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笔魅影》 序 幕 纽约州 克雷顿村 九月三日,万里无云的晴天,夏季的炎热逐渐远去,冬季的寒意尚未来临。施施在超市停车场里停好车,但蔚蓝的天空使她一下车就愣在原地,彷佛不曾看过天空般仰头呆视穹苍。她确实没有看过如此的蓝天。 施施这辈子最懂的就是色彩,但她从未见过这种色调的蓝。任何天空都不该蓝得如此深浓和不可思议。但在这晴朗的日子里,天地间的雾噩消散,使她前所未有地接近宇宙边缘,近得让她觉得快要被吸进那一望无际的蔚蓝里. 她能够复制它吗?她在心里混合著颜料,一边想象著结果一边淘汰不适合者。不,那点白色会使它蓝得太稚气。它不是软弱的蓝,而是蓝得强而有力和浓烈纯正,美得令她兴奋莫名,欣喜若狂,使她仰著脸站在那里,忘了她是来超市购物的。 终于想到要把视线打回地面时,她的眼花了。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但她刚才并没有直视太阳,所以心想天空一定比她想象中明亮,因为她的眼睛需要适应。她眨眨眼,然后谜眼细瞧。那东西实中带虚……那是个小孩子,但出奇的没有立体感。 她望著那个孩子,眨眨眼,再看一遍。震惊如五雷表顶,使她血液凝固,指尖麻木。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她上个月才参加过他的丧礼。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只不过是来超市购物的她却看到一个死去的男孩穿越停车场。 施施目瞪口呆地把视线转向男孩尾随的那个妇人。他的母亲毕苏珊一手抱著购物袋,一手牵著她四岁大儿子克彬的小手。她的脸色樵摔,眼神中充满丧子之恸。 但尾随在苏珊身后的确实是一个月前死于肺炎的小山姆。 施施无法动弹地看著小男孩跟在他母亲身后,著急地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妈妈。」十岁大的毕山姆不断呼唤著,声音因焦急而微弱。「妈妈!」但是苏珊毫无反应,只是拉著小克彬继续往前走。山姆试图抓住她的衬衫,但是衬衫的棉布溜过他虚幻的掌握。他望向施施,她清楚地看出他的沮丧、困惑和恐惧。「她听不见我说话。」他说,声音忽大忽小,彷佛是从坏掉的音响里传出来的。他急忙追赶母亲,细细的腿在宽大的裤管下若隐若现。 震惊使施施的身体摇晃,她连忙把手放在车顶上支撑自己。被太阳晒热的铁皮摸起来有点沙沙的。蔚蓝的天空突然往下压,彷佛要吞噬她一般,她目瞪口呆地凝视著死去的小男孩的背影。 他移动瘦弱的身躯,赶在母亲关车门前爬进克彬身旁的后座里。苏珊坐进驾驶座,把车驶出停车场。山姆回头望向施施,半透明的苍白小脸在后车窗里闪现。他孤苦伶叮地举起手轻挥一下,她不由自主地也挥了挥手。 她的脑海里浮现一个字。 鬼。 第一章 一年后 纽约市 相信世上有鬼是一回事,实际看到鬼则是另一回事。但是施施发现关键在于她认不认识那个鬼。在将近一年前居住的纽约州克雷顿村那样的小村子里,她跟大部分的村民至少都是点头之交,包括死去的那些在内。但在纽约市,她谁也不认识,所以可以假装没有看到人群中那些半透明的脸孔。在克雷顿村时,自从看到毕山姆的鬼魂之后,她就无法预料何时另一个鬼魂会停下来跟她说话。她一直笨笨地学不会泰然处之,假装若无其事。她不得不响应那些鬼魂。没有多久,人们看她的眼神就像认为她精神有问题。趁著他们还没有开始在街上对她指指点点,她收拾行李搬离了克雷顿村。 在开始看到鬼魂的同时,她的体温调节器似乎也出了毛病。最近一年来她总是感到冷。也许寒冷的感觉在看到小山姆前就开始了,她不记得了,因为谁会注意那种事?没有人会在日历上标明:八月二十九日,感觉冷。 施施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晴朗的九月早晨想到鬼魂,但她一睡醒,出现脑海里的就是鬼和比见鬼更难受的冷。她急忙起床换上运动衫,到厨房喝那第一杯咖啡。多亏有定时自动咖啡壶,使她一起床就有热咖啡可喝,否则她很可能会在被迫等咖啡煮好时活活冻死。 第一口热咖啡下肚,身体就暖和多了,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第二口才尝到咖啡的滋味,正要喝第三口时,电话铃声大作。 电话是讨人厌的必需品,但还是讨人厌的东西。谁会在早晨,她看看时钟,七点四十三分打电话给她?她不悦地放下杯子,过去抓起墙上的话筒。「喂?」她小心地说。 「我是茜妲。」一个亲切的声音回答。「很抱歉这么早打电话给你,但我不知道你的日程安排,又必须及时找到你。」 「你第一竿就钓到了。」施施的不悦消失。茜妲是她展售作品的画廊业主。 「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是钓鱼术语。我猜你没有钓过鱼吧?」 「老天,没有。」茜妲的笑声跟说话的声音一样充满亲切的魅力。「我打电话找你是想问问看你下午一点左右,能不能来画廊见见一些可能的顾客。他们在昨晚的宴会上提到想找人替他们画肖像,我立刻想到你。麦太太要到画廊来看我刚弄到的一幅画,所以我想你们可以顺便见个面。」 「好,我会去的。」施施答应,虽然她原本想不受打扰地作画一整天。 「太好了,那么到时见。」 施施发抖地挂上电话,急忙继续喝她的咖啡。她不喜欢跟可能的顾客见面,但喜欢替人画肖像,而且她需要这份工作。大约从开始看到鬼魂起,她的工作就陷入了困境。细腻是她风景画和静物画的特征,但那个特征逐渐被粗扩取代,她并不喜欢这种改变。她的色彩向来是半透明的,彷佛她用的颜料是水彩而非油彩,但是现在,无论如何努力,她仍然发现自己转向深浓、强烈、非现实的色调。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拿作品去茜妲的画廊。虽然她的旧作仍在展售,但必定所剩无几了。 如果那对夫妻喜欢她的作品,那么就算是为了茜妲,她也应该接下这份工作。施施很清楚她现在不是,可能永远也不会炙手可热,因为她的作品被认为太过传统,但茜妲总是替她找到偏爱传统书风的顾客,因而提供施施一份相当稳定和不错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去年施施表示有意搬离克雷顿村时,替她找到这间公寓的就是茜妲。 纽约市并非施施的第一选择,她一直想迁往比较温暖的地方。当然啦,纽约市比克雷顿村暖和。克雷顿村位在安大略湖东圣罗伦斯河畔,每逢冬季都因靠湖而下雪。纽约市临近海岸,冬季也会下雪,但没有那么多和频繁,气温也比较适中。适中但还不够宜人,施施心目中的理想地点是迈阿密附近,但茜妲说服她搬来纽约市,她并不后悔听了茜妲的话。都市的热闹繁华可以转移她的沮丧情绪。最重要的是,纽约是个大都市,她不认识那些死去的人,不会觉得必须礼貌地跟鬼魂打招呼。还有,大都市里总是有形形色色的脸孔,活人的脸孔。她喜欢研究脸孔,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肖像画持续在增加中。多亏如此,否则她的银行帐户会有大麻烦,而不只是有麻烦而已。 都市暂时适合她,以纽约市的标准来看,公寓的租金还算合理。茜妲能替她找到这间公寓,是因为这栋大楼的业主是她的丈夫霍瑞基。他是华尔街股市奇才,白手起家的市场派大亨。施施跟他见过两次面,但尽可能避免跟他有所瓜葛。他有张耐人寻味但令人生畏的脸孔,她认为他是那种「挡我者死」的人,因此她打定主意别挡到他的路。 这栋大楼和它所在的社区都不是最好的,但她租的这间公寓是拥有大窗户的边间。只要有良好的采光和中央冷暖气系统,就算是仓库也会令她住得满意。 热咖啡使她不再发抖。她现在无时无刻不感到有点冷,但早晨的情况最糟糕。她原本会去看医生的,但每次想到要告诉别人她的遭遇时,她就打了退堂鼓。「医生,大约一年前,我开始看到鬼,感到冷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哦,对了,每当我接近交通号志时,红灯就会变成绿灯。还有,我养的植物不合时令地乱开花。你看我的毛病出在哪里?」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小时候她已经被指指点点够了。身为艺术家已经够不平常,她不想再被人钉上怪胎的标签。 过去这一年来的日子十分难捱,原因不仅是看到鬼而已。施施顽强地抗拒改变,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多么固执。她喜欢墨守成规,喜欢日子过得平稳安定,不喜欢大起大落,因为她的童年就充斥著那些绝望和兴奋。对她来说,一成不变和平凡正常就等于安全感。但在本身变得不再正常时,就算瞒得了世人,她又怎么能感到安全?现在的她就算没有失去才华,也似乎失去了方向;但不知如何发挥,才华又有何用? 她打开电视,边看边吃早餐。她没有在早餐谷片里加入牛奶,因为牛奶是冰的,而她刚刚才赶走寒意。健怡可乐的性感广告在萤光幕上出现,她看得目瞪口呆,汤匙停在半空中。 等广告结束时,她热得几乎要流汗了。也许多看电视是取暖的最好办法。 第二章 在画室工作了几个小时后,施施发现快要一点了,她必须赶快准备到画廊去。她不喜欢盛装打扮,但发现自己伸手去拿裙子和上衣,而不是常穿的牛仔裤和运动衫。一抹鲜红引起她的注意,她拨开衣架,挖出一件从未穿过的红色针织套衫,那是几年前别人送她的耶诞礼物,卷标还在上面。打量着那鲜艳的红色,她决定那正是她今天想要穿的颜色。 她猜她也应该用发夹把头发夹好。站在镜子前面,她蹙起眉头。她很幸运,或是很不幸,有一头难以梳理平整的松发。她把头发留到过肩的长度,让头发本身的重量使它保持下垂。她的选择很有限;她可以把头发往后梳和扎成马尾,但那会使她看起来像高中女生;她可以试着把头发缩成顶髻和用发夹夹住,但到头来一定会有不听话的松发像螺丝起子般翘出来;或者她可以干脆让头发披散着。她选择了披散,因为那样会使她丢脸的机率降到最低。 她拿起梳子,把较乱的部分梳整齐。小时候,她恨死自己的头发。那一络络狂野的松发得自母亲的遗传,但母亲以那头乱发自豪,甚至把它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色来吸引更多的注意。她也想替施施染发,但施施在小时候就墨守生命中零星的正常。她的头发是褐色,她决定保持原有的颜色。不要黑色,不要红色,不要金色,只要褐色。虽然松发有点炫,但至少褐色很普通。 她放下梳子,吹毛求疵地审视镜中的自己。好了。除了头发以外,她没有任何地方会引人注意。身材苗条,身高中等。唔,勉强算是中等,她不会介意再高个三、五公分。蓝色的眼珠、褐色的松发、白皙紧致的皮肤。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但皱纹还没有出现。黑色的裙子长度及膝,鞋子很适合步行到画廊而式样又不会太古板,鲜红色的针织套衫……好极了。她差点要脱掉它,但它的颜色太令她着迷。 如此的穿著似乎该化点妆才对。她对化妆品向来不在行,所以局限在最基本的眼影和唇膏,藉此预防自己看起来像小丑。或者该说是像妈妈,她的下意识嘲弄着。施施总是努力避免自己的外貌举止和母亲相似。身为艺术家已经够像母亲了。 由于她相当肯定她在茜妲的画廊里只剩下几幅风景画,所以她挑了几张接近完成的人物素描放进活页夹里带去给麦氏夫妇看。她没有已完成的肖像画可以展示,因为它们全都是特约作品,一完成就送交给了顾客。 把活页夹挟在腋下,她离开公寓走向画廊。一踏上人行道就沐浴在温暖的九月阳光里,使她愉悦地长声叹息。除了那些上床睡觉都可能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以外,街上的行人大多穿著短袖。街边的时间温度显示器显示现在的气温是摄氏三十三度。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散步。 她来到街角,在她最喜欢的热狗摊前停下。 卖热狗的小贩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黑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八成是假牙,他那把岁数的人牙齿大多早就掉光了。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已经六十八岁,早过了退休的年龄。像他这种老头子应该闪到一边去,把赚钱的机会让给年纪较轻的人。他说完那句话就放声大笑,因此施施知道他毫无退休的打算。他每天都在这个街角笑谜谜地卖他的热狗。施施搬来的第一周就注意到他,总是尽可能经过他的摊子好乘机研究他的脸孔。 他的表情令她着迷。她素描过他几次,但每次都是匆匆画些基本的线条,因为不希望他发现她在画他而变得不自然。她还没有完全掌握住他那种与世无争的神韵。他很单纯地以生命为乐,眼神中毫无批判挑剔,就像孩童一般纯真,那使她很想用纸笔捕捉住他。 「好了,施施。」他用热狗交换她手中的钱,她用小腿挟住活页夹,在热狗上涂了厚厚一层芥末酱。 「妳今天很漂亮。要赴热情的约会吗?」 才怪。她已经不记得她有多久没有约会了,至少有好几年了吧。她并不觉得遗憾。「公事。」她说,咬一口热狗。 「可惜了,妳今天穿得这么辣。」他朝她眨眨眼,她也朝他眨眨眼,但他的称赞有点令她吃惊。辣?她?施施自认是世上最不辣的人。她宁愿整天埋首绘画,也不愿浪费时间去烦恼某个男人对她的头发有何看法,或他是否在跟别人来往。 大学时代她跟男生约会过,只因为那似乎是人们对她的期望,但除了高中时代有两次难得的迷恋以外,她不曾真正喜欢过任何男生。她对性一直兴趣缺缺,直到今天早晨。她很惊讶自己竟然让健怡可乐的广告影响到她。这迟来的性觉醒令她手足无措。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像许多女人一样,让愚蠢的荷尔蒙冲动损害或削弱创作力。 「妳那身衣服会使人目瞪口呆。」小贩说,再度朝她挤眉弄眼。 她没有想到简单的裙子和针织套衫会有那么吸引人。一定是颜色的关系,她心想。纽约人总是穿黑色,有时她会认为这个都市里没有人有色彩鲜艳的衣服。这件红色套衫必定使她像乌鸦群中的红鹤一般突出。更要命的是,她还戴了耳环。 她把活页夹重新挟回腋下,沿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画廊在四条街外,够她吃完热狗和擦干净嘴巴。满脸芥末地跟麦氏夫妇见面不会给他们留下好印象。 安排她跟可能的顾客见面是茜妲的体贴。别的画廊业主可能根本不会为她多费心思。能赚大钱的是原始派和现代派艺术,而不是她偏爱的传统派。但茜妲总是为施施的利益着想,设法替她介绍生意。茜妲一视同仁地照顾每个在画廊展售作品的艺术家,她的自然亲切不仅吸引艺术家,也吸引来无数的顾客,可能每年替画廊赚上大把钞票。倒不是茜妲需要担心钱,瑞基的财富使画廊赚不赚钱都变得不重要。 想到霍瑞基,他的脸孔就跃上她的脑海,伴随而来的是异于平常的不安。她想要画他,但开不了口。她绝不会画他穿著三千美元的意大利双排扣丝质西装。她会把他有棱有角的脸孔和炯炯有神的双眸放在码头或大卡车的驾驶座上。霍瑞基看起来像是那种汗水湿透圆领衫的猛男。 他和茜妲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黑发褐眸的茜妲有种上层社会的秀美,但成千上万的女人都拥有那种温和的美,迷人却不出众。她真正的魅力在于友善的个性,就像热狗小贩的和蔼可亲。瑞基的性格似乎已深入骨子里,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孔便是最好的证明。虽然看起来是那么不搭调,但他们的婚姻却维持了十年。施施从看到他们一起出现的那几次中得到的印象是,他们虽然并肩而立,但完全出于巧合。瑞基的冷漠和工作狂似乎无法吸引像茜妲那样和蔼可亲的女人,但谁知道一对夫妻在独处时的情形?也许瑞基也有放松的时候。 当施施接近路口时,交通号志变换,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她早已习惯了不必站在路口等灯号变换的便利。几个驾驶似乎对绿灯太短暂感到困惑,但那不是她的问题。她穿越马路时几乎要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讨厌浪费时间,站在路口当然算是浪费时间。她痛恨花在作画以外的每一分钟,连吃东西都差点要被她归类为浪费时间。 但睡觉却不能算是浪费时间。她喜欢睡觉。她最喜欢的事之一就是作画到深夜,然后筋疲力竭地倒头大睡。如果外面下着雨就更好了。听着雨声入睡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最近睡觉却成为冒险,因为睡着了会作梦。她的梦向来是彩色的,但现在她的梦境色彩鲜艳浓烈得惊人。睡醒后她尝试复制那些色彩,结果却发现它们并不适合她作品特色的细腻风格和精确笔触。但她还是喜爱那些色彩,睡醒后想不起自己作过什么梦时总会感到失望。 她吃完热狗,用包热狗的纸巾擦掉嘴边残余的芥末,然后把纸巾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里。她并不太喜欢热狗,所以得涂很多芥末来掩盖它的味道。她知道她可以吃些她喜欢的食物,但热狗摊总是在那个地方,小贩的笑容总是那么亲切,所以买热狗吃似乎既省时又省事。更重要的是,待会儿回家后就不必浪费时间吃东西了。 人们在人行道上快步前进着,目不斜视,口不言语,除非是讲行动电话。施施大大方方地研究他们,知道他们不太可能注视她而不必担心会被发现她在看他们。她不理会偶尔出现的那些太透明的脸孔。那样做一点也不难,纽约人在作了鬼之后仍倾向于避免目光接触。 大都市里各式各样的脸孔一直是她灵感和惊奇的来源。巴黎……巴黎还可以啦,但连它的名字都会令她不自在。她见过太多自命不凡的艺术家,例如她的母亲,在巴黎把绘画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施施跟那里的艺术圈格格不入。仔细想想,她跟这里的艺术圈也是格格不入,但在纽约,她有比较大的空间,比较不会感到动静观瞻。茜妲要她迁居大都市的确是个好主意。虽然施施可以预见自己会搬离纽约,但目前她还算满意。 纽约总有一天会失去吸引力,施施住过的每个地方到最后都会令她厌烦。她还没有写生过热带风景,心想,自己总有一天会有前往加勒比海岛屿的冲动,但以她的预算可能只有将就佛罗里达州了。棕榈树在哪里都是棕榈树。但目前她仍然对脸孔着迷,而这里正是脸孔的最佳来源。 画廊位在内外两层玻璃门后面,外层在瑞基的坚持下用的是防弹玻璃。门上烫印着「霍氏画廊」四个字,最令施施欣赏的是字体小而简朴。镀金的花体字会令她作呕。 一如往常,进入画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季亚。依施施之见,那确实是赏心悦目的景象。季亚是个道地的美男子。她猜他担任的是接待员的职务,但不确定他的正式职衔是什么,或他有没有正式职衔。从一些女性顾客对他目不转睛的凝视来看,他只要在那里就行了,其余的职务都是多余的。他有乌溜溜的及肩黑发,细细长长的深褐杏眼,轮廓鲜明的显骨和丰满的嘴唇。她猜他一定有玻里尼西亚血统,因此使她更想画棕榈树。季亚除了在画廊工作外,还兼差当模特儿,晚上还要修艺术课,这使他非常忙碌。 她怀疑季亚和茜妲有染。施施在工作时连天塌下来都不会发觉,但是画肖像使她对脸孔和表情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因此才会发现茜妲和季亚之间关系不寻常的蛛丝马迹。那些蛛丝马迹并不明显,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表情、短暂的目光交会,和偶尔出现在季亚态度中的占有欲。茜妲绝不会把情感毫不隐瞒地表露出来,但季亚没有那么世故老练。施施希望他没有投入过多真情,因为茜妲绝不会容许自己回报他的真情。瑞基的财富远比季亚的美貌来得有分量。 季亚从面对入口的安妮女王式书桌后面站起来,浓眉高耸、咧嘴而笑地走向她。「施施。」他满脸仰慕地上下打量她。「哇噻!妳看起来真辣。」他说话微带唱歌般的夏威夷腔。 施施有点担心地低头打量自己。短短十分钟不到,已经有两个男人说她看起来很「辣」了。这件鲜红色针织套衫的威力必定比她想象中更大。从现在起,她在穿它时要更加谨慎。但她真的很喜欢它的颜色。 「麦氏夫妇还没有到。」季亚说,碰触她的手肘,指尖逗留在她的手臂内侧。「要不要来杯茶边喝边等?」 平常他只有对顾客才是如此。她的担心慢慢变成忧虑。不管鲜红色具有怎样的神奇力量,她都不喜欢男性这样注意她。男人代表麻烦。她没空招惹男人,尤其是像季亚这种二十四岁、油嘴滑舌、高生活费的男孩。她比他多活的这七年里至少对自己有所了解,例如她是那种独自过活比较好的人。 但来杯茶听来很不错。 「伯爵红茶,一块红糖。」茜妲按照欧洲的传统,在以茶招待顾客时同时提供红糖和白糖。施施认为她那样做很文雅。 「马上来。」季亚再度朝她咧嘴而笑,然后消失在湖茶的小凹室里。 施施往四下瞧,纳闷着茜妲在哪里。如果麦氏夫妇要来,那么茜妲应该已经到了;她非常守时,向来在画廊等待她约好的顾客。 画廊有两层楼,一楼的两侧有气派的弧形楼梯通往二楼,但开放的空间和充足的照明使施施可以清楚地看到画廊的大部分。四处都没有茜妲的踪影。 季亚端来半透明瓷杯盛着的热茶。 「茜妲在不在?」施施问,接过茶杯,不自觉地深吸一口热气。 「在她的办公室里,瑞基也在。」他回头朝紧闭的门房看一眼。「我猜不伤和气的程序进行得并不太和气。」 施施眉头轻皱。「什么程序?」 季亚朝她眨眨眼。「当然是离婚啦!」 「离婚?」施施吃惊又失望。她怀疑过茜妲的婚姻并不美满,离异。那总是使她苦恼,使她想到童年不愉快的经验。 「天哪,别告诉我妳不知道。进行快一年了,从妳搬到纽约后开始的。我不敢相信妳一点都没听说。」 吃惊归吃惊,施施还是差点嗤之以鼻。她在工作时连全国大选都不知道,一桩离婚案又凭什么引起她的注意?她和茜妲的社交圈并无交集,她们只能算是友好的事业伙伴,但绝对不能算是知己好友。也许茜妲认为离婚并不是什么重要大事。离婚在艺术界是司空见惯的事,施施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费事结婚。 她的父母就各自结婚了四次,其中两次是跟对方。施施有一个亲弟弟,她的母亲在生下他后认定为人母会妨碍她对艺术的追求而动了结扎手术。她的父亲则继续跟他不同的妻子生儿育女,给施施添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跟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妹都只是每几年见一次面。为人父似乎丝毫不影响她父亲摄制电影的艺术生涯。施施上一次听到的消息是,他正准备娶第五任妻子,但那至少是两年前的事了,所以他现在很可能是跟他的第六任妻子在一起,或是回到第四任妻子身边,但也有可能是跟她的母亲又复合了。施施并没有跟他们保持联络。 「茜妲好象是在去年感恩节后就搬出了城区寓所。」季亚的眼睛因谈论八卦消息而发亮。「我知道是在圣诞节前,因为她在上东区的新公寓办了一场长达十二天的耶诞宴会。那可是奢华至极的盛会。她把那场宴会称为她的自由十二日。妳不记得了吗?」 「我不参加宴会。」尽可能有礼貌地说。她上次参加的宴会是她的八岁庆生会。她在冰淇淋上桌前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任凭她母亲邀请来的小流氓们去尖叫争夺。反正上桌的是她痛恨的三色冰淇淋。她的母亲总是以三色冰淇淋招待,坚信那样最容易满足所有小朋友的冰淇淋偏好。 实不相瞒,施施不适合人群。交际不是她的长处,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在人群中无法放松,总是担心自己会出糗。她的母亲老是笑说她的社交风度跟西藏牧羊人一样。 「妳应该参加这个的。」季亚靠近她,指尖再度碰触她的手肘内侧。「无限供应的佳肴美酒,人多到使你动弹不得。真是棒透了。」 季亚对棒的认定跟她大不相同。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受到邀请,但不得不承认她也许有但立刻忘了那回事。宴会在她看来是活受罪——说到活受罪,季亚在她的手肘上做什么? 她眉头紧皱地抬起手臂摆脱他的碰触。她知道季亚是个追求女色的人,但他不曾对她献过殷勤,她不喜欢这样。她叮咛自己回家后记得把这件要命的套衫塞回衣橱深处。 「对不起。」他还算敏锐,知道他献的殷勤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像我说过的,妳今天看起来很辣。值得一试。」 「谢谢。」她粗声恶气地说。「我一直希望自己值得一试。」 他愉快地放声而笑。「才怪。这就是为什么妳高挂着『别碰我』的霓虹告示牌。但是,如果妳感到寂寞,打电话给我。」他耸耸肩。「言归正传,妳最近都在忙什么?仔细想来,我已经几个月没有看到妳了。工作还顺利吗?」 她耸耸肩。「不知道。我在创作,但不确定创作的是什么。我在尝试一些技巧。」那不是实情,但她不打算趴在季亚的肩膀上哭泣。他不需要知道她无力阻止的画风转变有多么令她无奈和苦恼。她努力尝试以前那种细腻空灵的画作,但好象再也画不出来了。那些要命的鲜艳色彩一直在妨碍她,即使对它们百般诅咒,她还是沉缅其中而无法自拔。不仅是她的用色在改变,连她的观点好象也在改变。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结果是不和谐,甚至是互相冲突的。她一向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但最近的作品带来的不安全感是那么强烈,使她一直无法拿给任何人看。 「哦,真的吗?」他看起来很感兴趣。但看起来很感兴趣是他的工作,所以她没有细究他的表情。「妳有作品准备好要展出了吗?我很想看看妳最近都画了什么。」 「我有几幅画可以展出,但不确定我准备好了。」 「妳在画廊展出的作品只剩下一幅,其它的都卖掉了。妳必须拿些新的作品来。」   「我会的。」虽然不情愿,但她别无选择。新作品卖不掉,她就没饭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让人看到,它们就不可能卖得掉。 季亚看看手表。「麦氏夫妇应该快来了,希望瑞基在他们来到前离开。茜妲不喜欢他来画廊,宁愿在律师事务所跟他见面。她不会高兴他耽误到她的正事。但她已经在生气了,因为他一直在存心刁难。」 「他不想要离婚吗?」 季亚再度耸耸肩。「谁知道瑞基想要什么?我只知道他不太愿意妥协。茜妲最近似乎只有两种心情;担心或生气。」 生气听起来是离婚过程中的正常反应,担心却不是。「也许她改变心意,不想离婚了,但找不到台阶下。」 「喔,她根本不想离婚。据我所知,诉请离婚的人是瑞基。茜妲假装不在意,表现得像是离婚是双方的决定,其实她对分手十分不满。」 施施突然惭愧起来。茜妲在她的事业上给过她很大的支持和帮助。像这样道人长短不是她的作风。但流言辈语就是这么吸引人。施施努力压抑打听更多丑陋内幕的冲动。 但扒粪的诱惑力令人难以抗拒。粪土跟油水一样能使生活更有趣。 茜妲的办公室门突然打开,正好替她解了围。她转过身去,在那短暂的片刻里,发现自己直视着霍瑞基的眼睛。她有种被电到的感觉。茜妲接着出现,脸色气得铁青,抓住他的手臂拉他转回身去,房门这时碎地一声再度关上,遮住了婚姻破裂的景象和声音。 「哦,」季亚幸灾乐祸地说。「要出人命喽。」 第三章 施施惊呆了。她知道有事情发生,但不确定是什么事。在那一瞬间,她和霍瑞基彷佛串连在一起了。她不喜欢那种感觉,不想要那种令人不自在的亲密。她向来以独自一人为乐,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滚动的球,偶尔会撞上别的球,但从不停止。但是在刚才的那一瞬间里,滚动停止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只不过是比陌生人熟一点点的点头之交。他没理由那样看她,好象他跟她很熟。她没理由感到心头小鹿乱撞,那种类似看健怡可乐广告得到的快感。 如果这是她最近一年来的怪异变化之一,那么她对它的厌恶不亚于其它的改变。真要命,她希望一切恢复原状。 她还来不及振作,画廊的大门就在她背后打开。季亚的脸上立刻露出专门应付买主的笑容。令她惊讶的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异状。「麦参议员,麦太太。」他招呼着走向他们。「真高兴见到两位。要不要来点饮料?茶、咖啡,还是烈一点的东西?」 施施猛然转身时,一个高高瘦瘦、时髦漂亮的妇人用无精打彩的语气说:「茶。」 但她的话声几乎被她丈夫的声音给淹没。「咖啡,不加牛奶。」他的语气强而有力。 令施施惊讶的是,她认得他。这张脸孔在电视上出现的频率之高,连从不关心时事的她都知道他是谁。如果季亚以前说的是麦参议员,而不是麦氏夫妇,她就会知道。麦卡森参议员的领袖气质使他从市政府进入州议会,再从州议会跻身华盛顿的国会殿堂,顺利连任两届参议员。他拥有金钱、魅力、才智和野心,简而言之,那些条件终将使他迈向总统之路。 她一见他就讨厌。 令她反感的也许是职业政客练就的温文尔雅。她在他身上看到的不是冷酷无情,而是从他的魅力中隐隐透出的鄙视。他是那种私下认为他的选民不是低能儿就是乡巴佬的政客。 但他的仪表堂堂却是无可否认的。一百八十五公分左右的身高,虎背熊腰、看来结实却不拥肿的体格,使他给人权威的印象。他的褐发仍然浓密,斑白的鬓角令人着迷。他的发型师手艺不错。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栗子色,脸部构造强悍中透着古典气息,但他咄咄逼人的下颚毫无古典美。 她立刻知道她不想画他的肖像。事实上,她连一分钟也不愿多跟他共处一室。但是……那会多么其有挑战性。她能不能把那充满优越感的表情像一层透明塑料膜般画在那张本质好看的脸孔上?表情最为重要。麦参议员学会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给大众看。但此时此地,只有他认为应该对他卑躬屈膝的季亚和她在场,他的假面具滑落了一点。施施确信如果她穿戴的是名牌服装和昂贵首饰,而不是简单的裙子和套衫,他对她的反应绝不会是轻蔑的瞥视和逗留在她胸部上的侮辱性目光。 她差点要不屑地嗤之以鼻,但及时阻止了自己。茜妲费心替她安排了这场会面,她至少可以表现出基本的风度来。她心存同情地把目光转向麦太太。 她的同情是糟踢了。麦太太显然自认高高在上,地位不如她者的同情根本是匪夷所思。参议员对他的表面形象下过苦工,他的太太则懒得费那个力气。她的地位十分稳固,不必担心有年轻貌美的女人取代她,除非她的丈夫想拿他的政治前途冒险。诉请跟这个妇人离婚的官司会打得很棘手和苦不堪言,而且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麦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灯。 参议员夫人的苗条时髦和百无聊赖都很符合时尚。她的头发是香槟色的,至少这个星期是;剪到肩膀上一点点的清汤挂面式短发全部往后梳,露出蛟好的脸蛋和华丽的镶钻金耳环。身为一个标准的纽约人,她穿著式样简单的黑色紧身连衣裙。那件使她看来骨瘦如柴的连衣裙,价钱可能超过施施所有的衣服加上部分的家具。 季亚端着咖啡和茶回来,注意到施施和麦氏夫妇沈默地站在原地。「对不起,我忘了替你们介绍。」他喊道。「参议员、麦太太,这位是施施,茜妲想介绍给你们的肖像画家。施施,麦卡森参议员和他的夫人玛歌。」 施施朝麦太太伸出手,觉得自己像只伸出爪子的狗,从参议员夫人的表情看来,她在她眼中很可能连狗都不如。麦太太担心受污染似地只用指尖碰了碰施施的手。如果参议员真要竞选总统,那么他的握手教练得严加训练他的妻子,使她赢得选民的好感,以免她成为竞选的绊脚石。 参议员却很会握手,轻快有力又不给人压迫感。握手握得好可能是职业政客首先得学会的从政技巧之一。一幅画面突然在她脑海浮现;教室里坐满热切认员的年轻政客,教室的门上挂着「握手一○一」的牌子。但他破坏了那个印象,再度盯着她的胸部看。她开始认为这件鲜红色的针织套衫不仅危险,而且是招来灾难的祸根。也许她不应该梳头发和涂口红,虽然口红可能在她吃热狗时都被吃掉了。 茜妲的办公室门再度打开,施施宽慰地转身。茜妲气冲冲地走出来,脸孔因愤怒而紧绷,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几乎是惊恐的。她一看到麦氏夫妇,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平时的亲切友好。 瑞基出现在她背后的房门口。施施不想看他,以防万一怪事再度发生,但好奇心和难以抵抗的冲动使她的视线转向他。令她如释重负的是,这次他没有回以凝视。他的表情平静,好象茜妲的愤懑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用莫测高深的眼神瞥了众人一眼,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向他们。他的身材高大,但没有因此而弯腰驼背,像个运动健将,身高和身体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想起健怡可乐的广告,施施猜想着瑞基不穿上衣会是什么模样。 她的心头又开始小鹿乱撞。她的肚子一点也不饿,但她的嘴巴却像整天没吃东西后闻到烤面包的香味般开始流口水。女人可以拿瑞基当饭吃。别胡思乱想,她既担忧又难为情地暗中警告自己,但是她上了太多艺术课,无法不精确地在脑海中描绘出他一丝不挂的样子。她可以从他合身的衣着中看出,他是个没有让一身结实的肌肉变软的男人。她想象着他赤身露体地躺在床上,嗯,果然很有看头。但令她心神不宁的是,她看到自己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意图吻遍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他身上会有几寸特别有趣的部分需要多加照顾。 「卡森,玛歌,欢迎光临。」茜妲的招呼声打断施施的绮思遐想。她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瑞基看,急忙把视线移开。她感到两颊发烫,希望她没有满脸通红。 茜妲朝他们走来,迷人的小腿上方是紫铜色的套装短裙。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施施研究着茜妲的套装颜色。她分辨不出哪件衣服出自哪个设计师之手,对颜色却是过目不忘。 茜妲先和玛歌交换空中虚吻,接着把她的魅力转向参议员。他握住她的双手,倾身在她的脸颊印下一个扎扎实实的吻。施施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参议员用力握紧茜妲的手,茜妲趁转向施施时,巧妙地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 「看来季亚已经奉上了饮料。」 「瑞基。」参议员大声说,宏亮的声音盖过茜妲的话声,就像对他妻子一样。施施怀疑他是否有打断女人说话的习惯。他伸出右手;她看到瑞基眼中闪过不愿停留寒暄的神情,但礼貌迫使他跟参议员握手。 麦参议员使出浑身解数握这个手,甚至用左手盖在他们相握的手上。一定是他的握手教练告诉他这个动作可以使对方觉得他知人之所感。只是这一招不但对瑞基无效,反而使他更加面无表情。「你的气色很好。」参议员说。 「参议员。」瑞基简短生硬地打招呼。听来他们没什么交情,施施推断。仔细观察着他们,她看到参议员的指节变白,一会儿之后瑞基也指节泛白。 撒尿比赛,她心想,感到十分有意思。不管原因是出于厌恶、争强好斗或单纯的雄性间攻击,总之参议员企图挤扁瑞基的手。这一招更是弄巧成拙了。瑞基迅速扭转局势使参议员处于劣势。 「生意好吗?」参议员问,努力面不改色地继续紧握瑞基的手,也有可能是他现在想松手也松不了。「一定不错,在当前的经济环境下。景气好得惊人,不是吗?」 「我没有怨言。」 参议员的额头冒出一颗汗珠。厌倦了这场无聊的比赛,瑞基突然放了手。参议员勇敢地忍下来没有去揉疼痛的手,但那个冲动一定很强烈。 即使参议员要求瑞基跟他比腕力,她也不会讶异,施施心想。不知道表现于行动的敌意是来自参议员亲吻茜妲时,施施在他眼中看到的暧昧情怀,还是他只是不喜欢瑞基可以撒尿撒得比他远。施施认为瑞基才不会跟参议员一般见识。如果他和参议员比赛,她一定会站在他那一边;她也许并不是很喜欢瑞基——其实她跟他不熟,谈不上喜不喜欢——但她见到参议员就讨厌。 「听说你们要去罗马。」茜妲对玛歌说,语气十分自然,好象并不在意让他们看到她跟瑞基争吵,但施施知道其实不然。研究脸孔的习惯使她明察秋毫,茜妲眼睛周围的紧绷泄漏了内情。 「旅行延期了。卡森今早有紧急会议,跟总统开会。」她得意地补充。「我们——」 参议员又扯开嗓门跟瑞基说话,茜妲不得不靠向玛歌才能听见她说什么。也许参议员是故意打断女人们的谈话来突显自己的权威,或者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在谈话,这一点更加欺负人。 施施心不在焉地听着四个声音交杂重叠,但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对股票和麦氏夫妇的罗马行都没有兴趣。她烦躁无聊地变换着姿势,准备放弃到手的生意,回她的公寓去继续作画。瑞基为什么逗留不走?他根本不在乎参议员对股市的看法。他一定知道没有他在场,茜妲会轻松许多。她也是,施施承认。她故意不去看他,深恐会再度触发那怪异的联系。 「很高兴你们有这个机会跟施施见面。」茜妲说。听到自己的名字,施施的注意力立刻转回来,她发现茜妲亲切地对她微笑着。「我这里有她的一幅作品,如果你们想看。只可惜不是肖像画,因为肖像画都是特约绘制的。」 施施闷声不响地挟紧活页夹,无意把作品拿给任何人看。 「没关系。」玛歌说。「只要是妳推荐的,我相信她一定行。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妳提到范登新作。我相信它们的色彩会使我的客厅更加出色。」 施施努力克制翻白眼的冲动。她不反对麦太太想要用画装饰客厅墙壁,但是用范登的画?他虽然是当红炸子鸡,但在同行眼中,他只不过是没有才华的狡猾骗子,把大块油彩涂在画布上就称之为画。 「那当然。」茜妲说,优雅地朝范登作品的方向摆摆手。 施施不打算再跟她们耗下去。「我得走了。」她说,抓紧她的公文包。她需要这份工作,真的真的很需要。她把心一横,准备说些客套话和安排在麦氏夫妇从罗马回来后就开始替他们绘制肖像。她张开嘴巴,却听到自己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替你们画肖像,麦太太。我的档期满了。」 那些话连她自己听了都吓了一跳,但至少她是撒了个礼貌的谎,而不是老实地说她一看他们两个就讨厌,除非可以在他们的肖像上加锥形角、山羊胡和干草叉,否则她绝不肯画他们。她有点自豪;西藏牧羊人不可能编出这么好的谎言。 「什么?」玛歌一脸惊讶。 茜妲的表情先是吃惊,然后是担忧,好象她已经开始想象施施会怎么回答玛歌的问题。施施没有给自己时间思索该怎么回答,她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否则她对傻瓜和混蛋的薄弱忍耐力随时会耗尽,而说出真正会令茜妲尴尬难堪的话来。她猛然转身,差点用跑的快步走向画廊大门。 她把活页夹换到左手,伸出右手去抓门把,但一个高大的身躯突然出现在她身旁,一只深色衣袖的手臂快速伸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让我来。我也正要走。再见,参议员、麦太太、季亚。」 从来没有人替她开过门,施施惊讶地忘了道别。实不相瞒,令她吃惊的不仅是瑞基的殷勤有礼,还有他的近在咫尺。她的心头又小鹿乱撞了。几分钟前她才在脑海里把他的衣服剥光,此刻有他在身旁当然令她心神不宁。 瑞基让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一时之间他们被封闭在寂静的小门厅里,外层门的烟青色玻璃减弱了户外的阳光。他趋前打开外层门时两人间的距离缩短,他的西装外套轻拂过她的手臂,高价古龙水的幽香飘向她的鼻子。她的心头又是一阵急跳,伴随而来的是如波潮乍起的性觉醒。这样是不行的。她迷悯地踏上人行道。先是早晨的健怡可乐广告,现在竟然是瑞基。也许今晚是月圆之夜什么的,但月的盈亏从未影响过她的荷尔蒙。其它的事物也没有。也许她应该去医院挂号,确定一下她的卵巢没有突然分泌过度。这种事要发生也应该发生在懵懂无知的青少年时期,现年三十一岁的她没空也不想沉溺于荷尔蒙引起的无聊行为。 「施施?」瑞基在她眼前摇摇手,她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想心事时,一直凝视着他而脸红了。 「抱歉。」她嘟嚷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好象在压抑笑容。「我问妳要不要搭便车回家,开始下雨了。」 原来如此。天空看来阴阴的不仅是因为烟青色玻璃的缘故。她在画廊里时乌云遮住了阳光。她抬起头,看到雨点开始打在人行道上。她立刻把活页夹往怀里揣。不搭便车,她的画就难逃被淋湿弄坏的命运。 「要,麻烦了。你的车在哪里?」她边间边往左右瞧。 「就在这儿。」他举起手,一辆深灰色的奔驰轿车驶来停在他面前的路缘。她心想,这样确实比站在路边朝经过的出租车拚命挥手方便许多。 他把手放在她背上,倾身向前拉开车门。意料之外的接触带来意料之外的快感,使她差点绊了一较。站稳后她钻进轿车的后座,往奶油色的真皮座椅深处移动,挪出空间给他进来。她的心在狂跳、肺在起伏、胃在收缩。不幸的是,那无疑意味着她的精神错乱了。 瑞基在她身旁坐定。「艾华,先送施施回家。」他对司机说。 「好的,先生。」艾华的口音略带英国腔。「施施小姐住哪里?」 瑞基说出地址,施施惊讶地望向他,然后才想起她住的那栋公寓大楼是他的产业。她很惊讶他还记得,但股市天才可能得有记得住任何微小细节的本领。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抚摸着座椅,享受牛皮光滑柔软的质感和迷人的气味。 她忍不住瞥向瑞基,发现他正面带微笑地望着她。说也奇怪,她从未把他和微笑联想在一起,他太自制,甚至到了冷漠的地步,但他此刻的笑容看来是那么自然,好象他经常练习一般。亲切感使她的嘴角跟着往上扬。 「我猜你对废话的忍耐度跟我一样低。」她说,咧嘴而笑。他听了开怀大笑,真挚的笑声使她的五脏六肺又开始大跳恰恰。 「妳是那样急于逃离那里,我还以为妳会撞破玻璃跑出去。」 「我不知道谁比较令人受不了,参议员或他的太太。他们两个都令我起鸡皮吃痞。」 「除了他们以外,每个人都有同感。季亚努力使自己变成隐形人,但又不愿意离开,以免错过好戏。」瑞基提到季亚时,语气变得不带感情,施施猜忖着他是否知道茜妲和她的助理有染。那绝对足以构成离婚的理由,瑞基看来不像是那种能够容忍妻子红杏出墙,或愿意接受婚姻咨询的男人。 毛毛细雨突然变成游陀大雨,街上的行人急忙走避,人行道上开出一朵朵雨伞花。施施喜欢雨声,但今天的雨声听来特别引人共鸣。一阵寒意突然使她起了鸡皮疹疼,她交抱双臂抵御寒冷。 「艾华,请打开暖气。施施会冷。」 「好的,先生。」 「我并不是真的冷。」施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否认。经常感到冷使她有点难为情,好象那是她不愿意承认的弱点。「聆听雨声使我起鸡皮吃喀。」 「妳在发抖。要不要披上我的外套?」 想到裹着充满他体温和气味的外套,她的体内就有一股暖流升起。暖意令人舒服,但背后的原因却不然。至少她对广告的着迷在广告播毕时就结束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一定也会在她下车远离瑞基时结束,但在那之前她必须严防自己做傻事,例如投入他的怀中。哇,那一定会使文华惊讶地耸起眉毛!连她自己可能也会耸起眉毛,因为在那些与她性格不符的事情中,对男人投怀送抱名列前茅。 「施施?」瑞基追问,又在她眼前摇手,脸上又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希望他别再做那两件事了。前者令她气恼,后者令她心神不宁。 「什么?」 「要不要我的外套?」他已经把外套脱下来了。 「哦,谢谢,不用了。对不起,我有点心不在焉。」 「我注意到了。」他不顾她的拒绝,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差点愉快地**。跟她想象中一模一样,暖烘烘得令她快要融化。她舒适地卷缩在外套里,拉高衣领把半个脸埋在其中,不自觉地深深吸气,像瘾君子吸早晨的第一根烟似地把他的味道吸进肺里。 「我必须设法遮住那件套衫。」他顺带解释道,语气中透着笑意。 「它是个招来灾难的祸根,我回家后要把它烧掉。」 「不必白费事。真正具有杀伤力的是套衫底下的东西。」 天哪!他也感觉到了。 那个领悟有如五雷轰顶。她无法动弹,无法看他,深恐会在他眼中看到她不愿面对的表情。这不是鲜红色套衫或月亮盈亏引起的反常行为。她无法说明她怎么会知道,但可以肯定不可能是经验告诉她的,因为她这些年一直努力避免让男女关系搞乱她的生活。瑞基是一个小时内第三个用欣赏的眼光看她的男人。 唔,如果把参议员算在内就是第四个。但是参议员的目光中侮辱的成分大于欣赏——但瑞基的情况没有那么单纯。季亚未经考虑、出自反射动作的引诱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话说回来,季亚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瑞基则不然。 要不是他正在打离婚官司,而且对象是施施事业生涯中的重要人物,那么她可能会有些心动。