吃下半只鸡,她也把小狐狸疼入了心。 丫丫更不用说,她一直当小狐狸是她的小伙伴。 她们求铁汉三留下小狐狸,但他很坚持,小狐狸的家在大山中,留下它,不是爱它,是在害它。 那些道理柳条儿和丫丫都懂,可她们还是舍不得。 丫丫抱着她的大头娃娃,和柳条儿一路哭着陪铁汉三把小狐狸送上山,再一路哭着走下来。 铁汉三觉得自己快被眼泪淹死了。 “放心吧!小狐狸会活得很好的。”他安慰她们。 “我知道。”柳条儿点头。“但我还是想哭。” “阿爹,我舍不得……”丫丫也在抹泪。 铁汉三一个头两个大。“你们……唉,以后我每个月都带你们来见它一次好不好?别哭了。” “真的?”柳条儿眼睛发亮。 “我说到做到。”铁汉三保证。 “阿爹最棒了!”丫丫欢呼着扑上前。 柳条儿也抱住铁汉三一条手臂猛摇。“铁大哥真好。” 铁汉三身上挂了一大一小,真有一种幸福到快死了的感受。 他好满足地抱紧她们。“好了,都不哭了,我带你们去吃好东西。” “要打猎吗?丫丫想吃烤肉。” “我要喝鱼汤。”柳条儿还记得铁汉三给她做过一道炖鱼汤,鲜美得不得了。 “比那更好。”铁汉三领头在山林里钻着。 现在满山遍野都是蕨菜和薇菜,以前柳条儿一见这些野菜就倒胃口。小时候乞讨,真没东西吃时就天天啃野菜,吃得脸色和野菜一样青。 但铁汉三料理这些东西却是好手,稍微过一下热水,放点猪油、辣椒和小鱼干,炒出来的野菜青翠油亮,美味得可以让人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柳条儿顺手就采了一些,准备回去让铁汉三再炒一盘来解馋。 铁汉三也没拒绝,还帮忙摘、帮忙拿。 三人走过一个弯道,眼前一片缤纷绽放。 “哇,好漂亮!”丫丫欢呼着,便去采野花。 “丫丫,还有更好的。”铁汉三指了指草丛里鲜艳欲滴的山樱果、桑果,果子都到了成熟的时候,扑鼻的香气让人一嗅就流口水。 “好多果子!”丫丫立刻把野花丢了,扑上去摘野果吃。 柳条儿也把野菜塞到铁汉三怀里,跟上去。 “铁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她塞了满嘴果子,也不忘摘几颗送铁汉三嘴中。 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他嘴里泛开,就像她现在的笑,让人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他忍不住回味。“之前找肥子时偶然发现的。” “肥子就是在这里吃到忘我,跌入山坑里一夜没回家吧?”柳条儿太了解村里那些顽皮娃娃了。 铁汉三点头。“你们要喜欢,多摘一点,回家可以做蜜饯,也能酿果酒。” “你连蜜饯都会腌,还能酿酒?”她咋舌,天底下好像没什么事是他不会的。 她那崇拜的眼神让他有些飘飘然,但他还是保持谦虚。“学过一些。” “一些?”她一边瞄他,手上也没停止给他喂食。“你教我读书的时候,也说自己稍能识字,结果你不只会吟诗作对,连易经八卦都懂。” “好吧,我还会做糖葫芦。”她不喜欢他谦虚,他就自大一点。“你若想吃,回家我就给你做。” 她装模作样地叹气。“到底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生孩子。”他瞄了眼她不及盈握的柳腰,真怀疑这样纤纤一束,将来怎么跟他孕育后代?奇怪,他已经很认真喂她了,可她就是长不胖。 柳条儿脸红,跺脚,想骂他坏,偏偏心里甜得像掺了蜜。 铁汉三看她害羞的模样,美丽得教人头晕。 他忍不住牵起她的手,她也没躲,反而回握得更紧。 他只觉她的掌心很暖,那股热从他的手一路窜进他心房。 “柳儿,我们找个时间把亲事办一办,好不好?”他早就想娶她了。 这突来的喜讯让她脑子一空,然后什么也无法想了。 她呆立着,眼眶泛热,心里一股狂喜。 铁汉三一见她的模样,就有不好的预感。“柳儿,你要哭就现在哭,千万别忍着,半夜再去躲茅厕。天气暖了,茅厕的味道不好,但我要帮你盖的小屋子也还没盖好。” 她抽了抽鼻子,眼角就浮出了一点晶莹。“你说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你可以不要跟啊!” “我怕你熏坏了。”他的表情很认真。 她真想咬他一口,亏他长得一派实诚的样子,怎么也会耍嘴皮子了? 可她好喜欢他、好感动,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滑下了眼角。 她立刻举袖把它擦掉,成亲是件快乐的事,她不要哭,她要做全天下笑得最美的新娘。 “柳儿,我会让你幸福的。”他拉起她的手,正想把她拥进怀里。 “阿爹……”那边,丫丫的哭声传来。“我的牙好痛。” “牙疼?”铁汉三看丫丫捧着嘴吸气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是牙齿出问题。她是太贪嘴,吃太多果子,把牙吃倒了。“丫丫,你到底吃了多少?” “我不知道。”但她现在饱到想吐。 铁汉三和柳条儿对看一眼,忍不住笑了,一起搂住丫丫。“好了好了,别哭,忍一会儿,很快就不痛了。” 三个人抱在一起,他们是最快乐的一家人。 第8章 铁汉三和柳条儿准备成亲了,根据习俗,成亲前,新郎和新娘不能见面,于是,柳条儿忍着泪搬进六婶子家。她舍不得离开铁汉三,一个时辰都舍不得。 丫丫看她难受,体贴地抱着大头娃娃陪她一起搬。 柳条儿从没问过丫丫娘的事,她怕让丫丫和铁汉三伤心。 可她们就要成为一家人了,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想了很久,思忖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才不会让丫丫不舒服。 “丫丫,你还记得自己的亲娘吗?” “不记得了。”丫丫摇头。“我五岁那年生病,病了好久,等病好,小时候的事都忘了,只记得阿爹带着我搬到长青山的事。不过阿爹说,我亲生爹娘都过世了。” 原来丫丫不是铁汉三的亲闺女,不过他们的感情比亲生父女更好……柳条儿决定,以后也要待丫丫这般好。 “丫丫,我跟铁大哥成亲……那个……你不介意吧?” 丫丫歪着头,想了很久。“我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可姊姊,我也要改叫你娘吗?” “你喜欢叫姊姊,还是叫娘?”她不太在乎那种事,她只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快乐就好。 “姊姊。”丫丫说得很小声。 “那就继续叫姊姊吧!” “真的?”丫丫低着头。“可大家都说我要改口。”她很不习惯,私下里练了几回,“娘”字总出不了口。 “没关系,我会跟铁大哥说,随便你叫,你开心就好。” “谢谢姊姊!”丫丫欢喜地搂着她的脖子,亲亲热热吻上一口。 柳条儿整颗心都热起来了,这就是一家人的感觉,教她激动,有些想哭。 这时,肥子在外头喊丫丫,要她一起去玩。 丫丫看着柳条儿。“姊姊一起去?” 可惜柳条儿要做新娘了,却是不好跟的。 她轻摸丫丫的脸。“你去吧,但别跑太远,记得回家吃饭。” “我知道。”丫丫跑出去,在大门口看见铁汉三。他送东西过来,却被六婶子挡在外头,不准他进去。 大门打开,铁汉三看见屋里的柳条儿,她害羞地轻呼一声,却没躲,流连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 铁汉三的脸微微红了。 “阿爹,我跟肥子去玩。”丫丫抱着大头娃娃说。 “别玩太晚,早点回来。”铁汉三这才收回目光,对着丫丫道。 六婶子有些不开心地走过去,伸手关门。“瞧瞧,这例子都给你们破坏了。” “婶子,我就瞄到一眼,又没进门,不算破例啦!”铁汉三哄着老人家。 “让你进去还得了。”六婶子推着他。“去去去,该干么就干么,别老想着偷看新娘。” 铁汉三只能依依不舍地望着门板。这种规矩有什么意思?柳条儿都在他家住几个月了,现在才来计较这种事,不嫌太迟? 设立规矩,就是准备让人打破的,不过老人家忌讳,他不想六婶子不开心,就算了。 “那好吧!晚一点我再送晚餐过来。”铁汉三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六婶子忍不住叹。“还送晚餐,难道我会饿着你媳妇?” 大山里,像铁汉三这样实诚、强壮、又把姑娘宠上天的,六婶子活了五十多个年头,这样的男人也是头一回见,说来还真是柳条儿的福气。 六婶子进屋,把铁汉三要送饭的事跟柳条儿说了一遍,惹得她笑了,满脸幸福。 六婶子又教了她很多做人媳妇的道理,还有怎么当娘,以及……这点最重要,洞房之夜是如何进行的。 柳条儿听得一愣一愣,六婶子还翻出了当年的陪嫁——一本春宫画,据说,六婶子娘、六婶子外祖母……反正她们家每个女人出嫁前,都要学习一次。 柳条儿看那书都发黄了,书页也有些脱落,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不堪,但就那残存的画像,仍让她看得面红耳赤。 “不怕,每个女人都有一回,牙一咬就过了,跟生孩子一个道理。”六婶子安慰她。 “啊?”生孩子不是很痛吗?原来洞房也是一种苦楚。柳条儿只觉六婶子的安慰让她从幸福的天堂掉进了地狱。 六婶子看她面色发白,怕把她吓坏了,赶紧再道:“放心,那痛只有一下子,你眨个眼,它就结束了。” “这么快?” “有时候还会更快。”六婶子说:“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害怕。” 柳条儿有些安心了。娘儿俩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太阳偏西,铁汉三果然送饭来了。 听见他在门口呼唤,六婶子再次感叹,铁汉三是个世间难寻的好男人。 柳条儿不好意思说,他们平常在家,一日三餐、加上两姑娘全身行头,也都是铁汉三一手包办。 他说那是粗活,男人不该让女人劳累,那么女人在家要干什么呢? 以柳条儿过去的日子看来,就是读书、练字、吃饭、睡觉和玩耍。 天哪,她跟丫丫过的日子是一样的耶!那成亲后呢?比照现状继续下去?她心里生起一股歉疚。 六婶子走出去,挡在大门口,就是不让铁汉三进门。 铁汉三没辙,只能把食盒交给六婶子。“婶子,柳儿不能回家,那丫丫呢?她今晚是在这儿睡?还是回家?” “丫丫?”六婶子胡涂了。“她不在这里啊!” “丫丫没回家吗?”柳条儿一直偷偷注意着这里,自然听见他们的对话。 “没有,我以为她回到这儿陪你了。” “会不会跟肥子那顽皮娃混到哪个山坑里了?”六婶子说。肥子是村里第一等的淘气,这种玩到不回家的事,也不是第一回干。 “我去肥子家看看。”铁汉三有些紧张。自家闺女他最清楚,丫丫是贪玩,但很有分寸,没理由到天黑了还不回家。 “我跟你一起去。”