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郎》 楔子 大雨滂沱,雷声隆隆。 「让开、让开!别挡着啊!」 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细小身影在市集上快步疾走,响亮的叫喊盖过雷雨,教漫步前方的少年怔住,他手抱酒埕,不觉地转过身—— 「啊——」 两道吃痛的尖叫同时响起,二人双双跌坐下来。 砰—— 碎裂巨响伴随油伞一并落在地上,酒埕被砸了个粉碎,醇酒随雨流逝,看着这一切于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发生,长孙晋立时傻眼。 他的状元红……没了?! 「站住!」厉声叫住那个撞到了自己便扭头就跑的人,长孙晋匆匆起身追上去。「赔酒!」 那人却恍若未闻,使尽全力往前跑,存心不顾。 长孙晋气不过,一路冒雨追赶,不讨个说法他誓不甘休! 「铭恩,你跑那么急做什么?」 悄声步出后门准备去找堂弟的容云,看见堂弟在雨中狂奔的身影后,不禁收起了已撑开的油伞,疑惑询问。 「堂姊姊,你要救我!」气喘吁吁的,容铭恩回首看了看巷口快追到跟前的长孙晋,可怜兮兮地请求:「那人一直在追我!堂姊姊救救我,他好可怕!」 皱起了一双英气的浓眉,容云循着他目光望去,来人果真一副杀气腾腾的架势,她目光一凛,在堂弟踏进后门之时,马上把他护在身后。 「你为何要追他?」抬脸看着比自己高出足足两颗头的男子,她率先发问。 抹去脸上的雨水,长孙晋皱眉问:「你们都是这里的人?」虽然不知这是谁家的后门,但先认清了谁是主是仆,才好追究。 「是的。」简洁回应,她又道:「你有什么事,找我就可以了。」她身为堂姊,自当为堂弟解决麻烦。 看着身前这张清秀的小脸,澄澈而淡定的眼神与态度,让长孙晋稍微息怒。 两个同样是头上仍扎着总角的小鬼头,但显而易见,眼前这浓眉大眼的小鬼比他后头那个有担当多了。 「他撞到我,砸碎了我的状元红,然后不吭一声就跑来这儿。」他真够倒霉了,好不容易才在旧居的园子里挖出自己的状元红,正满心欢喜地抱回新居,便立刻被人撞破。 闻言,容云不禁回头看着一脸无辜的堂弟。「你有这么做吗?」 每家娃儿甫出生,家里长辈都会酿制黄酒埋在家园下,男娃儿的就叫做状元红,女娃儿便叫做女儿红,这是江南独有的习俗。 状元红,就在男子高中或成家之时开封畅饮。 难怪人家要追着铭恩跑了,换她也会怒火冲冲地讨回公道。 容铭恩哼了声,不屑道:「砸了又怎样?他又没有状元相,那坛酒他将来用不着的啦!」仗着全家人都疼他一个男娃儿,他才不怕呢! 「铭恩!」严厉一喝,容云受不了他的骄恣,转首看着眸光阴沉的男子,她叹口气,无奈问:「请问你多大了?」 「十三。」长孙晋沈声回答。面对这样有礼的询问他也难以摆出好脸色来,那个叫铭恩的小鬼真够讨人嫌! 她看着他浑身尚在滴着雨水,又想到再闹下去可要弄得人尽皆知了,趁着下人们都在铺面忙着,她决定地道:「我拿我的酒来赔你的状元红好了。」 「为什么要拿你的?」看着那双闪着毅然的晶灿大眼,他皱眉。 「因为他比我小。」她理所当然道,决定牺牲自己的女儿红来解决麻烦。万一事情闹到爹爹面前就糟了。 瞧他一力承担的豪气劲儿,长孙晋失笑。「你又多大了?」 「我九岁。」比铭恩大上十个月,而且,她又考不了状元,没必要拿铭恩的赔他,至于她的女儿红,随便拿别的黄酒来顶替便好。 看着他认真又坦然的秀气眉目,长孙晋忽然不想计较那么多了。 连九岁的小孩都知道大方了,他又何必那样耿耿于怀?再说,他将来定必跟随兄长从商,压根儿没想过要考状元。 「我看还是——」 不待他说完,容云就急急跑开,没了堂姊作靠山,容铭恩也不敢跟他处在一块儿,也随她跑了,留下一脸错愕的他立在原地。 半晌,就见那两道小小身影合力扛来一坛酒埕。长孙晋看着,又笑了。 天真的小鬼头,以为把酒扛来了,他就一定会收啊? 「你拿去吧!我爹快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知道铭恩闯祸。」家中长辈都出外了,爹爹临走前才吩咐过她得看管好堂弟,他出事了,她也脱不了关系。再说,她为了方便出门寻堂弟,还换了一身男装,被爹爹看见了肯定免不了一番责骂。 「这不是埋在地下的吗?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家有地窖。」 呵,看来是富贵人家的地方哪。 长孙晋摇摇首。「小鬼,才九年的货色就算了吧!」 容云皱眉,没想到他那么难打发。 「只差四年,你快收下,我爹真的要回来了!」误解了他真正的意思,她想着他方才追铭恩追得那般急的情形,就越想把酒赔给他。 一再听见叔叔要回来的提醒,容铭恩这下也急了。虽说叔叔疼他,但害堂姊被骂也非他所愿呀!若害他以后再也不能求堂姊允许独自出门的话,那他还要不要跟同窗郎儿斗蟋蟀呀? 「欸,这好歹也是我堂姊姊的女儿红,你还在这儿嫌什么?喔,我知道了,你不肯把酒收下,是想要咱们赔钱?」哼,想敲诈他们堂姊弟的小人! 容铭恩带着诬蔑的口气登时惹来容云的怒瞪,已想罢休的男子却愣住了。 堂姊姊的女儿红? 「你你你——你是女娃儿?」长孙晋不可置信地瞅着眼前的小孩。 哪有女孩儿像她这般英风义气的?明知他是来寻人算帐的,还一脸冷静地处理这种找上门来的麻烦?换了是他家妹子,早就躲回闺房找大人求救了! 他不信的口气与质疑的眼神,让容云胀红了小脸。 「哈哈……原来他一直以为堂姊姊是男娃儿!笑死人了,堂姊姊是男娃儿、男娃儿……」容铭恩大笑,决定要把这个笑话发扬光大。 顾不得眼前这丢人的场面和放肆的笑声,容云红着脸,使劲扛起酒埕递给他。「你收下就快走,我没有银子赔你的!」 女儿红,是她将来的嫁妆呀! 长孙晋慌得连碰都不敢碰,乱了手脚,拉扯之间,一道宏亮的叫声传进他俩之间—— 「云儿!」 容云吓得缩手,长孙晋心一惊,欲出手接住酒埕,却已太晚。 刺耳的破裂之音紧随容当家的那声暴吼,同时骇住了他们俩。 这天,容云被冠上了「没好好看管堂弟以致开罪同行」和「弄砸了嫁妆」的两条大罪,让父亲狠狠斥责了一顿,再让各房的姨儿轮流训诲上十来天。 她欲哭无泪,委屈不已。 在父亲严格的调教下,她向来规行矩步,活了九年都不曾这么倒霉过,一遇上长孙晋便八字冲犯—— 即便两家是同行,日后容家与长孙家或许于事业往来上有所亲近,可她再也不想跟那个人沾上任何边儿! 可惜,事与愿违。 如同老鼠躲得越急,只会落得被猫儿盯得更紧的下场。 自从认识了长孙晋,她的日子便难以安宁。 第一章 归心 亥时,燕王宫内一片寂静漆黑,偶有守夜的侍卫于步行间划过点点光明,唯独位于东侧的寝宫仍然灯火通明。 寝室外的厅堂,燕王朱棣执起矮桌上的瓷杯送至鼻端嗅着,浓郁醇香令他勾了勾唇,一饮而尽。 「隔壁三家醉,开埕十里香。」徐徐吟念元曲,他放下瓷杯,如鹰锐目觑向端坐一角的年轻男子。「有你长孙晋的佳酿,本王不可能喝外头的酒了。」 轻扬嘴角,长孙晋剔亮的眸底掠过淡淡慎色。「王爷的地窖已备有五十坛金华和梨酿。」这些量,足够他喝上一年半载了吧? 「五十坛?」朱棣轻嗤一声,眸色阴沉。「那只够本王醉上数月。」 言下之意,他不想放人。 「王爷,所谓琼浆玉液,就得把它放着慢尝,如此才会愈品愈醇。」长孙晋从容道。 自从大哥长孙齐加入燕王党,他们兄弟便依仗着朱棣的力量,周旋于官商之间,无往不利。三年前,两人来到燕京,将家业拓展至北方陆运,而老家镇江的水运则交由家中掌柜及妹子操持。 长孙家同时掌握着南北两方的运输枢纽,从中赚取朱棣谋反所需的财源,也扩大了长孙家从南到北的势力。 当长孙齐在外纵横商场,长孙晋则以酿酒工的身分掩人耳目,在朱棣的安排下进宫,为他出谋划策,也继续他自身酿酒的志趣。 「放着慢尝,只怕本王日后再无机会尽兴畅饮了。」朱棣扯了扯嘴角,如潭墨眸静睨他玩世不恭的俊脸。「皇上龙体大不如前了。」 敛起脸上笑意,长孙晋看着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心知他按捺不住了。 太子朱标病逝后,朱元璋依循惯例立长不立幼,五年下来,他大肆诛杀功臣宿将,好让嫡孙朱允炆能安稳坐上龙椅。然而,他却忽略了各藩王的野心和势力。 相比久经战阵、手握重兵的叔父们,朱允炆显得年轻而孱弱,各藩王只要想到将来得听命于这个毫无经验的黄毛小子,心里就不舒坦。 尤以这位军权独重、立功显赫的燕王为甚。 朱元璋驾崩之时,必是燕王的起兵之日——在这乱世中,商人总要押注的,选择把长孙家大半的财富及家业都押在朱棣身上,他们兄弟看中的不仅是他强悍的兵力,还有他的野心。 朱棣一旦做了皇帝,长孙家必能直上青云。 「王爷,只要皇上仍坐在那把龙椅上,您都得按兵不动。」放弃打哑谜般的言谈,他直截了当道:「师出无名,如何发兵?欲取天下,必先服众。王爷,这种事并不急于一时。」事关家业前途,他对朱棣的计划也不可有半分轻忽。 朱棣拧眉,目光凌厉。「太孙已在培植势力,本王不可能坐以待毙。」 「太孙羽翼未丰,那点势力何足挂齿?即便他登基了,也没那个能力向王爷您动刀的。」他笃定道,极力谏阻朱棣的冲动。「秦灭六国,也从国力最为薄弱的诸侯灭起,太孙身边那帮文臣,定必以史为监。」 「鹬蚌相争。」有意思,撇开败亡的顾虑,这不失为有趣的游戏。 见他缓下厉色,长孙晋知道他终是纳谏了,不禁松了口气。「只要王爷愿意以静制动,您势必成为那位获利最大的渔人。」 恳切不已的嗓音教朱棣逸出凉薄笑意。暂且搁下心头的忧悒,他动手斟满了两杯金华,举步走到长孙晋面前。 「谢王爷。」站起身,长孙晋接过瓷杯,共之举杯。 「长孙晋,只要你留下,将来高官厚禄、富贵荣华,绝对少不了你的分儿。」 五年前太子去世之时,他父皇曾假意调遣燕京的兵将来试探他可有取代太孙之意,是长孙晋及时看穿了这把戏,要他顺从圣旨释出兵权,而后,父皇只随便领了他那八千精兵修缮长城,一切正如长孙晋的料想,兵权刻日又归还至他手上。 「皇上应是看了汉代七王之乱和晋代八王之乱的前车可监,才引以探看王爷是否仍有劝王之心。王爷兵权甚重,各藩王马首是瞻,皇上难免猜忌。」 当时,长孙晋此话一出,他便知道自己若要夺嫡成功,极需这名军师从旁协助。 若说他大哥长孙齐在北方的事业是他财源的重心,那么,长孙晋就是他设棋布局的重要人物,缺了谁,都难圆他一心想望的鸿图大业。 「恕小民直言,王爷再多的厚禄荣华,也比不上小民握在手里的家业实在。」他从不受制于人,既非卖身于燕王宫的奴仆,也没那种闲情踏足官场。 燕京只是他二十岁那年的冲动决定,镇江才是他此生真正的依归,那里,有着他最惦念的人儿…… 朱棣扬起浓眉,禁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对他的利诱不屑一顾,长孙晋是自己身边最为敢言的一个了。 他也明白自己没有强留长孙晋的权力,他们之间,从来只是各取所需的互利关系。 「成,你随时可以离开。」见他面露喜色,朱棣撇唇一笑,沈声道:「但别忘了,你还欠本王一个人情。」 「小民没齿不忘。」咧开嘴,他回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日后有需要小民的地方,小民定必赴汤蹈火。」人情的事以后再操心,能回家就好了。 扬起满意的笑,朱棣看他满脸雀跃,随口问:「准备何时动身?」 「现在。」他早在宫门外备好马了。 这么迫不及待呀? 朱棣失笑,扬袖道:「这边请。」 「不劳王爷大驾。」 「要的。」他坚持。 推开大门,持刀侍卫即如鬼魅般从夜色里窜出,恭敬尾随主子步往宫门。 到达宫门,长孙晋顿足,开口请朱棣屏退左右。 「王爷切记,再好的佳酿也得搁够久了才甘醇,如今只待时机成熟,以您的兵马,独揽天下不远矣。」 凝视面前严肃的俊颜,郑重叮嘱按住他勃勃即发的野心,他俐落颔首,应允了长孙晋最后的谏言。 ★★★ 十二天后,长孙晋终于回到了镇江老家。 晌午时分,日阳炙热,他满身热汗一路驰骋,眼看镇江城门只在几里外,不禁加快胯下骏马的速度,归心似箭。 进城后,他勒住缰绳,缓行越过热闹繁荣的市集,最后停在「麟盛行」前。 里头眼尖的小厮们忙不迭上前伺候,让本就门庭若市的铺面更添忙乱,长孙晋莞尔挑眉,扬声命令各人继续办事后便自行转入内院。 「咱家二爷可终于回来了哟!」 娇滴滴的笑语引他回首,穿着一身桃红的俏丽人儿从帐房款步而来,他看着出落得更为娇美的妹子,不禁扬唇轻笑。 兴冲冲来到二哥跟前,长孙楚忽地皱起了整张脸。「你好臭!」她举起袖,掩鼻嚷嚷,受不了他的浑身汗臭,立即转头吩咐婢女准备浴水。 「拿这三个字来孝敬你二哥啊?」长孙晋佯怒道。 「不然呢?要我说『好想你』吗?」她不受教地反问,满眼不驯。 「嘴不甜就甭嫁了,省得成天跟夫家闹不合就回娘家哭。」 长孙楚有些咬牙切齿。「你还知道你妹子快嫁人了?我还以为你早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才想到给她说教,会不会太迟了? 半年前,燕京项家准备进城下聘礼之时,只有大哥为她赶回来,他这二哥连个影儿都没! 长孙晋爽朗大笑,禁不住伸手轻戳她鼓起的香腮。「还在记恨二哥啊?」 「我可是你最亲爱的妹子耶,连我出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肯回来!」她粉脸一阵恼红,转瞬又委屈地扁扁唇,垂头低喃:「你根本就不重视我……」 忽晴忽雨的脾气依旧来得又猛又急,他暗叹,哪天真要亲自拜托未来妹夫受得住才好,不然甭在中秋娶他妹子。 「说什么傻话?我不重视你还会重视谁?」他哄着。 抬起水汪汪的泪眸,长孙楚吸吸鼻子,幽幽道:「重视谁,你自个儿心知肚明。」 怨妇似的神态教他汗颜,更教他心虚,他不自在地别开脸,萧掌柜恰巧从外头赶来,他匆匆道:「待会儿再跟你谈。」说罢,他便丢下妹子会掌柜去。 他在躲什么呀? 看着那道几近落荒而逃的颀长背影,长孙楚眸中蒙胧的水雾瞬间蒸发成点点黠光。她掀起绦唇,向身后婢女道:「吩咐下去,晚膳不用准备二爷的分儿了。」 「嗄?」杏儿讶异,二爷难得回家,一家人不该好好团聚享天伦吗? 「隔壁饭香哪!」她娇笑着,旋足步回帐房乖乖工作去了。 ★★★ 骄阳肆虐,江水荡出粼粼金涛,江上沙鸥展翅飞翔,正是扬子江上的良辰美景。 镇城岸上的人逍遥眺赏,可江内船舶却是无暇分心,艘艘浅船皆是忙得焦头烂额。 「快快快!再不赶过去就来不及了!」 响亮吆喝声于船头上回荡,船夫们挥汗如雨,依令加快搬运速度,暗叹头顶暑气怎生如此磨人。 伫旁紧盯着周遭浅船的运载情况,容云的眉头越蹙越深。 「云儿。」 在她焦急得快发疯之际,一道娇柔的叫声从背后传来,纾解她心头绷结。 「喜姨……」转身靠上喜姨纤细的肩膀,容云口中吐出叹喟。 喜姨清亮的眸子生出怜爱。「累了吗?要不要休息?瞧你忙好久了。」 容云摇首,苦恼地皱着眉心。「怎么办?别的船家都到对面去了,今趟……怕是赶不上了。」她不怕累,只怕错过了招货时间。 镇江与扬州只隔一水,两地商货络绎不绝,每日时到晌午,扬州的商客及船舶都会在岸头相互招揽,商客招船、船家招货,处于这「京口瓜州一水间」的船家们,大多赖以这种短水航运为生。 眼看大部分船家都赶往扬州去了,他们却仍搬着昨日押来的货物,万一真赶不上的话,恐怕今天帐房又得唱空城计了。 喜姨默然,眉间漾出了淡淡愁绪,她虽心疼云儿,但说不出要她把事情放着别忙的话。他们实在得去招货,不然这个月全船人都得喝粥水了。 感觉到喜姨的沉默,容云心一窒,赶紧收起忧苦。「其实今趟赶不上也没关系,送走了这些货,明天就能早点儿赶过去了!」她强笑着,不想让喜姨忧心。 「云儿,这三年来……让你辛苦了。」说着,喜姨眼泛泪光。 提起往事,容云神色黯淡,早已失去稚气的脸容,只剩满目凄然。 三年前的夏天,她受父母之命许配城中故家子弟陈旭,在两家即将结亲的当下,陈家却被揭发与五年前被诛的胡丞相乃旧识而下狱,连容家也受波及,全府人被官卫抓至牢狱度过了漫如十载的十天,那段日子,容家上下都在惶恐中撑过每一天。 容家遭逢剧变,虽不至家破人亡,却也溃散不堪,爹爹变卖了岸上的宅第,一家人从此临水而居,后来各房姨儿全跑了,连伯父一家也迁回了故乡,家中船夫从二十人只剩寥寥四人,爹爹又终日意志消沉…… 这个家,她管得很累,但她不甘心放弃,真不甘心。 