不,老实说,她已经非常心动了,而且是明知故犯。但心动并不表示她必须采取行动。一个能够看到鬼魂和使交通号志在她接近时变换的女人,当然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使她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她应付得了鬼魂,但应付不了男人,尤其是瑞基。至于为什么认为瑞基比其它男人麻烦,她不愿意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但是观察他和研究他的冲动几乎令她无法抗拒。为了逃避那双精明锐利的深色眼眸,她只好保持目光向下,结果却发现自己在凝视着他的双手。那双手有种粗旷的优雅,她讶异地心想。她一直把他想象成穿著昂贵服饰的码头工人,但此刻不禁纳闷她为什么不曾注意过他的手。它们的形状优美,充满力量的美,像米开朗基罗笔下的大卫,有修长的手指和发达的肌腱。她看到几个老茧、几道疤痕和修剪整齐的指甲。麦参议员不该愚蠢地跟这个男人比力气。想起当时的情景使她低声轻笑。 「我敢打赌参议员再也不会尝试用力握你的手。」她津津乐道。 他扬起浓眉。「妳看到那幼稚的举动了?」 「嗯,很好玩。他的指节变白,接着你的指节变白,然后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我差点欢呼喝彩。」 他大笑。「妳的文明礼貌经不起考验,对不对?我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参加撒尿比赛的人不是我。」她指出,有点恼火他显然认为她是野蛮人。她自认很有教养。她从不用力握别人的手,因为怕会伤到自己的手。也许那跟不想伤害别人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 「说的也是。」他又露出若隐若现的微笑。他抬头往窗外瞥一眼,看出她住的公寓大楼快到了。「这么快就到了。」他说,听来不太高兴。 她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一路驶来都没有遇到红灯或塞车。 「晚上一起吃饭好吗?」他转向她,两人的肩膀相碰,他的左腿碰到她的右腿。她觉得他的体温像磁铁般吸引着她,使她有股疯狂的冲动想要靠过去看他能使她变得多暖和。她敢打赌一定很暖和,也许像着火被烤的一样暖和。 「天哪,不要!」 他放声而笑。「拜托,别担心会伤了我的感情。」 施施像少女般羞红了脸。总有一天,也许到九十岁时,她能够学会出于礼貌地说谎。 「我的意思是······你会使事情变得很复杂,要求时间、性和那类的事,而我现在已经快要忙不过来了。」太好了。他又在笑了。等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时,她想要用手蒙住脸,但还是固执地往下说。「还有茜妲得顾虑。她对我一直很好,在别的画廊不肯展出我的作品时接纳了我。虽然你们分居快一年了······总之,我认为那样不太妥当。」 他一言不发良久,只是用无法捉摸的表情望着她。「我还会问的。」最后他说。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句话听起来有点像恐吓。霍瑞基显然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男人。「随便你,」她说,这时奔驰在大楼前停下。「我还是会拒绝的。」她脱下外套还给他,伸手准备开车门。 「别傻了。」他按住她的手。「没有必要淋雨。车上有伞,我送妳到门口。」 「不用了,谢谢。」 「那妳的活页夹怎么办?」 问得好。雨下得还真不小。她皱紧眉头望着他。「你不必看起来这么满足。」 他似笑非笑地伸手去拿雨伞。「甜心,妳不知道我满足时是什么样子。」 没错,但她想象得出来。他低头亲吻她愠怒的唇,那个吻虽然轻,但杀伤力一样大。 「想一想。」他低声说,打开车门,把雨伞伸出去撑开,先下车在门边等她爬出来。 「想一想。」她粗声恶气地学他说,逗得他又笑起来。火冒三丈的她没有心思去在乎爬过座椅使她的裙子缩到大腿上。让他看吧,他也只有看的分。 他们一起越过人行道冲向雨篷下的门口。他没有让她的活页夹被雨水溅到。虽然想踢他一脚,但她还是很感激他的细心。他送她到门口后就转身快步走向等待中的轿车。她不等车开走就进入大楼。她需要回到她安全、与世隔绝的世界,远离诱惑。 她需要秩序,而非混乱平静,而非刺激。最重要的她需要作画。只要手中握着画笔,她就可以封闭自我。 第四章 想一想。她想了,而且想了很久。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作画,她却站在画布前发呆。问题不是出在瑞基和她之间的吸引力,而是出在她无法不去想他。其它的男人对她来说都不具意义,即使曾经进入她的脑海,她也可以轻易地把他们忘怀,照常过她的日子。他们没有一个令她心动过。至于瑞基,她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不心动。 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被一个男人搞得这样魂不守舍。她对他的着迷不会有结果,所以浪费时间在出神想念他上实在很愚蠢。倒不是其它的男人会有比较大的机会,而是瑞基三番两次令她不知所措。她不是没有想过在这世上有哪些男人,有可能引起她到目前为止都不存在的性欲,但瑞基绝对不在名单上。瑞基是有妇之夫,他的妻子是她的事业伙伴。现在他们夫妻俩正在闹离婚,因此她更应该远离瑞基。 雨停了,但天气仍然阴阴的。画室里虽然有充足的照明,但跟阳光还是不一样。平时她不会因人工光源而困扰,但今天她需要明亮的阳光。圣罗伦斯河是她最爱的主题之一,她拍了许多它的相片,最近一直在画其中一张相片中的圣罗伦斯河,但没有阳光,她就画不出正确的颜色。她沮丧地把画笔插进松节油罐里哗哗地搅动。她在唬谁呀?即使有阳光,她也画不出来。她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无法画出正确的色彩了。 她希望她能指出引起改变的是什么,但怎样也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该注意到克雷顿村唯一的红绿灯在她接近时变成绿灯?那又不是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她不是没有注意到她养的植物看起来非常快乐,但起初只是以为她正好养到某些极其生命韧性、能够忍受她胡乱照顾的植物。也许至今仍是这么回事。以前她还得经常更换它们,现在无论她怎么做,它们都照样茁长。连从小乡村搬到大都市都影响不了它们。仙人掌已经开了好几次花,蕨类植物日益翠绿茂盛,连娇弱至极的花草在她三天两头更换摆放地点的折磨下,还是毫发无损。 她不想要与众不同。她亲眼看到她的父母以艺术天分为借口,开脱他们各种自私自利、自我扩张、伤害他人的行为。她不想跟他们一样。她想成为一个完全正常又正好有绘画天赋的人,那已经够与众不同了,但她至少还应付得来。但是一个搞乱电子定时器、影响大自然和能够看到鬼魂的画家?哇,那就太不正常了。连母亲都没有那么过分,虽然她有段时期曾在神秘学中寻求灵感。施施记得那大多跟吸大麻烟卷有关。只要有心,借口唾手可得。 她叹息着清洗画笔。今天是画不成圣罗伦斯河了。它不再像以前那样令她着迷,魅力甚至不如最平凡的脸孔。 热狗小贩的笑脸跃入她的脑海。施施偏着头,思量着脑海中的影像。尽管头发花白,他看起来却是那么年轻。二十岁的他是什么样子?十岁的他呢?她想象着六岁的他牙齿东缺西缺地对世界咧嘴而笑。 施施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拿起素描簿。她想要画不同年龄的他,同一幅画布上有好几张脸孔,每一张脸孔都是他。 有些画家只画粗略的大概来取得正确的比例,但施施也是个优秀的素描画家。她经常花太多时间在草稿上,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加上阴影和细部。令她欢喜的是,这次她顺利地用炭笔捕捉住热狗小贩迷人的表情。她好久没有画得这么得心应手了。 热狗小贩的名字叫陶伊莱。今天他照平常的时间收摊,计算一日所得,填好存款单,然后进银行排了约十五分钟的队。他原本可以用自动存款机存款,但他不喜欢跟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他喜欢带着盖了章的存款收据离开,回家后立刻把收据归档。他对这种事很细心,部分原因是他妈妈就是如此,但主要是因为年纪越大,他越觉得对细节小心总是能免除日后的麻烦。 伊莱跟妻子结缡四十四年,直到她五年前去世。他跟妻子育有两个儿子,供他们念完大学,看他们找到好工作和娶妻生子。伊莱很满意他把两个儿子教养得如此有出息。 他在很久以前就可以退休享清福。他有积蓄和一些收益不错的小额投资;他不缺钱,社会保险金和利息收入就足以使他过跟目前一样的日子,因为他现在赚来的钱大多照样存进了银行。但是每次想到退休,他就会想到他的两个儿子和五个孙子,以及他现在存下的每一块钱日后都有助于孙子的教育费。他不介意再多卖两年热狗,七十岁似乎是退休的好年纪。 在他走路回家的途中,雨又下了起来。行人纷纷跑进路边的商店里避雨,他却戴紧帽子继续前进。淋一点雨不会怎么样。乌云使夜色提早到来,路灯一盏盏地亮起。夏天在匆匆离去,他可以从雨水中闻到秋天的气息。春天和秋天是他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天气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他讨厌冬天,寒冷使他骨头酸痛。有时他会考虑在退休后搬到南方去,但知道他绝不会离开他的儿孙。 离家还有三条街远时环境开始恶化,最近常有些流氓在街上闲荡。两个儿子希望他搬家,但他从大儿子一岁起就住在那里,他舍不下那栋充满回忆的老房子。他的妻子一直把老屋修缮得很好,但自从她去世后,他就不曾对屋子做过任何事,五年下来一切都开始显得破旧。他只是不想做任何改变。让一切维持妻子生前的模样可以使他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平时他在经过这一带时都会提高警觉,但今天,只有今天,他放松了戒心。一个目露凶光的小流氓从巷子里溜出来挡住他的去路。伊莱几乎还来不及注意到那张长满青春痘和一口烂牙的脸,他的头部左侧就传来一阵剧痛。 那一记重击把伊莱打倒在地。小流氓弯腰抓住老人把他拖进阴暗的巷子里。小流氓又挥了两次棍子,只因为感觉很爽,即使老人根本没有挣扎反抗。接着他掏出老人口袋里的皮夹,抽出皮夹里的钞票,连数也不数就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干,连一张信用卡也没有。他气愤地扔掉皮夹,低着头匆匆走出巷子。整个过程,前前后后大约只花了二十秒。 陶伊莱,生性谨慎,从不带太多现金在身上。小流氓只抢走二十七美元。伊莱躺在小巷的阴影里,隐隐约约感到细雨打在脸上。在一剎那的意识清醒中,他知道他快要死了。他想要想起他的儿孙,但他们的脸孔就是不肯浮现在他脑海中。但是他的妻子……啊,她在那里,脸上挂着天使般的笑容,那对伊莱来说就够好了。 「收看——机智问答!」主持人崔亚历拖长着声音说。 施施抱着一盆爆米花窝在柔软的沙发里看电视。介绍三位参赛者时,她一如往常地端详他们的脸孔。中间的那个会赢,她心想,他看起来心思敏捷,有着一对聪明灵活的眼睛。她喜欢跟自己玩一个游戏,设法事先猜出哪个参赛者会获得优胜。最近这个游戏越来越不具挑战性。 运气好得令她不安。红绿灯是一回事,但是连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都开始受影响,她会很不高兴的。崔亚历开始念谜题类型。 「推理小说作家。」「费迪克。」施施说,把一颗爆米花扔进嘴里。 「浓烈的饮料。」「苦艾酒。」她回答。 「英国皇室。」「查理二世。这太容易了。」 「科学。」「冷融和。」 「全国各州。」「德拉瓦州。拜托别那么明显。」 「最后是外层空间。」 「类星体,那还用问吗?」这是她玩的另一个小游戏,在听到提示前猜出答案。最近她也猜得奇准无比。 卫冕者首先选了「浓烈的饮料」。亚历念出提示。卫冕者被难住了,瞪着黑板,好象他能逼它告诉他答案。时间到的铃声响起,中间那个参赛者按铃抢答。「答案是苦艾酒。」他说。不等亚历证实那是正确的问题,施施就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她知道没有错。最近她是每猜必中。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惴惴不安,她起身走到窗前凝视雨景。她喜欢雨,雨总是能安抚她的情绪。雨的魔力今晚却失灵了。 迷恋瑞基不可能使她烦恼到这个地步。没错,她很意外,因为这种事通常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但这毕竟没什么大不了。女人贪恋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她选择了不采取行动,就是这样。她可以了解人们为什么在情欲的影响下会做出失去理性的行为。荷尔蒙的威力就跟烈酒一样,但偷偷摸摸的程度是烈酒的两倍。 不,问题不出在瑞基和她对他的超强反应。她已经下定决心不予理会。问题出在别的地方。这种深切的不安与荷尔蒙无关。她感到哀伤,几乎是悲痛,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试着画些素描,但无法专心。电视吸引不了她,最后她拿了一本书,裹着毛毯坐在床上,好不容易看了一个多小时才打起瞌睡来。她伸直双腿,用冰冷的脚趾摩擦温暖的毛毯,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午夜过后不久,她开始在毛毯下翻来覆去,双手做出推拨的动作,嘴里发出喃喃呓语,头在枕头上摆来摆去,眼皮在颤动,呼吸似疾奔时一般急促。 然后她突然静止不动,连呼吸都暂停了好一会儿。 呼吸恢复时,她条地睁开双眼,眼神空洞而遥远。她静悄悄地摸黑下床,赤脚走向画室。她没有开灯,但街上苍白的灯光从窗外照进来,使她不致在杂乱的大房间里撞到东西。 几个画架立在画室各处,架上都放着未完成的画。她取下其中一张画布放在桌上,然后把一张空白的画布放到画架上。 她以俐落的动作拿起一管颜料,挤出一大团鲜红色在调色盘上。她挥动画笔,第一笔就在空白的画布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红色。接着她挤出黑色颜料,在画布上涂上许多许多黑色。 她在画布前站了两个小时,以娴熟的技巧默默挥动着画笔。她没有听到救火车鸣着警笛从她的窗下奔驰而过,她没有感觉到从赤裸的脚底传来的寒意。她连发抖都不曾发一下抖。 突然之间,她像气球泄了气般委靡下来。她用画笔在黑色颜料中又醮了一下,在画的底部添上最后一笔。她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画笔都泡在松节油里,然后像进来时那样悄悄离开画室,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移动着,循原路穿过阴暗的公寓,回到卧室和她温暖的床上。 闹钟在六点半响起,施施从毛毯下伸出一只手按掉闹钟,终止那吵人的铃声。咖啡的香味把她诱下床。套上一双厚袜子,她像科学怪人般迈着沉重迟缓的步伐走进厨房。她默祷感谢电动咖啡壶和等待她的咖啡。第一口太烫的咖啡从她的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使她能够捧着杯子走向浴室而不把咖啡洒出来。 十分钟后,她穿著运动衫,清醒又暖和,拿着现在可以入口的咖啡走进画室。画室位在公寓的角落,也就是说有两个墙都是玻璃帷幕。晴天时,光线好极了。 但是现在时间还早,所以她把灯打开,让室内充满明亮的光线。从天花板往下照的强光使室内没有影子,这样虽然很好,但她还是比较喜欢自然光。 画室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很熟,她首先注意到的是放在桌上的画布,她皱着眉头走过去。那是圣罗伦斯河的画,她知道她没有把它放在桌上,而是把它留在画架上。一阵寒意窜过她的背脊。谁移动了画布?什么时候?画架上现在放着另一张画布,施施凝视着它,一股不安之感油然而生,片刻后她才绕过去看画里是什么。 她突然一动也不动,手指紧握着咖啡杯,嘴唇发白,蓝眸圆睁地瞪着画布。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画面。一个男人趴在两栋建筑物之间充满垃圾的骯脏空间里。她很清楚她看到的是什么,虽然建筑物只不过是两侧给人高耸感的大块黑色。那个人的头部有点不对劲,他的鼻孔附近有一小滩血,还有一道细细的鲜血从他的左耳流出来,绕过耳朵下方滴进他花白的头发里。 她凝视着画中的脸孔,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画中的眼睛虽然是睁开的,但死亡之火使他的眼神呆滞木然。然后她看到她素描多次而知之甚详的脸部构造。 那是卖热狗的老人。 随着愤怒涌上她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闯进她的公寓画下这幅令人不安的画。但逻辑思维指出那个念头的愚蠢。理由之一,画的风格,虽然不如往常细腻,但确实是她的。理由之二,画布右下角有她的亲笔签名,也就是说画确实是她画的。 唯一的问题是,她完全不记得了。 九点时电话铃响。施施仍处于震惊之中,她觉得好冷好冷,冷到喝再多热咖啡也无法暖和起来。她不断调高中央空调的温度调节器,直到指针指着二十七度,她不肯把它调到更高。气象预报说今天会是个风和日丽的美好晴天,气温最高可达二十四度。在户外活动的人都穿短袖,儿童仍然穿著短裤,她却冻得半死。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肺好象都是冰雕的,寒意发自体内而非来自外界。 她无法作画,甚至无法做别的事。每次看到热狗小贩的画,她就眩然欲泣,而她并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但是她感到悲伤,如丧考妣的悲伤,因此电话铃响时,她立刻抓起话筒,很高兴有事情转移她的心思。 「我是茜妲,现在方便吗?」茜妲亲切的声音传来。 「跟任何时候一样方便。」施施拨开遮住眼睛的一络鬓发。「关于昨天——」 「别道歉,」茜妲笑着打断她的话。「应该是我向妳道歉才对。如果我有费神去想想,应该立刻就会知道妳不可能受得了他们。跟玛歌在一起,不消一会儿就会受不了。但跟卡森在一起,连圣人都会发脾气。」 「他对妳有强烈的情欲。」真要命,她原本没有打算说那句话的。她喜欢茜妲,但她们始终没有从同事变成朋友。反正说贴心话也不是她的长处。 茜妲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她轻蔑地笑道:「卡森对妳有强烈的情欲。说他像狗一样还会侮辱了狗。但他有他的用处,所以玛歌一直没有离开他。」 施施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此时从她嘴里出来的一定会是贬损的话,而麦氏夫妇不仅出入茜妲的社交圈,同时也是她的顾客,侮辱他们会很不得体。保持缄默不容易,但她总算做到了。 「昨天我看到妳上了瑞基的车。」茜妲在略微停顿后说,语气中有一丝犹豫。 喔哦。施施的雷达开始哔哔地拉警报。「外面开始下起雨来,我带着放画的公文包,所以他让我搭便车。」她紧抓着电话,希望茜妲会换个话题。 没那么走运。「他有时会很殷勤有礼,那完全是因为他在维吉尼亚乡下长大的。」 「我不知道他来自维吉尼亚。」这么说似乎不会错。 「他说话仍然带着土腔。无论我怎么苦苦哀求,他都不肯去上正音班好去除土腔。」 施施好象不曾注意到他有什么土腔,但现在想想,他说起话来确实有点懒洋洋的腔调。维吉尼亚并不属于南方腹地,但茜妲却把他说得像是「城市乡巴佬」。施施不想谈他,光是想到他就令她浑身不自在。她尤其不想跟他指日可待的前妻谈他。 「妳知道我们在办离婚。」茜妲满不在乎地说。「那是双方的决定。瑞基和我貌合神离有一段时间了,去年妳搬来纽约后不久,我们就分居诉请离婚。在谈离婚协议时,他一直很混蛋,但我猜那也是意料中事。离婚毕竟不可能不伤和气,对不对?」 「通常如此。」也许她的反应冷淡,茜妲就会厌倦这个话题。 「呃……瑞基昨天有没有说什么?」 茜妲的语气中又透着迟疑。施施有个感觉,这才是她打电话来的真正原因。「关于哪方面?」她自豪又气恼自己竟然能装傻装的如此逼真。她没有理由内疚,因为即使瑞基邀她共进晚餐,她也已经回绝了,但逻辑显然跟罪恶感无关。 「关于离婚。」 「没有,他只字未提。」能够实话实说令施施如释重负,她不擅长说谎瞒骗。 「我想也是,他谨慎得要命。」茜妲的话中好象含着怨恨,接着她又迟疑了一下才说:「昨天在画廊里,我注意到他一直盯着妳看。」 不自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毛毛虫缓缓爬上施施的背脊。她不喜欢这样,她不想被卷入他们的离婚风暴之中。她只想忘记运作失常的荷尔蒙使她一时之间对他的魅力起了反应。 「分居后他就对是否有过婚外情谨慎得要命,我一直查不到任何证据,」茜妲继续道。「昨天看到他对妳那样目不转睛……呢,我感到有点好奇。」 才怪。茜妲语气中的怨恨这回可是清清楚楚。施施一心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也许他根本没有婚外情。」 「什么,瑞基没有婚外情?」茜妲笑道。「不太可能。总之,我想说的是,就算妳和瑞基有什么,我也不会介意。我跟他分居将近一年,我早已开始过我自己的生活了。我正在跟一个我喜欢的人交往,跟他在一起比跟瑞基在一起时自在多了。」 施施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总不能说谢谢吧。茜妲打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担心她真的开始跟瑞基交往而另觅画商代售她的画作吗?茜妲没道理担那个心,因为施施很清楚她对茜妲的价值,画廊里多得是比她更会替画廊赚钱的画家。茜妲打这通电话的动机可能纯粹是无聊,感情失和的夫妻,即使正在办理离婚手续,仍然无法潇洒地放手。 唔,她可不想被卷入其中。施施打个侈炼,一边伸手抓毛毯往身上裹,一边思索该如何走出这谈话的地雷区。茜妲似乎在等她响应,她绞尽脑汁,最后只想出一句不很合适但也不会出错的话。」希望妳会得到幸福。」 茜妲听来似乎真心地笑了笑。」喔,我怀疑这会是天长地久的感情。人生太短,男人太多,我可不想太快重蹈覆辙。但我承认我原本希望瑞基对妳有兴趣。」 「什么?」施施低声惊呼。 茜妲又笑了。「别这么吃惊。我不在乎他有多少个情妇。我不恨他,也不希望他倒霉。我只希望他别再对离婚协议那么固执,好让我们能够早日分道扬镳。他如果对别的女人感兴趣,也许就会对协议做出最后决定,以便重获自由。我了解瑞基,我知道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一个女人身上时是什么样子。」回忆使茜妲的语气暂时温柔起来,然后她轻声低笑。「我曾经备受疼爱。」 施施想知道瑞基是如何疼爱一个女人的。她差点说出瑞基开过口约她出去,但谨慎使她把到口的话又吞回去。她已经拒绝瑞基了,所以没有必要自寻烦恼。她无法再忍受这怪异的谈话,于是巧妙地改变话题。 「我想我会拿一些新作品到画廊去。」施施说,随即皱起眉头。她为什么要脱口说出那句话?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画变成什么样子。 茜妲笑了笑。「不想再听跟瑞基有关的事了,对不对?」她换成谈公事的语气。「我很想看看妳的新作品。我一直很担心妳,妳的产量不如从前。」 「哦,我一直有在创作。」施施咕哝。 「我知道,妳认为它们很差劲。我承认我一直很好奇,但我不想给妳压力。妳什么时候把它们拿来?我一定要在场。」 这下她想逃也逃不掉了,她瞥向窗外察看天气。「如果没有又下起雨,今天下午怎么样?」 「太好了。我下午没有别的事,所以会在画廊里。到时见了。」 施施挂断电话,裹紧毛毯。完了,这下她不得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画了。想到这个,她就害怕,但至少现在她会知道她的新作会不会有销路。对自身创作的怀疑已经折磨她够久了。 她冷得全身发抖。可恶!她为什么暖和不起来? 茜妲挂好话筒,以臂当枕,趴在床上,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她赤裸的臀部。「运气不佳,对不对?」季亚问。「早跟妳说了。」他俯身亲吻她的背脊,对自身性欲的兴趣远超过对她的财务烦忧。 平时她很喜欢跟季亚亲热。他年纪轻,对性还很着迷,但又有足够的技巧。跟他在一起相当自由,因为他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她不必因全神贯注在自身的愉悦上而感到不安。但是现在她却恼火他似乎无法理解瑞基对离婚协议的态度不再强硬有多么重要。她摆脱他的亲吻,把脸埋在枕头里。 他不死心地挨近,用湿濡的亢奋抵着她的腿,放在她臀部上的手往下游移探索。 「别闹了。」她不悦地说,摆动臀部甩掉他的手。「我不想再来一次。你也应该担心的。如果瑞基不对钱的事让步,你就要失业了。」 「我可以找别的工作。」他满不在乎地说,气得她想打他耳光。他的手又溜回她两腿之间,这次直接把两根手指伸进她体内。她不由自主地倒抽口气和弓起身子。 「薪水不会有我给的这样高。」 「我可以将就。」他开始缓缓移动手指,茜妲咬住枕头压抑**。他已经够自大了。 由于心里十分气,所以她再度扭动摆脱他。「昨天你也盯着施施看,我还以为她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型。」 他丰满的唇缓缓勾出一个微笑。「我不是她喜欢的那一型。施施很酷,那头秀发令男人想入非非。何况,那件红色套衫紧贴着她的奶子,令人无法不注意。」 「我就没有注意到。」茜妲语气僵硬地说。 「幸好没有,亲爱的。」{季亚再度倾身开始亲吻她的背脊,这次一直往下亲吻到她的臀部。他喜欢茜妲语气中的醋意。「但说句实话,她的奶子很漂亮。」茜妲气得全身僵硬,他选在那一刻把手指再度探入,知道她的僵硬使他的探入变得粗暴。茜妲有时喜欢男人对她粗鲁一点。她忍住一声**,他知道他收服她了。 卧室里安静了几分钟,只剩下她的娇喘声和床单的窑翠声。季亚继续用手指**她,直到她的大腿放松张开。「快点。」她生气地命令。他立刻移到她身后,用坚硬的**取代手指。她屈膝抬臀,让他较易进入。她长叹一声,拋开烦恼,专心在肉体的欢愉上。如果画廊歇业,肤浅的季亚不会留下来,但现在他还在她身边,所以她不妨好好利用他。 但在他们亲热完,她的呼吸恢复正常后,她的烦恼又回来了。她多么希望昨天下午没有误解瑞基的表情。如果他正在跟施施交往,他也许会比较愿意同意她的条件,以免离婚妨碍他发展新的恋情。 她叹口气。虽然那只是胡乱猜测,但事到如今,她已走投无路了。不幸的是,施施对工作以外的事一概毫无知觉,她也许不会注意到男人被她吸引,直到他在她面前脱光衣服,甚至到那时还会以为他是想要她画他。瑞基不会愿意在一个女人的生命中屈居配角,即使主角是天生的有才能,而施施的绘画天才是不容否认的。 茜妲烦恼得要命。如果瑞基肯让步,不,为「如果」烦恼是白费力气,那就像是在计划赢得乐透奖之后的未来。 她知道她的理财技术不佳,但她以前不曾有过理财的需要。从小到大,她都有花不完的钱,婚前是她父亲的,婚后是瑞基的。但她并不笨,已经从错误中学到教训。凭着画廊的收入和瑞基同意给付的高额担养费,她的生活应该还能过得差强人意——只要她能先清偿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债务。 那才是真正的问题。一想到债台高筑,她就直冒冷汗。对如今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她来说,负债的总额对她就像天文数字。分居后她确实有点挥霍无度,公寓用的全是最昂贵的家具装潢,她还花了许多钱在旅游和添购新衣上。不知何故,她原本以为瑞基不是真的要跟她离婚,她花那些钱是为了惩罚他那样吓她。没想到他对离婚是铁了心,而且无意替她偿还新债,即使那些钱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茜妲压下心中的后悔。瑞基跟她的婚姻已是覆水难收,她企图重修旧好的所有尝试都遭到断然拒绝。她猜瑞基会永远留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她想念的不只是他们热情如火的性生活,至少结婚的头五年是。在她历任的情人中,没有一个的床上功夫比得上瑞基。 但她最想念的是安全感。瑞基是个非常可靠的男人,有如她永远可以倚赖的窘石。他的特质就像征婚栏中的广告;可靠、聪明、具幽默感、体贴的情人,以及最重要的——正直。他的道德标准高得会令人以为他是出生在白金汉宫,而不是西维吉尼亚的某个小农庄。 但事情演变成这样只能怪她自己。她很清楚万一让瑞基得知堕胎的事,他会有什么反应。她对那件事一直很小心,付帐时用的是现金,以免让他发现支票对帐单或信用卡存根。她不敢让瑞基知道她怀了孕,因为他绝不会答应她把孩子拿掉。但她不想要孩子,即使是在年轻、新婚和疯狂爱着他时也不想。真正令她厌恶的不是抚养孩子,而是怀孕会破坏她的身材和生活。 他们的婚姻在很久以前,从瑞基发现她有别的男人之后,就亮起了红灯。她早就不记得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了;他是谁并不重要,因为她跟他只是逢场做戏罢了。当时她花了好大的说服力才维系住他们的婚姻,从那之后,她对她的婚外情都非常小心。她并没有跟那些男人认真,但知道瑞基不会那样想。她十分肯定他们可以相安无事地维持夫妻关系,如果她没有喝太多酒,如果他们没有吵架,如果她没有在盛怒之下为了伤害他而说出那些话。如果,如果,如果。大错已经铸成。他们的婚姻当下就结束了,差的只是法律程序。 她承认错在自己,但那并不表示瑞基决定给她什么,她就会乖乖地接受什么。她原本希望他的新欢会是施施,因为施施虽然古怪,心肠却很软。再者,茜妲是真心喜欢施施,而且认为施施也喜欢她。瑞基会千方百计地讨好他想要的女人,这是她的经验之谈。如果他想要施施——她认为他是——施施会劝他慷慨为怀,那么他就很可能会答应她的要求。 但在跟施施通过电话后,茜妲不再抱那个希望。她的心思转向另一个计划。她不喜欢那个计划,因为它有相当程度的风险,但事到如今,麦卡森似乎是她最可以寄望的对象了。 与魔鬼共舞或共枕时,妳最好摸清他的底细和采取自卫措施。她知道卡森的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可能不会需要用到它们。也许她可以使他相信她拿掉的那个孩子是他的,时间上不无可能,虽然她十分确定孩子的父亲是瑞基。那个计到有可能会成功。告诉卡森堕胎的事和那个孩子是他的,但瑞基发现孩子的事时以为那是他的骨肉而跟她闹离婚。那会迫使卡森负担她部分的债务。是的,她比较喜欢这个办法。 如果卡森拒绝合作,那么她再使出必杀绝招。 第五章 越来越冷,施施卷缩在毛毯里不停地发抖。她觉得她会活活冻死,只好苦中作乐地想象着法医无法理解暖和的九月天竟然有人在二十七度的公寓里死于失温。她考虑过回卧室钻到电毯底下,但那样做就得承认她是真的生病了。电铃响起时,她不予理会,因为卷缩在毛毯里还能保留一点温暖,走动只会使她更冷。 但电铃响了又响,逼得她不得不起来应门。「什么事!」她在走向门时不悦地吼。 门外传来奇怪的低沉声响,她立刻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谁?」 「瑞基。」 她惊讶地瞪着门板。「瑞基?」 「霍瑞基。」他报出全名,她可以从他的声音中听出笑意。 她考虑着不去开门,转身走开,假装她什么都没说过。问题是,他是这栋大楼的业主,这里虽然不是世上最豪华的地方,但她付的租金确实低于行情。而她目前负担不起更高的房租,因此她不得不对房东客气些。这是她摸索着开锁时给自己找的借口,而手指发抖当然是因为冷的缘故。 他站在走廊又脏又旧的地毯上。若非那副码头工人的肩膀和那张强悍粗矿的脸孔,一身名贵西服的他看来会跟周遭格格不入。她画家的眼睛如饥似渴地注意到每个细节,如果她希望昨天是脱离常轨,那么看到他使她的希望破灭。她的胃在颤动,嘴巴在流口水,就像看到乳酪蛋糕时一样。这不可能是好征兆。 他面带微笑,但笑容在看到她裹着毛毯时迅速消失。他的黑眸上下打量她后回到她脸上。「妳生病了吗?」他粗鲁地问,上前一步迫使她后退,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她的公寓。他关上门,把锁锁好。 「没有,只是冷。」她蹙着眉头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感到不知所措,毫无跟他见面的心理准备,更不用说是跟他独处,尤其是在她的公寓里。这里是她的庇护所,在这里她可以放下戒心,轻松地作画和做她自己,但只有独自一人时,才能自由自在。 「我来带妳去吃午餐。」 「我昨天下午拒绝了。」她拉紧毛毯,突然为自己的模样难为情起来。她仍然穿著运动衫,头发也没梳。她拨开垂在眼前的一络长长松发,羞红了脸,然后又蹙起了眉头。她不喜欢感到难为情。她不记得上次她在意别人对她外表的看法是什么时候,但是……但是瑞基不一样。 「那是晚餐。」他挑剔地注视她,继续往前靠,发觉室内的高温时,皱起眉头。「为什么把室内的温度调得这么高?」 「我说过了,我冷。」她忍不住温怒地说。他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想要闪躲,但他的温暖使她身不由己地挨近。 「妳好象没有发烧。」他眉头微蹙地说。 「当然没有。我刚才说了,我冷。」 「那么事情有点不对劲,因为这里面很热。」 「说这句话的人还穿著外套。」她不屑地说,回到沙发上卷缩起来取暖。 「这叫西服上装。」他不以为作地说,走到她身旁坐下。「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只是冷。」 他凝视着她固执的脸。「妳知道这样不正常。」 「也许我的体温调节器坏了。」她嘟嚷道,虽然她不真的认为如此。感到冷是跟改变一起开始的,所以她猜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她更不愿去想她可能是真的生病了。她没有时间生病,所以她拒绝生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犀利的晖光继续凝视她。「这种情形有多久了?」 如果不是这么冷,她就可以坚持己见,但从颤抖的齿缝间吐出的话语很难显得自信十足。「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感到冷,但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妳需要看医生。」他果断地说。「起来换衣服,我带妳去看医生。」 「休想。」拉紧毛毯,施施把头靠在膝上。「你在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的。」 「好让妳叫我不要来吗?这就是我不打电话的原因。」他伸手想要拉她起来,但在碰到她冰冷的手指时,皱起眉头。 「我不能出去,你可以打赌我不会烧饭给你吃。」 「我没有要妳那么做。」他继续皱眉望着她,半侧着身把一只手臂搁在沙发椅背上。 她咬紧牙关不让牙齿打颤,希望他会离开。他靠得太近,她冷得要命。一个必须专心在发抖上的女人是不可能保持戒备的。 「好吧。」他彷佛做出决定般站起来,解开钮扣,脱下上装。 「你在做什么?」施施惊慌地坐起来。她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因为她看得出他在做什么。令她惊慌的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使妳暖和起来。」他扯掉她身上的毛毯。她还来不及抗议,他已经把他的上装披在她的肩上。 上装暖和得惊人。他的体温传进她背脊时,她忍不住深吸口气。天啊!连上装都这么暖和,这个男人一定像火炉一样。她沉醉在暖意中,没有注意到他又坐了下来,直到他把她抱到他的大腿上。 她全身僵硬,一时之间惊慌失措,然后一边用力推他,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令她惊讶的是,他只不过是用手臂环住她就把她拉回怀里,好象她是小孩子一样。他用毛毯裹住两人,留意没有让她的脚露在外面。 「体温。」他平静地说。「感到寒冷时挤作一团是军队传授的基本求生之道。」 施施静止不动,沉湎在包围她的暖意和他的话所勾勒出的画面里,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我可以想象你们那些阿兵哥抱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不是抱在一起,而是挤作一团。这其中有所差别。」 他伸手覆盖住她的脚。她有点惊讶他的手大得可以盖住她的两只脚。热度开始透过袜子传到她冰冷的脚趾。 虽然有温暖的上装、毛毯和身体,她还是忍不住发抖。瑞基搂紧她,把她的头塞到他的颚下,拉起毛毯盖住她的鼻子,使她呼吸温暖的空气。 「你会把我闷死。」她抗议道。 「只有一下不会。」他的声音中又透着笑意,但在她转头看时,他的脸上毫无笑容。她着迷似地凝视他轮廓分明、厚薄适中、宽窄合宜的嘴唇。 「妳在盯着我看。」他说。 历年来被发现盯着人看的次数多得连她自己也数不清,通常她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次却脸红了。「我常盯着人看。」她结巴道。「对不起。」 「没关系,尽管看。」 他温柔溺爱的语气使她的心又开始抨坪跳。她突然想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不是使他知难而退或使自己心如止水的好方法。她不仅怀疑他会让她起来,而且也温暖得不想起来,至少现在不想。她虽然还在发抖,但感觉得出他那套体温取暖法奏效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发抖得那么厉害。 「你什么时候当的兵?」她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因为光是坐在那里会很尴尬。何况,如果连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时,都无法跟他谈话,那什么时候才能? 「很久以前,年轻气盛时。」 「你为什么从军?还是被征召入伍的?」她对征兵制何时废除毫无概念。 「我是自愿从军的。我没有钱上大学,从军似乎是受教育的最佳途径。结果发现我很有军事天分。要不是意外发现我对股市也很有天分,我现在可能还会在军队里。股市比较有利可图,而我需要钱。」 「你现在有钱了。」 「是的。」 他的体温令她骨头酥软、四肢无力,像果冻似地瘫在他身上。寒意消失使她肌肉松弛、昏昏欲睡,连在她臀下隆起的硬块都无法惊扰她。她打个呵欠,冰凉的鼻尖钻进他温暖的颈窝。她感觉到他抽搐了一下,但他的手臂随即收紧。 她知道她应该起来。这样是在自找麻烦。她不是小孩子,很清楚这种状况有多么煽情。但是他带来的温暖……天哪,多么舒服的温暖。今早起床后她第一次感到舒服,事实上,她已经将近一年不曾这么舒服过了。电毯无法提供人体带来的这种温暖,无法使人暖和到骨子里去。 她又打个呵欠,感觉到未出声的低笑在他胸中回荡。「睡吧。」他喃喃哄道。「我会照顾妳。」 施施不是个轻易信赖别人的单身女郎,但她毫不怀疑瑞基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浓浓的睡意袭来,她轻叹一声向睡意投降。「别让我睡过一点。」她模糊不清地说,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一点?瑞基忍住笑。他瞥一眼手表,现在连十一点半都还不到。施施显然认为要他抱着她让她睡一个半小时并无不妥,完全没有考虑到他会不会抽筋或是否另有约会。问题是,她想的没有错。他宁愿在这里也不愿在别的地方。 他的行动电话放在上装口袋里,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以免吵醒她,但他的手背擦过她的胸部,令他心神不宁。他不理会亢奋的欲望,打开行动电话的护盖,用拇指按键。「我不会出去吃午餐。」他低声对艾华说。「二点十五分再来接我。」 「好的,先生。」 瑞基结束通话,合上护盖。施施在他怀里动了一下,用鼻尖磨蹭他的脖子,但没有睁开眼睛。她是真的睡熟了。 他换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肩膀和头靠在椅背上。既然得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不如就放松身心,享受一下怀抱施施的感觉。依他之见,她浑然不知自己有多么吸引人,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蓝眸和那头狂野的松发,但他一直认为她是他见过中最有魅力的女人。不是漂亮,而是有魅力。人们喜欢注视她,跟她说话。如果她曾经露出丝毫视男人为男人的迹象,而不是视他们为没有性别的生物,那么男人早就蜂拥而上地追求她了。她很擅长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保持最表面的接触。 直到昨天。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突然在身心两方面都觉悟到他的存在。天知道他早就发觉她站在那里,穿著那件使她曲线毕露的红色套衫,蓝眸在聆听麦氏夫妇说话时越睁越大。他几乎可以看见犀利的批评在她嘴边打转,因为她向来以心直口快著名。在他出入的世界里,这种率真坦诚稀少得几乎不存在。人们说话谨慎,只说些无关痛痒、空洞无聊的客套话。他知道施施想要保持礼貌,但就像她昨天说的,她对废话的容忍度真的很低。 她使他展露笑容,甚至使他忍不住放声而笑。他有预感他就算天天跟她在一起二十年也无法搞清楚她的心思是怎么运作的。 他喜欢她。自从跟茜妲分居后,他也跟别的女人约会过,但一直很小心地不让彼此的关系发展得太深;事实上,他并没有真心喜欢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她们虽然能挑起他的肉欲,但没有任何一个让他觉得可以跟她成为朋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曾跟她们任何一个上过床,这一点是茜妲绝不会相信的,事实上连他自己也很惊讶。他想念性关系,他渴望性关系。把施施抱在腿上使他饱受欲火中烧的折磨,但他拒绝过许多机会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法律上,他仍是有妇之夫。他忘不了这一点。他的婚姻虽然是名存实亡,因为他几乎无法忍受跟茜妲共处一室,但在法官判定他们的婚姻关系结束前,他仍非自由之身。要求一个女人在明知他无法给予更多的情况下跟他建立性关系,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直到昨天,在目光与施施交会和深受冲击前,他并不在乎。如今他在乎了。 他轻触她的卷发,挑起一络发丝拉直,惊讶于它们的长度。她的头发弄直后长度将近腰部。他略微松手,它们就自然松曲缠绕在他的手指上。 她突然推开他,从沙发里跳起来,踉跄退开几步。当她转身面对他时,脸上写满愤怒。「不可以。」她简洁有力地说。「你是有妇之夫。」 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快就不是了。」 她挥挥手。「但你现在还是。你正在闹伤感情的离婚——」 「离婚有不伤感情的吗?」他打岔道,语气温和得像在问时间。 「你知道我的意思。茜妲是我的事业伙伴,而且我喜欢她。」 「大部分的人都喜欢她。」 「我不想卷入你们的纠纷中。跟你交往会使事情变得很复杂,而且不太妥当。」 他眯起眼睛。「好吧。」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好吧?」 「暂时如此。但等离婚确定后……」他耸耸肩,没有把话说完,但她可以从他的凝视中猜出他的意思。「有件事问妳。妳姓施,名什么?」 她瞪视他。「什么?」 「妳叫什么名字?施施是妳的别名,我拒绝用别名叫跟我睡过的女人。」 「我们没有——」她说,随即皱眉住口,因为她刚才确实是睡在他怀里。「你非用我的别名叫我不可,」她恶声恶气地说。「因为我不会响应别的名字。」 「也许吧。但妳不妨告诉我。」他不屈不挠地说。「妳搬进公寓时一定填过租屋申请表,我可以轻易查出妳的名字。」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蓓丽。」她突兀地说。 他一时没有会意过来。「什么?」 「我的名字叫蓓丽。」她怒冲冲地说。「跟那个都市一样,也跟那个古希腊人一样。如果你敢用那个名字叫我,我会宰了你。」(译注:蓓丽之原文为paris,跟法国首都巴黎同名,也跟希腊神话中诱走斯巴达王之妻海伦而引起特洛伊战争的特洛伊王子同名。) 瑞基看看时间,起身拿起上装。他不是笨蛋,所以没有露出笑容。「好吧。」他同意道。