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怒了吗?》 楔子 夜魅城,四季都是灰沉沉的。 城里的街道、屋子的砖瓦、树丛的绿叶、园里的花卉,还有人们的衣服,甚至是人们的表情,都是这样灰灰的。 不过这股灰,却盖不过一颗光亮亮的小红桃。 那小红桃,就是求招娣红扑扑的小脸蛋。 她只要一兴奋,就会红了颊,不用扑那些女人伪装用的胭脂,自自然然的就有好气色。 她像一个正跑往街上,要找同伴玩游戏的孩童,哼著歌,推著衣车,蹦跳著来到福尔家后头的晒衣院。其他人看了,都以为她爱极了这工作…… 但没人看到,她每回在那衣场里摔得狗吃屎的模样。 求招娣是个很娇小的女孩,不说她的芳龄,别人都以为她只有十四五岁。偏偏这福尔家的当家主子,身子骨又高又壮,穿的衣袍特别长,因此晒衣绳都得架得很高,这样才能晾直那一摸就知道是名贵料子的袍子,不让它生一丝皱褶。这些细节,都是那些嬷嬷特别交代的,不得有差错。 可她都搬了凳子,伸长了双手,竟然还勾不著衣绳。 她又踮起脚尖……呼,还是不行。 她恼了,在凳上跺了跺脚,插著腰瞪那衣绳。“我就不信我抓不到你!”然后,她曲著腿,想用跳的,把大衣给挂在衣绳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喂!有人晒衣这样晒的吗?!” 招娣一惊,脚没落稳,整个人往前扑到地上。看著周边烂泥,她呼了口气,还好有手上这件袍子挡著,才没让她吃得满嘴烂泥。 后头却是哇哇乱叫。“那袍子的织布一尺要百两啊!” “啊,抱歉抱歉。”招娣赶紧站起来,转过身赔罪,笑眯著眼说:“你方才那样喊,我吓了一跳,结果就……”渐渐的,没了声音。 因为她的身后没有人…… 招娣吓得寒毛直竖。她虽从小就住在夜魅城,住了十八年,可还是很讨厌这地方阴沉沉的天气,还有到处都有鬼魅传说的气氛啊! 没人在她身后,却有声音,不会是……见鬼了吧?听嬷嬷说,这个晒衣院曾有个姑娘,因为郎君负心,便用这高高的晒衣架上吊呢…… 招娣垮了嘴角,紧紧揣著那袍子,转回身,傻呵呵说:“啊,衣服脏了,我要去洗洗……”就想偷偷溜走。 忽然,她的屁股被人用力一踹。“你去哪啊?女人!我在同你说话!” 招娣吓得跪在地上,猛磕头。“你找你的郎君寻仇吧!我不过是个刚进府帮佣的婢女,跟你没冤没仇,你别来同我索命,我的命可是我那七个弟妹的,我还要赚钱养活他们……我给你烧冥纸、给你供果品,请你不要缠著我啦……”曾经是孩子王的她,没啥好怕,可最怕的就是鬼! “呵,原来是刚进府的仆佣。”那声音又说:“难怪这般不识相。” 咦?这声音……招娣一愣,仔细一听,这声音不像个有冤屈的女人,倒像个有著刁钻嘴脸的……小鬼?! 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小脚趾。她哇了一声,跳了起来,这才看清在她后头搞怪的家伙——一个臭小鬼。 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原来是个比我还矮的矮子,我还以为见鬼了。” 又一脚踹在她膝上。“女人,你说谁矮子?” 招娣痛得直跳脚,当下大怒。只要不是鬼或是这宅子的主人,她啥都不怕,尤其是这种——分明就是皮在痒、不懂敬老尊贤的臭小鬼。 她卷起袖子,正要去拎这小鬼的衣领,却一呆。回神后,她立刻大叫:“喂!你的衣服呢?天很冷耶!”这个怪小孩,这般冷天候,竟然全身光裸,只有一串黑檀念珠挂在脖子上。啧!真“有趣”的衣服。 “要你管!女人,你最好把这袍子给洗干净,否则我要你赔一千两!”那约莫十岁大、生得眉清目秀的男孩,斜著眼看她,一副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似的。“不过,哼,看你这穷酸样,有没有一两都很难说!” “这样你会著凉,快,快披上!”招娣根本没听进他的挑衅,很直觉的就把那沾著泥巴的袍子裹在男孩身上,搞得他身上全是泥巴。 男孩又哇哇大叫,啪地一下打了招娣的头。“女人!不准碰我高贵的身躯。” “呸,在我眼里,你只是个缺乏母爱、嘴巴才会那么贱的小鬼!”招娣可清楚得很,她二弟就曾经是这样一个小鬼,经过她多年调教才收敛许多。 她决定教这小鬼一点礼貌,便扯著他的手臂说:“来!叫一声姊姊!” “马的,我叫你姊姊?”男孩刻薄地笑道:“看你这发育不良的身材,我没叫你一声小妹妹就不错了,还姊姊咧?” 招娣板起脸瞪著他,瞪了好久,瞪到他都发毛了…… “干什么?女人,不准直视我高贵……”男孩还想虚张声势。 招娣却笑了,笑得好温柔。“算了,我本来还想教你,叫我美丽可人又善良好心的大姊姊。不过……” 下一瞬,她就把这家伙给拎得高高的,甩了好几圈,然后将他钉挂在墙壁上,教他动弹不得。 这记绝招,可是她制伏那些皮弟弟、还有胆敢欺负她妹妹的恶童的大密技呢! 男孩被这样一转,晕得想吐,吓得脸色发白,甚至红了眼睛,可他还是不放弃叫嚣。“女人!你最好放我下来,否、否则……事后我绝不放过你!” “不放过我?”招娣很跩的嗤笑。“你是谁啊?比我还矮的小子能奈我何?” “你你你你……”男孩气得口吃。 “喂,小子。”招娣歪著嘴,摆著那市井流氓讨债时的模样,恶狠狠道:“我给你两个选择,有没有兴趣听听?” “什、什么?” 招娣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作了一把“剪刀”,然后慢慢的在男孩的胯下游走。她坏坏的笑说:“一,把你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你知道吗?鱼最爱吃你这种坏小子的小鸟了。” 男孩被招娣的表情吓得发抖,那表情好像真的要对他怎么样。 “二,把你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你陪我上市场买菜,在大街上溜溜,一定很神气,如何?嗯?”招娣的眼眯得更危险了。 “你、你这无礼的家伙!你知道我是谁吗?”男孩哽咽著大吼。 “呦!你是谁?我想一想。”招娣偏头想了一下。“你不过是个被我这样一吓,就快要掉眼泪、尿裤子、乳臭未干的小子。” “我没穿裤子!”男孩斗嘴斗输了,自尊受挫,很想哭,却又倔强地憋著。 招娣看著他红红的眼睛,忽然想起弟妹们,如果他们也被这样欺负,她一定很心疼。她叹了口气,不闹他了,轻轻地将他放下,替他梳理著纠结的长发,问: “喂,你这样真的很糟糕。你的娘亲呢?” 见男孩低头不说话,招娣一边为他裹紧衣服,一边再问:“你没有娘亲吗?” 男孩憋不住了,先前的不快已经让他很难过了,这个问题又让他想到了什么,于是就这样放声大哭。 招娣有点尴尬,她问错话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最忌讳人家问这种问题。她赶紧在身上搜搜,搜出了几颗她在人家喜庆的场合上偷拿给弟妹们吃的彩色兽糖,剥了糖纸,趁机就塞到男孩大张的嘴巴里。 男孩一惊,闭上嘴抿了抿,被嘴里的甜味止住了哭。 “好吃吧?你吃到的是一只老虎模样的兽糖喔!”她戳戳男孩的脸蛋,笑道:“吃了这兽糖,就要像结亲的新郎新娘一样,喜孜孜的,不能再哭了。” 男孩抽泣一声,撇过头。“不知道是谁把我弄哭的。” “你这小子,真是人小鬼大,一点也不像十岁小孩。”招娣假装懊恼的说,不过马上又笑得一脸灿烂。“我们和好吧!只要你和我和好,我就再送你一个小东西。”和小朋友做朋友,她最在行。 男孩不屑,没回头。“哼,你哪会有什么好礼物,匹配我这高贵的人?”不过,他还是有些期待地偷瞧了一眼。 他看到招娣的手上躺著一只用银柳毛茸茸的花芽、还有蝉壳的手脚,制成的小毛猴玩具。那小毛猴只有大人的拇指头大,却生动地做出一个人生气时暴跳如雷的模样。招娣笑呵呵地说:“瞧,它像不像刚刚的你?” 男孩看著招娣的亲切笑脸,发现她只要一高兴,粉颊就会红得好可爱。 他脸一热,猛地抓走那小毛猴,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跑向曲径,消失了。 招娣啧了一声。“连谢谢都不会说啊,臭小子,真不可爱。” 然后,她便继续和那特长的袍子奋斗下去,一边默默地想…… 看那小子,生得一副端正的鼻唇、炯炯的大眼,还有两道英挺的眉,手脚也很修长匀称。这副不俗的长相与身躯,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只要嘴巴懂得适可而止,一定很多姑娘家追著他跑。 她决定了,下回要再看到他啊,她一定要代替他娘亲,好好地调教他一番……以免往后害了哪家姑娘! 第1章 福尔家的宅邸,在夜魅城中占地千顷。 今夜,宴客用的大厅闹哄哄的。 由于要宴请城内各大米行的老板进府一聚,答谢他们这么多年来对福百发号的照顾,所以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连从没进过主宅做事的小仆佣都被唤了过来,摆设这十大桌份的杯盘碗筷与花卉。招娣,也在这人群里头忙著。 不过今晚的她,却少了点朝气,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几回都差点打翻碗筷,惹得嬷嬷老给她白眼看。 当这备置工作进行到了一半,有人进了这大厅。一见来人,每个忙事的仆佣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站直身子,再微弯腰,恭恭敬敬地朝来人唤一声:“当家——” “辛苦了,各位。”来人温温地笑著,踱著优雅的步伐,向众人慰问。 听了这温和的答应声,招娣觉得挺稀奇,主人同仆佣们嘘寒问暖,的确少见。 她不禁偷偷地打量那人,顿时心一悸,眼发著亮,在心里想著:这就是咱们的主子啊?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当家主子。 之前不好奇,是因为她觉得这类巨贾,不是财大气粗,长得肥头大耳、色眯眯样,就是年近半百、脚都踏进棺材一半了,还在算计人的奸滑老头。 只要有钱赚,能填饱肚子,她根本没兴趣去管她的主子生得是什么模样。 但她想起,那件每回都害她跌个狗吃屎的七尺长袍,便是她家主人的。 看到那男子傲人匀称的身长,招娣这才想通,必须穿这样衣服活动的人,自然不会是又矮又肥的胖大爷,或是生得比她还瘦小的糟老头。 然后她发现,其他婢女都在主子进门后,失了做事的伶俐勤快,因为她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那在角落圈椅上坐下的男人。 只要主子带笑的眼一扫过她们,她们个个都害羞地缩著小肩,颤颤地娇笑著。 招娣的眼睛便也跟了过去,研究了一下。这一研究,她今晚一直耿耿于怀的心事便消去了一半。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儒雅风流、仪表堂堂、果敢正直等优点,他通通都有,完全不同于那班只会在妓院里玩女人的纨裤子弟。或许也由于有阵子在外奔波的缘故,因此练得他身材壮实、肤色微深,在那些得体合身的精致衣袍底下,看得出他一身紧绷结实的好体魄。 但最让招娣注意的,是他那英挺的剑眉,用一种舒缓的幅度展开著,底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明明可以睁得更炯然、更霸气、更凛冽的,可他却选择用一道合适的弯度,将他心底的诚意散发出来。 直挺修正的鼻下,是一抹薄唇。薄唇如果紧抿,不免让人感觉严肃、心生畏惧,但他还是一样,弯了一个好看、好美的弧度,面对这外界的人事。 他的脸孔是英俊的,可如果不笑的话,会让人觉得生硬、苛刻、尖锐。而这男子的英俊,现下因为微笑,更多添了丰采,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沉醉在他舒暖的笑容里。 “你刚刚有没有瞧见,当家往我们这儿看?”招娣听到后头两个婢女正在咬耳朵。“我觉得啊,当家以后一定是个很体贴的丈夫!” “你怎么知道?”另一个婢女小声地问,并偷看了一下后头。当家正在用热姜茶,一边同传总管讨论帐务。 “光是每天早上送上这一抹笑,就让人心头暖暖的。”婢女说出她的幻想:“我想啊,当家一定是那种会为爱妻亲自端上早饭,温柔地哄著她多吃些的好丈夫。如果吃不下呢,说不定还会喂她吃,再送上一个吻呢!呵呵……” “当家还没成亲,或许咱们还有机会。”两个姑娘嗤嗤地窃笑成一团。 招娣想了想,当家会不会温柔地对待妻子,她是不知道。不过,她也喜欢这个当家的微笑。 一个愿意让笑容这样挂在脸上、供人欣赏的人,应该……很好讲话吧? 她在心里,这样悄悄地对自己说。 毕竟一个帅当家,对自己遭遇的难题于事无补。要好讲话的当家,才对她有帮助。 可她还踌躇著,不知道要如何开这口。 此时,有个男仆在外头唤了一声,说是要求见当家与总是随侍在当家身旁的传察总管。当家抬头看了一下,亲切地笑了,还大方向他招招手,让他进来。天知道,这笑又让多少姑娘家夜不成眠了。 “当家,总管,小的有个请求。”男仆嗫嗫嚅嚅的。“是、是这样的,小的父亲重病,急需求诊,可薪饷日还没到,可、可否……” “牛甲!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传总管却大喝道:“不准你再提前支薪。” 那汉子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可小的父亲真的快、快……” “不准,咱们有咱们的规……” “传叔,通知帐房。”当家宝康温文的声音强势地插了进来。“支二十两银子给他。” 在场众人听到这数目,无不瞪凸了眼,惊咋了舌。 他们接著看到当家站了起来,拍了拍那汉子的背,话语里充满关心与慰问。“你叫牛甲吧?一会儿,你就赶紧拿著这钱回家,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父亲康复起来。这长假请多久,都没关系,宅里有的是人可以支配。不过待你父亲身子转好,请你一定要回来,再为这福尔家付出,行吗?福尔家还是需要你的……” 男仆听了,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啕大哭,跪了下来,一直给当家叩头。“谢当家!谢当家!小的即使做牛做马、牺牲性命,也一定要为当家效劳的,谢谢当家啊——” 旁人见了这温馨的景况,也感动地红了眼,觉得自己能跟从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做起事来也就格外地起劲了。 而招娣更是大受震撼,她泪光闪闪,万分激动,多想也跟著那汉子一起跪著,叩谢当家竟有著如此宽大慈悲的胸怀! 因为、因为……她觉得自己待会儿的请求,当家也一定会这样爽快地批准的! 她的生活有希望了! 然而,这些只顾著感动的人,却有所不知…… 当那汉子呜呜抽泣地退下后,宝康仍旧保持著微笑,轻著声音,这样告诉传察:“传叔,施点恩惠,他们做事自然更勤快些,对你更是死心塌地,这便是驭下的手段,明白吗?你太直硬了……” 传察尴尬地笑著。心想,他可不像当家,说著无情的话,还能笑得这般温和自然。 而没听到这些话的外人,看到当家慈蔼的笑脸,还以为他又加了些福利给那汉子呢! 招娣便是这群天真单纯的下人之一,她小孩般的心思只简单地想著:她的当家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大好人!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装,手上的抹布也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鼓起勇气,靠到了那个角落。 她还没出声,当家就已先瞥到了一团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本来不想理会,以为她只是想过来擦擦桌子,便转回头去。 可他又猛地察觉什么,往她脸上一瞧—— 招娣倒抽了一口气,紧张地屏息著。 当家注意到她了! 当家看到她了! 他没像刚刚他对男仆一样,好亲切地唤她过去,温柔地问她有何贵事。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她,没有出声。 招娣浑身轻颤,皮肤泛起疙瘩。 没想到,当她的主子定睛看人的时候,眼睛会睁那么大,而这眼睛一旦失去了柔和的弯度,果真就是炯炯然的…… 不过招娣觉得很奇怪,当家为什么要这样热烈、执著地看著她呢? 传察发现宝康的怪异,便顺著他的视线看向招娣。他皱起眉,低斥道:“干啥?还不快去做事。”他就怕这样,当家赏了一个仆人甜头,其他人便也嘴馋了,他得替当家挡下这些贪婪的家伙才行。 招娣回了神,趁著当家还在看她的当下,赶紧说:“当家,我、我是招娣,那个,有一事相求……” 传察翻著白眼,伸手要去轰走招娣。 但宝康却止住了他。“传叔,你先让一让。” 传察忙说:“当家,这等事我处理便可……” 宝康做了噤声的手势。“其余人都在看,你别嚷嚷,记得我方才同你说的话。”然后,他看向招娣,亲切地笑了。“这小仆佣要和我说话,我得听听。” 听了这声回应,招娣简直感动得五体投地。刚刚那汉子说要做牛做马、牺牲性命,也一定为当家效劳,这话绝对不假。因为除了这样激昂的话,她也没有任何句子可以表达对当家的敬爱,招娣是真的体会到了。 传察只好板著脸,退到一旁。宝康则抿著笑,举起手,向招小猫小狗一样的,把招娣给招到身边来。 招娣一高兴,红了脸,蹦跳著来到当家身旁。 “当家,是这样的……”她开口要说。 “欸,等等。”他和蔼地问:“我有个问题想先问问你,行吗?” “喔,可以啊!”招娣直率地答。 于是,宝康的手指挑了挑,要她更靠近一些。 招娣想,当家好像要同她咬耳朵,她便乖乖地弯下身子,将小巧的脸蛋往当家那儿靠去。 看著那颊上自然又可爱的晕红,宝康笑开了嘴。这灿烂的笑容,连招娣的魂都被勾去了。 当家的牙好白、好美……她呆呆地想。 然后,她听到当家用他那沉稳又不失暖柔的男性嗓音,吐出问题—— “为什么男人的那个,要叫‘小鸟’?” 啊!当家连咬字都这么清晰,话都说得那么字正腔圆,这口音真好听,让人如沐春风,引得人一阵舒服的轻颤。能跟这样的人说话,简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过,他问了什么问题啊? 招娣后知后觉地愣怔著,抬起身子,呆傻地看著当家。 宝康依然维持著他的招牌笑脸,等著这小仆佣的回答。 “请问……”招娣傻傻地问:“那个是哪个?” 宝康的眼睛笑得好弯。“你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喔,那个啊。”招娣一时忘了羞怯,加上当家的笑容总让人松懈这层伪装,所以她只是顺著直觉,就给了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耶,我住的巷子里的人都是这样叫骂的,说男孩子不乖,就要把他的小鸟给剪下来喂鱼。我自己猜啦,大概是男孩的那个很像鸟的长嘴巴吧……” “喔,原来如此。”宝康呵笑一声。“谢谢你,我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 “不客气。”招娣再应。 然后,两人对看了一会儿。 招娣的表情依然这么傻,宝康的笑脸依然这样无懈可击。 思绪逐渐回笼,招娣的眼睛眨了眨。 等、等一下! 为、为什么当家要问她这个问题?! 而她竟然还答得这么理所当然? 她一抬头,就看到传总管憋笑的表情,虽然,他应该也不懂当家为何要问她这问题。 招娣的脸更加红了,不只红了颊,连耳朵、额头、脖子都红了。 而当家竟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眯著眼,细细地打量著她。 “喔,对了。”宝康拍了一下额,苦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说吗?抱歉抱歉,来,我听著呢。” 招娣已经羞窘得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啊,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再问问招娣……”可宝康却又想起了什么,再打岔道:“你真的看过象吗?象的鼻子真的跟男孩的……” 当家还不愿放过她啊?! “停——等一下!当家!”招娣强扯著笑,语无伦次地叫著:“我突然想不到要说啥事了,糟,厨房还忙著,我先去干活了。哈!再会——” “不,招娣,等等,我还想多同你说说话啊……” “我真没事了,当家,没话说了……” “招娣,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宝康还是好亲切地说著。 招娣终于招架不住,哇哇大叫,慌著反身要跑,却绊到了凳子跌在地上。最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宴客大厅。 宝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一脸满足地又喝了一碗姜茶。喝著喝著,还因为喉头仍滚著笑,被辣呛了几口。 看著宝康这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传察觉得很稀奇。 当家是个常常将温温的微笑挂在脸上的人,喜怒哀乐苦,都是这样的表情,外头的人或是这宅里的护院奴婢,都没法辨别出当家现下的情绪如何,甚至常常被那副笑脸给迷惑了去。没人见过他同哪个亲密的友人闭门谈过心事,因此更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想著什么。只有在这宅子服侍了几十年的传察能分辨出一二,关键就是那一串挂在当家手上的念珠。当那念珠开始转动的时候,他便知道,当家的心里正搁著烦人的事。但看著他内敛得宜的笑,又会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现在当家笑得这么开朗,他真没看过呢。 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闹人家,他和那小仆佣认识吗? 发现传察在瞧他,宝康咳了一下,又挂起温文的浅笑。“很有趣的家伙,是不是?” “呵,是啊。”的确,能让当家这样开怀大笑的人不多。 接下来,宝康又回复在商场上的精明模样,同传察交代了一些事,过了一刻钟,便笑著招待赴宴的客人们,应酬直到深更。 这宴席是制式的、无聊的、乏味的,他只不过是想利用这虚假的对话与形式,以及一些些对福百发号无伤大雅的好处,紧紧地抓住这些商人的心。往常,他是擅长掌握这样的场面的。 不过今晚,宝康却偶尔失了神。 他想,原来那个女孩叫做招娣。 招娣、招娣、招娣……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念著念著,便觉得这名字挺可爱的,很像长不大的小猫小狗,让人想一直拥在怀里,细心呵护著。 因为这个念头,让宝康觉得这晚的应酬并不全然这么的无趣。 隔日午后,传察拿了一份拜帖,来到宝康的院落。他在园子的池塘边找到宝康,他正用麦麸做成的饲料,喂著池里五彩缤纷的大锦鲤。 “当家,我收到一份帖子。”传察禀报完,将帖子递给宝康。 宝康空出一手接过,翻开帖子,读了一会儿,又交给传察,然后继续撒著饲料,喂著他宝贝的鲤鱼。 静了一会儿,他才说:“不知道我那大哥又想做什么。” 传察问:“这帖子是大少爷发的?” “嗯。他安排我同孤山国的顺大行当家见面。”宝康沉著脸,难得没了笑。“肯定没啥好事。” 传察点点头。“这孤山国仗著国土比咱们大,连商人都如此跋扈,有什么要什么,想把咱们榨干才甘心。尤其是这顺大行,外头风评更是不好。当家,您还要赴这约吗?” 宝康想了一会儿,答道:“回他,我会亲自赴这个约,这礼数不能失,我倒想看看,他们想搞什么把戏。” 传察得了答覆,便要离开,另写回帖回覆对方。临走前,他又问宝康:“当家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我顺道去办……” 对方没答话。 “当家?”传察不解地抬头,发现当家的脸色不太对劲。 他喂鱼的手势悬在半空,双眼睁得很大,嘴角下垂地僵著,好像正紧紧地咬著牙。传察很少看到当家这般狰狞的脸,不禁忐忑不安地顺著他的视线看去—— 原来,是一个男孩。 一个约莫七岁、穿著陈旧袄衣的小男孩,站在池畔的另一头,脸上还挂著肮脏的眼泪、鼻涕、口水。 传察暗暗叫了一声糟,那条严禁私带家眷的规矩,他都明确叮嘱二十几年了,竟还有糊涂虫敢犯?! 要闯也不会选地方,偏偏闯进了当家的院落来。 要带也不会选人带,偏偏带了乳臭未干的臭小鬼进来。 他这个当家,在商场上练得一身稳重的好脾气,什么都能忍,即使刚被人赏了巴掌、用最下流的土语骂过,都还能维持著笑脸继续同人说说笑笑。 天知道,他的眼底却容不得小孩。 所以,府邸很少有孩子的欢笑声,总是死气沉沉的。 所以,英俊有为的当家到现在都还未成亲,并不是因为他没人要,而是他不想要有小孩。 他们这总是笑咪咪、柔和如春风,甚至有时会给人充满父爱错觉的好当家,讨厌小孩简直到了极端苛刻、让人无法想像的地步。 传察赶紧想唤个婢女来处理,却还是赶不及,宝康冷冷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那是哪来的小孩?” 传察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还有念珠喀喀转动的声响。“为什么我的院子会有小孩?” “我去查个清楚。”传察机伶地快步过去,要去轰走那孩子,并逼问他的家人是谁。这可是他亲自定下的规矩,绝不容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而那孩子,一看到传察恶著老脸冲过来,吓得马上放声大哭。因为眼前这爷爷的脸皱得就像树皮,让他想起他姊姊曾提过的千年老树精啦! 孩子一哭,让宝康的脸更沉、更僵。 眉不再舒缓,眼不再细如弯月,那表情更变得刻薄,仿佛看到了什么恶虫,想活活踩死,可又怕弄脏自己高贵的鞋一样。 他忽觉身体一热,骨子里开始裂痛著,他暗叫不妙,赶紧更专注地数念珠串,努力分著神,不让理智被那突生的怒气驾驭。 他想快点离开这里,以免有什么万一。 “啊!姊!小弟在这儿啊!快,他跑进人家的院落啦!” 此时,院墙外传来了声音。一听,大概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老天!我不是教你好好看著小弟吗?被人发现,你姊就死定啦!待会儿再跟你转转乐、算老帐!” 接著,是一个姑娘急慌慌的娇斥。 听了这声音,宝康一愣,觉得挺耳熟的,他便停住脚步,望向院门。 院门被撞开,滚进了两个小巧的身影。一个身影先站了起来,是个男孩,看到传察正抱著一个哭著的小孩,竟奋勇地上去同他抢人。 “你想对我弟弟做什么?!快放开他,放开啦!树妖!”连这男孩也觉得传察长得像姊姊常拿来吓唬他们的树妖,他当然怕,不过还是勇敢地战斗! 另一个身影紧接著扑过去,宝康一看,果然是她。 那个昨晚被他整著玩的女孩——招娣。 此时她的脸也红扑扑的,同著男孩跟传察抢人,可她还懂得装装可怜。“传总管,请把我小弟还给我吧!我知道府里的规矩,他们只是来看我,我好久没回家了,家里刚死了姑母,又没大人可以照顾他们。我只有这两个弟弟啊!他们是我的家人,请不要伤害他,呜呜——” 不料,话才刚说完,院墙外又是一阵震天哭喊。 宝康的脸色刷白,因为他又看到了一、二、三、四、五……五个小萝卜头,都滚进了他的院落,随即黏上招娣的大腿,异口同声地哭喊著:“姊——不要丢下我们!我们好怕、好怕啦……” 招娣的谎话不攻自破。 这庞大阵仗全挂在身上,传察反而是弱势了,他慌得乱吼:“你们快放开我,我没要怎样,放开我!放开我!我骨头都快散啦——” 而那六个小萝卜头,因为看到树妖发怒了,更是哭得惊天动地!那声音在宝康听来,就像一万个人拿著钉子,在光滑的铁片上来回地磨削著…… 叽叽嘎嘎——叽叽嘎嘎——叽叽叽叽——嘎嘎嘎嘎—— “够了——”忍无可忍,宝康像狂风呼啸般地吼出声。 传察、招娣,还有她大弟都安静了,其余小的则小小声地抽泣,余悸犹存。 “传察!”趁著自己还能控制身体的变化前,他赶紧把话吼完。