当「隆容」仍是江南航首时,沿江的船家及商客都投以敬畏,如今却遭所有人唾弃,可在此当中,更多的是惶然。唯恐惹上赔命的麻烦,人人对容家避而远之,就连那些合作了几十年的商客亦然。 「只要能让『隆容』东山再起,再辛苦都值得。」奋力推开伤感,她不允许自己怨天尤人,也不认为自己穷尽一生也实践不了振兴家业的心愿。 看着容云眸中的坚定,喜姨凝眉,心绪泛忧。 并非怀疑她的能力,而是要把一败涂地的名望重整起来,谈何容易?她只怕「隆容」会拖累了她的前途…… 「喜姨,别再挂心我的婚事了。」看穿喜姨的心思,她无奈一笑。「真要嫁,就得找个不知情的婆家嫁去,哪天我像楚楚那样嫁个外地人,你舍得吗?」 「当然不!」喜姨立即摇首,除了丈夫,容云便是她命根子,怎会舍得? 朱唇焕出了甜笑,她展臂拥住喜姨,往她耳边轻轻道:「我不要郎君、不要嫁人,女儿一辈子不离开你。」 喜姨本是她亲娘的陪嫁丫头,可打她出生,亲娘便去世了,后来喜姨也成了爹爹的侍妾之一,因着喜姨与亲娘的主仆情分,喜姨待她视如己出,关系亲厚。 「女儿」二字教喜姨湿了眼眶,动容地回搂身前纤腰。她窝心也担心,却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半个时辰后,容云终于把镇江的货物打点妥当,准备驶往扬州之际,却被突然登船的男人绊住脚步。 「雷爷。」她掀唇,对客人露出礼貌的微笑。 「容小姐,这么大的太阳还跑出来押货?瞧你这娇皮嫩肉的,晒伤了岂不教我看了心疼?」堆着满脸的笑意,雷亮步近容云,一双狭长的眸子肆无忌惮地猛盯着她清丽的脸儿,眼底流露出垂涎的光芒。 年近四十的雷亮是镇江城内唯一的丝桐商人,自容家家道中落以来,他仍继续跟「隆容」长期合作,对容家的意图早已路人皆知。 城中敢不要命也要亲近佳人的,大抵也只有他一人了。 「不碍事。」从容面对他的调笑,容云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回身走到那堆属于他的货物前,平声道:「雷爷,你的丝桐都打点清楚了,我们正要离开,你要不要先下船?我晚些回来,会叫人把那方画好的押票送到你府上。」 「容小姐,要是你肯亲自过府,那就最好不过了。」 比起其他商客的刻意压榨与刁难,这位雷爷才是真正教她学会如何坚忍谦卑的角色。 「雷爷,我看今天——」 「没想到雷爷会把这么贵重的丝桐交到『隆容』手上。」 一道久违却深印于记忆中的嗓音倏地响起,容云脸上的笑意不觉褪尽,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怔怔看着那个霍然跃进她视线内的伟岸身躯。 长孙晋?他从燕京回来了?怎么没听楚楚提起? 她惊讶着,心窝却泛起一股炽热的颤动。 与他,竟有三年不见了…… 这个男人,害她被家人笑称是男娃儿笑到及笄,她始终对他敬而远之,他却一直靠近过来,总说要弥补她,但那坛女儿红砸了就是砸了,他又能如何?可他仗着自己大哥与爹爹交情甚笃,三不五时地过府寻她赔礼,硬逼她收下他的礼物,最后又害她被爹爹斥责无功受禄、贪心不足。 到了第三回,她终于受够了,厉声警告他别再烦人。生平首回对人如此恶言泼语,她以为能吓跑他,谁知他只愣了一下,转瞬又朝她咧嘴轻笑,那双漂亮的黑眸还闪过一丝玩味…… 自从那天起,他像要报复她的无礼似的,不再把弥补挂在嘴边,却是有意无意地挑拨她,惹得她越是怒目相向,他笑得越开怀,不把她气得跳脚便不肯罢休。 她真讨厌他的招惹,但阔别三年,骤然的重逢竟教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凝望着眼前更形挺拔的背影,对他,更多的却是好奇。 「长孙二当家?许久不见了。」收起色迷迷的嘴脸,雷亮笑着打招呼。 「的确许久不见。」长孙晋笑笑,回首瞥了瞥兀自发怔的容云,朗声道:「雷爷,全镇江就你一个卖丝桐了,『隆容』忙到现在尚未渡江,你不怕误期?」 沈厚有力的嗓音将容云脱序的思绪拉回,她醒了醒神,不由得蹙起一双秀眉。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雷亮一时语塞,总不能对旁人表明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见他吞吐,长孙晋暗暗冷笑,早就看穿他的心思。 「我看就这么办吧,以后雷爷的货交来『麟盛行』,毕竟容家曾有恩于长孙家,我也是时候站出来帮忙了,免得『隆容』屡屡误期,失了商誉。」 闻言,容云瞠大了美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居然当着她的面抢她生意?这个男人会不会太过分了? 「长孙晋!」无法抑制心间燃起的暴怒,她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在我的地方讲这种话不觉得丢人吗?你这算是什么帮忙?!」嘴巴说没忘了她爹爹对他大哥当年的提携之恩,他却动手抢容家的生意?分明就是恩将仇报! 漠视她愤懑的容颜,长孙晋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定雷亮。「雷爷,我只收『隆容』的一成。」捉着商人根深柢固的悭吝性子,他淡声开出最诱人的条件。 被容云突现的泼辣吓得不知所措的雷亮,乍闻「一成」两字便立刻首肯。容云见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事情尘埃落定,雷亮终于肯下船了,独留船尾那对男女一同渡江。 「我给雷爷的是全镇江最低的价码,这回你亏大了!」狠狠盯着他惬意得过分的俊脸,容云恨得咬牙切齿。从小到大,这个长孙晋净会欺负她! 「我知道。」他点点头,不禁又往她挪近了几步,欣赏她那片莹白肌肤,是如何被愤怒染上美丽的淡淡绯色。「我晌午回来,就一路打听你的消息。」 本以为她因劳碌家计而变得憔悴,可仔细一瞧,却发现她容貌更胜昔日,明眸晶灿,梨颊生妍,尽管荆钗布裙也掩不住她夺目的俏丽。 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的眼眸多了几分从困难中磨出来的刚毅与倔气。 他深深凝睇着,多想把她拥入怀里细细呵护,但他还是不够高明,总把彼此间的气氛弄拧了,惹来她的憎恶,徒增他的患得患失。 「你的生意还不够好吗?明知道赔本也要来抢?!」她受不了他即便不赚也要跟自己杠上的作为,气结吼叫:「长孙晋,三年不见,你还是一样讨人厌!」无论长相或心肠都跟从前一般坏! 他扯了扯唇角,明知不该怪她不懂自己的苦心,嘴上却失控回敬。「三年不见,我也没想到你学会了以色事人的本领。」 只要想起她面对雷亮无礼的调戏仍能与之谈笑风生,他就恼极了,为了不让她日后再接触这种别有居心的客人,他再卑鄙也要把雷亮扯到手里! 以色事人?她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雷亮一根指头也没碰过她,他干么把她说得跟花船上的花娘没两样?! 她气得双唇颤抖。 「长孙晋,你这个——」 「怎么了?吵什么——咦,阿晋?你回来了?」 喜姨讶异的嗓音挤进他们之间,背对着她的长孙晋立时卸掉眉间阴沉,转身即向她微笑问好,与方才的恶劣嘴脸判若两人。 「喜姨!」气呼呼地奔到喜姨面前,容云不让他的俊朗笑容蒙蔽了喜姨双眼。「他刚才竟然在我面前抢了雷亮那笔生意!他只收一成也要抢我!」 心知喜姨对他印象向来不错,她不先揭发他的无耻,只怕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又把人给哄得服服贴贴。 「容小姐,雷亮竟然开口要你过府,他存着什么样的不良之心,你还不懂吗?」不待喜姨开口,他已满颜歉意,摇首轻叹。「请雷亮过来『麟盛行』实在逼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再让他有机会骚扰你,损你闺誉。」 他苦口婆心的忧虑感动了喜姨,却让容云心火更炽。 一个骂她以色事人的人,会这般为她着想、处处顾惜着她?打断她双腿也不信他真安好心眼! 「长孙晋,你少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你口口声声——」 「云儿,别这样。」蹙眉制止她的冲动,喜姨自然而然站在长孙晋那方,劝化道:「阿晋毕竟也是从商的,如何会做这种赔本生意?他真是为你好的。」 长孙晋对云儿存着怎样的心思,这么多年来,她都看进心眼里去了,奈何两人总是合不来,只要碰上了必然是一顿大吵,任她说破了嘴,云儿都不肯相信他是为她好,如此一来一往的都快十年了,她何时才开窍呢? 喜姨的曲庇之意像盆冷水似的,兜头把容云所有的怒火浇个干净。 「我回房了,到了就喊我一声。」她垂下眸,闷声道,不想跟最敬爱的喜姨生气,既然都被认为是不识好人心了,她也不必再解释什么,只能沮丧离开。 他没变,一切都没变,她依旧斗不过他的伶牙俐齿,总是吃亏,后来她学乖了,只要旁人说她不对,她就闭嘴,免得再多作辩驳让事情越描越黑,换来爹爹更凌厉的约束。 只要对上他,她就不知冷静,几乎管不住自己的情绪,自小受尽的家教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走了三年,她还是没点长进,让他轻松几句就打得自己理智全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般在意起他的言行态度了?尤其是他那句「容家有恩于长孙家」,说得他对她做什么都是为了报恩似的,每回都听得她好不刺耳。 回到舱房,她躺上床榻,把脸深深埋进被褥里,掩住心口那股为他归来的悸动。 她讨厌长孙晋,更讨厌让他的影子在心湖徘徊的自己。 第二章 匿意 到达扬州,岸头上能招货的商客果真一个不剩了,容云失望地吩咐船夫卸下货物,她收好了押票便回房写帐,任凭喜姨怎么热络招她去跟长孙晋叙旧也不肯出舱。 直至回到镇江,她爹爹返家了,她才步出舱房帮忙喜姨准备晚膳,让那两个男人在舱厅品香茗,促膝漫谈。 「今非昔比了。」谈着这三年来的变迁,容昊向来刚毅的眉目抹上沧桑。「三年来,『隆容』没有一次远航过,只能争些短航小生意餬口。」 长孙晋俊颜阴郁。这些年,楚楚来信总对他谈及「隆容」的种种景况,只是没人知道当年最危急之时,是他央求朱棣出手相救,容家和陈家才幸免于难。 可当他听着那些不堪,还是勒紧了心弦。 「说真的,我真想把『隆容』结束掉。」他经历过元末乱世,年少跟随家人披霜冒露地从蕲水逃难至此,什么苦没吃过?但在朱元璋诛锄异己的狠辣统治下,再苦都不及当朝的腥风血雨可怖。 「毕竟是历经四代的百年基业,结束就太可惜了。」 「云儿也是这么说。」容昊轻喟,没有女儿的坚持,「隆容」早崩解了。 「我今天看她事事亲力亲为,她这份心意,着实难得。」忆起那辛劳的娇小身影,他眼底掠过一抹苦涩。 容昊皱紧眉,自责道:「是我害了她,明知道她不想嫁,仍那样逼着她。」 假如当初不是为了侄子的前途攀上陈家这门亲事,哪会跟陈家扯上关系?他不仅拿女儿的幸福换取侄子功名,更误了女儿一生,回首当日作为,他悔疚不已。 「谁会知道陈家与胡惟庸有那层关系?容爷,那怪不了你的,要怪便怪锦衣卫实在神通广大吧。」沈声安抚,他低叹道:「只是没想到两家都安然无恙了,婚事还是弄砸了。」 他一直以为容云和陈旭的婚约依旧,直至半个月前,楚楚在信中透露她尚未嫁人,他才恍然了悟她为何还能管容家的帐。 提起女儿的婚事,容昊面露无奈,毕竟经此一遭,她更无嫁人的念头和机会了。 稍晚,容云端着托盘,跟随喜姨进来舱厅摆放饭菜。她抬眸瞄了爹爹一眼,却发现长孙晋正看着自己,她不自觉绷紧了小脸。 她笑脸迎人就叫以色事人?那么,她也不必跟他客气了,免得待会儿她对他笑了,他还以为她在勾引他呢!哼。 瞧见她赌气地别开眼,长孙晋也知道自己真惹怒了她。 唉,谁教他总是说不出好话,总是忍不住嘴上要酸她,想获得她的注意,不让她冷淡忽视自己的存在,最后自然是适得其反,教人丧气。 摆好碗筷,各人就位用膳。向来只有一家三口的晚膳突然多了个长孙晋,气氛不见生疏,反倒融洽得紧,容云在旁看着,思绪忽地回到过往…… 九岁那年,她跟他相识之后,他们两家人的往来逐渐密切。爹爹早已注意到于商场中崭露头角的长孙齐,在伯父已决定不让堂弟继承家业,一心要堂弟考取功名的情况下,爹爹曾喟叹「隆容」或许从此后继无人,凭着与长孙齐的交情及惜才心切,他器重长孙齐,不仅帮他购买浅船,更提拔他成为镇江航首,以这段恩情牵起两家人无形的情谊,使容家以后在官场有陈家的撑腰,在商场也有长孙家的敬奉。 因次每当长孙齐在外奔波,爹爹都会把他的弟妹接回家好生照顾着。 那时,他们天天同桌用膳,有回她被他在桌底下偷踹了一脚,她狠踹回去,他竟然马上痛叫,爹爹在大惊之下撩起他的裤管查看,当那片瘀青呈现人前,她立即解释是他惹她在先,无奈自个儿一点伤痕都没有,缺乏被害的证据。 那天,爹爹气得罚她跪船头,那是她有生以来最窝囊的一次。 回忆之间,午后压下的怒涛又再度涌现,她忍住今儿个又得跟他同桌的郁闷,打算扒完饭就快快回房,一块鸡肉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我不吃这个!」瞪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八宝野鸡,她马上挟起丢回喜姨的碗里。那是特地为长孙晋做的,她才不希罕吃他的东西! 「容小姐爱吃山扁豆。」挂着温雅的微笑,长孙晋持起盛满山扁豆的小杓,长臂横越容昊,把伊人最爱的菜肴放进她碗里。 他竟然记得她爱吃山扁豆? 他的体贴吓住了容云,教她没来由地掀起一阵心慌意乱,失措之下,她放下双箸,霍然起身。 「这个月的薪饷还没算清楚,我回房算去!」交代完毕,她不理爹爹和喜姨责备的眼色,就这么贸然离开,急急掩饰脸颊快遮不住的红晕。 没用的东西!忘了他是怎么惹自己生气了吗?怎地人家只是对她做个小动作,她坚定的心志便马上动摇了? 「唉,都这么多年了,看来容小姐还是对小辈难以释怀……」 「别管她,是她自个儿小气罢了,来,这道不错的……」 回舱房的途中,两个男人的对话从窗户飘了出来。 扫去才刚窜起的矛盾,容云没好气地暗骂自己干么那样笨?别人吃饱了撑着来惹她,她使力反击,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吃亏?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气成这样,她又干么了? 回到房里,决意静下心来看帐,可她满脑子都是长孙晋那一脸讨打的温煦笑容,她猛地丢下帐本,又踏出舱房,倚着栏杆,对宁谧湛湛的江水生闷气。 讨厌的男人,她才不信他真变成谦谦君子,那人最会演戏了,什么以礼相待、诚挚温言都是假的,从前她被他害得多惨啊,何况,她没忘了他在几个时辰前,才对自己撂下一番谤毁胡言! 寂静中,脚步声忽而从甲板上漫扬开来,她偏首一望,只见那个令她心烦的人正摸黑步来,她立时转身回舱,想躲开他。 念头顿起,她随即僵住了脸容和步伐。有啥好躲的?这是她的地方耶! 「长孙家缺粮吗?一回来就马上过来占便宜,真不要脸。」斜睨着已抵达身前的长孙晋,她争先讽刺,决心要帮自己出尽今午那口怨气。 倔强又好胜的晶莹眸瞳映出他俊逸的面容,他看着,淡淡一哂。 相比那些只会矫揉造作的女子,她率真得教人难以忘怀,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比白纸还要纯净剔透。 「那你呢?这些年都没吃饱吗?怎地又瘦又矮成这副德行?让人看了就担心你身子不好。」她个子好小,为何这么娇小的身子能包裹起那么多的刚烈不屈?她做事从不输男人,这点,他由衷佩服她。 她一呆,被他似笑非笑却蕴藏关切的字句震慑了,该觉得他在恶意嘲弄,可她全无被冒犯的感受…… 渗出不舍的黑眸,温润得教她几乎忘了自己有多讨厌他。 