「我答应不用妳不喜欢的名字叫妳。」她还不及闪躲,他已俯身再度亲吻她。 「我会按兵不动。」他轻声说。「暂时如此。但等离婚确定后,我还会回来。」 施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离开公寓。那是承诺还是恐吓?那要看她怎么认定。但她此时方寸已大乱,不知该怎么想。她只知道当他吻她时,谨慎就被她拋到九霄云外了。施施无法决定该拿哪一幅画去画廊。没有一幅是她喜欢的,想到要让别人看到它们就令她难堪。鲜艳的色彩在她看来幼稚又俗丽。她两次拿起电话想告诉茜妲,她不会拿画过去了,但两次都阻止了自己。她现在就要确定她近来的创作是不是很差劲,以免浪费更多的时间。果真如此,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去看心理医生吗?如果作家会遇到写作瓶颈,那么画家也可能会遇到瓶颈。 她现在就想象得出来,心理医生会一本正经地说她是在借着变回孩童,和用童稚的眼光看事情,来设法解决童年的问题。哈,她在很久以前就解决童年的间题了。她决定永远不要像她的父母一样,永远不要用天赋作为幼稚和自私行为的借口,永远不要生了孩子又在追求艺术时把孩子丢在一边不管。她的母亲鼓吹自由的爱,有一段时期她为了想使施施从禁忌中解放出来,竟然当着稚龄女儿的面跟不同的情人亲热。换成是现在,她会被逮捕。当时她也应该被逮捕的。` 令施施惊奇的是,她竟然还有勇气画画,没有为了尽可能远离艺术圈而从事数据处理或会计的工作。但她从未考虑不画画,因为从她有记忆起,绘画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小时候,她最喜欢的玩具不是娃娃,而是色笔和画簿。六岁时她已经在用从母亲那里偷来的颜料画油画了。她会沉迷在色彩中几小时而不自知,浑然忘我地凝视着彩虹、雨滴、天空、云朵、青草或红苹果的鲜红光泽。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绘画天赋或执着,所以她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画家的同时也在努力成为一个正常人。好吧,她有时是会忘了梳头,或是把颜料弄到头发上。但那些只是小事。她准时付帐单、不乱搞男女关系、不瞌药、不抽烟、不喝酒。她的公寓里没有稀奇古怪的珠帘垂彩,她的私生活有如修女。 她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她能看到鬼,但那其实也没有多糟,不是吗? 施施哼了一声。她可以站在这里胡思乱想上一整天,也可以收拾几幅画送去画廊。 最后她随便挑了三幅画。因为她认为它们都一样糟糕,所以选哪一幅不都一样? 后来她又随手拿起热狗小贩的素描,至少那是令她满意的作品。她凭想象力把少年、青少年和青年的他都画在同一张纸上,但是不同年纪的他,脸上都有相同的亲切笑容。她希望他会喜欢。 她趁自己还没改变心意前离开公寓。昨天的雨使今天的空气干净清新,在人行道上行走片刻后,施施不得不承认气象预报没有错,今天确实是风和日丽的美好晴天。瑞基的体温赶走了她怪异的寒冷,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暖和了。要不是焦虑一直纠缠着她,她就会觉得好极了。她决定把握机会享受温暖的感觉,暂时忘记她是怎么暖和起来的。 热狗小贩不在他平常摆摊的地方。施施停下来,失望之余还有异常的不安。彷佛可以靠意志力使它出现般,她瞪着摊贩推车平时停放的地点。他一定是生病了,因为她以前每次经过这条街时都会看到他。 她悬着一颗心继续走向画廊。季亚从他的座位里站起来,上前接过她手中用布包着的画。「太好了!茜妲和我一直在谈妳。我等不及要看到妳的新作了。」 「我也是。」茜妲说,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对施施亲切地微笑。「别一脸担心。我不认为妳能够画出差劲的画。」 「我的能耐会令妳大吃一惊。」施施咕哝。 「喔,未必。」一个金发稀疏、身材瘦弱的黑衣男子从茜妲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我想妳已经很久没有令我们任何人大吃一惊了,亲爱的。」 施施忍住厌恶的**。范登。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范登,别胡闹。」茜妲斥责,严厉地瞪他一眼。 至少看到范登使她的焦虑不翼而飞,施施心想。她眯起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他。 跟她母亲一样,在范登身上可以找到她深恶痛绝的一切。他穿著黑色的皮裤、黑色的高领衫和黑色的长筒马靴,腰上缠着一条银链作为腰带,左耳镶着三颗碎钻,右耳挂着一个金环。他花了许多心思和时间来保持那副三天没刮胡子的模样。她猜他有好几个月没洗头了。他可以大放厥辞、滔滔不绝地谈论象征主义和现代社会的无望,人类如何强奸宇宙和他涂在画布上的那一团颜料如何捕捉住全人类的痛苦和绝望。他自认跟达赖喇嘛一样博大精深。在她看来,他的深度内涵甚至比不上一只癞虾膜。 茜妲打开包装,一语不发地把画放在三个空画架上。施施故意不去看它们,但她的胃早已紧张地纠成一团了。 「哇噻。」季亚低声说。昨天他对她的红色套衫也是这句评语,但今天的语气不同。 茜妲微偏着头,默默地端详那三幅画。 范登上前瞥了画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陈腐。」他说。「风景画。太有创意了。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树木和流水,」他审视着自己的指甲。「我兴奋得快要晕倒了。」 「范登。」茜妲警告地说,目光还放在画上。 「妳还不至于喜欢这种玩意儿吧。」他嘲弄。「这种东西各地的折扣商店都买得到。喔,我知道有不少人会买这种东西,那些人对艺术一窍不通,只想要『美美的『东西。但让我们说实话,好吗?」 「当然好。」施施低声道,趋前靠近他。茜妲听出施施的语气不对劲,猛然转头,但已来不及维持和平。施施用食指戳范登瘦削的胸膛。「如果说实话,任何一只猴子都能扔一团颜料到画布上,任何一个白痴都能把它叫做艺术。但事实是,那两者都不需要天分。复制出观看者认得出的物体才需要天分和技巧。」 范登翻个白眼。「亲爱的,旧调重弹需要的是毫无想象力和诠释技巧。」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施施在艺术圈中长大,还有一个说话凶狠刻薄的母亲。她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亲爱的,」她模仿他的语调说。「像你这样招摇撞骗需要的是很厚的脸皮。当然啦,我猜你必须有些东西补偿你的毫无天分。」 「这样吵没有意义。」茜妲打圆场道。 「喔,让她说。」范登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如果她画得出我的这种画,她早就在画上赚大钱了,而不是把她的东西兜售给逛大卖场的人。」 茜妲脸色一沉。她以画廊为傲,讨厌有人暗示说她的委托人不是菁英份子。 「我画得出你的那种画,」施施故作惊讶地扬起眉毛。「但我大约到三岁时就不再画了。要不要打个赌?我打赌我复制得出你的任何一幅作品,但你复制不出我的,输的人必须亲赢的人的脚。」 季亚喉中发出声响,他转过头假装咳嗽。 范登生气地瞪他一眼,然后把注意力转回施施身上。「幼稚。」他嗤鼻道。 「害怕了,是不是?」她激他。 「当然不是!」 「那就打赌呀!这样吧,我不会把你限制在我的作品上,随便挑一幅经典之作,惠斯勒、莫内或梵谷。他们想必值得你复制。」 他面红耳赤地瞪着施施,无法在口舌之争中占上风,又无法逃避打赌而不丢颜面。他瞥向茜妲。「改天等妳比较有空时,我再来。」他僵硬地说。 「好啊!」茜妲干脆地说,她的恼怒十分明显。等范登走出画廊大门后,她转向施施。「抱歉,他有时会是个自大的混蛋。」 「毫不费力。」施施同意道。 茜妲露出笑容。「妳让他吃到了苦头,他再也不敢轻易向妳挑战了。他现在很红,但流行很快就会过去,我想他一定知道他如日中天的日子不会维持很久。」 在施施看来,范登自认是宇宙的中心。但她耸耸肩,让这个话题过去。 茜妲把注意力转回画上,一边审视,一边用指尖轻敲下唇。施施的胃又纠成一团了。 「它们几乎是超现实主义的。」茜妲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妳的用色很醒目。有些色彩好象在发光,像光线透过彩色玻璃。河、山和花,但跟妳以前画的都不一样。」 施施一声不响。她花了无数时间忧心忡忡地凝视那些画,画上的每一笔她都很熟悉。但暗忖自己遗漏什么而再次注视时,她并没有看出任何异样。色彩看来仍然强烈得出奇,构图有种她说不出来的怪,笔触有点模糊不清。她分不出它是茜妲口中的超现实主义,还是表现过度的华而不实。也许两者皆是,也许两者皆非。 「我还要。」茜妲说。「我要妳完成的每一幅画,我要把妳的价码加倍。我也许得降低售价,但我认为我没有看错。」 季亚点头同意。「我在这里看到的活力远超过妳以前的作品,人们会为之疯狂的。」 施施没有把活力那段话放在心上,那只是唬外行人的术语。他的最后一句话比较诚实,那是对畅销度的评估。她感到如释重负。也许她失去的不是天分,而是判断天分的能力。 「那是什么?」茜妲问,指着装热狗小贩素描的活页夹。 「我替一个路边摊贩画的素描,」施施说。「我想送给他。」她突然发起抖来,寒意使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可恶!她还没有享受够温暖的感觉。 「我立刻把它们裱起来。」茜妲转回去面对画。「把其它的都拿来,我要把它们全部展示出来,放在靠近前面光线比较好的地方,让顾客一进门就看到它们。我保证,这几幅画很快就会卖掉。」 在回家的途中,施施交抱双臂抵御寒冷,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抵达小贩固定在那里卖热狗的街角,看不到他时,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她想念他。她想要看到他亲切的笑容。 「啊,施施。」一个老人的声音在她身旁轻轻响起。 她转身,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原来你在。」她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她猛然住口,震惊取代了欣喜。他是半透明的,而且毫无立体感。 他摇摇头。「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他黝黑的脸上绽出亲切的笑容。「妳画的很正确,施施。我以前确实是那个样子。」 她说不出话来,泪水使她哽咽。她想要说她很遗憾没有早点完成,好让她能在他生前把素描给他。 「帮我一个忙,」他说。「把画寄给我的儿子陶丹尼和陶雅各。他们两个都是律师,很有出息。把画寄给他们。」 「我会的。」她喃喃地道。 他点点头。「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有些零星琐事需要了结。」 「我会想念你的。」她注意到人们开始远远地避开她,但纽约人就是纽约人,没有人停下来,甚至没有人放慢脚步。 「我也会想念你的。你总是带著阳光来到。笑一个,让我看看你有多漂亮。哦,你的眼睛跟天空一样蓝……」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像他正从她身边走开。她看著他逐渐消失,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後只在原地留下一团淡淡的白光。 寒意消失,她的身体恢复温暖,但心中充满害怕和悲伤。她渴望像早上那样被瑞基抱著,但他不在她身边,他也不属於她。生平第一次,她不喜欢孤单一人。 第六章 翌日上午,茜妲从纽约搭早班飞机到华盛顿特区。首都比较适合她的目的,所以她不介意费这个事。首先,在首都比在纽约容易见到他,因为他很少在纽约的办公室。她不是得去他家找他,就是得打电话去他家约在外面见面,而她宁愿不要。 玛歌也许知道她和参议员有染,但也可能不知道。虽然她愚蠢地告诉瑞基堕胎的事,但茜妲基本上并不愿意使任何人伤心或难堪。玛歌也许不在乎卡森跟多少女人上床,但绝不会愿意他在家里跟别的女人乱搞,凭茜妲对卡森的了解,就算他在问明来意前就坚持在办公室里跟她发生性行为,她也不会感到意外。她露出冷笑。 出门前她特地打扮了一下,不是为了引人注意,而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除了黑色套装和黑色矮跟鞋外,她还把典雅的皮亚杰腕表换成旧劳力士表,那是父亲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她怀疑它的价值超过两千美元。劳力士表在首都不会惹人注目,在那里身分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她把头发梳成比较古板的发型,妆也化得很朴素,看起来就像成千上万的上班妇女一样。万一被人看到,她也不想被记得。她采取这些预防措施也许有点傻,但她从未勒索过人,所以认为谨慎是必须的。 今天是玛歌定期上美容中心的日子,由于罗马之行延后,所以她应该会照常去护肤、做脸。由于玛歌在纽约,因此茜妲安心地照卡森的意思去他在首都的城中寓所找他。这样也比较合她的意,因为她不喜欢在办公桌上亲热,更不喜欢一大堆助理就在门外。 她在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静静坐在后座,令企图攀谈的司机知难而退。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开始感到平时知道自己即将有性行为时的那种兴奋和期待。之前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事后要说的话上,但现在她开始想到性。卡森几乎没有性爱技巧但精力充沛,在她觉得有点恶劣时,那正是她想要的。 他十点半必须到办公室,她有一个小时可以跟他相处,那应该够了。 卡森亲自在门口迎接她,面带笑容地说些空洞的客套话,以防有人正好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在这里当然有仆人,至少一个厨子和一个管家。他长得很好看,茜妲心想,微笑望着卡森那张古典的脸。奇怪的是,她竟然比较喜欢瑞基那副较粗犷的容貌。瑞基无法掩饰的阳刚,令女人忍不住盯着他看。她在心中斥责自己;她必须停止想他,因为她已经失去他了。人生的那一章已经过去,她必须使这新的章节成功,否则她会全盘皆输。 「妳说有急事跟我商量。」卡森的这句话是说给旁人听的。他带她进入办公室后立刻锁上房门。茜妲很高兴他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他没有锁门,她会自己动手。 他一转身就抓住她的胸部,把她按倒在大沙发上。她还来不及把袋子放在地板上,他已经撩起她的裙子和拉下他的裤子拉炼。「我们必须快一点。」他喘息道,立刻进入她体内开始猛力冲刺。「趁玛歌还没有下楼。」 「什么?」茜妲惊呼,本能地去推他的肩膀。她最初的兴奋消失无踪。她不喜欢场面闹得很难堪,而且毫不怀疑玛歌能够把场面闹得再难堪不过。 参议员绷着脸,拉下她的手按在沙发上。他不打算让妻子在家这种小事妨碍他偷情。茜妲静止不动,默不出声,既不想使他慢下来,也不想把注意力引到办公室来。她在心中催促他快一点。天哪,男人真是愚蠢又自大。不管玛歌有多么喜欢当参议员夫人,或有多么期待成为白宫的女主人,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有极限的。知道卡森轻率鲁莽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则是另一回事。 她冷漠地看着他用力而脸色潮红,脖子青筋暴突。他甚至没有松开领带。他的冲刺使她在沙发上前后跳动。 他就算注意到她没有反应也不在乎。不到两分钟,他臀部一挺,达到高潮。说也奇怪,她有性趣时令人兴奋的事在她没有性趣时变得令人厌恶。 他气喘吁吁地抽身退出,掏出手帕擦干净**。「你还有另一条吗?」茜妲嘟嚷着问,看到他茫然的表情时补充道:「手帕。」 「没有,就这一条。」他开始折叠手帕塞回口袋里。 虽然感到厌恶,但她还是把手帕从他手里拿过来折好塞在她两腿之间。 他露出不安之色。「手帕上绣有名字。」 「我会还给你的。」她不耐烦地说。「还是你要我把它烧掉?」 「烧掉。」他说,仍然不太高兴她有他的手帕。 可惜他没有把相同的谨慎用在其它的行为上,她心想。她坐起来整理仪容,不一会儿看起来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对她来说确实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坐下。」她说。「我确实有事跟你商量。」 「没问题,只要我帮得上忙。」他在办公桌后坐下,仪容也恢复了整齐。他从不在选民有可能看到的地方炫耀他的财富,例如首都的家和办公室。但他在纽约的家却是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一切都是进口货。 他眼睛发亮地看着她,笑容中充满对权力的自信。他认为她这样来找他一定有求于他。在他们断断续续的关系中,茜妲只肯偶尔迁就他。卡森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女人对他唯命是从,她的冷淡是令他恼火的挑战。更令他恼火的是,她总是使他们的幽会令人难忘。 「两年前,我做过一次堕胎手术。」她说 「我相信妳受到良好的照顾。我向支持立法——」 「我对你支持什么不感兴趣。」她打断他的话。「卡森,那个孩子是你的。但瑞基发现堕胎的事时竟以为那是他的骨肉,我们之间的麻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真的吗?」他往后靠在皮椅背上,指尖相接成塔状。「有意思。但妳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的表情毫无变化,这不是她期望的反应。「瑞基对离婚协议很不合作,不用详细说明,你也知道他占上风。我需要经济援助,就这一次。」 「多少?」他平和地问。 不安令她头皮发麻,事情的发展跟她想象中大不相同。一百万可以摆平她所有的债务,让她重新开始,但不安使她说:「五十万。」 「那不是笔小数目。」他耸耸肩。「跟妳上床不值那么多钱。」 她不做反应,毕竟她早就知道他会有多粗鄙下流。 「我很想知道妳怎么会怀孕的,」他说。「妳每次都跟我说过妳有吃避孕药。」 「意外。我得了呼吸系统疾病,服用的抗生素影响到避孕药的作用。」 「真是不幸。但我非常怀疑那个孩子是我的,我在几年前就动了输精管切除手术。」 她压抑住攻心的怒火。他以为他可以把她当傻瓜耍。如果他以为她只有这一招,那么他不仅要大吃一惊,还会大发雷霆。「是吗?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为什么要提?反正妳在吃避孕药,我也没有笨到自以为是唯一跟妳上床的男人。切除输精管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勒索。」 「这可有意思了,因为我也采取了某种预防措施。我从未低估你,卡森,但我真的认为你低估我了。」 「在哪方面?」他的脸上出现令她庆幸的戒慎之色。 她弯腰从袋子里拿出一只信封和一个迷你放音机。看到放音机时,他的脸色一沉。 「哦,别紧张。」她说。「这只是放音机,没有录音功能。我们的幽会是保密的,其它的则不然。」她按下播放键,靠坐在沙发里。 放音机里传出沙哑但可辨认的声音,她满意地看着他的脸色煞白。这卷录音带是她在他们刚开始幽会时的一次纵欲狂欢派对上录的,当时瑞基有事到欧洲几天,她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录音带当然是她故意录的,因为她从未对卡森存有幻想,自认有朝一日会需要武器对付他。她关掉放音机,把卡带退出来扔给他,然后把信封放在办公桌上。 「留着吧!」她说。「这是给你的拷贝带,伴随声音的照片在信封里。」 他气得咬牙切齿,面红耳赤。「贱人!」他低声骂道。 「我猜我不用告诉你,我把母带和底片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妳也会被这些录音带拖下水。」他咬牙切齿道。 「没错,但我没有政治生涯可断送。当然啦,你的选民很开明,他们也许会说这是你的私生活,跟他们没有关系。但我很怀疑其它的参议员会同意,尤其是这些年来被你整过的那些参议员。他们会很喜欢握有他们可敬同僚非法行为的证据。」 他目露凶光。茜妲忍住颤抖。她来之前就知道这样激怒卡森会很危险。如果用来对付他的武器不是这么威力强大,她也不会来冒险。 「这不会是没完没了的事。」她不耐烦地说。「就这一次。你拿得出这笔钱,而我需要它。」 「是啊!」他讽刺道。「我还应该相信妳会说话算话。」 「我一拿到钱就把母带和底片寄给你。」她说的是真话。但她不会寄给他的是她没有提及的录像带。如果他企图报复,那将是她最后的法宝。 当然啦,他无从确定她给他的是母带或是否还有拷贝带存在。勒索本来就是没完没了的事。 她拿出一张小纸条放在桌上。「这是我的银行和帐号,把钱汇进去。帐户是我专为这件事开的,拿到钱后我就会把帐户结掉。你最好希望国税局不会正好查到我的帐。」 他没有动纸条。茜妲站起来背起袋子。「出租车在等我,不用送了。」她在打开房门门锁后,停下来回头望向他。「对了……凑成一百万吧!」 大门刚在茜妲背后关上,玛歌就脸色铁青地进入卡森的办公室。「笨蛋!」她厉声道。「该死的大笨蛋,只知道用老二,不知道用脑筋。」 「闭嘴!」他从椅子里跳起来。「妳在门外偷听吗?」 她走到桌边按下室内对讲机的按钮。「我发现她要来时就把对讲机打开了。你自以为聪明,但没想到察看对讲机是不是开着。」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别用那种语气对我说话。」 「不然呢?跟我离婚吗?谅你也不敢。」她甩掉他的手,拿起茜妲放在桌上的信封。卡森伸手要去抢,但玛歌闪到旁边打开信封取出照片。 她翻看着照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也扭曲起来。她猛然转身,顺势用力挥动手臂,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的头被打得侧向一边。 他缓缓转头望向她,红红的手印在他发青的脸上格外刺眼。他的眼中冒出怒火。 玛歌在发抖。「你真是愚蠢至极。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要让你在一切都为下次选举准备就绪的现在把事情搞砸,你必须采取行动。」 「我会付钱,我别无选择。」 「如果她食髓知味呢?」 「我会处理的。妳给我闭嘴,我不想听妳废话。」 「逞强。」她把照片扔到他脸上。「希望你做了爱滋病检验。」 「别傻了。妳以为那能保密多久?」 「你宁愿拿我的性命冒险,也不愿做爱滋病检验。」她气得声音发抖。「你怎么能够对一条手帕小心翼翼却让人拍下你跟男人鸡奸的照片?他干你时的表情比你干他时的表情更可笑。红着脸,张着嘴——」 他反手一巴掌把她打到桌上,那种痛快的感觉使他想要再给她一巴掌。「闭嘴!」他咬牙切齿道。「我们吸了一些古柯碱,否则绝不会发生那种事。」 玛歌捂着脸颊,缓缓站直身,心中充满憎恶和怨恨。「我猜你从没想到不要吸食毒品。有张照片拍出来了,那出现在晚间新闻上是不是会很棒?」 「她不会把照片公布出去的,否则她就没有办法从我这里拿到更多的钱。」至少他对这一点深具信心。任何人都会为自己的利益打算。 「如果你知道她会怎么做,今天的事根本不会发生。」玛歌嘲讽。「你必须赶快解决这件事,出两百万向她买回母带和底片。」 「谁才是笨蛋?」他嗤鼻道。「我无从得知她给的是不是母带。就算是,她也可能做了许多拷贝带或加洗了许多照片。」 「那么你最好赶快想出解决的办法来。」她鼻孔翁张地说。 第七章 瑞基在市区没有办公室。他把城中寓所的一楼改装成小型办公中心:一间办公室是他专用的,里面有最新型的计算机供他从事金融操作;另外两间小办公室是给他的助理用的;一间小厨房;两间浴室,一间跟他的办公室相通,另一间由两个助理共享;一间储藏室;一间档案室。在他想要熬夜工作时,这样的设计非常方便。 他每天都有一个相同的目标;尽可能赚更多的钱。 成年后的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聚积财富上。他深知而且不喜欢贫穷的滋味,因此在年纪够大时离家从军,开始学习能够使他赚钱的技术。但他学得不够快,他还来不及改善小农庄贫苦的生活,他的外公柏普就去世了。至少他改善了母亲晚年的生活,如果她种菜,那是因为她想要,而不是因为她不种菜就没东西吃。 贫穷压榨你,使你成为社会的寄生虫,或者使你变得强悍。柏普不愿接受社会福利的救济,他不但辛勤地耕作他的小农田,还想尽办法找其它的工作做。瑞基的母亲帮人洗衣、缝纫。他年纪够大时,不但帮忙做农庄上的杂活,还到处打零工,例如剪草、收割和木工。 他对父亲只有一厢情愿的模糊印象和一年去小墓园探访几次的一座坟,但他从外公那里学到男人不应该整天游手好闲地喝啤酒,等着领政府每个月发放的救济金,而应该出外工作。因此瑞基努力地工作。适者生存。不投降,就得拚命提升你的地位。 他从未以出身寒微为耻,但茜妲对他的出身感到难为情,因此坚持要他只说他来自维吉尼亚州。如果不是他极力反对,她会在他的背景中捏造出一栋南北战争前的地主宅邸和一个签署独立宣言的祖先。 他采取许多手段确保自己不再陷入贫穷。他做多样化的投资,购买宝石和贵金属作为避免股市崩盘损失的保值措施。收集琐碎的信息来判断哪支股票会涨和哪支股票会跌,是令人亢奋的挑战和游戏。他似乎有这方面的第六感,在很久以前就赚到心目中「足够」的数字,但他继续在股市中进出,继续赚更多的钱。 无法分到他更多的财富令茜妲烦恼、沮丧。 想到她就令他反感。他猜自己爱过她,在刚开始的时候,但她也可能只是像股市一样的另一个挑战。经过十余年的岁月之后,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对她到底有过什么感觉,但知道当初吸引他的是什么。茜妲至今仍然很有魅力,以祖产为后盾的完美社交文凭,活泼亲切的个性。也许太亲切了,尤其是对别的男人。 在他第一次知道她有外遇时,他们的婚姻就出现了裂痕,但当时他对她的红杏出墙并不是那么在乎,所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以为他对她的外遇对象只知道一个,但他绝不是傻瓜。这些年来,他把她的每次外遇都查得一清二楚。他不仅知道季亚和麦卡森是她的情夫,还知道所有跟她上过床的艺术家和社交相识。当他不再在乎后,他利用她来发泄性欲。即使她在服避孕药,他还是每次都戴保险套。她从没有问为什么,他猜她知道。 不幸的是,保险套有时会破。两年前,有一个就破了、加上她在服用的某种抗生素,阴错阳差地使她怀了身孕。她不但没有告诉他,当时没有,还偷偷去堕胎。 他想要孩子,一直都想。结婚之初,茜妲不想太快有孩子,他也同意了,因为他自认财务状况还不够稳定。等他觉得够稳定时,茜妲已经开始红杏出墙,他一点也不想跟她生孩子。但当她在盛怒中告诉他堕胎的事时,一想到那条无辜的小生命就让他痛彻心肺,从那一刻起,他就对她恨之入骨。 他再也没有跟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一宿过,而是替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开车把她载到一家饭店。她一路上又哭又骂,发誓说她刚才说的只是气话,其实并没有堕胎那回事。他在三更半夜找来锁匠换掉住处的所有门锁。茜妲被迫预约时间来取她其余的东西,那对她来说是一大羞辱。 他知道她跟所有的朋友和相识说离婚是他们双方的决定。他不在乎她怎么说,他只想赶快完成离婚协议,从此不再跟她见面。他在多年前就该跟她离婚的,而不是埋首追求财富。他早就知道他迟早会在看着她时,发现自己一刻也无法忍受他们残破的婚姻。他自私地继续跟她维持婚姻关系,像对陌生人一般无情地利用她来解决生理需要,结果却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他应该在那条小生命还没有孕育出来之前离开她的。 最近他一直感到烦躁不安,觉得应该展开另一阶段的人生了。他从股市中赚到了亿万财富,但绝对不想下半辈子也盯着计算机屏幕度过。其中已不再有挑战性,而他是个靠挑战茁壮的人。他喜欢他的军旅生活,因为特种部队的训练充满在非生即死的处境中,考验自我的挑战性。他原本可以在军队里开创一番局面,但是他需要赚很多钱,使外公和母亲永远不必再为钱发愁。 任务达成。该往下一个目标前进了。 施施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咧嘴而笑地靠在椅背上。这才是挑战。 在茜妲的道德失检后,施施拒绝跟离婚手续尚未完成的他约会,使他觉得她格外清新纯洁。他的外公和母亲具有同样黑白分明的严谨道德观。「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陌生的观念,但在大都市的这一代之中却很常见。施施怎么能出污泥而不染? 由于他想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所以他叫大楼管理处把她租屋时填的申请表传真给他。施蓓丽,年龄:三十一岁,职业:艺术家。她没有对她的名字说谎,他想他可以理解她为什么坚持别人用她的别名叫她。身为艺术家而有那样的名字,实在有点狂妄虚荣。 施施在关于她母亲的职业栏上填的也是艺术家,但他不认得她的名字。在跟茜妲结婚十年后,他对艺术界可说是相当熟悉。施施的父亲的名字他倒是认得,那个人在好莱坞也算是小有名气。最近的亲属填的是她的弟弟。瑞基有点奇怪她为什么不填她的父亲或母亲。 简单的事实还不够。他想要了解她,例如她早餐喜欢吃什么,最喜欢的书和电影,睡觉时喜欢趴着睡或侧着睡。他想要脱光她的衣服,整夜压在她身上,在她体内。他知道她也渴望他,但她似乎对自己的欲望感到吃惊。他再度咧嘴而笑,想到她从他身上跳开时的表情好像他是点燃引信的炸药。这会很有乐趣,也会很令人沮丧。他的身体处于亢奋状态已经两天了,而且毫无消退的迹象。他只要一想到施施,就感到欲火中烧,而他一直无法想别的事。过去一年来的禁欲固然难受,但现在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 施施在心态上跟茜妲完全相反。茜妲十分注重她的美貌和外表,按照她想要塑造的形象来穿著打扮。施施对自己的美毫无概念,穿在身上的似乎是随手抓到的衣服。茜妲拥有一流的社交手腕,施施根本玩不来那些社交游戏。简而言之,茜妲是交际花,施施是独行侠。最重要的是,茜妲对性的态度放纵随便,施施则严格保守到连一个吻都会吓到她。 他想要她。是否在床上并不重要。如果不能说服她跟他交往好让他能够引诱她,那么他只有引诱她来说服她跟他交往。他想要她不只是为了性,他还想要花时间陪伴她,跟她一起看晚间新闻,了解她对事情的看法。施施也许跟他在同一个游行队伍里,但她显然是随不同的音乐节奏前进着。 还有挡路的茜妲。 他拿起电话打给他的律师魏盖文。「这件事拖得够久了,」瑞基开门见山地说。「赶快了结掉。」 「以你庞大的资产而言,一年的时间不算长。耐性一点。」盖文劝道。「你的立场坚定,茜妲迟早会明白她是在浪费律师费。她会趁损失不大时马上住手。」 「我要使她越拖延,损失越大。打电话给她的律师,告诉她我要把协议开价逐日递减一万。如果她在五天后还没有签字,我就要撤销把画廊让渡给她的提议。」 盖文沉默片刻。「你知道她会为画廊斗到底的。」 「她知道最后她还是会输,我要她从我的生命中消失。这不是虚张声势,盖文。我在几个月前就该逼她就范的,但我当时想要做我认为是该做的事。那种情形结束了。把话转告给她的律师。」他挂断电话,脸色阴沈地靠向椅背。 在律师事务所里,魏盖文耸耸肩,拨电话给茜妲的律师虞丽薇。听到瑞基的最后通牒时,她的叫骂差点震破盖文的耳膜。「混蛋!他是说真的吗?」 「千真万确。」盖文说。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原本终究可以说服茜妲相信,她不可能得到更优渥的条件了,但这下她可要气炸了。他一定是找到替补她的新欢了。」 盖文已经想到那个可能,但谨慎的他绝不会说出来。「据我所知没有。」 「鬼扯!你明明知道他有个新欢在等着出场。」 「就算有,又怎样?」瑞基可以每晚在时代广场中央跟不同的女人上床,他的立场仍然不会软化。 丽薇心知肚明。茜妲一直不肯签字达成协议,只因为她认为瑞基开出的价码低得不公平。丽薇努力想使她明白她不可能希望得到更多,但茜妲似乎是走投无路地想得到更多的钱。「好吧,我会打电话告诉她。你最好赶快找地方躲起来。」 「什么?」 跟丽薇预料中正好相反,茜妲的反应是惊骇的低语,而不是愤怒的尖叫。丽薇把条件复述一遍。 「他不能那样做!我们已经同意了——」 「妳没有在协议书上签字。」丽薇一针见血地说。「就法律而言,他没有义务遵守被妳拒绝的条件。也就是说,他想怎样就能怎样。」 「但画廊是我的。是我到处挖掘有潜力的艺术家,建立他们的名声和使画廊转亏为盈。他不能抢走它!」 「买下那栋房子用的是他的钱,开设画廊用的也是他的钱。更不用说付帐单的支票上签的都是他的名字。任何精明的律师——相信我,魏盖文很精明——都能证明瑞基是画廊的幕后推动力,而妳只不过是橱窗摆饰。妳应该把画廊登记在妳的名下的,但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身为一个离婚律师,丽薇经常遇到当事人在财务方面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 「如果有预兆,我就会那样做。」茜妲苦恼地说。「我们原本还好好的,后来吵了那一架,第二天他就诉请离婚。我根本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保护自己。」 在丽薇看来,采取保护自己的行动应该是在一切都还好好的时候。但事到如今,说这个已没有实际意义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茜妲始终没有说,但那场架一定吵得很凶,否则也不会引发如此突然和不可挽回的决裂。不管是什么原因,瑞基在双方会谈时都冷漠自制,毫不让步。他没有对任何一个议题妥协,现在他的立场变得更强硬了。 「我来跟他谈。」茜妲说,听起来快哭了。 「茜妲……」丽薇叹道。「有什么用呢?他没有对任何一个细节让过步。赶快签字吧,否则妳又要损失一万了。」 「我会说服他把那一万加回去。只要他答应,我就签字。」 茜妲挂断电话,闭上眼睛,她难过得想吐。一万在一年前对她来说就像口袋里的零钱,但现在却变成极其重要。卡森还没有回音,但她预料也没这么快。勒索本来就不一定会成功,在卡森把钱汇进她的帐户前,她不能让任何一毛钱溜走。如果他真的不肯付钱,她又能怎么样?把照片公布出去会毁了他的政治前途,甚至会使他因吸毒而受到调查、但那样不会使她得到半毛钱。事实上,那还会使她的威胁完全失效。她只能希望他会害怕丑闻曝光而乖乖付钱。 天哪!瑞基为什么会态度丕变?两天前到画廊来时,他虽然跟以前一样冷漠固执,但还是企图说服她签字,并没有出言恐吓。她现在不得不签字了。但两天前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事出必有因。瑞基做任何事都有理由。他是她见过最理性、最不情绪化的人,这一点在结婚之初给她莫大的安全感。无论遇到什么状况,她总是能靠瑞基想出最好的应付之道。 这最后通牒不是虚张声势,他说得出就做得到。他要她在协议书上签字使离婚加速完成。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不是两天前,或两个月前?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这样做而结果都会是相同的。 他现在有两天前所没有的迫切理由。一定跟女人有关。她没有发现他在他们分居后有别的女人并不表示他当了一年的和尚。她了解瑞基的性欲,也知道女人不由自主地受他吸引。他还有些老派得可笑的观念;如果他意外让某个女人怀了孕,他一定会坚持跟她结婚。瑞基把怀孕看得很重,这是她惨痛的经验之谈。 但他不太可能犯相同的错误。意外在所难免,但他现在会加倍小心。 不,他更有可能是对另一个女人感兴趣。想到有别的女人取代她,茜妲就想尖叫。她愿意不惜代价使时光倒流,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不应该再把时间浪费在无济于事的懊悔上。她必须动脑筋。 施施。一定是她! 直觉告诉茜妲她没有看错。瑞基凝视施施的那种目光不是她的幻想或错觉。施施也许对瑞基视而不见——如果世上有女人能够对瑞基无动于衷,那个女人就是施施——但那并不表示瑞基对施施视而不见。正好相反,他会把诱使施施跟他交往视为一大挑战。 茜妲可以利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 「妳在构思阴谋。」季亚说,没有敲门就进入她的办公室。她皱起眉头,他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必须早点教训他才行。 但至少他是个谈话的对象。「我认为我对瑞基和施施的事没有猜错。他突然急着要确定离婚。」 「他同意妳的条件了吗?」季亚眼睛一亮,原因当然是钱。 「没有,他仍然采取强硬手段,但我想我现在至少可以加入战局了。」 「妳在玩火。」他警告。「瑞基不会容忍妳威胁他的。」 「那么他就不该威胁我。」她没好气地说。 「哦?他怎么威胁妳了?」 「别提了。」季亚不知道画廊属于瑞基所有,否则他很可能会当场辞职,弃她于不顾。她对他的忠诚度不存幻想。但他是宝贵的资产,她的许多女性顾客都对他的魅力和能力直言不讳。 「妳打算怎么办?」 「跟他谈一谈。」茜妲站起来,拿起她的大手提袋。幸好她没有回家换衣服,她仍然穿着早上去首都时的保守套装。无论是多小的优势,她都不能放过。 「为什么不在电话上谈?」季亚建议。 「我宁愿当面跟他谈。」如果在电话上谈,季亚不会不屑于偷听,那么他就会知道画廊的事。 「妳凭什么认为他会见妳?」 令季亚幸灾乐祸却令茜妲怒不可遏的是,瑞基请她吃过两次闭门羹。「哦,我认为这次他在等我去找他。」 瑞基的目光扫过茜妲的套装。「参加舞台剧的角色选拔吗?」他问,让她知道他看穿了她的小花招。她控制住恼怒,她应该记得他有多么钜细靡遗。 「我今天上午约了人谈公事。」她说,那不是谎话。 他没有带她到楼上的客厅,而是带她进他一楼的办公室,以行动表明她已不属于这里,如果这一点还需要强调的话。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未完成的公事,讨厌的公事。 她一直认为他的办公室又小又简陋,受限于屋子本身的空间固然是原因,但他至少可以对家其下工夫或让她那样做。所有的家具都是以实用为考量,连订制的大皮椅也不例外。 「看来妳的律师已经告诉妳我的新条件了。」他冷静地说,坐下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叠在脑后,用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 她隔着办公桌在他对面坐下,直捣黄龙地说:「施施在绘画上遇到瓶颈有一段时间了。她昨天终于拿了几幅新作来,但对它们不是很有信心。我告诉她画很棒,但实不相瞒,它们恐怕会很难卖。」 「妳告诉我这个是因为……」他面不改色地问。 可恶!难道是她猜错了?不,她不可能猜错,她讨厌他使她觉得没有信心。 「我了解你,亲爱的,我看到你是怎么望着她的。」就像他想当着众人的面当场跟施施亲热,茜妲突然恶毒地心想。她强压下从心底涌起的嫉妒。 「用眼睛吗?」他语气平淡地问。 「别故作风趣,拜托。我可以毁了她的专业。我不会喜欢那样做——我是真的喜欢施施——但是如果有必要……」她耸耸肩。 「如果有必要,我明天就可以接管画廊。」瑞基谜着眼睛,倾身向前,他的表情不再莫测高深,而是阴鸷得令她不由自主地退缩。「如果妳做出任何有损施施事业的事,那么妳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这里拿到半毛钱。」 「果然给我猜中了。」她故作镇定地说,但心中惊慌不已。不知何故,她竟然没有想到他会以更多的威胁来反制她的威胁。 「是吗?」 「不然你何必在乎?」 「我可以想出许多我不会对勒索屈服的理由。「他说。 她希望他没有用勒索那两个字,她的脸色变白了些。「我不会称之为勒索。」 「那妳会称之为什么?如果我付钱,妳就不会毁人事业,那在我听来像极了勒索。」他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椅子里揪起来。「出去。」 「等一下,瑞基。」 「我叫妳出去。」他把她推向大门口,经过两个惊讶的助理面前。难堪使她面红耳赤。 她挣脱手臂,猛然转身面对他。「我会使你后悔这样威胁我。」她愤怒地硬咽道。 「赶快签字,」他说,打开门把她赶出去。「不然妳才会后悔莫及。」 第八章 施施烦躁不安地在画室里走来走去,视而不见地端详着一幅幅油画。是否真的看见又有什么要紧?她似乎失去了对自己画作的判断力,但茜妲的态度很热中,所以她目前只能把所有完成的画作拿去画廊,然后静观其变。 她找到律师陶丹尼和陶雅各的地址,把他们父亲的素描寄去,同时附上一封吊唁函。然后她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只是工作而已,机械式地把颜料涂在画布上,甚至没有去想自己在画什么。 过去一年来在她身上发生了许多令人困扰的事,她自认大致都应付得很好。虽然她一直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例如从雷击中侥幸生还,来说明她为什么突然能够看见鬼魂,但至少她找到许多人声称具有相同能力的参考资料。她不得不相信他们,因为为什么会有人要对看到鬼这种事撒谎?那毕竟不是你在应征工作时,会填在履历表上的特殊才能。 但在她阅读过的所有超感觉类书籍中,施施找不到任何资料来解释她画出的死亡景象。由于她对作画的过程毫无记忆,所以她不得不假定她是在梦游中画的。从邮局返家的途中,她到图书馆查了一些关于梦游的书,但还没有机会细读。她只翻阅了一本,里面提到会梦游的人通常是压力太大。 哼,难道看到鬼会是令人轻松的事。但是她看到鬼已经一年了,热狗小贩遇害那夜是她第一次梦游。那些书里都没有关于梦游作画的章节。 但最令她困扰的并不是那个。看『机智问答』时在只知道类型前就猜出问题是有点恼人。只要是那个节目的忠实观众,熟悉谜题类型和可能的答案,偶尔都能猜中。虽然她的命中率高达百分之百,但至少她还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她无法给在睡梦中作画找到合理的解释,尤其是在还不知道画中人已经死亡时,就画出他的死亡景象。那不只是巧合,那简直是……诡异。怪异得吓人。 她在骗谁呀?她知道那叫做什么,研究鬼魂时经常在书中看到。 超感视觉。 她努力压抑惊慌。这比她的任何遭遇都还要令她害怕。她原本以为她的状况已经稳定了,但就在她自认控制住旧状况时,新状况又发生了。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看到鬼魂,虽然那既不好笑也不好玩,就像她对交通号志和家中盆栽的影响。经常感到冷也不好玩,但她已经认定那跟看到鬼魂有关。 收看『机智问答』时的未卜先知可能只是超感视觉的预兆。她很害怕画出死亡景象的下一步会是预知大屠杀、坠机、饥荒和瘟疫这类天灾人祸。心中不时存在着死亡和苦难的画面时,家中盆栽长得再美又有何用?她喜爱画画的最主要原因是可以创造美,但连这一点恐怕都要被剥夺了。 她向来喜欢孤独,但现在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独居。连有一只猫或狗陪伴都会强过这种孤单无助的感觉。 如果再不行,她总还可以打电话给瑞基。 她差点忍不住那样做了。他会像上次那样抱着她,在他怀里,她可以暖和地安然入睡。她从未对任何人有过那种感觉,连对她的父母也没有。她从小就知道她必须独自处理事情,没有柔软舒适的大腿可以让她休息。倒不是瑞基的大腿有多柔软,她清楚地记得他有多硬实。他的大腿也不是很舒适。但她感到安全和……受疼爱,至少是被渴望的。 她不能打电话给他。她赶他走是正确的,那样做的理由仍然存在。她知道他的道德观比一般人严格,但在目睹父母不加选择的外遇所造成的伤害后,她没有进修道院已经是奇迹了。瑞基对她的渴望固然令她讶异,但让她更惊讶的是,她自己对他的渴望。那种事前所未有,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抗拒。只要想到他,她就有股跟他上床的强烈冲动。有瑞基在身边,她再也不会冷。一觉得冷,她就可以爬上他的大腿让他温暖她,也许是从里到外。 哦!她必须立刻停止那种想法,否则她会不知不觉地就在电话线上跟他做爱。但她的脑海中有幅清楚的画面显示着自己跨坐在他身上,他的唇吻在她的胸上,他的手抓着她的臀把她抬起放下…… 喔,讨厌,不许再想了,她斥责自己。她的人生出了严重的问题,她却让自己分心去想瑞基。老天真会捉弄人,使性吸引力那么令人着迷,一旦感觉到就无法排除。但想象瑞基一丝不挂的模样,总比想着死亡和超感视觉来得愉快。 她承认她有点期待他今天会打电话或到她家来找她。如果她没有看走眼,她自认没有,他的别名应该叫毅力。