“全部赶出去!一个都不要留。” “欸!好的,当家。”传察怯怯地答,他第一次看到当家气成这样。 之后,宝康急急地就想走。 招娣被他冷酷又愤怒的模样惊愣了好一会儿,可见他想走,她赶紧挣开传察的牵制,追了出去。 “当家!”她边跑边对那背影喊:“我姑母死了,家里没个大人,我这些弟妹都没人照顾,能不能让他们暂留在府里……”喘了口气,再喊:“我发誓不会打扰您,您可以扣我的薪饷,罚我擅作主张,但请您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这就是她昨晚一直想跟当家求情的事,因为唯一的姑母过世了,没人能再帮她照顾这群幼小的弟妹,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带进府里照顾。 她想,支了二十两银给别人的父亲看病,这种深重的恩惠当家都肯施予了,这回也一定能答应她的请求——将她这七个弟妹暂时安置在福尔家里。 一个愿意让笑容这样挂在脸上的人,一定很好讲话的吧?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她的当家绝对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大好人! 追著追著,前头的身影终于在那弯曲的游廊上停下了。 招娣在心里欢呼一声。 果然!她的当家是个大、大、大好人! 刚刚会那样吼,只是一时失控吧! 没关系,她不在意的。 等会儿,他回过头的时候,一定是带著笑脸,好温柔地对她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就让你的弟妹留下来吧。没关系、没关系,食宿全由福尔家来包。别哭、别哭,哭了人就不美了,这是福尔家应该做的,福尔家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噢!当家一定会这样说的,她得先想好怎么应对才行。 游廊上很安静,安静到招娣可以听到前头那高大的男人富有节奏的吐纳声,安静到可以听到他手上那串念珠在喀喀喀快速转动的声响…… 招娣不知道当家这么做是在干嘛,好像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似的,不容人侵扰。她想,或许他是在拜什么神,祝福这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吧! 她便安分地乖乖等待,先不打扰当家。 不过,当家手上那串念珠……她愣愣地看著,觉得好眼熟。 过了一会儿,当家转过身来了。 招娣赶紧站好,屏息看著当家的脸。 呼——还好,是她好熟悉、好喜欢,可以融化千堆雪的春风笑脸。 然后,她继续期待当家接下来说的话…… “你叫招娣,是吗?”他温温地问。 “是的,当家。”招娣精神抖擞地答。 宝康点点头,再轻问:“你姓什么?” “我姓求,当家。”招娣的颊仍红红的,很有朝气。 “嗯,很好。”宝康状似满意地笑了笑,又问:“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招娣一怔,可还是老实地回答:“您是福尔家的大主子,当家。” “所以我姓福尔,你姓求,对不对?”宝康似在确认道。 “对。”招娣有点不耐烦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当家要这样强调啊? 宝康呵呵地笑出声,然后用他那能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嗓音说:“那为什么,我要管你家的事?嗯?” 招娣忽然一哽,被口水呛到,一直咳、一直咳—— 咦?咦?咦? 怎么、怎么跟她想像的当家不一样呢? 被她供在心目中崇仰的当家,应该要像保护婴孩的床母娘娘一样,有著慈眉善目啊!为、为什么,她会觉得此刻的当家,生得是如此的…… 伪善,奸滑,又刻薄呢? “记住,招娣,那是你家的事。”宝康又强调了一次,笑眯著眼说:“给你半天时间,把人都给打发走,没做到,就换你走人。福尔家不准有任何小孩,连一根头发都不准。” 说完,他冷著脸,嘲讽地哼了几声,掉头便要走。 结果,他的脑际马上被一个东西砸中。 不痛,但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看到地上躺著一只沾满泥巴的破旧棉鞋,也发现后脑湿黏湿黏的,一摸,竟是未干的泥巴块,是那鞋子上的。 这时,招娣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她将双手搁在头上,伸著食指,看起来好像是在模仿一头牛的角。然后嘴巴嘟著,眼睛像牛眼一样瞪著。 那模样,简直像个孩子在闹著脾气。 宝康不禁噗嗤一声,想笑,可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招娣朝宝康唱骂道:“大铁牛!大铁牛!斗啊斗,没心肝,没热肠,没人希罕你!大铁牛,斗啊斗,撞铁墙,稀巴烂,没人可怜你……”唱完,还学牛叫了几声,然后对宝康猛吐舌头。 “你说谁?”宝康不笑了,脸色铁青。 “就是你!”招娣大叫。 “我不过不答应你,你就开口骂人?” “你既有副铁硬心肠,就不要装笑骗人家的心!你是大骗子!大骗子!” 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生起气,就想到处扮鬼脸,学那惹她生气的臭家伙狡猾的模样给大伙瞧。 她现在明白了,他那张脸是骗人的! 因为现下四处都没人,他便不想再装好人了。 她被骗了! 原来,福尔家的当家是个骗子!大骗子! 她最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她。 而宝康发现,现在深深吐纳、数念珠都没用了。 他那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被她这一挑衅,又猛地窜升起来。 铁?没错,他承认自己像铁,不论别人怎样打压他,他都压不烂,连心也硬冷得像铁,否则他撑不起这家福百发号。 但他不容许这小仆佣挑战他的权威,如果连小佣人他都整治不了,那他怎么管理名震四方的商行? 他是谁?他可是这福百发号的大当家!说一是一,没人胆敢在他面前说二! 她难道不知道,他可以马上把她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却不是好时候。 他感觉到骨头、血肉、身体的全部,好像正在融化…… 这女人,竟有本事让他一回又一回的生那么多气。 连他大哥那样辱骂他的母亲、不准她入祠,他都还能忍,忍出微笑和他大哥说笑。可他却看不得这单纯的小姑娘污辱他、对他失望的表情…… 不行!他撑不住了—— 抱著身子,他赶紧拐到转角处去。 “啊!偷跑!想拉肚子,我也不让你去!” 招娣慌忙追上去,也拐向那转角,一看—— 幽长的游廊上,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第二章 过了几天,招娣并没有照着当家的话去做。 照她对弟妹的解释,她当他那天是因为肚子痛,半途而废,没把游戏玩完,所以结果不算数。 “姊姊会想办法,让大家留在身边。”招娣让七个弟妹在她面前排排站。“我们一家人不会再分开,所以明天大家要乖,和任子一起待在这房里,哪儿也不能去,这样姊姊才能专心地和那只铁牛玩游戏,知道吗?” “好的,大姊。”七个弟妹齐声答道。 “很好。”招娣看向她大弟。“任子,你还欠我一次转转乐,要是这回你又办事不力,我连这笔旧帐一起跟你算。” 任子惭愧地低头。“是的,大姊。” “小弟。”招娣再看向上次闯祸的罪魁祸首。“姊姊答应过你,会再买一个毛猴补给你。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你再哭闹,就是不信任姊姊,知道吗?” 小弟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原来,小弟那天会失控,便是因为那只毛猴。她省了一个月的薪饷,才在庙会上买到那组毛猴军团,要给他当七岁的生辰礼物。少了一个毛猴士兵,让小弟很生气,才会闹别扭,让大家找不着他。 而那只脱团的毛猴,她早送给了一个更需要被它取悦的孩子。 不过她并不后悔,大不了再饿个几天,存钱买一只。 她穷惯了,吃太饱反而会肚子痛。她这样安慰自己。 将弟妹安置好,招娣重新披上战袍,再次走进当家的院落。 现下是清晨,正值早膳时间,招娣看到当家的婢女正走进走出地忙碌着。 “春春、春春。”她叫唤其中一位。 “呦?招娣,怎么了?” “是这样的。”招娣说:“我前些天犯了错,给传总管责罚了,他要我来侍候当家用餐,算是赔罪。” “是吗?我怎没听说?” “千真万确,我连早饭都没得吃啊!”招娣说得可怜。“瞧你多好,传总管还亲口叫你去用饭呢!快去快去,你没去,就怕总管以为我偷懒,没做事。” 这婢女信以为真,将事情交代好,就开开心心地下去食堂用餐了。 招娣便替了她,进到了当家院落的正堂,看到当家独自坐在大圆桌前用餐。 气派的正堂很大,雕花华丽的紫檀圆桌也很大,这样的地方,应当是一家十口人吃团圆饭用的。可现下,就只有当家一个人这样寂寥地坐着,就算桌上布的菜碟再满,也填补不了这分空虚。 一个没有家人的当家的空虚。 因为只有一个人,他的脸上也不挂笑了,毕竟不知要笑给谁看。他就像一个脾气古怪、孤僻的独居老人一样,落寞地同他的账本一起吃饭。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当家啊!那个爱笑的他,是假的。 听到开门声,宝康头也不抬,话也不讲,只冷冷地把茶盏往前推,示意要加茶,眼睛还是专注在那些账本上。 又一个原来,他私底下是这样对待下人的。 再讨厌他的态度,招娣也不想害了春春,她不情不愿地去火炉前提茶壶。 准备替他添茶时,招娣忽然眼睛一亮。 她看到一只伸展着四肢、貌似活蹦乱跳的小毛猴玩具,独占着当家身旁的位置。那摆放的姿态,好像当它是一个人,让它陪伴自己吃饭似的。 为什么那毛猴会在这桌上?她不是给了那个男孩吗? 她又细看一阵,更加确定,那的确是她省了薪饷,精挑细选的毛猴兵。 难道,那个小男孩是…… 宝康看了一眼杯盏,发现还是没茶,他的手便不耐烦地叩着桌子。 招娣惊了一下,更不悦了。 她看到桌上有两只瓷瓶,分别装着浓醋和老抽。她便作势倾着茶壶,另一只快手却是把那些酱料全倒进茶盏里,然后推回给当家。 宝康理所当然地接过,举起茶盏,啜了一口。 下场当然是—— “噗——” 喷得那些账本上全是酱油和醋。 招娣闪躲到一旁,心底窃笑,可脸上却是嫌恶地说:“唉呀,好恶心!我弟妹吃东西可不会这样。” 宝康震惊地看着她,嘴巴旁还滴着酱油。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瞪大眼。“我的婢女在哪儿?” “我把她敲昏,然后代替她来服侍你,满意吗?”招娣插着腰说:“顺道想同你讲讲理。” 宝康拿了巾子,猛吐咸得要死的口水,擤着酸呛的鼻涕,然后夺过招娣的茶壶,倒茶猛喝。 看他被整得那么惨,招娣暗地哼笑。 “求招娣,你几岁?”宝康气呼呼地问。 “今年十八。”招娣回答得满不在乎。 宝康嗤了一声。“你说五岁,我绝对相信。” “什么?”招娣想了一下,这算恭维吗? 宝康不理她,扬声喊着:“来人、来人——” “不会有人来的,我都把人给赶去吃饭了。” 招娣赶紧抵住门,说出来意。“我不懂,你可以支二十两银子给人家的父亲治病,为什么就不肯收留我的弟妹?我弟妹都很伶俐,很会做事喔!况且福尔家那么大,连茅厕都比我那破家好,你为什么就不肯……” 宝康打断她。“求招娣,搞清楚,你现在在同谁说话。” “我知道啊,你是当家,所以我才跟你求。” “你那是求我的态度吗?”他指着那片满是酱油和醋的狼藉。 “我以为你开得起玩笑。”招娣看了一下,心底咋舌。她的确过分了些,不过谁教他喷那么用力,账本才会遭殃。“否则,那天你就不会问我那些蠢问题,什么鸟跟象的。” “哼,你不是也回答得很好吗?”宝康说着,手上的念珠也开始转动。 “后来我想想,当家也是有天分在大家面前说笑话的啊!我是个引子,那就顺着当家的意思,给大家笑笑闹闹一下也不错,连传总管都笑了呢。” 招娣继续往下说:“既然当家这么体恤下人,就更应该再做个榜样,让大家知道你是真心要待大家好的。我甘愿让当家作范本,接受当家的帮助!” 说得好像她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似的。 宝康无言地看着她。 招娣想,当家那表情是不是快被打动了? 她再加紧推波助澜。“快啊!我让你帮助我,好心的当家!” 宝康盯着她一会儿,看到她的脸颊有了晕红,不禁想道:难道说这些羞死人的胡话,能让她这么得意吗? “够了。”他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跟你说话。” 他脑子还很清楚,现在他是福百发号里稳重自持的当家,应该要优雅、要从容、要有风度,不能像个小孩一样,同这家伙见识。 说完,他站起身,推开招娣,要出门找人轰走她。 她虽然很特别,一脸红,就让他想多看几眼,甚至想伸手捏捏她的小粉颊,再咬个几口。但这家伙留在这里是个祸害,他不能冒险。 没想到招娣又黏了上来,指着桌上的毛猴说:“喂!我还有个问题,那毛猴哪来的?那男孩是你的谁?” 她一定要缠住他,否则一旦他找来帮手,那场面一定很僵,她再耍赖下去,就会像耍免费的猴戏给大伙看了。 宝康不理她,继续推拒她。可他的大手一握上她的手臂,才发现她生得如此纤细瘦小,瞧她的头,只及到他的胸口。 万一他一用力,把她拆散了怎么办?他还没那么残忍,干脆把她扛起来,扔出门口比较省事。 忽然,招娣“啊”地叫了一声。 宝康一惊,赶紧收手,以为他真的弄痛她了。 招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宝康的鼻子问:“那孩子是你的亲戚?” 宝康皱眉。 “难怪你们越看越像!”招娣又怪叫。 宝康想了想,才接上招娣的思绪。 “他是你表弟?” 宝康垮着嘴角。 “你侄子?” 宝康呼着粗气。 “唉呀!我知道了。”招娣拍手,叫着:“他是你儿子!” 宝康忍无可忍。“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没成亲,哪来的儿子? 可招娣却仍自说自话。“难怪你讨厌小孩,有那样皮、倔得像牛、嘴巴这么坏、又不喜欢穿衣服的儿子,谁会喜欢小孩?” 宝康听了,脸色更差。“你,嚼舌根都不会看一下人吗?” “我没嚼谁舌根,我说的是事实,即使他是你儿子,我也不会奉承,当家。” “我没儿子!”他禁不住大吼。 不料,这一吼,五脏六腑突地一热。 糟、糟糕……他又怒急攻心了! “可是我比较喜欢那孩子。”她继续像个小麻雀一样,喳喳喳。“至少他的眼睛是坦率的,不是虚伪的。他骂人,就是因为他不爽。他哭,就是因为他难过。虽然不太有礼貌,可我确实知道,他喜欢我送的礼物。不像某些大人唷,会用笑脸骗人……” 宝康痛苦不已,抱着胸、弯着腰,脸色惨白。 喳喳喳的小麻雀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喂,当家。”她摇摇他。“当家,你怎么了?” 她想起他上次落跑的伎俩,哇哇大叫,shen体呈大字形地钉在门上。“等等,我不会再被你骗了,你肚子痛,我也不会放你走。” 宝康已经冒出冷汗,他用尽所有力气,要推开这小麻雀,然后逃到没人的地方。没想到,他现在绵弱如絮,竟然连只麻雀都奈何不了…… 他好痛恨这样无力的自己…… 招娣发现宝康在发抖,好像不是装的,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 她千不该、万不该—— 在一个为人父的男人面前,批评他的孩子,毕竟那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她急着想弥补。“那个……我知道事实不中听,可是你还是要试着接受呀!啊,不如这样好了,你答应让我的弟妹留下,我就帮你教训那小子,至少让他懂些礼貌,拿了人家的礼物会说『谢谢』……” “够了!”宝康使尽吃奶的力,把招娣一推,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往池塘上的曲桥走去。 这时候,他不禁要骂,为什么这园子要盖这么大,最近的厢房竟在那长桥的另一端?! 他得快些,否则他的shen体、他的秘密就会、会…… “啊——”突然,他惨叫一声,惊跳起来。 回头一看,他看到那小麻雀竟然捡了石头,拉满弹弓,对着他。 “你、你……”为什么要打我屁股?! 他想这么说,可现在他完全丧失说话的力气。 “你跟你儿子一样,都没礼貌。”招娣很生气。“我还在说话耶,你怎么可以跑掉?” “你、你,我、我……” 他想说的是: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可他气得完全没法说话了。 宝康第一次这么深切的体会到,先人造词造语的想象力与天赋,是多么令人赞叹—— 什么叫“怒发冲冠”?就是像他这样愤怒到连头发都竖了起来,顶起帽子。 什么叫“怒气冲天”?他想,如果他的头有孔、能喷气,一定会像镜花国南部的那座熔炉谷,喷出一波又一波能把肉煮熟的热气。 什么叫“怒火中烧”?假使他的怒气可以点燃任何东西,他早烧光了这整座宅邸! 这些词语他都懂了,都懂了…… 因为他快被气死了! 喔!还有,还有一个“雷霆之怒”,是指人的怒气,可以像打雷一样。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力气吼出雷霆般的怒气,亲自感受这造语的奇妙。 他的头好晕,四肢痛到无力。他的视线开始歪了、倒了、模糊了…… 他不行了。 “咦?”招娣看到宝康的身子摇摇晃晃,觉得很不妙。 该不会他是真的肚子痛,痛到要昏倒了?! 她开始责怪自己,不该给他喝那么多老抽和醋,让他染了病菌。 内疚几秒后,她丢开弹弓,赶紧跑向宝康。 就在他的身子要倒下的时候,招娣往前一扑,想扶住他。可她太激动了,竟然止不住往前扑的力道—— 本来,宝康可以平平安安地倒在桥上的。 现下亏得招娣“相助”,他们俩一块滚进那冰寒刺骨的池子里,同鲤鱼一起游泳。 这场hl翻搅起池子的烂泥,使得这脏浊的水里,伸手不见五指。 招娣看不到自己抓了什么东西,只感觉有个滑滑的物体从自己手里溜过,她想也不想,一把就把那东西给揽了起来。 识得水性的她,双手抓着那东西,很快地浮出水面。 “当家!当家!”她举起右手那一把衣服,急问:“你没事吧?没事吧?” 那一堆衣物死垂着,没有反应…… 因为那只是堆衣服,没人! 招娣不禁惨叫。“当家!当家!你在哪里?” 不、不会吧?宝康被她整到消失不见了?! “我、我错了,我错了。”她害怕得想哭。“我不该威胁你!我不该给你喝酱油!我不该瞄准你的屁股!我不该、我不该……哇——对不起啦!你不要吓我。当家!当家!”他不见了,福百发号怎么办? 此时,左手边一阵骚动,水面猛翻起泡泡和水浪。招娣这才想起,自己左手还抱着另一个东西。她掂量了一下…… 咦?这大小比七尺男儿的粗腰小很多,又比肥鲤鱼要大一些,会是什么? 似乎……是一个小孩? 她赶紧将那东西抬起来打量。 果真、果真是一个小孩——一个赤裸的小孩?! 他的长发就像水草一样,黏贴着他的面目,只露出一张泛青颤抖的小嘴,一边吐着脏水,一边痛苦地咳呕着。 看着那像小鱼一样吸吐的小嘴,招娣脑子里很hl。 虽然她有时挺胡涂,但她现在很清楚,自己落水前抱住的是当家的粗腰啊! 为什么现在换来了一个小孩?! 她手忙脚乱地拨开那孩子水草般的发,然后…… 她看到一双炯炯的、霸气的、伶俐的眼,就像当家的。 她看到一管直挺的鼻,就像当家的。 她看到一张冻得紧紧咬牙的薄唇,就像当家的。 可是,全是缩小版的当家! 还有,这个小孩不就是那天老叫她“女人”、“女人”,拿了毛猴连声“谢谢”也不说就跑掉的臭小鬼吗? 招娣的脑子打了无数个结,她一向都没法思考太复杂的东西,只是凭着直觉,把这孩子的臀往上一翘。 却让她倒抽一口气。 那臀竟有……有她刚刚用弹弓打的弹丸印,瘀青可大了,可见刚刚那下多痛。 这……是多么离奇的事! 前不久,她明明抱着一个七尺长的大男人。现在,落了水后,怀里却是一个抱在她手中,显得刚刚好的小男孩。 她明明隐约地感觉到什么,可她仍只敢保守地这样问:“那个……你有没有看到你、你父亲?” 那十岁小鬼死瞪着她,冻得说出的话都是僵的。“你、你说呢?女、女人。” 她呵呵笑。“大概不会有吧。”她的确迟钝,但不笨。 “那,我们、们,现在、在可不、可以,上、上岸了?” “啊?”招娣还有些转不过脑筋,反应都慢了半拍。 那孩子便抓住招娣的脸,逼近她的耳大骂:“我快冻死了!混帐——” 第三章 招娣十万火急地将那小孩抱到宝康的卧房。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儿?”放下孩子后,招娣急急地问。 那孩子已经冷得说不出话了,只能用比的。招娣便朝那方向冲过去,撞开衣间的门,随意在柜上乱搜,又冲了回来。 她先用布把宝康擦干,可宝康却抗拒这,张着嘴叫:“不,不……” “布?”招娣看了一下手上的不,说:“对啊,是布啊!我拿布帮你擦干,你不要乱动!” 可那是一条用百分之百的蚕丝织成,并以纯金绣出凤鸟花样,半尺要价八十两的丝巾啊! 现在被招娣糟蹋,跟一条鱼贩的抹布没两样了。 宝康无奈地想道,碰到这女人之后,他已经折损了好几百两的银子。他的心在滴血,四肢却无力,只能放任着招娣摆布。 招娣替他擦干了身子,裹上干衣服后,又到床下头拉出火盆,唤醒火星,烧暖了炭,使宝康可以暖和一些。 过了一阵子,他果然脸色好转,看起来健康多了。 招娣喘着、颤着,渐渐松了口气,摊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这孩子。 然后,她的脸越来越苍白,唇色是青紫的,浑身抖到连宝康看得都觉得冷了。 他恼怒了,跳起来打她的头。“发什么愣?女人!你不冷吗?” 招娣“哎呦”惨叫。“你干嘛打人?” “快脱了衣服,笨蛋!”他在凶她,可他的童音却让他显得有些无理取闹,而不像在担心一个人。 宝康瞧她那股傻劲,只知道赶紧为他取暖,却忘了自己,便更加气她。 他早习惯看她那红扑扑的脸蛋,现下这像死人脸的惨白,让他觉得恶心死了。 “啊,对对,真真真冷。” 招娣一经提醒,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透了水的卦衣。 为了那七个弟妹,她可不能生病。 于是她赶紧解开纽扣,袒开衣襟,松了肚兜的结,脱下裤头…… 当着宝康的面。 “等一下!”宝康又哇哇叫。“你是不是姑娘啊?”怎么会傻到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招娣又一傻,脱衣的动作停了。她的表情像在问他,脱衣跟姑娘家有啥关系? “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脱衣?”宝康再尖叫。 “我都在我弟妹跟前更衣啊。”她不懂他干嘛大惊小怪的。 “我是你弟妹吗?” “你跟我弟妹一样大。” 宝康这才明白,招娣这家伙的脑筋短得离谱。 不知她是惊讶还是急过头,她的脑子似乎归了零,一切从头来过。而招娣一次又只能想一件事,她现在只想到,眼前的他是个小孩! 不过是个样貌十岁的小男孩。 问题是—— 他大叫:“我是福尔宝康!”今年三十一岁,身长七尺,坐拥上百家分号,连官府都要让他几分的大丈夫,福尔宝康! 招娣再一呆,身上的湿衣还是没褪。 宝康受不了了,气呼呼地道衣间拿了件干衣服和罩袍出来。像撒渔网一样把袍子罩在招娣头上,接着吼:“给我在里头换,快!” 过了片刻,那衣袍里头才有动静,还有窸窣的脱衣声,看到这傻女孩终于脱下湿衣,宝康才放下心来,并吃力地拉着炭盆,来到招娣身旁。 招娣丢出湿衣,套上宽大的衣服,一颗头露了出来,一双骨碌碌转着的圆眼便钉在宝康身上,良久没有移开。 此时宝康脸色很臭,像个没糖吃、脾气坏的小鬼。 他本来打定主意,这个秘密一辈子都不要给拆穿。 他从小防得滴水不漏,不断训练控制自己的脾气,不断寻求可以抑止怒气、放宽心胸的妙方,比如吸烟、吃各式安神药、数算一百零八颗消灾解业的大神念珠,为的就是——不要生气,不要发怒,否则,就会变得这十岁模样的孩子。 全国最大的商号福百发号,堂堂的主事大当家,却会变成一个十岁孩子,这个秘密传出去,能听吗? 更何况,会有多少歹人利用这弱点,借机除掉他,以及那些以后要承继商号的子子孙孙? 可自从这女人出现之后,他已连破两次戒!这次,甚至是当着她的眼前——他简直无法原谅这么愚蠢的自己! “当、当家?”招娣试着唤他。 “干嘛?”宝康没好气地瞪着她。 “你真的是当家?” “没错!” “可……”招娣吞吞吐吐。“你不是他儿子吗?” 宝康忍不住翻白眼,苦恼为什么到现在她还在执着这个假象。 “都目睹一切了,为什么你这颗猪脑袋还是转不过来?” “喂,你干嘛骂人?”虽然她的思绪被这惊人的事实卡住了,可别人骂她,她还是知道! “你这样不叫猪脑袋,还有谁可得此美称?”宝康跳过去,伸手紧捏住招娣的嘴,狠到:“我告诉你,如果你敢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歹人,我会让你的下场很惨、很惨……” 虽然他是个小孩,可他捏她的力道可一点也不轻。 招娣被捏痛了,一把火冒了出来,先烧掉脑里那团混乱,自爱烧向这个目中无人的小鬼。 她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装的一副大人样的嚣张小鬼! 就在眨眼间,宝康忽见她利落地一伸手,扣住他下颚,接着便天旋地转,他尖喊一声,整个人就被压制在招娣的腿下。 “你、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厉害? “不准动!”见他死命挣扎,招娣干脆一屁股坐上他,一手压着他的头,这样才可以好好说话。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招娣正经地说。 她自己也要一步一步地厘清头绪才行。 那快窒息的男孩只有点头的分。 “你真的是当家?” “我说过几百遍了!” “我刚来你房里,争论什么事?” “你要带那些该死的小鬼住进府邸。” “我刚刚喂你喝什么?” “醋还是老抽!” “你屁股上的淤青怎么来的?” “你刚刚用弹弓弹我,不要说你忘了!” 啊啊啊—— 招娣在心里呐喊着,思绪也往清晰迈进了一步。这臭小鬼真的是当家! 但她还是惊讶、还是不懂…… “你为什么会变成嘴这么贱的小孩?” “谁嘴贱?” “说!”她用力压他的头。 “女人,你算哪根葱?你没资格知——噢!”身上的力量再加重。 宝康只好乖乖地答:“这是诅咒,福尔家每代当家都有这毛病,只要一生气,就会变成小孩。” “真、真不敢相信。”招娣伸手捏了捏宝康的脸颊、耳朵、鼻子,揉弄他的小背、手臂,每一处都是如此真实而小巧的。 “当家,你足足有七尺高啊!怎么、怎么可能……咻地一下,就变那么小呢?”那种骨头融化、皮肉萎缩的感觉,咿…… “一定很疼吧?”她又问。 “没你压在我身上那么疼!你那么瘦小,没想到却重的像猪。” “喂!我关心你的身体耶,你可不可以可爱一点啊?” “你只要从我身上起来,就是关心我了。”他觉得肋骨快被压断了。 招娣想了想,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怒火也消退了,脑子不在混乱,思绪更分明清楚,她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 当家,等于十岁小孩。 虽然是一件离奇的事,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啦! 至少,现在的当家比较坦率,虽然嘴巴很讨厌,但不会拿那张笑脸骗人,挺惹她喜欢。 只要压制一下,就乖乖听话了,等他回复成七尺男儿,她连动他一根手指头都难…… 咦? 等他回复成那七尺男儿,她连动他一根手指头都难…… 意思是——还没回复成七尺男儿的他,她不只可以动他一根手指头…… 招娣嘿嘿坏笑,慢慢地从宝康身上爬起来。一获得自由,宝康赶紧跳起来,避开招娣远远的,一边活动筋骨。 “嘿!宝宝!”招娣的声音异常欢快。 宝康暴跳如雷。“你叫谁宝宝啊?” “你啊。”招娣朝他眨眨眼。“既然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们就是最亲密的朋友了,对不对?”何况现在的他,小小巧巧的,很适合“宝宝”这个乳名。 “我堂堂福尔宝康的大名,岂能被你玷污?”十岁的宝康说得慷慨激昂。 “啊!跟我玩一个游戏,如何?”可招娣根本不理他,径自走向自己刚脱下的湿衣,从里头拿出一袋小东西。 她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宝康一看,是一堆拇指般大的琉璃珠,非常精美,里头镶着各式彩色花样,有牵牛花、水仙、玫瑰、梅花、菊花、海棠,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的花。 由于夜魅城周围山区盛产琉璃矿,烧琉璃的行业非常盛行,宫廷内各式华美精致的琉璃装饰品,都出自夜魅城工匠之手。 这种民间称之“花琉璃”的琉璃珠,不过时这种工艺的细枝末叶,通常是论斤出售,因此像招娣这样的贫苦人家,也是买得起的。 “喂!为什么你身上都带着这些玩意儿?”宝康不屑地问。 上回有兽糖,毛猴,这回有弹弓和花琉璃,他发现招娣这家伙身上随时都带着哄孩子的小玩意儿。 “因为这些东西好玩。”除了哄弟妹外,她自己也常玩得不亦乐乎,不快乐时吃颗糖,马上又能恢复好心情了。 招娣一边用石膏笔在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和两条线,一边说:“我们来打花琉璃,好不好?” 宝康皱眉。 招娣向他解释。“我们要站在那条线之外,你站右边,我站左边。然后我会在中央那三角形里放满琉璃珠,要打之前,要先唱名,唱出你想要打的那颗珠子里时什么花。” 宝康啧了一声。“小孩的游戏。” “很适合现在的你啊。”招娣说:“谁打中最多,谁就赢了,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请求,怎么样?” “什么请求?” “我赢你的话,你就要答应我,收留我那七个弟妹。” “你胡说什么?”再多七个引子,气炸自己吗?宝康叫道:“我不比。” “你不比?唉呀——”宝康假装苦恼地拍拍脑门。“我真糊涂,我忘了当家现在变成了宝宝了,因为能力不是,变得怕事,怕自己输掉的不只是一个请求,还输掉尊严、面子,以后见到我就难过了……真是的!我真的忘了,好,不比不比……” “我比!”宝康打住她的絮叨,马上改口。 招娣在心里窃笑,变成孩子的宝宝比较好讲话,激一激便可。 她补充。“当然,如果我输的话,你要赶我走,还是做什么,我二话不说答应你。” 她给了宝康一颗琉璃珠,就开始比赛。 宝康先。“我要那颗水仙。”他弹出他的琉璃珠,没中。 轮招娣。“菊花。”她打出,中。 宝康“呸”了一声。“运气而已,女人。” 他可是堂堂当家,打琉璃这小事怎难得倒他? 宝康再唱:“桂花。”弹出,没中。 “玫瑰。”招娣打出。中。 宝康咬牙。“梅花。”弹出,还是没中。 “朱槿。”打出,中。 宝康抗议。“喂!你确定那是朱槿吗?朱槿真的长那样?”他总觉得她是在笑他这大男人不识花卉。 招娣嘿嘿小。“没想到咱们的当家见识这般浅陋,不知朱槿长怎样。” “对,那是朱槿。”宝康立刻再改口,“我眼花,没看清楚。” 之后,又陷入一场激战。就这样过了半刻…… “我打中十八颗,宝宝。”招娣骄傲地问:“你打中几颗啊?” 宝康的脸一阵铁青,他只打中一颗,而那颗琉璃的花卉,他还唱错名,是招娣不跟他计较而已。 “那么,要遵守承诺喔!”招娣得意地笑。 宝康气得像头斗牛。“休想!”他恼怒地摔下手中那琉璃,趾高气昂地大骂:“这是小孩的东西!用小孩的东西来决定事情,都不算数!” “喂,你干嘛?”招娣赶紧捡起那琉璃,庆幸还好没破,但她也不高兴了。 “我们说好的,我又没占你便宜。” “如果今天我是大人,我就不会输你!女人!”宝康再骂:“我今天之所以会输,就输在我是小孩!小孩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遇到事情就只会哭只会叫,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事都不会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会闹脾气,连猪狗都不如,猪狗至少还能宰来吃!” 招娣不敢置信。 这不会……就是宝康对小孩的观感吧?有这种观感,谁会喜欢小孩? “你现在是在说谁啊?”招娣问他。 “说所有的小孩!”宝康白她一眼。 “那你现在是什么?” “小……”宝康住嘴,差点儿上当。 可招娣不放过他,她绝不能认同宝康刚才那番说法。“你刚刚骂的那一串,骂的就是你自己,你知道吗?” 宝康发现招娣生气了,脸都板起来了,他有点怕。“我又不是骂你。” “不!你不只骂了你自己。”招娣说:“你还骂了我、传总管、这府里所有的人,因为大家都曾经当过孩子。更过分的是,你骂到我的弟妹!我绝不放过你!” “弟妹,弟妹!”宝康觉得莫名其妙。“你弟妹就那么重要?” 看她这弱女子,明明自身都难保了,竟然还想装起母鸡的样子去保护她的家人,真的是很不自量力……也让他感到有一些…… 吃味? “好了,我不管你骂谁。”招娣开始摩拳擦掌,步步逼近宝康。 “但现在即使是小孩,也要遵守承诺,否则就真的是猪狗不如!” 她就是怕会有这种变故,所以特别挑她还压制得了他的时候,和他打赌。 宝康步步后退。“你、你想干嘛?”他觉得不对劲。“我会叫哦!我会把人叫来喔!” “宝宝,我给你两个选择。”这时候招娣反而笑了,笑得阴森森的。“一,把你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二,把你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你陪我上市场买菜,在大街上溜溜,一定很神气,如何?” 又来这招!宝康大叫:“你是土匪!” 吼完,他忽然一震。 身体开始……怪怪的。 招娣没发现他的脸渐渐转红,径自回道:“土匪?我喜欢这个说法。”脚步再靠近他。 “你、你别过来!我、我要……”宝康喘着,声音渐渐变得沙哑。 招娣一愣,才发现不对劲。因他污蔑小孩而生的气顿时消了,她想仔细地查看他,便伸手去抱。不料宝康身上全是汗,他轻轻一挣,就像泥鳅一样,从她手中滑走。 宝康咬着牙,想跑回衣间去。这副身体是他的,他很明白各种变化。 现下这种感觉告诉他,他快变回成人了—— 他知道从小孩变回大人,那画面会有多可怕,他还算有良心,不想吓到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女仆。 突然,脚一阵裂痛,让他跌了跤,他忍住惨叫,继续往屏风爬去。 “宝宝!宝宝!”招娣很担心。“你没事吧?” 宝康还是不理她,再爬、再爬、再爬…… 招娣这回不问了,直接用抓的,想把他抓回身边。 这时,宝康已经溜进了屏风,招娣扑上去,刚好抓住他的脚—— 屏风里头却传来了天崩地裂的痛吼。 这吼叫惊得招娣一身鸡皮疙瘩,以为是自己抓痛了宝康,便赶紧放手。 室内霎时陷入死寂,屏风里久久没有动静。 “宝宝?”招娣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 她好害怕,她想宝康会不会死了,所以里头才一点声音都没有。毕竟刚刚那震耳的痛吼声,好像是一个人被五马分尸的呐喊。 这念头一起,她更不敢大咧咧地往那屏风窥去,就怕看到什么血淋淋的画面。 她只得先伸手,进那屏风里探一探。 这一探,让她摸到了一只脚。她试着握了握,却一怔。 呃?脚变大了!脚围这般粗,肯定不是小孩的脚踝,而是一个大男人的。 招娣觉得不太妙,屏风里的人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 “招娣。”此时,屏风里终于传来了声音,像一个男人刚睡醒时,慵懒、低哑的声音。“你进来一下。” 招娣倒抽一口气,强装镇定。“你没事啦?”她下意识想逃出这房间。“不过,我还是到外头差人来看看你吧!宝宝。” 刚刚被她这只狐狸欺凌的小羊,现在变回大野狼了,她能不逃吗? “不,不用。招娣,你过来。”那男声又说:“你过来,或许我就考虑你提出的请求。”这声音还有些喘,好像刚刚经历了什么激烈运动。 招娣一身冷汗,可是有不想放过这机会。他说,他会考虑她的请求耶…… 她挣扎着,都闪到门边了,最后,还是折回了“虎口”。 她在屏风外面说:“我过来了,不过你不用考虑,因为刚刚打花琉璃的时候,你的确输给我,不可以耍赖。不管是小孩的宝宝,还是大人的宝宝,都是当家福尔宝康,说话要算话哦!” “好,我说到做到。”宝康又说:“现在,你进来一下。” “喔!”听到他答应,招娣松了一口气,瞬间放下所以戒备,走到了屏风里面…… 却见她傻傻地看着地板。 招娣眼前,是一幅男性版的“海棠春睡图”。 地上摊着面熟的衣衫,凌乱地缠着一具精实的男性躯体。 那副裸躯半现半隐的,稍微侧向她,但那些裸露的部位,招娣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上至胸膛、肚腹,下至臀部,长腿,都有着属于男性的健美曲线。早晨微透的光线,筛下的光影两面,更将这躯体的牢实肌理给清晰地刻镂出来。 招娣这才知道,男人的胸腹肌肉是硕大到可以抓捧的,如果是抓在她手上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咬他一口…… 而这个男人,看见她这么专注地打量自己,忽而邪魅地一笑,瘫躺得更是大方,肌肉的光影随之变动,似乎想极力地展现身体的力与美。 他那过长的黑发缠绕他的肩与手,胸前的汗湿黏贴少许发丝,让这随意的披抚更增添慵懒姿态的风韵,使这男人就像刚与心爱的人缠绵完一样,妩媚又性感,教人想再品尝他一回。 至于那些遮住的地方,当然更引人遐想。 招娣空白的脑袋忽地一个念头:她,后悔了。 她不该用那弹丸打他的,瞧那弹丸在他臀上留下的淤青,简直就是对这神圣完美肉体的一种亵渎,她在暴殄天物,会被雷公劈死的。 “好看吗?招娣。”那张绝美成熟的脸孔正对她魅惑地笑着。“对了,你刚刚好像说要给我两个选择,记得吗?” 招娣目光呆滞,小嘴微张。 “一,要把我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 宝康低沉好听的声音像在诱哄,而不像…… 秋后算账! “二,要把我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带我上市场买菜。现在……你想用哪一种对付我?” 说完,他那光裸的大腿,竟就要当着招娣的面抬起,张开…… 招娣的脸蛋就像一朵临春前的红牡丹,突然绽放了! 然后她感到一阵昏眩,就这样瘫倒在那屏风旁。 第四章 当婢女春春吃完早食,回到当家的院落时,看到招娣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的鹅颈椅,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招娣,你在做什么?”她走向前问道。 “没干什么。”招娣姿势不变,回答着。 春春顺着招娣的视线看去,上头只有土土的瓦当,啥也没有。 她想再问时,传察走了过来。“春春,今后你到大厅做事。” 看春春不明所以,传察指指招娣,说:“至于当家,以后都由招娣服侍。” “喔。”春春没啥异议,毕竟当家也不太好侍侯,这下她乐得轻松。不过,她还是想知道招娣在看什么。 传察看到她在好奇,便替招娣回答。“她流了鼻血,在止血呢!好了,我们走吧!”然后他又回头吩咐招娣。“血止完后,到当家房间收拾餐具,知道吗?” 招娣挥挥手,头还是仰着。“没问题。总管。” 过了半刻,鼻血终于止得差不多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招娣还是卷了一小块布塞住鼻子。她便用这模样,再次回到宝康的屋子。 里头的宝康已经盘好髻,着好衣,在桌前整理那些满是油醋味的账本。 他看到招娣那滑稽的模样,努力憋着笑,摆出主子威武严肃的姿态,公事公办地命令道:“一会儿收拾好餐具,去把你那票弟妹叫过来,我们要约法三章。” “好——”招娣不耐地拉长音,偷偷白他几眼,碎念道:“变脸变得真快,刚刚不知是谁光溜溜的,害我流鼻血……” 宝康听到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招娣快速地收拾碗盘,奔出房门。“我这就去带我弟妹来。” 看着那小麻雀急急奔跳的身影,宝康不觉停下手边的工作,眼光放柔。 照他以往的惯例,家里出了这种佣仆,他不但会要传察把她打发掉,更会追究到介绍她进来的人。 可是这次,他什么都没计较,甚至将她的请求给答应下来。 这家伙让他发了那么大的火,照理说,他踢她出门都来不及。可他又发现,早上发了这样一顿脾气,现在倒是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好得不得了。 他想,大概是平常太压抑自己,一喝这样坦率的人相处,倒让他引出了真实的情绪。 其实,他是羡慕,羡慕招娣那坦率、勇往直前的性格。 而且,她也着实娱乐到他了。 想到方才那小女孩羞红着小脸的模样,就让他觉得有趣。 那粉色水嫩的小脸颊,让他想起寿山上的嫩桃,光是摆着,香味就隐忍垂涎,更别说一摸,就能被那触感给引得心荡神驰,那咬舔下去的滋味,该会有多教人欲仙欲死? 他知道那单纯的女孩,对他的身体有遐想。 不可否认,他,嗯,也有…… 咳咳……总之,他给了自己好几个留下她的解释。 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敢将安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任她到处乱说。 何况,她打花琉璃的功夫是一等一的,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还是要履行。 还有,只要一想到她这母鸡似的性格,不论到了哪里,都会这样拼死拼活地扞卫她家弟妹,他就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 要是今天她没遇上商场上有“美君子”雅称的他,而碰上一个辣手摧花的恶汉,狡猾地拐着她弟妹,染指她那青春的肉体,那、那—— 宝康没让自己想下去,再想下去,他会气炸。 既然有可能导致那样的结果,他便牺牲一点,将她安顿在他看到的地方不就好了。 尽管,他痛恨小孩,但…… 他看向桌上那只毛猴,想起了她给他的那颗糖,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糖…… 为了这家伙,他便忍一忍吧。 他配了院落东南的一间小耳室,给招娣一家,这样不但可以监视她,也让她能如影随形地服侍他。 在那间小耳室前,他让招娣还有那七个小萝卜头排排站,听他的约法三章。 那七个小萝卜头看着他,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他被盯得很不自在,也不知道怎么同他们说话,一看到小孩,他的性子就会变得很不耐烦。 他拉来招娣。“来,你先同你弟妹开个场。” 招娣点头应声,站在宝康旁边,对弟妹说:“大家不要害怕,虽然这个叔叔现在板着马脸,看起来很凶、很不好相处,可是大家一定要知道,今后我们可以住在后面那间有炭盆、炕床的小耳房里,姐姐还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给你们做饭、买糖糖、玩具,全多亏这个叔叔的大恩大德,所以大家一定要感谢这个叔叔。” 马脸?这是形容恩人该说的话吗?宝康瞪她。 招娣发现自己说错话,赶紧补充。“不过,这个马脸叔叔其实笑起来非常好看,只要大家很乖,这个叔叔就会笑,不会一直板着这马脸了……” “好了!”一直马脸、马脸的,他都快被她说成一匹马了。 接下来,他口气生硬地像皇帝对臣子训话般,对这些孩子宣告。“你们住进这里之前,我们要约法三章,违者严惩,绝不宽贷。” 招娣很自然地又向她弟妹翻译,毕竟和小孩子说话,是不可以像宝康那样的。 “住在这里,一定要遵守游戏规则,否则就会被判出局喔。” “第一条,你们只能在这后厢活动,出门走后门,不准被我看到。被瞧见者,严惩。” 招娣说:“就像躲猫猫一样,不可以被会捉人的鬼看到,看到的话就出局,出局就要被罚一个礼拜不可以吃糖糖。” “第二条,不准大声喧哗,我只容许听到这样的声音……”宝康挑出一只铜钱袋,举得高高的,放开手,铜钱袋掉在地上,发出零碎的声响。他又说:“超过此声音,严惩。” 招娣接着说:“这很简单,就跟姐姐以前订的睡午觉规矩一样,如果谁在大家午觉的时候大声嚷嚷,就得尝尝姐姐的转转乐十圈。” “一直都要这样吗?”一兴奋就爱尖叫的三弟闷闷不乐地问:“午觉又不可能一直睡。” 招娣安抚他。“很可惜,这个叔叔常常要睡午觉,所以无时无刻都一定要遵守喔!” “这样好像猪喔。”最小的妹妹偷偷地跟她的小姐姐碎嘴。 宝康冷冷地瞪着招娣。现在好了,他在她弟妹面前又变成一只猪了。 之后,宝康又罗列了数条规矩,极力地让这住进了七个孩子的院落,可以维持得像以往一样平静。而经过招娣“精辟”的解说之后,这些孩子理解得非常清楚,没有任何疑问或异议。他满意地点头,转身就要离去。 而一直都很注重弟妹们礼貌的招娣,当然免不了要率领这一干弟妹,向这位伸出援手的恩人鞠躬道谢。她领着众弟妹,鼓足中气,一齐对着那背影喊—— “谢谢你——宝宝——” 那身影一顿,一眨眼,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来。 “再加一条。”他告诉招娣。“不准叫我“宝宝”!” 这天,宝康像往常一样,忙到二更才回到院落。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了,接了福尔家的产业之后,他每天都早起晚归。 如此,他便不用面对这院落的空寂。 他没向任何人说过,他讨厌空寂、讨厌黑暗、讨厌这森然的垂花门,讨厌这只有他一个人住的院落的一切、一切。 所以他忙到很晚才回来,累极了,倒头便睡,没时间给自己细看这黑空黑空的屋子。 他也没想过,自己这模样像极了他最痛恨的孩子。 在游廊上拐了最后一道弯,他惯常低着头,闷闷地往前走。 往垂花门一看时,他一愣。 那中门处,不但有宫灯的光,在那抱鼓石旁,还有一盏小小的瓶灯亮着。他再走近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守在那里。 他望了一下,发现那女孩正面向一个炭盆,对着瓶灯的光,修缝着衣裳。因为怕那寒风,便将身子整个蜷进抱鼓石后头,让石头替她挡风。 那畏畏缩缩的模样,让人觉得可怜兮兮的。但是那被瓶灯煨照得晕黄的小小身影,却难得的让宝康的心有些……温暖。 他觉得,她在等他回家。 多久没人等他回家了? 可他没露出任何表情,仍摆着主人的派头,装作途径这垂花门,“不经意”看到她守在这儿。 “你怎么还没睡?”他问得随意,但眼睛却牢牢地看着她冻得红通通而拿不稳针头的小手。 招娣吓了一跳。“喔,你回来啦!”她揉揉昏花的眼。“我在等你回来。” “可以到里头等。” “那耳房太偏僻了,我怕会没听到声响,错过你回来的时候,但又不能到你房里等,所以……” “其实你不必等门,以前的仆人只要把东西备好,就可以去睡了。” “不行,这样会有疏失。假如你回来晚了,热水烧干了怎么办?”招娣坚持:“既然我的工作是照顾你,我就会把它做好。” “哼,挺尽责的。”听了这答覆,宝康的心其实很暖,可又拉不下脸承认。 “我回来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去睡。” 招娣“喔”了一声,看着宝康的身影往厢房走去。 宝康当然察觉到这视线,这视线还有些怯生生的,没有当时她坐在他身上的霸道。他突然回头,与招娣打探的眼睛撞个正着。 招娣有些尴尬,吹吹口哨,抬头看看黑漆漆的树枝。 “怎么这样看我?”宝康调侃她。“还觉得不可思议?” 招娣倒是很老实地点头,并且举起她手上的那件小衣,对着宝康比了比。 “你有七尺耶,宝宝。”她说:“可我现在却在帮你准备十岁孩子穿的衣服,实在难以想像。” 她又叫他宝宝!不过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就不跟他计较了。 “你怕我吗?”他很好奇这个问题。 招娣疑惑地叫了一声。“我?我为什么要怕你?” “毕竟这是很怪的事。”这秘密,他不可能跟人谈论,就连父亲,都是在他往生后,才从他的亲笔密信中得知父亲的看法。 他不知道自己这怪毛病,别人会怎么看待。 “是很怪。”招娣偏头想了想,又说:“不过只要想到你会变成十岁的宝宝,我就觉得很高兴。” 宝康一愣,眯着眼。“怎么?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也对,他曾经恼羞成怒,把看到孩子哭闹的怒气牵扯到她身上,断然拒绝帮助她,她会讨厌他也是应该的…… 可是为什么想到这个可能,会让他有些……失落? 他看着她,忐忑地等她吐实话。 招娣托着脸,想了一下,才说:“十岁的宝宝比较坦率,我喜欢和那样的宝宝说话。” “还有打架。”宝康没好气地替她补充。“因为都会打赢。” 招娣嘿嘿傻笑。 “等等。”她再补充。“我也喜欢现在的宝宝,因为他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啊!” 宝康松口气。“很识相,不错。” 他斜着眼,觑着招娣的笑脸,不觉也放松了表情。 其实,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论面对哪个自己,她都表现得很自然,即使心里别扭,她也会坦白地讲出来。 而且,他错了,她可不是猪脑袋,她反应很快,脑子非常清楚,懂得随机应变。一看到他变成十岁小孩,马上丢开惊讶,毫不犹豫地勒索他! “唉呀!总之。”招娣搔搔头。“不管是哪个宝宝,我都会好好照顾的,请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他敷衍,举手挥赶她。“快把瓶灯捡起来,炭盆明天再收,去睡了。明日有个局,你得陪我去。” 招娣答应一声,两人便这样散了。 宝康回到房里,捻亮了油灯,拿起炉上温着的水瓶,倒了温水在铜盆里,梳洗一番。当他踱到床旁的窗前,他有些忍不住,小心地打开了细缝,往那后院的小耳房瞧去。 那小耳房的灯还是亮着。 或许还在照料孩子吧?他想。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认定孩子就是麻烦,那女人偏不信,这么冷的天还不快去窝在床上,却这般糟蹋自己。 他熄了灯,上床就寝,闭了一会儿眼,听到三更的更鼓敲起了,他张开眼,再往那扇窗看去。 那窗纸上还是晕黄的,表示那耳房的灯还亮着。 那女人到底在做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她那么娇小,扛着七个弟妹的生计,白天又要伺候他,应该要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不该熬夜啊…… 宝康怔了一下。 等等,他在为她担心吗? 不该,他随即转了念头,想到她是他的侍女,她应该要以他为重心,他为她的工作能力感到质疑、担忧,也是应该的。 最后,宝康忍不住,披衣而起,悄悄地来到那间小耳室。 那小耳室为了排出烧炭的废气,窗总是半开的,宝康便朝里面觑着。 他看到招娣还坐在桌前,拿着针线,与那件小衣奋战。 照她刚刚的说法,那件小衣应该是要给他的。 可她为何要替他缝小衣? “姐,你怎么还没睡啊?”这时,招娣的大弟任子醒了,下了炕,倒水喝。 “啊,任子,你醒了正好,来,穿一下这件衣服。” 任子乖乖地换了衣服,这小衣穿在他身上刚刚好,招娣很满意。 “姐,这要给谁的?” “给一个不爱穿衣服的小孩。”招娣嘻嘻笑,帮大弟脱下衣服后,很珍惜地摺叠好,再放到一旁摊平的包袱巾上。“天气很冷,他不可以没穿衣服,我怕他惹风邪。” 接着,招娣又准备了一包兽糖,袋花琉璃、两组沙包、几条红棉绳,放进包袱里。 “还有什么没带呢……啊!对了,任子。”招娣向她大弟伸出手。“你那颗牡丹花琉璃给我。” 任子哀叫。“不要,我很喜欢那颗。” “那你要跟我比纸牌吗?”招娣摆出鸭霸的模样。“赢了就给我。” 任子一边不情愿地掏出地掏出他最喜爱的琉璃珠,那里头镶了一株艳红的硕大牡丹,还一边碎碎念。“好啦!我给,不用比,反正我也比不过姐。” 招娣好心情地摸摸他的头,接过珠子后,用红棉绳将那琉璃珠串绑成一条项链,然后宝贝似的放进包袱里。 “姐,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不懂。”任子搔搔头。“你明天踏青啊?” “嘘!”招娣俏皮地朝她弟弟眨眨眼。“我要让一个人快乐,他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让他真的感到快乐。” 任子喔了一声,还是不懂,也不想理解,反正他姐姐有时就是会做些奇怪的事。 招娣也明白晚了,将包袱打理好,便吹熄灯火,抱着任子上床睡觉。 四周的漆黑笼罩住房外的宝康。 可他的心里,还留有那块温暖的晕黄。 他想起这女孩,第一次在晒衣场见到全身光裸的他时,有多么震惊,她急着用那脏衣裹他,无论他怎么反抗,她都不妥协,就怕他惹上风邪。 今天那场闹剧也是,她只顾着温暖他,全然忘了自己。 或许真的很怕他冷着,她说什么都要熬夜替他准备一套孩子的衣裳。 那急切的样子,好像他是她心头上的一块肉。 而他,却是那个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冷冷地推开她的人。 那是你家的事。 他的身子一颤,由衷希望她忘掉那样的自己。 我要让一个人快乐,他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让他真的感到快乐。 想到刚刚偷听到的对话,他又笑了。 或许,她忘了也说不定。 这个家伙不管是笑还是生气,都像孩子一样天真啊。 噙着一抹真正打从心底满足的笑,他慢步走回他的屋子。 让她带着孩子,留在他身边,可能的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决定。 隔日一早,宝康便已着好端庄得体的藏青窄袖素袍,坐上马车。 可当主人是他,现在却在等候着他的小女仆,思及此,他面色如土。 “招娣,你快些,当家要出门了!”传察急得朝宅里大吼。 “你别吼她,传叔。”宝康斜着嘴角。“我就看她要摸到什么时候。” 昨晚,他是抱着满足的笑意入睡的,还想,让她留在身边,是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决定。 现在看来,这个结语打得太早了。 只要一想到她总以她的弟妹为优先,他就很不高兴。 “当家,不如今天我陪您去吧!”传察担心地说:“毕竟是顺大行的局。” “不用,我自己应付得来。”而且做事一向谨慎的他,也不放心让知道秘密的招娣离开他的视线。 这时,背着一只包袱的招娣,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情要交代了。”招娣不好意思地傻笑,说完想跨上马车,可马车太高大了,跑得急喘气的她,一时没力,还跳步上去。 宝康一看,啧了一声,想把她拉上来,可一摸到她那纤细的手臂,又怕自己力大,会把这小手拉断,他便不耐烦地伸出双手,去搀她的腋窝,像抱孩子一样的把小小的她给抱上了马车。 传察愕然地看着他俩的互动。 宝康注意到老总管的目光,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午饭不必准备,我那大哥一定早订好了馆子。”说完,他便关了门,吩咐车夫往中城驶去。 车上,他严肃地对招娣说:“你迟到了。” 接着又瞪她。“我该怎么惩罚你?你说说看。”他一定要严厉地禁止她,不准再熬夜。 招娣吐吐舌。“对不起嘛!我睡得有些晚了,又忙着交代我弟妹,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也一定要乖乖的。” “没有借口。”