柳条儿也不放心,追了上去。 “等等我咧!”六婶子也担心丫丫。 三个人前前后后地找到肥子家,可肥子已经吃完饭,在院子里逗着小狗玩。 铁汉三问他,见没见到丫丫?肥子说,未时不到他们就分开了,丫丫说要去看小狐狸,还不让他跟,真是小气。 柳条儿大惊。“这太阳都落山了,山里到处都是危险,丫丫怎么还会往里走?铁大哥,我们快去找她!” “不!”铁汉三比她冷静些。“我去就好,你先回家,也许她已经在家里了。”柳条儿也不会武功,夜晚进山,同样危险,他绝对不想她出事。 他慌忙地往外跑,身形快得好像一枝箭,又像一缕轻烟,所有见到的人都呆了,一个人的速度能有这么快吗? 山里的人,毕竟没见过什么高来高去的武林人,不知道铁汉三使的是轻功,只是觉得铁汉三很不一般,很了不起。 柳条儿也匆匆地跑回家,祈祷能在家里看见丫丫。 六婶子与她一起,气急败坏的。“小丫头,居然这样淘气,找到后,一定要揍她一顿……唉,她一个小女娃,怎么能独身进山?” 柳条儿没搭话,她只要丫丫在,其它的都无所谓。 三天了,铁汉三以村庄为中心,将方圆五十里地都搜了一遍,也没找到丫丫。他和柳条儿的亲事自然耽搁下来了。 村里的人也全部出来帮忙寻找,可别说丫丫了,连小狐狸都不见踪影。 铁汉三心急如焚。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他只得往更深的山里找,希望丫丫只是不小心迷路。 他告诉柳条儿,因为要跑的地方太远,所以他暂时不会天天回家,请她把家看好。 他还给了她一个烟火信子,说若是有丫丫的消息,就放烟花通知他。 柳条儿看他眼眶下一圈浓浓的黑,好生心疼。 但她的情况也没比他好多少,她好不容易才养得圆润的身子,又瘦了回去,本来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他不禁愧疚。“对不起,柳儿,这回要你受苦了。” “我不辛苦。”她想到丫丫不知道在哪里?吃饱没?有没有冻着?心里便好难受。“铁大哥,你不必担心我,快去找丫丫吧!” “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丫丫找回来。”她的体贴让他情不自禁搂紧她。 “嗯!”她一边点头,一边帮他理着衣裳。“还有,你也要保重,千万别熬坏身子。” “我会的。”要不是担心丫丫,他真舍不得抛下她。 柳条儿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她还不想移开目光。 六婶子从里屋走出来,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长声叹息。“柳儿,丫头是要找,可你们大人也得保重身子,否则怎么有力气找人?” 柳条儿没听见,她只觉心里空虚,曾经,这屋里充满笑声,如今却全部消失了。 丫丫,到底在哪里? “柳儿。”六婶子过来拍她一下。 柳条儿恍然回神。“婶子……中午了吧,你饿不饿?我给你热点粥。”这是铁汉三离去前帮她做好的,他还教了她怎么生火煮食。 她学得很快,虽然还做不出大餐,但基本的起火烧水都不成问题了。 “你不也没吃吗?你饿不饿?”六婶子牵起她的手,把她拉进屋里。“你总不能每天顾着担心,连饭都不吃吧!听婶子的话,身体是本钱,你得把自己照顾好了,才有力气去找丫丫。” “我知道。”柳条儿说着,眼角就是忍不住要追逐铁汉三离开的背影。尽管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她心里还是期待着,他随时可能出现在面前。 那时,他手里牵着丫丫,然后走过来抱住她,他们三人又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六婶子把大门关上时,柳条儿痛苦地闭上了眼。 半晌,她低喟口气。“婶子,我去给你热粥吧!”她转身进了厨房。 不久,她端出一锅粥,还有一碟野菜、一盘鱼干和一颗腌鹅蛋。 她先伺候六婶子吃东西,然后动手剖鹅蛋。黄澄澄、香滑出油的蛋黄,这是丫丫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 她心里滑过一抹痛,但还是强笑着坐下来,和六婶子一起吃东西。 吃到一半,六婶子见她只吃蛋白,蛋黄留在盘子里,便道:“柳儿,你怎学小孩子挑食?” “我……”柳条儿都没发现,她不自觉地为丫丫留吃食。 “这习惯可不好。”六婶子把蛋黄挟进她碗里。“快吃吧!” 柳条儿就着粥,把蛋黄往喉咙里咽,嘴里留下的是香浓的味道,可她的心却卡住了。 她颤着手放下筷子,丫丫不知在哪儿受苦受累,她怎么还吃得下去? “婶子,我饱了,你吃吧!”她狼狈地站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碗,粥洒得满地都是。 “柳儿,你这是怎么了?” “我……”她捂着唇,想吐,但她没告诉六婶子实话。“我没事。” 她匆忙拿出抹布,将残粥收拾一下,便道:“婶子,趁着天还没黑,我再到附近找一圈。”说着,她便跑了出去。 “柳儿!”六婶子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俐索,没追上她。“这附近你都找了几十遍了,丫丫不在那里,你再找也是没用的——”唉,淘气的丫头,把两大人都整疯了。 柳条儿也知道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但她就是冷静不下来,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丫丫。 铁汉三往深山里找,她就沿着下山的过道找。她询问每一个遇上的人,问他们有没见着一个约莫十岁,生得活泼可爱,手上抱着一只大头娃娃的小女孩。 附近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丢了一个小女孩,自己也在山里做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帮忙寻找,但一点消息也没有。 至于那些山下客,他们大部分是进山来找猎户或采药人交易的,根本没见过柳条儿形容的小女孩。 柳条儿找得又泄气又忧心,不知不觉,天色黑了。 丫丫失踪至今已四天了,还是没有消息,她到底在哪里? 当柳条儿拖着疲累的脚步回到家,星子已经挂在天上。 她推开门走进去,六婶子准备好了晚饭,趴在桌上,等她等到睡着。 “婶子、婶子……”柳条儿轻声唤人,心里好愧疚。 “柳儿?”六婶子揉眼直起身。“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如何?找到丫丫没?” “没有。”她颓丧地摇头。“婶子,你以后别等我吃饭了,时间到了,你就先吃吧!” “汉三不在,你又出门,剩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 “对不起。”他们本来是想照顾六婶子的,谁知反而拖累她。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六婶子安慰她。“好了,快来吃饭吧!明天我陪你一起找人。” “婶子,明天我想下山找,也许进城一趟,能不能请你帮我看个家?” “丫丫是在山里不见的,你进城做什么?” “我们在山里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也许是找错方向了。所以我想下山试一试。” “那好吧!你一个人进城,小心点。” “我知道。”她会很注意的。在城里,她还有一个大仇人——储大器。 若不是被逼急了,她也许一辈子都不再下山。储大器率人打得她重伤,如今虽已复原,那痛却留在了心里,偶然想起,她身子都要颤抖半天。 可为了丫丫,她还是决定拚了。 次日一早,鸡都还没啼,柳条儿便一路找下山去。 她照例四处寻找、探询,因此多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来到燕城。 在这里,她就不敢光明正大地问人,怕给储大器发现,小命难保。 她找了几个熟悉的乞丐,请他们暗中查询,又花了两天时间,还是没有丫丫的消息。 但她却探听到一件差点吓死她的事——最近半月,城里也丢了两个小姑娘,都是十来岁年纪,样貌娇俏可爱。 “难道有人在拐卖小女孩?”柳条儿又惊又怕,要说城里贩卖人口的,也只有储大器一人。 而且燕城里,还没人敢跟储大器抢生意,因为他跟官府交情太好。 怎么办?她是先回去跟铁汉三商量一下,还是冒险到储大器的牙行找线索? “没准铁大哥已经找到丫丫了,我何必自找麻烦?”她想走,对于储大器,她真的很害怕。 但她又无法干脆地离开。万一丫丫真是被拐带的,她在储大器手上越久,就越危险。柳条儿怎能见死不救? 可真要从储大器手中救人……柳条儿光是想象,就害怕得浑身发抖。 结果,她还是决定先回家里,可等了两天,铁汉三没回来,肯定还在山里苦苦地搜寻着宝贝女儿。 柳条儿想着铁汉三对丫丫的重视,他为了丫丫的失踪神思不属、茶饭不思,她满心疼痛。 丫丫算来也救过她,她与铁汉三亲如夫妻,丫丫等于就是她的闺女,孩子有危险,做娘的难道能袖手不管? 她想了又想,终于二度下山,趁天黑混进燕城。她要用最快的时间把储大器的牙行搜寻一遍。 如果还是找不到丫丫,起码证明了她没落在储大器手里,柳条儿和铁汉三可以专心在山上找人。 万一……柳条儿下定了决心,就算拚了命,她也要救出丫丫。 可能是老天垂怜,今天乌云满天,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柳条儿很顺利地摸进牙行。 奇怪的是,牙行是拍卖奴隶、关押人口的地方,一向警备森严,但今晚出乎意料地热闹。 牙行里的打手、护院居然又玩又闹,人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柳条儿不知道他们在庆祝什么,反正护卫越松,越方便她找人,她巴不得他们全醉死了才好。 她在牙行里小心摸索着前进,但因灯光太暗,她连续摔了两跤,手臂和膝盖都受伤了。 她一度想打退堂鼓,可想到铁汉三,她又坚持下来了。 她知道牙行里有一个关押人口的地窖,丫丫若真被拐走了,落入储大器手中,人一定就在那里。 这期间,她又摔了一次跟斗,还差点被一名打手发现,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吃了好大一番苦头,她终于摸进地窖。 当她打亮地窖里的灯,朝里头一看,整个人虚脱地瘫在地上,良久,她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谢天谢地,地窖里一个人也没有。 