他虽然答应按兵不动,但也保证他们之间的事没有结束。他说他还会回来,她深信不疑。问题是,他会按兵不动多久,什么时候会再来?她觉得自己真不知羞耻,因为她希望今天就会看到他。 但她的门铃整天都没响过,很快地又快到就寝时间。她昨天晚上没睡好,在上午瑞基来访和下午遇到热狗小贩的鬼魂后,她一直烦躁不安,虽然很疲倦,但她不想上床。她发觉她不敢睡觉,害怕自己又会梦游和画出另一幅死亡景象。她向来喜爱睡眠,但那个享受已经被剥夺了。那使她既生气又害怕。 成年后她很少被恐惧困扰。小时候,她曾经独自在家两天,因为父亲带弟弟去拍外景,母亲去参加派对后就忘了回家。她那时只有九岁,非常害怕他们丢下她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还有一次,在她十四岁时,母亲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名字叫雷兹,同意母亲的看法,认为施施到了该有性经验的年纪。 幸好他们两个都喝醉了,因此施施能够挣脱逃跑。她的心跳如擂鼓,深恐自己会昏倒而落入他们手中。她跑到大楼地下室躲进洗衣间里,知道不曾踏入洗衣间一步的母亲绝不会想到去那里找她。她蜷缩在洗衣机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几个小时,不敢回到公寓里,以防万一雷兹还在等她。最后,憎恶取代了恐惧,她转下拖把的木柄作为武器,勇敢地走回公寓。她不喜欢躲在洗衣间里,她要回自己的房间看书或画图,如果有人来骚扰她,她会用拖把柄打得他们头破血流。 从那时起,她就养成面对问题而非逃避问题的习惯,但是面对和逃避似乎都解决不了她目前的问题。像超感视觉那样看不到又摸不着的东西要如何面对?它就是存在,像蓝眼睛一样,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有蓝眼睛不吓人,有超感视觉却令人毛骨栗然。现在回想起来,过去一年来的遭遇都是循序渐进的,从盆栽到红灯到鬼魂到超感视觉。照这样看来,她甚至不敢试着去猜测接下来会是什么。在空中飘浮,还是以目光点火? 她想要觉得好笑,但这次她的幽默感失效了。 徘徊在画室里不敢上床睡觉使她想到十四岁时躲在洗衣间里的事,这使她对自己深感不满。昨晚什么事也没有,越想越担心并不代表梦游作画每晚都会发生。它也许不会再发生,直到又有她认识的人死了…… 这就对了!纽约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亡,但他们的死都没有造成她梦游。她认识热狗小贩,所以他的死在潜意识中困扰她。 她突然纳闷他是怎么死的。昨天看到他的鬼魂后,震惊使她没有多想他的死因。他看起来跟她以前见过的鬼魂一样健康,但在她的画里,鼻孔流血显示他遭到头部创伤。他是出了车祸,还是从楼梯上跌下来?她的画到底有多精确? 施施打个冷颤。她不想知道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全身又是一阵颤抖,她这才发觉她有多冷。不仅是冷,而且又累又困。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担心她无法控制的事。她换上睡衣,爬上床,蜷缩成一团,等待电毯的热度传来。 在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如果瑞基在床上,她就不会需要电毯来温暖她。 午夜刚过,施施低叫一声,呼吸变得急促费力。她开始拉扯毛毯,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嚷语,摆动着头好象想逃开什么。 寂静的深夜里,她急促的喘息声突然中断。她静止不动地躺了许久,呼吸恢复时变得缓慢幽长。 她睁开眼睛,在床上坐起,掀开毛毯,悄悄地下床走出卧室。抵达画室后,她把一张空白的画布放在画架上,侧着头站了一会儿,好象在思索下一步的行动,然后挑了一管颜料开始作画。 施施是被冻醒的。她蜷缩在毛毯下,猜忖着电毯是不是坏了。就算是坏了,毛毯下应该还有余温才对。她翻身查看电毯的控制器。令她惊讶的是,控制器上的小红灯仍然亮着,这表示电毯没有毛病。她把手贴在电毯上,感觉到它是热的,但不知何故,热度似乎传不到她身上。 接着她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快九点了,她惊讶地扬起眉毛,因为她向来睡到天亮就会自动醒来。她没有急事要办,但冷得没办法在床上待下去。她把温度调节器调到最高,然后进浴室打开淋浴间的热水龙头。等脱掉睡衣,站到莲蓬头下时,她已冷得全身发抖了。 洒在身上的热水使她不再发抖,僵硬的肌肉也开始放松。她心想,她也许真的有生理上的毛病。虽然寒冷是跟其它的怪现象一起发生的,但那并不表示它们是相关的。她不必告诉医生所有的事,只要说她经常感到冷就行了。发觉自己真的在考虑看医生使她吃了一惊。 用毛巾擦干身体时,鸡皮疙瘩又起来了。她低声咒骂着赶快穿上衣服。不该把头发弄湿的,她心想,因为她没有吹风机。她曾经试过一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结果弄出了个爆炸头,此后再也不敢用热风激怒她的卷发,而是让它们自然干。头上裹着毛巾,她到厨房喝那第一杯咖啡。 咖啡壶的灯没有亮,但壶里是满的。她皱着眉头摸摸壶身,发现它是冷的。「讨厌。」她嘟嚷。自动咖啡壶按时煮好了咖啡,但她没有起床来喝,保温装置在两小时后自动切断。 她倒了一杯咖啡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把剩余的倒进水槽里,重新烧一壶咖啡。重新加热的咖啡难喝极了,但至少是烫的,而此时温度比味道重要。 公寓里没有变暖和。她得打电话叫瑞基把空调修一修,施施心想。她倾身把手放在出风口上方,感觉到暖空气吹出来。好吧,空调没有坏。她到温度调节器前查看,上面显示温度已到二十八度,而上限是三十度。 她只有忍耐到头发干。都是湿头发害她今天早上这么冷。她不想拿掉包头的毛巾,但常识告诉她不用毛巾包着,室内的温度会使头发干得比较快。她咬牙解开毛巾,但意外地发现头并不觉得冷。 她进浴室喷了些定型液在松发上,用手指梳出发型,注意到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照照镜子,里面是一张冷得苍白憔悴的脸。「你的气色棒透了。」她牙齿打颤地嘟嚷。 她倒了杯新烧好的咖啡捧在手里,虽然双手颤抖得没办法画画,但还是习惯性地往画室走。 画架上有张新画。 施施站在门边,害怕得无法动弹。又来了!她又在梦游作画了。这次她杀了谁? 不,她在心中吶喊,她没有杀人。热狗小贩的死不是她造成的,应该说是他的死使她画出那幅画。但是如果只有在她认识的人死掉时才会发生这种事……那么这次她不想看到画中人是谁,她不想失去另一个她喜欢的人。万一……万一画中人是瑞基呢? 她没有料到自己会感到心如刀割。别是瑞基,她祈祷着。天啊!千万别是瑞基。 她把心一横,移动双脚走向画架,绕到晨光直射的画架前方,强迫自己注视。 画布上几乎一片空白。她瞪着画,如释重负的感觉突然涌现,使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不是死亡景象。不是瑞基。也许这意味着她的假设不正确,也许梦游作画跟死亡无关。也许热狗小贩那软只是巧合,只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怪事之一。 她画了鞋子。两只鞋子,一只男鞋和一只女鞋。将近完成的男鞋看来像是她从鞋里的脚开始画起的。画到鞋跟前就停下的女鞋看来像高跟鞋。没有背景,没有地点,只有鞋子。 她既宽慰又高兴地轻笑起来。她让发生在她身上的一连串怪事影响了她,使她胡思乱想地以为瑞基死了。 她哼着歌,捧着咖啡杯回到厨房弄早餐。她一定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然后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但是她越来越冷,而且发抖得越来越厉害,在勉强吃下一片吐司后,就因担心打翻杯子而不敢尝试再喝一杯热咖啡。她全身的肌肉都因僵硬紧绷而发痛。她抓起毛毯坐到出风口前,用毯子把自己紧围起来,好留住身边的暖空气。 为什么又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昨天早上?上次她冷的这么厉害是在发现自己画下热狗小贩死亡景象之后。不,这次更厉害。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这一定跟梦游作画有关。一次或许是巧合,但两次就不太可能了。她想不出她做了什么引起如此极端的反应,但此时此刻她只关心如何使自己暖和起来。等暖和之后,她再来担心为什么。 她的左大腿突然一阵痉挛,施施痛得**,弯下腰来按摩大腿。她好不容易才揉开紧缩的肌肉,但几分钟后又抽筋了。她喘着大气,不断按摩使肌肉放松,然后小心翼翼地伸直双腿。不停发抖使她的肌肉紧缩,现在她全身的关节和肌肉都疼痛不已。 她开始嘤嘤啜泣。虽然觉得这样很没出息,但痛得管不了那么多。她从来不知道冷会这么痛苦。泪水为什么没有在颊上结冰?她觉得它们应该,即使她知道室内很暖和。 瑞基曾经使她暖和起来。她痛苦得没办法再忍受下去,一心盼望他此刻能在她身边。 她裹着毛毯爬向电话,拿起无线电话的手机。她很惊讶移动竟然这么费力气,开始担心自己的情况真的很严重,而不只是不方便而已。 她不知道电话号码,她从来没有打电话去茜妲的家里过。她隐约记得他们的私人电话没有登记在电话簿里,但瑞基的办公室电话有。除非有事外出,否则他现在应该在办公室里。她吃力地把电话簿拖到腿上翻到姓霍的那页。「霍瑞基,霍瑞基。」她喃喃自语。在纽约这个大都市里,同名同姓的人一定很多,但她可以靠地址找到她的霍瑞基。啊,找到了。她敲下数字键,然后缩在毛毯里等待。 「我能为你效劳吗?」接电话的女人在复诵号码后,愉快地问。 「可以请瑞基听电话吗?」也许她应该称呼他霍先生而不是瑞基。 「请问你哪位?」 「施施。」 「请稍候。」 「施施,」瑞基的声音在几秒后传来。「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她有气无力地问。 「怎么知道出事了吗?不然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她想笑但笑不出来。「我好冷。」她说,惊骇地发现她的声音像在呜咽。「天啊!瑞基,我想我快要死掉了。」 「我马上到。」他的语气从容沉着。「你不会有事的。」 因为他那么说,所以她抱着那个念头等待他。她不会有事的,他马上就会来用他的体温使她暖和起来。「我不会有事的。」她喃喃自语,但腿又开始抽筋,她甚至无法爬回出风口。泪水再度滚落她的脸颊,她用毛毯擦掉眼泪。她不希望他抵达时自己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得把门锁打开。她试着站起来,但大腿抽筋使她哎哟一声跌回地上。她知道她应该等他到时再开锁,但万一到时她动也动不了呢?她用力按摩紧缩的肌肉,换取较舒适的片刻。只要一分钟就够了,只要能让她到达门边打开锁就够了 如果没办法走,那么她就用爬的。如果没办法爬,那么她就用手肘拖着身体前进。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抵达门边。 她把右腿拉到身下,发现它没有抽筋时松了口大气。她全身不停地发抖,虚弱得难以置信。发抖怎么会使人这么虚弱?那不是身体用来产生热量的方式吗? 她站不起来。虽然腿现在没有抽筋,但她就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她爬了几公尺就气喘如牛地倒卧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像婴儿一样翻滚。 想到自己裹着毛毯翻滚的模样一定很像条大香肠,她忍不住大笑,但全身的肌肉随即痛得她大叫起来。她滚到门边,伸长手臂抓住门把,然后撑起上半身成跪姿。在那个姿势下,她勉强可以构到门上的两个单闩锁。她摸索着把它们打开,然后蜷缩在门边等瑞基。 第九章 门铃声响起时,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瑞基吗?」 门铃又响,她领悟到她的声音虚弱得无法穿透门板。她深吸口气,使出全力喊;「瑞基。」她不敢想象门外万一是别人该怎么办。 「是我,开门。」 「门没有锁。」 他打开门,低头一看,发现她蜷卧在地板上。「老天!」他以非常自制的语气低声说。他关门上锁,然后弯下腰,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来。 「这种情形多久了?」他抱着她走向沙发。 「从……从醒来开始。九……九点左右。」 「这里面热得像沙漠。」他把她放在沙发上,剥开毛毯,然后以迅速确实的动作解开她的牛仔裤脱下…… 等她醒来穿上衣服后,他打算立刻带她去看医生。他认识几个很不错的医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替没有预约的她看诊。虽然他和施施相识已经几年了,但他现在才打开她性格的宝库开始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拒绝让任何事危害他迷人的发现。 她全身都被他和她自己的汗水湿透。危机暂时结束,他却快热昏了。他悄悄离开她,从沙发里站起来,替她盖好毛毯,然后去寻找温度调节器。看到设定的温度时,他忍不住皱眉蹙额地把它调降到二十四度。 高温使他口渴。他打开厨房的柜子找到玻璃杯,站在水槽前灌下满满两杯水。他想要冲个冷水浴,但不想留下她单独一人,以防万一她睡得不久。她在第一次高潮醒来时应该被抱在怀里。 他不知道他何以如此肯定这是她的第一次。也许是她的惊讶。他向来认为她对男人完全视而不见,专心绘画使她的生活容不下别的事物,他的想法现在得到了证实。她的性经验可能寥寥可数又年代久远,极可能是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而且几乎没有带给她任何欢愉。她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在暗自咒骂说她有更好的事可做。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他有反应,但不打算质疑他的好运。 他回到客厅以便看顾她。他身上的汗水干了,但仍然热得不想穿上衣服。 他上次来时没有多注意周遭,因为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现在环顾左右使他松了口气,庆幸室内不是只有黑白两色。她的家具是传统实用型的。她的艺术天分展现在摆设的用色上。一个深蓝色玻璃盆摆在阳光直射处,一个淡绿色的花瓶插满红色的花朵,一条紫色的几何花纹披肩搭在一张椅背上。他注意到她的盆栽植物十分茂盛,心想,她一定有超高的种植技能。 她有许多书,大部分放在书架上,但有些叠在茶几上。他拿起其中一本,看到书名「鬼魂侦探」时眉毛扬了起来。他拿起另一本,「超自然现象」。说来奇怪,他没有想到她是那种对超自然玩意儿入迷的人,但他喜欢看「x档案」,平时不是科幻小说迷,所以他不能批评她的兴趣 另一本是「幽灵洞察力」,另一本是「人群中的鬼」。她显然对鬼魂十分感兴趣。 他本身也有点兴趣。外公去世时,瑞基回家奔丧,在他成长的破旧小屋里跟母亲住了一个星期。在那一个星期里,他不断看到外公的形影,从眼角瞥见动静但转身时却没看到有人在那里。他是个讲究逻辑的人,但讲究逻辑并不代表排斥一切看不见、听不到或摸不着的事物。他看不见电,但看得见电的作用,也许人在死后仍留下残余的磁场。他认为那起码是可能的,但承认也有可能是他的想象力作祟,因为太习惯外公在屋子里而期待看见他。 瑞基放下书去察看施施。她还在熟睡着,一只手放在脸颊下面,嘴唇红红,指尖粉红。 他刚到时她全身冷若冰霜。他蹙起眉头。第一次他就觉得她几乎像是休克一般,那个印象现在更强烈了。到底是什么事引起这两次极端反应?还是某种生理疾病使她的血压突然降低?无论如何,他都要在她醒来后问个水落石出。 她睡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始在睡梦中挪动着身子。他躺回毛毯下把她挤向了沙发深处。她光滑的大腿和柔软的胸脯使他感到天旋地转。他用指背轻抚她的**下侧,享受着那丝绸般的滑嫩。他想要品尝她、**她,但他的挫折感已经够深了,知道他一有动作就不可能停下来。 她再度挪动身子,皱皱鼻子发出厌恶的声音,好象极不愿意醒来。瑞基仔细观察她,期待着她睁开眼睛恍然大悟的那一刻。他等不及想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伸个懒腰,身体的相互摩擦使他咬紧牙关。他的睫毛煽动,睡眼惺松的蓝眸望着他。「嗨。」她喃喃地道,慵懒的唇绽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她又眨了几下眼睛,目光清晰起来,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睁大。她在怀里静止不动。「我的天哪!」她说。 他轻笑着亲吻她的额头。「别惊慌。」他不认为他的要害承受得了她膝盖的再次攻击,即使是出于无心的攻击。 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我们……我……」她结结巴巴地说,无法看他。她伸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接着又急忙把手抽回来,好象摸到赤裸的肌肤吓了她一大跳。 「没关系,亲亲。什么事也没发生。」 「才怪。」她脱口而出,然后脸变得更红了。 「我使你达到高潮。」他镇定地说。「我是故意的,为的是使你暖和起来。」 「我不会称之为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没好气地说。 「那么称之为百般亲昵吧,套用高中生的术语。我绝对不会称之为更多,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如此沮丧。」他温柔地拨开她脸上的一络松发。「我们需要谈一谈。」 她一脸好斗地看着他,最后叹口气让步了。「好吧,让我起来穿衣服和煮一壶新鲜的咖啡……」 「我喜欢你待在原位。」他说。一旦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就会重新建立起防御工事。如此一来,他想得到答案就难了。在得到答案前,他打算使她继续几近全裸地被他半压在身下。抚摸具有强大的力量,能够使婴孩成长,能够使悍妇温驯。抚摸对他也极具影响力。他缓缓地抚摸她的背。她必定是感觉到他的决心,因为她静止不动地躺在他怀里等待着。 「除非你能说明是什么造成你这样的休克,否则我要带你去看医生。」他说。「今天就去。即使我必须用毛毯把你包住,就这样把你抬去。」 她用鼻子用力呼了口气来表达她的不悦。她没有看他,而是瞪着他肩膀后方的远处。她的逃避使他认为真的是出了什么事造成她如此的反应。「瑞基……」 「亲亲。」他的语气跟她一样不耐烦。忍住没有微笑。 「好吧。」她突兀地说。「我平常就觉得冷,但不像……不像今天这样。」 「或前天那样?」 「是的。」她说。「这两次,我都在前一晚梦游。」她抿紧嘴唇,看来桀骛不驯又忧心忡忡。 她似乎认为那样的解释就够了,但瑞基可不。「我从来没听过梦游会使人休克。」 她表情中的叛逆开始多于忧虑。「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 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但她下定决心不说。瑞基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用毛毯裹住她,把她裹得无法动弹。然后他捡起地板上的长裤开始穿。 「喂!」她开始扭动,企图挣脱毛毯的束缚。 「省省吧。」他拉上拉链,扣好皮带。「在带你去看医生前,我还是得再把你裹起来。你知道我做得到,因为我比你强壮、高大许多。」 「恶霸!」她咒骂。 「没错,不过是个关心的恶霸。」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不知道是因为他说关心,还是因为那个吻,或是她看出他言出必行,总之他看到她的表情改变了。她几乎是神情惊惧地望向他。「不只是梦游而已。」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两次我都在梦游时画了画。」 梦游作画?他感兴趣地在沙发边缘坐下,把她困在他的膝腿和椅背之间。「那为什么会使你休克?」 她咬咬嘴唇。「离画廊大约四条街的街角有个上了年纪的小贩固定在那里卖热狗。我从来没有见过表情比他更亲切的人。前天起床时我发现我一直在画的画被移动了,画架上换成另一幅画。架上那幅画画的就是热狗小贩,血从他的鼻孔流出,在头部周围积成一滩。画里的他死了。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梦游作画,还是第一次感到冷?」 「都是。那天下午我发现热狗小贩真的死了,但我前一天还看到过他。」 他不知该说什么。不幸的巧合?虽然勉强合乎逻辑,但除非她有更多内情要告诉他,否则他想不出那会有巧合以外的解释。「那么今天早上呢?」 她沙哑地低声笑了笑。「今天早上看到画架上又换成另一幅画时,我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又有我认识的人死了。我害怕得不敢看它,因为我担心——恐惧——我画的是你。」 她的言外之意震撼了他。他握紧拳头阻止自己伸手。他不敢在这时碰她,否则他们明天下午都别想下床。她望着他的眼神不再有平时挡在她和世人之间的层层防御。 「是我吗?」他故作镇定地说。他感觉得出她庆幸他没有拿她的告白作文章。 她又笑了笑,但这次是真心的。「不是。我画的是鞋子。两只鞋子,一只男鞋和一只女鞋。」 他咧嘴而笑。「鞋子?这也许会开创一个新的画派。有些人将会从两只配不起来的鞋子中看出各种深刻的涵义。」 她哼了一声。「是啊!就是看不出范登的画连猴子也画得出来而去买的那些人。」 她不屑的语气令他发笑。现在他觉得又能碰她了,于是撩起她的一络松发,一边看它们如何缠绕住他的手指,一边思索下一个问题该怎么问。也许那根本不该是个问题。「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如果画中人是我,我就会死。」 他瞥向她时正好看到她眼中的惊慌。「你会认为我是疯子。」她说。 「试试看。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不会罢休的。」 她再度扭动身子,不耐烦地对毛毯皱眉。「松开毛毯。这样像在束缚疯子一样,令我很不舒服。」 他微笑着扯松毛毯。她正要把毛毯推开时想到她几乎是一丝不挂,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把它塞在腋下。她叹口气。「大约一年前,诡异的事情开始发生。」 「怎么个诡异法?」 她摆摆手。「哦,红灯在我每次接近时就变成绿灯,前排停车位在我抵达时正好空出来,诸如此类的事。」 他扬起眉毛。「真方便。」他想起那次从画廊到她家的车程有多快,几乎像是有警车开道一般。那令他很不高兴,因为他一直在期待多跟她相处些时间。 「对,我满喜欢那部分的。我也喜欢盆栽现在的模样。以前它们经常死在我手中,但是现在无论我怎么折腾,它们都照样生长开花。」她指指一株开粉红色花的仙人掌。「这是它今年第六次开花了。」 他摸摸下颚。「我猜它不该这样。」 「它以前从来没有开过花。」 「还有呢?」他问。交通号志和停车位不会使她如此不安。 她突然颤抖起来,但皮肤依然光滑,因此他知道是她脑海中的念头令她颤抖。她凝视着他,蓝眸焦虑而惊惶。「我开始看到鬼。」她低声说。 第十章 施施看不出来瑞基是否相信她,一时之间也不在乎。一吐为快令她如释重负,这才发现独自面对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他的目光不曾离开她的脸,放在她秀发里的手依然温柔。 接着她发现她确实在乎他的想法。他怎么想非常重要。三天前她打死也不相信自己能够对任何男人产生刚才对他那样的反应。她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快就变得对她这么重要,但那是不争的事实。因为他对她很重要,所以她在乎他的看法。万一他认为她精神有问题呢? 她突然无法注视他,脸颊又发烫起来。天哪!她的警觉心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句带她去看医生就把她吓得一切和盘托出?虽然她自己也考虑去让医生看看她经常感到寒冷是不是某种心理疾病造成的,但一遭到恐吓就屈服未免也太没骨气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事。」她嘀咕。 他只是看着她和继续玩她的头发。「你很清楚为什么。」最后他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鬼?」 「因为他们死了。」她恼怒地对他皱眉。「参加了某人的葬礼,一个月后却在超市停车场看到他,这时你当然会知道他是鬼。」 「有道理。」他的嘴角抽搐着,好象在努力隐忍笑容。她不知道自己的什么地方让他觉得好笑,他的表情看起来常常像是在忍住不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 「你。你忙着重建围墙把我挡在外面,却没有察觉我已经在围墙里了。」 「我们说好了不要有所瓜葛……」 「我记得的不是那样。」他拖长着声音说。「我们已经有所瓜葛了。我们说好了不要发生性关系。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但我必须告诉你,亲爱的,那个诱惑力越来越大。」 他又把她的名字说得怪怪的,她心想。也许是他残存的维吉尼亚口音造成的,她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还有,他真的应该穿上衣服,而不该这样半裸地靠在她身上。可乐广告里那个帅哥的上半身根本不能跟瑞基比。瑞基的胸膛宽厚结实,还长满令她的手指蠢蠢欲动的胸毛。 「再告诉我一些鬼的事。」他哄道。 既然已在无意中泄漏了秘密,不如就全部告诉他吧,她心想。「第一次是一年前在克雷顿村,一个名叫毕山姆的小男孩死于肺炎,在他下葬的一个月后,我在超市停车场看到他努力想使他的妈妈看到他和跟他说话。 「悲哀。」他说,她点头同意。 「后来我看到的鬼魂越来越多,克雷顿村是个小地方,大部分的村民我都认识,没说过话也见过。他们朝我挥手打招呼,我发现自己也朝他们挥手或说嗨。村民开始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因此我知道我非离开不可。这里也有很多鬼,但他们是纽约鬼,很少开口说话。」 他差点咧嘴而笑,但再度及时忍住。「我猜看到鬼在小地方会是个问题。」他嘟嚷。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她叹口气,眼神忧郁起来。「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相信。」 「我没有那样说。」他不再玩她的头发,把手掌贴在她的脸颊上。「我对鬼这个题目没有预设立场。多告诉我一些。」 她耸耸肩。「他们是半透明的,缺乏立体感,说话时声音细微。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知道我能看见他们。」 「你看到你画中的热狗小贩?因此知道他死了?」 「他在街上从背后叫住我,要我把我替他画的素描寄给他的两个儿子。但他怎么知道我替他画了素描?我是在他死的那晚画的,根本没机会拿给他看。」 「你寄给他们了吗?」 她点点头。「昨天寄的。」 「那幅画还在吗?」 她面露惊讶。「当然在。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看看。只是好奇。」z 她正要坐起来时想到她没穿衣服。考虑到他已经看过和摸过她的胸部,考虑到他们一起做过的事,如果她老于世故,就会毫不在乎地站起来穿衣服。「我猜这证明了我不是老于世故。」她说,苦笑地抬起头,发现他早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心似小鹿乱撞。他真的不应该这样看着她,天知道他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怎么了?」 她指指她的衣服。「转过身去。」 「哦。」他谅解地点头,但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目光是那么专注,使她不敢去猜测其中的涵义。她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他要的太多,还是要的太少。 他用拇指摩擦她的嘴唇,然后轻抚过她的颧骨。他们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片刻后他说:「我正在加速办理离婚。」 以便早日跟她在一起。她不能假装不了解那句话的言外之意。他要她,为了得到她而竭尽全力完成法律程序。能成为这种决心的目标使她既欢喜又害怕。 她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但在那一刻里她坦然接受情况将有所改变的事实。他将使情况改变。更重要的是,她希望情况改变。生平第一次,她想要与人携手共度人生,想要给男女关系一次机会。只需要考虑自己时,人生比较可想而知,但她终究不是向来自认的孤岛,无法永远完全自给自足。到目前为止,她两次需要他时他都没有令她失望。有人可以倚靠对她来说是新奇又令人安慰的经验。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安全感,连小时候也没有。尤其是小时候。 「穿衣服吧。」他轻声说,站起来背过身去。 她短短几秒就套好运动衫和牛仔裤。她拨开脸上的头发,虽然仍然有点想睡,但全身都暖和又轻松。 「这边。」她带路去画室,虽然在四房公寓里想找到画室并不难。画室所在的房间原本应该是主卧室,但她的床刚好可以放在那间较小的房间,所以她毫不犹疑地决定了她要在哪里睡觉和在哪里工作。 她把热狗小贩的画放在橱子里。她不忍心丢掉它,但也受不了把它放在外面她看得到的地方。她走向橱子,但瑞基没有跟着她,反而绕行室内,在她完成的每幅画作前暂停。她突然紧张起来。茜妲对她新作的看法对她的事业很重要,但瑞基的看法对她个人很重要。 「你的画风改变了。」他突兀地说,停在一幅色彩特别鲜艳的风景画前。他蹲下来看个仔细。 「我不知道你了解我的画。」她惊讶地说,仍然感到不安。她瞪着他肌肉结实的背部。他为什么不把衬衫穿上?他应该穿上的,即使只是为了不让她心神不宁。 「由于茜妲的关系,我认识不少画家,但我只注意那些我喜欢的。」 「你指的是画还是画家?」她戒慎地问。 他回头望向她,眼中含着笑意。「就你而言,两者皆是。」他把注意力转回风景画上,伸手用指尖滑过行经岩石的流水。流水很难画,因为在表现动感和能量之余,还得捕捉住光线在水面上的变化。清澈的流水颜色来自它周遭的环境,在晴空下会呈现蓝色,在山的影子里呈现绿色,在阴天时则是黯淡无光。她花了好多年画圣罗伦斯河,因为水色总是不同而乐此不疲。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喃喃地道。「它看起来好有立体感。还有它的颜色……」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继续端详下一幅画。 他仍然一言不发,最后她再也受不了他的沉默。「怎么样?」她问,语气透出一丝不耐烦。 他转身面对她,注意到她僵硬的站姿。「你知道你向来很优秀,现在你更上层楼了。」 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她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作画。」她坦承。「跟其它的一切一样,我的画风在一年前开始改变。看着我现在的画时,我几乎觉得它们是陌生人画的。」 「你变了,你的画风因此也变了。这一切可能都有关联的,但也可能没有。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变了。」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因为你以前对我视而不见,现在你看到了。」 他是认真的。他专注的眼神可以催眠眼镜蛇,她心想,因为她就无法转开视线。她以前确实没有把他当男人看。在她心目中,男人都是去势的中性生物,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不想处理复杂的男女关系,于是干脆把男人阻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由于父母的前车之鉴和她想要专心作画的决心,所以她在情感上把自己训练成修女。 不管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怪事使她心态改变,还是时间治愈了她的恐惧,她那段的人生都结束了,她想,她不可能再回去过那种生活。她开了眼,再也不能无视于瑞基的性别和他眼中的男性饥渴。 「你以前有看到我吗?」她问。「我们见过……三次面?」 「四次。我有看到你。」他微笑道。「我一直知道你是女人。」 他的凝视使她的**刺痛,她猜它们一定像两颗豆子似地顶着运动衫。她不敢低头看,唯恐引起他的注意。 「你是兴奋还是冷?」他轻声问,因此她知道他已经看到了。 她清清喉咙。「我猜是兴奋,因为我一点也不冷。」 他仰头大笑。她不知道她应该假装无知,还是忸怩作态地跟他打情骂俏。她对这种事缺乏经验,但第一次发觉过程可能会很有趣。 但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再度清清喉咙,然后转向身后的橱子。「画在这里面。」 她把心一横,打开橱门,不愿面对死亡的丑陋。但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它,因为她把画放进橱子里时,颜料还没有干透,所以她把它面朝外放。艺术家的天性使她不忍损坏它,虽然她平时绝不会把画放在橱子里晾干。 她连忙伸手进去拿出油画,靠在橱子旁边的墙上。瑞基过去凝视画,表情漠然。施施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 「你画这幅画时还不知道他死了。」他说。「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觉得他看起来还好。」她咬咬嘴唇。「但他们看起来都还好。」所有的鬼魂看起来都很健康,这种话听起来一定很荒谬 「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姓陶。但他的儿子叫陶丹尼和陶雅各,他们两个都是律师。」 「如果你不介意,我来查一查。」 「查什么?」好奇心使她转身。 「他是怎么死的。」他用拇指摩擦下颚。「也许是意外。」 「因为血吗?我不知道那幅画有多真实,也许他是中风或心脏病发作。也许有血是因为……我不知道……血使人联想到死亡。也许他是从楼梯上跌下来。」 「我来查一查。」瑞基重复。她跟着他进入客厅,他泰然自若地穿上衣服,她却在旁看得脸红。 「我有个不能延期的约会。」他说。「拿纸笔来抄下我的专线号码。」 她是个有条不紊的人,纸笔就在电话旁边。「多少?」 他报出号码。「不要等到冷得动不了了才打电话给我。如果真如你的猜测,这种情形只在梦游作画后发生,那么你一进画室就会知道需不需要打电话。」 「天知道这种情形会有多频繁。你不可能在每次我觉得冷时都过来。」 「才怪。你知道事情不是只有觉得冷那么单纯。听着,就算是让我安心,每天早晨起床后打电话给我,好吗?」他捏住她的下巴,俯身给她一个轻柔的吻。她努力阻止自己抱着他不放。这个男人会使人上瘾;她要更多的他,全部的他。 他在门口暂停。「画廊是否拥有你作品的独家销售权,除了特约的肖像画以外?」 「除了特约作品以外,是的。」 他点点头。「我想要那幅有流水的画。把它送去画廊裱背,我会经由第三者购买,以免茜妲为了不让我得到而卖给别人。」 以免让茜妲发现他们之间的事,施施心想。她果然不该与他交往的,即使他和茜妲已经分居,她的处境还是十分尴尬,加速完成离婚对事情不会有帮助。在那一刻里,她决定要与茜妲解约,另觅画廊代售她的画。 「我会打电话给你。」他说,迟疑片刻,回头望着她,好象在考虑要不要再吻她,最后选择走出大门。她在锁门时心想,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正确的决定未必令人愉快。他们的关系已经密切得不太应该了,但他至少还有悬崖勒马的自制力。在他的离婚确定前,他们不能冒险让今天的事重演,因为圣人也无法三番两次地抵抗如此强大的诱惑力。 瑞基皱着眉头走出公寓大楼。艾华看到他出来,立刻把车开到他面前停下。 「等一下,艾华,让我打通电话。」他打查号台询问律师陶丹尼的电话,然后拨号。 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在第二声铃响时接起电话。「陶先生不在。」他回答瑞基。「他家有丧事,这个星期都不会来事务所。」 「是关于他父亲亡故的事。」瑞基假定施施对热狗小贩的事没有说错。虽然她的说法不合逻辑,但是他不会视为无稽之谈而不予理会。如果不是出了事,她也不会变得像休克一样。她所说的一切都可以靠调查或观察得到证实。 「哦,你是警察吗?」 「我在调查这件命案。」瑞基从容自在地说。 「每个人都很震惊。你查出什么了吗?」 「恕我不便讨论,告诉我陶先生家里的电话。」 瑞基记下了号码。他看到艾华从后视镜里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交会。艾华平时是个面无表情的人,但他看来对这新发展很感兴趣。 接电话的是个小孩子。瑞基要求跟陶丹尼说话时,那个童稚的声音说;「等一下。」然后嚷:「爸爸!」 「喂。」 「陶先生,我叫霍瑞基。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如果可以,我想问几个关于令尊去世的问题。」 「你指的是他的命案吧!」陶丹尼说。 第十一章 陶伊莱是遭人杀害的,抢劫行凶的受害者。从背后遭到袭击,被拖到两栋建筑物之间殴打致死。死因是钝器造成的严重头部创伤。一个勉为其难的目击者终于告诉警方,命案当天下午她看到一个年轻人从巷子里跑出来。 瑞基思索着他从悲痛气愤的陶丹尼口中得知的细节 他的日间工作人员早已回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他通常在夜间工作,事实上,他需要看一些应该在当天上午看的报告,但他没有心情研究利润和指数。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在电视机前坐下。他对啤酒的喜爱总是使茜妲想到他的农民出身。虽然她很少说什么,但他总是感觉得出她的苦恼和轻蔑。结婚之初,他还在乎她的想法时,他限制自己只喝她认可的葡萄酒、调酒和威士忌。他在当时和现在都不重视形象问题,但茜妲很重视。等她开始红杏出墙时,他不再在乎她,从那时起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 他猜施施分辨不出葡萄酒的厂牌年份,也不会想知道。那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态度。 他把脚跷在茶几上,把电视转到新闻频道。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全球股汇市的新闻,脑海里却在想着比工作更重要的事。 施施说她能看到鬼魂和影响电子仪器,他虽然未必相信,但也不觉得困扰。她的精神状态十分正常,所以她最糟也不过是有点古怪而已。电子仪器受影响很容易解释,有些人不能戴电子表,因为他们的个人磁场会使表的运作失常。就算她真的会影响交通号志,他也无所谓。 但有几件事确实令他困扰。她的那些剧寒,无论是休克或其它原因使然,都严重得足以使她失能。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有身体危险,但根据上午所见,他认为那个可能性不小。无论是想象力或生理疾病引发的,他所看到的事都是真真实实的。 他想要相信原因是可以轻易靠医药治好的某种潜在生理疾病。那会是最简单和最合理的原因和解决之道。 不幸的是,有那幅陶伊莱的画。他无法解释它何以存在。 一看到那幅画,他就知道画中描绘的是暴力致死。施施似乎不大明白她画出了什么,但话说回来,她并没有看过许多暴力和死亡。他却有。在军队里他被训练以最有效率的暴力来执行任务、避免被捕和致人于死。他擅长此道,而且不只是在演习中。跟其它的特种部队一样,突击队经常奉派执行新闻从未报导的秘密任务。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钝器创伤是什么样子,所以他早料到陶丹尼会说他父亲是遭人杀害的。 施施不住在陶伊莱住的那一区,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也不可能在事后得知他遇害而画出那幅画,因为画今天已经干透了。施施背对他时,他摸过画的表面,厚厚的血红色颜料摸起来一点也不黏。她并不知道陶伊莱是遭人杀害的,他也不打算告诉她。那幅画已经够令她心烦了,他不想做任何有可能再引起她失温或休克的事。 如果一个月,甚至一个星期前,有人说他会考虑这种超自然现象可能真有其事,他会当场大笑;那是通俗小报的素材。但这是施施,她不善说谎或任何形式的欺骗。看到她对麦参议员夫妇的反应使他想要放声大笑,因为她的表情明白显示她越来越反感和急于离开。遇到她不想说的事时,她没有假装不知道他在问什么,而是露出固执叛逆的表情。她绝对不是个攻于心计的人。 在茜妲的欺骗后,在冷眼旁观上流社会的虚伪势利十年后,施施的直率诚实就像一股清流。虽然他并不相信她说的某些事,但是他不得不相信她对那些事信以为真。他不得不相信她在毫不知情和未曾目睹的情况下,画出陶伊莱的死亡景象。 因此,根据现有的证据,他不得不舍逻辑而就信心。她没有疯,也没有骗人。他不得不相信她至少有过一次真实的超自然经验。 爱她就必须相信她。 该死!那个想法使他大吃一惊,瑞基跳起来开始在室内踱步。渴望她是一回事,是对迷人女子的正常情欲反应。他喜欢她。几天前第一次约她出去时,他就知道他想跟她建立稳定、一对一、包含性在内的男女关系。他没有想到爱情。他跟茜妲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离婚只是墓碑上的法律墓志铭。爱上施施不会是件轻松的事,撇开时机不对不说,她还很可能会令他伤透脑筋。她敏感易怒,固执难缠,不懂妥协,但是诚实正直。 今天上午在他怀中醒来时,她的笑容有如天使。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当时他就知道他有大麻烦了。女人那种慵懒满足的笑容,能够使男人为她赴汤蹈火。他就会不遗余力地争取一亲芳泽的特权。在浅尝施施的热情后,他知道他不可能忍太久。无论如何,茜妲都得签字,他要讨回所有的人情债使诉讼尽快开庭判决。最好是在一周内。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他有得是钱。他想不出更好的花钱法。他也该用钱做令他满足的事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比得到施施更令他满足。 他要对人生做些重大的改变。施施是最重大的改变,但其它的也一样重要。他厌倦了在股市打滚的生活,那毕竟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他不喜欢他在股市所看到的,该是退出的时候了。他认为他至少还有一年,但清理资产需要时间,他不打算等到最后一分钟再来做。 计算机的千禧年危机日益逼近。根据手中的信息,他知道有许多公司将无法及时修改它们的计算机程序。谁也拿不准那会对股市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倒闭的公司太多,股市就会崩盘。如果满足于这种生活,他或许会设法安然度过。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认为他应该想办法全身而退。 他不想预测未来或改变投资方向。反正他从未打算一辈子做股票积财富。他早有其它的计划,现在该付诸行动了。 施施使事情变得复杂,原因不仅是时机不对而已。他不想要相隔两地、聚少离多的恋情。他希望她在身边,但完全不知道她对迁移有何想法。 好大的计划,他自嘲地心想,仰头灌下剩余的啤酒。他连问都没有问她是否想跟他在一起就在替她计划未来。管他的,有何不可?她颠覆了他的生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公平。他认为他的胜算很大,因为她上午脱口说出她深恐他出事。他咧嘴而笑。他不会不忍心利用她对他的好感;可恶,他需要他所能取得的一切优势。 