撇过头,她拒绝与他四目交接,却平定不了已然紊乱的心音,只能逞强还击。「哼,这些年待在燕王宫那种鬼地方,我以为你早就死在乱刀下了。」 他黑眸倏地一灼。「燕王宫……你怎知我待在那儿?」他漫不经心地沈问,炽烈的视线却贪婪巡览她偏首裸露出襟口的优美轮廓。 该死!他这是什么孟浪的反应?双目根本离不开她了。 「我跟楚楚熟啊,你不知道吗?」回眸看看沉默的他,她得意地笑起来。「楚楚告诉我很多事,你走着瞧,哪天我一定——」 「你在担心我?」打断她的豪言壮语,他忽尔倾身,专注凝视她清澈的眸子,鼻息间全是她清甜的馨香。 在世人眼中,大抵所有皇亲国戚都如朱元璋那般杀人如麻,他想知道,她是否惦念他在外的安危? 「什么?」瞧进他盛满认真的眸瞳,她轻颦秀眉,开始感到不对劲……他靠得太近了,好像彼此的吐纳都能暧昧交融起来。 「你担心我待在燕王宫会有危险?」 醇厚低沉的嗓音敲动着她的脉搏,逼使她正视他的问题,被他温热的气息密密环绕,她脸红起来,有丝被看透心思的困窘,慌乱垂目,她首次在人前表现得如此失措。 「有见着长孙二爷吗?容爷在找他……」 远远传来的人声震回他俩的心神,长孙晋闻声随即规矩地站直了身,她瞪他一眼,立即躲回舱房。 关上舱门,她奔回案桌重拾帐本,素指不经意画过脸颊,岂料指下烫得惊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不过是有些靠近地说话,她有必要紧张又羞赧成这样吗?反应会不会太大了呀?!心跳快得好似干了私会情郎的坏事…… 情郎? 莫名其妙的字眼浮现心头,瞬间更是让她掩面低吟。 喔……她好懊恼! ★★★ 夜色渐深,江船的繁忙才告落幕,另一波喧嚣便已升起。 靡靡乐音自花船飘扬于夜风中,偌大的舱厅弥漫着香气,yim靡而魅惑人心,乐师抚琴弄弦,花娘笑靥如桃,满室欢闹笑语不绝于耳。 登上花船,容云才踏上甲板,酒色之气随即迎风扑来,把人薰得连连皱眉。 「容小姐来了?」 步进舱厅,她立即听见鸨娘的叫声,她挑眉,晃晃手上的包袱。「你的东西。」 「你喜姨可真按时,回去得替我谢谢她啊!」鸨娘媚笑着,上前接过包袱。 容云报以微笑。三年来,喜姨都为这里的花娘缝制襴裙、赚取银钱,她还得感激鸨娘,毕竟实在没多少人肯跟他们家扯上关系。 「你等会儿,我这就去拿银子来。」说罢,鸨娘离开了舱厅。 等候间,容云环视四周,华丽奢靡的景物尽入眼帘。不管世间如何动荡,这处总是一片歌舞升平。 滢滢目光从乐师身上移至舱门,这时,一个跨门而入的高大身躯让她一怔,随之冒起的绯红烫上脸颊,也烫上她心扉,仓皇无措间,她有丝僵硬地转过身。 你担心我待在燕王宫会有危险? 再次忆起盘旋心间好几天的问句,她脸红着,想强硬驳斥:鬼才担心你!却心虚到浑身乏力,连在心底小声倔强的力气都讨不着。 真糟糕,她到底是怎么了? 那阵诡异的懊恼再度袭来,她只好要自己专心等候鸨娘归来,别理会那个乱她思绪的男人。 然而,与她打了照面的长孙晋,甫见她这般视而不见的态度,不禁拧紧眉峰,眸中净是不快。 「你怎会在这儿?」迅速步至她跟前,他嗓音冷沈,俊脸布满不悦。没想到她会这样装作不认识他,更没想到她会独自来到这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质问似的口气让她又是一怔,偏过螓首,他满颜阴霾令她不解蹙眉。「与你何干?」奇怪了,她在这儿碍着他了? 冷冷四字轻易叫他语塞,片刻,归来的鸨娘把银子交到了容云手上,他在旁看着,神色凛冽。 「你居然沦落到跟花船人打交道了?」 才踏出舱厅便听见那掺着讥刺的轻蔑之音,她转首,瞪眼道:「你是娘儿们吗?这么好管闲事!」怎么?讽刺她家风光不再了吗?过往的关系,使她不得不如此揣度他的心思,也因为自卑,她比从前更加武装自己。 她能忍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偏偏就是耐不住他的一言半语,想把他当成路人看待,却又忍不住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和态度,不断受他影响。 对此,她又急又恼,不仅拿他没办法,更无力扭转自己对他的在乎。 瞅着她眼里抑压的火光,他撇唇。「担不起就别担了,再这么下去,你的那些船夫迟早饿死。」刻薄的言辞藏匿着难以察觉的关切,看到她竟然得靠花船的人才能过活,他心口窒闷极了。 现在的「隆容」已是苟延残喘,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容家在扬子江根本待不下去了,他不懂她究竟在坚持些什么,镇日把自己累得半死,值得吗? 「我的家事需要你管吗?」满目怒潮掩盖了她内心逐渐崩裂的脆弱,她气得想出拳打掉那些话语,却又沮丧得提不起任何力气,只因他所言非虚。 「我从没见过哪家正经的闺女会出入此地!若非容家曾有恩于长孙家,你认为我有必要跟你废话那么多?我是——」 「你以为容易吗?!」她终于受不住他的一再数落,红了眼眶,掏出荷包就往他身上一阵乱砸。「我不担谁来担?你管我跟什么人打交道了?要把一船人关照清楚,容易吗?你以为容易吗?!」她发泄似地边吼边打,心一酸,哭了。 连累船夫受苦她也是千般不愿,可有什么办法?自「隆容」出事以来,她一直安分守纪、隔绝官非,为容家委曲求全,拚了命也要跟别人争个头崩额裂,她只想抓紧「隆容」,绝不轻言放弃祖先留下来的基业……她这样错了吗?她这样就碍着他的眼了吗?他凭什么批判她的作为? 她突来的失控教他愣住,她悲伤而疲乏的泪颜更深深震住了他,没有丝毫抵抗,他忍受着皮肉之痛,随她打个痛快,知道这回是自己理亏了。 以为她从不为容家的事难堪,他早该料到,一个女子力持家业得面临多大的辛酸艰困……他错了,错得过分! 「容小姐,要回去了吗?」 船家的叫唤从背后传来,容云知道是渡船来了,哽咽着收起荷包,她举起袖,胡乱擦干了泪痕便马上掉头离开,不想再跟他牵扯下去。 登上渡船,她不理同船人的异样目光,迳自把脸埋在双膝间,咬牙调理情绪。 她狼狈,也懊悔,怎地在他面前掉泪了?这个男人,就是存心要她难看…… 上回还真以为他关心自己身子看起来太虚,为此心思蠢动,想他真的变了,变得如同喜姨说的那样待她好,谁知……听他对她说得有多刻薄?她真是想太多了…… 他没变,真是跟以前一样讨厌才对! 她心情糟透,然而,伫足花船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绷着俊脸,长孙晋目送小渡船缓缓退出自己的视线,眺望那抱膝而坐的软弱身影,他黝黑的深眸凝起了落寞,心坎有微妙的酸涩。 在此之前,他从未看见过她哭泣的模样。 他几乎不敢想像刚强如她,平日是如何狠狠压下这么多的忧伤,即使难堪焚心也得对人强颜欢笑,竭力守住摇摇欲倒的家业。 夜色更浓,男人的调笑声、女人的娇软音继续从舱厅蔓延至外边,充斥满船的欣悦喧闹,却抚不平他混乱的心绪,教他再也无心入舱谈任何生意了。 ★★★ 晨光熹微,窗外宛转鸟啼让长孙楚在镜前露出了浅笑,玉手挪过杏儿新采的白玉兰轻轻把玩,待她沾了十指芬芳,杏儿也为她梳妆完毕了,便步出闺房。 鸟语花香的美好清晨教人心旷神怡,她来到大厅,便见二哥早早端坐座上。 「二哥,早呀!」神采奕奕地高声请安,她步履趋前,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劲。 「楚楚。」抬眸看了妹子一眼,长孙晋比比身旁的位子。「先坐下。」 「是。」她乖乖坐下,学他一样正襟危坐,灵眸往旁瞄了瞄,晓得这会儿大事临头了…… 「你知道容家家境有困难的事吗?」 她一愣,颔首。「知道。」全镇江的人都知道吧? 「那你为何不扶他们一把?」按捺即将爆发的怒火,长孙晋冷冷斜睨身旁诧然的妹子。「我每回捎信都千叮万嘱的话,你都看到哪里去?」 「我有看啊!」迎视他寒峻的眸光,长孙楚挺直背,俏脸无辜。「就容家有恩于咱们家,所以一定得好好关照着容家,不管他们家有何困难都得尽力协助。」她俐落背诵出那些千篇一律的信笺内容,才不想被冠上渺视兄长叮嘱的罪名。 「你晓得容云跟花船人做生意的事吗?」 「晓得呀!」 没半点心虚,她还敢回得这么爽快? 整张俊脸倏间黑了,他沉不住气。「容云一个女子夜访花船成何体统?她手头不便到此地步,你到底帮她帮到哪儿去?」只要忆及昨夜于花船碰见容云的情况,他心里就恼极了,也烦透了。 真切目睹她的落魄,他愠怒到口不择言,可她委屈地哭了,悲愤地驳斥自己的无理指责,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原来做了那么多,她还是没如他所愿的安好——这个认知,令他恼得几乎就要失控责备妹子的怠忽。 长孙楚没被他铁青的神色吓着,娇躯反倒慵懒地挨着椅子,托起香腮,懒懒道:「每回云姊过来串门子,我都给她敷我的桃花红肤膏,还请她吃燕窝、呷枣茶,滋补的呢,我一直在帮她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算哪门子的帮忙?! 他拧紧剑眉,轰然开骂。「容家有困难你给她敷什么红肤膏?你就不会拿点实在的东西给她吗?你的脑袋都装着这些无谓事吗?!」他真是所托非人了! 「什么无谓事?!」长孙楚拍桌,端出当家的气势,悍然反击。「你们男人就是爱装模作样!说什么娶妻求淑妇都是骗人的话!我不帮云姊顾好门面,她以后怎么翻身?她现下只剩一张漂亮脸皮作嫁妆了,我还不够帮她吗?」少把她说得一无可取,她做事向来筹算周到,哪像他,连自己的感情也掌握不住! 被妹子义正词严的泼悍劲儿慑住心神,一时间,长孙晋无言以对。 嫁人……楚楚说的没错,容家想翻身,就得靠容云讨个有势力的婆家了。 见他默然,长孙楚火气未歇,继续骂:「你要我拿什么实在东西出来?介绍生意给容家吗?不把我们家的客人吓跑才怪!哪天我得罪了客人,这当家我还要不要当?还是你要我直接给容家送银子送粮去?告诉你,云姊肯收下才怪!哪天我跟云姊闹翻了,又是谁负责?」 敢胡怪她办事不力,欠骂! 须臾,长孙晋终于把视线调回她气愤的娇颜上,敛容问:「你方才说的……容云找到婆家了?」不再跟她争辩,他关注起容云的婚嫁。 呵,可终于把他逼到这一步了? 忍住唇畔几要逸出的窃笑,长孙楚噘噘朱唇,耸肩道:「还没找着。」眼珠一转,觑他稍微缓下紧张之色,她撇唇又道:「但也不远了。」 他皱起眉,狐疑地望向渐露喜色的妹子,当她笑颜愈显灿烂,他便越发忐忑不安,深沉的眸光泛出焦躁。 长孙楚也不扭捏,朗然道:「你都不晓得,我每年七夕和中元节和她一块儿出游,在市集有多少个男子猛盯着她看,要不是他们怕了容家,云姊早就嫁了,现在娃儿都不晓得生几个了。」哪轮得到你千里迢迢地回来觊觎她的美色?哼。 扯出僵硬的笑,他嗤了声。「她那副德行,还会有男人看?」 「云姊是块璞玉,只要用心雕琢必成大器,所以我才这么努力顾好她的美貌呀。」轻勾唇瓣,她眉目骄傲。「再说,我可不想要个丑嫂嫂呢!」 嫂嫂?长孙晋登时傻住,反覆思索自己对她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楚楚瞧出他—— 「大哥常赞扬云姊是个持家有道的好女子呢。」甜美一笑,她看着眼前倏地阴沉的俊逸脸庞,当下决定再投下一枚大炸药。「唉,不晓得云姊何时进门呢?」 殷殷期盼的言辞教他一震,他立时瞠了双目。「大哥想娶她?」稳住了心间的暴怒,他却难掩满脸的错愕与失控的吼叫。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没听大哥讲过! 「我不知道喔,只知道大哥对云姊印象真的很不错。」愉悦的唇角净是狡黠,她娇媚的眼儿满载得逞的笑意。 「大哥眼瞎了还是脑子坏了?怎么……」说不下去的同时,他终于看清了妹子芙颜上的诡笑,炯眸一黯,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居然被从前最天真的妹子摆了一道,显然,这几年间的当家历练,使她彻底沾染为商的阴险。 那些瞎扯被识破了,长孙楚也不窘,只是傲然轻哼了声。 「装模作样的男人。」连她最亲爱的二哥也不例外,啧啧啧。「哪天她又被谁看上了,你又准备远走他乡了吗?」不再跟他耍迂回的把戏,她干脆把话说白。 眯起厉眸,长孙晋不悦地盯着胆子忒大的妹子,以眼神示意她闭嘴。 三年前,他未能来得及向容家提亲,便让陈家捷足先登,眼看着容家上下欣喜若狂的模样,他压下了心中所有的情感,离开镇江。 他太清楚自己在当年错失了什么,不需旁人一再提醒他有多失败。 呿,一窝囊就给她摆脸色,爱面子到此地步,他要怎么抱得美人归? 「好饿,我要吃早饭。」冷哼了声,长孙楚起身转入偏厅,懒得再出言教训。 孺子不可教也,气煞了她! 第三章 图报 黄梅天,厚重阴霾笼罩了整片天空。 容云刻意在这时下船,想沈淀烦躁的心情。 那晚被长孙晋那么一讽,她气了好几天,不懂他为何总是几句鬼话就弄得她忐忑难安,轻易左右她的情绪——这点,才真教她切齿。 缓缓思踱间,她不知不觉抵达南郊夹山下,举目所见,满山修竹万竿,古木苍翠参天,景致如画般优美,她于心中赞叹时,也放开了郁结。 深入竹林随意游逛,她忽见前方有一茅庐,阵阵醇香随着她的脚步,盈盈向她扑面而来,怀着好奇,她大胆踏进庐中,发现茅庐内竟放置着几十坛酒埕。 闭起眼,她深吸口气,已觉醺然。 「你想干么?」 低沉的男音霍地划过耳畔,她倏地一震,猛然回身,一见到身后之人,她惊悸的美眸多了分讶然。 她出门散心就是为了排遣被他挑起的恼怒,怎么又让她碰上了? 啧,冤家路窄! 撇撇嘴,长孙晋谑道:「做了亏心事?慌成这副德行。」 又是这副挑衅的调调,容云心一沈,看着他眸中闪烁的轻笑,直觉他又在看她笑话了。 「你什么时候死了?走路都不带声音了?」她僵笑道,暗讽他是鬼不是人。 不错,会骂人就表示她心情无恙了吧? 他隐去嘴角悄然窜起的笑。「把脸朝水面照个清楚,就知道我绝对比你长寿。」 「你这短命鬼——」气结指骂间,她顿住,终于注意到他抱着酒埕。 不理会她的大呼小叫,他迳自越过她,直往后方内室走去。 瞧着他的举止,她霎时明了了一切。 「你私酿?」忙不迭跟上去,她不减方才乱闯此地的好奇。 「不是。」长孙晋淡声否认,步履未停,任她跟进内室。反正已被她发现此处,他也不必多作遮瞒。 十年前,他害她砸碎了宝贵的嫁妆,心中有愧,于是私下为她试酿女儿红,渐渐酿出了兴味与心得。 对她的情,也在酿酒之中慢慢萌芽。 起初,他看她对任何人都乖巧规矩,唯独对他,老是显露出不耐烦的模样,他以为自己招惹她也只图个有趣而已,但当她于春季离开镇江,到她姨儿的故乡小住,那阵子他总有一股失落。从未那样渴望能天天看见一个人,只要她不睬他,他心间便失控似的,想做尽所有事惹她注意,那样笨拙地让她不再冷漠相待。 在他终于明白心中那股悸动为何之时,他已把她的身影纳进心房,情爱像扎了根似的,教他再也无法抛开。 他把那坛女儿红藏在茅庐地窖的最深处,总想着哪天娶了她,他就能把女儿红交回她手上,只是三年前他慢了一步,几乎让他断了这份心意。 如今回家了,他又继续一贯的志趣,但这一回,他必定要以丈夫的身分,将窖里那坛属于她的女儿红开封,弥补他心之所系的女子—— 「嗯。」她点点头,看着面前的背影,笑道:「我可以去告官喔。」 「我说了,没有私酿。」他盯着眼前笑得诡谲的女子,从容狡辩,倒想看她将如何出招整治他。 官府严禁私酿——她当真对他恨之入骨到要告发他?真想把他赶上绝路?呵,他拭目以待。 「那你说说看,这里摆的是什么东西?」别告诉她这只是些清幽泉水,她肯定马上逼他喝个精光,醉死他。 「家酿罢了。」 「你当我是傻子?」眯起美眸,她语气不善。 家酿?谁相信他!她从未见过哪户人家会酿得满庐都是酒埕! 「谁敢当你容大当家是傻子?」长孙晋轻佻一笑,转身把最后一坛黄酒放进灶底,再回首,慵懒眸光直勾勾地看进她总透着倔强的明眸。「好吧,大当家真要告官,这人证物证俱在,长孙某抵赖不得也只好认了。」低叹口气,他放弃似地摆摆手,接下来,就看她是否真忍心陷自己于不义了。 