丫丫应该没有被拐卖,她大概在山里迷路了,也或许,铁汉三已经找到丫丫,他们回到了家,煮好饭,正等着她回去。 她休息了约莫半盏茶时刻,便摸爬着往外走。 她要赶紧离开牙行,这里带给她的恐惧实在太大。 她不想去调查牙行今晚为什么这样热闹,她也不想知道,本该关着奴隶的地窖,怎会空无一人?储大器改邪归正了?开玩笑,他在燕城里贩卖人口,日进斗金,他要舍得转行,日头都会从西边出来。 柳条儿跑得很快,眼见围墙的狗洞在望,只要钻出去,她就安全一半了—— 她松了一口气,却没注意到地上一只翻倒的酒瓶,因此摔了个大跟斗,同时,她也把那酒瓶踢碎了。 砰地,碎裂的声响在夜里听起来特别清楚。 “什么人在那里?”一名护院被惊动了。 柳条儿吓得浑身一颤,埋头就往狗洞那边冲。 “站住!”更多的护院围过来。 这时,柳条儿已经来到狗洞旁了。 一个护院手中提着灯笼,昏黄的烛光照清了她的脸。 “咦?这不是那个女乞丐?”护院认出了她。“就是她向老板娘密告小桃红的事,害老板被修理了一顿,老板出二十两买她小命!” 柳条儿一听,整张脸都白了,想不到储大器那铁公鸡为了她开出这样高的赏额,她今晚怕要大难临头了。 “二十两?!”一名护院大叫。“她是我先发现的,谁都不许跟我抢!” “放屁,谁抢到谁的!”另一名护院直接扑向她。 柳条儿动都不敢动,她知道自己这时候若逃跑,这些护院一定追她追到死。毕竟,她现在就等于会动的银两。 那些护院争先恐后要抓她,他们下手又狠又辣,反正储大器要的是尸体,他们没必要手下留情。 柳条儿只挨了两拳头便头眼昏花,这才知道,过去这些人打她,还算留了力,只让她痛,没真要她死。 但现在,他们个个只想杀了她,拿她的尸首向储大器领赏。 柳条儿的嘴角、鼻间都冒出了血,疼痛让她眼眶发红,整个人像被火烧着一样。 可她没哭、也没求饶,这时候失去了冷静,反而死得更快。 她深信在任何危机发生时,转机也在身边。 她在赌,她的身价能让这些护院彼此反目。二十两,一个人花可以用很久,但这里七、八个人一分,能剩下多少呢? 一个护院首先亮出兵器。反正储大器要的是她的命,他一刀割了她的头颅去领赏就好,何必在这里动手动脚,浪费时间。 但他的行为却激起其它人的不满,谁都不愿意把银子白白送人花,于是,有人开始对同行出手,很快,这些护院彼此打成一团。 柳条儿等的就是这时机,她一缩身,从混战中闪过,直接钻进了狗洞里。 而这时,牙行的护院们还在彼此扯后腿。 柳条儿一出狗洞,顾不得满身的伤就拚命往城门方向跑。只要能出燕城,往长青山方向一躲,储大器一行人就拿她没辙了。 她全身痛得快要散了,随着激烈奔跑,更多的血沫从她的口鼻冒出来。但她怎么也不想停下脚步。 她若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铁汉三了。 她舍不得他,这个男人教会她如何去爱,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快乐,他承诺了她一辈子的幸福,她还没有嫁他,怎么能死? 她不甘心,她要活着见到铁汉三,她一定要再见他—— 第9章 柳条儿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睡在家里,铁汉三就坐在她身边。看到她清醒,他激动地抱住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柳儿、柳儿,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你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若不是村人在山道边看到她,把她扛回来,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他这一次入山找丫丫,一点消息也没有,怀着沮丧回家,又听说她重伤昏迷,他差点没发疯。 他已经不见了一个女儿,若再丧失挚爱的妻子——他们虽未正式拜堂,但在他心里,已认定他的妻子只有她。 他无法想象同时失去妻和女……那肯定是比下地狱更痛苦的事。 柳条儿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激烈的心跳,恍如梦中。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手摸向他的脸。 因为数日的操劳,他没有刮胡子,又短又硬的胡渣刺着她的掌心,微微地痛。 这让她发现,她是真的活下来,又真的见到了他。她这么辛苦地从牙行逃出来,就是想见他,如今,愿望终于成真。 她伸出双手抱住他,放声大哭。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哪怕日子再艰苦,也不轻易掉泪,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彻底地宣泄情绪,因为她知道,他会疼她。 大滴大滴的泪滑下她眼眶,湿了他的衣襟,让他的心也揪成一团。 柳条儿直哭到嗓子嘶哑,才在他的劝慰下,渐渐止了泪。 铁汉三给她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 温水滑过喉咙,居然带出刀割般的痛楚,柳条儿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痛哭有多激烈。 “铁大哥。”但不管喉咙多痛,自己探到的好消息还是要告诉他。“我去了……咳咳咳……燕城……” “柳儿,你再休息一下吧!有什么事,等你睡醒再说。”她吃力说话的模样,让他看了好不舍。 柳条儿摇头。“是丫丫……” “你找到丫丫——”他说到一半,又笑自己傻,她若找到丫丫,怎会不把人带回来? “不是。”虽然喉咙像有火在烧,她还是坚持说出在燕城的遭遇。“我怕丫丫不是走失,是被人拐走,所以到牙行探了一回……丫丫……丫丫不在那里,她不是被拐失踪……” “你的伤是被牙行的人打的?”他听说过,城里的牙行很嚣张,不只做一般的奴隶买卖,还掺和黑道的拐卖行当,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那里。 他想不到柳条儿为了丫丫冒这么大的险。 “柳儿、柳儿……”她这份恩情,他要怎么回报? “我没事。”她握住他颤抖的手。“丫丫也是我闺女。”因为他们是夫妻,他的女儿,便也是她的,他们不分彼此。 铁汉三眼眶泛红。“是,丫丫是我们的闺女。”他的额抵住她的,亲吻她泪湿的颊。“柳儿娘子……我想找回丫丫,可我也不愿你出事,答应我,别再冒险了。” 他一声“娘子”,喊得她甘愿为他去死,但是…… “铁大哥,我答应你,我会保重自己的。”她才不想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吸吸鼻子,又掉了一会儿泪,才续道:“铁大哥,丫丫既然没被拐卖,肯定是迷路了……你在山里……” 铁汉三沉痛地摇头。“我没找到她。”已经十天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回宝贝女儿,越来越感到绝望。 就算丫丫不是被拐走,这样一个小女孩,孤身在深山里,能找到吃食吗?她会不会遇到野兽? 她怎么抵御寒冷……他不敢往下想。 “丫丫……”柳条儿拉住他的衣袖,无声的泪又涌出眼眶。 铁汉三再也忍耐不住,与她相对而泣。 “我们还能往哪里找?柳儿……我找不到丫丫,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了……” 柳条儿心如刀割。这样的铁汉子也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了……丫丫,你究竟在何方? 生要见人,死有尸体,但丫丫却凭空消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柳条儿想问苍天、想吼叫,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只能搂着铁汉三,陪他一起哭。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丫丫,彻底消失了。 岁月匆匆,丫丫失踪已半年。 村里的人判断她已经遇害,尸体被野兽吃了,所以才会消失无踪。 再也没有人漫山遍野地寻找那个可爱的身影,除了铁汉三和柳条儿。 可他们的寻找也变得低调许多,他们不再四下询问,而是依凭自己的人脉关系,以长青山为中心,将找寻丫丫的消息散发出去。 铁汉三怀疑丫丫的失踪,与她是藏龙堡遗孤有关,于是,他重新踏入了他最讨厌的江湖,搜查买卖各种消息,希望能从那无数流言碎语中发现丫丫的下落。 他的现身让江湖波动了一阵子,大家都以为第一杀手不见血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但很意外,他一件案子也没接。 至于柳条儿,她连络了燕城所有乞丐,请他们帮忙探听丫丫的消息,想不到七弯八拐,这任务落到了丐帮的头上。 她倒是找到了几个被拐卖的妇女,可惜丫丫并不在其中。 丫丫真的消失了? 有时候,铁汉三和柳条儿会忍不住想,村民说的是真的,丫丫被野兽吃了。 但他们又不想这样认命,若连他们都妥协了,丫丫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们强逼自己相信,丫丫只是失踪,她还在某个地方等待他们的寻找。 今天,柳条儿又付出了十两白银买到一则消息。她现在用的钱都是铁汉三的,她这才知道,他为何视金钱如粪土,因为他的钱已经多到十辈子都花不完了。 但拿着信,她却迟迟不敢揭开来看,万一又是坏消息,怎么办? 她不晓得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打击,或许就是这一回,她便要崩溃了。 她坐在炕上,看着那封信,心思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这时,铁汉三从外头回来,手里也拿着一封信。这是他刚得到的消息,他也没有勇气去看它。 他只想回家,想靠着柳条儿,拥着她的温暖,给自己增添信心。 柳条儿一见他,便给他冲了杯茶,又端上一碟点心。 “走了一天,饿了吧?先吃些甜糕填肚子,我这就去做饭。”六个月,她学会了一身好厨艺,现在的她做出来的菜,连酒楼的大厨尝了都会赞赏,但她却无比怀念以前跟丫丫在厨房搞得一团混乱的时光。 “先别忙。”铁汉三把她拉回来,拥进怀里。“我今天得到一则——”他说到一半,看见炕桌上一封信,苦笑。“看来你今天也有收获。” 柳条儿笑得比他还凄楚。“我还没看呢!” “我也没看。”