将近凌晨两点时,施施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她的喉中发出一声低微得几乎不可听闻的呜咽,来自潜意识的无声抗议。片刻后她悄悄滑出棉被溜下床,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聆听般侧着头。然后她叹息一声,悄悄走向画室。 画了两只鞋子的那幅画靠在右边的墙上。那两只鞋子令她困惑。她为什么画鞋子?发现自己没有画出另一幅死亡肖像时,她确实松了口大气,但宽慰过后她变得越来越不安。尚未画完的鞋子使她生平第一次害怕黑夜的到来。 此刻她直接走到那幅画前把它放上画架,然后面无表情地挑选颜料开始作画。她下笔快速准确,细细的笔尖添加上细节。 她没有画很久,最多一小时。她突然打个哆嗦,全身筋疲力竭似地垮下。她盖好颜料的盖子,把画笔插入一罐松节油里,然后悄悄走回卧室。 她再度睡过了头,睡到八点左右,但一醒来就知道她又梦游作画了。她冷得要命,电毯应该使被单之间暖烘烘的,但她就是感觉不到。 她不是不能面对现实的傻瓜,因此迅速穿衣前往客厅,她把抄有瑞基电话的便条纸放在那里,拿起无线电话键入号码时,她注意到她的手毫无血色,只有指尖是奇怪的青紫色。 接电话的是瑞基本人,听到他低沉镇静的声音使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了点。「我是施施。」她努力以愉快的语气说,但一阵寒意袭来使她声音发抖。「又发生了。」 「我马上到。」 她切断电话时,感动得胸口发紧、鼻酸欲泣。在她需要他时,他二话不说地丢下一切赶来陪她。她眨回眼泪,决心不再这么儒弱。 她进入厨房,煮好的咖啡已经凉了。她倒了一杯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不耐烦地等待着加热完毕的铃声。刺骨的寒意使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另一阵寒颤使她肌肉紧缩。 她咕噜咕噜地灌下第一杯热咖啡,再加热一杯。她不得不用双手捧着杯子以免咖啡洒出,但她颤抖得太厉害,还是有烫伤自己之虞。 她发觉情况越来越严重;她越来越冷,而且变冷的时间越来越短。她也许该把自动咖啡壶移到卧室的床头柜上,这样她连床都不必下就能喝到。但是热咖啡似乎也失去了帮助;除了瑞基的体温外,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她温暖起来。 想到瑞基就使她体内泛起一股小小的暖流。就是这招,她心想,只要想着瑞基就对了。她昨天一直在想他,想着在他怀中的煽情时刻。他们没有发生性行为完全归功于他的自制力,她仍然对使全身发烫的强大肉欲感到惊讶。她不曾体验过那种感觉,但现在有了,她不再确定自己能够跟他维持柏拉图式的关系。 她用力喷口鼻息。她在骗谁呀?虽然没有实际性交,但他们的关系一点也不柏拉图。对性诱惑无动于衷是她这些年来一直引以为傲的事,但现在只要看一眼瑞基就能使她心防瓦解、束手就擒。面对事实吧!对象是瑞基时,她就可以说是变成了荡妇。 她全身颤抖地看一眼时钟。他还要多久才会到?应该快了。 冷得弯腰驼背的她突然直起身子,杏眼圆睁。她从厨房的椅子里跳起来,冲进浴室刷牙洗脸。她抓起梳子,但头发越梳越乱。她扔下梳子,挤出慕丝往最乱的地方抹。化妆?她该不该擦点口红?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青紫的嘴唇该擦什么颜色好。香水?也许吧!可恶,她没有香水。 「天哪,大事不妙。」她站在这里,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担心着口红和香水。她惊骇地领悟她企图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门铃响起。她急忙把手擦干净跑去开门。「我的脑筋出问题了。」她阴郁地说,走进他怀里。「我冻得半死,刚才却在担心口红。现在连看都不看就开门,都是你害的。」 「我知道。」他轻声细语,把她抱起来走进公寓里。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她的鼻子冰得吓了他一跳。他转身锁门时,一绺卷发轻搔他的唇。 「今天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一起床就打……打电话给你。」她牙齿打颤地说,因此她的话听起来不是那么具有说服力。 「很好。」他抱着她走向沙发。「毛毯在哪里?」 「在卧……卧室的椅子上。」 他把她放下。「我去拿。」 他在几秒后就回到客厅,扶她躺在沙发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把她抱进怀里,用毛毯盖住他们的身体。他坐起来脱掉套衫,随手扔在地板上,然后再度躺下,把她的手塞在两人之间,用他的身体温暖它们。 他的肌肤在她冰冷的手指摸来烫烫的。他把手按在她的背脊上,感觉到他的体温传来使她松了口气。「已经没那么冷了。」她在他颈边说,感觉到紧缩的肌肉慢慢松弛。她缓缓深呼吸着他温暖的男性气息。 「好一点了吗?」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 「嗯。这次没有很严重。」 「因为你没有拖延。」他的唇轻拂过她的耳朵,在她的太阳穴上摩擦着。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背,使两人更加贴近。他们的腿交缠着,一条肌肉结实的大腿滑进她两腿之间。 她倒抽口气,感觉到他的亢奋。「我不能每次都叫你过来取暖,」她喃喃地道。「这样太令人把持不住。」 「这还用你说。」他苦笑道,拨开她的松发亲吻她的太阳穴。「我不能像昨天那样脱掉你的衣服,否则现在我已经在你体内了。」 他的声音低沉亲密,温柔无比。他的话在她脑海中形成令人无法呼吸的画面,使她的小腹在期待中紧缩。她无话可说,因为她此刻最想要的就是他付诸行动。她把手伸到他赤裸的背后抚摸他的肌肉。「我想要你那样做。」她诚实地说,好象他不清楚她对他的反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甚至是在她愿意对自己承认之前。 他挺身把她压进沙发深处,大腿抵在她两腿之间。他苦笑地说;「我觉得自己像在沙发上亲热的青少年,我都忘了那有多令人沮丧。」 施施的唇轻拂过他的下颚。她虽然缺乏经验,却不是懵懂无知。有几个方法可以让他们不靠实际性交来满足彼此,但在他的离婚确定前,那样做是不对的。也许大部分的女人不会有那种感觉,但她们没有像她那样的父母。 她甚至不敢亲吻他。她可以感觉到欲望在彼此的体内悸动,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越界,因此她连动也不敢动。 但只是躺在他怀里聆听他的心跳也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觉得自己在这人世不再孤单。 知道他关心她、重视她是种令人陶醉的感觉。她不记得曾经有谁如此重视过她。她不明白这种息息相关感怎么会这么快就形成,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快就信任依赖他,但事实就是如此。 十分钟过去,她不但没有再冷得发抖了,而且暖烘烘得想睡觉,神志几乎有点迷糊了。 「你这次画了什么?」他问。 「不知道。」她有点讶异地说。「我连画室都没有进去。我在床上放了电毯,当我被冻醒时就认定我又梦游了。万一我使你白跑一趟呢?」 「我宁愿你一感到冷就打电话给我,也不愿让情况严重到昨天上午那样。你把我担心死了。」 「我把自己担心死了。」她自我挖苦道。 他发出低沉的笑声。「暖和了吗?」 「暖和极了。」 「那么我们必须起来。」 「为什么?这样很舒服。」 「因为我不是圣人。来吧,我们去看看你画了什么。」 失去他的体温使她想要**抗议,但她决定体恤他。「喔,好吧。」 他捡起地板上的套衫,拉她站起来,然后走向画室。施施绕到厨房微波加热另一杯咖啡,瑞基足踝交叉地靠在流理台边穿上套衫。她用欣赏的眼光偷偷瞧了他两眼。 「来吧,别再拖了。」他说,她这才发现她在拖延时间。前天晚上她画了两只鞋子,天知道她昨夜画了什么。 他把手放在她的腰背上,陪她走进画室。施施环顾室内,看到鞋子画没有在墙边的原位上。「看来我昨夜又在画鞋子。」她说,暗中松了口气。虽然不喜欢梦游作画,但至少她没有挑比鞋子更令人不安的主题。 一个画架被动过,摆在使画布面对北面落地窗的位置。 他们一起走到画架正前方。施施以专业的眼光审视她在夜里添加的细部。细腻的笔触使画看起来像是照片的一部分。技巧虽不是她惯用的,画却无疑是她的。她在画里加上了跟原来那只相配的另一只高跟鞋。原来的那只穿在一个女人只画到足踝的脚上。新画的那只高跟鞋没有穿在脚上,但她在它附近画了一个女人横躺的小腿和裸足。就她完成的部分来看,那幅画并没有什么恐怖的地方,但她还是害怕得发起抖来。 「太好了。」她咕哝。「我加上人体的一部分。」她故作轻松地说,但声音不大自然。 瑞基感觉到她在发抖,于是把她搂到身边。他表情阴郁地凝视着画。 「热狗小贩的事重演了,对不对?她死了。她躺在地上,掉了一只鞋子。即使现在没死,她也活不了多久。我觉得好象是我害的。」 「你知道不是你害的。」他亲吻她的头顶。 「如果我把画毁掉,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你有没有画出现场的景象对这个人都不会有影响。无论你收到的是什么感应,受影响的都是你,而不是对方。」 「但愿我能那么肯定就好了。」 「你能,因为陶伊莱的那幅画是你在他死后而不是生前画的。」 她吃惊地转头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儿子丹尼谈过。他是在傍晚死的,你的画却是在那天夜里画的。」 她反复思量了一会儿,感到如释重负,又觉得有些问题该问,但想不出是什么问题。长叹一声,她搂住他的腰,从身体的接触中得到安慰。他是那么强壮结实。她有没有抱过他?她碰触过他,抚摸过他的背,但不记得在此之前有没有真正抱过他。她一直在接受,他一直在付出,但再坚强的人也有需要拥抱的时候。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看看现在的她有多么需要他。 他微微向后仰以便看到她的脸。「好过些了吗?」 「松了口气,但还是很担心。」她挤出笑容,把不安的感觉暂时摆到一边。「我肚子饿了,你吃过早餐没有?」 「吃过很久了,但我还可以吃。要不要出去吃早餐?这会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哦,约会。我不知道我们该不该那样做。」她朝他咧嘴而笑,想着他们已经做过和还没有做过的事。 他咧嘴响应她的笑容。「等我终于使你躺平在床上时,亲爱的,别忘了我积压了许多挫折感要发泄。」 「你真会甜言蜜语。」她咕哝,接着笑了起来,因为她从未这样跟男人打情骂俏过,从未感觉过一个男人对她的强烈欲望有如浪涛将她淹没。这令她兴奋和陶醉。 他把她转向门口,轻轻推她一下。「去穿鞋子——顺便戴上胸罩。别再考验我的自制力了。」 她不仅戴上胸罩和穿上鞋子,还把灰色的宽松运动衫换成蓝色的紧身针织衫,以及化了点淡妆。她对头发皱眉,吹开挡住视线的一络松发,决定不去理它们。抓起皮包,她从卧室走进客厅,瑞基在那里看一本有关鬼魂的书。 「从发生这些怪事起,我就在研究鬼魂。」她说。「我一直希望能找到造成我看见鬼魂的原因,但到目前为止这些书讲的都是鬼魂本身。有些魂魄在躯体死亡后立刻离开人世,有些会逗留一阵子,有些永远也不会离开。」 「他们为什么逗留在人世不肯离去?」他站起来陪她走向大门。 「也许是心愿未了,也许是搞不清楚状况而不肯合作——谁知道呢?有本书说只有不快乐的魂魄才会变成鬼,所以那些只逗留一会儿的不是真正的鬼,只是在旅途中短暂停留的过客。」 「这样看也是可以啦。」他咕哝。 施施锁好门后,他们走向电梯。她注意到瑞基四下打量建筑物是否有颓废的迹象。这栋公寓大楼不算豪华,甚至谈不上高级,但保养得很好。如果电梯坏了,房客不必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再有电梯用。走廊的电灯泡坏了立刻就会换上新的,水管也有定期维修。建筑物本身虽然老旧,但所有的房客,包括她在内,一般都认为自己很幸运。 他们站在电梯门口等电梯,看着顶上显示所在楼层的指针。指针往上移动。瑞基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微微用力搂了她一下。施施转头对他微笑时,电梯门叮当一声滑开,茜妲跨了出来。 她看到他们时愣住了,脸上血色尽失。接着她看到瑞基搂着施施的腰和他们相依偎的模样,愤怒使她苍白的脸胀成暗红色。 「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她对瑞基说,双手紧握成拳。 电梯门在她背后关上。瑞基倾身又钦一下按钮,电梯门乖乖开启。「你想要去哪里吃早餐?」他沉着冷静地问施施,催促她进去,然后按下一楼大厅的按钮。施施朝他眨眼,佩服他的镇静冷漠;尴尬的场面几乎使她手足无措。 茜妲勃然大怒,在门开始关闭时跨回电梯里。「你怎么可以这样漠视我!」 「我和施施做什么跟你没有关系。」他的语气仍然平静,态度仍然沉着,但更加用力把施施搂在身边。 施施注意到他把她的名字跟他的连在一起,茜妲也注意到了。「没有关系才怪!」茜妲气得声音发抖。「你仍然是我的丈夫……」 紧挨着他的施施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紧绷,他的眼睛谜成危险的细缝。这是有他在场时她第一次感到害怕,而他的目光甚至不是针对她。「你不想说那个。」他轻声对茜妲说 「别告诉我我想说什么。」茜妲在电梯下降时,颤抖地伸手扶住电梯厢的厢壁。她的目光转向施施。「你!我问过你有没有跟瑞基来往,你说谎骗我,小贱人……」 「够了!」瑞基厉声道,用手臂环住施施的肩,横身挡在她和茜妲之间。 「哦,别担心。」茜妲嗤鼻道。「我不会幼稚地为男人争风吃醋,但在遇到我以前,你可能习惯了女人为你大打出手。那是不是你灌啤酒吃炸鸡的南方小姑娘做的事?」 施施清清喉咙。「事实上,我是在意大利出生的。」她对瑞基的背说。 「谁管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茜妲高声叫道。施施从瑞基背后探头出来,她看到泪水弄花了茜妲的妆。「你是个不懂世故的乡巴佬,所以他跟你在一起很自在!但我向你保证,你永远别想在我的画廊卖出另一幅作品,别的画廊也不会接受你……」 施施感觉到瑞基的脾气爆发。他在电梯停下、电梯门滑开时,朝茜妲跨出一步。茜妲脸色煞白地退开一步。 「你说的对极了,我跟她在一起确实很自在。」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你不知道跟一个不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在一起感觉有多好。没错,我知道你的情夫,每一个都知道,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但我非常在乎你拿掉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恨,茜妲?那就是我对你的感觉。我警告过你,如果你做出有损施施事业的事时,我会怎么样,我说得出就做得到,所以你最好三思而行。」 他把施施拉出电梯,手臂再度紧搂住她的腰。他迈出两步后停下来转向茜妲。「对了,我刚刚在协议中又加了一个条件。画廊无条件跟施施解除一切合约,即日起生效。」 「可恶,你不能一直加条件……」 「我可以。做到那些条件是你得到画廊的唯一希望,否则不出三天,你再也不必为施施的事业操心,因为我会接管画廊和禁止你进入。」 「你敢那样做,我会宰了你!」茜妲辍泣地尖声喊道。大厅里除了他们以外,只有管理员和一个住在二楼的房客,但他们两个全都目不转睛地在看热闹。「画廊是我的……」 「不,画廊是我的。」瑞基打断她的话。「在你签字前,画廊仍是我的。如果你再拖延下去,它永远都会是我的。」 第十二章 瑞基带着施施离开,留下茜妲在大厅啜泣。他带着她沿人行道走向停车处,因此施施知道他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这一带的治安虽然不算良好,但还没有恶劣到车子停在路边不到十分钟就被偷得只剩骨架。 他打开锁,替她拉开前座车门。她默默地上车,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她刚刚得知他们离婚的原因,以及茜妲不为她所知的一面。 瑞基把车开进车流中。「抱歉,」他在沉默后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交往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碰到这种场面。」 「不是你的错,是她。」前方的交通号志变成绿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遗憾,关于孩子的事。我并不知道。」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在你搬来纽约后不久我才发现。我立刻把她逐出家门,第二天就诉请离婚。」 「你想要孩子?」她问,随即斥责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笨的问题。他当然要孩子,否则他也不会为堕胎的事大发雷霆。 「当时不想要,不想跟她生。她的怀孕是意外。但既然怀了孕,情况就不同。那毕竟是条小生命,那是我的骨肉。」 施施从未把孩子跟自己联想在一起。她尤其无法想象她的父亲在意他出世或未出世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告诉我的。我们在吵架,她喝多了——她告诉我那件事。」 第二个交通号志在他们接近时,突然变成绿灯。「我想从现在起我都要跟你同车。」 知道他想改变话题,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知道的一家小餐馆,不是很豪华。」 「太好了,我不太习惯豪华。」 小餐馆位在河对岸的新泽西州。他们以破记录的速度通过隧道抵达目的地,这一点令施施颇为得意。如果他曾对交通号志的事存疑,现在非相信不可了。 他们在看来已有三十多年历史的小餐馆的雅座用餐。 「我以为画廊是茜妲的。」她在吃炒蛋、喝咖啡时说。 「画廊是我的,我把它交给她经营。」 「你要从你的画廊买我的作品?还要付佣金?」 他耸耸肩。「如果茜妲不在期限前签字,画廊继续归我所有,那就不会有佣金的问题。但她会签字的,那样对她最有利。」 「万一她不签呢?发现你跟我在一起令她很生气,她会想尽办法使离婚变得很困难。」 「我会使她屈服的。」他轻声说。「她知道最后她会什么也得不到。」 她想到另一件事。「不知道她到我的公寓来有什么事。」 「她不笨,而且非常了解我。那天在画廊里,她几乎是当场就看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几天前她到我的寓所提出建议;只要我提高协议的价码,她就不会阻碍你未来的作品出售。她不喜欢我的反建议。」 「可想而知。」她想象得出来瑞基会是个危险的敌人。「但她为什么来找我?」 「要你说服我提高价码。」 「如果她已经认为我们有来往,那么看到我们在一起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吃惊?」 「在看到之前她只是猜测。认为我对你有意思跟大清早在你的公寓看到我们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更不用说茜妲立刻明白瑞基的在场破坏了她要求施施协助的计划。「我使你的处境变得更困难了,是不是?」 「因为你的存在吗?是的。你害我睡不着觉,害我操心,害我快要发疯。」 她用脚趾戳他的小腿。「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亲爱的。」 她眉头微皱。「你使我的名字听起来怪怪的。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他说,但脸上的笑容有点贼 看出此刻不可能使他吐实,她开始观察餐馆窗外的路人面孔。一个驼背的老人牵着一个扎马尾巴、穿鹅黄色背心裙的学龄前儿童走过。老人脸上宠溺的笑容说明他是小女孩的祖父,或是曾祖父。接着是一个背着两岁婴孩的少妇昂首阔步地走过,她在背架上绑了一个红气球,婴孩胖嘟嘟的小手设法抓住了绑着气球的线,惊叹地凝视着随着他拉扯而上下跳动的气球。他的眼睛又圆又亮,粉红的嘴唇有着完美的弧形曲线,玉米穗丝般的头发像蒲公英似地直立着。施施观察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吃了几口炒蛋,然后对她突然想起的事嗤之以鼻。 「怎么了?」瑞基问。她很惊讶他们这么快就拥有老夫老妻的那种默契。「灌啤酒吃炸鸡的南方小姑娘。」她说,他们两个开始捧腹大笑。 明知愚蠢,茜妲还是哭个不停。她招了一辆出租车载她去画廊,一路上都在擦眼泪。司机不断从照后镜里注视她,但他的英语不灵光,她又摆出一副不愿闲聊的模样。 她的皮包里只有一张面纸,根本不够补妆所需。于是她以面纸按压眼角代替擦拭眼泪,以免破坏残留的妆,但讨厌眼泪还是不停地落下。 可恶的瑞基。可恶的施施。可恶他们两个看起来那么……相知相属。她不敢相信施施那么狡猾奸诈,撒起谎来竟然那么其有说服力。想起参议员夫妇事件的翌日上午她打给施施的那通电话,茜妲就感到深受羞辱。瑞基当时可能就在施施身旁,他们可能刚起床,她的那通电话可能在事后令他们捧腹大笑。 茜妲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难过。虽然早已知道失去了瑞基,但在某方面来说他仍然是她的,因为还没有人取代她。现在有了。她知道她终于真正地和永远地失去他了。她从未像爱瑞基那样爱过别的男人,她至今仍然爱他。他是强人中的强人,即使在两人为敌时,她仍然忍不住钦佩他。施施能否了解和欣赏她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男人,还是不谙世故到一无所知? 不谙世故当然是施施吸引瑞基的地方,因为茜妲知道施施平凡无奇又言语无趣。连瑞基自己都那么说过。茜妲无法理解男人看上施施的哪一点,但连季亚都说她很酷。她长得还算标致,如果你能忽略她的头发上经常沾有颜料,和老是搞不清楚今天星期几。 她无法想象瑞基会觉得那令人着迷。他是那么讲究条理逻辑和重视工作,她原本认为施施会在两天内就把他气得发疯。 她的指甲戳进手掌里,回想起踏出电梯看到瑞基和施施在一起时,她有多么震惊。今天施施看起来……容光焕发,一副在夜里备受疼爱的模样,凭她对瑞基的了解,一夜来上好几次也不足为奇。 茜妲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出那种洋相,像泼妇骂街般哭闹叫骂。瑞基不会不知道她去找施施有什么目的。现在她不再有可能打动施施了,经她刚才那么一闹,施施也不大可能会帮她了。她把她最后的机会搞砸了,现在她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卡森身上了,看来她必须再对他施点压力。 她抵达画廊时,季亚刚刚才把门打开,谢天谢地还没有顾客上门。她付了车资,趁没人看到时赶快溜进画廊。 季亚盯着她,眉毛扬了起来。「早晨过得不愉快吗?」他圆滑地问。 「去死吧!」她快步经过他身边,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化妆袋,然后进入盥洗室。看到镜中的自己使她皱眉。她的脸斑斑驳驳,鼻头红咚咚的,眼睛像沅熊。她必须把妆卸掉和重新来过,但化妆袋里没有卸妆乳液。她只能用湿纸巾尽力而为,然后冷敷眼睛和脸来消肿。 季亚在她重打粉底时,大摇大摆地进来。「请你出去好吗?」她不悦地说。 他充耳不闻地交抱双臂靠在她旁边的化妆台上。「瑞基这回又做了什么?」 「你怎么会认为这跟瑞基有关?」她把擤完鼻涕的卫生纸扔进垃圾筒,然后开始补粉。 「因为这一年来他一直在使你随他的音乐起舞;每次事情不如意,你就大发脾气。」 「我不会随他或任何人的音乐起舞。」她生气地说。 「当然不会,宝贝。」 「我不是你的宝贝,别再忘了。你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唷,你真的很不爽,对不对?他一定是拒绝把协议复原了。」 她猛然转身面对他,愤怒使她嘴角抽擂。「你怎么会知道协议的事?」 「录音机里有你律师的留言。她大力劝告你马上签字,以免输得精光而付不出律师费。当然啦,她没有说得那么明白,但她的意思就是那样。」 「你偷听我的留言!」她斥责。 「留言是留在画廊的录音机而不是你家的录音机里。也许你应该交代律师不要在你工作的地方留言,如果你还会在这里工作很久。」 「如果我会,你可以打赌你不会,帅哥。」她拉开门。「出去。」 他一脸愠怒地离开盥洗室。茜妲深吸口气,努力压抑坐在马桶盖上放声痛哭的冲动。她必须控制住情绪。先前就是情绪失控害她坏了大事,现在她还得安抚季亚。她并不想做爱,但可能得靠做爱来使他消气。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等情绪稳定下来后继续化妆。化完妆后,她挑剔地审视镜中的自己,在脸上又补了一些粉。差不多了。她的妆虽然不完美,但知道她看起来仍然比大部分在美容中心待了一天的女人好很多。 她知道她必须打电话给丽薇。这几天她不该像傻瓜似地拖延签字,以为她能设法追回瑞基已经扣除的金额。现在她接受事实了。瑞基早料到她会大发雷霆,对他的条件提出抗议,但到最后还是会接受;他使她别无选择。他不是虚张声势吓唬人,她心知肚明。瑞基是那种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 她差点又哭了起来,连忙深呼吸控制住自己。她快步走进办公室,关上房门,打电话给她的律师。 「安排时间会面,」她冷静地说。「我愿意签字。你一打电话给魏盖文,惩罚性行动就会停止,对吗?」 「如果今天会不了面,我也会确保这一点。协议书必须重做,需要花点时间,所以会面可能会延到明天。」 「明天可以。」茜妲说。协议书当然得重做,因为原来的金额已遭扣减。她相信瑞基已经打电话给他的律师要他起草关于施施的文件。那不会附带在离婚协议里,但一定会有某种法律约定使施施得以与画廊彻底断绝关系。 跟丽薇通完电话后,茜妲找出麦家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女佣。「参议员在家吗?」 「在。请问是哪一位找他?」 「霍茜妲。」没有必要隐瞒身分,她心想。如果知道是她,卡森比较可能会接电话。他不会乐意,但还是会接。 她等了几分钟,等得开始生气时,卡森才接起电话。他的声音不大自然,她满意地心想。很好,那意味着他在担心。 「你有什么事?」他生硬地问。 茜妲轻笑一声。操纵一切的感觉真好。「真是的,卡森,那还用问吗?」 「筹足那一大笔现金并不容易。」 「会困难到哪里去?卖出一些股票,兑现一些债券,动用一些款项。你休想拿那个借口拖延我。如果你不在明天下午以前把钱汇来,后天一大早的「华盛顿邮报」上就会出现一张照片。让我看看,我应该选哪一张照片?吸古柯碱的那张吧!」 「我想要你知道这谈话已经被录音下来了。」他得意地说。「现在有录音证明你企图勒索,那可是重罪,我相信我们现在都抓着对方的小辫子了。」 「是吗?」茜妲发现她可以把瑞基那套用来对付卡森。把赌注提高到对方无法忍受的地步和绝不退让。这一招残忍却有效。「你不太了解我的立场。拿不到那笔钱,我就全盘皆输,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你录下了什么。狗急跳墙这句俗话你应该听过吧?」 「我操……」 「拜托,我们都是文明人。」 「文明个鬼!」他气息粗重地说。 「面对事实吧,卡森。只有在那些照片公诸于世时,你才用得到这卷录音带,但到时你已经身败名裂,最多只是搞得我们两败俱伤。如果你不把钱汇来,我反正已经输了,所以我不会介意把你拖下水。」她的语气平静自制,每句话都是说真的。 他也知道。在一阵粗重的喘息后他接受了无可避免的结果。「好吧,该死的贱人!但明天太赶,弄到那一大笔现金至少需要两天。」 「那就后天吧,但那是最后期限。」 季亚在他的办公桌后微笑,小心翼翼地计算时间挂断分机,以免茜妲发现她电话线上的灯多亮了一秒钟而察觉他在偷听。替她工作的这些年来他已经把偷听术练得很高明了,为的只是保持优势。她自以为握有控制权,却不知道那是他故意给她的错觉。 原来那个小贱人在尝试勒索。他不该觉得意外,因为他知道瑞基逼得她走投无路,而她又是个不能没有钱的女人。 当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画廊的所有权就归她所有。她也许会像她恐吓的那样开除他。只要他闭紧嘴巴,在床上好好表现,他们就能相安无事,但他厌倦了当她的男妓。 她走出办公室,脸上现在堆满了笑容。「亲爱的,」她说,来到他身边把手轻放在他颈背上。「很抱歉刚才恶声恶气地对你说话。你猜的没错,我跟瑞基吵了一架,但我不该把气出在你身上。」 接下来她会提议做爱来安抚他,他嘲讽地心想。 她用手指轻抚他的头发。「你要我怎么补偿你?」她的语气充满挑逗和引诱。 他站起来,避开她的碰触。「没有那个必要。」他尽可能客气地说。若非午餐时间有约会,他就会接受她的提议。可惜了,他心想,他会喜欢在床上对她动粗,也许比她喜欢的那样还要粗暴。 「别噘嘴,亲爱的,那样不好看。」 他耸耸肩表示不感兴趣。「我没有那个心情。」 「胡说,你总是有那个心情。」 「也许我越来越挑剔了。」他说,看着她脸色大变。茜妲不善于应付拒绝。她真的是个美女,他心想,美得总是能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男人。瑞基的拒绝使她惊慌失措,现在连她的助理都拒绝她。她的世界一定濒临瓦解了。 「那你尽管去生你的闷气。」她抿着嘴唇说。「对了,去裱画匠那里把施施的新作品拿回来,我们不会再展示她的作品了。」 「真的吗?」事情的最新发展使他感兴趣地扬起眉毛。「可惜了,她的新作比旧作好很多。问题出在哪里?」 她用指甲轻敲他的办公桌面。「一点小纠纷。今天早晨我发现她跟瑞基在一起。」 啊哈!季亚仰头大笑。那样做并不明智,但他实在忍不住。他看得出他的发笑令她恼怒,因为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原来那才是你不爽的原因。你撞见他们在干下流勾当吗?」 「我撞见他从她的公寓出来,他昨晚一定是睡在那里。」 季亚吹声口哨。「他的动作还真快。施施不像是随便跟人发生性关系的烂污女人,所以他一定是下了不少苦工才追到她。」他故意以赞赏的语气说,知道那会使茜妲勃然大怒。「我不会介意跟她上个床。」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魅力。」她僵硬地说。 「你是指除了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和那头引人遐思的松发以外吗?嗯,她的奶子不错,虽然不是很大,但一点也没有下垂。她的屁股也很不错,又圆又翘……」 「我不需要你逐项列举。」她猛然转身,回到她的办公室。] 季亚经声笑了笑,发觉自己亢奋了起来。他喜欢嘲弄茜妲,想象施施的裸体令人兴奋。 他整个上午都保持愉快的亢奋状态,即使是在协助一些想要买些「真正的艺术品」带回内布拉斯加的奥马哈观光客时。季亚本能地知道他们不会喜欢什么,他引导他们离开抽象画和现代画展示区,暗自微笑地带他们去看施施在画廊里仅剩的那幅画。如果他们买下那幅画,茜妲会气得疯掉。 令他高兴的是,他们果然买了。 十二点半时,他离开画廊,走向他在十一条街外的公寓。旅馆会比较方便,但他要去见的那个女人担心她在旅馆会被人认出来。他把他的公寓钥匙给了她,知道她会在那里等他。他猜他下午上班可能会迟到。 她很谨慎,在进入公寓后又把门锁上了。他敲了一下门,看到窥孔在她眼睛贴近时变暗。她打开门。 「季亚,亲爱的,你迟到了。」 季亚露出笑容。她已经脱掉衣服,换上了他的浴袍。他留着那件自己从来不穿的浴袍,只因为女人似乎认为她们穿着它很性感。系带当然是松松地绑着,浴袍的开口正好露出一侧的大半个**。以年纪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来说,她的身材保持得相当好。天知道她动过多少次拉皮隆乳之类的整型手术。 「你看起来好美。」他把她拉进怀里,解开浴袍的系带,把它拉下她的肩膀。麦玛歌弓起她苗条的身体,挺出她的胸部,季亚按照她的期望采取行动。 第十三章 那幅可恶的画在呼唤她。虽然不是「喂,施施,施施」那么明显,但她就是没办法把它赶出脑海。 她下午过得很愉快。跟瑞基共进早餐令人心情非常轻松,因此她可以忘掉茜妲的叫骂哭闹。她还不至于傻到不明白那正是瑞基的意图。说也奇怪,他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和预料她的需要,但她还是忍不住陶醉在他的关怀中。有人呵护对她来说十分新鲜,她每一分钟都要好好享受。 晚餐后瑞基送她回家,在大楼门口轻琢一下她的唇,约好明天再一起吃早餐,然后他就走了。施施哼着歌搭电梯上楼到她的公寓。经茜妲这么一闹,她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跟茜妲及画廊断绝关系会比较容易,不会有所遗憾。她叮咛自己别忘了打电话去画廊,约时间取回她几天前留在那里的新作及剩下的旧作。 然后她开始作画。 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到作画是件乐事。她再也不必担心色彩是否太鲜艳而不真实,只需要凭直觉挥动画笔就行了。她以炭笔在画布上迅速打好草稿,刷掉多余的炭粉,只留下线条,然后专心描绘那个头发似蒲公英的胖嘟嘟婴孩,敬畏地抬头凝视着鲜红色的气球。她运用技巧使婴孩有如照片般真实,但他周遭的景物略微夸大,五彩缤纷,热闹非凡,有如一个奇妙幻境在呼唤着孩童前去探索。 描绘婴孩所用的技巧勾起鞋子的记忆。鞋子画上用的是相同的写实技巧。注意力被分散了,她退后一步用布擦手,皱着眉头瞥向另一幅画。她不愿去想它,但原先对它的感觉全部跑回来了。 拥有那双小腿和那双高跟鞋的女人死了,或者是快要死了。她打从心坎里知道。只有在她认识的人身亡时,才会使她梦游作画的推论虽然有点薄弱,因为她只有一个例子作为推论的基础,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推论八九不离十。她一定认识画中的那个女人。也许那个女人还活着,所以她没有把画画完,没有画出那个女人的脸。如果能够抢先在出事前把画完成,也许她就可以设法防止那个女人死亡。也许是警告她过马路时要多加小心。画里的细节不够充足,没有透露地点的蛛丝马迹,甚至看不出是室内或户外。但是如果她能神志清醒地把画完成,而不是等待深夜梦游的来临…… 她恍然大悟这个新天赋的责任。没错,是天赋。虽然很令人烦恼,但绝不是麻烦。无论原因何在,她改变了,或者该说是被改变了,而且得到了天赋。交通号志、茂盛的盆栽、预先知道电视节目的对白、甚至是看见鬼魂,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这个天赋做准备的前奏。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缓缓开启,也许是因为她不可能应付同时蜂拥而来的一切。 那扇门也许还没有完全开启。陶伊莱的画是在事情发生后画的。但她可以肯定这幅鞋子画是在预言未来。门开得越大,她的天赋就会随那个新世界的视野扩大而增加。她将能够警告别人,防止他们死亡。她不知道极限会在哪里,因为它们似乎一直在扩增。也许这个天赋将不限于她认识的人,也许还有其它的天赋在等着出现。 她并不想要这样。她对与世隔绝的生活很满意。她知道心理医生会正确地指出,她在童年时期学会借着在心理上疏远周遭的人来保护自己。但近来的改变打开了她的心房,使她不再对人视而不见和对事麻木不仁。她不知道即使能够,她还会不会想恢复原来的生活。现在还多了一个瑞基;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甚至不敢试着去分析,但知道生活中没有他会更悲惨。她体内有他细心喂养的热情在孳长,在发现它全部的影响力以前,她永远不会甘心满足。 踏上了不归路就只有往前走。她不该抗拒改变或尽力漠视它们,而应该敞开心房接受新经验。生平第一次,她应该生活。 虽然很喜欢,但她再也无法专心在婴孩和气球的书上面。她的眼角余光老是看到另一幅画。等待。等待夜晚的来临,等待睡眠使她的心防松懈。也许不用等待,也许她现在就可以画它。 她像接近蛇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近画架,准备随时拔腿就跑。她的心跳如擂鼓,呼吸浅促。她到底是怎么了?这毕竟只是幅画而已,即便是幅诡异的画。好吧,也许它不只是幅画而已,但它也不是条蛇。既然这个天赋是以绘画作为表达的媒介,她不妨就以专业的眼光审视那幅画,从评估它在美术上的价值做起。 是的,她可以做到那个。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为了保险起见,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强迫自己客观地研究构图。 构图和比例都很好。女人双脚的姿势看来像是她刚刚倒下。侧躺着的鞋子应该是在她倒下时脱落的。那是双黑色的三吋高跟鞋,皮革的光泽和质感都很高级。但它们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她皱眉心想,好象少了点什么 她不知道少的会是什么。高跟鞋基本的鞋跟、鞋底和鞋面都具备了。但可以加在鞋子上的设计和装饰却有无限种可能。这或许就是她在睡梦中必须做的事。 男人的皮鞋令她困扰,不是因为只有一只,而是因为它的位置。它的主人应该是低头直视着那个女人。他靠得太近,旁观者不会靠得这么近。赶去救援的人应该会蹲在她身边。警察……警察会在什么位置?调查人员会蹲着,她心想。救护人员也会蹲着。但从皮鞋的位置来看,他只是……望着她。 他杀了她。 那个突然闪现的念头充满确定性。她在画的是凶杀案的现场。 她冲向电话,打给瑞基。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问:「陶伊莱是不是遭人杀害的?」 他迟疑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施施紧抓着话筒。「因为我认为鞋子是凶杀案现场的开端。别试图保护我或敷衍我,告诉我实情;他是不是遭人杀害的?你是不是在画中看出了我没看出的事?那是不是你跟他儿子联络的原因?」 「是的。」瑞基说。「听着,我晚上有个应酬饭局,但我可以取消,赶过去你那里。」 「不要,不要那样做。我没事,我只是在仔细思考。何况,我正在工作。」 另一阵迟疑后,他发出一声低笑。「别打扰你,对吗?」 「对。」她脱口而出,随即皱起眉头。以前她想要工作时从来不必考虑到另一个人的感觉。「你不会觉得伤感情吧?」 「当然不会。」他的语气变温柔了。 「那就好。」她深吸口气。「你凭什么认为陶伊莱是遭人杀害的?你看出了什么?」 「头部创伤。你没有画楼梯,而他显然是躺在两栋建筑物之间。他的伤在我看来是钝器暴力创伤。」 「钝器暴力创伤。」她重复。那是专业术语。发现瑞基可能有不为她所知的一面令她感到兴奋。「你受过医护训练吗?」 「只有在战场上所需的简单急救术。我能够接好单纯骨折、使脱臼的关节复位、止血。诸如此类的事。」 「但你知道钝器暴力创伤是什么样子。」 「我见过。」 据她所知,一般而言,只有随军急救的医护兵才会接受那种训练。但她对军队的了解都是来自书籍和电影,所以她得到的印象可能是错误的。但医护兵所受的训练应该不只是瑞基刚才描述的那些。「你当的是哪一种兵?」她好奇地问。 「美国陆军。」他的声音中透着笑意,她几乎可以看见他在微笑。「但我是特种部队队员。」 「我对军队所知有限。特种部队队员都做些什么?」 「头戴黑扁帽。」 「除了那个以外。」 「粗活。那是一个专业的步兵组织。」 「专攻什么?」 他叹口气。「突击。」 「突击。」 「你听起来像鹦鹉。」 「你是突击队员,对不对?」她的声音中充满惊讶。她看到的他只有温和。不,不是温和,用温柔来形容比较正确。但也很坚定。她亲眼见过他如何凭一个眼神就能震慑住他人,见过他如何轻易地控制住麦参议员。 「对。甜心,我今年三十九岁,从军中退役也有十五年了。我当时做什么并不重要。」 「在某方面来说很重要。你知道头部遭钝器所伤是什么样子,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晓得陶伊莱是遭人杀害的,使我对我现在做的事有了不同的看法。我认为凶手就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 他轻易地跟上她的思路。「因为皮鞋的位置吗?」 「如果他是去救她或是去调查的,他不是该蹲下来才对吗?旁观者不会站得那么近。我要试着在清醒时画那幅画,看看会怎么样。我想她还没有死,我认为我画的是未来的事,所以每次都只画了一点点。如果我能把画画完,看出她是谁,那么我或许能阻止事情发生。」 「我不认为你能够在出事前把画画完。」他轻声道。 他的关怀恍似温柔的臂膀将她围绕住。「但我必须试一试。」她说,突然感到喉咙紧绷,她吞口口水。她不要再当着他的面哭泣。她希望她哭泣时是为了非常重要的事,譬如冷得要命。 「我知道。有笔吗?」 她拿起电话旁的纸笔。「好了。」 「这是我的行动电话号码。我今晚会随身带着行动电话,出了任何事或又感到冷时就打电话给我。」 「你到底有多少个号码?」她咕哝。「这是第三个了。」 「还有一个传真号码,如果你想要。」 「我想我不会传真任何东西给你。」 他低声轻笑。「好好照顾自己。这几天难为了你,别让这件事占了上风。」 「我会当心的。」她答应道。 她回到画室,他的关怀使她的心头暖洋洋的。无论这种状况有多么令人心烦苦恼,她都不再感到孤单。 她凝视着那幅画许久。假定画的是凶杀案现场改变了她的视角。拿起炭笔,根据小腿的所在,她轻轻勾勒出女人身体的合理位置。如果男人的右脚在这里,那么他的左脚就会在这里。不对,那样不对。角度太大。她需要一个比较直接的角度,不完全是正面但接近正面。 她直觉地知道她何时画对了。她的手指在画布上飞舞着,在已经画好的细节周围勾勒出两个人的轮廓。 底稿完成时,她像工作了几天似地累得发抖。瞥向窗外,她看到夜幕已经低垂。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但她肚子咕噜咕噜地大声抱怨早已过了晚餐时间。她有一点点冷,但没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地方。她的努力没有引起那种可怕的刺骨寒意,至少现在没有。 她揉揉眼睛,接着想起她的手被炭笔弄黑了。她嘀嘀咕咕地进浴室照镜子,她的脸上果然到处都是黑炭。她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去厨房弄晚餐。 热腾腾的汤永远是方便快速的最佳选择。她开了一罐鸡蓉面条汤,倒进碗里微波加热。不知道瑞基在应酬饭局上吃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会不会期望她陪他赴那些应酬?那种事虽然不令人期待,但她想她应付得来。必要时她甚至愿意买双高跟鞋。 天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应该尽快逃之夭夭才对。结果她却在这里一边喝汤,一边傻笑地想着她愿意为瑞基妥协到什么程度,如果他开口要求的话。 她洗澡上床睡觉,在天亮后不久就醒了,觉得温暖又有精神。她几乎有点失望;无论有多冷,躺在瑞基怀里都不是件苦差事。她躺在电毯下作了一会儿白日梦,接着注意到天色没有变得更亮。 她坐起来望向窗外,玻璃上的薄雾白蒙蒙地微透着晨光。奇怪的是,这样的光竟然像雪的眩目反射光一样照亮室内每个暗处。 她起床穿上厚袜子、运动衫和牛仔裤。咖啡壶还没有动静,她太早起床了,于是她关掉定时器,改以手动操作咖啡壶。然后她就进入画室,因为这种白光特殊得不容错过。 她很清楚高跟鞋少了什么。 二十分钟后,她退后两步,眨眨眼睛。鞋跟分为上下两段,由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球连接在一起。非常别致时髦的设计,如果曾经见过,她一定不会忘记。 接下来是裙子……裙子的下摆比她昨晚画的草稿还要宽一些。卖弄风情的。黑色的。那个女人穿着黑色礼服。 她在心里发笑。这里是纽约市,那个女人当然不会穿黑色以外的颜色。 几个小时后,电话铃声使她从恍惚状态中惊醒。她打个哆嗦,退后两步,一时之间无法确定她身在何处或那个噪音代表什么。接着她领悟到那是电话铃声而跑去接电话。 「你还好吗?」瑞基问,她这才想到她早该打电话给他的。 「本来很好。」她说,仍然处于半恍惚状态。「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画画。我就是知道它看起来应该是怎样。几点了?」 「九点半。」 她工作了将近四个小时,但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第十四章 瑞基抵达时,施施身上裹着毛毯,手里捧着一杯刚刚微波加热过的咖啡。她觉得冷,但还没有冷到受不了。他低头迅速亲吻她一下,接着就伸手把她拉进怀里。 「等一下,」她说。「先去看画。」 他跟着她走进画室,默默审视那幅画。画中图像充满暴戾,女人的身体倒在血泊中,血渗进浅色的地毯里。