他的坦然面对让容云傻了眼,她凝眉细观他屈服似的无奈神色,抿了抿唇,思索了会儿。 「给我两坛酒,就免你官非麻烦。」两坛,够她省下半年的酒钱,她没必要给他、也给自己添麻烦。 暖笑霎时填满他炯亮的双眸。她终是不忍吧…… 薄唇逸出狡猾,他笑觑眼前趾高气昂的朱颜,故意寻衅。「你不怕有毒?」 她笑得无比娇俏。「不怕,因为那是拿来孝敬我爹的。」 看准他或许敢对她耍把戏,却绝对没胆对她爹爹乱来,在这节骨眼上,尽管不当,也得拿爹爹来做挡箭牌。 纵然只是戏言,他不会真的给她下毒,可听了她的话,他还是僵住了笑。 这女人,真会保障自己的利益。 她悠然询问:「怎么?是给还是不给?」现下可轮到她吃定他了呀,哼哼哼。 他没好气。「我明儿个把酒送到船上去,这里的不能喝。」 眼下都是刚从窖里取出的新酿,且是即将要送到药堂给郎中作药引子,不能给她。 她也不罗唆,爽快地道:「一言为定!」 呵呵呵,她赢啦! 不过是两坛酒,有必要乐得这么猖狂吗?长孙晋看着,几乎失笑,深邃的俊眸又凝起了贪恋。 她的笑颜,明艳得像初夏的芍药,他渴望能以最理所当然的身分来娇宠这朵花儿,为她抹去种种艰困,让她不必再承受任何忧悒和泪水。 但这时看她身旁没半个人照应着,他不禁皱起了眉。 「你一个人来这山里干什么?」他有些恼她如此孤身游走山林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没干什么,就随便走走啊。」 他挑了挑眉,负手踱出茅庐。「准备回去了吗?」仰望晦暗天色,他沈声轻问。 「不。」她迈开莲足,越过了眼前的挺拔身躯,背对着他,随意挥了挥小手。「别忘了给我送酒啊!」 有机会再来敲诈他,嘿嘿。 没走两步,她纤臂蓦地一紧,讶然回首,他写满严肃的神情瞬即映入瞳心。 「我陪你一道儿走。」 ★★★ 本欲独享游山之乐,如今却多了个旁人跟着,容云绷着小脸,呕气透了。 几番回绝无效之后,她放弃推拒,任长孙晋跟个痛快,反正这夹山又不属于她一人,把他当作不认识的路人就好。 「这种郊野之地也敢单独而行,没看过比你更带种的女子。」 咬唇吞下心底突然膨胀的不快,她脚下更快,受不了他的碎语,也是想摆脱他老是贬抑自己的言辞。 「你忘了曾有人在此无端被杀害的事?哪天换你曝尸原野,瞧你喜姨——」 「够了!」她停下脚步,忿忿转身。「我就是不像你认识的那些名门闺秀安分,我就是爱野在外头,我这样犯着你了吗?你干么处处针对我、还咒我死?我那么碍着你大少爷的眼,你还跟来做什么?」 莫名其妙的男人!害她耳根不清静,连心也不安宁,气死她了! 「有我陪伴是你的荣幸,气什么?」轻勾嘴角,他伸手拨掉骤然飘落她头顶的竹叶,英挺的眉宇染上了笑意。 逗了老半天,她大小姐终于开金口理人了,不枉他一直跟在她身旁,还讲了那么多激人的废话。 夹带着一丝亲昵的细心举动惹得她双颊嫣然,容云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硬声道:「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我上辈子肯定烧坏了香才认识你。」迈开步伐,她深深吸着满林竹香,努力驱赶脸上的热气。 真……真是讨厌的男人!一下损她为乐,一下又待她温柔,他到底想怎样?害她都不晓得该拿什么面目来应付他了。 「彼此彼此。」他朗笑,健步追上那道娇小的背影。「我没拿你跟那些闺秀相比,别随便扭曲我的话。」她自有她的独特,没必要跟那些淑女争长短。 这么说……他是真心挂虑她独行的安危才硬跟过来? 「你爱野在外头当然不会犯到我,那又与我无关,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该多爱惜自己,别出意外让亲人伤心。」她不顾惜他的担忧,总该为家人着想吧? 紧接而来的详尽澄清冻住了她唇畔的窃喜,也压平了她才刚纷乱的心绪。她抿唇,冷冷道:「你果然变成娘儿们了。」 而后,随他如何出言或挑衅或关切,她都不予理会,冰着一张娇容,看也不看他。 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她能对他期望什么?希望他关心自己?她已经沦落到那种地步了?啊……真气人! 她才不要像城里那帮富贵千金,一得知他回来就镇日蜂涌至「麟盛行」,硬跟楚楚串门子又死巴着他不放,她才没那么窝囊又不要脸! 两人行至山腰,她戛然止步,凝眸望尽这片幽翠竹海,眼神若有所思。 「我等会儿要跟先人说话,你别吵。」 先人? 长孙晋面露诧异,但见她满脸谨慎,只好乖乖闭嘴。 解决了身旁最大的麻烦,容云稍微放松了心中紧张,安心让他随自己深入竹林,当她寻到了那块已被草藤掩没的石碑,她终于卸下心中的凝重,露出欣慰的浅笑。 卷起袖子,她上前清理茂密草藤,长孙晋见状也过来帮忙。 她抬眸,看他专注于扫墓的严肃表情,心间泛现暖流。 尽管镇日与他唇枪舌剑,他也不曾对自己说过半句好话,可她明了他待她……其实并不坏,每当她有需要时,他总是愿意出力相助。 仔细一想,若他是存心欺负她,根本没必要抢去雷亮。因此她相信,他是真心眷顾自己的名声。 林间静谧无声,只有夏风吹动满山竹丛的沙沙恬音,竹香随风拂来,轻柔地包围两人,为他们摒开外头的繁华喧闹,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间。 打理干净后,她举袖轻拭鬓旁薄汗,朱唇掀起了满意的笑。 在她双手合十,闭目虔诚之际,长孙晋不忘研究眼前并未雕上一字的灰白石碑。既是先人,又何以如此草率,仅立无名墓碑? 他锁紧了眉峰,只觉此举甚是鬼祟,彷佛墓中先人见不了光似的。 「先人是汤爷爷。」默祷完毕,她望进他不解的黑眸。「我从前有个姨儿是凤阳人,她是汤爷爷的亲戚,我小时候到凤阳去玩,常蒙汤爷爷的照顾。」 「凤阳的汤家……」眯起眸,他沉吟须臾,猜问:「是东瓯王汤和?」 容云一怔。「你知道他?」 「当今唯一能得善终的开国功臣,谁不知道?」他漫开笑容。「这是东瓯王的衣冠塚?」他记得汤和的墓地在曹山,也听闻朱元璋为他所建的墓穴气派非凡,绝不似眼前的简陋。 「善终」二字狠狠冲击着容云心坎深处,她默然垂眸,忍住眸中酸涩,隐起所有悲怆,逼迫自己别再回忆汤爷爷临终时的种种惨绝。 「汤爷爷待我很好。」她略过他的疑问,抬眸凝视面前墓碑,彷佛又看到了那个总爱开怀大笑的慈祥老人,她思念着,滢眸温柔如水。「那年他告老还乡,我才六岁大,姨儿趁他府第修建落成后携我进府道贺,他一见了我,欢喜得不得了,说我像极他么女小时候的模样,之后我只要跟着姨儿去凤阳都会住进他府里。我最爱听故事了,只要我吭声,汤爷爷一定马上跟我说故事。」 他听着,不禁扬起温暖笑颜。「说故事?那你定然知晓不少皇家秘闻了。」汤和乃朱元璋的幼时玩伴,两人长大后一同披荆斩棘,共度不少时艰才换来今日极权成就,他会讲的故事,想必不离从前戎兵苦战的生涯。 「有些事,知道太多也不尽然是好的……」喃喃低语,她苦涩地笑,缅怀道:「汤爷爷是我至今见过最和蔼谦虚的人,他对所有人,甚至是下人,也都是亲亲热热的,从不摆架子。」 长孙晋略一颔首。「我早耳闻东瓯王人如其名,和气恭顺,对权位也毫不恋栈,他能顺利避开皇帝那场杀戮,大抵也是深明急流勇退的道理吧!」他转向她,扬起温润浅笑。「能受如此睿智的长辈之恩,你很有福气。」 闻言,容云力持微笑,眼眸深处藏着一抹痛楚。 「我是很有福气啊,老天爷居然赐了这么好的人来真心疼我……」语音至此,她已然哽咽,往事历历在目,她忘不掉汤爷爷那份比亲爹还要疼宠的情谊。 漾起悲恸的泪瞳教他心一紧,伸出大掌,他握紧了她的小手,凝睇她强忍泪流的柔弱侧颜,无言予她安慰的力量。 被牢牢扣在那样温厚的掌心,她的泪一下子决堤了。汤爷爷仙逝三年,本以为自己早已能冷静面对,谁知还是这么不堪一击,至今仍放不下死别的哀痛。 「汤爷爷走的时候……跟我说抱歉,说他答应了要看我披上嫁衣,答应了倘若陈旭敢有待薄,他必定站出来替我出头……」她掩唇低泣,缕缕呜咽自指缝间倾泄,她痛得心口发窒。 当年的媒妁之言,建立在陈家能助堂弟跃进官场的利益之上,她不甘自己的幸福被人摆弄至此,但极力抗拒的下场就是遭受所有人的谴责,只有汤爷爷懂她的苦,无奈他不姓容,想帮她作主也无能为力,只能不断安慰她,更承诺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即使连娘家都不认她了,绝对还有他和汤家的庇荫。 那么好的人,处处护着她、疼着她的长辈……她是无法再见了。 谛听她哀伤的哭音,他心下一恸,按捺不住,上前张臂搂住了她。 「如此说来,东瓯王算是你的亲人了。」轻拍她不住打颤的纤背,他眼底涌现怜爱。「他在你心里有多重要,你就得有多坚强,才不负他临终仍惦念你将来的那份心意。」沈声劝勉,他不忍她这般伤心。 这下他终于知道她订了亲事后的那阵子,为何常往她姨儿的故乡跑,原来是为了探望汤和。 当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躲开容昊为他和大哥设的饯别宴才走得那么远。 若是知晓她遭受那样的伤痛,他必然——思绪一顿,他不由苦笑起来。 一个许了人的女子,他当下该用什么身分、又有什么资格安慰她? 真不该再回首了,他该做的是好好把握眼前的缘分,争取那个最有力的身分和资格疼宠她才是。 恳切而温厚的嗓音抚慰了她心中的伤口,眼泪缓缓抑止,容云枕在他宽硕的胸膛上,呼吸着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酒香,她睁着一双湿润的大眼,失神良久。 是哭累了还是哭傻了?她……居然觉得长孙晋的怀抱好温暖,即使这样亲昵的举措于礼不合,可她没有一丝厌恶或推拒,甚至闭起双眸,感觉他的体温一点一滴地从相偎的衣布间渗进肌肤,让她连心坎都滋暖起来。 放肆感受他罕见而直接的软语温存,她心动着,也心慌着,阻止不了一股奇妙的情愫漫上心头。为什么,明明那么讨厌这个男人,她却在他怀里寻到了难求的安定…… 待她彻底止住了啜泣,长孙晋放松臂间力道,大掌拍拍倚在胸前的娇小肩头,低柔道:「节哀。」 耳畔的轻吟唤回她恍惚的思绪,她怔愕了下,挣开他的怀抱,脚跟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不允许自己继续依恋。 他眸色一暗,莫名的失落取代方才的芳软柔躯,瞬间袭上他空虚的胸坎。 「你很久没来了是不?」负手轻问,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眶,不由得心疼。 容云点点头,娇颜发窘,嗫嚅道:「快两年没来了……」她不想空手而来,但她实在是……挪不出买祭品的银子来。 他莞尔。「改天我和你一起过来,好好拜祭东瓯王吧!」 他的好意使她动容,她轻掀朱唇,露出浅薄笑意。 「那么久没来,肯定是因为手头艰难吧?你放心,我会准备好你的那份祭品。」嘴角弧度不减,他眼底却多了分促狭的光芒。 不逗逗她,恐怕她整天都这么垮着脸了。 芳容倏地僵住,她怒瞪丽眸,扯大嗓门斥骂:「不用你多管闲事!我自会付我的那份!」 他有必要这样刻意揭开她最为尴尬的痛处吗?少瞧不起人!她穷,可绝不收取他任何施舍,这点小骨气她还是有的! 看她回复朝气,恶狠狠的小脸更添嫣红,他笑笑地摆摆手,无奈道:「没办法啊,谁教你容家对长孙家有恩?我大哥吩咐过我得好好报恩,我想不多管闲事也不成。」 为难又委屈的口气让她怒意更盛,她霍地掉头快步疾走,不想再跟他说话。 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他还报什么恩?容家有拿刀架上他脖子威逼吗?她真讨厌他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屡屡招惹、频频干预,把她的心志撩拨得溃不成势。 「大当家在生什么气?小的不想得罪恩人。」长孙晋轻易追上她,看着她气鼓的腮帮子,他皱起浓眉。把她惹到将自己视而不见,并非他本意。 「我不是你的恩人!」容云终于停下几近奔跑的步伐,气喘吁吁地盯住他。「这么爱报恩就找我爹,我不希罕也不吃你这套!你不欠我,我更不欠你!以后你往东,我便向西走!」 她睁大水眸,忍着不让泪花落下,驱赶那股盘踞心上的惆然,以愤懑掩盖自己真实的情绪,不愿被他窥视到一丝丝落寞。 既然他都说这一切只是报恩而已,她仍不忿、失望个什么?但她就是这么没出息,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还是被他狠狠打击。 直视她泛潮的滢眸,长孙晋嘴边的笑意骤冷。「你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忒大的玩笑,终于让他尝到郁闷的滋味。 从前无论吵得多凶,她也未曾对他撂过这样的重话……莫非,这就是她多年来的真正想法? 眸光不觉更冷了,他被她的怒言深深刺伤,难以接受她真是抗拒自己的事实。 「正是!」她挺胸,毫不犹豫地回应。他的那些报恩、所谓的关怀,她通通不买帐! 敛起满腔愠火,他扬唇,扯出一抹冽笑。「大当家,难了。」 想跟他决裂?在他打定主意绝不放手之后,她休想! 「什么难了?」她一脸戒备。瞧他这副阴险相,就知没安好心。 「忘了你的浅船险些被锦衣卫烧掉时,是谁马上帮你疏通?」当年要不是楚楚及时出手贿赂锦衣千户大人,容家现在连谋生的器具也没了。 「我没忘!我早就跟楚楚说过,二十年内肯定会把那三千两还清!」 「记得这么清楚还敢跟我划清界线?大当家,想赖帐也不是这样赖哪。」斜睨她愈加嗔怒的芙颜,他笑得可恶至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我有说过赖帐的话吗?!」容云难忍被冤的侮辱,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襟。「那年没有长孙家的话,容家的确没办法撑过来,现在你口口声声急着要报恩,那我就告诉你,那三千两的应急已经很足够了,你不必镇日把报恩挂在嘴边,而我也会实践承诺,把那三千两还个干净,绝不跟你有所拖欠!」 「不错。」他扯了扯唇,褪去阴霾的眼眸镶满煦如日阳的笑意,又来一声赞叹。「你真的很不错。」当家主母的气势都出来了,像她这种悍女子,若是入了陈家那书香门第,岂不可惜? 他很高兴自己挑对了人,「麟盛行」的二夫人之位非她莫属! 「你在说什么?」她被他突然冒出的笑容给弄糊涂了。 「我从不做赔本生意,既然付出了,就一定要回报。」他意味深长地道,感觉自己更坚定了那份隐晦却始终存在的情愫。 「你到底在说什么?」一直答非所问的,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长孙晋伸出大掌裹住襟前的粉拳,以粗糙的指腹轻揉她细嫩的手背,沈笑道:「大当家,这种有理说不清的恩情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别再跟我耍这种拐弯抹角的把戏!」她施力抽回自己的拳头,仰起更酡红了几分的脸儿,漠视怦然骚动的心。 可恶!为何每回交手,她都会落得惨败气短的下场? 「咱们两家人打一开始就非银货两讫的简单关系了。」拽着她的柔荑,他强硬却不失温柔地把她拉向自己,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吐进她贝耳。「大当家,你都不晓得我回家后过得有多无聊,真怀念从前跟你打打闹闹的日子。」 容云僵直了身子,睨着手腕上的大掌,直觉他心怀不轨,却又不甘认输,她回嘴:「你爱打闹就找别人去,我不奉陪!」 「真可惜,镇江城内就你一个跟我最熟了。」他唉了声,更挨近她沁香的青丝,以几乎便要吻上她发肤的距离,低哑道:「猜看看,这会儿咱俩认真交手,该是谁当倒霉鬼?」 敏锐嗅出他语间的危险,她忽然慌得连生气都没力了。使劲扔开逃走的孬念头,她抬起下颔,傲视近在咫尺的俊魅脸庞。「我没兴趣跟你继续牵牵扯扯!」 