看来他们心中的压力快到达顶点了。 柳条儿把炕桌上那封信拾起来,递给他。“不如交换着看。” “这样就能得到好消息?”说归说,他还是与她交换了信。 “不,这只是在苦中作乐。”她把信纸拿出来,却不敢看它。 她现在已经认得很多字了,看信写信都没问题,可她有一点后悔识字。若她仍然目不识丁,就不必隔三差五接受一回这种打击了。 铁汉三咬着牙,把信看完,脸上的表情冻结住了。 “怎么了?”柳条儿发现他不对劲。 铁汉三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带着一丝轻颤。“华山派的大小姐半年前收养了一个孤女,样貌年纪都很像丫丫。” “啊!”柳条儿手中的信掉了下去,她急匆匆去抢铁汉三手中的信纸。“所以丫丫可能没事,她在华山?” 铁汉三注意到她掉落的信纸,撇头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两则消息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它们的可信度应该更高。 “丫丫……柳儿……”他捡起信纸,递给柳条儿,开心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柳条儿拿着两张信纸,一边掉泪、一边大笑。 “铁大哥……丫丫……我们终于找到丫丫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努力终究能得到回报。 “丫丫、丫丫……”铁汉三的眼泪也忍不住溢满了眼眶。 “铁大哥,我们去华山,我们去见丫丫……”天哪,她想死他们的闺女了。 “好……好好……”他已经语无伦次了。“我们这就走,去见丫丫……” 他们一刻钟也等不了,随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便匆匆往外走。 行到半路,她突然想起来。“铁大哥,我们忘了跟六婶子说一声,她会担心我们的。” “对啊!也得给六婶子留些钱,否则我们这一程若耽搁太久,她会很辛苦。”于是,他们又匆匆忙忙往回赶。 两人这才来到村子口,便见村长陪着一男一女两名官差,正在敲他家房门。 “汉三,你回来了,正好,两位差爷要找你。”村长脸上有些担忧。一般百姓,都很怕见到官差的。 铁汉三不怕官差,却觉得他们烦,尤其这两位更是麻烦中的麻烦。那女子,一身艳红官袍,容颜如玉,笑和春风,便是鼎鼎有名的第一名捕,苏觅音。 至于男子,飞扬洒脱,眉目间带着狠戾,却是方从江湖转入官场不久的盗神,商昨昔。 三人都是江湖中项尖的高手,这一相见,冲撞的气势便让不懂武的村长和柳条儿脸色泛白。 商昨昔挑衅地扬眉。“长青山上果然卧虎藏龙,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铁汉三,山野之人,不劳商大侠挂怀。”铁汉三抱拳回神。 “山野之人,能认识商爷,你也算不简单。”商昨昔嘿嘿笑。 铁汉三毫不怀疑,只要一言不合,商昨昔便会拔剑相对。他暗暗戒备起来。 “你做什么,我们是来办正事的。”苏觅音轻轻一句话,却有千钧之威,当下化解了商昨昔与铁汉三间的紧绷。“在下苏觅音,请问铁先生,贵府半年前是否走丢一名年约十岁的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柳条儿讶异。 “苏某日前侦破一桩拐带案,受害者多达百人,特来请二位过去一认。”苏觅音说。 “你是说……你找到丫丫了……”这应该是好事,但为何柳条儿心里只有可怕与不安。“铁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丫丫不是在华山吗?她在华山,对吧?” 铁汉三强壮的身子微微一晃,面色透着青白。“你是让我们去认人吗?” 苏觅音神情一窒,声音带着沉重。“抱歉,此案至今未发现幸存者。” 柳条儿闻言,当场晕了过去。 世上最悲惨,莫过于大喜之后,却是无尽的绝望。 要说这件拐带案会曝光,得从京师一名监察御史受皇命巡狩天下,但他走过的每一地,都会平空失踪数名稚女开始谈起。 苏觅音一年前注意到这件事,却一直查不到线索,直到六个月前,传闻不见血重出江湖,苦寻幼女,她又发现同一时间,燕城也失踪了两名女童,她才算缀上这桩案子的尾巴。 经过了漫长的搜证,她终于发现御史有恋童癖,他巡狩天下的时候,那些地方官为了讨他开心,便联合不肖牙行,搜罗貌美女童,供他狎玩。 而在燕城,办这件事的便是储大器的牙行。 苏觅音和商昨昔率领官兵一路清扫,摘了几十个乌纱帽、踹掉数十间不肖牙行,才算是把这颗毒瘤清除干净。 如今案子已经到了收尾期,昏官们都收监了、御史也下天牢,准备秋后问斩,就可惜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女童生还。 他们在攻破储大器的牙行时,还在牙行后院掘出十余具尸体,大大小小都有,最古老的,已完全朽成白骨。 储大器并不清楚这些尸首的身世来历,毕竟,在他眼里,人等同于货物,他只要晓得一个人能卖多少钱就好,何必计较对方从何而来? 苏觅音和商昨昔只得再按着官府中的失踪人口备案,四处奔波,请人认尸。可惜有些案子时日过久,已经完全寻不到源头了。 铁汉三和柳条儿听完苏觅音的话,差点发疯。难道他们的心肝宝贝就这样被糟蹋死了? 他们不相信,坚决不认尸。 他们决定走一趟华山,去确认那位华山派大小姐收养的孤女就是丫丫。 他们祈祷着,并坚持丫丫不会死,那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还有漫长的人生,她怎么可能死? 苏觅音也没为难他们。她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种事,心里其实也想,若自己搞错了,也算幸事一件。 这位第一名捕并没有急着了结案子,很有一份见危伸手的侠义精神。 从长青山到华山足有千里路程,铁汉三和柳条儿日夜兼程,连吃饭睡觉也是在马车上进行。 这一路,他们没怎么说话,沉默的压抑笼罩心头。 柳条儿无时无刻都在心里念着:丫丫不会有事的,丫丫不会有事……仿佛不这么催眠自己,她就活不下去了。 她心里其实很怕,她曾为了丫丫的失踪夜探牙行,没发现丫丫的踪影,因此,她断定丫丫不在牙行中。 从此,她和铁汉三的目标就转移进了深山,再没有去找过燕城。 可万一丫丫就在牙行中呢?那一晚牙行为什么不警戒?护院们因何狂欢庆祝?她完全不敢想那些事。 铁汉三的神色则随着接近华山而日渐沉重。 她是个认真执着的好官,没有十成的把握,他就算不认识苏觅音,也听说过第一名捕的大名,不会随便说那种事。 可苏觅音和商昨昔却不辞辛苦进入长青山,通知他和柳条儿去认尸,他们把案子说得那样清楚,所以丫丫……他的宝贝很可能已经死了。 那他是不是该去认尸?早一天把丫丫接回家,丫丫就能早一日超生。他们不该走这一趟华山的,想想,他浪费时间的同时,丫丫一个人躺在义庄里,她该有多害怕、多孤单? 他的宝贝一直都是很黏他的,丫丫不能太久没看到他啊! 越接近华山,铁汉三和柳条儿的心神就越紧绷。 当他们到达华山地界时,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可他们睡不着,只要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丫丫。 铁汉三上山求见华山大小姐时,他的手紧紧握住柳条儿的,感觉到她的颤抖,心里滑过一丝庆幸。这么艰难的时刻,幸亏有她在身边,否则他一定支撑不下去。 “铁大哥,我们可以见到丫丫吧?”她的声音很小,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消失。 “一定可以的,我们丫丫福大命大,她不会有事的。”他像在回应她,但那种叨叨不绝的语气,更像是自我安慰。 铁汉三上山报的名是不见血。他已经无法思考这样做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铁汉三”是个无名小卒,华山派大小姐不一定会见他,但不见血就不一样了,他是第一杀手。 果然,他们只等了半炷香,华山派所有人都出来了,当然也包括那位大小姐,和她收养的孤女。 华山派上下都不敢怠慢这位杀手界的王者,但他们亲眼见到他后,却有些失望,他狼狈得比街边乞丐还凄惨。 但真正让华山派震惊的却是铁汉三和柳条儿见到那位孤女时的神情。 他们仿佛从天堂落进了地狱,无穷的悲伤教人心里发颤。 “哈哈哈——”铁汉三浑身发抖,好半晌,他仰天狂笑,笑声中的凄楚像雪山上的冰一样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孤女不是丫丫?她怎么可能不是?她怎么可以不是?! 他觉得这是报应,一定是上天惩罚他以前手上沾了太多血腥,才会让他的宝贝遇到那么痛苦的事情。 铁汉三笑着笑着,咳出一口血来。老天应该惩罚的是他,不是丫丫,丫丫一直是个活泼又可爱的小姑娘……老天爷啊,怎能如此狠心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柳条儿闭上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嘴唇咬得出血。 他们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丫丫不在华山,她在燕城,在义庄里,正孤孤单单地等着亲人的认领。苏觅音说对了,丫丫死了。 柳条儿恍然忘了,她和铁汉三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他们不是应该陪着丫丫吗? “铁大哥,我们走吧!我们去接丫丫回家。”她的声音一片空虚。 “回家?”铁汉三愣了一下,没有丫丫的家,还算家吗?他撇头看了她一眼,她满眼的泪,却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他可以读出她眼底的痛苦,那是刨心肝般的疼。 他猛地回神,是啊,他们不能让丫丫一直待在义庄里。 “对,我们去接丫丫回家。”然后,他抱起她,飞快地往山下跑。他连马车都忘了,只靠两条腿,就想跑回燕城。 华山派的人不晓得他们究竟为何而来,可铁汉三和柳条儿身上的那种疯狂,也让他们不敢问,就放任他们一路冲下华山。 铁汉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那时他的意识根本不清楚,他只是凭着本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燕城。 