她的黑色礼服被割成碎片,施施画完的唯一那只手臂上到处是伤口。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姿势轻松,握着刀的右手垂在身侧。从皮鞋画起,她只画到他的腰部。他的下半身是黑色长裤,可能是牛仔裤,但因为有点喇叭而也有可能不是。上半身的黑衬衫才刚开始画。 「也许是闯空门的窃贼。」瑞基语气冷漠地分析着。「他们两个都穿黑衣,但她看起来像是去参加过宴会。皮鞋不太对劲,窃贼应该穿跑鞋或软底的鞋子。」 「我也觉得皮鞋看起来怪怪的。」她不喜欢她画出的脚,它们的比例不太对。但她开始思索如何修正时,图像就是不肯在脑海里浮现。也许她只是太累了,休息过后思路就会比较顺畅。 「我必须把它画完。」她说,苦恼得快要呜咽了。「我必须知道她是谁。」 「甜心……」他握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他。「你必须假设出事后你才会知道。陶伊莱的情形就是如此。」 「但这玩意儿,不管它是什么,越来越强。或者是我对它越来越在行。我现在画的是未来的事,所以为什么不该扩大范围让我在出事前看出她的身分?」 「这也许不是行迹败露的盗窃行为,这可能是有计划的谋杀。」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有什么差别?」 「计划可能已经形成了。如果我要谋杀某人,一定会事先做周全的计划。所以你正在画的可能是存在于现在而非未来的计划。」 她尽可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别这么善于分析。」她说,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没错。 「善于分析是我的致富之道。得了,眼前你对这件事是无能为力。但至少在画完成时,你也会画出凶手的脸。你或许救不了她,但你可以协助抓到杀害她的凶手。」他搂着她开始往房门移动。 「你在操纵我,对不对?我讨厌被操纵。我不是那种容易激动、发生一点小事就歇斯底里的艺术家。」 「我知道。」他哄道,以微笑响应她的怒目而视。 他把她安顿在沙发里,让她坐在他的腿上,用毛毯裹住两人。他今天不会脱掉衬衫,她失望地心想。他也不会跟她一起躺下,她明白那样会使他们难以抗拒诱惑。衣服妨碍了体温的传送,但也降低了诱惑。 他把全身颤抖的她紧抱在怀里,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还以为这次不会有事。」她说。「我昨晚作画时是清醒的,上床睡觉时也不冷,为什么到今天早上反而冷起来了?」 「也许是投入的深度,或是工作的时间长短。」 她相信瑞基对完全不合理的事所做出的台理解释。至少他把她的话当真,没有认定她是惊慌失措或歇斯底里。他相信她所说的事,那些连她自己都曾难以置信的事。 她在他怀里静静躺了一会儿,当他的体温使她暖和起来时,她开始感到有点想睡。他拨开她太阳穴上的松发,亲吻细嫩的肌肤。 「好消息。」他轻声道。「茜妲约我明天在协议书上签字。她本来今天就要签的,但协议书必须做些补充和修正。我已经安排好下星期开庭审理。」 她惊讶地侧着头凝视他。纽约市民事法庭积压的案件之多是众所皆知的事,而他能安排出来简直是个小奇迹。「你是怎么做到的?」 「钱。」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有钱,因此人们来找我帮忙。我收回了许多人情债。」他把她的头按回他的胸膛上,他的唇轻掠过她的太阳穴来到她的眼皮上。「过了下星期,等你感到冷时,我就能够使你从里暖和到外。」 天哪!她这会儿已经心跳加速,开始全身发烫了。「你现在做的就很好了。」她说。 「你颤抖成这样,我连力都不必出。我只需要使你就定位,然后躺着享受就行了。」 她大笑起来。虽然手臂被毛毯裹住而施展不开,她还是尽可能用力捶他的胸膛。他面带笑容地用亲吻化解她的抗议。她的一只手设法挣脱毛毯的束缚,滑上他的颈背,手指伸进他头发里。她希望他更深入地吻她,并等待他那样做。但他叹息一声抬起头,半垂的眼皮和额骨上的红晕说明他的决心跟她的一样摇摇欲坠。 「再这样下去,我甚至不能吻你了。」他嘎声道。「跟我谈话,转移我的注意力。」 「你想要谈什么?」她的脑袋里好象装满了浆糊。 「随便。你真的是在意大利出生的吗?」 「真的。意大利的佛罗伦斯。我的母亲觉得她必须做某种朝圣之旅——为了她的艺术。我提早两周出世,显然把她的行程搞乱了。我对婴儿奶粉过敏,体重一直下降,因此在她尽力挽救她的朝圣之旅时,我就继续待在医院里。我的母亲是个强壮的女人,生下我两天后就上路继续旅行。她想要回国时才绕到医院接我,但在出境前才发现忘了替我准备必须的文件,所以我又在意大利滞留了一个星期。 她好象在说一个令人发噱的故事,因为她早已习惯母亲对孩子的漠不关心——不仅是对她,对她弟弟也是一样。但是瑞基没有发笑,甚至没有丝毫笑容。他的目光冷峻起来。「你是说你的母亲把她生病的婴孩丢在医院里,自己继续去度假?」 「对,妈妈就是那样。」施施干笑一声,企图使气氛轻松些,但是徒劳无功。 「那你的父亲当时在哪里?」 「大概在某个地方拍电影吧!」 她看到他的下颚绷紧。他的反应令她吃惊。她早已不再为她父母的行为烦恼,既不去为他们找理由,也不去分析他们的心态。「嘿,他们并没有打我。」她温和地说。「虽然他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但这又不是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我们?」 「我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以及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自从上次听到父亲的消息后,弟弟妹妹的人数可能又增加了。」 「你跟你弟弟亲不亲?」 「不亲。他遵循『无力胜之则从之』的哲学,人生的目标在于追求流行和麻木不仁。我大概有……三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天哪!」他咕哝。 「我每次搬家都会寄给每个人一张明信片,让他们知道我目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但他们没有人跟我联络过。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地址对不对。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在我三岁时去世,母亲和我跟外公一起生活。外公在八年前去世,妈妈去世也有五年了。我有两个叔叔、一个姑姑和许多远亲,他们大部分都住在维吉尼亚。我偶尔会回去参加家族聚会和过圣诞节,但茜妲不喜欢跟我的亲戚相处,所以我都是一个人回去。」 从他的语气中,她可以听出他很喜欢跟他的亲戚在一起。她努力想象欢喜热闹的家族聚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我们全家人团聚是什么样子。」 「那么你的感恩节和圣诞节都是怎么过的?」 她耸耸肩。「跟平常一样,工作。我家从来不过节。」 「那么我们去维吉尼亚过节。」他说。 她感到意外地坐起来。「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带我去?」 「我的意思绝对不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现在不只是意外,而且是十分惊讶。她还没有想到那么远。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谈恋爱,对一般情侣期望和被期望的事毫无概念,更不用说是考虑到假期去哪里过了。 「你认为我们到时还会……你知道的?」她满心怀疑地问。 「是的。」他自信满满地说。 「唔。」她摸摸鼻子。「好吧。」 他咧嘴而笑。「别热中得让我受不了。」他看一眼手表。「我得取消待会的约会……」 「不要,你有事就走吧!」她连忙坐起来说。「我很暖和,刚才只是懒得动。」 他端详她的气色,拉起她的手摸摸看,发觉它们并不冷,于是他迅速亲吻一下她的指尖。「好吧,你知道怎么联络我。我今晚和明晚都有应酬,但后天起这个星期都有空。」他朝她眨眨眼。「我想我们该约第二次会了。」 当夜十一点半,茜妲回到她的公寓。平时她很喜欢参加宴会,即使今晚的宴会上有许多她的好朋友,她还是心事重重地开心不起来。明天她就要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人生的黄金岁月就要结束,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跟瑞基见面。也许有朝一日她会遇见一个可以媲美瑞基的男人,但她认为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赢了。有人赢就有人输,输的那个人就是她。她的战略完全错误,因为她根本不该尝试与他为敌。如果她干干脆脆地跟他分手,为自己挽救一点尊严,他反而可能比较大方。瑞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她的心好疲倦。虽然有十足的把握卡森会乖乖付钱,但她对未来却提不起兴趣。 她在出门前把客厅和玄关的灯开着,因为她不喜欢走进黑漆漆的公寓。以前她根本不必担心那种事,因为有瑞基跟她在一起。有时她会因为受不了孤独而让季亚陪她过夜,但今晚她宁愿独自一人。季亚似乎以看到瑞基打败她为乐。她一定要开除他。他的俊美对画廊固然是项资产,但纽约多得是想要进入艺术界的年轻帅哥,无论走的是侧门或正门。 她锁好门,把皮包放在玄关桌上。她踩着高跟鞋穿过玄关的大理石地板,踏上客厅的燕麦色长毛地毯。从眼角瞥见人影一闪,她猛然转身,惊恐得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来。伸手按住胸口,好象那样能使飞快的心跳慢下来,她说;「你怎么进入这栋大楼的?」 「我有钥匙。很方便,是不是?」 「钥匙!我不信。你怎么会有我公寓的钥匙?」 「重要的不是知道什么事,而是认识什么人。」 「我不管你认识谁,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间公寓的钥匙。」 「显然你错了,亲爱的。」 那自鸣得意的语气惹恼了茜妲。她让视线往下移,在语气中加入一丝轻蔑。「你要去参加化妆舞会,还是把万圣节的日子搞错了?」 「犯错的人不是我,是你。」 装傻似乎没有意义,反正茜妲也不想假装,因为她又疲倦又气。「如果是为了钱的事,听着,这不是什么私人恩怨。我只是需要钱,很多钱,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弄到那么多钱。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的保证似乎被当成耳边风。 「你真的以为我会让你破坏我辛苦得来的一切吗?」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别扮演受害者。」 「如果有受害者,受害者绝不会是我。」说话的语气轻柔安详,逼近的脚步却不然。 茜妲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不要过来!滚出我的公寓。」 「现在轮不到你发号施令,亲爱的。」一双带着手套的手举起来,握在手里的是一把长刃菜刀。 茜妲立刻做出决定。她先向左冲,假装要夺门而出,随即返向右跑向电话。当初为了美观和格调,她舍弃了方便的无线电话,选择了华丽的桌上型电话。她抓起话筒,刚刚按下一个字键就被一刀砍中手臂。她尖叫一声向后转,右鞋跟钩到电话桌脚而跌倒在地。她叫喊着翻个身,设法爬了起来,但还来不及移动,菜刀就插入了她的背部。冷冰冰又火辣辣的剧痛传来,痛得她差点晕过去。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茜妲气急败坏地往前扑,闪躲带来剧痛的利刃。「不要,不要。」她听到自己口齿不清地说。她突然歪向一边,企图扑到沙发后面为自己换取一些时间,但震惊使她动作笨拙。又细又高的鞋跟被地毯绊住,足踝狠狠扭了一下,带来不亚于背部的剧痛。高跟鞋从脚上脱落,她两腿一软趴倒在地上。另一道冰冷的火舌穿透她的右肩胛骨,再一刀刺入她的右胁。 疼痛使她的身体抽搐紧绷,她甚至无法叫喊。她张着嘴巴拚命吸气,但她的肺不肯合作。她再度翻身,开始手脚并用地爬行。那简直是超人的能耐,但她心里很清楚那还不够。 她倒在长毛地毯上,虚弱地踢动双腿。她在昏暗朦胧中看到刀刃寒光一闪地再度劈砍而下,她设法抬起了左臂。她感到刀刃的撞击,却没有感到疼痛。刀刃再一次的劈砍,这次击中她的胸膛,肋骨在冲击下断裂。接下来的一刀刺进她的肚子里。 她喘息着在地毯上扑腾,像一条上岸的鱼。时间变慢了,慢得好象蜗牛在爬,或者只是感觉上好象过了好久好久。可怕的疼痛减轻,取而代之的是无力。灯光好象出了问题,她只能看见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必须移动……刀子……但是刀子不见了。她可以就这样躺在黑暗中,感觉着奇怪的寒意扩散到全身,感觉着她的心跳变慢……变慢……停止。 攻击茜妲的人冷眼旁观着死亡的到来。膀胱和大肠的恶心排泄物竟然令人愉快;这个贱人活该被人发现躺在她自己的屎尿中。 现场已经布置妥当。公寓被彻底搜查过,但没有翻出任何有趣的小包裹。那是个问题,很大的问题。幸好他们聪明地采取了预防措施。 幸好有那通电话预告说茜妲提早离开宴会返回住处,否则结果可能会大不相同。茜妲放在公寓里的现金和珠宝首饰都已经搜集好了。冰箱门打开了,那可以暗示窃贼在厨房里时被茜妲撞见,还可以解释窃贼在情急之下抓起厨房的菜刀作为凶器。 戴着手套的手指张开,让菜刀掉落在尸体旁边的地毯上。菜刀是这里的东西,它不可能跟受害者以外的任何人产生关联。 从裤袋里掏出的螺丝起子在门上拨弄了好几分钟,使门锁看起来像是被小心撬开过。夜归的女人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不会注意到,但警方一定会。门窗未遭破坏代表她自己开门进入公寓,这会暗示她认识凶手,或者代表凶手用钥匙开的门。门窗遭到破坏则表示凶手是陌生人。 现金和珠宝首饰——大部分是珠宝首饰,现金只有一点点——都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小袋子里。那个袋子会被放在一个非常非常安全的地方——以防万一有需要它的时候。 第十五章 施施在凌晨三点多醒来。她从容不迫地穿过幽暗的公寓,表情平静冷漠,两眼直视前方,心跳缓慢而规律。 她进入画室,未完成的画仍然放在画架上。她在画架前伫立良久,微侧着头彷佛在聆听某个声音。 她缓缓地挤出褐色颜料,加入黑色调成有光泽的黑褐色,然后精确地在画布上绘出披散在燕麦色地毯上的黑褐色头发。 脸孔比较难画,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种表情。当她煞费苦心地描绘着面如死灰的秀美脸蛋,圆睁的褐眸呆滞无神,涂着口红的嘴巴松弛下垮时,夏末的黎明已悄悄接近。等她把画笔插进一罐松节油里,盖好颜料的盖子,悄悄回到床上时,晨光已充满整间画室。 施施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明亮耀眼,她紧紧蜷缩成一团,交抱着双臂努力保留残存的温度。她好冷好冷,比前几次还要冷。她颤抖得太厉害,连床都在震动。 瑞基。她需要瑞基。 她呜咽着爬到床边,床头柜上的数字钟显示着十点三十四分。 瑞基为什么没有打电话来? 他早该打来的。她没有打给他,他就会打给她;他们在短短地几天内就建立了这个惯例。她在更短的时间内就变得十分依赖他。他没有打电话来令她心慌意乱,动摇了她刚形成不久的安全感。 「瑞基。」她有气无力地低声呼唤,彷佛那样就能把他唤到她身边来。 不要慌,不要慌,她心想。她不可能会死,所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施通灵术会害死通灵者。但她还没有时间研究超感视觉那类的东西,她一直在研究鬼魂。也许通灵者像公螳螂一样只有一次机会。 打电话给瑞基。也许他睡过头了,也许他昨晚应酬到深夜才回家。 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电话时,一个百分之百肯定的念头突然震撼了她。那幅画。她开始注意到一个倾向:她画出的东西越多,反应产生时就越冷。这是她最冷的一次。 她在夜里画出了受害者的脸孔。 迫切感把她赶下床。她跌跌撞撞地走进画室,动作迟缓笨拙。她一定要知道,她现在就要知道。每一秒都可能攸关生死。瑞基认为她的画是在出事之后画的,但她在内心深处却无法确定,那份不确定使她的双脚继续移动,即使它们不太听她使唤。她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行动费力得令她皱眉炉额。 她总算来到那幅画前面时,恨不得自己没有进画室。她的双脚好象在地板上生了根,耳朵里有声音隆隆鸣响,全身不停地剧烈颤抖。 茜妲。 她瞪着画布直到眼睛刺痛,希望画中的脸孔会突然扭曲变成另一个人。她搞错了。她看到的只是外表的相似,因为茜妲最近老是在她生活中出现,所以她自然而然地遽下结论。 但是那张脸孔精确得就像照片一样。而施施知道自己非常擅长肖像画。 茜妲。 天哪,天哪! 她不知道茜妲的电话号码。电话簿上不可能找得到,因为茜妲说过她从不让她的号码刊登在电话簿上。画廊。她应该在画廊,施施知道那里的电话号码。 她设法来到客厅抓起无线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好久都没人接,最后是录音机接的。施施沮丧地切断电话。她的双手颤抖得太厉害,电话一不小心就失手掉落在地。她弯下腰去捡时,力气好象突然用尽,她就这么一路栽到地板上她正好压在电话上,塑料硬壳戳到她的肋骨。她**着勉强坐起来,把电话捞到腿上键入瑞基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他的一个助理,奇怪的是,她好象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我是施施。瑞基在不在?」 「对不起,施施小姐,他今天不会在家。」助理停顿一下。「霍太太——茜妲——遭人杀害了。」 「不!」施施近乎嚷泣地**。 「管家今天早上抵达时发现她……她的尸体,霍先生此刻跟警方人员在一起。」 施施发现自己真的在哭。她深吸口气,用沙哑的声音说;「告诉瑞基我打过电话。」 「好的,施施小姐,我会尽快转告他。」 瑞基说的果然没错;她帮不上忙,阻止不了任何事。她啜泣着把头靠在屈起的膝盖上。如果对她画出的恐怖景象无能为力,那么画出它们又有什么用?如果没有机会阻止坏事发生,那么忍受这种寒冷的折磨又是为了什么?总该有某种回报使这种苦受得有价值。她的腿受不了长时间紧绷而突然抽起筋来,痛得她大叫。她边喘边哭,把脚掌紧抵着地板,再由膝盖往下按摩至腿部,企图使紧缩的肌肉放松。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但一按摩完肌肉又纠结在一起。 她想起在电视上看过足球教练用双手来回揉搓球员抽筋的小腿。她屏住气,把双手放在左大腿上。她可以摸到手掌间形成硬结的肌肉。她开始来回揉搓时,痛得忍不住唉唉叫,但几秒钟后疼痛开始减轻。 等左腿的肌肉终于放松时,她开始揉搓右大腿。右腿的情况比较严重,手一停,抽筋立刻复发。她持续按摩了五分钟,右腿的肌肉总算放松了。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倒下,再也没有力气坐着 热。她需要热。瑞基不会来了。他在法律上仍是茜妲的丈夫,必须接受警方问话,填报告,做笔录,认尸,安排后事。施施有他的行动电话号码,但打电话给他是不可能的。她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 电毯不会有用。热咖啡会有一点用,但还不够。体温是潮湿的热,因为人体大部分是水。她需要的正是潮湿的热。光是淋浴还不够,她需要整个人泡在热水里。 她像受伤的动物般地拖着身体爬进浴室。她的四肢好象快要失去功能了,连思考也越来越困难。 她从来不盆浴,向来是淋浴。她凝视着关闭排水装置的控制杆许久才想出该怎么操作。她当然知道该怎么操作,只是寒冷使她变笨了。 她把热水开到最大,冒着蒸气的热水开始注入浴缸。残存的常识及时浮现,她把冷水也打开。水太热会造成烫伤,即使水温没有高到令人烫伤,长时间浸泡热水仍然有可能引起心脏衰竭而使人送命。 她把手伸到水龙头下面,热水流过手指的舒适感使她把另一只手也伸到水龙头下面。她就这样趴在浴缸边缘,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坐起来。 等水满到溢出来时,她关掉水龙头,穿著睡衣爬进浴缸里。浸入热水里时,水烫得她差点嚎叫,冻得发青的脚趾突突地抽痛着。 她缓缓往下滑移,直到下巴碰到水面,发丝在肩膀附近漂起来。她的颤抖使水面起了小小的涟漪。「拜托,拜托,拜托。」她不断喃喃自语。拜托这样有用,否则她就得打一一九了。也许她早该叫救护车了,但她还是有点不相信冷是需要送医的急病。 她开始暖和起来。热水的温度缓缓传给她的身体,颤抖开始减轻,使她得以在发作的间歇中休息。她筋疲力竭地把头靠在浴缸的斜背上。根据以前的经验,她暖和起来时就会想睡觉;先前越冷,暖和后越想睡。她得小心别在浴缸里睡着了。 水开始变凉,她的手指和脚趾被烫得红咚咚又皱巴巴。她放掉一些水,打开热水重新注满浴缸。她强迫自己坐起来,因为在浴缸里睡着或在热水里泡太久真的很危险。再泡几分钟就好,她答应自己。 在那几分钟里她又哭了起来。跟大多数人一样,茜妲不是完全的好人也不是完全的坏人。在看到瑞基跟她在一起之前,茜妲一直都很亲切友善。茜妲的支持对她的事业意义重大。 施施很遗憾她跟茜妲最后一次见面是不欢而散。虽然她并不后悔与瑞基交往,但时机原本可以更恰当。如果离婚已经确定,如果茜妲对离婚协议没有心存怨恨……但是再多的「如果」也改变不了事实。 她不敢继续在水里泡下去,于是放掉浴缸里的水,强迫自己站起来。她的肌肉像煮熟的面条。她脱掉湿淋淋的睡衣挂在浴帘杆上滴干。光是擦干身体就累得她直喘大气,最后她不得不坐在马桶盖上用毛巾吸掉头发上多余的水分。她必须回床上躺一下,但不想头发湿湿地上床,那似乎是在自找罪受。 她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她的身体缓缓往一边倾倒,但在最后一刻惊醒坐正。她捱不到头发干,于是从架子上抓起一条干毛巾包住湿头发。她只能尽力做到这样了。 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电毯仍然开着。她一丝不挂地爬进温暖的被窝里,肌肉一松弛就睡着了。 关约瑟刑警身材壮硕,目光精明,平凡的相貌有种诱使人吐露秘密的亲和力。厉德诺刑警身材高瘦,长相比较凶狠好斗,浅棕色的头发理成小平头,习惯用他灰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嫌犯看,直到他们坐立不安。 瑞基不吃那一套。他心不浮,气不躁,相信他的自制力会比刑警的小伎俩持久。他很好奇厉德诺会不会一直瞪到眼珠掉出来。 早上他们到他家来告知茜妲的死讯时,瑞基立刻知道他是头号嫌疑犯。即使震惊企图使他的脑袋失灵,他还是保持低调,处处与警方配合。 他早就不爱茜妲了,过去一年来更是痛恨她,但从来没有希望她死。他只希望她从他的生活中消失。现在她不仅从他的生活,甚至从这人世永远地消失了。熟识的人去世总是会令人震惊,总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这突然的改变。 因为他们的离婚还没有确定,所以他在法律上仍然得负起料理后事的责任。他去认了尸,虽然他以前见过尸体,但那是在事前知道会有伤亡的军事行动中。这次的情况不一样。这次他看到的尸体是与他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他跟她同床共枕,至少在刚开始时还爱过她。现在他只觉得遗憾,发自内心的遗憾。 他打电话给她的父母。他们原本住在曼哈顿,但梅查理在股市失利,倾家荡产后携妻子海伦迁往伊夏卡。茜妲总是邀请他们到纽约来相聚,连一夜也不肯留宿在父母家那栋破旧简陋的房子里。瑞基认为那栋砖造农舍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但茜妲出身富裕,她和她家人的许多想法是出身寒微的瑞基所无法理解的。 因此,瑞基平静地告诉查理,关于茜妲的后事,无论是安葬的方式、地点或宗教仪式,他都会遵照他和海伦的意思办理。茜妲是他们的独生女,他们的悲痛自然特别强烈。 瑞基察觉到那两个刑警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在讲电话时,其中一个刑警一定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憎恶的感觉一出现就被他压抑下来,因为他们是职责所在,而且根据凶杀案的统计显示,受害者是女性时,凶手极可能是她的丈夫或男友。他与茜妲的离婚纠纷更增加了他的嫌疑。所以他一直保持镇定,即使是在刑警终于把他带到警局侦讯时。侦讯室是个昏暗狭小的正方形空间,里面摆了三张椅子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 刑警宣读他的权利后问他要不要找律师来。「不用。」瑞基的回答令两个刑警意外。 「要不要来杯咖啡或开水?」厉德诺问。 「不用,谢谢。」瑞基说。那是基本的侦讯技巧,不断供应嫌犯饮料,嫌犯很快就会因内急而坐立不安。只不过他们不会让他去上厕所,而是把他留在原地不断问同一个问题。 他尽可能使自己在他们要他坐的那张椅子里坐得舒服些,这使他怀疑椅子的前脚被锯短了一点点,使他每次想要放松时都会往前滑。他把两只脚稳稳地放在地板上抵着。 厉刑警首先发问。「管家说你和霍太太正在办离婚。」 「是的。」瑞基不带感情地说。「我们分居一年了。」 「离婚是很棘手,我自己就离过两次婚。」 「的确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搞得人很不爽,那是可以理解的。你会有很大的损失吧,霍先生?」 「在哪方面?」 「得了,你们两个都身价不凡。女方可以把男方榨干,除非男方够聪明,在一开始就懂得保护自己。但是和霍太太结婚时,你并没有多少钱,对不对?」 「对。」 「所以没有必要订什么婚前协议。」 「两位,」瑞基心平气和地说,因为他同情他们,希望他们顺利破案。「如果你们问的是我会不会失去我一半的财产,答案是不会。我们结婚时,我太太的娘家很有钱。她父亲坚持我们签婚前协议。他的目的在预防万一离婚时,他的钱会归我所有。但协议是双向的,她的归她,我的归我。离婚不能使茜妲得到我的任何东西。」 他看到两个刑警迅速交换一个眼神。一个动机刚刚从清单中删除。 「你还留着那份协议吧?」 「由我的律师魏盖文保管着,茜妲的律师虞丽薇也有一份。」 他们记下律师的名字。 「管家说你和霍太太在离婚协议上有些纠纷。」 管家说的还真多,瑞基心想。「茜妲对协议内容不满意,她想要得到更多。我们为此起过几次争执,但她已经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我们跟律师约好今天下午一点签字。」瑞基不自觉地瞥一眼手表,看到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没有打电话给盖文取消约会,但一定会有人打电话通知盖文。也许是丽薇吧!茜妲的朋友一定会立刻打电话给丽薇,表面上是告知消息,其实是想打听内幕。 茜妲同意签字的事实删除了另一个动机,两个刑警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有她新公寓的钥匙吗?」关刑警问。这是他们进侦讯室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瑞基摇头。「没有。我没有去过她的公寓。」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他知道两个刑警在想纤维样品的事,于是说;「她来过我的住处两次,来谈事情和拿她的东西,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住处。」 他们没有让失望之情流露出来。两个住处间任何纤维样品的交错混杂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瑞基说的每件事都极易查证,他们心知肚明。 「霍太太人缘极佳,你嫉妒她的男性朋友吗?」 瑞基忍不住笑了出来,但笑声中没有愉悦。「没有。」 「当她诉请离婚时……」 「诉请离婚的不是她,是我。」 「你?」两个刑警又迅速互看一眼。「为了什么?」 瑞基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和茜妲为何突然决裂。施施知道,但完全是因为上次他和茜妲争吵时她正好在场。他现在不想说茜妲的坏话,尤其是那些会影响她父母的话。 「我不希望她的家人知道。」最后他说。「那会伤害他们。」 「知道什么,霍先生?」 「我发现她两年前拿掉一个孩子,她没有跟我说过她怀孕。」 两个刑警都皱着眉头往椅背上靠。 「我猜那令你不高兴。」关刑警说。 瑞基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有一点。」他掩饰不了语气中的嘲讽。「我们的婚姻当场结束,我不想再看到她。我把她赶出去,换掉住处的门锁,第二天就诉请离婚。」 「你还在生她的气吗?」 「愤懑、遗憾。」 「你昨天晚上在哪里,霍先生?」 「我昨晚在四季餐厅有个应酬饭局。」那也很容易查证。 「什么时候离开餐厅的?」 「十点半。」 「之后去了哪里?」 「回家。」 「一个人吗?」 「是的。」 「回家后有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 「没有。我用计算机做了些股票分析,清理电子邮件,诸如此类的事。时间会在计算机的工作记录簿上。」 「什么时候停止工作?」 「午夜过后。一点左右吧!」他不知道他们认为茜妲何时遇害,但听说她遇害时仍穿着参加宴会的礼服。由此推断,遇害时间应该在她回到家后不久。茜妲向来待到宴会结束才离开,无论结束时间是午夜或黎明。 「之后你做了什么?」 「上床睡觉。」 「一个人吗?」 「是的。」 关刑警叹了口气,厉刑警一脸疲惫。瑞基知道他是他们最有可能的嫌犯,但他消除了所有常见的动机。原本看似相当简单的案子变得比较复杂了。 「希望你在这里待一会儿让我们查证几件事。」厉刑警说。 「我了解。」瑞基看他们一眼,冷静的眼神说明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能让我接近洗手间,我现在想喝你们先前提议的那杯咖啡了。」 两个刑警脸上的苦笑一闪即逝。「没问题。你想要喝怎样的咖啡?」 「黑咖啡。」 「最好不要。」关约瑟在走出侦讯室时说。「这里的咖啡不加东西不能喝,即使是加松节油也好。」 「我愿意冒险。」他想到施施。不知道她怎么样了?现在他很肯定她画中的女人是茜妲。她昨夜把画完成了吗?她是否感到冷?是否需要他? 他想要打电话给她,但努力压抑住那股强烈的冲动。使刑警注意到她只会把她扯进这件案子里来。他没有去过命案现场,万一施施的画跟命案现场一致,任何刑警都会觉得那十分可疑。不知道另一张脸孔——凶手的脸孔——是否还是空白。 「可以打电话给我的办公室吗?」 「没问题,用我桌上的电话。」厉德诺提议,那样他才能听见瑞基说的每句话。他们对他的疑心只是减轻,要等他说的话都查证属实后才会完全消除。 瑞基站在桌子旁边拨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助理韩碧莎。 「碧莎,我是瑞基。有没有留言?」 「成千上万。」碧莎叹口气。「瑞基,很遗憾。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j 「我已经通知她的家人了,后事全部由他们作主。他们应该快到了。糟糕,我忘了替他们订房间。麻烦你打电话给广场饭店好吗?费用我来出。」 「没问题。喔,施施小姐上午来过电话。我告诉她我会转告你。」 「谢谢。」他想要问施施听起来如何,但不能。「几点的事?」 「好象是快十一点吧,我有写下来……找到了。十点五十七分。」 相当迟。那时她应该没事了。他悄悄松了口气。「好的,谢谢。」 「你下午会回来吗?」 瑞基望向厉德诺。「这还需要两、三个小时,对吗?」 「对。」厉德诺耸耸肩以示抱歉。他的态度已不像在侦讯前那样凶狠了。 「不,我下午回不去。明天早上见。 他挂断电话,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关约瑟捧着三杯咖啡出现,瑞基拿了那杯黑咖啡。关约瑟和厉德诺的咖啡里都加了大量的奶精。喝了第一口后,瑞基就知道为什么了。但他在军队里习惯了喝这么浓的咖啡,因为咖啡因能够提神。 咖啡使他再度想到施施和她对咖啡的需要。他不曾像需要她这样需要过任何人,但是现在他根本不敢接近她。 第十六章 下午慢吞吞地过去,瑞基的自制力不曾松懈一秒。他没有心浮气躁,没有抗议抱怨,没有恐吓威胁。两位刑警只是在尽他们的本分,查证比他预料中更费时并不是他们的错。他并没有正式遭到逮捕;从两个刑警的态度来看,他们已不再怀疑他,至少认为他的嫌疑不大。他原本早就可以离开的。但他们不停地拿有助办案的问题来问他,询问茜妲的生活习惯和交友的情形。虽然分居一年,但他和茜妲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年,他比她的父母更了解她。 碧莎取消了他所有的约会。茜妲的父母已经抵达纽约和住进了广场饭店,他跟他们通过电话——在厉德诺刑警的监听下——为晚上无法跟他们见面致歉。梅氏夫妇并不孤单,电话里忽大忽小的人声,显示他们一住进饭店就打电话给一些老朋友了。 打电话给施施是他唯一必须抗拒的冲动。得知茜妲遇害的震惊使他忘了把行动电话带在身上,因此无从得知施施有没有尝试以那个号码联络他。无法跟她保持联络令他怅然若失。他需要她,需要她个性中的自然清新,需要她眸光中的直率坦诚。明知不公平,因为茜妲已经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把两个女人拿来做比较。茜妲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女,自私的天性使她无法应付不如意的状况。幸好她为人亲切友善,所以很少遇到那种状况。但遇到时,她的反应就很激烈了。 施施的情况正好相反,她是在父母冷落下长大的孩子。他了解施施的母亲,并非他认识她,而是见多了那种自以为是艺术家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女人。她不仅缺乏责任感,可能还嗑药、滥交,天知道她把子女暴露在什么事情中。 施施在缺乏关爱的环境中长大,学会不在情感上依附任何人来封闭自我和远离痛苦。若非正好遇到那些超自然现象使她陷入休克,瑞基非常怀疑他能这么快就进入她的生活中。尽管有她父母的坏榜样,或者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故意避开他们那种危险幼稚的生活方式,使自己成为一个道德观异常严谨的女人。 那幅画把她卷入这件命案中,但他不愿意她被卷入得更深。如果她画出凶手的脸孔,那么警方必须知道。她的画在法庭上不构成证据。但若警方相信那个消息,就会知道往哪个方向追查,从而找到所需的证据。也许他可以把他们导入正确的方向又不用提起那幅画或把施施扯进来。 「霍太太有没有立遗嘱?」关约瑟突兀地问。 「不知道。」瑞基回答,把思绪拉回来。「我们在一起时有一份共同的遗嘱,但分居后我立刻立了一份新遗嘱。她没有多少财产,连画廊的所有权也是我的。据我所知,她过去一年来欠了不少债。我同意把画廊给她作为离婚协议的一部分,但那不会包括在她的新遗嘱内,如果她有立的话。」 「为什么?」关约瑟好奇地问。「为什么把画廊给她?根据婚前协议,你不必给它任何东西。」 瑞基耸耸肩。「那样她才有谋生工具。」 「霍先生……」厉德诺用笔轻敲桌面,皱眉思索着如何发问。「我知道你们,但你知不知道她最近跟什么人来往?管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她说霍太太有伴,说她尽量不碍事和安静地做她的工作。」 瑞基对茜妲的性生活习惯不予置评。「你们想知道多久以前的事?」 他们互看一眼,关约瑟耸耸肩。「从你们分居之后。」 「我的律师有张名单。」看到他们面露惊讶,他说:「我十分注意这件事,以备不时之需。」 两个刑警振奋起来。「你派人监视她?」私家侦探的报告会很有助益,因为报告中会记录她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是的,但我认为不会有太大的帮助。她没有来往特别密切的对象。茜妲的恋情都维持不久。她都是逢场作戏,专心在满足自己的欲望上。她在画廊的助理季亚可能是她来往最频繁的伴侣,但完全是因为找他最方便。」 「他的全名是什么?怎么写?」厉德诺问。 「史季亚。历史的史,季节的季,亚洲的亚。」 「你认为他爱她吗?」 「季亚只爱他自己。我无法想象他会杀她,因为那样对他没好处。我放手让茜妲管理画廊,她爱雇用谁就雇用谁。但她在离婚确定前死亡代表画廊仍将归我所有,季亚知道那样他注定会失业。」 「因为他跟你妻子有染吗?」 瑞基摇头。「因为他是只野猫。」 「霍先生,请别见怪。」关约瑟刑警说。「但是像你这样的男人,你怎么受得了妻子在外面乱搞?」 瑞基的目光变冷。「在第一次之后,我根本不在乎她做什么。」 「但你还是跟她保持夫妻名分。」 「我发过誓。」他并没有把那些婚姻誓言当儿戏。如果她没有把孩子拿掉,他还是会继续跟她维持婚姻关系。 他打电话给盖文叫他把私家侦探的报告全部传真到警局来。盖文表示愿意到警局来,以防万一瑞基需要他专业知识的保护,但瑞基告诉他没有那个必要。他昨晚在中断联机前向他的网络券商下单买进股票,他的用户码和密码以及网络公司也能证实他的联机时间,所以他把那些资料也告诉两个刑警,以防万一他们对他仍有怀疑。他没有动机或机会,而且他充分与他们配合。 他第二次看手表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他又饿又累,但婉拒了刑警们从贩卖机里买来的过期饼干。他们看起来比他还要累,但仍顽强地坚持着。他佩服他们的毅力,但想要确定施施没事的需要随着时间过去而更加迫切。 他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濒临爆发边缘。茜妲的死于非命搅起他满腔沸腾的情绪,首先是对死状凄惨的震惊,接着是强烈的愤怒。他曾经与暴力为伍,但他的军事行动对付的是别的军队或恐怖份子,那些人知道风险何在,配备有武器,一有机会就会杀他。但茜妲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没有武器,没有防备。这种不公平的攻击令他反感。 他并不忿恨受到讯问,但痛恨无法见到施施。不跟她联络是他自己的选择,为的是保护她免于受到同样的怀疑和侦讯,但那并不能减轻他不得不做此选择的忿恨。如果警方看到那幅画,他们甚至有可能逮捕她,他不惜一切也要防止那种事发生。 由于想见她的渴望越来越迫切,所以他把自己管得更严更紧。如果他流露出丝毫情绪,刑警的怀疑又会被挑起来,那么这件事还会拖得更久。 终于在八点过后不久,关约瑟刑警疲倦地伸个懒腰说;「你帮了很多忙,霍先生。谢谢你的耐性。大部分的人都会不高兴,但我们也是不得已。」 「我看过统计资料,」瑞基说。「我了解。我猜我不再有嫌疑了?」 「你告诉我们的每件事都经查证属实。你的网络公司证实昨晚的关键时刻你确实在线上,谢谢你准许他们给我们那项讯息,节省我们许多时间。」 「她不该有此遭遇。」瑞基说。「无论我们的意见如何分歧,她都不该有此遭遇。」他站起来伸展僵硬、疲劳的背肌。「如果你们还有疑问,我会在家。」 「我叫巡逻警车送你回家。」厉德诺刑警提议。 「不用,谢谢。我搭出租车就行了。」打电话叫艾华来载他会很浪费时间。等艾华到警局时,他坐出租车已经到家了。 出了警局,他走到街口叫出租车,但那条街上似乎没什么车辆来往。两条街外的交通比较繁忙,因此他继续往前走。不出三十分钟,他就可以到家,就可以跟施施说话。他想要搭出租车直接去她家,但谨慎阻止他那样做。现在与她的任何直接接触都有可能使警方注意到她。警方可能终究会发现她的存在,时间早晚要看茜妲把见到他和施施在一起的事告诉了谁,但他能够拖延的每一分钟都很重要。她也许今晚就会画出凶手的脸孔,到时他就可以引导警方往哪个方向侦查。 他需要梳洗一番和前往广场饭店。基于尊敬和礼貌,他必须去看查理和海伦,但是他不知道他剩下多少耐性可以应付离婚造成的尴尬气氛。人在伤心时往往会怪罪他人来减轻伤痛,海伦八成会眼泪汪汪地责怪他说,如果茜妲还跟他住在一起,就不会有这种事,因为她不会是独自回家。他决定打电话到饭店告诉他们,他明天一早就会过去。 但是他必须先打电话给施施。在确定她平安无事前,他无法想别的事。 「可恶!」关约瑟刑警说,疲倦地合起档案,往后靠在椅背上。两个刑警中其实他比较缺乏耐性和急躁,但他的长相比较容易取得他人信赖,所以通常都是他扮白脸,厉德诺扮黑脸。「杀害妻子的十之八九都是分居的丈夫。这件案子看起来像是完美的预谋,但我们抓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厉德诺扳着手指说。「诉请离婚的是霍瑞基。他有婚前协议保护他的财产,所以他不必担心那个。死者在离婚协议上百般刁难,但约好了今天签字,所以那也不构成问题。我们估计死者离开宴会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用计算机,初步验尸报告中的案发时间大约也在那个时候。你知道女人回家进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脱掉高跟鞋。霍太太还穿着高跟鞋。」 「但你有没有碰到过这么冷静的嫌犯?」关约瑟揉揉眼睛。从早晨七点接下这件命案后他就没有休息过。「没有任何事能影响他,他只让我们看到他想要我们看到的。」 「约瑟,不是他干的。」厉德诺说。 「但是命案现场有点可疑,表面上看来像是她撞见闯空门的窃贼,但是……」 「但更像是有人故意布置成那样的。」 「对,那里并没有被翻得很乱。还有门锁上的那些刮痕像是故意弄出来的,门锁根本没有被撬开过。」 「这一点又对霍瑞基有利。」厉德诺说。「别误会,我不是在暗示他会干这种事。但我觉得他是那种人。如果他想要使现场看来像窃盗杀人,那么现场看起来就会像百分之百的窃盗杀人。」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凶手一定认识她,而且对她恨之入骨。窃贼下手不会这么狠毒。」关约瑟翻开验尸报告。「他在她背上砍了三刀,所以她是在逃离他。手臂上的防卫伤显示她想要挡开他。等她倒下后,他又猛砍了好几刀。」 「没有性侵犯的迹象。内裤还在原位,验尸显示没有**存在。她的朋友说她昨晚提早离开宴会,所以做案时间不可能是预先计划好的。她是独自离开的。」厉德诺打个呵欠,视线模糊地盯着他的笔记。「凶刀来自她的厨房,做案后留在现场。没有指纹。门把上有霍太太右手拇指的部分指纹,和好几枚管家的指纹。」 「看起来也不像是心存不满的男友。她到处留情,跟很多男人来往,但没有哪一个是特别的。 「也许其中一人希望自己是特别的。你知道的,酸葡萄心理。如果我得不到你,别人也别想得到你。名单上有没有哪个人是她突然停止来往的?」厉德诺在笔记本上涂鸦。跟所有的刑警一样,他和约瑟反复讨论线索和调查结果。这种脑力激荡有时会激出新见解。 「最近没有。」关约瑟停顿一下。「没想到麦卡森参议员也在名单上,但是他不会想让他老婆知道,杀人可不是保密的好方法。」 「更不用说他不知道这张名单的存在。」 「对。保险公司把她投保的珠宝清单传真来了吗?有了清单才知道少了什么。」 「还没有。明天早上才会传真过来。」 「我们再复习一次。」 「我们已经复习两次了,约瑟。」 「再迁就我一次。」关约瑟往后靠,把手指在脑后交叉。「有人闯入。珠宝已经到手。也许他打算把电视和音响也搬走,但他只有一个人,所以我很怀疑。他在厨房里翻冰箱。很多人把现金和贵重物品藏在冰箱里,认为没有窃贼会想到去冰箱里找,但内行的窃贼总是不忘查看冰箱。」 厉德诺接口。「她进入厨房撞见他,他慌了,情急之下抓起刀子。但是他已经拿到了珠宝,他的力气又比她大,随时都可以逃走。他没有理由杀她,除非她认识他。」 「比方说是认识的人缺钱买毒品吗?有那个可能,但下手那么狠毒就说不通了。那家伙简直是乐在其中。我认为杀人是有预谋的,其它都只是故布疑阵。我认为根本没有什么闯空门的窃贼。」 「那么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有嫌疑。」厉德诺审视名单。「老天!这女人还真多情。问题是,这些名字都不在警卫的访客登记簿上。」 「拜托,你认为打算杀人的人会把他的真名签给警卫看吗?」 「那么他是怎么进去的?除非有人说可以,否则警卫不会让他上去,所以他非用真名不可。」 「不然就是那栋大楼里有人跟他是同伙。」 两个刑警面面相觑,他们竟然脑力激荡出了阴谋论。这件凶杀案太像是私人恩怨。现在的问题是,凶手如何进入一栋二十四小时警卫的高级公寓大厦。他们继续凝视着对方。厉德诺扬起眉毛。「我们需要一份新近承租户的名单。」 「正是。」 「名字或许不一样,但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单身男性,如果能弄到这张名单上所有人的照片,警卫也许就能指认出他们哪一个是新房客。」 