她渐渐意识到,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言行……根本是存心戏弄她。 她恨极自己方才竟昏了头,跟他说尽那么多的掏心话。她这呆子! 「但我有兴趣啊!」他嗄声哧笑,顺势抵住她白皙的额头,只差那么一点,便要贴上她挺俏的鼻尖了。「大当家,今非昔比,想想长孙家在镇江是何等角色,你若想好好活下去,该看谁的脸色乖乖做人?」他噙笑的黑眸饱览她故作镇定的倔模样,觊觎她令他为之目眩的娇妍芳容。 以长孙家在镇江的地位,他光用一根指头就能把容家捏扁了。 「你敢陷害容家,我第一个跟你拚命!」 「讲陷害太严重,我可做不来那种以怨报德的坏角色。」他品行向来君子得很。 「那你到底想怎样?!」她失控怒吼,耐性罄尽,受够了他一直绕圈子绕个没完没了。「讲重点!」 「我想跟你纠缠不清——」 语毕,在她瞠眸的瞬间,他低头占据了她的视线,灼热的气息随之印上她柔润的唇,吻进她骇然停顿的抽息间。 第四章 撷芳 时近黄昏,扬子江上船桅如林,携着江水湿气的凉风徐缓吹向陆地,吹散了白天残余的燠热,也为停泊岸头的船舶解除冗忙的气氛。 末梢而归的「隆容」才抵镇江,就见容云跟随「麟盛行」的掌柜下船。 「萧掌柜,倘若让我看到你们家二爷,我就立即走,就算楚楚有事找我——」 「容小姐,倘若老身对您有半句不老实,您就请三小姐罚我一辈子不得还乡好了。」打断容云持续了一天的唠叨,萧荣拭着额上冷汗,老脸焦灼不已。 他一大清早就被三小姐推出门去请容小姐回来,三小姐还说她人不到,他这掌柜也甭回去了,害他好说歹说了老半天,还黏着「隆容」去了趟扬州,在船上晃得他难受,差点没把胃都给翻呕出来。 也不想想他一把年纪了,两位小姐还这么折腾人……呜呜呜,他好倒霉! 抿紧朱唇,容云不再多嘴,举步跟随萧荣往「麟盛行」迈去,明眸却不安地四处乱瞄,深怕一个不留神被掌柜唬了,教她碰见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让长孙晋那么一闹,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窝囊鬼。 那天她不再逞强,趁他一放开自己就立即拔腿滚下山,无暇顾及那样没命狂奔看起来有多蠢多没种,当下她脑子只余「此地不可留」的念头。 看她被吓成那副德行,始作俑者却在她背后开怀大笑,还一路盯着她跑回城内才结束跟踪——那个卑鄙小人! 这几日,她几乎日日躲在舱房不肯见人,懊恼自己当下怎不掌他巴掌?但只要忆起他竟以那种方式占她便宜,她羞极了,心头却也浮上异样的悸动。 芙颊不觉又红了,在她想着长孙晋的同时,足下已抵「麟盛行」。 视线触及柜台后的人儿,容云尚未来得及惊讶,就被那个见了她即跃身向她飞快冲来的桃红倩影抱了个满怀。 「云姊姊,你可来了,楚楚好想你!」长孙楚紧紧抱住她的柳腰,小脸往她柔软的胸脯蹭呀蹭,明目张胆地撒娇又偷香。 容云傻傻一笑,为楚楚的热情而脸红。「我也想你呀。」她柔声道,伸手摸摸身前香气袭人的柔软青丝。 「骗人!」长孙楚不依地更偎进容云的胸口。「人家一直叫杏儿去请你过来,你都不肯来,云姊姊好狠心,都不理楚楚了!」 「我、我这阵子忙呀……」她回答得好心虚。 「楚楚晓得云姊姊讨厌二哥,可是也别跟我断交嘛,楚楚很欢迎你的。」抬起灿灿水眸,她可怜兮兮地扁唇,用娇软的嗓音戳破她的藉口。 「我知道。」浅叹口气,她疼惜地回搂楚楚。「我怎会想跟你断交?只是有几回经过这儿,都看到好几顶轿子停着,我怕会打扰你招待客人。」 「才不呢,如果云姊姊来了,我肯定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撵走。」长孙楚轻皱俏鼻。她不喜欢跟那些千金多费唇舌,奈何碍于来者是客,才勉强留她们喝口茶。 比起那些娇贵又虚伪的千金小姐,她喜欢云姊姊爽朗率直的性情。 容云笑了。「那我今晚可得多待会儿,好弥补弥补三小姐的相思之情。」 「这是一定要的。」娇媚的凤眸笑开了,长孙楚牵起她的手往内院走去,嫣然笑道:「要不是二哥回来了,我真想把云姊姊关起来跟我连床夜话呢。」她好怀念从前跟姊姊同睡一榻的日子。 再次听到那不愿提起的名字,容云跟随长孙楚的步履稍显沉重,忐忑间,她迟疑启齿。「那个……听萧掌柜说,你二哥不在家?」 「是呀,他应酬去了,晚些还会上花船,不到半夜不归家。」步进闺房,长孙楚关上门后,扬起灿烂的娇笑偷觑她的神色。 容云松了一口气。「掌柜果然没说谎。」 那个吻对她而言还是太刺激了些,尚未淡忘之前,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看她一副安然舒坦的模样,乖乖躺上矮榻准备任人摆布,长孙楚纳闷着,从梳妆盒里取出小钳开始帮她绞眉毛。 听见二哥出外花天酒地,云姊姊居然毫不在意?她素来喜怒形于色的……看来,她是真的对二哥没意思了?可是,在二哥离开后,她不是经常有意无意地打探他的消息?有回还被杏儿撞见她执起案上的信笺,躲去一角偷看哩…… 「对了,楚楚,你看帐怎地那么粗心呢?」 凝神思索间,忽然响起的问句顿住了长孙楚绞眉的手势。「嗄?」 「下回籴米记得要看清楚家里到底囤了多少粮,不然太浪费食粮了,你一下子送这么多过来,喜姨都看呆了。」 后来,长孙晋隔日就派人送了两坛酒来,还附了百石米,灶舱都没位置囤了。 「我送米给你?」长孙楚听得一头雾水。 察觉楚楚似是不知情,容云蓦然睁眼,不解地望向同样疑惑的娇容。「掌柜说是你买多了粮,眼看着就要变坏了,所以你才请我们家吃掉啊!」 这是什么诡异又破烂的藉口?她持家的能力是弱到这种地步吗? 笨二哥!想讨好佳人就直接讨好啊,干么把她给拖下水? 「我不晓得有这么回事。」拒绝帮二哥圆谎,她不甘被诬诋。 那个笨二哥,敢情还在怪她没尽心照顾好云姊,现在懒得再使唤她,索性找掌柜去帮他干这种鬼祟事,呿!笨死了! 瞧楚楚一脸严肃,容云不禁坐起身。「你不晓得?那是谁出的主意?」 长孙楚不答反问:「云姊姊,你可晓得我二哥怎地突然回来了?」 「你要嫁人,家里的帐他自然得多担待了。」全镇江的人都这么认为啊。 「不瞒云姊姊,我二哥在燕京的时候,一直以为你和陈公子结成夫妇,我半个月前才写信告知他你根本没嫁,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她瞅着容云惊讶的眉目,别有意味地一笑。「云姊姊,你认为二哥为何会这样?」 尽管不该,她也要出卖二哥的心意。再这样耗下去,他们啥时才有结果? 长孙楚的话让她有片刻忡怔,傻愣愣地凝睇眼前一双精明而热切的秋眸,她默然垂下眼睫,意兴阑珊地道:「他是赶回来看我笑话吧。」 她不想相信楚楚语中的暗示,瞧,连自家妹子都美若天仙了,外头的那些千金们不仅相貌好,性子与家世都是温顺、清白,她没有自不量力到以为长孙晋会看上自己。再说,他都对她明说了,他惹她只为了排遣无聊而已。 他既是怀着那样戏谑的心思,一个吻,又算得上什么?连她这个受害者都觉得不具任何意义了,而那百石米……大抵也是报恩来着吧? 唉,还是别想太多了,她对自作多情这玩意儿不感兴趣。 「你——」长孙楚几乎气昏了过去。「你的脑袋怎地那么硬啊?」二愣子啊!她二哥最好有这么闲,省得要她这小女子管理那么繁重的事业! 看楚楚难得跟自己生气,容云倒笑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你从前总是舔着糖葫芦,睁着这双大眼睛看我和你二哥打架,不管我跟他打得多厉害,你都面不改色。」素指轻轻画过楚楚柔嫩的香腮,她恬笑的脸容带着一丝感慨。 「是呀,我的胆子就是被你们练大的。」重提幼时,长孙楚不禁大笑。「你还跟我说,若非有这么可人的楚楚让你赏心悦目,你根本没办法和二哥同桌用膳。」 「是啊,我最喜欢楚楚了。」握紧她的小手,容云轻敛起笑,凝眸认真道:「嫁人不容易,光是胆子大是不够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云姊姊,我会的。」长孙楚伸出另一手覆上她的柔荑,美丽的凤眸透出坚毅的精光。「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她的自信教容云露出安心的笑靥,倾身与她相拥。 ★★★ 两天后,中元节到了。 天未亮,各家各户已然忙碌,从五更天开始备素菜至晨光一起,待正式祭祖过后,严肃的气氛才见弛缓。 「二爷,踏白船已经准备好了。」 在帐房内室假寐的男人睁开锐目,视线触及到门后的小厮,他勉力坐直有丝酸软的身躯,慵懒轻道:「请三小姐出来吃过了午饭再出门吧。」那丫头最贪看这种热闹了,不先拦住她,肯定又会饿着肚子跑去看「踏白船」比赛。 「方才容小姐过来作客,午膳已按三小姐吩咐送进她房里去了。」小厮回答。 长孙晋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下了矮榻,离开帐房,步伐轻快地往妹子的闺房去。 这几天他抽空上「隆容」却总是扑个空,呵,这下可终于逮到那个不见人影的女子了。 岂料,他连人都还没见着便狠狠踢到了铁板。 「小姐说要和容小姐单独用膳,不欢迎二爷您加入。」 闻言,阴霾立刻罩上他俊美的脸庞,他盯着挡在房外的杏儿,耐着性子道:「告诉小姐我正准备出门观赛,看她要不要跟来?」他就不信楚楚抵得住玩乐的诱惑。 杏儿直接摇头。「小姐说今午不出门了,待会儿还得跟容小姐一块儿淋浴。」 「一块儿淋浴?」她们两个究竟在搞什么? 「嗯……」暗红了脸儿,杏儿硬着头皮把三小姐那句故意要逗着二爷玩的话背出来。「小姐说,既然二爷您听得着又看不着,想得着却摸不着,那就请您别再过来打扰了。」 看不着容云的人,摸不着容云的……她这是什么混帐话?!分明故意刺激他! 凛起颜,长孙晋甩袍离去,不想跟吃里扒外的妹子一同瞎闹。 匆匆用过食不知味的午膳后,他独自出门来到岸头观赏一年一度的节日盛事。心不在焉地跟各船家闲谈交流,他满脑子只有那张倔强的容颜,最后连「麟盛行」夺冠了,面对如雷不绝的拍掌道贺,他也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提不起劲儿。 看来,那天的鲁莽亲近真吓到了她。 管束不住满心的妄念,他也高估了她的胆量,没想到轻浅一吻,她就吓得避而不见——他拧紧眉,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但没有半分后悔,当初既是为了她回到镇江,他就绝不放手! 草草观赛完毕,他掏出酒钱犒赏一众船夫,拜别了还在谈笑风生的船家们,他顶着炎炎烈日赶回「麟盛行」,然而等着他的,依旧是楚楚紧闭的闺房,他的俊脸再次铁青。 按捺下就要伸脚踹开房门的冲动,他着实尝尽了懊恼不甘的滋味。 再次负气离开,他干脆回房歇下,待得小厮进房唤他醒来用膳,他模糊睁眼,才晓得天已全黑了。 「二爷,您脸色不大对劲。」小厮点起油灯,察觉主子不似平日的精神,容颜异常苍白。 「没睡好罢了。」长孙晋拧眉揉揉太阳穴,摇了摇首,想排开晕眩的不适。「三小姐呢?晚膳都备好了?」不忘询问妹子的行踪,这下出去总可以见着容云了吧? 小厮搔着头,吞吐道:「呃……三小姐和容小姐用过晚膳后就出门了。」 不断惨遭亲人狠心抛下的长孙晋,这会儿真的火大了。 他眼眸燃上熊熊焰光,霍地翻身下榻,他走至面盆前拧湿了面巾,胡乱擦了把脸便立刻大步杀出家门。 太没规矩了!楚楚还把他这兄长放在眼里吗?明知道他这些天都为了见不着容云而满怀失意,她还把人拦住? 步履才落至大街,鼎沸人声瞬即冲来,白天仍未歇下的喧嚣持续至今,光是盂兰盆会便吸引了上百人参与,市集一片热闹拥挤,江水岸边更是挤迫不已,成群男女老幼抢着放河灯,沁凉夜风里尽是恣情欢悦之音。 忽地一阵稚嫩童嗓传来,长孙晋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调皮孩童高举以长柄荷叶和莲蓬造成的水灯,边奔边唱,他在旁瞧着,不禁勾唇微笑。 这些敢拿水灯来玩的小鬼头,让他忆起自己也曾这么不知死活过,但容云比他玩得更疯,她会下水把熟人的水灯给捞起来,然后偷偷放回那些人的舱房,不把人吓到狂奔出舱惊喊:「水鬼来了!」不罢休。 他与她,也有过这般纯真无忧的快乐日子。 朦胧暖意浮上他的黑眸,沿江步行间,他的视线突然被掠过前方的佳人攫夺。 如瀑青丝没了平日的随意束起,今夜容云绾了个流苏髻,在发髻的末端系上紫红丝带,当她走步轻曳,细长丝带随之飘舞,衬着她一身紫缎衣裙,恍若紫兰化身。 长孙晋没错过她曼妙的身影,也没错过那群围绕在她四周的男人。他逸出冷笑,要是让他们知道她是「隆容」的当家,看他们还敢不敢盯下去! 他不假思索地迈开长腿,她却戛然止步,循着她目光望去,他也顿足了。 往来鼎盛人潮之间,一对夫妇停驻在卖水粉的摊子前,他的视线掠过那名身怀六甲的妇人,专注于她身旁气宇轩昂的男人。 居然在这种时候,让她遇见她那无缘的良人——陈旭。 看她为了陈旭伫足旁观的背影,他眼眸登时燃起了愠怒。当陈氏夫妇挽手离开,她竟即时跟随移步。他看在眼底,火在心里。 别人俪影双双的,她到底在跟个什么劲儿?没看见别人已经娶妻生子了吗?难不成她还想做别人的妾? 可容云没走几步,就被罗裙绊倒了。 狼狈之际,有双大掌递到她面前,她想也不想便伸出手,让男人将自己扶起。 「姑娘,你还好吧?有摔着了吗?」 听不进那道关切之音,她只顾着东张西望,想寻回那道眼熟的身影。 「你不想活了?敢来招惹她?」 毫不陌生的男性嗓音唤回她的心神,回过身,她脸颊不由得一阵发烫。 她一直躲,还是躲不掉他,想忘了那个吻,却仍是忘不掉……明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作弄,她却牢记着眼前这张勾勒漂亮弧度的薄唇,是如何向她压迫过来,而她,又是如何呼吸着他炽热的气息,让浑身的知觉都变得茫茫的、麻麻的…… 「告诉你,她是『隆容』的当家。」跨步上前,长孙晋把容云挡在身后,挺拔的身躯直逼那名意欲靠近她的男子,他眯眸低问:「容云这名字你知道吧?」 如他所愿,那男子陡地变了色,马上逃之夭夭。 勾起满意的笑,长孙晋心里霎时舒坦,转身凝视她。如斯粉雕玉琢的动人艳姿,的确能为她在这宝马雕车香满路的夜晚挣得姻缘。 滢眸忽地触及身前的俊颜,她即时惊醒,浅酡的粉脸变得一阵青一阵白。眼下又被他嘲弄了,她刚才到底在回味个什么劲儿? 「你那是什么意思?」把所有迷乱抛诸脑后,容云清丽的眉目蕴起恼色。 误以为她在为他吓退姻缘而生气,他气闷,却又扬起讽刺的笑。「怎么?你的名字见不了人?我说不得、介绍不得吗?」他巴不得所有男人都知道她的身分,更恨不得把所有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吓个半死! 「去你的介绍!谁要你来介绍我?你太闲了是不是?无聊!」她看到他这副要笑不笑的嘴脸就讨厌。 她看见陈旭就眷恋连连,对他却净会大呼小叫?他真有那般讨她嫌? 暗自忖度她隐藏于言行间的种种心思,长孙晋寒了眸色,眼角瞥到不少人的目光仍黏在她身上不放,他像个妒夫似的,不留情面地讥道:「别以为打扮成这样就会有男人肯要你,瞧吧,一报上你的名字,人都跑了,你就少抛媚眼了!」 「你少说鬼话!」声声冷言冷语打进她心里,她气得浑身发抖。 这该死的男人!她啥时抛媚眼了?她随便到处游逛也犯着他了?! 「被说中心事了就气成这副德行?」他冷嗤。 「你——」她气结,怒瞪他冷眸里的挑衅,忽然醒悟从头至尾只她一人怒不可遏,这……岂不彻底着了他的道? 「罢了,我不跟你计较那么多。」别开小脸,她把满肚子的火气硬生生压下。「楚楚买小吃去了,说好了在岸边等着,你要不要跟来?」 不同于平日的誓不甘休,她倏地放软的姿态倒教他有些难以适应。 见他踌躇不语,她不耐烦地啧了声。「不来就罢。」言毕,她转身就走。 当她缓步离开,长孙晋回过神,立刻举步趋前。她稍稍转过螓首,确定他真的跟过来了,贝齿及时咬住唇间的窃笑。 嘿,鱼儿上鈎了! 转瞬到达人烟稀少的岸边尽头,她停下脚步,忽然心情大好地与长孙晋攀谈。