宝康说:“从没有主子等奴仆的道理。” “唉呀!这不重要。”招娣无所谓地回应,并解下背上的包袱。 “什么叫不重要?”他板起脸,怀疑这家伙竟敢对他没大没小。 “嘿!你看,宝宝,你的衣服完成了。”招娣摊开那件她熬夜赶制成的小衣。 “这样以后你再变小,就不愁没衣服穿了。你喜欢这个青色吗?” 宝康连忙比了噤声的手势,看到车夫专心驾车,才松口气。 他怪罪地瞪她,怪她这般大刺刺的。 招娣也知道自己错了,双手合十,抵着额头,一直对着他膜拜。 “好了,好了,我不是神明。”宝康没好气地阻止,然后一把抢过她手上的衣服,用手指抚着她那一针一线的细心,可他嘴巴上还是这么说:“这是麻织的,这么便宜的衣料要给我穿?” 招娣气嘟嘟的。“配你的嘴巴,刚刚好。” 宝康看着她气红的小脸,笑了,突然好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那小桃子似的颊。 “哼,算了,我今天犯了两个错。”招娣抢回了衣服,用心地摺好。“你刚刚那讨人厌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算是抵了一个错。” 宝康不以为然。“这么擅作主张?” 他想了想,其实他也不少真的想罚她。 今早她会这么迟才出门,一定是昨晚熬夜至三更的后果,他只是希望能遏止她,不要为了这些细枝未节的东西而搞坏身体。 他耸耸肩,又对招娣说:“好,抵了一个贪睡的过错,那刚刚大剌剌迟到的家伙,用什么来补偿我?”他假假地笑着。 “你低下头来。”招娣却不直接回答。 “什么?”他挑眉,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做什么。 “快点啦!”她催着,脸颊因激动更红了。 宝康歪了嘴,看到她期盼的大眼,根本不忍拒绝他,便听话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再也摆不起主人的架子了。 招娣套了一个东西上去。 等宝康坐正了身子后,拿起那用红棉绳做成的项链一瞧,发现坠子是一颗镶了牡丹的花琉璃。 “喜欢吗?它以后就是你的。”招娣开朗地解释。“我弟都叫它牡丹王,因为它重量刚好,可以百发百中——喔!当然我也要看掷珠子的人技术好不好。不过我想,以后你同我打花琉璃,就不致输得这么难看。” “为什么要做成项链?”他抚着这颗剔透的花琉璃,问招娣。 “当然是让你随身携带啊。”她回答:“你知道吗?身上带个一两件玩具,真的会让心情变好,你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玩玩,阴云就会呼地散去。” 她夸张地做了阴云散去的动作,又说:“还有,我随时都可以同你打花琉璃,给你雪耻的机会。这样你就会真的快乐地笑了,不会每天都笑得假假的。” 宝康抬起眼,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了?” “你说,你比较喜欢十岁的宝宝。”宝康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语气幽幽地说:“所以,你真的很讨厌现在的我吗?”讨厌将笑容当成一张面具,时时刻刻戴着的福尔宝康? 招娣想了一下。“我喜欢你的笑,真的,你笑起来好漂亮、好好看。” “但我希望你是真的因为快乐才笑,否则我会有被骗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以为是一颗好甜的糖果,可是吃下去发现是恐怖的蓼糖,很糟、很糟的。” 宝康噗了一声,为她巧妙的形容笑了。 “就是这样!”招娣拍拍手,好像在鼓励婴孩走路一样。 宝康又瞧胸前的牡丹花琉璃,眼眯着,轻轻地说:“小孩的玩意儿。” “讨厌,你又这么说!”招娣气鼓着嘴,朝宝康伸手。“不喜欢的话,就还给我!” 为了这颗牡丹王,他知不知道她又要饿肚子,好买别的玩具给大弟做补偿啊? 宝康没理她,却解开圆领的盘扣,将这条项链给收了进去,理好了衣襟,还宝贝似地拍抚着胸口。 “不,招娣,我喜欢。”他看着她,微笑。“谢谢。” 招娣愣着,呆呆地看着宝康的笑。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张着小嘴发呆的她,咬到了舌,哇咧咧地痛叫。 宝康看了,笑得更开心了。 惊魂刚定后,招娣则像捶胸顿足。 他摆了一个这么英俊的表情勾引他,她也应该要做一个美丽妩媚的小女人姿态回敬他,这样才算势均力敌啊! 啊啊啊!她此时怎么会想到这个?呜——好羞、好羞…… 呃,不过啊…… 懊恼之余,招娣还是忍不住偷偷觑了一下这男人。 那张五官端正的俊颜,因为这抹真诚的笑,变得更英朗、更光亮。 她被他那双能迷煞人的眼,给盯痴了。 她的脸又红了,因为心里的悸动,因为属于女孩的娇羞。 她觉得此时的宝康,比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吸引她。 嗯,可以看到这样的宝宝,偶尔出个糗,其实…… 也不错啦!嘻嘻! 第五章 如果有人问招娣,她是怎么分辨当家的笑是真是假,她会这么回答—— 她也不知道! 不过再别人想敲她头之前,她会赶紧说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是直觉!是直觉啦! 自从上过了第一次的当之后,她就养成了这种直觉。而这天,他带她上中城的广春食府,赴那票人的饭局时,这直觉发挥了作用。 一踏进那间包厢,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那张假笑的面具,又悄然无声地挂回了宝康脸上。 她一细看才意识到,他这种笑脸,与她看惯的那种孩子似的单纯,没有伪装、没有城府,是那么的不同。 那笑脸很深沉、很难看透,有很多与笑这样的情绪背道而驰的想法,都在里头转。 不过,她不会怪宝康又变回这皮笑肉不笑的死样子,她觉得这是待在这间包厢里头的人,逼他不得不变成这模样的。 经过走廊外头,她听到了他们虚假的笑声。 招娣想像着,要笑出这样的声音,嘴巴要张得多大? 而宝康马上帮她应证她的想像。 “大哥,抱歉抱歉,来迟了、来迟了。”他连声歉笑,眼笑得弯弯的,还露出一大漂亮的白牙。 可他真的感到抱歉吗?当然不。 “啊!宝康,你终于来了。”宝康的大哥福尔尸胡,撑起肥肥的身子,张开双臂,用好热诚的笑容前去抱抱他的兄弟,然后回头对坐在正位上的一个女人说:“墨当家,给您介绍介绍,这就是我那当家的二弟,福尔宝康,福百发号的所有事务,都是由他经手的。” 招娣看那女人,盘着高髻,深色典雅素服,可面貌却生得年轻美艳,杏子般的眼像水波一样光亮动人,随意的顾盼间,便好似已现尽了全天下女人最美的风韵。 只是端只茶杯啜口茶,也可以让所有男人都为她的倾心,甚至倾家荡产、抛家弃子都甘愿。 当然,她那片弯得舒适得宜的,同宝康一样噙着一抹深不见底的笑。 这女人笑着梭巡了他们一回,招娣被她看到的时候,觉得背心整个寒了起来。 而她显然对招娣没什么兴趣,之后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宝康身上。 那道目光里,掺杂着一些女人对男人激烈的欣羡与满意。 宝康也同样用那高深莫测的笑,望着她。 见到宝康入座后,与这帮人寒喧一会儿,招娣想这儿没她做事儿的份,便要出去候着。 “招娣。”可宝康却叫住了她,让屋子的人全看向她,看得她怪难为情的。 他像招小猫小狗一样,朝她招招手。“你进来,不要在外面。”外面很冷,他可不要她病着了,之后都没法照顾他 。 “呃,可、可是……”他们应该有很重要的事要谈吧?她在场,好吗? “你待在里面。”宝康说完,便不理她了。 尸胡面有难色,笑得很难。“宝康,不好吧!我们要谈事,人多总嘴杂。” 宝康神态自若地取过食府备在圆桌上的铜烟盒,掏出了他惯用的珐琅细烟管。 他因为念珠沉到了池子里不见了,所以得用抽纸烟来稳定稳定心绪。 他一边装纸烟,一边笑着同大哥说:“今天不就单纯的和墨当家吃顿午饭吗?随意聊聊的东西,说过便忘,大哥不 必这般小心。” 尸胡听了,笑得更僵。 那女人倒是很圆融,反应机敏,她拿了草棒,在手炉里点了火,倾过身要帮宝康点烟。 她笑说:“当家说得是,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瞧,我家仆不也都列在我后头?大爷多心了。当家心疼他的 奴仆,可见到是一位好主子呢!” 招娣看了一下那些家仆,歪了嘴。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看起来比较像跑江湖、专讨债的,站在那儿,是镇场子 、耍威风用的吧! 宝康看了那女人一些眼,笑道:“墨当家真会说话。”便让她帮自己点烟。 你也不逊色。招娣对他白着眼。 说话这么虚伪,难怪当他变成十岁的宝宝时,嘴巴那么得理不饶人,因为他要忙着将他当大人时没法骂的话全部骂 光光。 既然宝康要她留在这儿,她便听话地坐在墙边的圈椅上。 一开始,她很专注地听这些人的谈话。从他们对话中,她才知道,宝康这么了不起。 在进福尔家工作前,她早就知道福百发号派头很大。 它是这镜花国里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各地分号加总起来,有近百家之多。它旗下的运局更让异地货物互通流畅,丝 毫不为镜花国内多奇山险崖的地形所苦。 这使得住在极北之地的各州百姓,也可以喝到南方玉佛手城的鲜茶,吃到西边沿岸盐田镇的盐,东边平原农稼城的 精米,并用金润镇上好的油来点炉取暖,让每个人都能平安饱足地挨过这夜魅城极冷的寒冬。 而只要由福百发号出售的货品,绝对是银货两讫,质地精良。 数代的正派经营,让福百发号的招牌就是一个品质保证,这也让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百姓,都对福百发号赞誉有佳 ,更在无形中形成一种依赖,什么生活上的小物,都要上福百发号的分号购买,这也赞成了那些分号常常门庭若市 的影象。 而搬有运无的管道,都是仰赖那条横贯镜花国全境的“福径”。 原来,“福径”这条路是当年才二十三岁的宝康,携着一班造路工人,一手开辟下来的。 由于镜花国境内多东西向的高山湍流,造成南北交通极为不便,从南部州城绕行至夜魅城,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 这样耗时费力的路程,使得运送物资到达这不利农业的蛮荒之地益发困难,人们开门寻常的七件事,对夜魅城的百 姓来说,曾是一种奢侈。 而刚继承家业的宝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决定出资,并亲率一班工人,寻找可以由南往北直通的路径,沿途建 造栈道、吊桥,让这趟要耗费一年的路程,足足缩短成一个月。 这不但是福尔家族的创举,更是镜花国内的骄傲。 因为当年是福百发号出资辟造,此路当属福百发号专有,所以才叫作“福径”,但它同时也是为人们带来的幸福的 道路。 目前,知道这条路径的正确走法,就只有福百发号旗下的运局、镖局,以及中央官府而已。 因为这条独特的路径,使得夜魅城里的百姓可以丰衣足食、各地产物得以流通,更因为它的隐密,让福百发号握有 足够的筹码,可以在全国、甚至是他国的商场上呼风唤雨。 当然,这么大的商机也引起许多人的觊觎…… 招娣闪着大眼,祟拜地看着宝康。她之前真的不知道宝康这么厉害耶! 宝康喝了口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往招娣那儿看了一下。 发现她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了,像在注视着神一样,祟拜、敬畏,以及…… 呃,他可以这么认为吗?掺和着些小小爱慕的眼神。 虽然他有些不解,不过,他喜欢她这样看着他。 他满足地呵笑一下,又吸了口烟,回到谈话里。 不过,他却不知道,招娣还多起了一个念头。 像他这么厉害的人,还会被她喂油醋,坐在屁股下整得惨兮兮,其实……真正厉害的人,是她啦!想着,她便得意 地窃笑。 这笑,宝康也没漏看,他觉得那笑很……很可爱。 吃过午饭后,谈话还没结束。听他们谈到两国商场上的琐事,招娣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她很想睡觉,可她连忙捏醒自己,在客人面前睡觉,成何体统? 她动动手脚,坐直身体,努力清醒着。 现在,她又多佩服宝康一点了。这么琐碎的话题,他也可以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有啊,他那抹笑,少说挂了也 有一个多时辰了,都不累啊? 她呼了口气,想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 打开包袱,翻出了一条红棉绳,她想自个儿静静的玩着,应不致打扰人吧! 而那只不过是一条红棉绳,便让她玩得不亦乐乎。 她用那棉绳,灵巧地织出蛛网、花朵、皮球、车轮、屋子等等的复杂的图样,她很专心,每绕成一个图案,她就兴 奋得红了脸颊,然后再入下一个挑战里。 当她发现宝康在偷瞧她的时候,他不知道已经看她多久了。 她以为他是反对她这样胡玩的,所以打算将红棉绳收起来,没想到宝康却急急地摇着头。 在座的女人和他大哥见他这反应,都是一愣,急问:“怎么?宝康,你反对这种说话?” “什么?”宝康转回头,赶紧呵笑:“不,你们说得很好,继续说。” 谈话继续,可招娣发现宝康根本没注意在听,不一会儿,他的视线又飘过来,想继续看她出神入化的打棉绳技巧。 招娣突然感到骄傲起来,快手编了一朵很多花瓣的百合给他瞧。 宝康见着,眼睛不禁发亮。 她又绕了更复杂的形状,爱现着。 宝康新奇地啧啧出声,眼里是一个短手短脚的小人。 之后她再编了许多高难度的花样,每一样都使宝康瞠目结舌,根本就忘了他现在是在同人应酬。 见宝康佩服的眼神,招娣挺起胸膛,翘高着脸,那模样好像在说:我很厉害吧?夸奖我、夸奖我啊…… 宝康看着她的小脸又像小桃一样可口,满足的叹笑。 下一秒,他摇摇头,喃喃地道:“像个孩子一样……”那是一种宠溺的口气,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当他伸手要去拿茶盏时,才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面前两个人都停止了谈话,眼巴巴地瞅着他。 而那个叫墨兰的女人,更用一种嫉妒、轻视的目光,瞪了招娣一眼。 可招娣傻傻的没注意,玩腻了棉绳,又掏出沙包要玩。 “宝康,方才我们建议,关于福径可以对外募集资金、多抛揽更有实力的动行来增加运量,这些,你可有听清楚吗 ?”尸胡对他弟弟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当然生气,他这态度简直就不把他这做大哥的放在眼里。 可他又不得不涎着嘴脸,讨好弟弟。“要不要咱们再细说一遍?” 宝康挥挥手。“我听得很清楚。”他又拿了一根纸烟,要装上烟管。 “那当家的意思如何呢?”墨兰插了进来,笑问:“咱们顺大行旗下的运行基底厚,不但牛马好,全是来自那北疆 外的名种,拖负用的车辆、船只也只是用厚实在的桧木制成。有这般庞大的资金、精良的设备进驻贵号,又能与敝 国官府结好,岂不一举数得?我们这般诚意与当家合作,您能否定下心,好好考虑考虑?” 宝康带笑地看了看他大哥,又瞧了瞧这个顺大行的当家墨兰。 看着这坐在一块的男女,齐声唱着同一个调子,突然,什么都懂了。脑子转了一轮,他笑得更和善了。 “啊?墨当家,你适才不是说,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既然是聊聊天的东西,你怎会要我花脑筋考虑呢?” 他吸了口烟,手指轻敲着头,装出苦恼的样子。“真不巧,我今天没带脑子出来,没法好好考虑事情呢!”他还好 心“解释”:“因为我大哥约的,只是个吃吃饭、聊聊天的局。” 墨兰没了笑,而尸胡则是尴尬至极。 “这是否表示,这事根本没商量的余地?”墨兰冷着脸,瞪着忙向她陪笑的尸胡,美目狠厉一眯。“福尔大爷,这 好像跟你信誓旦旦向我保证的,完全不一样?” “这、这……这有误会的,只要再好好谈,我二弟一定会……” “不用多说,我们走。”墨兰站了起来,高傲地斜视宝康。“当家,改日再到您府上一叙。做不成这笔生意,我们 还有其他可谈的吧?” 宝康笑笑。“当然,到时一定好好招待墨当家。只是,本城商贾众多,您也不必只执着于本号。” “福径的确很可口。”墨兰说得直白。“不过,有才干的马更能让伯乐倾心。” 宝康看出这女人对自己贪婪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他见惯了。 他便应得随意。“恭候您的光临,墨当家。” “那好,届时便叨扰了。”哼了一声,转身迈步,两名虎豹般的家仆护着女主人离开。 招娣再单纯,也不会嗅不出这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她很识相的收起沙包,乖乖看着那伙人离开。 饭局散了,宝康离开坐席,抖了抖衣袍,走向招娣,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好了,结束了,招娣,咱们走吧!” 可他随即发觉这手伸得有些暧昧,又赶紧缩了回去。 “好,”招娣跳下椅子,走向宝康时,突然惊恐地看着他身后大叫:“宝宝,小心!” 宝康回头,见他大哥像头疯牛一样冲过来,他本来可以闪开的,可招娣在他身后,他怕她受伤,心一横,便结结实 实地接住这冲撞,他一个踉跄,倒向那尖锐的桌角,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低贱的庶子,就非得处处跟我作对吗?啊?啊?”尸胡跨在宝康身上,打了他几拳。“你以为福百发号真是 你的吗?休想!休想!” “住手!不要打宝宝!”招娣扑了过来,去抓尸胡的手。尸胡扯住她的衣襟,把她扔到地上。招娣滚啊滚,撞到椅 子才停下,让她痛得哇哇叫。 “招娣!”宝康一惊,赶紧路易开尸胡,跑到招娣身前护着。 “你这庶子,根本没资格管号里的一切!”尸胡抓起来大骂。 “大哥,你今天既为福尔家长子,就要为咱们着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来那顺大行是要做什么吗?” 宝康努力控制脾气,尽量冷静地说明:“顺大行是官商,好要替她的祖国夺我们的命脉!她有了福径,就等于有了 镜花国。你怎会以为她只是来投注资金的?你要夺回福百发号,可以我让你凭你的能力夺,可你万万不能引狼入室 !” 见宝康都将他的底细给掀了,一肚子坏水的尸胡失了理智,歇斯底里起来。 “你他妈的,果然是那贱女人生的坏胚,能言善道,把每个人都给摆弄得像傻子。 你以为老头真要你来继承家业?还不是你那窑子出身的娘,用身子蛊惑那老头,那老头傻了,才糊涂的把这个家传 给你! 这样的女人,让她善终都是便宜她了,你还想让她进祖祠?简直就是亵渎我们福尔家的祖先!” 招娣气怒地皱眉,在心里教训着,这家伙怎么这么幼稚?说理说不过人家,就骂到人家的爹娘身上,比三岁小娃还 不如。 “你说什么?”忽然,宝康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再说一次。” 尸胡不顾颜面骂道:“就说你娘下贱,像条狗,给每个男人——”可那“睡”字还没吐出,就被宝康一拳连同门牙 一块打掉。 宝康发了疯似的,把他大哥打趴在地上。他的块头比尸胡高一倍,只往横的长去的尸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一直打、一直打,还发狠道:“不准!不准你这样说我娘!不准!不—— 招娣很害怕,发现她曾经恶整的小猫当家,原来是一只猛虎,他没这样发疯地打顽皮的她一顿屁股,她真该要谢天 谢地了。 她想阻止宝康,可此时,她发现宝康的身子像石头般硬住了。 她一惊,心情里连连喊糟,宝康生气了,那他的身体会、会—— 尸胡一逮到机会,就把宝康踢翻在地,同样也不留情的将他往死里打,宝康的身体又痛又僵,根本无力还手。 招娣朝外头大叫:”救命!救命!有个疯子要杀人啊!快来人啦!来人啦——宝宝、宝宝要被打死啦!“喊到最后 ,她都快哭出来了。 可她不能哭,咬紧牙,又扑向尸胡,被推了几回,滚得头昏眼花,最后索性趁着空隙,横到这两个男人之间。 “别打啦!别打啦!你弟弟要被你打死啦!呜啊啊——”她紧紧地抱住宝康,尸胡怎么拉也拉她不开,结果连她一 起打,痛得招娣一直在尖叫。 傻子!这声音让宝康心一揪,抬脚用力一踢,赶紧把尸胡踹离招娣身上。 即使他的身体痛得仿佛要四分五裂,他还是吃力地拎起招娣的小身子,踉跄地带着她逃离这间厢房。 恰巧,食府里的人也循声而来,一起压制打红了眼的尸胡。 拐了好几个弯,宝康带着招娣逃到了一个僻静的庭园,这时好似用得一滴也不剩,宝康突然虚软地跪倒下去,全身 僵硬颤抖,蜷得像一个全身赤裸在雪地上受苦的人。 “宝宝!宝宝!”招娣急得一直掉眼泪,这才知道他变成孩子是这么痛苦,只能无助地紧紧抓着宝康“宝宝,我, 我可以做什么?宝宝!” “招娣……”宝康抬起惨白的脸,一眼就看到她额头的瘀青,好刺眼。他想说什么让她安心的话,可最后他只能叫 苦:“我……我好痛……” “痛?”招娣忙着擦眼泪,提议道:“那就叫出来啊!叫出来啊!”这样就不会那么痛了,这方法对她弟妹都很有 效。 宝康摇头拒绝。他不能惊动这里的人,让秘密曝光。 招娣啊了一声,想到一个办法,她费了好大的力,将宝康的脸揣入怀中,像母亲抱着哭泣的孩子安慰那样。 “没关系!你叫出来!我、我……”她抽噎一声,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但她还是鼓着勇气这么说:“我会保护你 !” 这话又让宝康的心猛地一揪,他什么也没多想,便顺着直觉,紧紧地抱着招娣的细腰,脸埋在她馨香的怀里。 在那里头,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吼叫出那宛如挑筋剥骨的刺痛—— 福尔家的车夫等了很久,迟迟没看到他家的主人,倒是看到一身狼狈的福尔尸胡架了出来,官府的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之后茶房转告他,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小仆佣,要他先打发车子回家,当家会晚一些回去,他这才驾着车离开。 招娣替十岁的小宝康换好小衣,背着精疲力竭的他偷偷往后门溜走。 她带他来到她熟悉的街巷,在一处僻静的古井旁歇下,之后打了一桶水上来,要为宝康擦拭伤口。 拿着湿巾,招娣哄着他。“嘿,宝宝,你抬头,我要替你擦脸。” 宝康没理她,还是低着头。 招娣想了想,说:“你放心,这里我很熟,我常在这里玩,我弟妹也常来这儿清理。这里没啥人,小孩大吵大闹都 没人说话呢!” 宝康开始发抖。 “啊?你还在害怕吗?没事啦!没事啦!不要这么胆小……” 说到这儿,招娣咬了一下舌头,其实刚刚她怕得要死!于是她补充。“瞧!我现在也没在怕啦!我想你应该比我还要勇敢吧!” 她觉得宝康好像要哭了,便赶紧做出她常在弟妹面前做的哭脸,想逗笑他。 只见她双手握着拳头,在眼窝、眼角边摩蹭,一边苦着脸,呜呜地叫着。“呜呜呜——宝宝真爱哭!呜呜呜——宝 宝羞羞脸!呜呜呜——宝宝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给你亲一个。” 叫完,她就亲着手掌,然后拍拍宝康的脸颊,当做安慰。天知道她的香吻有多抢手,连隔壁邻居的皮小孩都抢着要 呢! 忽然,宝康抬起头。 招娣很得意,以为他很感动,要感谢她。 没想到,宝康一把抓住她的脸,像上回在池里吼她那样,生气地哭。“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让那家伙打?你那么 小,那么瘦,万一被他打散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招娣的耳朵都快被他吼聋了。 她揉揉耳朵,很认真地想着,才说:“你怎么办?再找春春回来服待你啊。”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吼得这么痛彻心扉的样子。 宝康脸一红,发现自己的急切是这么明显,只有她这傻子才感受不到。他连忙改口道:“你没听清楚,我是说你弟 妹怎么办。” “切,刚刚明明就是这样说,还嘴硬。”招娣不理他,拿着湿巾就去擦他脸上的鞋印还有血迹。 宝康趁此机会,细细地看着她受伤的小脸。 他有些心疼地:“你的脸,痛不痛?” 招娣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故意皱着脸哀叫。“唉唷!痛死了。”接着又俏皮地眨眼,笑着。“这样你还舍不舍得 凶我?” 宝康切了一声,看向别处。 没多久,又闷闷地看向她。“那个,对不起。” “干嘛和我说对不起?打我的又不是你,何况你的神腿,还救了我好几回呢!”她拍拍他的小腿。 “是我大哥打你,我却没好好保护你。” 招娣发现小宝康难得这么正经,看来她被打的事,他真的很耿耿于怀。 “所以。”宝康露出一个和童颜极不相符的苦笑。“我才讨厌小孩,小孩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人宰割。” “你不要这么说嘛……” “你听我说,招娣,我只对你说。”宝康捂住招娣的嘴,说:“这是神明给我们福尔家的惩罚,我们是有六百年历 史的古老家庭,祖先曾经比现在的福百发号还要风光,可是,因为太贪婪、太急切,所以神明就下了这个诅咒给我 们,让我们一生气,就变成一无是处的小孩。它要让我们尝尝,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人只要越急切地守着他拥有的 东西,就会越容易不满、发怒。” 听到他又说小孩一无是处,招娣呜呜叫,想要辩驳,宝康却不给她机会说话。 “你说过,你不喜欢我的笑,会有种被骗的感觉,你也说明,你喜欢小孩的我,因为很坦率。” 宝康吸了口气,又说:“可是我只能这样笑,这样笑,就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一个绝对不会生气的人。我不生气 ,我就不会变成小孩,那我就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我不想争夺什么,我只是想保护那些我本来拥有的。” 他放开招娣,呼了口气。“这样,你懂了吗?因为你说你喜欢现在的我,所以我才用这副模样说给你听的,而且……” 我希望,这么拼命保护我的你,能更了解我一点。宝康没敢说出这话。 招娣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嗯嗯,我懂了。” 见宝康还在看她,她直言:“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 宝康挑了挑眉,没拉话。她又说:“你是讨厌没有力量的自己。” “什、什么?”宝康大惊。 “就像刚刚,你大哥污辱你母亲,你马上就生气,要变成小。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子,而是很气自己到了关键时候 就会变小孩,会那么无力。” 招娣比出二的手势,摇了摇。“我现在才知道,你啊,搞错了这两件事。” 宝康恼怒了。“你这家伙!说什么鬼话?”他举手想打她的头,可他忍下了。口气欠佳地说:“我难得对质你说真 心话,你不要妄自评论——” “啊!不过呢——”招娣赶紧再说“我相信,夫人绝对是个好母亲。” “哼!你看我要打你了,才改口的吧!”宝康不屑。 “不是不是!”招娣着急地挥挥手。“我真的这么觉得,否则,她儿子干嘛这么努力地保护她呢?瞧,那没水准的 人骂你爹是臭老头,你都没什么反应呢!” 宝康瞪着眼,垮着嘴。 “让别人知道你母亲是个伟大的人,才能把儿子教得这么有出息,这样就够了,对不对?”