他甚至没有走官道,抱着柳条儿,一路遇水过桥、遇山爬山,只是埋头奔跑。 他跑到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精神也消耗得彻底,然后往前一倒,不醒人事。 “铁大哥?!”耳边传来柳条儿的惊呼。 但铁汉三没办法响应,他甚至分不清飘进耳里的是真实,抑或是幻梦,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柳条儿抱紧他,好怕好怕,她才失去丫丫,如果再失去他……她一辈子都在城市的犄角中求生,每天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活下去?但此时此刻,她竟有一种不如归去的感觉。 要不是铁汉三在她怀里,他身体的高温烫着了她,她绝对没有勇气再站起来。 她可以抛弃自己,但不能抛弃他。 她挣扎着把他覆在背上,他曾经像座铁塔,让她可以无所畏惧地依靠,但现在,他虚弱得像个婴儿。 可他依然沉重,压得她的背都快折断了。她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千辛万苦。 她要找个妥当的地方让他休养,让他重新恢复健康,就像最初,她在山道边遇到的那个威猛如山的男人一样。 “铁大哥,别丢下我,我不能没有你……”她呢喃着,好辛苦,可她哭不出来。 铁汉三迷迷糊糊地昏睡着。他的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他一直梦到丫丫,她哭着叫阿爹救命,可不管他怎么跑,也到不了丫丫身边,他眼睁睁看着丫丫被一片血海吞噬,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愤怒地大吼,想要破坏些什么东西,他的心痛得快要碎掉了。 “啊——” 一天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睛。 “铁大哥?”柳条儿喜悦的欢呼在他耳边响起。 他喘了口气,却立刻跳下地面。“柳儿,我们回家。”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点事,但他不管,他现在就要回燕城。 “铁大哥。”柳条儿按住他。“我买了马,就在外头,你先喝了药,我们再启程。”她运气不错,前日他倒下后,她拖着他走了两个时辰,来到王家屯,这里正好有间医馆,于是她花了大钱请大夫为他看病,并允许他们留在医馆暂歇。 大夫说他只是操劳过度,没啥大碍,休息几日就好了。 她吊在半空中的心才悠悠放了下来。但她知道他记挂丫丫,一定不会乖乖休息,所以去买了马,并准备干粮。 果然,他接过药碗一口喝完,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柳条儿也没再阻挡他,只是快步跟着他,其实她跟他一样心急。 他们迅速跑出医馆,外头,一匹黑色的大马拴在门边,柔亮的皮毛,精神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脚程不错。 铁汉三先翻身上马,再伸手拉她。她坐上马鞍的时候,身子晃了两下。她并不会骑马,但为了陪他,她还是选择了最辛苦、但最快速的回程方法。 他紧紧地拥住她,那纤细的身子说明她又瘦了,他不禁满心愧疚。 “对不起,柳儿,让你吃苦了。” “跟你在一起,不苦。”柳条儿拉着他的手,断然说道:“走吧!”他们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第10章 铁汉三和柳条儿回到燕城时,苏觅音和商昨昔还在那里。苏觅音亲自带他们去认尸。 但其实没什么好认的,时隔那么久,尸体都成白骨了。 可他们还是认出了一具孩童尸体,因为她的遗物是个大头娃娃。苏觅音说,掘出尸骨时,那娃娃就在。那是铁汉三亲手给丫丫做的、她最喜欢的玩具。 苏觅音还给他们看了牙行的情形,还有一些抄没出来的金银宝贝。 在储大器的家产中,有两件很特殊的东西,是两张雪白的、半点杂毛也无的狐狸皮。柳条儿知道,大的那张是她卖出去的母狐狸,至于小的那张——肥子说,丫丫是为了看小狐狸才跑上山。 丫丫见到了小狐狸,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遇上了储大器,一起落入他手中,结果人和狐狸都死了。 柳条儿从来没有这么悔恨过自己的人生——没有卖母狐狸就好了、没有让铁汉三掠过燕城,专心上山寻人就好了。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如果我夜探牙行时,有多一点勇气,再多找一会儿,也许我可以救回丫丫……”天哪!那晚牙行在庆祝!他们庆祝什么?他们和那个御史捉到了漂亮的小女孩,正在玩乐? 铁汉三满眼的泪,心在滴血。 他还记得丫丫收到大头娃娃时,甜甜软软地谢阿爹,她亲着他脸颊时,那种温暖是如此动人心弦。 但现在,她不会再开口了,她也不再有温度了。 “别说了——”他大吼。他不知道该怪谁,柳条儿探牙行那回,受了多大的伤,他很清楚,如果她真的再多找一会儿,她现在已经没命了。 不能怪柳条儿,她够勇敢了。 但是丫丫死了,可怜的丫丫,她今年才十一岁。 是他的错!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是他不好! 他的吼声让柳条儿心一惊,他的悲伤却让她心碎。 她再也说不出话,怔愣地看着两张狐狸皮,还有大头娃娃。 铁汉三闭上眼,喘了很久,几个字进出齿缝。 “对不起,柳儿,我不是怪你。”真的,他对她一点怨言也没有。他只是心里累积了太多的痛苦,忍不住爆发了。 她了解地点头,又懊恼地咬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她知道他不怪她,但她无法不怨恨自己。 如果没有她,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她的心好痛,但她哭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着。 “二位请节哀顺变。”苏觅音却很清楚,一个家庭发生这种事,两口子要不互相推拖,要不就像铁汉三和柳条儿一样,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事实是,他们都没错。“这件事的根本问题出在官府管理不当,以致昏官横行、牙贩子作恶,苏某才应致上最大歉意。” “小捕快,这关你什么事?”商昨昔同情铁汉三一家人的遭遇,但他还是不喜欢看到老婆低头委屈的样子。她已经是个百年难求的好官了。 苏觅音瞪他一眼,商昨昔不得不咬牙,跟着一起鞠躬致意。他心里想把那个御史和那些涉案的地方官、牙贩子全砍上一百遍。 铁汉三避过不受礼,他知道这些事与苏觅音他们无关。 他勉强收拾情绪,跟苏觅音二人道了谢,并随同他们去办理手续,以便将丫丫的尸骨领回家。 他想带着柳条儿一起,但她拒绝了。他有些落寞。现下他很需要她陪在身边。 柳条儿等到大家都离开后,才崩溃跪倒地面。 她看着大头娃娃,丫丫到死都带着它,可见她有多么喜欢它。她一定很舍不得她的阿爹吧?他们父女感情一向很好的,却因为她,让他们不得不分离。 “丫丫,对不起、对不起……”她无法原谅那夜从牙行逃离的自己。 但更让她痛苦的是,她不敢看铁汉三。刚刚他牵她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被一阵愧疚淹没了。 她无法呼吸,居然害怕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不明白这种恐惧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一辈子,她都无法心安了…… 铁汉三开始酗酒。 自从接丫丫的尸骨回家,他便每晚恶梦不绝,当然,神情、气色也变差了。 柳条儿看见他这个样子,非常担心,寝食不安。 这让铁汉三更痛苦。他一心想给她幸福,为什么结果却变成这样?他不得不寻找一个办法发泄。 最后,他选择了酒。 只要喝醉了,他就不会作恶梦,也不会拉着柳条儿一起沉溺悲伤了。 他每天喝,早上、中午、夜晚酒不离身,常常喝得大醉,下不了田,也无法进山。 柳条儿对这种情况的反应很平淡,她只是在家里摆满酒,方便他想喝时,随时可以拿到酒。 倒是六婶子看不过眼,每天叨念他,但他只要多喝两瓶,喝到微醺时,什么责骂、劝告便消失了。 六婶子因此气得搬回自己的家,她再也看不得他作践自己。 曾经与他往来频繁的村人们也因为他的日日酗酒,不知不觉,疏了往来。 渐渐地,家里便冷清了下来,不复之前的热闹。 自从丫丫走了以后,整个生活都变了。 他偶尔清醒时会想,这种选择到底对不对?他将自己封闭起来,确实不会再牵累柳条儿,但他也无法照顾她了。 他真想回到从前的日子,有柳条儿、有丫丫,每天屋子里都充满笑声,不像现在……他忍不住又喝起酒。 他喝得越来越多,有时候,连续两、三天都是醉的,自然没精神关照柳条儿,也无法好好跟她说话。 日子越来越诡异,他明明很爱她,却相对无言。 他们变成了最亲密的陌生人。他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还是只能喝酒排遣。 直到这日,柳条儿带了一副猪耳朵,还有很多血肠、一些猪头皮回家,给他做了很香的下酒菜。 他一边吃、一边喝,恍然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意。 又到冬天了吧?一年过去了。 “这是婶子家的猪?”今年他没去给六婶子杀猪,她是怎么对付过去的?他心里有些愧疚。 “是啊!”柳条儿给他倒了杯酒。她唇边挂笑,眼眸却充满悲伤。 他心里的愧疚更沉重了。“帮我跟婶子说声抱歉,我没去帮忙。”他忍不住又去摸酒瓶。 “婶子不会怪你的。”她说。 “养猪是我提议的,说要每年帮她杀猪的也是我,结果到最后,还是要婶子一人劳累。”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酒入腹,一阵滚烫,心中的揪疼果然稍停一会儿。 “我有去帮忙,你不必担心。” “你——”他手一颤,差点摔了酒杯。 “怎么了?难道我做的不好吃?”她语气带着忧虑。 她并不喜欢铁汉三喝酒,怕他搞坏身体,但她从来没有阻止他。因为她觉得,家里会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为了弥补他,她事事顺从他。 只是想在酗酒和健康中寻一个平衡,很难。她尽力让他吃多一点、吃好一点,以维持他的体力。 为此,她努力学做菜,如今她的手艺,比他以前还要好。 “不,你做的很好吃。”他只是想起,她曾经连块鸡蛋饼都摊不好,但现在,她什么都会做。她学得很辛苦吧? “那是你不想吃荤食?我去给你烧几样素菜。”说着,她就要起身。 他拉住她,面色沉重。“今天的猪是谁杀的?” “我啊!”她说得很平静。 他的胸口好像被一柄铁锤狠敲一下,痛得浑身颤抖。什么时候,她连杀猪都要学了?这不是姑娘家该干的活儿! “我做得不好吗?”她问。 他又记起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问他:“我做得不好吗?” 她居然变得这样没信心,凡事都要问过他的意见!她曾经很活泼,很爱跟他赌气撒娇的…… “你怎么……会去学杀猪?”他的女人……他承诺照顾她一生,结果他都做了什么? “婶子需要帮忙,我就去啦!”杀猪、杀鱼、杀鸡……人要吃东西,就得干这些事,很正常啊,他干么大惊小怪? 但这些应该是他做的。他闭上眼,忆起这段时间的日子,除了没有笑声之外,其它的吃穿用度都跟以前一样。 她一个人去挑水、砍柴、买米、打猎,还给他运上一坛又一坛的美酒? 他摸摸她的手,好粗,有些地方还裂了。天哪,他喝酒是不想两人一起悲伤,只是喝醉后,他轻松了,她昵? 他是全天下最没用的男人! “柳儿,对不起、对不起……” “干么道歉?你没做什么啊?” 就因为他什么都没做,才要抱歉。他想说,他要开始戒酒,他会对她好的,可他的手居然又不自觉地去摸酒瓶。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他把酒瓶摔碎了,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铁大哥,你干什么?”她赶紧阻止他。“你会伤到自己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迷迷糊糊的。“柳儿,你怎么都不骂我?我让你这样辛苦。” “我不觉得辛苦。”何况,他喝醉之后就不会痛苦了,她无比渴望他快乐,所以明知喝酒是错误的,还是迁就他。 铁汉三认为她在安慰自己,他一定要戒酒。 “对不起,柳儿,我应该照顾你的,我……我再也不喝酒了。”他说,很辛苦地忍住太过清醒时,胸口间那针扎般的痛。 柳条儿皱眉。她感觉到他的悲伤又浓了,他要一直忍着这种痛苦直到死亡来临吗?这样的人生一点希望也没有,她闭上眼,心好痛。 自从铁汉三答应她不再喝酒后,便真的一滴酒也不喝了。 他又回到了从前勤劳的日子——不,他比以前更努力工作,几乎是不让自己休息地拚命。 柳条儿看得好心疼。她知道他不是故意折磨自己、也不是想折磨她,他只是睡不着,因为他一闭上眼,就会梦见丫丫。 一个人可以熬上几天不入眠?柳条儿看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好生担心。 她试着叫他喝点酒,微醺可以帮助入眠,但他拒绝了,他说不会再放任她一个人辛苦。 是,她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她的身体是不辛苦了,但是心好痛苦。 “铁大哥,你就轻松一下吧!”她拿着酒瓶对他说。他再绷下去,会死的。 铁汉三看了一眼酒瓶,眼睛亮了一下,可是用力摇了摇头。 “不,我要戒酒。”他继续砍柴。冬天需要很多的柴火,烧炕、煮饭,每日的消耗惊人。他很庆幸现在是冬天,才有这么多事做,否则怎么强迫自己撑下去? “可你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她说。 “我以前还在江湖时,曾有过十天没合眼——”他说到一半,想起当年满手血腥,又有一种正在遭受报应的无助。 她才不在乎他在江湖时怎么样。“铁大哥,你再熬下去,就要累死了!” “我不累。” “你两眼都是红丝,走路摇摇晃晃,这样还不累?” “我真不累,项多是有些晕。”他两手扳住她的肩膀。“柳儿,我发过誓要给你幸福的。前阵子是我不好,每天喝得醉醺醺,让你日夜为家事操劳,现在不会了,我会照顾你,让你快乐。” “但我一点都不快乐……”她眼前浮上水雾。“我要你开心,只有你好,我才会好,你懂不懂?” “我现在很好啊!”至少他的脑子是清楚的,否则怎会一直想起她、一直想起丫丫,想到心痛又心碎。 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凄楚尽落入她眼底。 “你不懂,你根本不明白。你不想我辛苦,所以把所有的苦都背在肩上,这样我的身体是轻松了,可我的心感觉好痛苦啊!”她挥开他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铁汉三如遭雷击。自己一心努力,原来是在重复之前的错误? 他恍恍惚惚,脑子乱糟糟。爱人与被爱、共享和分担……好多事他到现在才明白,他们其实可以一起悲伤,再一起恢复的。 “柳儿,我懂了,你快回来啊!”他大步追向她。“柳儿,别再往山上跑了,这天气不对,待会儿会下大雪的,柳儿——” 柳条儿不听,继续跑。她已经受不了这种压抑了,她想解脱。 她并没有分辨方向,只是不自觉地迈开脚步往前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 突然,她双脚一软,直直地往雪地栽了下去。 她的脸贴在冰雪上,喘息只要一吐出,就能把一些雪融化成水。这种水特别地冷,仿佛能够把人的骨头也冻结起来。 这样就可以结束了吧?所有的痛苦都将远离她的身体一点一滴麻痹了,只有心里不时翻出一股痛。 她圆睁着眼,眺望那一片雪白的大地,它们蔓延着,天连地、地连天,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一棵枯树歪倒在路边,那树干底下有个洞,是野兔子的家吧? 她想起第一次吃铁汉三烧的兔子,真的好好吃,真的…… 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就是这里,她和铁汉三、丫丫发现了白狐狸,她起了贪念……命运的分岔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天哪,她为什么会跑来这里?这是死不瞑目的大小狐狸找她报仇?还是丫丫给她的讯息? “对不起、对不起……”她呢喃着。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与丫丫无关,与铁汉三无关,若真有报应,给她吧!她祈求上天让丫丫回来,让他们父女团圆,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 她再也不会动贪念了,她发誓。 “什么人在那里?”一个狼狈的、粗豪的声音从枯树后传了出来。 柳条儿看到一个男人,身穿囚服,蓬头垢面,满身泥灰,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储大器,害死丫丫的凶手。 储大器花费大笔金银,让自己的斩刑改成流徙三千里。官兵押着他路过长青山,他杀了官差,遁入深山,想着逃出生天后,某日还可以东山再起,想不到会遇见她。 “柳条儿!”这个女人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这是不是叫做命运?”他一直想杀她,却总是失败,今日总算可以如愿。 “的确是命运。”她挣扎着从雪地上站起来,手僵了,身体也僵了,可她的双眼却透出浓烈的恨火。“我今天终于可以亲手为丫丫报仇了!” “丫丫?”他每年经手的奴隶太多,记不全每一个名字。 “你在山上拐带的小女孩,还有一只小白狐狸。” “喔!”储大器想起来了,狞笑。“嘿嘿嘿,那丫头滋味可不错——” “你这混蛋!”柳条儿怒吼。“储大器,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 “你要杀我?”储大器大笑。“好,看我们谁先杀了谁?” 猝不及防地,她就抄起一块石头砸向他。 她知道徒手相拚,自己一定打不过他,只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果然,储大器大意,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贱女人,你找死!”储大器发火了,张牙舞爪扑向她。 柳条儿利落地闪避。她的动作没有他快,但身形娇小,总是能从他的拳脚间滑溜开去。 偶尔,她还能找到机会,打他两拳。 储大器初始暴跳如雷,她就像夏夜那只扰人清梦、又打不着的蚊子一样讨厌。 可他的脸又被捉了几条伤痕后,渐渐冷静下来了。毕竟是黑道上摸爬打滚出来的恶棍,没那么容易失去理智。 柳条儿吃了他一拐,倒在地上,身子痛得蜷缩起来。 “嘿嘿嘿,现在是谁杀谁啊?”储大器满脸狰狞地靠近她。 “你想干什么?!”暴喝如雷般响起,是铁汉三来了。 储大器想也不想,立刻扑向柳条儿,将她捉起来挡在身前。 “想不到你还有帮手啊!”他的手紧紧勒住她的脖子。 她满脸通红,痛苦地皱紧了眉。 “放开她!”铁汉三怒道。他一辈子没动过杀意,就算以前干杀手时,他也只是完成任务,但看着那人欺负柳条儿,他却真正有了杀人的欲望。 “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是一般人的威胁,储大器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第一杀手的警告,却让他心里发凉。尽管他根本不知道铁汉三就是不见血,可还是害怕。 “想杀我?”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正是他击杀官差用的凶器。他把刀抵在柳条儿的脖子上。 “老子先宰了她!” 柳条儿呛咳着。她刚才差点就被掐死了。 “住手!”铁汉三看见刀子在柳条儿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心差点停止跳动。 “你再上前一步,我立刻杀了她!”储大器恶狠狠地道。 “你想怎么样?”铁汉三果然不敢再动。 储大器虽然逃出来了,但他对这座山并不是太熟,现在又是冬天,他一个人在山里很危险。而眼前的男人尽管气质不像山民,但穿着很像,如果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帮助,他的逃亡之路一定更顺遂。 “给我准备干粮、饮水、冬衣、还有基本的冻伤药物。” “只要我给你这些东西,你就会放掉柳儿?” “我会考虑放掉她。”储大器看得出来,铁汉三很紧张柳条儿,只要有她在手,他根本无所畏惧。 “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掉她?” “如果——喔!”储大器说到一半,闷哼。他被柳条儿一拐子打中了胸膛。 “如果你去死啦!”她厉吼着去抓他的脸、扯他的头发。“你这个杀人凶手,把丫丫还回来——” “什么?!”铁汉三大惊,眼前的人居然就是害死丫丫的人口贩子?他不是被判死刑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更重要的是,柳条儿居然落在他手中! “贱女人!”储大器愤怒,扬起手中的刀。 “不!”铁汉三肝胆欲裂。 “我跟你拚了!”柳条儿根本不看那把刀,直直地扑向储大器。就算用咬的,她也要咬死他,给丫丫报仇! “这是你自找的!”储大器的刀子冲着她的胸口刺下—— “咦?” 刀刃居然被挡住了。 储大器瞪大眼。那个男人离他有五尺远啊!他怎么可能这样快就靠近他的身? 但铁汉三的手指确实如铁钳般,捏住了刀尖。他手腕一震,储大器只觉手好像被铁锤打了一下,再也拿不住刀。 “喔!”他突然放声尖叫,却是柳条儿扑进他怀里,一口咬住了他。 她满眼的泪、满口的血。就是这个人杀了她的宝贝、就是他毁了她的幸福,就是他…… “你把丫丫还给我、你把丫丫还给我——”她疯也似地哭喊嘶吼。 “松口!疯女人,你给我松口!”储大器吃痛不住,拚命地蹬腿,眼看着那一脚就要踢中柳条儿。“唔——” 铁汉三趁势接住了那堪堪要落地的刀子,反转手,一刀送进他的胸口。 “怎么可能……”一时间,储大器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身体慢慢地往下倒,顺带拖累柳条儿也往雪地上栽。 “柳儿。”铁汉三及时扶住了她。“你怎么样?别吓我啊!”她脖子上的血把衣襟都染红了,出气多,入气少。 “铁大哥,我们给丫丫报仇……丫丫、丫丫……”她反复叨念着,气喘渐弱。 “对啊,我们报仇了,我们报仇了。”他抱起她,飞也似地往山下跑。他要赶快送她去看大夫。 “丫丫会原谅我吧?那晚……倘使我再找清楚一点就好了……丫丫,我对不起你……铁大哥,我没有救到丫丫,对不起……是我害了丫丫,对不起……”她闭上眼,一滴晶莹滑下眼角。 他为此恐惧地发抖。他一直知道自己忘不了丫丫,也晓得丫丫的死在她心里划下一道深重的伤痕,但他没想到,那伤痛居然影响她这么大。 不,她也许比他更痛。因为她除了丫丫逝去的悲伤,还要承受没有救到丫丫的愧疚,可他一直没有真正地明白这件事。 “柳儿,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我们都知道……我不怪你,相信丫丫也不会怪你,你振作一点!” 她的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半丝反应。 “柳儿,柳儿……”他痛得肝肠欲断。“别离开我,求求你……我爱你,我爱你啊……再给我们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柳儿……” 尾声 柳条儿没死。储大器那一刀是让她流了很多血,但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将养一个半月后,她渐渐恢复精神。 眼看着再三天就要过年,铁汉三想补她一个盛大的婚礼,让这个阴沈了一年的家,重新恢复生气。但她不要,丫丫的阴影还留在她心中,总觉得再拜堂成亲,还会发生不好的事。 铁汉三只好顺着她,简单地在门板上贴了喜字,点燃一对喜烛,两人喝过交杯酒,便算夫妻。 她坐在炕桌上,紧张地扭着衣袖。 “柳儿,笑一笑,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呢!”铁汉三安抚她。 “可是……”她的脸又白又青,一点都不像个新嫁娘。“以前婶子跟我说过,新郎、新娘成亲前不能见面,否则犯忌讳。所以我才想到山下避几天,你偏不让,咱们这样破坏规矩,万一……”她很害怕又惹灾殃。 “没事的。规矩创立就是为了让人打破,咱们不在乎那些。” “真的没事吗?” “真的。”他保证。 “万一有事呢?”她还是不安。 “屁大的事!”大门被推开,居然是商昨昔和苏觅音来了。“商爷成亲的时候,还是在小捕快家里拜的堂呢!” “喔。”柳条儿愣了一下。“原来商大人是给苏大人招赘的。” 商昨昔瞪大眼,想骂一声“胡说八道”,但今天人家成亲,他又不好发火,只好忍着气,踱到一边不说话了。 苏觅音忍不住偷笑,才送上贺礼。“苏某恭祝二位百年好合。” “多谢苏大人。”铁汉三接过贺礼,真没想到两位大人会来参加他的婚礼。他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还是谢谢他们纾解了柳条儿的紧张。 柳条儿正小心翼翼看着商昨昔。“铁大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苏觅音唇边的笑弧扩大了。“他这人就爱生闷气,嫂子不必担心。” “小捕快,你——”商昨昔风眼瞠圆,柳条儿还以为他要骂人了,谁知他转眼又笑得贼兮兮。“商爷大人大量,不与你较真,待回家后,再收拾你。” 苏觅音粉面闪过一阵红。 柳条儿恍然大悟,这两人在打情骂俏呢!他们感情真好。身后的铁汉三伸出手,正握住她的,他望着她的眼,也充满温情。 她心里的不安突然消失了。对啊,他也爱她呢!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能携手走过,不必羡慕他人情好,他们兀自爱浓。 忽地,大门口又涌进大批的人,是六婶子、村长和所有村民都来了。 “汉三、柳儿,我们来喝喜酒了。”人人满面带笑,就像之前他们一起捕鱼、围猎一样。 “婶子、大家……”柳条儿有些吃惊,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跟大伙儿来往了,想不到他们会来吃喜酒。她不禁感动得眼眶微湿。 “傻丫头,哭啥呢?”六婶子安慰她。“大喜日子,开心些。” “谢谢大家,谢谢……”这会儿,她的心底才真正是拨云见日了。 村长大喝一声:“各位,把我们准备的酒菜都带上来!”这些有趣又饱含人情味的村民们,上门喝喜酒都自备酒菜的。 柳条儿揉着眼,开心地又哭又笑,一伙人哄哄闹闹地将铁家挤得水泄不通。 铁汉三悄悄接近苏觅音。“苏大人可有事要问铁某?” 苏觅音一怔,笑道:“铁先生高智,苏某想知,储大器可在人间?”储大器杀官逃逸一事,也在朝廷内引起了一阵骚动。苏觅音和商昨昔奉命调查,一路追上长青山,遍搜三日,不见人影,却见铁汉三家门口贴着“喜”字,他夫妻俩才匆匆备了贺礼,前来探询。 “死了。苏大人可要缉捕铁某?”铁汉三并不后悔杀了储大器,他罪该万死,希望苏觅音能理解。 “杀了?这样看来,你确是不见血无疑。”商昨昔上下打量他,之前的江湖传言他也有耳闻,却难相信外貌忠实的铁汉三竟是不见血。果然人不可貌相。 铁汉三没承认,也没否认。 “嗳,小捕快,第一杀手呢!捉回去,大理寺那堆悬案至少可以解决一半。” “证据。”铁汉三道。 商昨昔顿生知音之感。想当年,他盗遍天下,遇到苏觅音后,见她不捉他,也常以此挑衅,她总说没证据,把事情推托开去。其实他闹归闹,心里很笃定,盗神偷东西,从来不留证据。 “小子不错,商爷看你很顺眼。” 苏觅音没好气地把他推开。“铁先生,苏某需要储大器的尸体回去销案。” 铁汉三听了便知苏觅音没有捉人的打算,深深一揖。“苏大人高义,铁某万谢。” 苏觅音拱手回礼。“铁先生此回是情有可原,苏某理解,但铁先生,苏某但愿永远不见‘不见血’。” “铁某保证,‘不见血’永绝江湖。” “如此,我夫妻告辞。”苏觅音与他相辞而别。商昨昔吹着口哨伴在她身侧,经过柳条儿身边,他还是觉得有件事得解释清楚。“小丫头,商爷顶天立地,绝不会干那种倒插门的事,你可记清楚了?” 柳条儿纳闷地点点头,见铁汉三走过来,便问:“铁大哥,那商大人明明看起来比我年少,怎叫我小丫头?” “商大人名闻江湖近十载,我亦久仰他的事迹,本以为是个中年大汉,谁知见着本人,却年少风流,貌若处子,这个……大概是驻颜有术吧!” 柳条儿喃喃地道:“三十六岁的人,竟能看起来像十八岁,实在太厉害了。” 正跨出门坎的商昨昔乍闻此言,额浮青筋。“那种确切的数字到底是哪里来的?” 苏觅音咬牙忍着笑。他夫妻都是功力高深之人,哪怕柳条儿放低了声量,他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商昨昔横她一眼,见她笑得双眸泛水,雾蒙蒙如月上柳梢,不由心神一荡,再多的不满都消失殆尽了。 “回家收拾你。”他牵起她的手,迅速跑了出去。 铁汉三告诉柳条儿,练武可以强身,也能养颜,她若真想青春永驻,他可以教她武功。她开心叫好,也不问他一介猎户怎会懂武。其实在搜寻丫丫下落时,她就从丐帮那里得知他的身分,后来上华山,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她不在乎,铁汉三就是铁汉三,她只管爱他就好。 “唉,你们小两口躲那里干什么?过来喝酒啊!”村长端着大碗招呼道。 “对对对,今晚不醉不归!”村民们哄闹。 “你们就不给人留点时间洞房了!”六婶子笑骂。 屋子里好吵,但充满笑声,铁汉三和柳条儿对视一眼,同声道:“就来了。” 他们的脸上也浮起了久违的笑意。这样开心的日子,才有意义—— 【全书完】 番外之《待从头》 十二年后—— 铁汉三和柳条儿的闺女刚满十岁,生得活泼可爱、娇俏大方。 柳条儿本想将女儿取名丫丫,但铁汉三说,丫丫只有一个,是永远不可取代的,于是将女儿乳名取为二丫。 柳条儿心想也是,便顺了他的意。 这一日,二丫难得没到水塘摸泥鳅,怀里揣着一个小白圆球,偷偷摸摸溜进房。 “干什么?”柳条儿捏住她的耳朵。“天还没黑,你竟舍得回来,说,又做了什么坏事?” “疼啊、疼啊,娘,好疼!”二丫又叫又跳,怀里的小白圆球就露出了长尾巴。 “娘不疼,疼的是你。”柳条儿见状,便顺着尾巴将小白圆球拉出来,居然是头小白狐。狐狸见着她,完全不避生,仿佛彼此已熟悉多年。它伸出柔软的舌头轻舔着她的手指,那圆亮亮的眼,澄澈一如万里晴空。她不禁想起十余年前的往事。 “娘,二丫是个好孩子,二丫从不使坏的。”二丫拉着她的衣袖撒娇。 “你不使坏,就没人使坏了。”柳条儿白她一眼。“老实说,这小白狐哪里来的?”可千万别学她当年,胡乱祸害人家狐狸母子才好。 二丫不依地嘟嘴。“我见它倒在森林里,才把它捡回来的。” 柳条儿这才注意到狐狸右后腿上的一道血痕,估计是意外受了伤。 “娘,我可不可以养它?”二丫问。 “它伤没好之前,你可以留下它,待它伤一好,就得让它回归森林。”大山的规矩是铁汉三教她的,柳条儿一直记得牢。 “好耶!”二丫抱着狐狸转圈圈,她才不管以后送不送小白狐回山,只要它现在能陪着她玩就好。 