「虽是鬼节,但那些水灯真漂亮,一闪一闪的……」纤纤玉手指向面前灯火通明的谧静江水,来自各方的水灯晃晃飘逸,宛如星河般的壮丽之景,美得教人难移目光。 长孙晋颔首,观望江水的深眸漆黑如潭。 不若以往的争吵不休,此刻与她并肩赏灯,气氛如此和谐安宁,淡淡的旖旎绕缠着他,令他陶醉其中…… 容云悄悄步至他身后,眯起利眸,娇美的小脸不复先前的巧笑倩兮,只剩一片怨愤。 蓦然忆起自己方才所说的重话,他皱了皱眉,转过脸欲向她道歉,只见身旁无人。 「长孙二爷——」 娇脆的嗓音响起,长孙晋应声转身,眼前娇容一晃,他尚未来得及看清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足下一个重心不稳,便被她趁势一把推进水里去了。 水花四溅的巨响混和男人的暴吼一并浮现江水上,岸上的女人拍拍双手,好整以暇地观赏脚底下的落水狗。 「容云!你卑鄙!」长孙晋发狠吼叫,气得不断拍打江水,水花飞溅得老高。 竟然被她偷袭成功!他怎地没察觉她的诡计? 「长孙晋,你找死!」容云回吼过去。「敢骂我抛媚眼?你活得不耐烦了,就让我来帮你解决!」他敢那样诬蔑她,分明就是找死,既是一心寻死,她何不成全他? 「臭男人,慢慢泡、慢慢游吧你!本当家不奉陪了!」她优雅地执扇轻摇,潇潇洒洒地扬长而去,不管他的死活。 夜凉更深,在这瀖瀖磷乱、炜炜煌煌的镇江江水上,荧荧青光星灯燃飘,愤然怨怼的哀号,也不住回荡。 ★★★ 中秋团圆之夜,数十浅船罕见地云集于镇江岸头,来自各地的船主及商客熙来攘往,所有人均赶往「麟盛行」,为着是参加江南航首长孙氏的嫁妹和合酒席。 远从燕京而至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接走了长孙楚后,宴乐之声继续响遍「麟盛行」,众人从早上尽兴作乐至傍晚,而昨日方自燕京赶回家的长孙齐也尽了东道主之责,不停举杯。 然而,在这喜气欢腾之日,却有一人孤独寂寥—— 「好无聊……」 病卧榻上,长孙晋望着头顶,连绵哀怨不断自他嘴中吐出。 袅袅丝竹隐约从窗外传来,细听那些人声乐音,反观自己的孤伶伶,只要想到不能与众同乐……他更惆怅了。 叹息间,推门声忽地响起,他往外一瞧,不禁勾唇。 来人关上门后,直接走到桌前坐下,素手放下香扇,迳自倒了杯香茗,边呷边看榻上的男人,美眸闪动灵亮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长孙晋沙哑地问,侧卧过来,眯起的俊眸似睡非醒。 这个害他染病的女子,竟敢一脸嚣张地跑来观赏他的病容……该生气吧,可他却无一点愠恚,心底还有些窃喜,呵,真是病糊涂了。 容云哼了声。「怎么?不欢迎我?」容家受邀,她可是长孙家的贵客呢。 「不敢。」他咳了声,然后闭上目,不再言语。 看着他苍白的神色,她脸上骄矜的气焰一敛,眼底渗出了疚色。 若是知道他在中元节当天身子欠安,她那晚再气也绝不会推他下水的,如今害他缠绵病榻,连目送楚楚上花轿也办不到,她……真是太罪过了。 倏地,他猛然咳起,她一惊,立即上前扶起他不住震颤的肩膀,神色尽是一片慌乱,但双手拍抚他背脊的力道却是无比的轻柔稳定。 「别——咳咳咳——」他咳着,俊颜痛苦,勉力推开她靠拢过来的香馥身子。「会惹你生病的——别靠过来——咳——」 虚弱的语音使她更感难过,也换来她更坚决的抚慰。她兀自坐上榻沿,双臂搂住了包裹在被褥里的雄躯,让他疲倦的脸挨上自己的左肩,更为直接地轻拍他咳得颤动的身子。 好片刻,长孙晋终于止住了咳嗽,靠在她香肩上微微喘息。 「好些了?」她轻问,双手仍未歇下,继续为他抚背。 沉默许久,当容云以为他睡着了,正欲拉开他之时,他低沉的嗓音却于耳畔响起—— 「你待我真好。」 她愣住,芳颊窜上了困窘,霎时更是惭愧无地。 「我……我害你卧病,你不怪我?」她艰涩地问出口,没料到他绝口不提中元节的事,还如此诚挚感恩这点小事。 「是我出言不逊在先,没什么好怪的。」他叹了口气,极其疲惫地更往她身子靠过去,尽情享受她罕见的体贴。「你呢?不怕被我惹病吗?那些下人把药搁下就跑了。」 啊……真舒服,被她拥在怀里,嗅着属于她的脂粉味、听着她柔柔软语的滋味真好,没想到这招苦肉计用在她身上这么管用,牺牲了妹子的喜酒来试探她的关心,非但值得,他也赚到了。 「我没那么容易病。」容云瞥了瞥小几上的汤药,不由得蹙起眉心。「你那是什么下人?放着主子一人捱病也不来侍候,还做什么下人?太不守本分了!」 俊美的嘴角扬起了她看不见的温暖笑意,她骂得愈是气愤难平,他听得愈心花怒放。 「大伙儿都去喝酒了,谁会想起我这病鬼呢?」他故意哀怨道,侧首贴近她白嫩的耳旁,沉沉低语:「连大哥也没来看我,今儿个就你一个来了,你待我真好。」 灼热的呼息带着他一再表示感动的嗓音,直勾勾地拂进她敏感的耳朵里,羞得她面红耳赤,紧张之下,她辩解道:「我和爹爹正要离开了,是他突然想起你,叫我过来看看你,我才过来瞧瞧你怎么了。」才、才不是真的待他好呢! 她素来厌恶他,容爷岂会派她过来探看他的病情? 真是嘴硬的丫头,他都成了她的俎上肉,随她宰割了,她还要把别人拖下水,对他表现一点小关怀会要了她的命吗? 纵然她是如此不坦诚,可长孙晋也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低笑出声。 「替我多谢容爷,没他这声吩咐,我肯定继续病下去,这辈子都休想好起来了。」 过往,在她无情的回应下,他气馁过,也失望过,那年知道她订亲了,他便立即远赴燕京,只想彻底忘了她。 但这样的放弃并未断去他的情意,每回执笔,他总控制不住自己向妹子询问容家的状况,那样无法自拔地渴望得到她的消息。见不到她的日子里,每次酿酒,他总在那片醇香中思念她,让手下一坛又一坛的佳酿化作她的女儿红,漠视她已嫁作人妇的景况,假装她的嫁妆正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陷得太深,而这份隐没于她倔强下的真实垂爱,更是让他回不了头。 他取笑似的口气教容云莫名心虚,她红着俏脸,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病弱的身躯,往前一倾,正要取过搁在小几上的汤药,手腕却被他一把攫紧。 「我不想喝药。」瞅着她微讶的脸庞,他眸光深沉,近在咫尺的娇颜令他心思怦动。 「你……你该不会还是怕苦吧?」记得他从前抱恙都不肯进药的情况,她眉一紧,训道:「又不是小孩了,你还这样——」 「给我个甜头,我就把它喝下。」 甜头?他想要什么甜头? 在她疑惑不解之际,长孙晋猛地伸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掌住她的柳腰,他将她囚禁胸怀,恣意品尝她比美酒更为甘醇的味道,迫切抓紧他心底最渴切的眷恋。 容云瞬间瞠大了美眸。热烈张狂的男性气息薰得她脑子一阵昏眩,他挑逗而入的灵舌更将她吮弄得芳心大乱,抵不住他强悍的掠夺,也捉不住飞远的理智,她只能瘫软了身子,随他摆布。 不晓得相缠了多久,直至门外响起了下人相互叫喊的声音,他才肯放开她。 「你好香。」心满意足地搂紧她,他轻揉她颈后稍稍凌乱的发丝,修长的粗指抚过她娇嫩的艳颊,他噙笑的眼眸泛出一抹温宠之情。 他亲昵的触抚教她心一颤,有点力不从心地推着他。「你、你你——放手!」她娇喘着,心慌意乱地大喊,芳容嫣红如桃。 他莞尔挑眉,依言放开了怀中娇躯。 容云立即旋身逃离他的床榻,瞪大水眸,素手紧紧捂住心口,奋力平定乱不成章的心跳,不敢相信自己被他轻薄了! 「现在就可以喝了。」长孙晋笑着指了指那碗汤药,饶富兴味地觑着她羞红的娇靥。「你要不要先热热它,再来喂我?好像放凉了。」 戏谑的嗓音刺进耳内,她愕然抬目,见他一脸坏笑,她气得登时一个箭步冲上前,气吼道:「你还有脸使唤我侍候你?!」他占她便宜占上瘾了吗? 「是你说身子骨挺得住,不怕被我惹病的。」耸耸肩,他无辜道。 他还敢一副理直气壮之姿?她生来就合该被他欺负吗? 瞧她气得想挥拳的模样,长孙晋唇边弧度陡地加深。「喔,原来你还是怕会被我惹到?那么下回,就该马上推开我了啊!」他挑了挑眉,愉悦的眸里净是轻佻。 他在暗讽她方才也乐在其中? 霎时,容云更是胀红了脸儿,气得转身就走,不想再跟他作这种无耻的讨论。 「你不管我了?我还没喝药啊……」 可怜的嘀咕引她回眸,却勾不起她的同情,她只是瞪着他道:「我管你去死!」 用力吼完,她迅速离开他的房间,疾步跑出走廊。她呼吸急促、心乱如麻,忍不住举手拭擦微肿的唇瓣,可她再怎么使劲擦,还是擦不去他的味道与温度。 他说的没错,她要是真心抗拒他,就不会任他得逞了。 好可怕……她不会真的喜欢上这个以作弄自己为乐的男人吧? 微凉的中秋夜,月娘皎洁,星儿灿烂,淡淡光明映照如墨大地,一并照亮了那心思起伏不定的人儿…… 第五章 眷护 过了寒露,秋意更深。 自容昊成了长孙楚出阁宴席的座上客后,不出容云所料,「隆容」的生意因此好转了。 那些势利又愚昧的商客,眼见她爹爹备受远道归来的长孙齐礼遇,立即见风转舵,纷纷登船造访,船上不仅人声沸腾,那些货物和押票也让她应接不暇,她看得快痛哭流涕了,天晓得她有多久没感受过那沈甸甸的重量? 在帐房内点算好押票后,容云兴高采烈地出门,打算给喜姨买些锦缎,苦了这么久,今儿个就让她奢侈一下吧! 「爹?」乍见爹爹登上船来,容云步上前,却见他一脸心事重重。 敛起凝重心绪,容昊逸出微笑。「上哪儿去?」 「上城里去买衣料子。」她以欢颜盖过心间涌现的不安,不忘轻问:「爹呢?有什么是缺的?我去买回来。」 容昊摇首,忽地眸光一闪,沈声吩咐:「云儿,明日你过去帮帮阿晋。」 「嗄?」她傻住。 「阿齐回燕京去了,萧掌柜一人忙不过来,也教不了阿晋管帐的事,你去教教他。」就因为女儿自有一套理财之法,才使得容家能熬到今日,既然晚辈都开口请求了,他只能却之不恭。 「我才不要教那个病鬼!」她冲动拒绝,立刻没了好心情。「我走了,谁来管家里帐?我不去!」 「只是去教个一天,帐目我会亲自管好,再说,我也答应阿晋了。」 「我又没答应他!」她满脸不甘,才不要再碰上那个接二连三轻薄她的男人! 「这事我说了算,明儿个你就到『麟盛行』去,不得有误。」说罢,容昊转身离开,彻底漠视女儿的意愿,也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想叫住爹爹,又惧他疾言厉色,容云只能杵在原地。 泄气当下,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江上那艘属于「麟盛行」的浅船,凝眸伫望间,船头突然冒出了个人影。她不必细看,已知是谁。 立于另一方的男人,亦然。 实在太熟悉彼此了,哪怕只是一抹影子,也能立即认出对方。 目光胶着,他俩隔着江水,遥遥对望。 中秋之后,两人都没再见面,她依旧忙碌生计家事,而他也忙着休养身子,如今亲眼见他病愈了,并能上船巡视,她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气。 嘴上说尽了那么多不想再看到他的话,心却一直惦念着他的病况……为何她就是无法对他的事不理不闻? 她不觉蹙紧了眉,为自己矛盾的心思气恼不已。 长孙晋没想到才步出舱房便立即见着思念的人儿,怔愣了好一会儿后,他俊眸闪过促狭,勾起唇,举起手,食指往自个儿的薄唇轻敲着。 他在暗示那个吻。 容云霎时羞红了脸,咬着朱唇,心窝怦然。她提裙旋足走开,不想再看他耍这种下流的暗示把戏。 太不争气了!就算他没忘了那天的荒唐,她也可以忘了呀,干么只要面对他,她从来就只会逃?相较于他的安然自在,她真是窝囊极了! 含笑目送她离开,他抬首仰望晴朗长空,此际天色蔚蓝、白云悠悠…… 纯白云朵入目的那刻,他唇畔掀起了温溺的笑。 ★★★ 「容小姐来了!」 守在铺门前的小厮甫见容云正从大街远远踱来,马上紧张兮兮地往铺内大喊,各人严阵以待,直至她跨进门槛,萧荣上前将她恭恭敬敬地迎进帐房后,众人默契甚好地一同趋近,欲探听房内动静。 「长——孙——晋!你再不醒来我就拿刀来!」 不到一盏茶工夫,房内便传出了暴吼。这种老戏码无趣到连萧掌柜也看不下去,众人一哄而散。 帐房内室,容云对着睡得正香甜的男人大发雷霆。她好声好气地叫了十来遍都没个回应,这臭男人就是有本事激怒她。 换了个睡姿,长孙晋侧过身,微睁沉重的眼帘,咕哝了声。 「啥?」见他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蹙眉,走上前去。 薄唇又吐出了微弱声响,他含糊不清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该不会又染病了吧? 淡淡忧郁从她眉间漾开,她干脆蹲下身,把耳朵凑上去,不厌其烦地道:「你再说一遍。」要是病了,她马上出去找郎中来看他。 毫无防备的,他温热的呼气窜进了她耳朵里,接着两片灼热的唇瓣贴了上来,轻柔地吻住了她洁白的耳珠,并细细舔吮起来…… 她眼眸瞪大,直到耳畔响起那阵煽情的吮吻声,她浑身一颤,猛然跳开。 同时间,矮榻上的男人辗转清醒,他伸伸懒腰打呵欠,一派惬意自在的模样,彷佛真是刚睡醒似的。 「长孙晋!你又找死了是不是?!」第三回被轻薄,容云被他激得玉容扭曲。 挑了挑眉,长孙晋又再躺下,枕着臂,他慵懒道:「我看是那个嚷着要拿刀的人找死。」真是不识情趣的女人,他明明就在跟她表达满腔情意,她却偏要破坏如斯醉人美景。 待日后机会来了,他一定得好好调教调教。 闻言,她更火大。看来他根本早就醒了,存心耍弄她的! 「欸,警告你可别动手动脚的,当心又被罚跪船头。」见她双拳蠢蠢欲动,他赶紧拿她父亲来当挡箭牌。他才刚病愈,可没兴趣受什么皮肉之苦。 「罚跪船头」四字有效地遏止了她的冲动。那种丢人的事,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再犯? 「我也警告你别再碰我,当心哪天我把你的恶行全数告知爹,到时候看他怎么教训你!」他以为只有他会利用爹爹来唬人吗? 他撇撇嘴,把她的恐吓当耳边风。「告啊,快去告啊,你都不晓得我等得有多久了。」让容爷知道正称了他的心,省得他老想着该怎么把她弄到手,这丫头比燕王爷的那些宫变筹划更棘手,累都累死人。 她听得丽眸喷焰。「你真的很不要脸!」真讲了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 「嗯,的确是不要脸的。」他受教地颔颔首,对她的火爆感言表示万分认同。想他长孙晋何曾这般窝囊过?想要亲近佳人,还得跟长辈装疯卖傻方可诱她前来相会,为了一个没半分温柔娴雅的女子费尽心机,唉,他命真苦。 受不了他的无赖,容云索性噤声,但见他懒洋洋地死黏住矮榻不起来,又忍不住眯起滢眸,高声提醒:「你还躺着干么?告诉你,我只待两个时辰而已,时间一到,我马上回去!」 经她这么一吼,他不得不爬起来。走过她身旁,他步伐稍顿,不忘往她耳边道出真心话。「口气别太冲,我听火了就会以牙还牙,而且……近来我喜欢用『咬』的。」他沈醇的嗓音透出隐然的亲昵。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娇美的脸蛋却渐渐热了。招架不了他这种极富挑逗的暧昧言行,她羞愤交加得想挖坟自埋算了,却又心口不一地继续原地徘徊,不曾真的走远。 瞥见她脸上那抹娇艳的红晕,他勾起薄唇,笑得狡诈。 调戏果真比吵架来得有趣又有用得多,与其再像从前那般费神激她发火,倒不如逗得她脸热。经过这两回试探,他确定自己终是走对了棋局。 不似寻常女子应有的态度,她没赏他这登徒子该有的巴掌,这丫头,对他动心了吧?呵呵呵! 大步走出内室,他心里无比舒畅。 ★★★ 「好了没?」 「正在想。」 简短的对话停歇下来,偌大的帐房陷入一片静默中。 「好了没?」 清亮的女声片刻又响,这回,语音明显含愠。 「正在想。」 沉稳的男音不疾不徐,这回,调调仍然慵雅。 已数不清第几回落得肃静的帐房,忽然「啪」地一声响起,狠狠打碎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沉寂与重复的言谈。 