她替他理了理松髻,笑 说:“你就不必再对自己生气啦!” “这是什么道理?”宝康还是插着,不爽。 “嘿!你变笨啦?”招娣说:“这道理很简单,你就想想你大哥嘛!难道他这副幼稚的鬼样子,我会把他母亲想得 很高尚,很伟大吗?” 宝康一怔,想了想,嗯,满有道理的,大娘生前的确是个心情不好,就拿家仆出气的人。 招娣再加把劲。“我想你母亲知道你这么爱她,一定很高兴。” 宝康看了看招娣,瞧她说得激动,小脸颊又那样鲜明地红了起来,圆圆的眼这样活力地眨巴着,眨巴出像水波一样柔润的光泽,让他的心突地一个悸动,使他的心思转啊转的,就这么转进了心里那一处最柔软、最香甜的地方,就此沉沦下去。 而对这样的沉沦,他竟然是如此的……心甘情愿? “嗤!”可表面上,他还是嘴硬。“你又不是我娘,怎么知道?” “耶?这叫将心比心啊!这也不懂。”招娣啧啧叫。“因为我弟妹以后也一定会这么爱戴、拥护他们的姐姐,所以我当然懂你娘的心情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宝康噗嗤笑了。“嘿!真是自大!” “怎么?想数落我?”招娣摆出打架的姿势。“我告诉你,事实就是事实。” 她等着小宝康这张坏嘴出招,等啊等…… 却等到了宝康一个笑,不是讪笑、讥笑,而是一个饱含着温暖与感谢的笑。 “虽然自大了点。”宝康伸手,也轻轻地帮招娣擦去衣服上的鞋印,然后微笑地说:“不过,我相信。” 第六章 大家都发现,当家有些不一样了。 “当家,明年的米粮,咱们要进多少?”掌进货的管事拿着货单,恭敬地问。 主位上迟迟没声音传来。 大伙不禁抬头,打量主位上的人。他们看到当家正低着头,专注着什么。 他们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当家抬了头,举起他手上正忙着的东西—— 用红棉绳编出的一个蛛网。 可等等!红棉绳……不是女孩子家在玩的东西吗? 那红绳绕挂在一个大男人的手上!还是一个手握如此大权力的男人手上,那感觉真是……奇妙啊!在座每个人都呵呵一笑,掩饰着窘状。 管事不厌其烦地再问一次。“当家,请问,明年米粮要进多少?” “就这样。”当家又把手举高,让那红蛛网更显眼。 “嗯……当家,这……”这样是哪样啊?管事一头雾水,还要装得和平常一样,以免被当家看出他在笑他,笑他像个女孩一样,在揪那娘娘腔的棉线。 “你算一下这蛛网的格子。”当家说。 这可是有深奥的学问喔,他骄傲地想。 “好,一、二、三……十一?”管事恍然。“啊!当家是要进十一万石?” 当家一愣。“不对!”他看了一下自己结的蛛网,啊了一声,手又忙了起来,自言自语着:“奇怪,我明明是想编十五格的蛛网,怎么会少四格呢……” 就这样,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等当家完成,再让他们数。 “嗯,要……廿六万石?”怪哉,当家刚刚说要十五格,怎么跑到廿六格去? “啊!又不对!”到底要怎么绕呢……当家陷入苦恼。 在场的每个人,头上都在冒黑线。 嗯,那个……他们可以认为,这是当家难得的一种……幽默吗? 又有一天,一个犯错的分号掌柜,来到宅里赔罪。 这错虽小,却是要罚钱的,掌柜祈求当家可以折免这罚金。 可一向纪律严明的当家,却只是在地上画了个三角,摆了许多花琉璃。 当家给了他一颗琉璃,说:“来,我们打花琉璃。” “啊?”掌柜的下巴掉了。 “你打赢了,我就不罚你钱,只要下回别再犯。”当家说得很认真,不像是玩笑。“我打赢呢,除罚钱外,你还要到其他分铺罚作劳务,如何?” “啊,好的,当家。”掌柜接下了,心情很忐忑,他第一次打这玩意儿啊…… 打啊打的…… 结果…… 那第一次打花琉璃的掌柜,因为不必课罚金,快快乐乐地回分号去了。 “当家,您最近心情不错啊。”传察跟在宝康身后,回到了福尔家的院落。 “嗯?有吗?”他摸摸脸,觉得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直都在笑啊。 “呵,当然有。”他传察活了这把年纪,还分不出真笑和假笑吗? “是吗?可前一刻,我还在恼呢。”宝康笑说:“没罚到那掌柜的钱。” 没想到他练了那么久,打花琉璃的技巧还是这么差。让那小家伙知道,准会被笑。 “不过结米粮那天,当家的玩笑满有趣的。”连他这老古板都笑了。 “嗯?”宝康疑惑地看他。“那天我没开玩笑。”他是真想用蛛网的概念,来向大伙分析米粮进货是要如何计算。 他心算高人一等,可编网的手却很拙。 传察不再提了,随着宝康进了书房,摊了些帐本要与宝康讨论。 他们讨论得很深入,直到天井那儿传来了孩子的声音,还有招娣的…… 听到招娣的笑声,宝康马上抬起头,往外看。 原来,她领着那些孩子,在玩打鬃人的游戏。 所谓的鬃人,就是用高粱杆、纸绢与坚硬的猪鬃做成的长型人偶,单是直立着,可以不倒,而外表会按着民间故事,做出各种讨喜人物的相貌。 人们玩着时,会将他们的鬃人放在铜茶盘上,然后双方便抡起棒子敲打铜盘,使那鬃人在上头转动,并且试图让对方的鬃人给挤下去。 这游戏是很吵的,打铜盘的声音分明就是敲锣,加上孩子放肆地笑闹,看得传察起了疙瘩,捏着冷汗。 当他心惊胆颤地望向宝康时,以为会看到阎王似的脸色…… 咦?不对,他看到的是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真是!”他以为当家是被气傻的,便自告奋勇去赶人。“我去把这帮坏了规矩的人带走!” “等等,传叔!”宝康却赶紧拉他,要他噤声。“他们不晓得我在。”所以他不怪他们。 传察瞪凸了眼,呆张着嘴,这模样让他像一条鲶鱼。 可宝康没时间看他那滑稽的表情,现在他光看外头的“风景”都来不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那群孩子是……风景,还是很美的风景。 而那风景里最出色的就是—— 招娣的笑,红扑扑的笑。 他看到,当那打鬃人的比赛分出了胜负,她同其他孩子一起为胜利者欢呼,像可爱的小兔子跳来跳去的,让他很想冲动地上前,把她抱个满怀,然后将她锁在怀里揉弄爱抚。 他看到,当那小孩因为不服输而大声哭闹的时候,她假装生气地跺脚,摆了好多鬼脸给那小鬼看。 有鼻子推得高高的……猪头。 嗯,那是他看过最可爱的猪头。他笑。 有把脸拉长的……马脸。 喔!怎么会有马长得这么可爱?他再笑。 还有当初她讽刺他的……大笨牛。 天!他那时怎么会因为她这个动作而气得半死?这明明是世上最迷人的一头牛!他再傻傻地笑。 此时,招娣的头一个微偏,惹得他心突地一跳,赶紧把嘴捂着,转开脸,佯装专心地在读帐本,可那双眼不清一刻又忍不住飘过去…… 他以为,她是发现他的视线了。 结果,她只是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发夹。 他松了口气,可却马上感到失落。谈生意谈失败,都没这么高潮起伏。 不过,招娣可爱的鬼脸,还是没让那小弟停止哭闹。 他看到,招娣也跟着苦着脸,揉着眼窝,做了那爱哭鬼的表情,然后唱道:“呜呜呜——丙辰真爱哭!呜呜呜——丙辰羞羞脸!呜呜呜——丙辰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给你亲一个。” 宝康像欣赏着丝竹一样,陶醉地听着。 接着,他又看到,招娣那粉嫩的小嘴,亲着手掌,贴到那小弟脸上,再抱抱他、安慰他。 宝康瞪痴了。 他同时发觉,自己的身子变得好热,可不是那种要变孩子前的征兆。 他是兴奋、激烈的灼热。 他多想,多想夺过那手掌,去舔那留在上头的香吻,然后再领着那留有她余香的小手,去抚摸他的全身。 甚至……甚至还想得寸进尺的,把她压在地上,吃吮她的小嘴、逗弄她的小舌,将那一声声让他酥骨、爱怜的可爱呻吟,全部给激发出来,好让他亢奋、让他压抑、让他痛苦、再让他解放,最后,让他欲仙欲死…… 天哪……他在心里呐喊着。 “咳,当家。”传察觉得他该插嘴了。“您身子是否不适?”脸好红,好像发烧了。 宝康颤了一下。“什么?” 见传察担心他的表情,他干脆顺水推舟,让自己的窘状有个合理的解释。 “对,头有些晕,我想小憩一下。” “那小的便不打扰当家。”传察收拾了帐本,一会儿,又抬起头,表情平静地说:“当家知道,什么东西是世上最美的吗?” 假装要到长椅躺歇的宝康一愣,看着传察那双晶灿的老眼,他摇摇头。 “是让你有心的东西。”传察说:“即使是一根树枝,您也会觉得它是最美的花。” “呵,是吗?”宝康装傻地笑,可他怎会不知道这话底下的用意,毕竟这老总管是看他长大的啊! 传察离开了,宝康卧在躺椅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 半刻,他又听到敲铜盘的声音,新的一回游戏开始了。 他的眼睛转了转,转向了紧闭的门边。 他,好想玩玩看,好想跟招娣一起玩,好想跟她一块哈哈笑…… 他起身,吸了口气,开门出去,走向那堆人。 但走到他们面前,他又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开口。 老天!他可是商场的谈判高手,却不知如何开口加入游戏? 这群人停了动作,失了声音,瞪大着眼,瞧着他。 “那个,我,可……”他边说边想着词。 下一瞬,孩子全跑了。 只剩下落叶,还有……招娣。 最后,招娣拿出自己的鬃人,陪他玩。 锵锵锵—— “我不知道你在,你不要生气喔。”招娣打着铜盘,边偷觑着宝康,怕他生气,边说:“你会处罚我们吗?” 锵锵锵—— 宝康一怔。“我为什么要处罚你们?”他继续敲铜盘。 锵锵锵—— “因为他们出现在你面前了。” 锵——宝康的手停了。 “什么?”他有些忘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我要他们每天早上背诵宝宝的约法三章。”招娣说得很急,看来很担心的样子。“他们都记得很熟,绝对没有忘记。” 喔!看来这就是全部的人都跑掉的原因,那些孩子肯定都很怕他。 其实,他最近已能渐渐适应这院子有孩子的存在,而且这帮孩子真的调教得很好,不乱吵,今天的吵闹只是意外。 不过,他不想向招娣明说,他想吓吓她、“勒索”她。 “不过犯错就是犯错。”宝康板起脸,说:“不论是谁,都该受罚。” “你……要赶我们走吗?”招娣一惊,瞪着无辜的大眼,楚楚可怜地说。 宝康的心一揪,要是之前,他一定会趁机大闹招娣一番。 可他不懂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连她这可怜怯弱的样子,都看不得呢? 他只想看到她笑,开心地笑。 招娣看宝康脸色很沉,丢了棒子,抓着他的衣服,求道:“我们下次不会再犯了,我答应你,要不以后打花琉璃,我都让你,好不好?” 这家伙以后打花琉璃都让他?这算什么谈判条件?他有那么逊吗? 他低吼一声,招娣吓得赶紧缩手。 他忐忑地偷瞧他,像只在老虎爪下的小兔子,又让他的心一扯。 他叹气。“不会有人赶你们离开。” 他又苦苦地笑着。“你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笑虽苦,却有些宠溺的味道。 “真的吗?”招娣起先傻傻的。“真的吗?”她再问一次,笑开了。 宝康点头。“真的。” “谢谢你!宝宝!谢谢你!你是大好人!我喜欢大好人!”招娣跳起来,一把捧着宝康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个。 宝康浑身一震。 那软绵绵的触感,真好,他好想让这软绵,亲在他身体上最敏感的地方。 还有,他想、他想…… 他想亲她! 念头一闪,他便将招娣抓进了怀里,大手握住她的小脖子,热烫的唇就要强逼上去,凌虐她的…… “啊!宝宝——” 他以为招娣大叫,是因为少女的矜持与娇怯。但这不但不能阻止他,反而更能激起男人体内的兽性—— 没想到…… “你……脚蹲麻啦?” 宝康的身子定住了。“什、什么?” “你也太不小心了。”招娣哇哇抱怨。“你要我扶你可以,可干嘛把我抓在怀里?你很粗鲁耶!啧啧啧……” 闻言,他的身子僵了。 他这么霸道、这么狂猛、这么无法抑止饥渴的动作,却只是被这小家伙误解为……他的脚蹲麻了,差点儿跌倒,所以才想扶着她,没想到太粗鲁,将她“不小心”抓进了怀里? 他还真是不小心啊! “啊!对了。”招娣想起什么,依然与他维持着这暧昧的姿势,眨巴着期待的眼,说:“看你差点儿跌倒,我想到一件事!” “什、什么事?” 他的身子,忍到痛了。 可招娣却用那种不识男女情滋味的眼神,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又天真又单纯地看着他,问:“柴神娘娘庙有庙会,我可以请一天假,带我弟妹去玩吗?” 他的身子此刻开始抖了。他心里升起的罪恶感,就好像一个做爹的,想顺着男人的欲望,去亲吻自己美丽的女儿一样。 不行!这小家伙没自觉,他根本亲不下去。 他忍着痛,将她扶好,还要装成一切没事、一切都很好的样子,微笑地看着她。“庙会?什么时候?” “后天,在西城。我也想祈求娘娘,为我们大家带来温暖。” 后天吗?宝康想,自己那天应该没什么事,或许他可以跟她去。庙会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可不放心让她自己去,何况她这母鸡还有七只小鸡要顾。 他严肃地说:“可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他给了她一个引子,让她主动开口,希望他能陪着一块去。如果她这么说,他绝对马上答应。 他准备好了—— “不,不会危险。”招娣摇摇头,想让他安心。“乙大哥会陪我们去。” 宝康呼吸一窒。“乙大哥?”他急问:“他是谁?” “喔!那是我邻居的一个大哥。”招娣说:“我爹娘死后,他很照顾我们。他陪着去,会保护我们的!” “是吗?”宝康眼一眯,又问:“瞧你说的,你们感情很好?” “嗯!当然很好,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不信任他,我才不会让他碰我弟妹呢!”招娣开心地答,好像因为后天要见到这大哥了,所以心情天大的好。 宝康冷冷地呵笑几声,算是应和她的话。 可心里却有隐隐的怒气,像把文火,正在滚沸一锅浓醋,越滚越酸。 他没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占有欲这么强的人。 他还想再多问问招娣,她跟这个乙大哥之间的问题,没想到招娣的小脑袋又是一转,想到什么,打断他。 “宝宝,你等我一下。”说完,就跑回后头的耳室。 “招娣,你回——呃!”宝康的叫声被一声痛吟取代,叫唤戛然而止。 当招娣回来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十岁的宝宝。 “啊!宝宝!宝宝!”她惊叫,连忙解开身上的包袱,还好她随时都带着他的小衣,急忙替他套上。“你好奇怪喔,干嘛生气啊?这样很危险!” 宝康板着脸瞪她。 “啊!你也想去庙会?”招娣想了想原因,用哄孩子的方式哄他。“好啦!好啦!下次再带你去。” 宝康翻着白眼。心想,难道她那颗心还没发育完全吗? 怎么反而他一个大男人,比一个闺女还要敏感? 还是说,她跟他不一样,她只是把他当成小孩在对待,其实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宝康的眼神就像个弃妇一样,悲愤地控诉着。 招娣没再理会他的怪异,迳自掏出她刚从房里拿来的一个小袋子,倒出来,是上头绘有各式神话传说人物的圆形纸牌。 然后她就领着不开心的宝康,再去认识新的游戏…… 宝康小心翼翼地来到后院的耳房,靠在柱子后,偷偷看那群小鬼在天井嬉戏。 他想,招娣在厨房备餐,还要好一会儿才来,趁这时候,他可以多多打听一些,哼,关心那个“路人乙”的事情。 他轻着步,走出去。 没想到还是被眼尖的任子看到,他马上拍手大叫:“大家!闪、闪、闪——” 又是一眨眼的时间,那些孩子全都窜进了屋子里,没让宝康抓到半个。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被离弃的滋味真不好受,即使对方是一向讨厌的小孩。 他咳了几声,对着那屋子说:“那个最大的,你叫任子,是吗?” 屋子没声音。 他再说:“我想同你谈谈话,你能出来吗?” 过了一会儿,屋子才有声音。“姐说,约法三章不能打破。否则,我会被她转到吐。” 他说的,就是那招转转乐?宝康想。 “好吧,那我们就这样谈话,行吗?” 这样,好像在跟屋子说话般。不过那个“路人乙”的问题要紧,宝康便耐着性子。 屋子静了一会,才说:“行。” “你知道一个叫乙大哥的人?” “知道。” “他是你姐姐的什么人?” “他是姐姐的青梅竹马。”屋子说:“他们一块长大。” “感情很要好?” “嗯,很要好。” “多要好?” “我听大婶说过。”屋子说:“她想让乙大哥和姐姐做一家人。”就是结拜兄妹。 轰—— 来了一记——天雷! 宝康呆愣了好久,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屋子的窗开了个缝,发现他还在,又赶紧闭上。 “任子。”宝康醒了神,再问:“那个人对你们很好吗?” “很好。”屋子说:“他答应过姐姐,等他有了钱,要带我们离开这里。” 轰—— 又是一把——地火! 终于把宝康的心烧得一片荒芜。 怎么……怎么搞得,他这里好像个窑子,他是残害天真小兔子的鸨母? 宝康的口气突然变得很冲。“你姐姐有没有对你们说过,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呃……是、是说过。”屋子嗫嚅地说。 记得小弟闯祸那天,她跟当家吵得很凶,还拿鞋丢他,回来后气呼呼地对他们说:“我们迟早会离开这地方!我才不希罕他呢!” 姐姐还说,小孩不可以说谎,所以任子就老实说了。 七个孩子缩在屋里,小眼瞪小眼,屏息地等待外头的回应。 当他们再往窗缝窥去时,外头已经没人了…… 这小家伙、这小家伙、这小家伙! 宝康拖着扯痛的身体,用力地踱回他的卧房。 她不是说,很谢谢他,谢谢他愿意让他们一家人留在这里吗? 那时候的笑容,不是告诉他,她好喜欢他这个大好人吗? 为、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想着离开? 他也是强壮的避风港,他也可以让她靠啊! 他的身子好痛,痛到只能匍匐在地,随便抓了布就塞在嘴里,以免那痛吼被外头的人给听见。 他无助地缩着,无助地恼着。 她要走就走,他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绝望?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身体忍受这扯裂的痛楚? 痛?那就叫出来啊!叫出来啊!没关系!你叫出来!我会保护你! 他的喉头一哽,想起那温暖又勇敢的声音,还有馨暖的怀抱、保护他的力道。 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他…… 他喜欢她。 他喜欢这像孩子一样,直率又单纯的小家伙。 他不要她走! 不要她,离开他—— 第七章 传察发现,当家今天好安静。 他那不吝给人的笑容里面失了热情。 于是,趁当家验完了昨日刚从云织城运来的布帛时,传察状似不经意地问:“咦?当家,怎么没见到招娣?” 当家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她请了假。” 传察一愣,就这样?他再问:“是做什么?” 当家扬着高高的嘴角,说:“我不知道。” 见当家不愿多谈,传察也不再多问,冲了杯玉佛手茶,将茶盏递给当家。 宝康拿着茶盏,缓缓地向窗边靠去。这栋验货用的院子,是建在宅邸的最后端,因此身处二楼的他们,可以看到后门与外头街巷的景况。 宝康心不在焉地啜着茶,眺望着窗外。他那沉定的模样,像在观察着什么,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 他脑子里只想着…… 招娣、招娣、招娣。 离开、离开、离开。 这样的他,应该什么也看不入眼才对。 可是…… 该死的!还是让他看到了! 那个候在门外的“路人乙”,还有领着一票孩子军往后门走的招娣。 他忽然觉得刺眼,因为招娣身上穿的,是一件他不曾看过的粉桃色曲身窄衫,这衫多小、多贴身,把她的好身段都显了出来——好身段! 她竟然有女人的身段,却从不曾给他看过?只把这美丽的秘密藏在灰土土的宽衣下? 他还看到,那票孩子军像看到亲爹一样,一见到那“路人乙”就蜂拥上前,抢着讨抱。 他更看到,那“路人乙”的手,竟然去摸招娣的小浏海。 然后,接下来的细节……他自己都会想! 两人的眼神会相碰,呵呵地笑,笑出了情窦初开的羞怯、甜美与悸动。 最后,他们会手牵手,一块去逛庙街,祈求柴神娘娘让他们“夫妻”俩一年都能温暖安康。 此时,宝康的手无法抑止地抖了起来。 传察发现不对劲,正想上前抢救,却已来不及,茶盏被抖了下楼,摔个粉碎。 招娣听到了破碎的声音,转头往四周看,又抬起眼往上探。 正巧,她的视线与宝康的撞上了。「群聊社区**四四校对」 她眼力不错,远远地看到了宝康,他面带笑容,好像是一种祝福,祝他们一伙人今天可以玩得尽兴、玩得愉快。 她很高兴地同他挥挥手,还叫了弟妹、甚至是乙大哥都一起来挥手,那挥手的热烈姿态,好像在向伟大的领袖致敬一样。 传察看着无动于衷的当家,小声地问:“那个,您要不要也挥一下?当家。” 宝康还是噙着笑,不回话,也不动作,就这样冷眼看着那只小麻雀一蹦一跳的,慢慢远离他,走向另一个男人。 “宝宝!我会带礼物给你的!在家里等我喔!等我喔!”招娣觉得宝康怪怪的,便又圈起手来放在嘴边,朝他大叫。 宝康还是没什么回应,招娣只好依依不舍地走出后门。可出了巷弄后,却仍是不断地往他们的方向望来。 传察看着活泼的招娣,觉得没什么异样。可为何当家会像在……闹别扭一样? “传叔。”宝康笑着唤了他一声。 “钦!当家。” “你上回说,对一个东西有心,会把树枝看成花的。”宝康转过身,脸上笑盈盈的。“可万一,你有心的东西,终究只是把你看成树,这怎么办呢!” 尤其他在招娣眼里,可能还是一株小树苗,甚至从来没有把他当作是男人,一个有感情、有情欲的男人。 传察哑了,不知怎么回这话。 宝康笑了一声,又说:“难道,就要死心吗。” 说完,他默默地来到桌边,拿了铜烟盒,掏烟,装在细烟管上。 自从上次从广春食府回来,传察已有好几天没看到当家抽烟了。 他老人家如今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嫉妒心,也可以这么可怕、这么强烈。 *** *** *** 招娣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未了。孩子们都累极了,小妹和小弟在半途上吵着要睡,她和任子只好背着他们回来。 她领着弟妹进了宝康的院落时,发现宝康的房灯是亮的,她很高兴,她好想赶快把礼物送给他,然后看他对着她笑,对她说谢谢。 于是她快手快脚地安顿好弟妹,拿了礼物就去找宝康。 她敲敲门。“宝宝、宝宝。” 里头没有回应。 她又敲。“你在吗?还是在睡觉?宝宝。” 她恼了,如果不在,应该把灯熄掉,这样太危险了。 她进去,打算把那灯烛吹熄。 可一开门,就被那浓烈的烟味给呛到,鼻子一痒,害她猛打了几个喷嚏。 她定睛一瞧,看到内室的躺椅上好像有人,便掀了帘子进去。 这帘子一掀,又是一股酒味扑鼻。 “宝宝?”她叫。“你在嘛!怎么不出声?” 斜靠在躺椅上的宝康没理会她,他懒洋洋地拨了拨散发,在花几上抖了抖烟灰,又拿了酒瓶倒酒。 招娣觉得他怪怪的,想欢快起气氛,于是走到宝康身边,挨着他坐下。 她只想靠近宝康,好好跟他说话,却不知道自己这小小的身子一挤近,挤到了宝康敏感的肚腹。 他身体一紧绷,深深地看着招娣,带着醉意的眼,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很深邃。 招娣发现了。“干嘛这样看我?” 宝康还是注视着她,并维持这性格慵懒的身段,没想回话。 招娣强笑着,解开了她的包袱。 “宝宝,你看,我买了糖山楂给你喔!”她打开一只用竹壳叶编成的小盒子,里头是浇了砂糖浆的山楂果。“你吃过饭了吗?吃过饭再吃这个,可以帮助消化喔!” “你呢?”宝康终于说话了。“吃饭了吗?” “吃过了。”招娣说:“我们在乙大哥家吃过了。” “他带你们回来的吗?” “对啊,晚了,危险嘛!”招娣不喜欢他扯别的,不耐烦了。“嘿!你先吃一颗嘛!不要问东问西的。” 宝康换了个姿势,没穿整的衣服敞着衣襟,暴露了他那健美的丰肌,她看到那颗牡丹琉璃躺在上头,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让招娣一热,猛咽口水。 因换了姿势,让身子舒适了,宝康便呼了口气,低吟几声,眼睛却又继续锁着招娣。 招娣见他这样子,有些羞,红了脸。 她觉得此刻,他这样看着她,彼此间好像有什么不同了,对这改变,她很陌生,有些慌。 对他,她总是像对孩子一样的自然,也只会用这方法面对他。 “你到底要不要吃?”见他不理会,她装凶的问。 “你喂我。”宝康沙哑地说。 “嗤,像小孩一样。”她假装抱怨,拿了颗山楂,抖着手,丢进了宝康嘴里。 宝康忽然握住她的手,让她一吓。 接着温柔地对她笑,然后,将她那小小的温暖手指放进嘴里,细细地舔,舔尽那糖渍,舔尽那暖热的触感。 招娣一颤,看着宝康的表情越来越陶醉。 她赶紧抽回手。她很尴尬,很紧张,不可否认,她也很羞。 “嘿嘿!脏鬼宝宝!”可她还是极力地表现得像平常的自己。“很脏啊!都是你的口水。”她用力地擦在衣服上。 宝康又那样看她了,表情还多了……饥渴。 招娣咽了口水,转开视线,又笑着拆开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 “我还有一个东西要送你喔!宝宝。” “我不要。”宝康的声音很轻很哑。 “什么?”招娣没听清楚。 “我要你。” 这句话招娣也没听仔细,可是她看清了那唇形,知道、知道他要什么。 她那颗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下后,又撞、又撞…… 她低头拆包装的速度更快了,打定主意,送完礼就赶紧闪人。 “招娣。”宝康低喘着。“看我,抬头看我。” “锵啷!宝宝你看!”招娣笑得嘴都裂了,讲话像被千军万马给追赶一样快。 “是柴神娘娘小神像,佑你温暖安康生意兴隆身体健康天天过得愉快,我就放在你的书桌,你每天拜一拜一定会诸事顺利,啊啊,天好晚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你你也早歇吧,记得不要踢被子会着寒,再见——”说完,马上走人。 可宝康当然不会如她所愿,他一伸手,一把就把她拉回椅上。 招娣一惊,才一个眨眼,她本用站的,现在却用躺的,而且还躺在一个浑身发热的男人身上,腰被他霸道的手箍住了,小脚被他修长的腿缠住了。而她身下的地牛再一个翻身,她全身都动弹不得了。 “宝宝!你干什么啦?”招娣脸红挣扎着。 “来,躺下,不要乱动。”宝康美丽俊挺的五官逼近,诱哄她的声音低沉却悦耳,让人不禁轻颤。而那只粗糙的大手明明是笨拙的,此刻却又是如此温柔小心地拣着她的浏海,怕那发丝扎到她的眼。 接着,又是一阵爱抚,扶着她小小的额,像在用触感细心地感受它的嫩致,然后,他靠了上去,用唇去摩挲、去品味。这样还不够,最后,竟然伸出他热烫的舌,去舔吻她的肌肤。 招娣浑身颤栗,忘了挣扎。 宝康微微抬起身,看着她,笑得魅惑。“你,才是孩子,我,是男人,你知道吗?知道吗?招娣。” “我、我知道,你、你是男的啊。”招娣呆呆地答。 老实说,看着一个英俊的男子陷入迷醉,时而痛苦,时而亢奋,听他那像呻吟般酥人的嗓音,是一个满让女孩兴奋的事。 可可可……她只是他的小仆佣,他们相处起来,更像一对孩子、一对朋友,既是勾勾手的朋友,就不可以这样啦! 招娣醒了,嚷嚷着推他。“宝宝!你起来,你起来,你好重、好重啦!你快去休息啦!” 其实说重是骗人的,他拿捏的力道非常好,根本没压痛她。可他贲张的肌肉、肚腹的坚挺,还、还有……莫名的凸硬,都让她直觉的感到害怕。 他是男人,而不是男孩,更不是公的小狗、小猫、小鸡、小鸭。 宝康没理她,软绵湿润的唇开始游走,游走到她的耳侧,他轻轻地吐气,轻轻地舔舐,轻轻地摩蹭,招娣终于受不了了,低低地叫了一下,他好满足,也跟着呻吟出声。 “招娣,告诉我,”他在她的耳边,轻问:“你想离开吗?” 