他们突然精神大振地抓起电话,但是时间太晚对他们不利。公寓大楼的办公室已经下班,没有人能给他们新近承租户的名单。弄到名单上那些人的照片也需要时间;有驾照的人可以从监理处弄到他们的照片。但是许多住在纽约市的人都不开车,因为拥有车辆是自找麻烦。凶手也有可能住在河对岸的新泽西州或康乃狄克州,因为两地到纽约市的交通都很方便。 「拜托。」约瑟咕哝,瞪着霍太太的情人名单。「这有可能得花上好几个月。你有没有数过这上面有多少人?爱滋病现在这么流行,这女人的头脑一定跟跳蚤一样大。你看看,光是去年就有二十三个新欢,这还不包括那些旧爱在内。她平均一星期至少跟人上两次床。」 「我的爱情生活应该那么活跃才对。」厉德诺哀叹道。 「你会活活累死。可恶,看来我们今晚注定一事无成了。」关约瑟站起来伸个懒腰。「我要回家了,明早见。」 「你今天出的主意中就属回家最棒。」厉德诺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要不要中途去喝两杯啤酒?」 「不了,你去吧,我累坏了。」他们两个都离婚了,在家里等他们的都只有满篮子待洗的脏衣服。啤酒听起来令人心动。但关约瑟老是觉得有事在困扰着他,关于霍瑞基的事。并不是他认为霍瑞基是凶手,那家伙没有动机和机会。但是他太自制了,没有丝毫烦躁或愠怒,在确认他妻子的尸体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考虑到她的擅自堕胎和红杏出墙,他对她的死无动于衷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那种毫无表神的冷静实在有点不寻常。他一直很有耐性和很合作,准许他们查看他的记录,使他们不必经由旷日费时的法律管道就能取得资料。关约瑟知道他没有理由怀疑霍瑞基,事实上他也没有怀疑他。只是直觉告诉他那家伙有所隐瞒,这件案子还有零星问题需要解决。 他漫不经心地挥手跟厉德诺道别,然后坐进公家提供他使用的汽车里。他一时冲动地决定把车开到霍瑞基的住处附近看看,他说不定还会把车停下来监视一阵子。就刑警而言,好奇总是有益无害的。 瑞基给了出租车司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不等找钱就冲上通往寓所大门的台阶。把一楼重新隔间装潢成办公室时,他在门阶下面增加了一个办公室专用的出入口。办公室所在的一楼有一半在地下,加装铁窗的窗户与街道位在同一平面。他进入铺设进口石材地砖的玄关,走过玄关中央的土耳其地毯,步下几级楼梯来到办公室。 他打开录音机听留言。录音机里共有十一则留言,他不耐烦地听着,一认出声音就快转到下一则。没有一个声音是施施的。他打电话给她,铃声响了六响后,她的录音机接起电话。她的声音朗诵一遍号码,接着是简短生硬的「请留言」,再来就是机器发出的哔声。平时他会觉得有趣,但现在他担心得要命。真是的,她跑到哪里去了? 施施原本没有打算走那么远。经过早晨的酷寒折磨,即使是在熟睡三小时醒来之后,她仍感到昏昏沉沉。她精神恍惚地在公寓里打转了几个小时,不认为瑞基会打电话来,但还是逗留在电话附近以防万一。她估计他至少还要忙上两天才会跟她联络。 但到了日落时分,她开始感到连一分钟也无法在屋内待下去。她好象被下了药一样脑筋迟钝,心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也许能使头脑清醒些。气象报告说今晚是宜人的摄氏十八度,但她不相信那个说话像麻雀的气象女郎,所以她穿上一件厚棉布外套才出门。 她并没有想去哪里,只是随兴走着。她住在下东区的边缘,那个地区充满色彩,尤其是各色人种。比较便宜的租金吸引来数以千计的艺术家和学生。演员和音乐家大多集中在格林威治村,但也有一些被挤到下东区来。老老少少的面孔令人着迷。一对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他们脸上充满骄傲和满足。她瞥见婴孩可爱的小脸,手指痒痒地想去摸他头上柔细的毛发。 一个咧嘴而笑的青少年穿着轮鞋被一大群狗拖着滑过人行道,那群大大小小的狗看起来跟溜狗的青少年一样开心。 街道的景色渐渐起了变化。施施观赏着街边的橱窗,在一家小小的面包店停下来吃了一个面包卷和喝了一杯咖啡。她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迎着微风继续闲逛。 她努力不去想茜妲,故意不让那幅画在脑中浮现。她没有特别在想什么,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发现自己置身在上东区的豪华住宅和高楼大厦间时,她并不感到意外。她至少走了两英里路,也许更多;她不知道一英里有几个街区。瑞基住在这里,住在公园街边的一栋房屋里。茜妲也住在这附近,施施记得季亚说过茜妲的新公寓在上东区,但不记得是哪一条街。 施施没有看新闻,只看了气象报告。地方新闻可能都在报导茜妲的命案;凶杀案在上东区的公寓华厦里很少发生,茜妲又是社交名媛,这使她的命案更具新闻价值。施施不想看到或听到任何有关的报导。 她只想见瑞基。 她伫立街边,抬头朝那栋房屋望了几分钟。她三、四年前来过一次,当时她到纽约来办事,应茜妲之邀到她家作客。当时屋里正在举行宴会,她只停留了几分钟,假装喝了点香槟,跟茜妲打过招呼后就开溜了。 大门上方的窗户里亮着灯。她凝视着那扇窗户,思忖着他是真的在家,还是故意亮着灯让人以为有人在家。 这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他真的在家,那么一定有别人跟他在一起。朋友会来表示哀悼,也许不是真的来慰问,但绝对是来打听内幕作为翌日与其它友人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她并不是非进去不可,只要按门铃,跟他说……跟他说一些无意义的话,例如她想到他,或是表示同情之类的话。也许他有仆人,不会自己来开门。如果是那样,她可以留言请仆人转告。他会知道她来过,那才是最重要的。 她爬上台阶,按一下门铃,然后把手插回口袋里,低着头站在夜晚的微风中等门打开。 门猛然打开,吓了她一跳。 瑞基怒目而视地站在她面前。「你跑到哪里去了?」他厉声问。 她眨眨眼。「散步。」 「散步。」他不敢置信地重复。「从你的公寓?」 「对。我出来散散步……结果就散步到了这里。」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但他的眼中闪着难以捉摸的情绪。「进来。」他说,退后让出路来。她略微犹豫后就走了进去。 坐在三十码外的车子里,关约瑟刑警扬起眉毛,记下那个女子到达的时间。没有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警察的好管闲事。 他们没有碰触,但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却是显而易见的。原来霍瑞基有个亲密女友;没有法律规定说不可以。事实上,在分居一年后,那家伙必须是圣人才会没有女朋友。 但令关约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在回答他们问的那么多问题时,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连一次都没有被提到。关约瑟看得出来霍瑞基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但在被问到时,他还是勉为其难地说出他太太堕胎的事。那件事比有女朋友敏感多了。事实上,正在跟另一个女人交往会是另一项对他有利的事实,使他更不可能在乎分居的妻子做什么。 但是霍瑞基完全没有提到他的女朋友,关约瑟刑警觉得这一点很耐人寻味。 第十七章 玄关的深灰色地砖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有着施施从未见过的丰富色彩。她原本想停在那里,但瑞基伸出手示意她走在他前面。她浑身不自在地照做。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好象不希望她来又不好意思赶她走。她把手往外套口袋里插得更深,觉得自己像闯入者。 上次来这里时,她也觉得自己像闯入者。当然啦,那次她承受着设法与人交际的压力,但这次她一点也没有觉得比较自在。豪华使她紧张。小时候,她总是把饮料洒在无可取代的蕾丝桌巾上,或是不小心把颜料抹到丝衬衫上,或是踩到掉落的钢笔使昂贵的地毯沾满墨水。她的母亲总是用那种夸张的语气说,如果能把她关在笼子里,世界会比较安全,然后拚命为她的笨手笨脚道歉。有一阵子,施施很害怕母亲真的会把她关进笼子里。 她已经克服了那种恐惧,但她老是出意外却是不争的事实。一遇到昂贵的东西,她的笨拙就会自动跑出来。她走在玄关中央,不敢靠近那盏华丽的立灯。 宽敞的客厅在右边。她往那里去,瑞基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她有种遭到驱赶的感觉。她不该来的,不仅她在这里感到格格不入,而且她来得显然很不是时候。她把他们的交情想得太深了,其实他们的关系浅得很,她不该自作多情的。 尽管不安,施施对色彩还是跟往常一样敏感,她立刻注意到客厅跟她上次来时不一样。茜妲喜欢中性的清淡色调,现在室内的色彩变得比较丰富稳重。但重新装潢后的一切看来跟以前一样昂贵。 她站在客厅中央,紧张地频频变换站姿。「坐下。」瑞基说。 「我无法久留。」真是的,她的社交技巧一点也没有进步。她的语气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在撒谎。「我知道我不该来,我打扰到……」 「坐下。」他重复,但这次听来像在咆哮。 她选了一张宽大的真皮扶手椅,坐在椅垫的前缘上。椅子旁边的桌子上有尊雕像。她把双手夹在两膝之间,以免自己不小心打翻了雕像。 她不喜欢跟瑞基在一起时感到不自在。在她的公寓或外面的餐馆时,她跟他在一起一直很自在。但在这里,她第一次清楚地觉察到两人之间的贫富差距。她从未见过他有势利之处,所以差别一定是在她心里,逆向势利跟势利一样荒谬。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喜欢你脸上的表情。」至少这次他没有咆哮,而是用挖苦的语气说。他仍然站着,仍然用难以捉摸的表情看着她 「我在想我不属于这里。」她说的是实话,不管他喜不喜欢。她盯着一盆插花,借着研究颜色来安抚情绪。 他耸耸肩。「我也是。」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但这是你的房子。」 「我骨子里仍是个乡下孩子。我并不想在这里,这里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 她无法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他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黑得出奇,而且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立刻压下蠢蠢欲动的欲望,现在不是时候。 「我整天都跟警方在一起。」他以自制的低声说。「我很担心你,但没办法打电话。」 「我了解。」她忙道。「我没有指望你会打电话给我。我没事,我终于想到我可以爬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泡到寒冷消失。」 「我宁愿你在需要取暖时爬进我怀里。」 他的话使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望着她时不是在想着她不该来,而是在想着要跟她做爱,此时此地。 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紧张和需要在她内心交战。他的直言不讳使她亢奋,她可以感觉到她的**硬了,两腿之间湿了。 她早已接受和喜欢她对他的强烈吸引力。那些狂野又令人沮丧的吻和肌肤相亲的诱惑,置身他怀里的安全混杂着濒临危险的刺激使人迷醉。虽然很想跟他完成实际的性交,但他的自制又令她感到安心。承诺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他此刻要求她给予的偏偏是最基本的承诺。她在理论上喜欢的事转化为实际行动时又令她害怕。 「我想我应该走了。」她脱口而出,转身准备离去。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不让她离开。「我想你应该留下。」他把她拉过去,使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你不想要我吗?」他喃喃地道,低头用鼻子磨蹭她的太阳穴,然后游移到她耳下的敏感地带。 她无法呼吸。不想要他?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任何人或事。她正开始领悟她有多么想要他,而且不只是在肉体上。这才是最令她害怕的部分;承认他在情感上对她有多么重要。小时候她爱她的家人也迫切需要他们的爱,但她付出的爱始终没有得到回报,从那时起她就不让自己再那么容易受伤害。 但是现在来谈谨慎为时已晚,她心慌意乱地想。她已经爱上他了。她的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贴在他身上找寻他给过一次的欢愉…… 天空开始泛白时,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他拨开她脸上的头发,动作温柔无比。「告诉我那幅画的事。」 她神经一绷,不愿此刻的快乐受到打扰。然后长叹一声,认命地回到现实中。「我画完了她的脸。」她吞咽一下。「我醒来看到画时打电话去画廊,但是没有人接电话。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于是打电话给你……然后就知道来不及了。」 「不要自责。」他有力地说,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刑警认为她是午夜前后遇害的。等你画完她的脸时,事情早已发生了。」 「我……」她语不成声。她知道他说的对。考虑到她何时上床睡觉和画完脸孔所需的时间,茜妲已经死了。她在理性上知道她爱莫能助,但在情感上又觉得自己好象未尽全力。 「天哪,你把我担心死了。」他把她紧搂在怀里。 「我没事。」她亲吻他的锁骨,感到安全、温暖和满足。他的爱充满她的心。「我不会说谎骗你。情况很糟,但我熬过来了。你不需要担心,这证明我自己也应付得了。」 他的黑眸闪闪发亮。「你不该一个人受那种苦,我应该在你身边的。」 「你身不由己,你必须……你必须照顾茜妲。」她再度哽咽。「你跟她毕竟做了十年的夫妻,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 他示意她噤声,放开她,翻身仰卧,瞪着天花板。「我没有对她的死感到悲痛,我没办法假装伤心。许多人认为我应该假装,但我不会演给他们看。」 施施感觉得出他的心中压抑了太多愤怒,于是伸手抱住他。轻抚他的脸孔和胸膛。「当然不会,那样太虚伪。」 他望向她。「你开始画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她摇头,努力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眼中充满恐惧。他因而知道她昨天早上真的是吃足苦头。 他轻抚她。「我想要打电话给你。」他低声说。「我整天都跟警方在一起。」 「我知道,你必须料理后事……」 「更不用说是被当成头号嫌犯。」 她杏眼圆睁。「什么?」她差点跳起来,但身体被他按住。 「那是非常合理的怀疑。当一个女人遭到杀害时,凶手通常是她的丈夫或男友。我们正在办离婚,警方不得不排除我的嫌疑。」 「真的吗?我指的是排除嫌疑。」 「真的。他们已经排除我涉案的可能。」他苦笑道。「我没有动机,而且我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不在场证明?」 「计算机。案发当时我正在家里上网,网络公司有我的联机时间记录。」 施施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她微偏着头,用脸颊摩擦他的胸膛。「我得走了。」她呢喃。「我知道你今天有很多事要办。我……我是不是应该把那幅画拿去给警方看?」 「不要。」他激动地说。「答应我你不会那样做。」 「为什么?」她大惑不解地问。 「你以为他们真的会相信那是你在睡梦中画的吗?甜心,你会变成他们的头号嫌犯,至少有一段时间会是。我不要你被迫忍受那些盘问侦讯,再者,如果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那岂不是把原本可以用来追查真凶的时间白白浪费掉了吗?等你画出凶手的脸孔时,我会想办法指引警方往正确的方向侦办,但除此之外,我不希望你跟这件案子有任何牵扯。」他用拇指摩擦她的下巴。「答应我你不会轻举妄动。」 「好吧。」她挤出笑容。「我答应你就是了。」 关约瑟刑警在驾驶座里打呵欠、伸懒腰,努力抵抗着来袭的睡意。他真的很需要小解,真的很需要来点咖啡。今天要保持清醒会很辛苦。他知道他早该回家了,霍瑞基有亲密女友并不代表什么。 但好奇是他积重难返的恶习,他想要知道更多那个女人的事。他想要知道她是谁和住在哪里,为什么徒步来到,显然是不请自来,然后在屋里待了一整夜。 也许那根本没什么,但他的直觉曾经帮助他破过案。他打算看看这次会怎样。 第十八章 瑞基叫出租车送她回家。施施原本打算走路回家,昨晚她出门散步时没有带皮包,她身上只有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的一些零钱,但那已足够让她在走累时搭公车。他瞪她一眼,不容她争辩地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先把车资付给司机,跟她吻别后扶她上车。 不用走路回家其实也满好的,她在进入公寓时承认,因为她两腿发软,全身无力。她想要小睡一下,但恐惧使她不敢合眼。她无法面对另一次的梦游作画和事后的可怕寒冷。此时她在身心两方面都承受不了那种折磨。一想到画布上应该是凶手脸孔所在的那一大片空白,她就头疼欲裂。她甚至不想进画室画其它的画,因为在那里难免会看到命案现场的图像。施施不愿去想茜妲的死和她在临死前的感受。她只图片刻的心灵平静,养精蓄锐准备应付画中的结局。她只想回忆她和瑞基昨夜的缠绵缱绻。 她只想陶醉在爱情的奇妙中。在自认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时,她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上了瑞基。她曾经自豪于能够专心工作和对爱情免疫,但在遇到瑞基后,别说免疫了,她根本是热情如火。 更不知羞耻的是,她迫切渴望有机会再一次把她的热情证明给他看。 但现在她要面对的是终日无所事事。她不敢睡觉,无法工作,又累得不想出外写生。因此可做的事只剩下看电视、看书或洗衣服。她想要选择看书,但成堆的脏衣服频频向她招手。她答应那些脏衣服在看一小时的书后就去照料它们。她煮了一壶咖啡,窝在沙发里,翻开一本讲丙烯画的书。 门铃声把看书看得入神的她吓了一跳。她嘀嘀咕咕地站起来,知道不可能是瑞基,因此一定是推销员。她走到门前,从窥孔往外瞧。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穿西装的男人。「谁?」她问,眼睛继续贴着窥孔。 「纽约市警局刑警关约瑟和厉德诺。」答话的是胖子,接着他和瘦子同伴拿出警徽凑近窥孔,好象她能够透过鱼眼镜片看清楚似的。 他们不可能知道那幅画的事,因为只有她和瑞基知道她在画什么,但显然有人告诉他们瑞基在跟她交往。她叹口气,打开门。他们只是在尽警察的本分,调查所有的可能性,但她还是感到忐忑不安。 「施蓓丽小姐吗?」胖子警察问。 她的眉毛不悦地皱在一起。「叫我施施就可以。」她粗声恶气地说。 他好象有点吃惊,但随即又变得面无表情。「我们可以进去吗?」 他看来比她还累,眼圈发黑,脸色青白。他似乎刚剃过胡子,头发也有点湿湿的,由此可见他洗过澡,可能还换了衣服,但那些都掩饰不了他的疲倦。瘦子警察看来比较有精神,但不像胖子那么友善。 「两位要不要来一壶咖啡?」她在他们坐下时问,因为胖子警察看来真的很需要咖啡因提神。「我的意思是,来一杯咖啡。」 瘦子一副强忍笑意的样子,胖子狠狠瞪他一眼。「好的,非常谢谢。奶精和糖都要——多加一点。」关约瑟刑警说。 「我也是。」厉德诺刑警说。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在另外两杯咖啡里各加入三匙的糖和奶精,心想,他们一定常喝劣质咖啡,所以需要以大量的糖和奶精来盖过苦涩味。她把杯子放在托盘上端进客厅放在咖啡几上。告诉自己没有理由紧张,她坐下来端起她的那杯咖啡。她不知道侦讯的程序是怎样,她应该开口请他们开始吗? 胖子刑警感激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后开口发问。「施施小姐,你认识霍瑞基吗?」 她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当然认识,不然你们不会来这里。」 他咳嗽一下。「你知道他分居的妻子前天晚上遭人杀害。」那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知道。」 「你也认识霍太太吗?」 施施眼神一暗。「认识。」她轻声回答。「我跟她相识多年,我的作品在画廊展售。」 「哦,原来你是位画家。」 「是的。」 「当真?」他望向墙上的一幅风景画。「那是你画的吗?」 「不是。」她不在家里挂自己的画,闲暇时她喜欢欣赏他人的作品。 开场白说完了,他言归正传。「霍太太不高兴你和霍先生交往,对不对?」 一定是大楼管理员把茜妲在大厅吵闹的事告诉警方了,施施心想。「她告诉我她不在乎,但后来有天早上她来找我,看到瑞基在这里时,她的确不大高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知故问,她心想。他们已经跟管理员谈过了,现在只是在试探她会不会说实话。「几天前。」 「你跟霍先生交往多久了?」 她眨眨眼,被问倒了。「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 他们迅速互看一眼。「星期四。」厉德诺刑警说。 「那么大概有一个星期了,我没有算过。」 「一个星期。」关约瑟刑警在他的小本子里做记录。 「你昨晚留宿在霍先生的住处。」施施脸颊一红。太好了,现在他们知道她有多么随便了。「是的。」 「你前天晚上在哪里,施施小姐?」 哦,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知道的。施施有点心慌。她一个人在家里,没有电话,没有证人,没有不在场证明。「这里。」 「一个人吗?」 「是的。」 「整个晚上吗?」 「是的。」 「有没有出去透透气,在睡前出去散个步什么的?」 「没有。我没有出过公寓。」 厉德诺摸摸鼻子。「有没有打过电话,跟任何人说过话?」 「没有。」 「你有没有去过霍太太的公寓?」 「没有。我不清楚她住在哪里。」 「在前几天的当众吵闹后,你跟霍太太有过接触吗?她在事后有没有打电话给你,也许说些狠话或扬言报复什么的?」 「没有。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或听到她的声音。 「据你所知,有谁对霍太太怀恨在心?」 只有瑞基,她差点脱口而出。幸好他已经洗清嫌疑了。「不清楚。茜妲跟我只是事业伙伴,不算是朋友。但是我喜欢她。」她低眉垂眼地轻声说。「她对人向来都是客气有礼,和蔼可亲,前几天的当众吵闹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脾气。」 「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关约瑟刑警合起笔记本。「谢谢你抽空跟我们谈话,施施小姐。」 「不客气。」她送他们到门口。 正要出门时,关约瑟突然止步转身。「施施小姐,你近日有到外地的计划吗?我们说不定还会有问题请教。」 「没有。」她说。「我没有要去哪里。」 两个刑警一走,施施立刻拿起电话打给瑞基,但拨号拨到一半又把电话放下。没有必要拿这件事烦他。两个刑警只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罢了。她固然无从证明她整夜不曾离开公寓,但她也不曾到过茜妲的公寓,所以不可能有任何证据把她跟茜妲的命案连在一起。她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 吃过午餐和洗完衣服后,施施忍不住又想着那幅画。她昨天没有看得很仔细,认出茜妲后就落荒而逃。她不想再看到它,但知道她非看不可。她必须完成它。警方似乎没有具体的线索,否则也不会问话问到她头上来。除非她把画完成,否则凶手很可能会逍遥法外。 两、三天前她在清醒时画过那幅画。如果能够再度那样做,她就不会失温得太严重。虽然知道她能够自行熬过,但她还是不想再经历一次昨天早上的事。 她进入画室,但鼓不起勇气直接走到那幅画前面。她走来走去,审视着进行中和已完成的其它画作,回想着每个主题的难易。对她来说,看自己的作品就跟其它人看相簿一样是在回忆过往时光。 但她终究还是来到那幅未完成的画前,画中图像的震撼力使她无法动弹。茜妲临终的惊骇和死亡的虚无彷佛要跃出画布。她身旁男子的站姿令人备感威胁,其中还流露出一种病态的心满意足。 她凝视着画布,视野慢慢缩小,焦点凝聚在凶手脸孔所在的空白。在一种飘浮的感觉中,她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 门铃声乍响,吓了她一大跳。她的注意力被分散,模糊的影像消失无踪。她喃喃自语地前去应门。 她的不速之客是季亚,他的怀里抱满用布包裹的画。「啊,」他在施施开门时说。「我把这些送来给你。裱画匠把它们送去画廊,但画廊当然没开门,所以他打电话给我。茜妲吩咐过要我把它们还给你,但我想亲自跑一趟也无妨。谁知道画廊会不会或什么时候才会再度开门营业。」 他望着她的表情好象在等她说明瑞基对画廊有何打算,但她毫无概念,所以只是耸了耸肩膀。「拿到这里面来。」她带路去画室。「对了,你的最后一幅旧作卖掉了。」 「太好了。」她清出一些空间让那些画可以靠墙摆放。「放在这里就行了。」 他放下画,环顾她完成的其它新作。「这些真的很棒。你会发大财的,等着瞧吧!」 「但愿如此。」她对他微笑。 「这里的光线真棒。」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街道,接着他转过身来看到了那幅画。 他的脸上突然血色尽失。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它,眼中充满震惊。「我的天啊!」他脱口而出。 「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浑身不自在地变换站姿,无法正视他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这些是你在一天半之内画的?」 她在心中暗自叫苦,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不,我画了好几天。」 「什么?怎么可能?」 「我……」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恼火自己不会撒谎,她说;「我对天发誓,季亚,如果你泄漏这个秘密,我会拔光你的头发。」 「泄漏秘密?」他来回看着她和画,好象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我具有某种超感视觉能力。」 「某种……」 「我可以画出还没有发生的事。等我把它画完时,就可以知道是谁杀了她。」她瞪着他。「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他一步步往后退,拉开跟她的距离,慢慢移向门口。「我不会的。」他说。 「我是说真的,季亚。我不想让警方知道,现在还不想。」 他深吸口气。「我了解。」他说。「我不会告诉警方的,我保证。」接着他颤抖地笑了一声。「他妈的!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个,对不对?」 第十九章 「我真的看到了。」 「不可能,一定是你搞错了。」 「我不会搞错那种事。」季亚恼怒地说。 「天底下没有超感视觉能力那种事,那些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她一定是早就把画画好了,等听说茜妲的事时,再把她的脸画上去。」 「那么施施知道茜妲穿什么衣服怎么解释。我在宴会上见过茜妲,记得吗?我知道她的装扮。施施把礼服、鞋子和首饰都画得分毫不差。」 「她一定是用别的方法得知的。」 「没有别的方法。」季亚坚持。「我不管你相不相信超感视觉能力,但那幅画就是存在,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你得赶快决定要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你要尽好市民的义务,把施施画了那幅画的事告诉警方。那幅画不可能存在,除非她目睹杀人或人是她杀的。警方最起码也会扣押那幅画,那样一来她就不可能完成它了。」 「难道警方不会有兴趣让她把画画完吗?」 「他们为什么会有兴趣?」 季亚觉得他好象在用头撞墙,他扳着手指开始列举原因。「第一,刚开始时警方会认为人是她杀的,但不幸的是,除了那幅画以外,没有证据能证明她和命案有关。第二,她会示范她如何画那幅画,警方一旦相信后就会密切注意她画出的每一笔。」 「那在法庭上绝对成不了证据。」 「没错,但他们在知道往哪个方向追查后,你真的认为他们会找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你跟命案有关吗?」 「不会,我认为不会。他们找到的任何证据都会指向另一个人,你心知肚明。」 「但是你的脸孔呢?」季亚咬牙切齿道。「施施画出你的脸孔之后,警方不会想到要把画像拿给大楼警卫看吗?到时会怎样?」 情势的危急终于被领悟,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好吧,我们必须控制损害。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去报警,那会使你摆脱嫌疑。他们不会让她继续画那幅画,因为那样会使画成为对她不利的证据而不被接受。如果能够使案子成立,他们不会愿意冒那个险。」 「万一他们愿意呢?」 「那么我们会掉回我们的安全网上。有了确凿的物证及录音带作为动机,警方还会去相信一幅怪力乱神的画吗?当然啦,他非死不可——自杀身亡,留下遗书说明原因。」 季亚的心情轻松了些,计划的合情合理令人安心。自从在施施的公寓看到那幅画以来,他第一次觉得他终究有可能逃出这个陷阱。 「如果再不行,总还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什么办法?」他问。 「哦,当然是杀了施施。在她把画完成之前。」 那天下午接近黄昏时,关约瑟刑警和厉德诺刑警又来按施施的门铃。一看到他们冰冷的目光和毫无表情的脸孔,她的心就沉到谷底。她很清楚季亚做了什么事。「那个告密的烂货。」她咕哝。 「施施小姐,」关约瑟刑警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们想搜查你的公寓。如果你坚持,我们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取得搜索令。如果你肯合作,事情会进行得比较平顺。」 对他们来说比较平顺,施施心想。平顺此刻对关约瑟刑警似乎很重要,他看来一整天都没有睡。她叹口气。「画在画室里,我去拿。」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跟你一起去。」厉德诺立刻说,他们两个一起站到她背后。 她累得不在乎了,或者该说是几乎不在乎。她整天都在跟瞌睡虫作战,希望今晚能够再度跟瑞基一起度过,希望他能设法防止她在睡梦中又爬起来画画。如果置身在他家,那么她就不可能去画那幅画,对不对?但一想到自己逃避把画完成,她就良心不安,好象她打算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她必须把画完成,但宁愿在画时有瑞基在身旁帮助她度过事后的副作用。那表示他必须睡在这里。 但她要睡在哪里现在成了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她恐怕有好一阵子都别想睡觉,不然她下次睡觉就会在看守所的牢房里了。 「这里。」她走向那幅画。两个刑警一左一右地站在她后方两步远处,以防万一她企图做傻事,例如逃跑。他们看画时,她没有看他们。她很清楚他们在看什么和想什么。 「施施小姐,」厉德诺刑警以平板的语气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怎么知道命案现场的细节?」 「你们不会相信我的。」 「试试看。 「我不知道。」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像洞口有大恶狼在嗅闻的小动物。「那是我在睡梦中画的。」 「才怪」的表情在他们脸上一闪而逝。「请你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这幅画将作为证据带走……」关约瑟继续说着,但施施没有听到。她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恐慌。他们无法证明她杀了茜妲,因为人不是她杀的。她努力靠那个信念支持自己。 「那是我在睡梦中画的。」她固执地重复。「我有时候会梦游,等醒来才发现我画了画。等一下——我还画了另一幅画,画的是几天前遭人杀害的一个热狗小贩,他名叫陶伊莱。有证人看到一个男人跑开,所以我不可能跟那件命案有关。」她急忙从橱子里拿出热狗小贩的画,但小心地不去看那张再也不会有亲切笑容的脸。 厉德诺接过画,神情阴郁地审视着。「我对这件案子不熟,我们得查一查。」他说。 他们根本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她后悔莫及地领悟到如果不赶快想办法,她可能会被指控为陶伊莱命案的从犯。她整天都很暖和,但此刻突然感到背脊发寒,她不自觉地交抱双臂摩擦取暖。 「最近发生的怪事不只这一件。」她说,但发觉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只想听她承认到过命案现场。恐慌使她的胃在寒冷中纠结。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继续尝试。 「请你穿鞋子、拿皮包。」关约瑟刑警要求。 她照他的话做,然后又拿了一件厚棉布外套。他们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白天的高温将近摄氏三十度,到了傍晚也还很暖和。但恐惧使她的体温一直下降。她努力压抑惊慌,努力保持镇静,因为那是她唯一的自救之道。 关约瑟把她的皮包拿去检查了一番后还给她,然后握住她的手臂。 「听着,」她尽可能镇静地说。「等我们坐进车子里时,注意看红绿灯。」 「我们向来如此。」厉德诺的声音中充满嘲讽,押着她离开公寓。 「不,我指的是红绿灯变化。」她开始发抖。「你们不会需要停车,红灯在我们接近时就会变成绿灯。红灯每次都会在我靠近时变成绿灯。等我们抵达警局时,大门口正好会有一个空车位给你们停车。」她觉得她像疯子一样念念有词,但无法阻止自己喋喋不休。 「果真如此,人们会愿意花大钱请你坐他们的车跟他们到处跑。」关约瑟客气地敷衍。 他们叫她坐进一辆不起眼的轿车后座。她注意到后车门内侧没有门把,但至少前后座之间没有铁丝网隔着。两幅画被放在行李厢里。她强迫自己坐着不动。她被正式逮捕了,还是只是被带去问话?她不知道程序是怎样,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她也许该打电话给律师,但她只想打电话给瑞基。她需要他。但警方已经问过他的话了,打电话给他只会再把他拖进浑水里。 前方路口的红灯变绿。「看到没有?」她问。「变成绿灯了。」 「有,它们偶尔会那样。」厉德诺讥讽道。 下一个路口的交通灯号也变成绿灯,再下一个也是。施施静坐不语,没有再指出显而易见的事。他们现在会留意每一个灯号了。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行驶着,前方的车子不是转弯就是换到另一个车道。他们的车子不必减速,而是一直保持稳定的速度。第七个红灯在他们接近时变绿,厉德诺在他的座位里转身难以捉摸地看她一眼,但他和关约瑟都没有对那奇怪的现象发表任何评论。 当他们开到警局大楼时,一辆车正好驶出大门口的那个停车位。她好象听到关约瑟低声骂了一句「见鬼」,但不能确定。 警局里人满为患。墙面剥落的绿漆,金属桌椅和档案柜,叫喊、咒骂和笑声混成一片,身穿制服、佩戴枪枝的男男女女跑来跑去。但施施对这些只有模糊的印象。她很快地就置身在一个空气污浊的小房间里,坐在一张很不舒服的椅子上。无数的思绪在她脑海里翻腾,但就是没有如何证明自身清白的好主意冒出来。 寒冷使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和不停颤抖。她穿上外套,蜷缩在厚棉布里。 「施施小姐,你前天晚上在哪里?」厉德诺凝视着她,目光和语气一样冷酷。 「家里。」她的牙齿打颤。「怪事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发生。一些小事。红绿灯、停车位,诸如此类的事。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就像你说的,灯号随时在变,每个人偶尔都会正好碰上绿灯。然后我养的植物开始在不该开花的时候开花。」 「施施小姐,我看起来像对你的植物感兴趣吗?」 不,他看起来像是想在「植物」前面加三字经。 她开口要告诉他鬼魂的事,但话到嘴边又改变主意了。「我几天前开始画那幅画,但不记得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我向来搞不清楚日子。总之,我睡醒时发现自己画了鞋子。两只鞋子,一只男鞋,一只女鞋。每天早上我都会发现画上多了一些东西。」她咬紧牙关,以免它们格格作响。 「要不要来杯咖啡?」关约瑟问,她感激地点头。他离开小房间。施施把视线转回厉德诺脸上。 「两、三天后,我明白我在画的是凶杀案现场,但不知道被杀的是谁,我还没有把脸孔画出来。昨天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我画了茜妲。我试着打电话给她,想要警告她,但是画廊没有人接电话。她家的电话不在电话簿上。于是我打电话到瑞基的办公室问茜妲的号码,瑞基的助理告诉我茜妲死了。」她剧烈颤抖着,牙齿格格打颤,骨头和肌肉开始疼痛,放在桌面上的手变成半透明的青白色,好象体内没有半滴血似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上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厉德诺不由自主地感兴趣起来。经常有一些自称具有超感视觉能力的怪人,跑来警局说知道某某刑案的内幕,但说穿了他们只不过是想出名罢了。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 少来,他差点脱口而出。她到底是怎么了?她蜷缩在那件该死的外套里,好象置身在冷冻库中,但这里面的温度至少有二十四度。她不是假装的,因为她连嘴唇都发紫了。 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关约瑟正好拿着咖啡回来。「她不大对劲,」厉德诺对他的搭档说。「她好象快冻僵了。我正在想我们也许得找医护人员来替她治疗失温。」他半开玩笑地说。 「可恶!」医疗会使讯问中断。当然啦,她只需要开口要求找律师,他们就无法再讯问她,但不知何故,她一直没有那样做。「也许咖啡会使她暖和起来。」 他们回到侦讯室。关约瑟把咖啡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想要拿起杯子,但双手颤抖得太厉害,热咖啡因而洒到手指上。 「有没有吸管可以给她用?」厉德诺嘟嚷着说,关约瑟耸耸肩。他们看着她用双手环住保丽龙杯,身体向前倾,把嘴巴凑过去啜饮仍然放在桌面上的咖啡。关约瑟平时是个道地的铁石心肠,但厉德诺瞥他一眼,发现他看来有点担心。 热咖啡似乎对她稍有帮助。啜了几口后,她能够拿起杯子而不会把咖啡洒得满手都是。 厉德诺继续问话。「施施小姐,你知不知道霍先生和霍太太签有婚前协议?」 她大惑不解地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你正在和霍先生交往。女人通常会对交往对象的财务状况感兴趣,尤其在她认为他会因离婚而失去所有财产的一半时。」 「我……我们……」施施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才刚刚开始交往,我们还没有……」 「你们的关系已经密切到你昨晚在他家过夜的程度了。」关约瑟说。「金钱是人们做许多事的潜在原因。」 「但是茜妲已经同意签字了。」她抬头望着他们。「我知道她不满意离婚协议的内容,因为她希望我说服瑞基提高金额,所以即使我不知道正确的数字,金额也不可能是他所有财产的一半。」 那一点至少是合逻辑的,她看得出他们承认她讲的有理。 厉德诺摸摸下巴,施施看到他的手表而灵机一动。 「几点了?」 厉德诺看表。「六点四十三分。」 「我可以证明我具有……」她看得出他们很排斥任何跟超感视觉能力那个字眼有关的事。「你们看到了交通号志的变化,你们看到了每一次都是那样。但我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我能够……知道未来的事。」 「是吗?什么方法?」他们看来半信半疑,但至少没有毫不考虑地拒绝。 「这里有没有电视?快要播出『机智问答』了。」 「那又怎么样?」关约瑟问。 「那不是回放的节目,所以我不可能已经看过,对不对?」 厉德诺耸耸肩。「对。」 「如果我能在每件事发生前告诉你们即将发生什么事呢?」她喝光杯里残余的咖啡。她还在发抖,但至少牙齿不再打颤了。「你们愿不愿意承认我没到过现场却能画出那幅画至少是有可能的?」 「你想证明你具有超感视觉能力,是吗?」 她火大了。疲惫、寒冷和担忧使她快要忍无可忍了。「不是。」她恶声恶气地说。「我只想回家睡觉,但我怕我睡着时会梦游画出别的东西来。我厌烦了应付这种事。如果你们想知道谁杀了茜妲,那就把画还给我让我画完,也许就在今晚。」 他们一声不响地瞪着她,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关约瑟朝门口点个头,然后他们又离开了。施施用手撑着头,不知道她还能支持多久。 关约瑟和厉德诺站在门外。「你意下如何?」关约瑟问。 「又有何妨?我们收看『机智问答』吧!」 「那能证明什么?证明她猜得准吗?」 「就像她所说的,那能证明她是否真有可能具有超感视觉能力。我不是说我相信那套鬼话,我是说……这很有意思。我们未必要相信她说的每件事,但我们确实需要查证一下。我们又不是只有那幅画可以作为依据,实验室正在做纤维分析,报告一出来,我们就能确定有没有纤维来自她的公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机智问答』,而且想要看那个节目。」 厉德诺耸耸肩。「我的意思是,让她看又有何妨。让我们看看她有什么能耐。」 第二十章 三位参赛者鱼贯出场就位,旁白报出他们的姓名和居住的地方。主持人崔亚历出场宣布三位都是新人,因为五度卫冕的卫冕者在昨天的节目中功成身退了。 「三号。」施施说,捧着另一杯咖啡凑在鼻子下嗅闻着热气。「她会获得优胜。」 两位刑警只是看她一眼。他们坐在一个空气污浊、又脏又乱、满地都是咖啡杯和饮料空罐的小房间里。咖啡贩卖机、糖果贩卖机和饮料贩卖机占据了许多空间。十四吋的小电视只靠它的免耳朵天线收讯,但声音和画面都还算清楚。 房间里不只他们三个人。凑热闹是警察的天性,任何有几分钟空闲的人都会找借口来查看出了什么事。三个制服警察和两个便衣警察已经赖在休息室里不肯走了。当关约瑟咆哮这不是马戏表演时,其中一个便衣耸耸肩说;「嘿,我们也喜欢看『机智问答』。」 崔亚历念出谜题类型。「发明家。」 「麦考密。」施施说中。 「片名有『小』字的电影。」 「小妇人。」施施说。 「我也猜得到。」一个制服警察说。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猜?」另一个警察问。 「安静!」关约瑟吼道。 「大专院校。」 「杜伦。」施施说,她握紧保丽龙杯。在自己家里猜着玩和在这重要时刻猜对是两回事。也许她以前真的只是幸运猜中。 「工商业。」 「3m。」 「数学。」 「质数。」 「最后是公路和支线。」 「十号州际公路和九十号州际公路。」施施说,紧张地等一号参赛者选择谜题类型。 