长孙晋闻声抬首,对上窗前那张忿忿丽颜,平声道:「看完了就该放回原处。」瞥了瞥地上那本被她摔下的书,他把视线调回案上的帐卷。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么简单的东西你用得着想那么久吗?」强忍多时的怒火把她的耐性彻底焚殆,容云一脸气冲冲。 他从容不迫,认真地道:「你讲得太模糊,我不懂得该怎么做,当然得想个明白才能做好。」 「你干么不早说?!」瞪大眼,她难抑尖叫。 个把时辰前,她讲解完毕便要他自己试着做帐,她则退到一旁等他,如今才告知她,他压根儿没弄懂她在教什么?让她死了吧…… 「我瞧你看书看得那么入神,哪敢打扰?」他耍赖,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容云为之气结。「你少来这套!你有什么事不敢做?」 她怒极的问话教他挑起两道英眉。「错了,我不敢做的事,还多着呢——」他闪动兴味的眸光落在她剪裁合身的罗衫上,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 「我管你那么多,不想学帐就罢,你少浪费我的时间!」 瞧她真动了肝火,长孙晋勉强挥开旖旎遐想。 「是你不想教吧?那好,有啥不懂的,我自会请教容爷,不劳烦容大当家——」 「你少烦我爹!」瞪了他嗤笑的俊脸一眼,她绕到他身侧,认命坐下。「还有,你少侮蔑我,我答应了就绝不反悔。」 他无声地加深了唇边笑意。就知道她最禁不住激了。 「喔,我差点忘了。」轻叫了声,她从荷包里掏出银票。「之前我都在年底时候还给楚楚的,这是今年的分。」 「长孙家不缺这点小钱,你收好吧。」他看也不看案上的银票,凝睇她因难为情而浅浅漾酡的粉颊,目光深邃而温煦。 「不成,一定要还的。」她坚持道,并把银票更推到他面前。 「我说了不急就不急,你急什么?」他皱眉抢过她的荷包,把银票塞进去。「难得赚了点小钱,就叫你喜姨去买好料好好喂饱自己,我可不像楚楚那样懂得弄什么燕窝红肤膏给你。」他不想她为了还债弄得浑身瘦棱棱的,害他前两回偷抱她都抱得不甚舒畅。 「那个叫桃花红肤膏,据说是太平公主流传下来的美颜秘方。」她忍不住笑了。「你不急,但我急啊,你这会儿不收下,我也会找掌柜去。」 「好吧。」深知她从不轻言屈服的性子,他只好妥协,也不乐见她跟别的男人多作往来,却不忘强调道:「这种小事别太勉强自己,你爹帮过我大哥那么多,你要拖多久都可以。」最好给他拖上一辈子,他不愿跟她连这点小牵绊也没了。 又来了,他又开始满嘴报恩的大道理了。 她别开脸,内心闷瞀至极。 「我再教一遍,听不懂就劳烦你大少爷吭个声,眼下可没剩多少时间了。」执起帐本,她将心思重新投放在教导上,只想快快教完、快快回家,省得被人一再搅乱心绪。 长孙晋打起精神,终于认真起来。毕竟气跑了夫子不就前功尽废了?他还想把她多留几个时辰呢。 「欸,我问你……」看他笔下帐目渐有起色,她拨着算盘,不经意地启唇。「你跟我爹很熟是吧?」 「怎么了?」他停下笔,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这种废话。 按住逐渐混乱的指尖,容云抬起螓首,滢滢美眸浮上了忧愁。「爹爹招来了一批说是陶瓷的货物,准备要送往扬州,可是那批货待了半个月仍未卸下,我前天心血来潮打开来看,发现……那根本不是陶瓷。」 每回货一到,爹爹的神色总有股她说不上来的怪异,他从不让她处理那批「陶瓷」的押票,她直觉不对劲,鼓起勇气窥探,却得到了教她难以安寐的实情。 「那是什么东西?」容昊欺瞒的举措,也教他感到事有跷蹊。 黯下眸,她缄默了会儿,低低吐出两字:「刀枪。」 他心一沈。「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你跟我。」看他晦暗不定的神色,她心知不妙,愈趋不安的心绪乱作一团。「我……我不晓得能对谁说这些,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这件事搁在心底那么久,她实在没胆子去问爹,只能向他求援。平日跟他闹归闹,他对她也没个正经,但除了亲人,他是自己唯一能信赖的人了……至少,她知道他会看在两家人的情分上,即便不出手帮助,也会给她出些主意。 「第四回?」沉吟思索,他幽暗的黑眸紧紧锁住她凝愁的眉,缕缕散乱线索掠过脑中,他眯起俊眸,低问:「你晓得那些东西来自何处?」 「苏州。」 他暗暗吃了一惊,瞬即捉摸到个中来龙去脉。 朱棣图夺皇权,多年来不仅在燕王宫内私制兵器,更四处招兵买马,他笃信从苏州「干将坊」旧址所铸造的刀枪最具灵气,随他上阵杀敌无数的那把宝刀,便是苏州所出的干将剑。 长孙晋记得那名负责把兵器押送至燕王宫的镖行当家,是名总能跟他漫谈水乡故土的扬州人。 种种巧合串连起来,他几乎能断言那批兵器正属朱棣所有。 「别让第三个人知道。」慎重吩咐,他不想吓坏她,尽力柔化眉间纠结的线条,温言道:「我这就去找容爷谈谈,你待在这儿,别乱跑。」 事态严重,他不能让她回家,虽说前三回都让容爷跨过险道,但他不允许她再这样跟随父亲,懵懵冒险。 及时拉住他急急拂袖的臂膀,她眸色黯淡,对他摇了摇头。「一船人都往扬州去了,这时候……应该尚未归来。」 「别太担心。」他握紧臂上有些颤抖的小手,不忍看她如此愁苦。 他的安抚抹不掉她心底深切的恐惧,爹爹一次又一次押送这些兵器,她可以不担心吗?眼看他对此事有这般强烈的反应,她也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了。 「你知道我爹在做什么?」她颤声问,眸里有着迷蒙的乞求,不希望连他也瞒着自己。 「我跟容爷的立场是一样的,我不会让你蹚那浑水。」长孙晋按住她纤细的肩头,扶她坐下,眉宇严肃。「我想你也该明白,这件事稍有差池,必将招来官非,在事情尚未解决之前,你要做的就是自保。」 私运兵器,等同于把半边腿踏进棺材的差事,她不是不懂,可是—— 「你要我袖手旁观?」她难以接受他这样自私的说辞,那是她父亲啊! 面对容云的错愕,他只是冷淡反问:「如果最后连自己都保不住了,你还能对家人谈什么救护?」他铁了心,绝不让她卷入那复杂的是非中。 「你要我等家人出事了再想办法?」她摇头,拒绝听从他的主意。「上回已经受尽了锦衣卫的苦,我不要重蹈覆辙!」 从前,只要是跟官卫有所牵连的事情,她习惯掩起耳目,一心只想远离那些麻烦,压根儿不想对此再有任何触碰,可眼下事关家人的安危,她怎能不管? 「我只要你安好。」看进她惶怒的水眸,他坚定地道。 长孙家的恩人是容昊,可在这种生死莫测的节骨眼上,若要作出取舍,他宁可割舍容昊,也要保全她! 她激动的神情怔住,泪湿的大眼看着他从未展现过的厉色,心头有股炽烈而酸楚的暖意。 我只要你安好。 他固执的眼神与嗓调,教她看见了他心底最真挚的在乎,会把爹爹的勾当说出来,她并无要他参与的意思,也没想过他真会对此插手,甚至还这么庇护着自己,不让她这个容家人承担此事带来的任何恶果。 他待她,是真情切意的好,喜姨说的没错,这一路走来,都是她不识好人心。 「我会跟容爷好好谈谈。」执起她的柔荑,他收拢掌中冷汗连连的小手,紧握不放。「你既然找我商量这些不该多言的是非,那就该更信任我,这件事,我绝不坐视。」他炯炯注视她惊骇的双眸,从未如此渴望又迫切地想眷护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瞒我好吗?」她苦苦追问,不愿被蒙在鼓里。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拢眉,不肯泄漏半点风声。还有太多事要问清楚容昊,他到底是为财铤而走险,抑或本就是朱棣麾下的人? 若为后者,事情就更麻烦了。 不能理解他打定主意要保护她,她自顾自地焦虑。「这……会跟陈家有关系吗?」她不停胡思乱想,奋力组织那些会跟容家有关联的人与事。 明知眼前不是计较的时候,可他抑不住胸间蔓生的酸涩,想不到她在这种时候也会顾念着陈家。 「不可能跟陈家有关系。」长孙晋敛容掩去浮躁的心思,放开了她双手,低哑道:「别想太多,我先到岸头去等容爷,你在这儿等着。」 他的执意隐瞒教她无奈颔首。或许……真不该再问下去了,她该相信他的。 得到她的允诺,他略微宽心,遂转身离开。 「长孙晋!」 急切的呼唤伴随零乱的足音自他身后迎来,他回首,看着那抹娇小的身影奔上前,主动拉住了他正欲推门的大掌。 「我……我方才乱了手脚,竟然没想到你……」容云轻咬下唇,脸上盈满了担忧。眼看他真的准备去处理自己麻烦的家事,不安如阴霾般覆上她惊悸的心,他不愿她蹚那浑水,她也不想他如此贸然干涉啊! 「我真的怕……怕会连累到你,不如让我亲自去问爹爹,我问了你再——」 「不必了,我不是容家人,如何会连累到我?」打断她的忐忑,他勾起温雅的微笑。没想到只要被她这么搁在心头上,即便是最后才被想起的牵挂,他也会高兴到忘了自身安危。 有她这么一句就够了,他相信她的心,必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可是——」 她还想多说些什么,敲门声却猝然大作,他敞门,外头的萧荣一见他,立即仓皇大喊:「二爷,容爷那边出事了!」 他目光一凛,迅即掉头,便见容云瞬间刷白了小脸,美丽的眼眸慢慢浸染上哀伤而蒙胧的水雾。 第六章 牵缠 受锦衣卫严密监控的镇江水域,此际草木皆兵。 短短半个时辰内,锦衣百户下令封锁各方水路,禁止船家离开镇江,更彻底隔绝各艘船舶间的联系。 乍闻消息,容云知道自己回不去「隆容」了。 「我已经请掌柜去打听消息了。」 兀自沉思间,醇厚的嗓音划破了房内静寂,她转过身,看着门前那道背光的挺拔身影,她敛下眸,藏起眼底的怯弱。 当他身上那靛青袍摆跃进她低垂的视线内,她终于启唇,呐呐低语:「官卫都把路给堵死了吧?还是别让掌柜操劳了。」 「总会打听到什么的。」长孙晋垂目注视身前螓首,眉宇拢起。「外头的人一直不见容家人下船,或许是官卫压根儿没搜出什么。」他只想让她心安,哪怕只是些零碎的消息和猜测。 无人知晓「隆容」发生何事,只知大批官卫突然于申时聚集岸头,待「隆容」归航便立即搜船。 事关官非,萧荣曾婉言请长孙晋立刻把她送走,却被他否决。 当时她在旁听着,心慌意乱,既担心家人的安危,又惶恐自己会殃及长孙家,正想开口叫他别管她的死活,他却一把牵住她,二话不说将她拉往楚楚的闺房,叮嘱她好好待着便转身离去。 她看着匆匆折返至跟前的男人,不禁轻叹。「我还是回去吧……」她实在不想变成他的累赘。 事到如今,她反倒平静了——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她既是躲不掉,也只能学着处之泰然,毕竟,她老早便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想放弃了?」他凝起俊颜,瞅视她略微苍白的脸容,只消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回去自投罗网,不仅救不了你的家人,你这三年来的心血更会付之东流。」 当头棒喝般的字句教容云一怔,她仰起螓首,与他四目相视,深深坠入他灼亮得几可烫人的目光。 「你甘心吗?」 「不!」否定飞快地冲出了绦唇,她澄澈的大眼凝聚了教他熟悉的坚毅光彩。 她付出了那么多才换来如今渐现生机的「隆容」,要她就此罢手,眼睁睁看着家业再度衰败,她如何都不甘心! 他勾起薄唇,眉目间的浅浅笑意有着眷念。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惦在他心坎里的,始终都是这个坚忍得教他心折,又让他亟欲加以顾惜的女子。 「我也不允许你白费这么多的努力。」他淡然一哂,笑容像春阳似的,柔柔拂过她悸动的心扉。 霸气的口气蕴藏着鲜明的庇护之意,她滢眸一阵迷惑,不由自主地躁动了心,她几乎便要冲动开口……这样的温情暖语,到底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她? 从他只要她安好,且坚决留下她的言行,她知道他是在乎自己的,但她对他这份感情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令她患得患失,也害怕得到让自己最为难堪的答案,因此,她胆小得无法启唇,只能放任猜疑侵吞自己的心绪…… 「二爷!官爷搜府来了!」 小厮的惊喊如狂风般横扫过来,房内的两人僵住了。 长孙晋旋即迈足前往铺面去,可才踏出门槛,卫士已鱼贯而入,他眸色一闇,知道再也藏不住容云了。 「搜!」 一道雄浑嗓音嘹亮传开,十多名卫士应声领命,陆续踢开各道房门,细碎而刺耳的搜括之声瞬间飘扬于秋风中,庭园只余越见紧绷的气氛。 「何事搜府?」眼看自己的地方被肆意侵略,长孙晋按捺恼怒,平声询问为首的锦衣百户。 「容昊意图谋反,身为他的深交近邻,你脱得了这层关系?」 「好个连坐之罪。」长孙晋冷嗤。「拿贼见赃,容爷真干出了这等大逆不忠之事,怎地不见大人将之拿下?」若要把人押往牢狱,「麟盛行」是必经之地,可眼看他们都开始搜城了,容家人还是不见踪影,他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找着证据。 「凭你们两家人的交情匪浅,我要的东西必然在此。」报以冷冽的笑,锦衣百户曲砚认定长孙晋乃容昊的同党,那批兵器不在「隆容」,势必在「麟盛行」! 「那么请大人仔细搜个清楚了,小民倒想见识见识自家府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得劳驾大人如此劳师动众。」他听着那些杂乱足音,冷眼旁观仓促进出于各道房门的人影。 曲砚沉着脸,不再多言,鹰眸冷冷审视长孙晋一脸的好整以暇。 「曲大人,一无所得。」 卫士们曲膝拱手,禀报出教他神色骤变的结果。 「再搜!」曲砚拧紧了两道浓眉。他手握的谍报绝非这样的答案! 长孙晋挑高剑眉,讪讪讥讽。「原来锦衣卫的行事作风就是锲而不舍地含血喷人。」呵,他受教了。 曲砚盯着眼前屡屡出言不逊的男人,阴狠的焰光在他眼底跃动。「说话前先掂掂斤两,冒犯百户大人的罪名可是你这种贱民所能担当的?」 「你——」 「不要!」容云急喊出声,及时上前拉住他,绝不让他再次冲动顶撞。 没想到她会出现,长孙晋恼火地回头,但见了她益发惨白的脸色,他不觉胸口揪紧,满腔愤懑褪去了大半,浓浓忧虑随之进驻心房。 「别乱来,随他们去……」她捏紧他的衣袖,微颤的嗓音有着深切的恳求。 锦衣卫不是他们这些平民惹得起的角色,对此,她早在三年前便已尝尽苦头,她不要他重蹈容家的覆辙…… 感受到她惊骇的颤抖,他不由得软了心,大掌反握她因紧张而汗湿的手心,他稳住她的恐慌,并听从她,不再轻举妄动。 「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隆容』的当家。」 霍地落至己身的锐利目光教容云局促不安,她咬紧朱唇,默默不语,惶惶水眸不敢望向曲砚,只能让长孙晋牢牢扣紧自己的手,自他厚实的掌心里寻着抚慰的温度。 此时,行动迅速的卫士们再度搜寻完毕,依然劳而无功。 厉目一闪,曲砚觑向倚立长孙晋身后的女人,沈声下令:「把她押往『隆容』!」说罢,他甩袖离去。 「她是这里的人,你休想动她!」 激愤的大吼骇住了卫士的动作,也顿住了曲砚的步伐。他转身,看着长孙晋彻底撕裂了冷静的盛怒容颜,冷声问:「长孙晋,你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长孙家的媳妇,她跟『隆容』没有关系了。」 登时,细微的抽气声四起,纵使眼前情势危乱,可长孙家众人乍听二当家那清晰坚定的宣告,每个人也切切实实地愣住了。 二爷疯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祸端,他竟然招揽上身?! 几乎是躲在长孙晋背后的人儿,先被官卫吓白了脸,又被他吓傻了。 他疯了吗?