招娣颤抖着,没说话。 宝康抬起身,捧着她的脸,牢牢地盯着她每个表情。“想吗?想离开福尔家吗?想离开我吗?嗯?想吗?” 招娣即使紧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她的想法。“总、总有一天得走的嘛!总不会一辈子,一辈子给人帮佣。” 宝康的身子一硬,他再问:“是跟那个乙大哥走吗?” “什么?” “你要跟那个乙大哥走吗?” 然后结婚?生小孩?共组幸福家庭? “当、当然。”毕竟是邻居嘛! 乙大娘很照顾他们的,要不是因为做生意分身乏术,她就能安心将弟妹托她照顾。 乙大哥一家,差不多都快成了她的亲戚了,到时出府,搬家当细软,还要带七个小萝卜头,乙大哥能不来帮忙吗?当然要! 宝康没想到招娣回答得这么理所当然,恼了,说话更急了。“你为什么不留下?留下哪里不好?你可以用这院落,约法三章解除了,用到你高兴、你快乐,我都任你,你为什么还想走?” “总不能一直缠着你。”招娣说得很客气。“你给的恩惠很多了,你明明讨厌孩子,还愿意忍受麻烦,我很感谢。可我并不想一直打扰你。” 话虽这么说,可天知道,她听到宝康愿意让她留在他身边时,有多高兴。 “你不是麻烦,你不是!不是!”宝康却有些失控了,抑止不住心慌,吼了出来,还抓痛了招娣的小手臂。 招娣吓得尖叫,宝康大惊,连忙松开。 受到惊吓的招娣赶紧抽身,滚到地上,想站起来,腿却软了,只好爬着出去。 可宝康却像捡一只想要偷跑的小猫小狗一样,简简单单地就把她从地上捞起。 这次带去的地方更是惊人,不是椅子,而是床? “招娣,你不是麻烦。”他压在她身上,抚着她的脸,低嘎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宝宝!你醉了,醉了!不要乱来啦!”招娣张嘴大叫。 这却给了宝康绝佳的机会。 他吻了她的小唇、吃了她的小舌。 他很用力,却又不失温存的去逗弄、吮吸、笼罩她的敏感,招娣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让人觉得有些压迫、有些急切、有些紧迫盯人的保护与爱抚。 那不是强迫、掠夺,她感觉到的只不过是心急与不舍,这让她明白了,他渴望她、想要她留下,不想要让她离开。 这情感有些压力,却又有些甜蜜。 可、可是……这到底代表什么? 还有,为什么她的身体也跟着热起来、痛起来了? 她好怕、好怕…… 她施力撇开头,将自己的唇抽离宝康的,用孩子的方式,嫌弃地怪叫着:“你好恶心!好恶心!干嘛让我吃你口水啊?好脏!” 宝康眼一眯,大掌一控,箍住她不乖的小脸,再低头,激烈地舔吮她被激红的桃子脸,越舔吮、越激烈,他的喉头滚出了充满阳刚气息的呻吟声,他一边坠入迷渊,一边唤着:“招娣!” 这个声音让招娣也跟着激动,她好想也跟随着他旋人那漩涡…… 可她还是这样叫:“哇啦啦!不要像小狗一样啦!你不是小狗,不是小狗!” 她尽可能表现得逗趣,因为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而不是像刚刚迷醉在这陌生的情欲中,跟着呻吟、跟着浪叫,那个声音绝对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宝康停了下来,用大掌替她揩汗,这次,换他像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她。“乖,招娣,你不要吃我的,那,你让我吃你的,好不好?来,来啊……” 招娣一愣,不吃他的,改吃她的?等等?这不是一样吗? 可她来不及反抗,又被吻住了。这次,他不主动,他只是将舌喂进去,等着她去抚弄、去纠缠…… 招娣本来在摇头,想要挣脱,可男人的舌逗了她几下,她便沉沦了,开始笨拙地回想刚刚的触感,然后,依样画葫芦的也去抚弄他、纠缠他—— 不熟练的她,常常弄痛他,可他全部忍下,忍下后全部转化成热情,热情烧毁了理智,四肢脱解了束缚,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他摸索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娇小的、软嫩的,虽然不像那些妩媚的妓女般妖娆,可是这独属于她招娣的曲线、丰腴,还是让他发了狂。 摸索得越深入,他越觉得,他身体上健美宽阔的线条,天生就是为她这可爱的小身体而生的,是天注定,要他去密合、去覆盖、去保护她。 他一定要得到她,他无法想像,自己的健躯上没有她的攀附,自己的身体并不属于她的日子。 可招娣却不这么想,她越来越怕,越来越怕身体上的痛。 那阳刚的大掌抚过的每个地方,都让她感到好痛、好热、好难受! “不要!宝宝!我、我不要——”她扬起头,小嘴又离开了他,宝康急着想去寻,她又躲。 “招娣,不要躲我!”他求,求得低声下气,好卑微。 那点火的攻势依然不缓,招娣急了,开始推宝康的身子。宝康也急了,开始箍缠招娣的腰腿。 两人缠斗了起来! 招娣一激动,在宝康的脖子上抓下指痕。 宝康一激狂,竟想扯开招娣的小腰带,脱她的衣服,急猛地想让彼此的身体更加亲密的靠近。 招娣终于遏止不住,放声尖叫! 宝康愣住,被叫声吓醒了神智。 这才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事。 他甚至看到她哭了、掉下眼泪了。 “招、招娣?”他好害怕,好害怕自己让她哭了。“不,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我……”他的手想去摸她。 招娣挥开他的手。“好可怕,你好可怕!”她揉着眼睛,哭诉着。“我讨厌这样的宝宝!是讨厌,讨厌死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委屈、无助、可怜。 宝康一怔,浑身的热情全消退了下来。 他咬着唇,痛苦地爬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紧紧望着这个小女人。 他瞬间明白,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不过是个像孩子般的朋友而已。 “对不起,招娣。”说这话时,他的喉头一哽,心头一痛。“对不起,原谅我,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轻轻地替她整理被扯乱的衣襟、被汗湿的头发,然后轻手轻脚的下床。 一下床,他的身体剧痛了起来。这痛不止是情欲不被满足的痛,还有要变成小孩前的扯裂疼痛! 他在生气?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该生气的是招娣,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不想让招娣知道,知道他这自私的情绪。 于是抱着身子,蹒跚地往门口走去。 “宝宝?”招娣模模糊糊的感觉不对劲。 “招娣。”他背对着她,沙哑地说:“把今天的事忘掉,拜托!” 说完,他马上夺门而出。 “宝宝!”招娣大惊,发现自己刚才的话太狠了。 她擦干眼泪,跟着追出去,浑身热汗一触到深更的寒风,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眼前景象又让她倒抽好几口气。 她看到走廊上有宝康的衣服,可人不知去了哪里。 “不、不会吧?”这深夜的低温,会要了宝宝的命的。 她捡起了衣服,绕着走廊寻了一遍,都没找到人。 她好担心,又跑到了树丛里去找,还是找不到。 她就这样找了半夜。 本来热呼呼的身子,就这样浸在深夜的寒冽中,直到半夜! 隔日,直到四更才睡的招娣起晚了,一起身,还觉得头重脚轻,全身热得像个在灶上滚的炉子。 不过她第一件事,还是直奔宝康的房间,去看他回来了没。 她一推门,就这样喊:“宝宝!” 正在为主子倒茶的春春吓了一跳。“招娣,你这是做啥?进门都不会敲一下。”她对她使眼色,好像是在问她:搞什么,这样晚起? 招娣喘得说不出话,她只是先越过春春,看向坐在她身后餐桌上、正在用餐的男人。 他在喝茶、吃蒸糕,看帐本,低头没理会她们,就跟以前一样。 他在,他还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她松了口气。 “春春,不好意思,剩下的我来就好。”招娣接过茶壶,向春春道谢,春春便出去了。 此刻,室内就剩他们两个人。 周遭很安静,安静到招娣都能听到宝康喝干茶水、喉头滚动的声音。 她赶紧上前再为他斟上。 “谢谢。”忽然,宝康抬头对她笑着说。 那笑让招娣一颤,说话都吞吞吐吐。“嗳?这、不……不会啦。” 起初,她以为这是和好的笑容。 但后来发现,这笑容会让人不自主地表现的客气,甚至是生疏起来。 宝康便噙着这微笑,又低下头,回到他的帐本去。 什么都没再对她说。 “啊,那个,宝宝啊。”招娣怯怯地笑问:“你,那个,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咳,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耶。” 宝康看着她。 “没去哪儿。有事?” 招娣一愕,摇摇头,还想说什么。 但宝康就这样带过了这话题。 “求招娣。”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她。“今天早上有个局,我得出门,时间快到了。” 求、求招娣? 他、他怎么会像喊王春城一样的喊着她呢?那是他喊一般婢女的方法和声调啊。以前他喊招娣,总会有一些亲昵意味的。 对她,他不是破口大骂,不是冷漠以对,而是这般有礼地对她,这般轻柔地将她请到他自己画的圆圈外。 招娣不能怎么样,只能顺着。“喔,喔,我知道了。宝……当家。”连她对他的昵称,都会不自觉地改了口,就怕以前这亲昵,会破坏了当下的秩序。 辰时,马车已经在府门前候着。 宝康抖了抖袍子,就要上车。身旁的传察递了一串东西给他。 “当家,照您的吩咐,我又找来了一条念珠。” “嗯。”宝康接过,微笑地打量着。“绿檀的,越带越香。谢谢。” 传察不安地看着主子的笑脸。 他边绕在手腕上,便说:“传叔,上车,你同我一块去。” “这?”传察问:“不让招娣去吗?” “上车吧,局快赶不及了。”宝康淡淡地说。 可传察知道,上回的局明明更吃紧,但他还是愿意等着招娣。 他不解,这两个人究竟怎么搞的。 “啊!等等!等等!”此时,门里响起跑步声与招娣的呼喊:“等等!我来啦!来啦!别走!” 见宝康都上车了,招娣一急,一个大跨步,想连上三个阶梯,却突然头一晕、眼一花,踩错了阶,就这样跌趴在地上。 她抬起头,傻着笑,想对那车里的人嚷嚷着她没事、她很好…… “唉唷唷,小心点,姑奶奶。”她听到传察含着关心的抱怨声。 然后,她看向宝康。他也带着笑容,看着她。 她想,他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抱着她的腋窝扶她上车,一边数落她的粗心。 可他只是…… “好了。”他向车夫说:“走吧。” 门一关,马一鸣,轮子一转,车子走了。 她还趴在地上,没有上车…… 车上,传察很担心地往后头的窗子探,再看看宝康。 宝康侧着脸,望着窗外景色。传察想,那脸上一定没笑。 “当家,您,都好吧?”传察问。 “很好。”宝康转头,又是一张完美的笑脸。“传叔怎么这样问?” “您这回怎没让那招娣跟着?您,跟那招娣是……” “她不过是个小仆佣。”宝康轻描淡写。“没必要。” 他也没细说,那“没必要”是指什么没必要。 传察幽幽地叹着气。 照常理,主子和仆人本来就不该这么亲近,但他老人家只希望当家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第八章 做完例行杂务,弟妹都在午睡的午后,招娣托着昏重的头,坐在宝康院落的垂花门上。 这等门的习惯,她都改不掉了。不管天气多寒,不管心里多冷。 她拿着树枝,懒懒地在沙地上画着花样。 忽然,她心生一计,用脚划平沙地,在上头画了个三角形与两条线。 她一个跨步,站到了左边,对着右边,故意压低声调说:“喂!宝宝,你干嘛生气啊?” 她再站右边。“骗人!明明有。” 再站左边。“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 右边。“好,那我们就打琉璃,输的人说实话。” 左边。“打就打,不怕你的。” 她自个儿打了一会琉璃,孤寂地…… “哈,我赢了。”她每次都会赢宝宝的, 用脚趾猜都知道。 “哼,好啦好啦,跟你说实话啦。” “你干嘛生气?” “因为你说讨厌我。” “你给我吃口水,一直像小狗一样舔我,还要脱我衣服,我能不讨厌你吗?” “那、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啊?为什么她会突生这个念头? “哼,怎么可能?”她自嘲地说。 这回,她没有勇气到对面说:不,这当然可能,我是真的喜欢你…… 宝康那样疏离、冷淡地看着她,怎么会喜欢她? 可是,她也不希望讨厌她。 想着,鼻好酸,招娣擦擦眼睛,又扮起一人两角的游戏,她好想和宝康和好。 右边。“啊啊!不管啦!总之我先不对,我不该说我讨厌你。” 左边。“不,招娣,我也不对,我不该像小狗一样舔你。对不起。” “嗯,那我们和好。” “好,我们和好。” 招娣伸出的手,一直没有人回握。 她泄气地坐回台阶上,支着额头,揉揉鼻子。 宝康真的会和她和好吗?她想起他今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为此她好烦恼。 忽然,她觉得有双视线在对着她,她一愣,以为是宝康回来了,在附近躲着,偷瞧她的忏悔呢! 她一张望,瞧见那三四个人。 细看,她垮了脸。 “呃,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她有些愕然。 在游廊上候着的,竟然是上回差点儿和宝康闹翻脸的顺大行当家——墨兰,后头一样跟着她那熊虎般的随从。 墨兰没理会她,迳自往前走去。 “喂!你去哪儿?”招娣叫住她。客人怎么可以这样乱跑? 可墨兰却抬高脸,斜眼睨着招娣。 “哼,这话是你能问的吗?” 招娣对她这自以为高贵、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感到厌恶,正想回嘴,远边春春就端着茶跑过来。 “客人,您该在大厅上等候的,当家还没回来。”春春对她自行在宅里闯荡的行径感到微怒。 不料,墨兰夺了她手上那杯茶,住春春脸上一泼。 春春尖叫。 “你做什么?”招娣护在春春面前,插腰斥道:“到别人家作客要有规矩!” “呵,这倒是福尔家教下人的规矩。”墨兰嗤笑着,然后竟领着她的仆役,就往宝康的院落走去。 “我有事要和你们当家谈,我在他房里候着。”她霸道地说。 招娣气炸了,赶紧奔到那垂花门前,大字形地挡在门口。 “你怎么可以这般无礼?你不过是个客人——呀!”可话还没骂完,她就像个小鸡一样,被那熊汉给拎起来往后丢,这帮人就这样大方地进了宝康的院落。 春春赶紧扶她起来。“招娣,你没事吧?” 本来很晕的头现在更糟了,招娣眼里的春春变成了四个。 “这、这些人怎么这样?”她骂。 “方才便是这样!”春春说:“门房都问不得呢,他们直闯进来,我们怕是当家很重要的客人,便请上大厅。没想到他们又擅自闯到这里来,欺人太甚!” “春春,我告诉你,上回当家给这女人狠狠地吃了闭门羹。”招娣哼哼冷笑地说:“这回,也一定会给这女人好看!”她打着包票。 申时出头,宝康的马车回来了,他跟着传察还有两三个分铺掌柜,鱼贯走进游廊,要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事情。 招娣正好拿着黄铜茶壶,要去厨灶上补些热水。她看见宝康迎面走过来,忽然有些紧张,但墨兰擅闯的事情,她一定要让宝康知道。 她便叫。“宝宝——” 传察抬头,好奇地看她一下。可他旁边的宝康依然低着头,专心地聆听分号掌柜的报告。 她心一揪,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只好再喊:“当家。” 宝康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个头。 她正要趁机开口,宝康竟又垂下眼,低声问了那掌柜几个问题,脚步不变,与招娣擦身而过。 那一眼好随便,好像在看一个路人一样。 那忙碌的感觉仿佛在告诉她:没事,就不要随便唤他。 招娣傻傻地站在原地,愣着,怔着,也一直想着,心口上的扯痛与泛麻,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着,她听到春春的声音。 “当家!总管!”春春叫着。 她听到宝康关心的回应。“怎么了?” 他停下来了!而且,这么关切地问着春春。但他却不愿为她停下? 春春把墨兰擅闯的事告知当家,宝康一伙人便急往院落而去。 春春见招娣傻愣在那儿,赶紧拉她一把。“嘿!招娣,我们快跟着去啊!去看那婆娘被当家赶出去,消一消咱们的怒气!” 招娣绵绵软软地被春春拖到宝康的院落,在那儿候了半个时辰。 当院落里的人出来时,春春她们还特地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要那女人注意到她们。 可招娣看了一下,却发现! 宝康是微笑的,墨兰也是微笑的,两人微笑地、热络地、亲近地交谈着。 她甚至看到,遇到了阶梯,宝康搀着墨兰的手,另一手微扶她的腰际,小心翼翼地带着她下阶梯。 招娣和春春都傻了眼。 “搞、搞什么啊?”春春惊讶地抱怨着:“当家好像没有怪罪的意思耶!瞧他那小心的模样,好像那女人踩的是万丈深渊一样?什么嘛!那不过是三层阶梯耶!当家是怎么搞的嘛?” 招娣呆呆地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亲密模样。 宝宝他,愿意和一个他曾经不屑与之为伍的女人说话,却不愿为她停一下,听听她说话。 她做错了什么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啊!招娣,我们快走。”春春拉拉招娣。“情况不对,当家好像没要责怪那女人,我们快走啦!” 可招娣走不动了,春春便放着她,自己先逃命去。 当墨兰与宝康一伙人经过招娣身旁时,墨兰斜着眼,从脚将招娣打量了一遍,呵笑几声,贴着宝康的脸颊,细着声说:“宝康,就是这侍女,我还记得她呢,上回同你一起来的。” 招娣看到传察的不以为然,不过半个时辰的密谈,她就能亲热地直唤宝康的名讳。 可宝康却还是保持着轻淡的微笑,问墨兰:“怎么了?她对你做了什么?” 招娣看着宝康,但宝康的脸在她眼里全是糊的。 “她和另一个侍女对咱们不敬。”墨兰娇笑。“你可要好好教教她们规矩。” “嗯,我知道了。”宝康转头,对传察说:“这事,你来处理。” 说完,他便偕着墨兰走了。 他没有开口问一下招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好像开口同她说话是一件浪费生命的事。 传察留了下来,为难地看着低头的招娣。他明白,这小仆佣什么错也没有。 “招娣,你……”传察说:“把事跟我说吧,我去同当家解释。” “没事的,总管。”招娣抬起脸,即使泪眼汪汪的,她还是努力地笑。 可笑得太用力了,竟把眼泪给挤了下来。 她忍着哭咽,再说:“没事的,我没事的,都很好,都很好的。总管。” 她一直重复,好说服自己真的没事。 说完,她就默默地回到院落去了。 ------------------------------------------- 立冬后的天更寒了,尤其是深更之后。 但招娣还是坚持等门,不只是习惯,她还想跟宝康把话说清楚。 她浑身乏力,搬不动火盆,只好将自己穿得肥鼓鼓的,躲在石鼓后头避寒风。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她才听到有脚步声往这儿走来。她赶紧提起灯瓶,一手拿起打鬃人的铜盘子,迎了上去。 眼前果然是宝康。 “宝宝!你回来啦?”她强笑着打招呼。 宝康闷闷地看着她,这么晚了、累了,终于堆不起笑。 “我说过了。”他继续往前走。“你不必等门。” 招娣不放弃,硬跟着他走,边看着他的背景边问:“宝宝,你累吗?” 宝康没回她话,脚步依然执着。 招娣被棉袄撑得肥大,头又昏,走起路来像个东倒西歪的胖子,可她仍是连走带跑的,好跟上腿长的宝康。 而那铜茶盘与棒子随着她的动作,锵啷锵啷地作响,让招娣看起来又像个在寒天里收破铁为生的可怜孩子。 宝康稍稍回头一看,身子一震,可随后又转回视线,毫不理睬。 “宝宝!”招娣再喊。“如果不累的话,我们来玩打鬃人,好不好?” 宝康进了房,把招娣关在门外。 招娣一肚子气,便抡起棒子,就在门外敲敲打打起来。 “开门!宝宝!开门!宝宝!”她还顺着节奏,这样叫着。 门打开了,是宝康的臭脸。 “你这是做什么?”他低声斥道。 “来玩啊,宝宝。”招娣直直地伸出拿着铜盘子和鬃人玩具的双手,很倔地说:“跟我玩打鬃人啊,宝宝。” “我很累。”宝康深吸口气,冷冷地说:“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招娣急了。“你不是累,你在生气,跟我玩打鬃人以后,你就不会生气,你就会和我和好!我们会和好的,宝宝。” 宝康深深地看着招娣,有一瞬间,脸上的僵硬化了下来。 招娣再说:“我们和好,好不好?如果我做错什么,你就说嘛!我一定会跟你对不起的。所以,宝宝,和好嘛!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招娣抓着他的手,摇啊摇。宝康斜眼看着那双冻裂的小手,竟然裂出了血丝。 他沉默了一会儿,挣扎了一会儿,才开口。 招娣期待着…… “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宝康漠然地说:“你不必这样。” 招娣愣愣的。 “还有。”宝康解开扣子,拿出那颗花牡丹,扯起招娣的手,放回她手上。她的手冷得像冰,但他还是说:“这我用不着了,还你。” 招娣红了眼眶,低头看着那琉璃,好久好久。 “我做错了什么?”她问,声音像鸭子一样。 宝康的心一扯,嘴上却还是这么说:“你没做错什么。” “如果你因为我说讨厌你,所以生气……”招娣再低低地说:“那我跟你对不起。” “不必。” “对不起!”招娣不听,又叫。 “我说不必!你听不懂吗?”宝康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轻推她一把。“什么事都没有,你回去,回去!” 吼完,他当着招娣的面,重重地关起门。 她迟早要离开的,要去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那么在乎她有什么用? 他身上留着祖先的血,他会因此变得贪婪、盲目,还有更易怒——只因为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她一个心意的偏颇,都能让他耿耿于怀,无法自拔。 他的人生不只这些,他的人生是福尔家的、是富百发号的当家,他不能停步、不能跌跤,不能再让情绪深受摆布,失去了对家业的一切掌握。 倒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他回到内室,慌急地找着烟抽。他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一直抖,吸了好多烟,还是止不住。 因为脑海里有着招娣痴痴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心里有着招娣苦苦追着他跑的小小身影? 还是因为手上,还有着招娣在寒天里等他,所积累下的冰冷? 那冰冷划开她的小手,渗出了血丝。 即使如此,那小家伙还是用力地扯着他的手,不想离开。 这夜,他为此不曾入睡,一直坐在圈椅上,放逐自己于那些想像中。 那些想像中充满招娣。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 早晨,宝康看到送早膳来的人,是传察。因为春春有其他事,没法替他送来。 那招娣呢? 宝康悄悄地来到窗边,开了条隙缝,窥探着后院的耳房。 那耳房安安静静的。 他的心一突,她会不会……走了? “当家。”传察替他布好碗筷后,便问:“您有看到招娣吗?她起床了没?” “没有。”他合上窗子,撩起袍子坐下,解释刚刚的举动。“我方才在看后院的梅树,开花了,天真的冷了,要下雪了吧?”他的意思是,他不是在看招娣。 传察唉唉叹着气。 宝康疑惑地看他。 “当家,您说,那个求招娣到底怎么回事?”传察边料理着事情,边抱怨。 “府里那么忙,还老是这般晚起,这样行吗?” “传叔,只是这两天。”宝康马上接话。“她平常很勤快的。” 他还想说,她会睡晚,都是因为帮他等门的缘故…… 可他一愣。为什么他不自觉的就会护着招娣,帮她说话? 他一闷,低头猛喝着早粥。 传察偷觑着他,心里还是抓不分明,当家现在到底是怎么看待招娣的。 之后,宝康又回复了平日办公的模样,他交代传察。“今晚,顺大行的当家会来用晚餐,你要厨房留心点,做些合孤山国品味的菜。” 传察怔着。“当家,您还和她接触啊?” “只要她不打咱们福径的主意,我没道理将她拒在门外。”他喝了茶,再说:“她是来跟我谈布匹的生意,孤山国的纺织特殊,我想运到南方去,应该挺抢手的。” “是吗?”传察掩不住担心。 “你不用操心,传叔。”宝康笑着安抚。“我会注意的。有时是逢场作戏,你该明白的,不要太在意。” 为了从她手上拿到那笔订单,对她擅闯他的私人院落,他也能镇定地笑笑带过,这才是在商场打滚了多年的福尔宝康,不为任何外力所动。 “可我觉得,她打的主意还有您。”传察实话实说。 宝康不解地看他。 “她对您有意思,您不觉得吗?当家。” “谈生意。”宝康哼笑,不以为然。“合则来,不合则去,很简单,没别的。” “而且,当家,我是真的看不惯,昨天她擅闯当家院落的事。孤山国的人就可以这样仗势欺人?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传察说:“听春春说,招娣本想阻止的,反而被她家仆给一手扔开。” 宝康抽了口气,脱口而出。“她有受伤吗?” “我也不知道。”传察总算满意当家的反应,至少比较像人了。“或许当家可以亲自问问招娣。” 宝康发现自己又失控,尴尬地咳了几声,站起来,要出门了。“记得今晚的局,麻烦传叔了。” 他出了门,才看到招娣循着游廊,往他的屋子蹒跚走来。 看她走路的模样,摇摇晃晃、颠颠倒倒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似的,他不禁皱眉,端起主人的架子,厉喝道:“求招娣!” 招娣抬起头,顶着红肿的大眼、通红的鼻头、张得像鱼嘴在呼吸的小嘴,还有红得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小脸颊,咚咚向着他跑过来。 他送自己一句唾骂:该死。 为什么看她这么疲惫衰弱的模样,他会这么不舍? 不关他的事。他告诉自己。 “当家,什么事?”招娣的话好哑,哑到几乎听不到声音。 当家?很好,不叫他宝宝了?可是宝康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是低落。 “你今天起晚了。”他责备她。 “喔,很抱歉,我有……”招娣想解释,可是脑子热得傻傻的,有些转不过来。 “我不要听理由。”宝康瞪她。“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闻言,招娣抬眼,牢牢地看着他。 宝康发现,她那往常晶灿灿的大眼,此刻竟是这么混沌、无神,还有……难过,以及毫无生气。 他咬牙,装着忙碌的样子,急急地走了。 招娣呆呆地看着他匆促的背景,这次,她想追都追不上。 浑身闷胀痛热的她,第一次觉得,连擦干眼泪也是这么费力的事。 ----------------------------------------- 入夜,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外头白茫茫的,远端只看得到一些树和建筑物的灰灰影子。 申时,墨兰准时赴约。