柳条儿拿这个粗心大意、又瞻前不顾后的女儿没辙,只笑叹着看她满屋子撒泼。 入夜,铁汉三回家,柳条儿跟他说了这件事。 铁汉三去看狐狸,狐狸冲着他唔唔叫,然后一翻跟斗,扑进他怀里。 “这是……”他疑惑,一般野畜牲都不太近人的,这小白狐很古怪。 “这狐狸不知道为什么,跟人特别亲。”柳条儿说。 “那它为什么不跟我亲?”二丫撇嘴。“明明是我救了它。” 铁汉三和柳条儿大笑,孩子就是孩子。 突然,他们好像也听到了狐狸笑。奇怪,狐狸会笑吗? 他们一起看着这头在铁汉三怀里拚命撒娇的小白狐,它跟别的狐狸真的很不一样。 狐狸无辜地看着他们,让人忍不住心里一阵怜惜。 于是,他们也不管狐狸古不古怪了,决定让狐狸留下来,住到伤好为止。 晚上,二丫想抱着狐狸一起睡,但狐狸似乎更喜欢跟铁汉三和柳条儿窝一起,它小小的牙齿咬住铁汉三的衣袖,就不松开了。 结果当晚,他们一家三口加上小白狐,全挤在大炕上。 柳条儿睡到半夜,不知怎地,突然醒过来了。 她一睁眼,就见一道绿蒙蒙的身影立在炕头,专注地看着铁汉三。 “什么人?”她以为自己在作梦,把手指搁入嘴里,咬了一下,疼的。这时,绿影转过身子看向她,那眉眼、那脸形…… “天哪!丫丫……” 绿影对她微笑,含泪的眼带着几分委屈。 “姊姊,我回来了。”绿影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形是这样没错。 柳条儿霍地坐起身。“丫丫、丫丫……” “怎么了?”铁汉三被她吵醒了。 “丫丫,我看到丫丫!她回来了!”她激动地说。 “丫丫!”他大惊。“她在哪里?” “在——”她手指着炕头,但那里杳无人踪。 铁汉三着急地四处看了看,却不见丫丫踪影。想想也是,丫丫都过世十余年了,怎么可能回来? “柳儿,你作梦了。”他心里几分失落,但还是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我们丫丫正在极乐世界享福呢!暂时是见不到的。” “可我明明看见了,我明明……”她失魂落魄的。 不知何时,小狐狸也跑过来,拱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她。 柳条儿看着它圆亮的眼,脑海里的往事越发清晰起来。 “我真的看见丫丫喊我姊姊。”她哽咽。 “看见?”他想,她是思念过深了。“也许是丫丫想你,所以跑到你梦里看你了。” “梦吗?”她抱起小狐狸亲了亲。“没关系,就算只是梦里相见,我也开心。” “那就睡吧!”铁汉三说。“这回换我来梦丫丫。” “嗯。”他们放轻了手脚,躺回炕上,不惊醒大炕另一头唾得正香的二丫。 柳条儿抱着狐狸好一会儿,才收起悲容,唇角抹上细微的笑。 “铁大哥,我明天想去丫丫坟前看看。” “好啊。”铁汉三拉起她的手。“我正好给丫丫做了一对布娃娃,我们一起去化给她。”他们早就说好了,要用快乐的心回忆丫丫,再不沉溺于悲伤。 “又是娃娃。”柳条儿拉着他的手指把玩。“按年龄算,丫丫今年有二十余了,不会再喜欢娃娃的,你应该给她准备些头花、丝巾、胭脂之类大闺女爱用的东西才对。” “那你呢?你又给丫丫准备了什么礼物?绣花鞋。” “当然,我亲手缝的,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绣花鞋。” “你也只会做绣花鞋了。”他刮刮她的鼻子,让笑声取代了哭泣。“你去年明明说要给丫丫缝一件嫁衣的,结果……哼哼,失败了?” “我——你少看不起人了。我只是想到嫁衣得自己缝才有意义,这才改做绣花鞋。” “那你给自己缝过嫁衣吗?” “喂,那是因为我没机会穿才不缝的,好不好?” “你真想穿的话,我可以为你重新补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们都几岁了还拜堂成亲,也不怕被人笑话?”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二十岁。” “不害臊!”她嗔着,心里却是甜的。 他们说笑到一半,小白狐又唔唔叫了起来,轮流舔着他们的脸,好像想跟他们一起笑闹,又或许是有些事想说,可惜它的话,他们听不懂。 “怎么了?小东西,你不舒服吗?”铁汉三大手来回抚着小狐狸的头,它大眼汪汪,似乎就要哭了。 “还是你想妈妈?”柳条儿也加入劝慰的行列。“没关系,明天让铁大哥上山瞧瞧,也许能找到你妈妈,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小狐狸细叫一声,钻进被窝里,不出来了。 隔着棉被,那团鼓起一动一动的,好像真的在哭泣。 铁汉三和柳条儿对视一眼,这小狐狸真是有人性到出奇了。 两人掀开棉被,又哄了小狐狸片刻,才闭上眼入睡。 等大家都睡着了,小狐狸突然睁开眼,跳下床,蹬蹬地跑了出去。 大门口,一个发束云冠、身穿水纹道袍、手持佛尘,青丝如雪、容颜也如雪的道人正微笑地看着它。 小狐狸跑到道人面前,翻个身,又成了那道蒙蒙绿影,俏丽的眉眼分明是丫丫的样子。 “徒儿参见师父。”她跪下,给道人磕了三个头。 道人笑着扶起她。“徒儿,你心愿已了,且随师父回山修行吧!” “师父,徒儿舍不得阿爹跟姊姊。”她确是丫丫,那日与小狐狸一起遇害后,心怀忧怨、魂灵不散,神魄却是进了小狐狸残缺的尸身,时长日久,渐渐有了神通,被道人发现,差点当妖除了。后来得知她凄苦遭遇,道人心生怜悯,帮她固体凝魂,更准备收她做徒弟。 但丫丫舍不下俗世红尘,坚持要见阿爹和姊姊一面,才肯上山,道人这才想法子布了局,助她与家人团聚。 但夙缘仅只一日夜,过了,也就结束了。 丫丫趴在道人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痴儿,天下岂有不散之宴席?” “可阿爹想我、姊姊想我,我也想他们,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因为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只是一缕残魂,再在阳间待下去,你要不成魔、要不灰飞烟灭,你愿意这样吗?” 丫丫如遭雷击,泪水像冰珠儿,落得越急。 道人伸手擦去她的眼泪。“好了,徒儿,缘起缘灭本是天理,跟师父上山吧!” 丫丫随着道人走了几步,又不舍地回头望望那曾经充满欢笑的家。 “师父,阿爹和姊姊不会忘记我吧?” “我观他二人,皆是至性执着之人,应该不会轻易相忘。” “我因为贪玩,丢了性命,让阿爹和姊姊苦苦思念,我是不是很不孝?” “这……” “师父,人都说百善孝为先,我明知阿爹和姊姊忘不了我,我却要离他们远去,上山修仙,就算让我修成,我也不会快乐、不会安心的。” “可你现在只是一缕魂魄寄宿在狐狸身体里,你就算留下来,又能干什么?” “当他们又想起我的时候,我可以陪他们一起掉泪;冬天,我还能给他们暖被窝,若他们再给我生弟弟妹妹,我也能帮忙看护。师父,就算是一只狐狸,能做的事也是很多的。” “但你没办法告诉他们你的身分,你甚至不确定,他们愿不愿意收留你?你付出如此大的牺牲,值得吗?” “他们或许不会知道小狐狸就是丫丫,但我清楚他们能感受到我。我阿爹最是心软,只要我坚持不走,他也不会撵我。”丫丫抹着泪。“况且,师父,子女孝顺父母天经地义,怎么能说是牺牲?” 道人木然,好半晌,他叹气。“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既坚持,便留下来吧!” “谢谢师父!”丫丫开心往地上一滚,又变成小狐狸的样子,冲回屋里,将自己挤进铁汉三怀里。它舔舔铁汉三,又拱一下柳条儿的手,他俩被惊醒,见小狐狸憨态可掬,也不生气,亲亲热热搂着它,温言笑哄。 它心头发热,倚着两人,时光仿佛回到十二年前。这样的快乐,始终没变。 它暗暗想道:阿爹,姊姊,我们又能在一起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道人双眼可洞彻世间,目光穿透门墙,见他一家天伦情深,也感动、也慨然。 天下至真为情、至难也是情,丫丫为亲情断修仙路,说不上是好、是坏,可却前途渺茫。 道人心里不忍,便传音道:“徒儿,为师在你身体里下一道禁制,你若后悔,愿与为师上山,便发动禁制,为师随时来接你,切记、切记。”话落,道人离开。 尔后数十年,直至铁汉三、柳条儿寿终,那禁制从未被发动过。 【本书完】 后记 后两章我写得非常辛苦,一边写,一边哭,眼睛都快痛死了。 我是为了弥补我、以及丫丫的遗憾,才决定写《待从头》。 我希望人生可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可真正开始写了,我忍不住想哭——为什么欢乐的基调下,却是这种结果?真是我自虐啊! 这一次的男主角铁汉三很魁梧、强壮、勇猛,就是那种百分之百的硬汉外形,但藏着一颗温柔善感的心。 他会煮饭、做菜、缝衣、制鞋、上山能打猎、下水能捕鱼、入田可耕作,称得上万能了(大概只有生孩子他不会)。 他曾经是个杀手,一个为了生活,不得不沾染血腥的男人。 他每天都祈望着能退出杀手组织,但他并没有真正去做。 辛苦的童年让他戒惧,他很难抛下衣食饱足的生活(这一点柳条儿跟他有相同的经历,所以他特别能够理解她,并且怜惜她)。 丫丫的出现给了铁汉三动力和决心。他断然改变自己,放弃了名声、金钱和所有的一切,过着朝不保夕的逃亡日子。 他是真的心疼丫丫,所以文中,我没有去追究丫丫会不会想起他是毁家仇人这件事,就让丫丫永远失去记忆,让他们做一辈子的快乐父女。 柳条儿跟他一样都是孤儿出身,但她比他更别扭,也有更多的偏差。 比如,她不哭,别人欺负她越厉害,她越冷静。她还爱贪小便宜,见了钱,便移不开脚步。 但她并不是一个寡情的人,她很珍惜对她好的人,并且会加倍回报。她猎白狐其实不是为自己。 她的情绪只有在极度感动时,才会失控。 而且她不习惯在人前展示出来,非要等到半夜无人时,再躲到茅厕里哭。 结果,这样压抑的女人遇上同样内敛的男人,当他们面对女儿身亡的意外时,谁也不敢把情绪发泄出来,忍着忍着,就要爆发了。 事实上,适度地发泄情绪是件好事。 尤其当一个家遇上挫折时,更应该敞开自己、面对伤痛、携手走过。 但那很难,非常地困难,多半是经历一阵低潮,再重新站起。我觉得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示弱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然,别哭太久,如果每天都很郁闷、都在抱怨、永远都挣脱不了悲观情绪的话,那不是发泄,是生病了,请去看医生。 祝大家阅读愉快。 还有,新的一年,愿人人都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