「数学,押一百分。」一号参赛者说。 亚历念出提示;「这些数字只能被一和它们自己整除。」 三号参赛者按铃抢答的速度最快。「答案是质数。」她说。 休息室里陷入一片寂静。谜题一个一个被选出来,施施每次都预测出正确的答案。有时她几乎来不及在提示跃上萤光幕之前说出答案,但每次都及时说了出来。三号参赛者一路领先;即使不是第一个按铃,也都能在另外两位参赛者答错时答对。到了第一段广告时,她的分数已经是另外两个人加起来的两倍了。 「我想我们看够了。」关约瑟说,从破旧的办公椅里站出来。 「你也许看够了,但我想把节目看完。」另一个便衣刑警说。 施施颤抖地起身跟着关约瑟离开休息室,厉德诺紧跟在她身后。 「好吧!」关约瑟在他们回到侦讯室时说。「你能做到那个,以及红绿灯的事。我很佩服,但不相信。想办法使我相信。」 施施无奈地注视他。「什么办法?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连我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我无法告诉你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无法看穿你的心思。我只能在睡着时画画,我只能看见鬼魂……哦,糟糕。」她有气无力地住口,看到他们又用那种表情看她。她不是有意提起鬼魂的事。她无从证明她能看见鬼魂,因为只有她看见。如果不是这么疲倦,她的自制力不会这么差。 「鬼魂。」厉德诺重复。 「忘记我说过的那句话。」 「啊哈,我下个星期还会忘记吃饭。」 她希望他没有提起吃饭,那使她在又冷又累之外,又多了饥饿一个令她更不舒服的理由。「没有其它人看见他们,所以那不要紧。他们不会打扰任何人,大部分的时候他们甚至不会打招呼。但是陶伊莱有跟我打招呼,还把他两个儿子的名字告诉我,让我把一张素描寄给他们。」 「陶伊莱。」 「遭人杀害的那个热狗小贩。另一幅画。你们查过了吗?」 「我去问问看,这件案子可能是别的分局处理的。他在哪里遭人杀害的?」厉德诺问。 「不知道,但他的儿子可以告诉你。他们两个都是律师,名字叫……」她想了想。「陶丹尼和陶雅各。」 厉德诺离开房间。她在不舒服的椅子里往后靠,闭上眼睛按摩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还有谁知道那幅画的事?」关约瑟问,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精明的目光瞪视着她。「除了史先生以外。」 「史先生?喔,季亚。」她都快忘记季亚姓史了。 「霍先生呢?他到过你的公寓,他见过那幅画吗?」 绝口不提瑞基是一口事,对警察说谎是另一回事。「见过。」她说,疲惫使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关约瑟扬起眉毛。「从一开始……几天前的一开始吗?」 「是的。」 「奇怪他昨天为什么只字未提?」 「他不想牵连我,他知道会有这种事。」她低声说。「他说等我把画完成,知道凶手是谁,或者至少知道凶手的长相时,他就可以设法引导你们往正确的方向侦查。 「他还真伟大。」关约瑟忿忿不平地说。「我不喜欢老百姓替我决定我该如何办案。」 施施把手往桌上一拍,突然跟他一样火大。「刑警先生,如果瑞基跟你说:『喔,对了,我正在交往的那个女人具有某种超感视觉能力,她正在画一幅关于这件凶杀案的画。』你会相信他的话吗?」 他双手抵着桌面,气势汹汹地倾身逼近她。「相信别人告诉我的每件事不是我应该做到的事。」 「没错,但是认出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你应该做到的事!」她也倾身向前,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令她讶异的是,他扬起眉毛。「到目前为止,我倾向于相信你。」他温和地说。 他的话使施施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坐回椅子里。「真的吗?」 「你已经证明那个可能性给我看了。」他说。「我以为你无法证明你所说的一切,但你做到了。红灯变绿灯,车位空出来,你参加『机智问答』会所向无敌。如果你能做到那些,那么……」他耸耸肩。「那幅画也有可能。」 她想不出该说什么。她感到眩然欲泣,但那个冲动一闪即逝。她累得哭不出来。 「有件事想问你,你为什么没有打电话找律师来?」 「如果你们真的逮捕我,我就会。我没有遭到逮捕吧?」 「没有,但若不是因为『机智问答』……恐怕就很有可能了。」 「但我想打通电话。」 「你现在想要找律师?」 「不是,我想打电话给瑞基。」 「这通电话由我来打吧!」 他们在等瑞基时,厉德诺带回陶伊莱命案调查报告及现场图像的影本。报告中描述的死者衣着、头部创伤、陈尸地点与姿势都跟施施画中的景象相合。一个十九岁的小流氓遭到逮捕,在他床底下搜出一件沾有死者血液的衬衫。 那幅画精确得令人毛骨悚然。除了她所说的方式外,施施无从得知那些细节。 瑞基抵达警局时没有愚蠢地破口大骂,也没有带着随传随到的精干律师同行。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这么晚还那身穿着使施施想到他先前一定是跟茜妲的父母在一起,也许是在商量丧葬事宜,甚或是在接待前来致哀的朋友。 他跟两位刑警握手,但目光始终放在施施身上。看到她裹着外套时,他毫不掩饰他的担忧。她在看到他时站了起来。他一边走向她,一边解开上装的钮钮。他把她揽入怀中,用他温暖的上装裹住她。她把冰冷的手伸到他的背腰上,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他的出现使她不再感到孤单无助,他的温暖使她如释重负,差点整个人瘫在他身上。 「你应该早点打电话给我。」他喃喃地道。 「你应该在昨天就告诉我们那幅画的事。」关约瑟指出。 「如果认为可以使她不必受这种罪,我昨天就会说出来。」 「你真的在霍太太遇害的几天前就看到那幅画在进行中?」 「是的,从一开始她只画出两只鞋子时,我就看到了。」他抬眼望向刑警。「我没有到过现场,茜妲遇害时穿的服装还在你们手上,所以必须由你们来告诉我施施画的服装正不正确。她画的是一件宽裙摆的黑色礼服和一双鞋跟镶有小金球的黑色高跟鞋。正确吗?」 「正确。」 他刚刚证实了她所说的一切,施施心想。茜妲遇害后他就没有到过她的公寓,所以他不可能在命案发生后看过那幅画。他所描述的是在命案发生前画的。他们知道他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过那套服装。 「好吧,好吧。」关约瑟揉揉血丝满布的眼睛。「除非你们两个共同密谋杀人,出于只有天知道的原因,因为我所能找到的动机你们都没有,否则施施小姐是清白的。」 「那幅画怎么办?」瑞基问。「你们希望她把它画完吗?」她感觉到他在发问时用力搂紧她,因此知道他虽然担心但又别无选择。 「当然。」厉德诺在得到关约瑟的首肯后说。「那幅画虽然不可能作为证据,但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的证据可以作为关联;如果我们能指认那个家伙的话。」 「万一我们都不认得他呢?」施施问。 「如果知道具体的长相,我们应该能够从保全系统的监视录像带上把他找出来。录像带上有日期时间,比对警卫的访客登记簿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我也许可以从录像带上认出某人来。」瑞基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试过了。」关约瑟说。「我们设法弄到了名单上大部分人的照片……」 「什么名单?」施施问,但是没人理她。 「但是警卫没有认出任何一个,我们在录像带上也比对不出来。我们还在追踪登记簿上的访客,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可疑份子。」 「那幅画现在是我们最大的指望了。」厉德诺说。 瑞基点头。「我今晚会陪着她。我不希望她落单。季亚可能已经把画的事传遍全城了,杀害茜妲的凶手可能已经听说了。此外,我还可以在她画完凶手的脸孔时立刻告诉你们。」 一定是瑞基的语气引起关约瑟的警觉。「霍先生,我劝你最好不要有逞英雄的念头。万一施施小姐有危险,你应该专心救她脱险,把逮捕罪犯的事交给我们。」 「照顾她是我的首要考量。」瑞基说。 施施不知道两位刑警有没有注意到,瑞基并没有完全同意他们的看法。 艾华和奔驰轿车在警局外等候。 「先送施施回家。」 「好的,先生。」 刑警把两幅画都还给了她。艾华刚看到它们时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地就恢复平日的面无表情,把它们当成风景画般地放在他身旁的前座上。 坐进后座之后,瑞基握住施施的手。「你好冷。」他说。 「我好怕。」她用力握一下他的手。「这次不像前几次那么严重。只要他们不断拿热咖啡来,我还支持得住。」 「如果你立刻打电话给我,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见识到我对『机智问答』的高超本领,他们立刻变得比较愿意相信我。」 他大惑不解地看她一眼。「机智问答?」 「我的新本领之一,改天再秀给你看。」 他用指节轻抚她的大腿。「茜妲的父母和他们的一些朋友现在在我家。」他说。「茜妲的后事已经商量好了,他们希望她的安葬处靠近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我刚才出门时他们正准备回饭店。我会叫艾华开车送他们,我收拾两套换洗衣物就搭出租车去你家。」 她知道他有很多事要做,她应该说她一个人没关系,但她厌倦了独自面对黑夜,希望他陪在她身边。何况,瑞基在警局里说过凶手可能已经知道那幅画的事了。她虽然不太相信自己真的会有危险,但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冒不必要的险。她向来睡得很沉,可能不会听到有人闯入公寓,除非他们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撞破床边的窗户进来。三十几个小时没有睡觉的她,现在累得可能连撞破窗户都吵不醒她。 瑞基好象在想跟她相同的事。「你今天睡过觉没有?」 「没有。你呢?」 「午餐后睡了两小时。 她羡慕他能午睡,更羡慕他精力充沛。他的脸上毫无倦容,看来跟往常一样机灵。 「你今晚可以睡觉了。」他柔声道。 她用力握一下他的手,压低声音以免被艾华听到。「希望不是一整晚。」 「我想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也用力握一下她的手。 施施住的那栋公寓大楼斜对面有一家颇受欢迎的意大利小餐馆,附近的居民川流不息地前来外带餐点。季亚设法找到一张靠窗的桌位,坐在那里可以看到进出那栋大楼的每个人。 他在一时冲动之下参与了谋杀茜妲的计划,因为那个贱人打算开除他。但真正的原因当然还是钱。十万美元对某些人来说并不算多,比茜妲勒索的一百万少多了,但对他来说却代表需不需要再花几年的时间辛苦打工和陪老女人上床。 有了那十万,他就可以专心完成美术学业,开始靠画作扬名立万。季亚十分肯定自己的绘画天分。画廊所展售的作品大部分都没有他的优秀,现在他还会有一个极具影响力的靠山,使他的画在纽约最高级的画廊展售。他不必慢慢地调高价钱,他可以一开始就狮子大开口。许多有钱的笨蛋会因为并非人人买得起而去买高标价的画。 若非施施的那幅画,一切都会很完美。 他觉得遗憾,因为他喜欢施施。她诚实又有趣,从来没有不把他当人看。而且她是真的有天分、有才华。可惜的是,她竟然也有超感视觉能力。 他在小餐馆里等待着,注意她何时回家。不像他的同谋那样不切实际,他不认为警方会因那幅画而逮捕她。他们不是白痴,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很难说服检察官起诉她。但是,如果她有办法说服警方相信她真的其有超感视觉能力,那么他们就会每天来查看她完成那幅画没有。光是毁了那幅画还不够,它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张脸孔出现没有。施施一眼就会认出那张脸孔,到时他就要大难临头了。 那种事绝对不可以发生。 进入她的公寓易如反掌。他守候到警察到达和把她带走,然后乘机混在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溜进大楼。那个笨蛋管理员忙着看电视,几乎没抬头看有谁进入大楼。 他从容不迫地勘查大楼。施施那层的走廊没有窗户通往逃生梯,但她楼下那层有。确定那一点之后,他搭电梯到她楼上那层,以防万一有人注意到他在哪一层出电梯,然后走楼梯下到她那层。 进入她的公寓比较费事,因为她把两个单闩锁都锁上了。他把耳朵贴在她隔壁的门上倾听,听不出里面有任何动静时,他冒险按下门铃。毫无反应。施施的邻居没有锁单闩锁,只锁了门柄锁,他只费了十秒就把门打开了。 他溜进去,在门边倾听片刻确定没有人在浴室洗澡之类的。没有人在家。他把门柄锁锁回去,以防万一房客在他办完事前回来。 他进入毗邻施施公寓的小浴室,从窗户爬到逃生梯上。蹲在她画室的一扇落地窗旁边,他用玻璃切割器在紧邻锁的玻璃上切割出一个圆孔。他假装在检查逃生梯的接头,以防万一有人注意到他。 窗户的锁卡死了,他用小刀把锁撬开,然后他把逃生梯降下到下一层。也许会有人注意到,但逃生梯没有降到地面,所以应该不会引起太大的警觉。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溜回隔壁,畅通无阻地照进入的方式离开。接下来他只需要等施施回家就可以了。 他跟小餐馆的女侍打情骂俏,假装看报,慢吞吞地吃着他的通心面,然后点了一份蛋糕和一杯咖啡。他的耐心在九点多得到回报,霍瑞基的奔驰轿车在大楼外面停下,瑞基和施施先后下车。瑞基从前座拿出两幅画,然后跟施施一起进入大楼。几分钟后,瑞基一个人出来,手上没有任何画。 季亚买单离开,留给那个女侍一大笔小费和一个比改变发型更有助于她自尊的邪气笑容。他穿过马路,绕过路口,直到他能看见施施画室的大角窗。画室里的灯亮了,但角度太斜,他看不见她在做什么。片刻后灯熄了。太好了,这表示她没有在画画。 她不可能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但他决定趁来得及时溜回大楼里。他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有一对年轻夫妻进入大楼,他在门关上前拉住门。管理员听到开门声时回头张望,看到那对年轻夫妻时又转头回去看他的电视,没有看到跟在他们身后的季亚。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上到屋顶平台,耐心地坐着观赏夜景和聆听车声。都市永远没有岑寂静止的时刻。他喜欢都市的生命力。等待得越久,遇到麻烦的机率就越低。等大家都睡着时,就算有人听到他一路降下逃生梯逃往地面的声音,等他们赶到窗边时也不会来得及看到他。 他们当然也不会来得及救施施。 第二十一章 施施累得几乎无法思考,但热水澡使她有精神为自己弄吃的。在一碗热汤和半个三明治下肚之后,她觉得自己几乎又像个人了。为了等瑞基回来,她必须保持清醒。她想在沙发上一边休息一边等他到达,但怕自己一坐下就会睡着,到时连门铃声也吵不醒她。 她信步来到画室后并没有开灯,因为落地窗外的路灯、霓虹招牌和来自其它建筑物的灯光已提供了足够的照明。她在画室里东摸摸西摸摸,最后停在茜妲的画前。她凝视着画布,想象着凶手站在茜妲身旁时,心里在想什么。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使他在乱刀砍死茜妲后还洋洋得意? 施施直觉地知道画上其它的细部,例如鞋子看来应该是怎样。但在企图掌握凶手的实质时,她就有种撞到一堵砖墙的感觉。墙的另一边有东西,但她就是碰不到。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把画完成。也许她只能梦游画出那些她认识的人,因为他们的形影已存在她的记忆库中。如果凶手是陌生人,她也许永远也画不出他的脸孔。 瑞基在一个小时后回来。他把一个小袋子放在地上,转身锁门。施施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他换了衣服,把西装换成牛仔裤和黑色t恤。看到他使她立刻忘了疲倦。这才是她心目中他该有的样子,没有昂贵西装的伪装。短袖绷出结实的手臂,下颚有着一天没刮的短须,他是她见过中最性感的硬汉。 「就是这样,」她心不在焉地嘀咕。「我必须画下你现在的样子。」 她四下张望,好象在找寻素描簿。她朝画室走了两步就被他从背后拦腰抱起。「今晚不行,亲亲。你该上床睡觉了。」他抱着她开始往卧室走。 也许是因为他的嘴巴太靠近她的耳朵,也或许是她终于开窍了。她扭头瞪视他。「你叫我『亲亲』。」她指控道。 他抬起眉毛。「没错。不然你以为我以前都叫你什么?」 「我的别名『施施』。」 他迅速亲吻一下她噘起的唇。「我说过,我拒绝用别名叫跟我睡过的女人,更不用说是我爱的女人了。如果你不喜欢『亲亲』,我们可以想别的称呼。」 他说的是那么顺口,她是那么的疲惫,所以她差点没有注意到。「我猜『亲亲』就可以了。」她嘟嚷,接着全身一僵,差点从他怀里挥出来。他停下脚步放下她,把她转过来面对他,然后用双臂环住她,再度将她抱离地面。 她扶着他的肩膀。「你刚才说了你爱我,或者那句话只是随口闲扯到的?」 「不,我的的确确说了。」 这是她人生的分界时刻。在世上活了三十一年,她终于坠入情网了,而且对象不是凡夫俗子。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强悍、性感又多金的男人,而他刚刚开口说了爱她。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那句话,她觉得她好象应该做些浪漫夸张的事来纪念这一刻,例如开香槟、放烟火。 「哦,」她爱困地朝他眨眨眼。「我也爱你。」 「我知道。」他温柔地亲吻她。他在床边把她放下,替她脱掉衣服,好象她是小孩子似的。她希望她有性感睡衣可以穿给他看,但她只有厚棉布睡衣。有他睡在身旁,她不会需要睡衣保暖。 他替她盖好被子,然后脱掉衣服躺到她身旁。她希望她有张特大号的双人床,那么他的脚就不会挂在床尾外…… 她模仿他的动作,下床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的t恤盖过她的臀部,但她赤裸的双腿暴露在夜晚凉凉的空气中。她立刻忘记双腿察觉到的凉意,注意力集中在半开的卧室门口,等待不怀好意的人影随时出现。 瑞基在他带来的袋子旁缓缓蹲下,把手伸进袋子里,眼睛始终盯着门。等他直起身子时,右手多了一把枪。他用左手把她拉到他身后。 抓着她的手腕确使她待在他身后,他无声地移动到卧室门后,但没有靠得太近,以免门被完全推开时撞到他。然后他们静静等待。 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但觉得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大得可以吵醒死人。她改用嘴巴呼吸,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气息声。她竖耳倾听。 她听到客厅的时钟滴答声,听到远方的警笛声,但没有再听到那种刮擦声。 但是瑞基仍然保持高度警戒的姿势。他比较靠近房门,他的身体挡在她前面;难道他听见了她听不见的声音? 接着她感觉到了,有人站在门口的另一边,没有跨进来,只是在门口往卧室里瞧。 由于床摆放的位置,站在门外只能看见床尾。施施觉得床空得刺眼。闯入者看到空床时会认为他们听见他而躲起来,还是认为没有人在家而她只是没有铺床而已?他会慢慢地走进卧室,还是…… 房门被猛然推开,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 瑞基在房门撞到墙壁前已经抓着她的手腕拉她一起蹲下。她听到一声轰然巨响,感到眼前一阵白花花。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比较接近,紧接在第一声之后几乎与第一声合而为一。她感到小小的气爆冲击着她的皮肤。 枪击。 她可以说是立刻恍然大悟,但领悟过来时只剩下微微的耳鸣和刺鼻的火药味。 她的听觉和视觉开始清晰。她看到他扑通一声倒在门口的地板上,她听到他发出动物般的粗嘎喉音。空气从他的肺里逸出,就像气球泄气一般。接着她闻到他的味道。她干呕起来,但忍住涌上喉咙的胆汁 「你没事吧?」瑞基急切地问,蹲着转身面对她。 「没事。」她嘎声回答。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打开床头柜的灯。 突来的亮光使她眯眼,她的眼睛还没有适应突然的光。 她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光亮,瑞基已经在打电话了,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趴在门口的尸体。「我是霍瑞基,」他沉着地对电话线另一头的人说。「史季亚刚刚闯入施施的公寓企图杀人。」 季亚? 施施惊愕地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望向尸体。季亚趴在卧室门口,脸朝向她,圆睁着因死亡而呆滞无神的双眼。他的身体下面只有一小滩血,但身后的门框和墙壁上血迹斑斑。 「不用麻烦,」瑞基说。「他已经被我开枪打死了。」 他挂回话筒。施施颤抖地站起来转向他,本能地想投入他的怀抱。她愣在原地。血从他的左肩冒出,流到手臂和胸膛上。 「天哪,你中弹了!」 他朝肩膀瞥一眼。「只有一点点。」他镇定地说,抓住冲向他的施施。 她挣脱他的掌握,按他坐到床沿上。「没有一点点那种事。」她激动地说。「中弹就跟怀孕一样,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别乱跑。」 她转身就跑。她的急救箱在浴室。她必须跨过季亚的尸体才能出卧室,但她只迟疑了一秒钟。瑞基在流血,替他止血疗伤的迫切需要超过一切。她留意脚踩在何处,但速度没有因而减慢。 等她抱着急救箱和湿毛巾回来时,瑞基已经穿好牛仔裤,正在穿鞋子。「我叫你坐下的!」她吼道。 「不,你叫我别乱跑。我没有乱跑。」 他温和的语气激怒了她,但他坐回床沿上让她用纱布按住他的肩膀。「只不过是擦破皮,甚至不需要缝合。」 他漠然的语气使她犀利地看他一眼。他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地注视季亚。她想起他在特种部队服过役,突然知道他以前杀过人,这就是他的战斗态度。 片刻后,她掀起纱布,看出他说的没错;他肩头的伤只是擦破表皮缓缓渗血。刺耳的警笛声越来越接近,近得好象就在外面,接着警笛声戛然而止。施施拿起湿毛巾开始清洗伤口,瑞基拿走她手中的湿毛巾。「我自己来。」他说,把另一只手伸进t恤底下拍拍她赤裸的臀部。「去把衣服穿上,除非你想让警察看到你漂亮的小屁股。」 她皱眉瞪他一眼,但去衣橱里拿出牛仔裤直接穿上。警察只花了一分钟就进入大楼来到她的公寓门外,瑞基趁她拉拉练和扣钉子时开溜。他跨过季亚的尸体,趁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前主动打开公寓的大门。 四个制服警察一涌而入,施施瞥见邻居挤在门外的走廊上看热闹。瑞基把她拉进厨房,以免妨碍警方办案。 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是一片混乱。衣衫不整的厉德诺刑警紧跟在制服警察之后抵达。两分钟后医护人员、关约瑟刑警和更多的制服警察陆续赶到。她的公寓里挤满了人。无线电通话声此起彼落,更多的人来到。 瑞基要她坐在背对门口的椅子上,不让她看到厨房外面发生的事。两个医护人员替瑞基检查伤口和包扎上药。他在水槽边用湿纸巾擦掉身上的血迹,拒绝接受进一步的医疗。 关约瑟和厉德诺替他们做了笔录。他们在她画室的窗户上找到季亚进入公寓的方法,瑞基出于自卫而开枪是毫无疑问的。 「我想我们会发现是他杀了霍太太。」关约瑟说。「他看到施施小姐的那幅画时一定是太过震惊,否则他当时就会动手除掉你。」他看着施施说。「我猜他以为他把画的事告诉我们就可以把这整件案子嫁祸给你。」 「但他怎么知道你们没有逮捕我?」施施大惑不解地问。 关约瑟耸耸肩,厉德诺回答。「他也许打电话到警局问过,或是他一直在监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今晚来这里显然是打算杀你,但是你听到他开窗户,而且你不是一个人。」 「在纽约市持有无照枪械是违法的。」关约瑟不悦地对瑞基说。 瑞基面无表情地耸耸肩,好象受伤的肩膀没有因耸动而产生不适。「我有执照。」 关约瑟的表情更加愠怒。「我想也有。你的枪法很准,一枪贯穿心脏。你受过训练,对不对?」 「军队。」瑞基回答。「陆军。」 「是吗?」厉德诺说。「哪个单位?我也在陆军服过役。」 「突击队。」施施看到他们两个脸色大变地坐回椅子上。「那家伙根本没有机会。」厉德诺轻声说。 第二十二章 「你筋疲力竭了。」瑞基粗声说,抬起她的脸。疲惫和震惊使她面无血色和眼圈发黑。「收拾几件衣服,我要带你回我家。」 关约瑟站起来。「这件事交给我,她不会想进卧室的。你有没有特别需要什么?」 她摇头。平时她绝不会让陌生人翻她的衣橱,但现在她不在乎了。他说的没错,她不想进卧室。她也许永远不会再踏进那个房间一步。「衣橱最上面的架子上有个小背包,随便丢几件衣服进去就行了。」 「你们必须在笔录上签名,但过几个小时再签也可以。」厉德诺对瑞基说。「能睡就睡一下。要知道,记者很快就会蜂拥而至。」 「我知道。」瑞基摸摸下颚。「有没有办法可以不让新闻界知道那幅画的事?」 他的意思是说,以免施施成为小报杂志的头条八卦。 「也许吧!我看不出有必要提起它。记者可能会把这件案子报导成情杀案。」 茜妲的死已经够让她的父母伤心了,成为新闻报导的题材会令他们更加难堪,因为她和季亚的关系会被公开分析讨论。 「不知道他为什么杀她。」厉德诺自言自语道。「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人是他杀的。」施施在筋疲力竭中,迷迷糊糊地说。 两个男人都转头看她,瑞基的目光逗留在她脸上的时间比厉德诺还要久。 「你为什么那样说?」厉德诺问。「如果他没有杀霍太太,那么他就没有理由担心那幅画,更没有理由企图杀害你。」 她耸耸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那句话来。她试着把画中凶手的空白脸孔想象成是季亚的,但那堵砖墙仍然挡在那里,拒绝形成影像。 几分钟后关约瑟拿着小背包回来。「衣物是一个女警收拾的。」他说,好象想让她知道他没有碰她的内衣裤。「我认为女人会比较清楚女人需要什么。」 「谢谢。」她说,伸手去接背包,但瑞基抢先一步。 「没道理叫出租车,我们的巡逻警车可以载你们过去。」 瑞基点头同意,托住施施的手肘。「我会在上午稍晚时打电话给你们。」 「越晚越好。」关约瑟回答,打个呵欠。「我要设法睡一下。我劝你把电话拿起来,尽可能多睡一会儿。」 「我需要那幅画。」施施在瑞基带她往门口走时说。 「甜心,没有必要……」 「我需要那幅画。」她重复,杵在原地不动,迫使他也停下来。她的头脑不清楚,累得连站都站不稳,但知道她一定要把画带走。 「外面挤满了记者……」 「我会用布把它包起来。」她挣脱瑞基的手,步履艰难地走进画室,把画从画架上取下用布包好。瑞基始终跟在她身旁。担心地看着她,但她累得没力气安抚他。她必须把剩余的力气拿来做非做不可的事,带走那幅画就是非做不可的事。 一位警察护送他们穿过挤满记者和围观者的走廊。镁光灯在她眼前闪个不停,记者七嘴八舌地发问,但她没力气去分辨每个字,瑞基也没有回答。他被认了出来,有人高喊他的名字发问。他一概相应不理,注意力集中在她和离开上。他低声咒骂了几句,但只有她听见。 警察设法摆脱了企图跟踪的记者,平安地把他们载到瑞基的住处门外。施施抱着画开始拾级而上,不知道她能不能爬完门阶,更不用说是里面的那些楼梯了。 「来,亲亲。」瑞基柔声道。 「我不是小孩子,」她皱眉瞪他一眼。「我没事。」 「那当然。」 他这会儿在哄她了。她讨厌被哄。她十分肯定她不用他扶就能爬完那些门阶。但她不想显得不知感恩,所以靠在他身上拾级而上。 他用钥匙开门,进门后重新设定警报系统。「把画放在这里就行了。」 「不,我要带上楼去。」 他显然决定不要浪费时间跟她争执。他把小背包放在一楼的楼梯口,然后把她连人带画地抱起来。 「你的肩膀!」她抗议,企图挣脱他的怀抱。 「别乱动,否则你真的会弄痛我。」 她立刻静止不动,朝他眨着大眼睛,乖乖地让他抱她上楼。如果她看来不是这么累,他就会放声大笑。 他把她放在床上,还没有脱掉她的鞋子,她已经睡着了。 他脱掉她的牛仔裤,但让她继续穿着他的t恤。等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和替她盖好被子时,他已经快要累瘫了。他从另一边上床,把她搂在他的右侧,不去理会左肩的疼痛,专心在她能够安然无恙的喜悦中。 他被施施不安的动作吵醒时,窗外已是阳光普照。他睁开一只眼睛看闹钟。七点半。「继续睡吧!」他喃喃地道。她没有响应,只是继续转头和推被子。他明白她还在睡梦中时感到一阵寒意窜过背脊。 她溜下床,动作敏捷得令他来不及反应。她站在床边,睁开眼睛,眼神却木然得奇怪。她似乎很迷惑,好象想要去某个地方但不知道该如何到那里。 瑞基下床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摇醒她。「亲亲,醒一醒。你今天不需要画画,回到床上去。」 她过了好久才有反应,眨眨眼睛,睡眼惺松地望向他。「怎么了?」她模糊不清地问。 「你在梦游。」他以镇静的语气说,把她弄回床上。她立刻又陷入熟睡中,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他让自己打瞌睡,但没有松懈戒心。她身在不熟悉的环境中,如果开始梦游,说不定会跌下楼梯。每当她翻身时,他都会醒来把她拉回怀里。 因为不想把她独自留在床上,所以他在十点半叫醒她。她睁开一只眼睛瞪他,但令他宽慰的是,她已经清醒了。「你叫醒我最好是为了做爱。」她粗暴地说。 他眼睛一亮,只给她半秒钟的预警就压在她身上。「我只是开玩……」她倒抽口气,因为他已奋力将自己完全推送进她体内。她尖叫一声,**硬挺起来。她的迅速反应使他更加亢奋坚硬。 「天哪!」他**起来,又冲刺了几次就达到高潮。她再度叫喊,跟他一起攀上狂喜的颠峰。 事后他觉得自己像废人似地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如此快就达到高潮过,即使是在青少年时期也没有,当时他还以为性是百米赛跑。她坐起来,拨开眼前的一绺卷发。 「不公平。」她斥责道,但声音中充满满足。「再一次,这次照规矩来。」 「你想得美。」他勉强咆哮,逗得她笑起来。「也许今晚吧!」 「一言为定。」她跳下床,轻快的动作使他自嘲好象只有他一个人在做苦工。她脱掉他的t恤,走向浴室。看到她迷人的臀部使他突然有力气下床尾随她进入淋浴间。 他穿上西装打好领带,知道他必须在警局面对一大堆记者。他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受到打扰,只因为他的私人电话号码不在电话簿上。但他猜很快地就会被某个积极进取的记者查出来。楼下办公室的电话可能响个不停。 他用内部对讲机跟碧莎通话,发现他的猜测完全正确。「告诉他们两个小时后我会在警局发表声明,其余的你一概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碧莎发牢骚道。 「还有,午休时间延长。」他补充。 「这才象话。」 他打电话给艾华叫他把车开过来,然后跟施施吻别。「我会随身带着行动电话。」 「电话号码在我的公寓里。」她身穿牛仔裤和运动衫,盘腿坐在床上。 他把号码写在便条纸上。「电话响了不要接。如果是我打的,我会响一声挂断再打。」 「知道了。」 「希望这不会需要太久,但我会尽快赶回来。」 「你为什么这么放心不下?」她问。「季亚已经死了。」她觉得昨夜的惊恐经历有点不真实,好象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他凝视她良久。「也许是因为你说过的那句『如果人是他杀的』。在实验室的痕迹证据检验报告出来前,我不想冒险。」 她想到脑海里的那堵墙和画中凶手的空白脸孔。「我会小心的。」她说。 瑞基出门一个小时后,他的助理用内部对讲机跟施施通话。「我们要出去吃午餐,要不要我带什么回来给你?」 「不用,我在厨房自己弄点吃的就可以了。」施施说。 「可惜瑞基今天让罗莉休假,她做的蛋卷是世界一流的。但瑞基今天本来要到外地去的,罗莉计划好了去芝加哥看她儿子。发生这些事使他不得不取消行程,但他坚持罗莉照原定计划休假。」 「没关系,」施施说。「我会找到东西吃的。」 她烤了一片面包和炒了一个蛋,但在陌生的厨房里准备这简单的一餐却花掉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她必须找寻每一样东西,包括烤面包机和咖啡壶在内,因为它们不在所有面包机和咖啡壶都应该在的流理台上。 吃完午餐后,她开始闷得发慌。如果在家,她会回画室工作;但在这里,她无事可做。她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把头探进每个房间,最后又回到了卧室。虽然今天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但她还是觉得睡眠不足。她在考虑要睡个午觉时,目光落在被布包着的那幅画上。 在发生那么多事后,她一点也不想再看到画中的暴戾。但是有股莫名的力量迫使她拆开包布。 一切都跟原来一样,画中的空白仍在嘲弄她无能把画完成。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枝炭笔,在画布上画了一些初步的线条,企图把季亚的头部填在空白处。她觉得手指很不灵活,线条看来很不对劲。季亚的头发浓密有光泽,发质近似亚洲人但只有一点点波浪。她想要捕捉那种外观,但画出来的线条太过平整,发型也完全走了样…… 她退后一步,凝视着画。油画的精确使炭笔的线条相形之下显得粗糙,但图像已十分清晰。浅色头发光滑平整,发梢微弯形成时髦的短发。它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凝视画布的她突然浑身一僵。她猛然转身奔向电话,键入瑞基的行动电话号码。 他立刻接起电话。电话里人声嘈杂,她猜想他是否正在开记者会。「是女的。」她颤声道。 「什么?」 「凶手是女人。我刚画出了头发——只是粗略的素描,但看得出来是女性。还有……我见过这个发型。」 「要命!」他低声咒骂。「我完全没想到——我必须告诉关约瑟,他只比对了监视录像带里的男性。把门锁好,在我回家前别让任何人进去。」 「我会……」一个轻微的声响使她蓦然住口。 「施施!」 「我好象听到什么声音,」她说。「在楼下。」 「门是锁着的吗?」 「当然。」 「碧莎和马丁呢?」 「出去吃午餐了。」 「要命!」他的声音里充满紧张迫切。「甜心,锁上卧室的房门。用家具顶住房门,设法拖延,争取时间,明白吗?」 「明白。」 「不要切断电话,保持线路畅通。我这就赶回去。」 她把话筒放在桌面上,快步走向房门。她无法确定自己真的听到声音。如果屋里根本没有别人,或是她听到的声音是碧莎或马丁吃完午餐回来,那么她会觉得自己很蠢。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影,走廊和楼梯上都是空荡荡的。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栏杆边,低头望向一楼的玄关。什么都没有。 然后她听到微弱的刮擦声,从楼下传来的,可能是厨房。 画中景象在脑海中浮现;凶手站在茜妲的尸体旁,戴着手套的手里握着菜刀。施施百分之百可以肯定刚才那个刮擦声,是把菜刀从刀座里抽出来的声音。 一个金发头颅在楼下出现。 麦玛歌。 施施猛然倒退一步,震惊使她全身麻木。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卧室,顾不得弄出多大的声响,砰地一声甩上房门。她锁上门锁,拖来一张椅子顶在门柄下,但她不认为那能有多少阻挡作用。玛歌能使出多少力气?虽然身材苗条,但她实际上可能比外表看来强壮。木头房门能抵抗多少力道? 「惨了、惨了、惨了!」她奔向电话。「瑞基!」 「我在。」他听来上气不接下气,警笛声几乎盖过他的声音。他在警车里,她心想,她希望。 「是玛歌,」寒意袭来使她突然牙齿打颤。「麦玛歌。她来了。」 「她进入屋子了吗?」他高声问。 「是的,她拿着一把菜刀。门上锁了,但是……」 「必要时躲进浴室,把浴室门也锁上。用毛巾缠住手臂,用任何能够阻碍她的东西。用毛巾扔她,用毛巾缠住菜刀使她无法使用。用除臭喷雾剂对准她的眼睛喷。浴室里有许多东西可以拿来当作武器,宝贝,你只需要抓起来用就行了。」 「我懂。」她细声说,无法说得更大声,但在警笛声下他可能也听不见。 门柄嘎吱作响,她吓得跳起来,放下电话,站到浴室门边。 刮擦声从门锁传出,玛歌想要撬开门锁。 浴室门锁不会比卧室门锁更坚固。施施跑进浴室,抓起一叠毛巾和喷雾罐。她按照瑞基的吩咐,把两只手臂都用厚毛巾裹住。她知道为什么。她必须用裹着毛巾的手臂挡开菜刀的攻击,她记得茜妲的手臂上伤痕累累。 卧室门被撞开,椅子被推到旁边。玛歌一言不发地冲进来,菜刀在她手中闪着寒光。 施施抓起一条厚毛巾,使出全身的力量朝玛歌扑去,企图把她撞倒。玛歌在毛巾缠住她的手臂时发出一声怒吼,但她还是挥出手中的菜刀。刀刃割破厚毛巾,施施感到左上臂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她不知道如何格斗。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跟人格斗过,但她扭身滑入刀刃挥成的弧线内,一拳击中玛歌的鼻子。鲜血四溅,她看到玛歌愤怒的眼眸中露出震惊,好象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敢揍她。玛歌荒谬可笑的反应使施施乘机又揍了她两拳,然后使出全力往前推,迫使玛歌往后退。 「贱人!」玛歌叫骂,拚命想扯开缠住菜刀的毛巾。 施施看到玛歌背后的楼梯栏杆,于是更加用力地往前推,把她逼向栏杆边缘。刀刃划破施施裹住左前臂的毛巾,剧痛激起她心中的怒火。她听到自己不停地高声叫喊,双手不停地出力推着。玛歌脸上闪过一抹讶异。紧接着施施感到掌下的阻力消失,玛歌摔出栏杆跌落在一楼玄关的石材地砖上。 施施两腿一软,跪趴在栏杆旁边,气喘如牛,心跳如擂鼓,一时之间好象快要晕过去。鲜血沿着她的左臂流下,浸湿了毛巾。伤口会需要缝合,她心想,荒谬地为此生起气来。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伤口缝合,那可能会很痛。想到这里,她的嘴唇颤抖。 颤抖使她发觉自己濒临歇斯底里,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思考似乎极其困难。她坐在地上继续深呼吸,她不敢探头到栏杆外往下看。玛歌落地时发出不祥的轰然巨响,石材地砖不会对血肉之躯留情。 瑞基。他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使她振作起来,为她的双腿注入活力。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卧室抓起话筒 她一不小心用话筒打到自己的颧骨。「可恶!」她咕哝,虽然听筒没有贴着耳朵,但她已经能听到瑞基的吼叫声。 「施施!」 「我没事。」她急忙回答。「唔,差不多啦。玛歌跌出楼梯栏杆,我还没有看。」 「不要看。」他说,声音有点奇怪。「天哪……」他突然住口,即使从他的行动电话里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她还是听得见他费力的呼吸声。「我们大约五分钟后就会赶到,别的警车也在赶往那里的途中。你有没有受伤?」 「一点点。手臂挨了两刀,不严重。」她没有也不想解开毛巾察看伤势。她知道伤口很痛,那样就够了。「我要挂电话了,可以吗?我想我快吐了。」她不等他回答就挂断电话,把头垂在膝盖间做深呼吸,努力压抑恶心欲呕的感觉。 那个声音微弱得使她无法确定自己听到了。她猛然抬起头,血脉贲张,准备再度战斗,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她眨眨眼,大惑不解,然后又听到那个声音了,从楼下传来的微弱**。施施小心翼翼地从卧室爬向楼梯,把头探出栏杆往下看。玛歌脸朝下地趴着,左腿在躯干下面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锯齿状的骨头边缘露在破裂的肌肉外。她的双臂……天哪,她一定是在落地时企图用双臂支撑身体。玛歌虚弱地动了动,可能是想要翻身,另一声微弱的**在屋内回响。 施施双腿发抖地走下楼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见死不救,但不知道她能如何帮助重伤的玛歌。 她跪在玛歌身旁,令她吃惊的是,玛歌竟然能把茫然的眸光焦点对准她。「我跌倒了。」玛歌说。 「不要说话,人马上就会赶……」 「我想要……告诉你,这样才会有人知道。」她咳起嗽来,血从她的嘴角流到地板上。「茜妲……茜妲勒索……卡森,我……我不得不阻止她。季亚有……她公寓的……钥匙。我……在那栋大楼……租了一间公寓……等她。」她皱眉蹙额,再度咳嗽。「找不到……录音带或照片。我穿卡森的衣服……如果东窗事发……他会被当成凶手。她的血……在他的鞋子上。后来你……那幅画……」 施施了解。「季亚看到那幅画,告诉了你。」 「他是那么……俊美。」玛歌低语,眸光失去焦点,眼神变得越来越遥远。「我……爱他,傻瓜。年纪大得可以……当他的母亲。他的死……都是卡森害的。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卡森的事,找出……照片。」她的唇扭曲成充满怨恨的笑容。「揭穿他的……真面目。」 「你可以亲口告诉他们。」施施急切地说。但玛歌的眼神已经呆滞,表情渐渐消失,缓缓地吐出了她的最后一口气。 远方的警笛声越来越响,两辆警车紧急煞车停在屋外时,施施木然地站起来前去开门。 瑞基、关约瑟和厉德诺在片刻后赶到时,施施正坐在楼梯的底层上。瑞基脸色苍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他的目光直接锁定施施,连看都没有看玛歌一眼。他迈着僵硬自制的步伐穿过玄关走向楼梯,一言不发地弯腰把她抱起来紧拥在怀里。 「我要送她去医院。」他沙哑地说,全身都在颤抖。 「医护人员马上就会赶到……」关约瑟说。 瑞基充耳不闻地把施施抱到屋外,明亮的阳光使她眨眼。艾华显然一路尾随刑警的车子,因为奔驰轿车就停在它后面。瑞基抱着施施坐进后座,咆哮着吩咐艾华把车开往何处。 施施用颤抖的声音开始转述玛歌临死前说的话,他用手指抵着她的唇。「我不在乎。闭上嘴巴,让我抱着你就好。天哪!我快吓死了……」他语不成声地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 医生替她缝合伤口时,他始终陪在她身边。她前臂的伤势最重,总共缝了二十六针,但两处刀伤都没有伤及神经或肌腱。震惊开始起了作用,使她杏眼圆睁、嘴唇颤抖。「要不是你叫我用毛巾……」 「我会开止痛药给你,」女医生站起来对施施微笑。二个星期后去找你的家庭医生拆线。」然后她就离开去治疗下一个伤患了。 瑞基把施施抱回他的大腿上。「我爱你,」他说,声音中余悸犹存。「我好害怕会失去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嫁……嫁给你?」她错愕得结巴起来。 「嫁给我。」他捧住她的脸蛋,用最真挚的眼神望着她。「我知道你对婚姻存有戒心,但我绝对不会妨碍你的事业,你的绘画天分不容埋没。我计划退出股市,买个牧场,但是如果你……」 「在哪里买牧场?」她问。 「我还没有开始找,但不是在南部就是在西南部。就像我刚才说到一半的,如果你比较喜欢住在都市,我会把牧场的事忘掉……」 「只要气候暖和,住哪里我都没意见。」她再度打岔。「但是有两、三棵棕榈树会很不错。」 他一动也不动地凝视她。她回报以凝视,然后说:「滴答滴,滴答滴。」 「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生理时钟,我想它快要拉警报了。」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热情如火,害她差点以为他会在急诊室里就跟她亲热。「你确定吗?」他问,语气又充满忧惧。 「我怕死了。」她坦承。「我是说,我也许会跟我妈妈一样是个差劲的母亲。但是我想要……」她吞咽一下。「我想要你,我想要你的孩子。」 他轻声笑了笑。「那么,亲亲,我们都是你的了。」 终曲 一年后 瑞基从正在阅读的书里抬起头。「你是几点出生的?」他好奇地问。 她吃了一惊,用探询的眼神看他一眼。「你在看什么书?」她狐疑地问。 「回答问题就是了。」 「我不清楚确切时间,但好象记得我妈说我是在日落后不久出生的。为什么问这个?」 他面带笑容地举起手中的书,她看到书名是「鬼魂及其它的神灵」。她说:「那又怎么样呢?」 他放下书,轻声引述书上的文句;「在特定日子的黄昏或黎明出生的人,将有幸得到魔生力,以及拥有看见鬼魂神灵的能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