看见主位,她便大摇大摆地坐上主位旁的位置,完全不用仆人招呼,俨然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国似的。 她认得招娣,看到招娣端了一堆青瓷盘进来布桌。 “啊!你。”她推开摆在桌上的小点心,嫌弃地说:“这些东西我不吃,拿玫瑰糕来。” 招娣没有理会她,动作极缓地摆着盘子。 “钦!”墨兰再叫一次。 招娣还在摆正一个盘子,让墨兰气得拍桌。 招娣终于有些醒神。“呃?什么?怎、怎么了?” “我真不知道,福尔家是怎么教下人的,没家教的丫头。”墨兰鄙夷地说。 “拿玫瑰糕来。”她才不吃这种粗劣的糕点,她高贵的嘴只吃用最精软的米磨成、并夹以蜜渍过的玫瑰花芯的软糕。 招娣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消化这句话,她回说:“抱歉,夫人,冬天没有玫瑰花。” 其他人听了这话,都嗤嗤地偷笑着,笑得墨兰的脸一阵青白。 她正想再骂,门边传来了宝康的声音。 “墨当家要吃玫瑰糕,没一个人听到吗?”宝康难得在众人面前显现严厉。 “这就是你们平日的规矩?” 大伙见当家发怒了,赶紧冲出去吩咐厨房。 厨房不会做什么鬼玫瑰糕,他们只好披着蓑衣、顶着新雪去街上寻。 宝康坐上主位,微笑看着墨兰,微作一揖。“真是失敬,墨当家,你莫要见怪。” 墨兰娇笑着,纤纤玉手攀上宝康的肩,身子顺势往他的身体依过去。“既然宝康替我说话,我便不在意了。” 宝康依然笑着,并不回绝这样的亲密。 招娣痴痴地看着。 宝康带着笑,瞥了她一眼,她一惊,赶紧低头,继续摆着盘子。 宝康与墨兰殷殷切切的谈笑声,在招娣听来,竟都是不堪入耳的噪音。 她咬着牙,将最后一个盘子摆在墨兰面前。 墨兰见她肮脏的衣服要靠近她,停了谈话,厌恶地推了她一下。 身子绵软的招娣叫了一声,人向后仰,慌急中她只得攀着椅子,可手上的盘子却摔在地上,碎了。 “呵,呦?”看着招娣的窘样,墨兰不以为然地哼笑着。“宝康,不是我爱说,怎么你府上的奴仆连摆个盘子也不会好好摆?” 宝康冷眼看着墨兰。 那低劣的小动作怎逃得过他的眼? 不过他想,他没必要在她面前为一个小仆佣说话…… 但真的没必要……吗? 他斜眼看着招娣,看她什么也不说,闷闷地趴在地上,徒手捡着碎片。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幼稚,不禁对自己感到厌恶。 这样能制止什么?能压抑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心在涨痛。 他还是无法不在乎、无法不生气、无法不发怒。 最后,他深吸口气,努力堆着微笑,继续和墨兰谈着进口孤山布事宜,忽略那些复杂的感受。 春春进门见状,赶紧搁下手里的东西,帮招娣的忙。 她触到招娣的手,惊讶地低声问:“招娣,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烫?” 招娣低着头,摇了摇,什么都不愿多说。 两人捡了碎片出去。 一出房,春春急着说:“你发烧了,回去休息啦,今晚我来吧。” “不行。”招娣揉揉鼻子。 “不要逞强啊!你这样子是应付不了那婆娘的。快点,我跟总管说去!” 招娣打断她.“我不是逞强。”说时,她的心很酸。“当家说话了,当家说我该请身份,努力工作。”她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大了。“那我就努力工作,好告诉他,我没有偷懒,我不会认输。” 说完,她又倔强的回到厅房里。 宴席开始,便陆续上菜。 厨房那里为了让菜肴保温,每道菜都装在有炉子热着的蒸笼里推来。负责接应的招娣,得吃力地将蒸笼搬进来,因为装炉子的车子进不到厅房。 昏昏沉沉的搬着、搬着,招娣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姐、嗤、嗤、姐、姐!” 她听了好久才听分明,依着声音,发现了另一边不起眼的小门。 她昏热的脑子突然醒了,闷热的身子发出冷汗。 那小门里的人,竟然是她最小的妹妹?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她战战兢兢地看向宴桌,主客都在热络的交谈着,没发现这处的动静。 她松口气,吃力的挥着手,使眼色要她离开。 “姐姐忙,快回去。”她用唇形说。 没想到小妹竟然摇头,小手握着东西,伸手进来,好像要拿什么东西给她。 “不要,不要。”招娣摇头,现努力动着嘴唇。“快走,姐姐要生气了。” 这下可好了,她装凶,让脸更好,小妹反而更着急地要进来。 招娣便拿着蒸笼,咚咚咚地跑去挡那小门。 宝康终于发现不对劲,开口间:“怎么了?” “没,没什么,当家。”招娣背对着他回答,却欲盖弥彰。 宝康眯着眼。“上菜。” “好,你等等。” “马上。”宝康的声音变硬。 招娣吸了口气,然后无奈的吐出,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向他们。 她的右腿上正巴着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 墨兰勾着嘴,嘲讽地笑。“真不专心,上菜上到孩子都带上了。” 招娣看到,宝康板起脸,脸上很不悦。 他最讨厌孩子的,却在这重要的场合上让他看到了孩子。 她明白,她完了,两人的关系已经如冰,约法三章又破了,哪天要她走人,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宝康不会再宠溺地对她说:不会有人赶你们离开。你们想待多久不,就待多久。 她会走,她会走的…… 她顶着这责备的视线,沉重地拖着脚,将那蒸笼端上桌。 “等等。”墨兰突然用筷子抵住蒸笼下的托盘,阻止招娣摆上桌。 她嗅了嗅,皱着眉问:“这什么菜?” “是汤。”招娣说:“炖羊肉清汤,暖身的。” “满是膻味,臭死了,撇下。” 招娣一火,忍无可忍,迳自顶嘴。“这是我们当家特地为您准备的,您怎能这样当着他的面嫌弃?” 宝康看着招娣无神的面容,她还想着为他的面子争口气? 他的眼神复杂起来。 墨兰拔尖地呵笑一声。“宝康,她倒把责任都推给你喽?”她又对招娣说:“你们当家要你们准备的,应该是毫无膻味的羊肉汤,而不是这种劣质品。总之,不准端上桌,污了我的鼻子。”说完,她毫不客气地推开那蒸笼。 招娣赶紧稳住身子,而且倔了,坚持要把这汤放上。 墨兰也上了火气,跟她杠上。可手劲却失了准头,竟将那蒸笼给掀翻了,热滚的汤就当着那小妹的头洒下。 “哇!午午!”招娣想也不想,直觉反应就是将小妹给扑倒在地,让那滚汤全洒在她背上,让她疼得钻心。 “你这是做什么?”一直沉默的宝康终于开口大吼。 疼得趴在地上的招娣,以为这句话是冲着她说的。 她被烫伤了,烫得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还能做什么? 墨兰也天真的以为,这句话是送给招娣的。 可她们都错了—— “招娣!”宝康慌急地叫,心急如焚地跑到招娣面前,想要扶起她。“没事吧?招娣!招娣——” 他没办法再漠视不管,他没办法再对她冷漠无情。 对她,他永远不会像陌生人一样擦身而,置之不理。 仅仅两天,他就觉得好像自己被她推离了一辈子。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混账又别扭的自己! 见她全身都被烫湿了,他急的奔出门外,捧了一把雪进来,直接敷在招娣背上。“没事的,很快就不痛——” 忽然,招娣猛地起身,甩开他碰触她的手。 “走开!”她瞪着他,“不要碰我!” 她紧紧地抱着她被吓傻的小妹,像一只被围困的山猫,疲惫却是狠戾地警戒着四周,还有她曾经相信过的人。 “招娣?”宝康愣住了,他没想过,招娣也会有这种眼神。 可他醒的很快,他现在只想赶紧处理她的伤口。其他下人们也舀了好多雪进来。 “招娣,快,听话,让我治你的伤。招娣……“他又向她伸手, 不料招娣却是惊恐的尖叫—— “走开,不要欺负我,——我走,我走!”她喊着,抱起小妹就往门外逃。 宝康不敢抓她,只赶紧跑到她前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下她, “招娣,你不要这样!”宝康紧紧地抱住她,后悔极了!他也吼着:“我错了,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和好,我们来打琉璃,打鬃人,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招娣。” 招娣根本不听,见他的手缠住她,她像疯狗一样死死地咬着他的手。 宝康忍着痛,不放开她。 招娣便对他乱打乱踢,可拳头都是棉软的。宝康这时触到她的肌肤,才惊觉这热度烫的吓人,这根本不是健康人的温度。 招娣趁他分心,又是一阵猛力的挣扎,宝康怕伤到她,便由着她拉扯他。 招娣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往阶下一推,两人滚到雪地中。 宝康的头被石阶敲得昏账,松开了手,招娣便趁着这时紧抱着她的小妹逃走。 “招娣!”宝康忍着疼,想去追。 “宝康!”墨兰在他身后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 宝康瞪她一眼,直接叫来传察。“传叔,送客!” “你不要这笔订单了吗?”墨兰脸色铁青,再叫。“孤山的春织绝对会让你在南方赚 大钱!你不要,我就让给别人!” 宝康哼了一声。“春织我可以找别人买,品质,价钱都会更公道。” 墨兰脸色一青。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对,我就是想要得到你,我很中意你!怎样?”墨兰大方承认。 所以,她真是想不通,她欣赏的男人怎么会看上那种土气的村姑?在食府的时候是这样,在这儿也是这样,她地眼就像针扎似的,容不得那村姑的存在。 “还有一点,你忘了”宝康笑的从容,“你还是打着福径的主意。” 话说白了,没必要久留,他就要走。 墨兰恼羞成愤, 失了形象,大骂道:“福尔宝康,你今天要得罪顺大行,等于得孤山宫,你以后绝对吃不完兜着走。你不知道吗?有家累的人最好对付!” 宝康停下脚步,墨兰哼笑,以为她吓到他了。 宝康回过头,冲她笑、 “那就来啊。”他说:“但你不要忘了,当一个男人有家累的时候,反而会更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会让自己变的更强,为了家人,连自己都想牺牲。劝你,最后不要招惹这样的人。” 墨兰的嘴抖着眼神,用这眼神说出的话,绝不是空泛的大话。 福尔宝康不是福尔尸胡,他是一个靠一条福径就让镜花国繁荣兴盛的先知者,是一个可以带领福百发号跟孤山宫对抗的狠角色。 “啊,对了,墨当家,我还要谢谢你。”宝康拍了下额,想起还有话说“要不是你今天这样自暴其短,否则,我还真体会 不到你的“用心”,真是感激不尽。” “什、什么?”这样的讽刺,墨兰岂会听不懂?她气的咬牙切齿。 今后还有生意,欢迎再来福百发号,我会考虑考虑,宝康作了一揖,“晚了,不送,慢走。” 客套的说完,宝康潇洒的走人,那背景是任何东西都留不住的。 第九章 宝康来到了招娣居住的耳房,入夜了,竟然没点灯,黑漆漆的。他的心一跳,闯了进去,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她那七个弟妹一个都不在。 “不、不会吧?”宝康心懊恼地抓着头。 这般雪夜,她要带那七个孩子上哪儿去? 突然,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宝康一冷,以为是这耳房的主人回来,转身赶紧迎上去—— “姐姐——”门外的任子也以为是他姐姐回房了,一冲进去就将里头的人抱个满怀,心急的宝康就这样被他抱住了。 他那六个弟妹马上在他身后尖叫。 “哇啊啊!大哥、大哥,你抱错人啦——是马脸,是马脸啦!” 任子大惊,赶紧松手,当下想发号施令叫大伙去避难。 宝康一手就把他抓回来。 他口气奇差地质问:“你姐姐呢?你姐姐去哪儿了?” “我才想问你咧!”任子勇敢地顶撞他,“你这样欺负我姐,我姐都被你吓跑了啦!她把我妹带回来后,就不见了!” 目睹一切经过的小妹也指着他叫:“他!姐姐生病,他叫她做事,还欺负她!” 大妹也跟着补充,“我妹只是想拿药给姐姐吃,你和那女人就用热汤烫她!坏蛋!姐姐被你们赶走了!我们怎么办?” “马脸!臭马脸!把我们姐姐还来!”其余小萝卜头也跟着叫器。 面对这像钉子在铁板上刮磨的尖锐噪音,宝康这次没有任何反应。 他傻傻地任着为些孩子叫器,因为,他都承认。 对,他欺负了招娣。 只因为他受不了她说她讨厌他,只因为他不知道要把这满满的爱搁在何处。 她生病了,他还凶她,让他的手上还留着她那不属于常人该有的温度。 她受伤了,不只身体受伤了,心也受伤了,而他现在竟然还不知道该上哪儿将她揪出来,跟她和好,跟她说对不起,好好抚平她的伤痛! 即使是大人的身躯,但他还是这么无能! 他牙一咬,深吸一口气,大吼:“够了!” 七个孩子立马震住,随时准备要逃。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马脸不是生气。 他蹲下来,将脸凑向任子。 “干嘛?”任子害怕地摆着架式,姐姐不在,他得保护大家。 “你,打我一拳,”宝康说:“这样我们扯平。” 任子愣了好久才会过意,用力地赏了宝康一拳。 嘿!能替姐姐出气打马脸,真爽! 当然,对宝康而言,就像蚁子叮咬一样不痛不痒。 “好!扯平了!”宝康将这七个孩子赶回房间。“你们在屋里等着,不准出来。我一定会找到你们姐姐,你们要相信我。” 替招娣安顿好七个弟妹,他动员了府里所有人去寻招娣,有的到外头找,有的留在府内找。 宝康几乎将府内翻遍,连没什么人会去的仓房,甚至是茅厕都找过。 没什么人会去? 他的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接着他马上往那晒衣院跑去。 不知为何,这念头竟如此强烈,他会在两人初见的地方找到她。 晒衣院很空旷,唯一的遮蔽物就是周旁堆柴的破屋子,还有一丛植在场边的灌木。宝康舍了那破屋子,直接往那最不显眼的灌木丛钻去…… 他不得不承认,招娣是个玩躲猫猫的好手。 她把旁人当天才,却把自己当呆子—— 她怎会异想天开,躲在这冷死人的灌木丛下? 她不甘愿让人找到她,不甘愿成这样? 他急得大吼:“招娣!”庞大的身子硬是要钻进里头,即使树枝划伤他的皮肉,他也不顾。 招娣昏沉沉地抬头,还有些意识,看到似一头怪物发怒的黑影朝她冲来,她以为是恶梦,吓得无声尖叫,趴倒在雪地上,向出口蠕动去。 宝康扑了上去,紧紧地抓住她。 她身子是冰,冰得让人以为她会死掉! 想到这,宝康发狂打断那结横路的树枝,急着将招娣抱出去。 招娣因为无力,像个饥弱的孩子一样瘫着,任着人抱,已无法挣扎。 可她不挣扎,不找他发泄,不骂他出两口气,只会让宝康越来越慌。 他进了房,把火盆全拉到床旁,再忙着将两人的衣服全脱了。 他因为急,因为慌,全身都是热烫的。 他急着想用自己暧热她,便极力地让她的每寸肌肤都紧贴自己。 他用脸颊暧热她,用那片胸膛摩挲她的敏感,他的长腿紧紧地缠着她的下肢,让她没有一处地方是不受他的烘热…… 两人的相融没有任何间隙,让招娣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还受着母亲体内那温暖的水流保护。 招娣迷迷糊糊地张开眼,想看看“母亲的肚子”长得是什么样子,好醒了之后,告诉弟妹…… 可她看到的是宝康的脸。 他的眼睛红红的,让她觉得像……免子。 她还看到,他在对她笑,笑得温柔。 “小家伙,挺会躲猫猫啊,嗯?”他哽着声音说,看她张开眼了,他高兴得想哭。 招娣本来迷醉的看着,可她虽大而化之,却不是不记仇,尤其记得宝康曾对她说的一切冷酷冷却举动。 “怪、怪物……”招娣想翻身下床。 “不要欺负我走开……走开……” 宝康一愣,压住她。“招娣,没有怪物。” “你、你就是那头怪物,走开、走开!”她乏力地扯着他的头发,沙哑的叫。 宝康赶紧抓回她的手,让它们回到他的温暖里,不忍它们冷着。 他想了想,笑着说:“招娣,你知道吗?你好厉害。” “什么?”招娣被引起注意。 宝康摸摸的脸与脖子,发现暧热渐渐回到她身上了,他松口气,再说:“你把那头怪物给打败了。” “啊。”招娣没力气把那问号给叫出来。 “你没发现吗?你把他的心给夺走了,你赢了,你好棒,招娣。”她捧超她的小脸,在她的眼上,鼻子、颊上轻啄着,像在发奖品。“我好祟拜你,招娣。” 招娣有小脸明显陷入苦思。 “骗人”,她举起小手,指着他的鼻头,“那头怪物还好好的。”她的眼睛往下瞟。“而且,脱我衣服。” “呃……”宝康没想到,她的脑袋有时还是挺清楚的,他赶紧解释:“那头怪物也为了你脱衣服,你摸摸,他一件也没留,所以你们算是扯平,而且没你的命令,他不会对你乱来。” “我不信,不信。”招娣嘟着嘴,喃喃地说:“那怪物好厉害,会假装笑笑的,然后骗人,然后欺负我,然后……” “不,不会,那头怪物不敢了,招娣,他不敢了。”宝康喘了一口气,压下心疼的哽咽。 他之前到底是着了什么魔,竟硬生生的将两人彼此间的默契与信任全部毁掉? 招娣受伤、不愿再轻易相信的委屈模样,就像万把针猛插入他的心坎里。 他吸口气,再说:“不然这样好了,招娣,我替你把那不知好歹的家伙给教训一顿。” 招娣瞥着他:“怎么教训?” “我惩罚那臭家伙也要大病一场。” 她想了想,觉得不错,好奇的再问:“怎么做?” “就是这样,招娣……” 之后,他的唇像抓小鸡的老鹰一样,狂猛准确地攫住了她。 他结实地吻她,用力地吻她,却又温柔、保护地吻她。 他让两人的软绵激狂地融在一起,把他的激情、他的爱,毫不保留地赋予她。 当他身下的小人儿受不了这丰厚的爱,而呻吟出声时,不但没能让停止,更使他激动。他扶着她的后背,将她的小脸仰起来,完全迎向她,好使他可以更深入地与她的娇小缠绵。 那一晚,他吃力地忍着他下体的欲望,好不容易才将她的体温给唤回来。当然,还抱着自己也可能生一场重病的危险。 后来,宝康没有大病,不过为了照料大病的招娣,他的确是心力交瘁了。 他让招娣留住在他房里养病,牢牢的将她锁在他眼皮子底下,好使他安心。 招娣没胃口,他便亲自到做琉璃的工坊,专门订制了许许多多稀奇珍贵的花琉璃当奖品。 只要招娣肯张开嘴吃一口菠菜粥,他就送她一颗花琉璃。 “瞧,这是你没有的喔。”他笑嘻嘻的说:“我想,全夜魅城里都没人有这颗琉璃。” 招娣坐在床上,瞪他。 “吃不吃?” 招娣想到弟妹,只好啊的一声张开嘴巴,让宝康喂粥。 “好孩子。”宝康笑得像个慈母,摸摸她渐渐恢复气色的小脸。 招娣撇头,不想和他说话。 招娣得吃药,但她这孩子性格的人,当然不肯吃极苦的八解散与补气的人参。 不论对吃药的人,还有喂药的人而言,觉得最折腾,最要命的是,这药每日要服用五回。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宝康觉得,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 “吃不吃药?”他端着药碗问招娣。 招娣抱着胸,嘟着嘴,不说话,只是闹别扭。 他一问再问,给她三次机会,好让人家事后不要说他趁人之危。 “不喝?好。”他放下药碗,坐上床,把身子还软绵绵的招娣搬上他大腿坐着。 “干嘛?”招娣还是不想给他好脸色。 宝康邪邪一笑,“喂你,小家伙。” 嘴对嘴,是喂药的最好办法。 小家伙嘴苦了,他还可以顺便送个“小礼物”给她,让她的注意力转移转移。 深更入睡,宝康和她的弟妹们打好了交道,用七包兽糖换他们的姐姐,让她留在他房里,既让他方便看顾,也不必让招娣外出,再经一次风寒。 可这真苦了他自己。 “招娣,轻些。你轻些!” 夜半,床榻上总会出现春意盎然的声音。外人听到,总以为发生着什么! 不过,只要进去看个仔细,便让人失望。 一方睡得像头小猪,根本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那头小猪,总是把某人的胯下当成“暧炉”,这暧炉还烧得刚刚好,有点烫又不会太烫,拿来煨小脚丫最舒服了。 如果凉了,只要搓呀搓,就会马上火热起来,让小猪又可以一夜好眠。 不过……这样搓,有些吵就是了,因为有人会一直在耳边嗯嗯啊啊的叫。 于是乎照料招娣的那些日子,宝康很少一夜成眠的。 不抱她,他心里不踏实,更怕她仍孱弱的身子受寒,可抱她,却又得忍着自己强大的欲望,任着她对他胡来。 因此,隔日处理公务,难免给憔悴的感觉,让大家都以为,招娣的病真的那么严重啊? 一日清晨,宝康醒来,他揉着惺松的眼,突然觉得怪怪的。 他的胯下怎么没夹着一双放肆的小脚丫呢? 他低头一看,胸前空空的。 他跳了起来,搜着床铺,喊着:“招娣!招娣!招娣!—— ” 他下床,又把屋内每个桌下、案脚、柜内都找了一遍,就怕有只“猫”会躲在里头看他瞎操心。 “当家,您不用找了。”忽然了,门边传来传察的声音。 宝康惊愕的看着他,喘着气问:“她呢?她跑到哪儿了?” 传察进了喔,替主子边布置早食,边悠哉地说,一点也不紧张。“招娣带着她弟妹出府了。” 宝康睁着眼,呆呆地看了传察一会儿。 他醒了,真的醒了,被这恐怖的念头击醒了,他夺门而出,去搜招娣他们的耳室,发现家当细软都打包好了,放在床上。 “混帐!”他打着柱子,狂叫:“身子好了就想飞走吗?我们不是和好了吗?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传察赶紧跟上安抚。“当家,招娣只是带她的弟妹到城北大羊场放风筝,还会回来的。” “那这些细软是什么意思?”宝康难过得红了眼,话说得又白又直,完全没了平常的冷静。“我道歉了,我们和好了,为什么她还想着要走?” 传察看着宝康,轻轻地问:“那,请问当家,她接受了吗?” 宝康的身子震住。 “当家这次将她伤得不浅。”传察平淡地陈述事实。“我想,一个曾经很在乎您的人,是不会轻易原谅您的。” 宝康瞠大着眼,心里不断反覆想着传察的话。 那句在乎,他好像有些懂,却又不敢去承认。 “那大羊场很大。”传察笑了笑,又说:“不过,我知道有一处能把风筝放得很高,天气颇晴朗,当家愿不愿意去瞧瞧?” 夜魅城的北边,有一处大草原,百年前曾是喂养羊群用的,之后商业繁盛,畜牧便没落了,不过大羊场的旧名仍留存下来,此地更成这城里百姓一个休闲踏青的地方。 宝康他们下了车,很快就找到了招娣和那七个小萝卜头。 他们一伙人共拿了三只做成八鱼燕形状的风筝,静静地站在一处高坡,似乎在等着风起。 远远的,大羊场前耸立着一座山峰,那是孤山与镜花两国之间的边境山。阴阴的天气,让那山看起来总是带些墨色的。人们也不常看见山峰,因为总被阴云给沉沉地压着,乍看,好像这山高得足以触及天际。 那一伙小人儿,就站在这样的大山面前,静静等着风起,却无形中凸显了他们的渺小与无助。 看着,宝康心中那想一直守着他们、护着他们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尤其是那个老对着他露出孩子般朝气笑容的小家伙,大病初愈的她,站在那大山前的身影,竟是如此的薄弱,好像要被那山影吞噬似的。 再来个强风,或许会把她像纸一样给刮走,直教他心惊胆膻。 他对墨兰放的话,绝不是狂妄之言,而是句句出自肺腑。 之后福百发号的路可能不好走,可是他不怕、不烦、不可惜,只希望这群小人儿可以回到他的羽翼下。 此时,身旁的传察像聊天般,清闲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当家本来很讨厌孩子的,可现在却露出这样的的眼神。可见,那招娣是最适合当家的。” 宝康愣怔住了,将传察的话听清了后,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小伙子一样,在他老人家面前红了脸。 “我的眼睛老了,看不清字。”传察哈哈笑说:“不过看别人的脸,倒还能分得清楚。” 尤其是在乎一个人,与讨厌一个人之间的差别。 宝康紧张地呼口气。“传叔……不会介意?”他像在征求亲生父亲的同意一样,问着这个看他长大的老总管。 传察挥挥手,装成不屑地说:“我虽上了年纪,但可不兴门当户对那套。”一个家的兴隆,重要的是女主人本身,还有她对主人的影响,这可是他长长一个沉淀下来的老经验。 宝康笑了笑,又看着那沉稳的山景与那伙小人儿一会儿。 “我不知道那两天,我是怎么了。”他迷蒙地眯着眼,幽幽地说:“ 我不知道在乎一个人,会是这样。我很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在乎到都不像自己,我的情绪都不是我的了,我被她的笑牵着跑,被她的话给击得倒地,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以为,只要不理会她,把两人的关系给切断,什么烦恼都没了。可是……” “当家当然不忍心。”传察接了话。 “对。”宝康苦笑。“现在,我宁愿那把斩断彼此关系的刀,是砍在自己手上,把自己疼得要死,也不要让那小家伙感到任何痛……” “通常啊,这便是找对人的征兆。”传察呵呵笑:“当家知道吗?人生下来,都不是完全的,再完美的人,他们的人生总还是缺少着什么。” “是吗?”宝康思考着。 传察拍了拍手,高兴地下了结语。“恭喜当家,您找到那个天生就该与您相配、让您完整的人了。” 宝康笑开了嘴,他喜欢传察的说法。 他找对了人,找到了天生就该与他相配的人。这话,真好。 说到这儿时,大羊场上吹起了大风。 小人儿们的八鱼燕风筝,个个蠢蠢欲动,想往天上云里窜去。 他们听到招娣同她七个弟妹们喊:“都准备好了吗?” 七个小萝卜头齐喊:“好了!” “待会儿要大声地跟着姐姐叫。”招娣又喊:“这样燕子才会飞得又高又远的,知道吗——” “知道!”小萝卜头再应。 紧接着,那伙小人儿就俯冲下高坡! “当家,快去追吧。”传察轻推着宝康。“伤害了一个人,要亲自道歉,直到确认对方的原谅,才算圆满。尤其是您这么重视的人。” 宝康眉眼一亮,豁然开朗,边把长袍下摆绑上腰际。 “你说得对。” 他拔开脚步,追了上去。 他腿长,很快就越过高坡,追上那八个在雪地上跑得东倒西歪的小人儿。 但他不急着超越他们,他选择默默地跟随他们。 此时,拿着一只红色八鱼燕奔跑的招娣,开始带头喊—— “大家跟我喊——” “好——” “宝宝,是马脸,啊——” “马脸,啊——” 宝康听到,差点儿跌倒。 “宝宝,是猪头,啊——” “猪头,啊——” 还以为她想喊什么呢!没想到是借机泄愤。 “宝宝,是大笨牛,啊——” “笨牛,啊——” “宝宝,是爱哭鬼,啊——” “哭鬼,啊——” 跑在后头的宝康,加快脚步,决定为自己说话。 这小家伙,可以骂他马脸、猪头、大笨牛,但就是不能骂他是爱哭鬼。 如果他爱哭,以后谁来保护他们? 除了呼呼的风声,招娣还听到了其他的脚步声。 那是顿重的、稳健的…… 她觉得怪怪的,撇头一看。 “哇啊啊——” 宝康健步如飞,已经追到她身侧。 他笑着大叫,声音洪亮。“宝宝,不是爱哭鬼,啊——” 招娣瞪着大眼,不示弱地再喊:“宝宝,我讨厌你,啊——” 小萝卜头们也喊:“讨厌你,啊——” 宝康则接着喊:“招娣,我,喜欢你,啊——” 招娣傻傻地看他,脸红了,可紧接着又龇牙咧嘴,表情变化万千! “胡——咳咳咳——”她想回吼“胡说八道”,却被风呛得猛咳嗽。 七个萝卜头以为这也是喊词,跟着咳成一团。“咳咳咳——” 宝康担心她的身体,伸手抓住她,想让她停下。 可招娣却加快了步伐,想远离他。 宝康见状,双腿迈得更有力,紧追上去。 小萝卜头根本跟不上他们,很快就落后了。 招娣回头,发现宝康健壮的身子老早紧贴着她,可她已到了极限,无法再快。 她便大骂:“走开——不要,跟我——” “不跟你,我跟谁——”宝康笑笑地叫。“我说了,招娣,我,喜欢你——” 两人便一边叫器一边跑,越跑越远。 七个小孩子停下,看着他们“玩”。 “好像很好玩。”二弟说:“那是什么游戏?” “是老鹰抓小鸡!”三弟回答。 “啊!”任子指着那两个人影说:“那个方向有一个大坑。” 话刚说完,一眨眼,那两个人影就不见了。 不过,他们都看到姐姐的红色八鱼燕因那下坠的态势,而因此乘风飞得老高,孩子都开心地欢呼着,也放起自己的风筝,不久,童心未泯的传察跟着加入他们的行列。 至于那两个跌入大坑的人…… 宝康气喘吁吁地躺在雪地上。 招娣摔下前,被他抓护着,趴在他身上,小脸埋在胸膛里,迟迟不肯抬起。 “招娣”。宝康看着天空,悠悠地说:“你就这样一直压着我,好不好?” 招娣一震,赶紧爬离宝康的身体。 “我们和好,好不好?”宝康伸出手。 招娣把小脸躲进他温暖的腋窝,不理。 “和好以后,你可以骂我、捏我、打我、踹我、蹂躏我的全身。” 他跟她谈条件。“你可以直接对我出气,不用躲到这大羊场来偷骂我。” 见招娣的小耳朵红了,宝康一笑,轻轻地抿着她的小耳,招娣痒得笑出声,可随即止笑,把耳朵捂着。 宝康的大手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为她取暧。 “不过,我们和好以后,你可以答应我……”他诱哄着说:“让我做你们的一家人吗?” 招娣静静的。 “可以吗?招娣。”宝康再说:“我想做你们的——家人。” “有很多小孩喔。”招娣闷闷地回:“你不是最讨厌?” “现在不讨厌。”宝康将她的小手从耳朵上拨下,拿去偎着他的胸口。“因为我的心,就是被一个像孩子的小家伙给偷走的,而且我被偷得心甘情愿。” “骗人。” “我没骗你。” “你没有心甘情愿。”招娣开始条列他的罪状。“你不理我,只理别人,你对我笑得好假,却对别人好好,我被人家欺负,你袖手旁观,你——” “招娣。”宝康突然好深情地唤她的名,打住她的控诉,引得她浑身泛着颤栗与疙瘩。不可否认,宝康那声叫唤真的好好听。 “我喜欢你。”见招娣安静了,他继续坦白诉说衷曲:“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去放我的心,我很喜欢你的每个笑容、表情,可是又很怕你说出的话不是我想听的。我在你面前,就像你的弟妹一样,终究是个喜欢闹脾气的孩子……” “啊,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招娣终于抬起脸,小脸红通通地对着他。“某人跟我说过,他是男人,不是孩子。” “喔,那是在床上的时候。”他坏坏地对她笑。“看来,有个小家伙也跟我一样,把我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代表什么呢?嗯?” 招娣皱眉,嘟着嘴,又把小头拿去撞宝康的胸,埋在那儿不起来。 男人因为那胸口馨暖的气息,而止不住地呻吟了几声。 他低哑地说:“那么,我们和好了吗?招娣。” 招娣想了一会儿,别扭地伸出手。 宝康笑笑,与那小手握了握,摇了摇。 那小手很快又缩了回去。 “可是,我的气还没消。”招娣老实告诉他。 宝康想了想。“那我给你办个“处罚宝宝大会”,你觉得如何?” 招娣喔了一声,猛地抬起身,眼睛发亮地看着宝康。 宝康得意地笑看她,知道她接受了。 第十章 那个什么“处罚宝宝大会”,与深夜,在宝康的床上,举行。 招娣抱着胸,装得一脸凶狠,看着坐在床上、老神在在的宝康。 “喂!你不是说有“处罚宝宝大会”吗?”她环顾四周,房里还是很普通,根本没有帮她准备任何“刑具”,什么处罚大会嘛? “其实,我定了一个规则。”宝康说,弯腰从架子上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只扁长木盒。 “啊!为什么处罚你还要有什么规则?”有上当的感觉。 “招娣,别急。”他将那盒子放在脚上,又说:“对你只有好处,你不会吃亏的。” 招娣狐疑的看着他。“那是什么?”她指着那盒子。 宝康笑一笑,将盒子打开。招娣一看,眼睛都亮了,凶狠全扫了光,积极地跪在宝康面前,兴奋地把玩着那制作精美的鬃人玩具。 那鬃人,不伦是扮相用的衣料,还是勾勒五官发线的笔画,都做得十分细致,把人物的喜怒哀乐都捕捉得惟妙惟肖。 “咦?”招娣皱着眉,开始算起鬃人的数目,宝康痴痴的注意着她,希望她可以发现他的用心。 这鬃人玩具共有九只,有一个穿着藏青袍子的男人,招娣把它拿了起来,很认真的与宝康比对着。 最后,她惊讶的叫着。“这根本就是你嘛!” “啊!你怎么知道?”宝康装得很惊喜。 “哼!只有你才会笑得那么假。” 完了,以后这会不会成了小家伙攻击他的把柄? 招娣继续津津有味的看着其他鬃人。“嗯,这是我小妹、大妹、小弟、四弟、三弟、二弟,还有任子。哇!都好像喔!” 然后,她拿起她自己的——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裳,头上带着桐花头饰,两团粉红自然的晕在脸颊上、笑得光灿灿的鬃人,喜孜孜地向宝康炫耀着。“嘿!这个这么可爱的鬃人,是谁的啊?” 宝康噗嗤。“信不信,到时我们来比一场,这个可爱的鬃人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打倒。” “当然。”招娣哈哈笑。“这是特别订制的吗?” “那天和你玩得很高兴。”宝康深深的看着她,微笑。“所以就请匠人订做了这一副,以后大家都有自己的鬃人,便能一块玩了。” 那句“一块玩”,说得招娣很感动。她脸红红的问:“这是送给我们的吗?” “本来是。”宝康将鬃人收好,盖上盒子,不顾招娣哇哇叫,说:“现在,它是奖品。” 招娣啊了一声。 “这是“处罚宝宝大会”的附赠奖品。”宝康眯着眼,说:“处罚得好,处罚得让我五体投地、直喊着投降,那么,它就是你的了。” “那容易!”招娣高兴地拍手,忙卷起袖子,口里叨叨念着极刑。“我会先把你气昏,变成小孩,然后先给你来个五十圈转转乐,再把你绑在树上,用弹弓打你的屁股,知道你喊投降——” “等一下!”宝康听得脸都绿了,赶紧说清规则。“处罚职能用一个“武器”。”他嘿嘿坏笑。“而且,你只能处罚大人的我,毕竟是大人的我得罪你,你说是不是?” 招娣嘟着嘴想,这样不公平,但的确有理。 好吧,她妥协。 “那武器是什么?”哼哼,至少还可以拿刑具。 “这个。”他的指腹轻点了下招娣可爱的小嘴。 “耶?”招娣歪了嘴。 “你要用这个,处罚我的身体。”他说得理所当然。 “这……这要怎么处罚!”招娣急了。 宝康耸耸肩。“我随你怎么处罚我。” “让我想想。” “好,你慢慢想。” 招娣很努力的想,想了一刻钟。 如果不打断她,她可能会很认真的想到一个时辰。毕竟,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宝康叹口气。“你要不要提示?” “好啊,好啊。”招娣点点头。 他轻轻地将招娣拥在身前,眯起迷蒙的眼,抚着她水嫩的小唇,低低地说:“你知道吗?招娣,男人的身体,也是很敏感、很脆弱的。” “真的?” “真的。”他点头。“你只要这样……” 他小心地捧着招娣的小头,领着她的唇去游走他的喉结与颈窝,那软软的触感让他情难自禁地感到酥麻。 然后,他再微扯衣襟,让她的湿润区摩挲他的锁骨。 他把招娣紧紧贴着他的身体,不但使她感受他的颤栗、兴奋,喉头更滚出愉悦的呻吟,教她知晓他身体深深迷恋她的碰触。 招娣看到宝康的脸马上热了起来、红了起来。 “这样,我就会受不了了。”他暧昧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招娣自己也觉得紧张,这是她从没接触过的……游戏。 可是,她的心底也感到同样的……兴奋。 她想,这或许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现在,她懂了,她会了。 她开始轻轻地抿吮着他的锁骨,以及下方丰状入丘的肌肉。 “招娣,嗯……”宝康感受到她的进击,紧绷地低喘。 “你,躺下。”招娣的身子往他压去,将他扑倒在床上。 那束在颅上的发髻很碍事,宝康索性将它扯掉,一头黑发狂野地奔散在被褥与他宽阔的上身,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迷醉、更性感、更挑情。 他期待地看着招娣,温柔的怂恿着她。“来啊,招娣,快来啊。” 招娣终于了解,为什么宝康那天回情不自禁地脱她的衣服。因为,现在她想做这件事的欲望并不亚于他。 她笨拙地解着扣子,扯开他的外袍,又去拉他洁白、单薄、几乎可以看到他肌理线条的内衬。 他身体的烘热与强悍的紧绷,几乎要灼伤她娇软的手指,可她还是好奇、还是坚持,想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上次,她看过宝康的身体,她流了鼻血。 现在,她近近地看着,那些刚美的线条与光影之间完美的调和印象,此刻全化为真实,而非虚幻,就在她探手即可取得的地方。 招娣还记得,她曾这样想过…… 这男人的胸腹肌肉是硕大到可以抓捧的,如果是抓住她的手上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咬他一口…… 当下,心里一股涌动,她的小脸就凑了上去。 宝康一颤,没想到这小家伙竟挑着他胸前嘴敏感的点进攻,他兴奋又疼痛地粗喘着。 不过,招娣虽然也着迷这样的男性躯体,可是,她绝没忘记此行目的。 “投不投降?”她停下,认真地问。 一桶冰水浇下。“什么?”感觉真差。 “喘成这样,还不投降?”快点,她想拿玩具走人。 “不,不够,我不投降。”这不解风情的小家伙,他当然要尽可能扣住他,让她好好了解他的身体。 “不,我不要……”宝康再喘。 “可恶!”招娣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要再攻击哪里。 宝康很好心地指点迷津。“还有这里啊,招娣……” “哪里?” 他牵起招娣的小手,吻了一下,对她眨眨眼,然后,带着她再往腹部下头游走,让她深深地、用力地揉着他最秘密、最敏感的地方。 他喘着低语的声音,让人血脉贲张。 招娣红着脸,问得很小声。“喂,好了吧?你投不投降?” “不,还不要,招娣……” “啊!你够了喔!”听他这样叫,她都要投降了啦! “规则就是这样,小家伙。”他摸摸她红通通的脸蛋,很满意,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快要承受不住情欲的奔驰。 他又说:“你不是要出气吗?快啊,你好强,把我弄得无力招架。可还不够,我还无法投降……”他永远都不想投降! 招娣眯着眼,打量他。 “怎么了?”他期盼地问。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要让你投降。” 喔?学会了吗? “那就来啊。”他弓起身体,十分欢迎她的宣示。 招娣狡点一笑,扑上去,呵他的痒。 “噗哇——”宝康吓了一跳,叫了出来。 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哈哈大笑,还有求饶的声音。 “停——住手——不要——哈哈——那里不要——好、好痒、好痒,招娣,招娣!哇——不要——”他又笑又叫的,嗓子都快哑了,最后只能认输。“好!好!我、我投降,我投降,你赢了——” 招娣跳起来欢呼。“我就说你赢不了我。” 宝康无力地瘫在床上,那失神的模样就好像被辣手摧过的小花一样。 招娣下床,自行领了奖品。“哈哈,谢谢宝宝,我们会好好珍惜的。” 宝康向她伸出手。“招娣,你过来一下。” “干嘛?”她护着盒子,怕他反悔。 “那奖品是你的,我的东西全都是你的,你不用担心。”他的手伸得更强硬。 “你过来一下,快,我被你蹂躏得好痛苦,你不安慰我吗?”却说得楚楚可怜。 招娣心软了,放下盒子走过去。 宝康大臂一揽,又把她给揽上了床。他夹着她的小身体,一翻,将她给压到了身下。 他的欲望碰触到她的柔软,他的喘息变粗,四肢绷得铁硬,让人感觉到他即将蜕变成一头野兽,很危险—— 可招娣虽然紧张,却不害怕了。 她的大眼痴痴地看着忍得痛极的宝康。 “招娣。”他忍了好久。“我,我可以吗?” “可以什么?”招娣怯怯地问。 “像你刚刚对我做的那些事。” “宝宝,我问你。” 他再忍。“你说。” “互相喜欢的人,就会做这样的事吗?” “对。”是这样说没错。 “那,好啊。”招娣终于答应了,还很干脆。 宝康反而一惊。“嗯?你,答应了?” 他甚至想问她,会有点痛喔,要不要考虑清楚? “因为宝宝喜欢我,我也喜欢宝宝啊。所以当然可以。” 她的说法好天真,可是……却听得宝康心花怒放。 “对,招娣,我喜欢你。”他轻攫她的小身子,紧紧地贴夹在他充满狂野情欲的身体上,果然,十分密合,就像彼此注定要为对方存在一般的契合。 在带着她去攀越那一座座高峰前,他凑到她耳边,又补了一句:“我爱死你了,我的小妻子。” 招娣与弟妹们的生活还是如往常一样,不同的是,约法三章废除了,福尔家宅邸多了些孩子的欢笑声。 招娣仍是在府里打杂,照顾宝康起居。 没人想到,她很快就要成了这个府邸的女主人。 其实,连她自己也后知后觉的,没什么太兴奋的感觉。 她父母早亡,已丧的姑母老迈,平时又忙于照顾弟妹,也没什么人告诉她成亲是怎么回事,成了心爱男人的妻子又是什么滋味。 她现在只知道,成了亲,还是可以跟着宝康跑上跑下的,这样就足够了。 由于招娣没有其他亲戚,宝康便请外头的阴阳先生来问名、算八字。 招娣本来不怎么积极的,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生辰年月日说出,但一提到宝康的,她就非常有精神了。 “你再说一次!”招娣打断阴阳先生与宝康的交谈,十分正经地问宝康。“你的生辰。” “壬辰,十二月,十六。”宝康愣愣地说。 然后,招娣便嘿嘿窃笑,像揣了宝的小贼一样,偷偷跑掉了。 问到了宝康的生辰之后,那八个小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申时,是宝康的点心时间。他吃着花生炒米饼,边喝着茶。桌上还是习惯摆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小毛猴,陪他吃点心。 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 宝康一看,本来以为没人,低了头,才发现来人是谁。 是招娣最小的弟弟,他正怯怯地盯着他看。 宝康虽然不讨厌孩子了,可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孩子好好说话。 他尴尬地咳了一下,拿了块炒米饼给他。 小弟想拿,却又缩手,忍耐地摇摇头。 “没关系,你吃。”他试着哄。他想,他还是怕他? 小弟开口了。“宝宝,我帮你倒水。” 宝康啊了一声,看来下茶盏,还有半盏茶,可看到那孩子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他不忍推拒,一口气把茶喝掉,杯子空空地推给他。 小弟爬上椅子,站着拿起水壶,倒了一桌都是水,好不容易才把茶盏注满。 “呃,谢谢你。”礼貌上,宝康还是要道声谢。 “嗯,那个,一个铜钱。”小弟说。 正喝着水的宝康噗地喷出水。 这要钱? “倒水,一个铜钱。宝宝。”小弟正经八百地又说了一次。 这让宝康不得不当真。 他站起来,掏着上下全身,没半个子儿,因为他从不带钱的。 他又到柜里搜啊搜,都是面额大得吓死人的银票。最后,好不容易才在衣箱里搜到一个铜板。他满身大汗地交给小弟,小弟举着双手,非常慎重地接下。 传察也遇到相同的情况。 “我只是想送个簿子给帐房。”传察说:“那任子就跑来,说能为我代劳,只要一个铜板就好。” 宝康眯着眼思考着,不知道这帮小人儿背后在搞什么。 夜晚,招娣见宝康在屋子后的隔间沐浴,便偷偷摸摸地想出房。 不料,刚碰到门,门竟拉不开,一看,有个大手抵着。而且,她还闻到了还热的香气,像是……刚洗完澡出来一样。 “去哪儿啊?招娣。”好温柔、好低缓的声音在她后头响起。 招娣回头,眼一凸,哇啦啦叫:“你快穿衣服啦!”非礼勿视!她遮着眼。 宝康把她的手拨下。“都见过那么多次了,还这么害羞。”他挺着身体,大剌剌的。“我从没给人看过,你要觉得很幸福才对啊,招娣。要多看!” “你不是在洗澡?”她叫。 “是在洗澡。”宝康偏着头觑她。“可我发现有人不太对劲。你想去哪儿?要睡了,你的床应该在这儿。”他指指自己丰壮的胸膛。 招娣吞着口水。“我想要去看看我弟妹睡了没。” “那你带着那小囊做什么?”他眼睛很尖的喔。 招娣赶快把那小囊藏在身后,却是欲盖弥彰。 “唉唷!你不是男生嘛!”她不耐烦了。 “是男生啊。”他又逼近她,拿他精壮的腹部去贴她的脸,磨磨磨,让她充分感受他的男性美。 招娣推他。“那还问那么多,像个老母鸡一样?啊啊——不管你了,我要去看我弟妹啦!”说完,她赶紧溜出去。 宝康越想越好奇,披了衣,也偷偷地跟了出去。 为了让招娣便于照顾弟妹,宝康将他们的房间移到了隔壁,走几步就到了。 他还是老样子,透着窗缝看着里头的“秘密交易”。 七个弟妹将招娣团团围着,招娣打开了囊,举到大家面前。 “来,大家。”招娣说:“全部交出来。” “我今天做了七件事。”大妹说:“有七个子儿。”她把钱放进小囊里。 任子交出一张小面额宝钞与几个铜板。“我有帮厨房跑腿,所以比较多。” “我有一个。”小弟很骄傲地说:“是宝宝,宝宝给我的喔。”他也把他人生赚到的第一个铜板给丢进小囊里。 大家陆陆续续都交出了零碎小钱。 宝康看得一脸疑惑。他们要存钱做什么? 难道小家伙不知道,只要一开口,他什么都会给她吗? “大家都做得很好。”招娣把小囊收好,摸摸大家的头。“我们一定可以在十六日之前存够钱。” 十六日?这个日期好耳熟。 “姐姐,”小弟举手发问。“你要买什么给宝宝啊?” “毛猴,姐姐也想买一组毛猴给宝宝。”招娣说。 “为什么?”任子问。 宝康也想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要给他买毛猴。 “啊?你没看到吗?宝宝不论在干嘛,旁边总有只毛猴陪着。” 小弟插个嘴。“那毛猴本来是我的喔,是我送给宝宝的喔。” 招娣再认真地解释。“他需要人陪,我们买一窝子的毛猴陪着他,让他看到那些毛猴就想起我们。有我们陪,又有毛猴子陪,宝宝一定会很幸福的。” “喔——”他们懂了。 “所以我们才要自己存钱。”招娣又说:“这样礼物送起来才有诚意,宝宝看到,一定会很惊喜。我们要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嗯,明白。”明天还要再努力赚钱才行。 “好了,那姐姐回去了,好好睡吧,大家。” 招娣将孩子赶上床,检查了火盆的火,熄了烛,便回到宝康的身边。 她回到房间时,宝康已经躺在床上等她了。 她发现,宝康一直看着她,深深地、执着地看着她,看得她口干舌燥。 她抹抹脸。“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招娣。”宝康坐起身,对她伸出双手,要抱她。 招娣傻愣愣地任着他抱。 她觉得,这次,宝康抱她的感觉好舒服,他的抚摸没有任何情欲,而是充满了珍惜,雄壮的男性身体因此有了母爱般的温馨,他拥抱着她、轻轻地摇着她,好像一个母亲在抱她的婴孩,她生命中最重的分量。 “我一直看你,是因为……”他的唇移到她耳边,低哑地说:“你好美,招娣,你真的好美。我好爱你,爱得想这样一直抱着你永远永远……” 她知道吗?她每次都能让他这般感动,感动得无法自拔。 她让他知道,他之所以有这段人生,不是为了这个福尔家,不是为了这个福百发号,而是为了保护、为了去爱这个总是为他着想的小家伙…… 招娣皱眉,很直接地说:“你在谈生意,也要?” 宝康微笑。“如果客人允许的话,我会。” “羞不羞脸啊?”招娣虽然很嫌弃,可脸颊还是透着可爱的粉红。她害羞了。 “不羞,为了爱你,我成了大笨牛,所以脸皮很厚,像牛皮。”说完,他的脸就埋进招娣的颈窝,对着那儿喷气。 “呀!好痒,等等。”招娣把他推开,在自己的衣襟里掏着东西。 “怎么了?嗯?” 招娣掏出一个东西,宝康一看,是那条系着牡丹琉璃的红棉绳项链。 他的脸一黯,心一抽,那天这样糟蹋她的狠心,又像把刀一样刺进他的心坎。 可招娣只是很慎重地将这条链子,重新戴回他的身上。 “我们和好了。”她只记得这个事实,笑笑地说:“那宝宝就要戴上它。这可是我送你的第一个定情物耶!” 宝康的衣袍穿得松散,他的胸膛是袒露的,那颗有着艳红色泽的牡丹琉璃,就这样垂在他那略有深度的裸胸间,并随着他低缓的呼息,一波一波地起伏。 招娣痴痴地看着,那表情好像在想,那颗琉璃好幸福,可以无时无刻感受那样亲密的温度,还有令人心安的呼吸心跳…… 宝康性感地一笑,轻问:“好看吗?招娣。” 招娣傻傻点头。“好看,好看。”看得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你不必羡慕这颗珠子。”他温柔地将她揽上身,拥着她躺下,她热呼呼的小脸正好枕上他的胸。他喘了一下,又说:“因为这个位置永远属于你的,没人会和你争的……” “是喔,你说的喔,没做到人就是马脸、猪头、大笨牛……” “是,是,我早就是你专属的马脸、猪头、大笨牛……” 招娣红着脸,甜甜一笑,然后揉揉眼。过了一会儿,就打起哈欠。 宝康的胸很好睡,每次一沾上,不管前一刻有多兴奋,她都能马上入睡。 “你要睡了吗?” “嗯……”招娣嗫嚅着。 “好好睡吧。” “我喜欢你,宝宝,晚安。”这是她每晚入睡前都要说的话。一定要说,才能安心入睡。 宝康低笑了一下,亲亲她的额头。“我爱你,招娣,晚安。” 他爱她的分量永远比她的多更多。他有这样的自信。 尾声 宝康因为太爱她了,所以每回都苦煞了自己。 “不行。”宝康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招娣的要求。 “为什么不行”招娣嘟嘴。“我想出去走走。” “你想这样去挤庙会吗?”他瞪着她仍平实的小肚,可那里已经有他们的孩子了,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以一点自觉都没有? “那我可以去漕渠的桥上看船吗?”她一直被母鸡关在家里,真的好闷。 “我说不可以。”万一桥上人多,被推到桥下怎么办?虽然这事从没发生过,但他就是会妄想这个万一。 “为什么不可以?”要跟她绕圈,她奉陪。 “招娣。”宝康皱眉。“在咱们家院子晃晃,不也很好吗?” 福尔家的宅邸可是城里最大的哩!要在里头办庙会也行。 他苦口婆心。“外面很危险,你怀了孩子还这样乱跑会让我担心。” 偏偏他忙,抽不出时间陪她,可母鸡心里的决定又是如此根深蒂固。 “我住在城里十八年,横冲直撞的,从来不知道哪里危险过。” “招娣……” “我不会让步!我一定要出去!” 宝康瞪她,招娣也凶他。最后,宝康迳自吹熄烛火,盖好被子入睡。 招娣愕然。“宝宝!”他们都没对峙出结果呢! “想睡的话就过来。”她听到宝康掀开被子,等她窝进他温暖的怀里。 “我要出去!”招娣大叫。 “不准!”宝康吼回去。 “臭宝宝!”招娣很生气,打着被子。“你凭什么管我啊?” “凭我是你丈夫!”宝康猛地坐起来,狠道:“丈夫有保护妻子的权利!” “那我要休了你!”招娣语出惊人。 “什么?”宝康果然大惊。 招娣披着衣,穿好鞋子,一边碎碎念。“原来成亲以后就是这样,去哪儿都要人家管,那我才不要成什么鬼亲,才不要什么鬼丈夫……” “招娣,你去哪儿?回来!”宝康急着摸黑抓她。 “不用你管!”招娣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回头喊着。“你又不是我丈夫!” 宝康的心一冷,她知不知道,他有多么痛恨她说这种话吗? “那好啊。”他也没了理智,冷冷地说。 招娣被这声音给冻到了,一怔。 “你出去。”宝康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漠不关心。“我不想管你了。出去。” 招娣有点委屈,他不哄她了吗?他不留她了?这专制又冷血的臭宝宝! “出去就出去!谁希罕?”她倔强地大叫。“我去睡树下,冻死也别管我。” 门被告砰地甩上,接着,一片宁静。 终于还来一片宁静,但是宝康睡不着,他担心那个傻孩子真的跑去睡树下。 啊!越想越气,连自己越变越小,都没有任何感觉。 “呀——臭招娣!”他抓着头发大叫。 他要下床——可床变高了,他得用跳的,再拖着松垮的衣服,跑出门外。 他开门便喊:“招娣,招娣,你回来,我明天不办事,整天都是你的,这样行了吧?你要去哪儿,我都奉陪!好不好?你回来啦——我认输了,输了,你回来啦!不要睡在树底下——”他的声音变得稚嫩,这样一喊,就像半夜睡醒,哭着找母亲的小娃儿。 忽然,有人大力地从后头抱住他,将他腾空转了好几个圈。 “小子!早点说嘛!”招娣用拳头揉揉他的头,也只有这时候,她才能这样放肆地惩罚他。“别老像只母鸡管东管西的。” “你这家伙。”他被摆了一道!“以后不准再说“要休了我”这种话!” 他都不忍心对她吼半句伤人的话,可这家伙每次一吵架,就拿这话来要胁他。 “不这样说,你怎么会就范?”招娣抓抓他小小的手,张着虎姑婆似的大嘴,轻轻咬了一口。 “ 这样以后怎么办?”宝康忧心地说。 “什么怎么办?”招娣不解。 “如果你生了女儿……”宝康很担心。“然后她和我一闹别扭,说不要我这个爹爹了?”他绝对会气极,结果变成小孩,反被自己的女儿牵着到处跑。 他想,他一定会因为太爱她,爱屋及乌,超级偏心和母亲长得相像的女儿。 “喔!对,也有这种可能。”招娣点点头。 “或者。”宝康又说:“我们生了儿子,儿子常常欺负妹妹,我可能也会气过头。”做爹的一事实上会比较偏袒女儿,可最后万一变成儿子打着老爹满街跑,这画面能看吗?老天!他这个丈夫还有父亲的尊严往哪儿摆啊? “嗯嗯,很有可能。”招娣觉得宝康真厉害,都想得到以后。 小孩宝康摆出严肃正经的模样。“所以,言教不如身教,就从你这个做母亲的开始,你要学着服从我。” 这句话就惹得招娣不爽了。“刚刚不知道是谁喊着认输咧?” “我是担心你才示弱的!”宝康嘴硬,其实他根本舍不得招娣皱一下眉,他觉得在他的羽翼下,她就该快快乐乐地笑着、闹着。 “不管,我有自己的道理,该由着我,你还是要让步!”招娣霸道地说。 “喂!我是一家之主。”宝康拍着自己的胸脯。 招娣的眼突然危险地眯起。“嘿,小子。我给你两个选择,有没有兴趣听听?” “干嘛?”宝康一阵冷汗,这眼神……好熟悉啊!完了…… “一,把你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你知道吗?专制顽劣的小子,小鸟最是美味。二,把你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你跟我在镜子前跳舞,如何?一定很好看的。嗯?” 宝康捂住胯下。“你、你,还是那么狠啊?你不怕你以后不幸福吗?” “快选啊!” 宝康犹豫。“可以都不要选吗?” “那我帮你选!”招娣拎起宝康,冲回屋子,关起房门。“你跟我跳舞吧!” 屋子里,传来小孩的哇哇叫。 不过,招娣忘了算时间,一刻钟就快到了。 狡猾的小狐狸,终究敌不过充满爱与狂野的大野狼。 后记 疼爱像小孩一样的情人 唐绢 男人对小孩好像都会不太耐烦。他们要到了一定年纪,或是成为人父,才会对孩子又疼又爱。 不过我很好奇,如果男人的情人个性就像一个小孩呢? 这样,他们在相处的过程中,男方会不会对孩子般的情人付出多一些忍让与包容? 嗯,我希望会。所以,我写出了宝康和招娣这两个主角。 这次的套书设定很有趣,宝康是一个只要生气,就会变成小孩的人,所以故事中,有不少他以十岁的样貌现身的场景。 可真正算是孩子的,却是十八岁的女主角招娣。 因为带着七个弟妹生活,与孩子们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招娣也就保留了孩子的天真与直率。 她喜欢吃糖,因为吃糖会有好心情。 她喜欢玩各式小游戏,因为会让她觉得世界是美好的、有趣的,值得期待、值得争取的。 一个人长大了,还能这么容易感受到世界的好、世界的充实、世界的单纯,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所以宝康深深爱着招娣这样的特质,一心想护着她不被外在污染。而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向招娣看齐。 本来,唐绢还构思了一段精彩的剧情,想要诠释宝康为了招娣他们,不惜牺牲自己与墨兰周旋的。 很可惜,光写他们甜蜜的互动,就已经写了八万字,看来,他们真的是兽糖吃多了,甜得不得了。 这个故事,不知道大家看得还喜欢吗?宝康和招娣这对小夫妻,有没有吸引你们呢? 新年新气象,期望自己,也期望大家,都能用孩子单纯、知足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生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