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乱认她作长孙家的人,他马上就有了不可开脱的责任,他会赔掉整个「麟盛行」的! 「长孙家的媳妇?她什么时候进门了?」曲砚冷笑。「信口胡扯!」 深知这些官卫从不轻言放弃囊中物,长孙晋俊眸一眯,更狠下心。 「我早在三年前就给容家下了聘金,再说,她昨晚留宿在此,自当是我的女人!」转头面对被他吓呆的人儿,他眉目严肃而认真,正色道:「云儿,虽然咱们还未正式拜堂,但也已成夫妻了,是不?」他尽量放柔声线,要她配合自己。 容云瞠目结舌,难以相信他决定为自己拚下这么大的赌注! 「云儿,既是夫妻就该有难同当,我绝不弃你不顾。」把她冰凉的双手纳进他的厚掌间,他炽烈的眼神透出强硬的迫切,急于要她亲口承认自己是长孙家的人。 他不知道这么做曲砚是否会放过她,可就算逃劫的机会渺茫,他也要放手一搏! 短短一句,逼出了容云激动的泪水。除了亲人,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待她情深至此,在危难之际仍牢牢握住她不放,愿为她深入虎穴,就是不肯丢下她一人。 是真是假,都不再重要了,他执意护她到此,她只能跟随他的脚步,与他携手共度患难,切莫辜负他。 她抬起泪眸,对上他炙人的黑眸,低泣道:「我与你,有难同当。」 抹去她芳颊上的泪,他眼底泛现复杂的情感。她给他的回应是这般诚恳,不论日后如何,他都不愿把这一切视为弄虚作假的权宜之计。 他要娶她,铁了心要让今日许下的誓言彻底成真—— 「好个夫唱妇随的戏码。」观戏完毕,曲砚拍拍双掌,满眸不屑。「居然连聘金和留宿都出来了。」这种蹩脚的谎言,亏他个大男人说得出口。 「大人需要查阅小民的帐本吗?」当年给容家应急的那笔数目,他相信依楚楚的性子,定会在帐本上记上一笔。 曲砚嗤之以鼻。「你认为本官会买你的帐?」他哪来的自信认为他会陪他一块把这烂戏码唱下去? 正想扬声命人拿下容云,突来的禀报却制止了他—— 「曲大人,宋大人已登上『隆容』重搜,并请您先行渡向扬州,他将随后跟上。」 他眉头一紧,疑惑问:「哪位宋大人?」 「据说是千户曹大人的人。」 曲砚鸷眸迸出狠厉的寒光,掩在袖里的双拳倏然收紧。 又是那个曹纪风!老跟在他尾巴后做事,再抢尽他的功劳! 卫士低首,恭敬道:「曲大人,官船已候大驾。」 「撤!」斜睨了长孙晋和容云一眼,他朗声撤离,一脸阴霾。 没想过要放过她,只是如今她已成曹纪风的猎物,他没道理还这么热心协助他人拴住「隆容」的漏网之鱼! 园内所有卫士齐声领命,马上跟随曲砚离开「麟盛行」。 一时间,这番扰攘褪去了,官卫带来的惊悸虽未完全消散,但也总算告一段落了。 度过一劫,各人面面相觑,看着他们家二爷和容小姐手牵手的模样,不知今后是否该叫容小姐一声……二夫人? 「过来。」晃晃掌中小手,长孙晋唤回她呆愣的神绪。 容云回过神,茫茫然地看着他,突然脱险又教她不知如何是好,松懈了绷得疼痛的肩膀,她仍是旁徨无主。 他携她重回楚楚的闺房,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关上门扉,遗下众人的满腹疑问。 回到房里,他放开她的那一刻,顿失暖意的柔荑迅速漫上一层冷意,容云低首,看着自己交握的指尖,还是觉得冷。 是秋意太凉还是她的错觉?怎么……自己眷念起他的温度了? 「没事了,你先歇下。」 她动也不动的,只是静静地瞅着他,似是不解他的用意。 以为她被刚才那些人吓坏了,长孙晋脸色闪过慌乱,心下一急,举手抚上她的额。「还没醒过神?说句话,别吓我。」他拧紧了眉,浓浓不安兜上了眼眸,对她有掩不住的忧虑。 即便是面对那样咄咄逼人的官卫,他也不曾露出这种神情…… 听着他几近恳求的话语,凝视他紧张不已的脸庞,不知怎地,她忽然又想哭了,几乎毁掉她素来稳固的坚强。 压下所有的软弱,她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有点怕。」她不敢把话说得太真切,事实上,她何止是「有点怕」?她怕死了,以前太过深刻的经历再次重现眼前,她彷佛又看见了那个幽暗湿冷的牢狱,饱受酷刑的犯人是怎么发出凄厉惨叫,就算她掩起耳朵,把脸埋进双膝间,那样不听不看,仍能嗅到那阵腐败得刺鼻的腥臭味…… 那些血肉模糊的记忆形成了骇然梦魇,植下她失眠的毛病,从此在每个夜里,她总要依赖酒水至微醺方可入睡,即便家中穷困到喝粥水了,也省不掉她的酒钱。 「没什么好怕的。」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他这才舒了心。「管他是天大的事,就算容爷不在你身旁,还有我扛着,你安心留下就好。」 「可是……」容云迟疑着,终在他耐心的眼色下,开口轻问:「他们为何要一搜再搜的?他们是想要皂白不分硬把人关进牢里吗?我、我觉得那批兵器已经运走了……」她知道不该再烦他的,但她真的好担心家人。 「上回跟容家杠上的那位千户大人已经不在了,方才听到的那位曹大人,不会对容家不利的,你放心。」待在燕王宫的日子,凭藉朱棣对他的信任,让他知晓了不少朝野内幕,何人何事、各为其主,他心里有数。 他自信而肯定的话无疑安抚了她的焦虑,然而,却有另一份惶惑从她心底蔓生,狠狠揪扯着她的心弦。 他对这些官宦之事……何以会知道那么多?他在燕京那段时日里,当真如他家书所言,只是为燕王酿酒那般简单吗? 好想把心里的疑虑问个清楚,却又害怕换来她最不想知晓的事情……长孙家的事业在燕京越做越大,她只怕,他的身分并非常人看到的那般单纯。 只要涉足官场,即便应规蹈矩,也能招来引火自焚的祸患——她多害怕自己的猜测成真,多么不愿意他真对此有所牵连。 在她踌躇不决时,他已牵着她走进屏风。 「先歇着,别再折腾自己了。」长孙晋温声道,始终担心她受惊的精神,却不晓得她也为他怀着恐忧。 坐上榻沿,她对他颔了颔首,而后在他眷顾的目光下,脱下绣鞋,和衣躺上舒适的床榻。 闭起目,她听着他渐远的足音,接着是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一如既往,尽管身心疲惫不堪,她还是难以入睡。不多时,她又睁开了双眸,开始看着帐顶发呆。 长孙晋的这份恩情,该如何偿还? 苍天保佑,千万别让容家再出任何事端拖累长孙家了,她不怕亏欠他,只怕他因而遭到无辜株连,最后连他自己都保不住。 陷于重重隐忧中,不知不觉间,她已将他纳入心坎底,对他付出了关切与忧虑。 ★★★ 扬子江从此不得安宁。 三天后,江上所有船舶及城内各户人家已被锦衣卫彻查明白,连对岸的扬州也不放过,然而,他们依旧无法寻获谍报中的那批兵器。 转眼间,个把月过去了,踏进十月初冬天,锦衣卫终于撤离,江水随之解封,所有船家——包括容家也回归平静。 她可以回家了。 离开前,容云特地去找长孙晋,想跟他道别和道谢。 这些天他们虽是共居一府,但也许久不曾碰面了。 「要走了?」他稍稍侧过身,让她进房。 跨进门槛,她点点头,双眸泛着厚重的疲惫。「这阵子打扰你了,谢谢你帮了这么多。」 她从掌柜口中得知他一直在外打听消息,不仅贿赂官卫登上了「隆容」,还费心避开锦衣卫的耳目,只身去了趟扬州,为爹爹解决了私运兵器的问题,也帮她劝阻爹爹切勿再为钱财以身试法,振兴家业之时,也别忘了家人的安危。 他为容家如此奔波,她真有说不尽的感激。 他轻锁眉峰,很想告诉她不必言谢,却被她眼下的黑影夺去了注意。「你都没睡吗?眼下黑成这样。」他的语调不觉掺了丝斥责。 容云抿着唇瓣,对自己一贯的睡卧不宁有口难言,也很无奈。 「仍在惦忧『隆容』?」他以为她为了家人不能成眠。 她摇头,已知悉容家一船人安然无恙,所思所忧的只有他—— 「我在担心你。」临别在即,她忍不住道出满腹郁结。「我知道爹爹那边已然无恙,在此过后,请你……不要再蹚任何浑水,你在燕京那几年,我……我和楚楚都担心你会有不测……」她知道自己没资格管他的事,而他也可能把她的劝言当作耳边风,但总不会置亲妹子的焦虑于不顾吧? 他曾说过要她安好,那么,她也不容他有半分差池。 被她语中深切的忧戚撼动,他眸光闪烁,气息紊乱而炽热。 没想到早在他归家之前,她已将自己搁在心上那么久了。 「我会有什么不测?你们两个啊……想太多了。」深深凝睇她眸中只有他一人的倒影,他欣悦地笑了。 他的不以为然教她蹙起了眉宇。「不是我们想太多,而是——」 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她瞠大了美眸,她被动地偎上他健硕的胸膛,失措得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答应你,即便身处更恶劣的情势,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在她耳畔低低沉吟,他立誓绝不让她再有挂虑。 她大概不晓得楚楚有多希望他能从朱棣身上谋得一官半职,官商勾结,向来都是商人更上一层楼的不二法门。 一直鼓吹他跃进宦海的楚楚,岂会如她所言地为他忧心忡忡? 隐晦的柔情与牵挂,撩拨着他所有知觉与理智,他深深叹息着、眷恋着,自远行归家以来,他将心神全放至她一人身上,他只想把她揉进怀里,占据她或强悍或纤柔的芳心,不愿再有错失她的一天。 他不会再让自己有遗憾的机会。 用心谛听那道沉稳而恳切的嗓音,她在措手不及之间,把他的诺言刻上心版,成为她今后最铭心难忘的记忆。 窗外渐渐西沈的日阳带来金黄余晖,照耀着她惘然的眸子,把他俩相依的影子拉得更长,随着腰间越发收紧的力劲,她迷乱的意识逐渐清明。 与前两回相比,他这回好像抱得有些久了喔…… 她把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干啥?! 她脸蛋一热,举起僵掉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我会捎信给楚楚,叫她宽心……」她尴尬万分、有点吞吐地道,没忘掉男女有别,对他如此亲昵的态度却又毫无厌恶。 怀中佳人都发出抗拒的暗示了,倘若再抱下去,就真的太失风仪了。 勉强挥开想装傻听不懂的念头,长孙晋暗叹口气,不舍地拉开怀中娇躯,他低头注视身前粉颊嫣红的女子,温声道:「梳理清楚后再回家吧!」 再次执起她的柔荑,他领着容云踱至案前,转身走到旁边的书柜前,打开抽屉,翻出了里头尘封的盒子。 「嗯?」见他又大步走来,并被他按着肩头坐下,她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咦?」她手上忽然多了件东西。 收起盒子,他来到她背后,俯首轻问:「喜欢吗?」 还未来得及看清手上的东西,她又被头上异常的动静夺去了语音。 长孙晋动手解开她头上随意绑着的布条,缓缓梳理她一头散落的乌发。「别再拿这种东西束发,不好看。」 「呃……我把簪子都弄丢了。」红晕浮上她娇嫩的秀颊。被他这么抚弄青丝,她虽窘,却没想过要拒绝他。 迷糊鬼! 「没关系,我的让你用。」低笑道,他深邃的眼眸有她见不着的万缕情切。 他的话使她重新注意方才被他塞进手心的东西。「这是你的?」她轻举细腕,端详着眼前的木簪子,一脸狐疑。 这簪上雕了梅花的图纹,显见是女人所用的。 单手固定好髻儿,他倾身取过她手中的簪子,将之慢慢没入柔发中。 他没回答她,也没告诉她,这簪子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这是他娘亲的宝物。 从前家贫,长孙老爹只买得起这支木簪赠予娘,她向来没有多余的饰物,只有这么一支簪子绾髻,即使后来家道从容,再多的华饰也取替不了它,她仍旧天天簪着,直到爹走了,她为免睹物伤情,这才把跟随她大半辈子的木簪取下,然后交到他手上。 娘曾在私下戏言,假如他是个女娃儿,这簪子便是嫁妆了。 廉价的木簪,却有着绝对的纪念价值,是他此生最宝贵的身外物。 「好了。」 言罢,趁她不觉,他俯身在她发上烙下一吻。 第七章 百合 不管世间如何动荡,江水依旧滔滔东流。 容云抱着膝,苍白的小脸半掩在交叠的双臂间,蜷缩的身子随着渡船轻轻晃动着,飘摇在这片恢复繁忙的江水上。她半睁着疲惫的双眸,看着渡船带领自己穿梭于热闹的船舶间,彷佛先前所有的惊心动魄不曾发生过。 「云儿!」 从渡船登上了「隆容」,她即被喜姨紧拥入怀。 被亲人温暖的气息密密包围,她听着耳边响起的哽咽,几乎也要跟着喜姨哭出来了。「喜姨,我好累、好困……」伏在喜姨肩上,她语音含糊,累得几乎能立即倒地不起。 携着哭音的低吟教喜姨揪紧了心房。「我知道、我知道……」她心疼极了,瞧云儿印着乌黑的眼下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阿松,烧盆水送去小姐房里!」转首吩咐过船夫,她赶紧扶容云回房去。 躺上榻,漫天彻地的舒畅登时向她袭来,容云忍不住发出舒服的申吟。 「喜姨给你拿酒来。」见她仍然半睁着目,不能入睡的模样,喜姨马上离开。 侧卧过来,容云半睡半醒地候着,不过片刻,醇香已送至她唇边。 搀起她软绵无力的胳臂,喜姨像喂药似地将酒慢慢灌进她嘴里,而后,整碗黄酒已见底,她打了个嗝,偏过首,旋即沉沉睡去。 喜姨搁下碗,轻抚她渐漾红晕的小脸,素手取过船夫递来的热水盆,拧了条热布,拭去她额上及脖子缓缓渗出的薄汗。 不知何时才能摆脱阴影?如此终日依赖酒水,终究也不是办法…… 放下床帐,她转身离开,不忍再凝视那张即便熟睡了,眉间仍然缠结忧惧的脸儿。 ★★★ 容云这么一睡,足足睡了四天才清醒过来。 在彻底休养生息的四天间,她于舱内兀自睡得酣畅,殊不知舱外各人为了她乱作一团。 当她伸着懒腰跳下床榻,迫不及待想呼吸外头属于冬季的冰凉气息,一个翻天覆地的消息正在舱外等着她—— 长孙晋登船提亲了。 「这怎么回事?他要娶我?」 她才踏进了舱厅,长孙家的人就尾随而来,并给容家送来了大批聘礼。她瞪着满桌殷红,一脸震惊。在媒婆的迭声恭喜下,她才晓得自己快当新娘了。 「你都成了长孙家的人了,他能不娶?」容昊淡淡开腔,从最初的愕然气愤到最后的沉着冷静,事已至此,他看破了,这些儿孙福就由着他们吧,他管不着了。 「我什么时候成了长孙家的人?」他们在唱什么戏? 瞧她诧异,喜姨不禁蹙眉。「你不是收了他的定情信物?还在『麟盛行』承认了是他的人?」 这般暧昧的情状,自然让容昊和喜姨联想到这两个孩子……肯定越礼了。 「那只是个权宜之计!那天官卫来势汹汹的,倘若我不点头认了,他就没有把我留在『麟盛行』的道理啊!」她急切解释,难以置信他们会那样看待自己!她向来循规蹈矩,怎么会跟长孙晋干出那种……那种苟且事?! 容昊和喜姨面面相觑,疑惑长孙晋怎地没道出这些隐情? 「你们为何不先对我问个清楚后再作决定?」眼看这般轻易便化解误会,容云扶着额,既头疼又无力。这玩笑开得太大,她真的承受不住。 如何能想像,长孙晋会在她回家当天就跟爹爹一起挑好了日子,并决定十天后迎娶她进门?扳扳指头,她六天后就得嫁人了,再也不姓容—— 「你爹爹有说要叫醒你的,是我怕会打扰到你休息,才拦住了你爹爹。」喜姨自责不已,她并不想像上回那样对云儿逼婚。 当时她只觉得木已成舟,既然点首应允了这门亲事,又何必再责备她与长孙晋胡来的事?谁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 「云儿,别怪你喜姨了,她连日为你奔波嫁奁事宜,已经很累了。」出言护着爱妾,容昊拢眉道:「还有,那个定情信物又是怎么回事儿?你真收下了就是答应了阿晋的求亲,你嘴里说的权宜之计,在我看来……阿晋倒是很认真看待的,他既存真心,你就认了吧,别再像上回那样吵得鸡犬不宁,嚷着要退婚。」 他晓得云儿未必喜欢长孙晋,但也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何况这么多年来,他多少也从这两个孩子的打闹中瞧出些端倪,长孙晋对她有情便不会待薄她,他倒是很放心把女儿许给他的。 听着爹爹的劝导之言,容云心知他只想把自己嫁出去,再这么跟他争下去准没结果,她要知道长孙晋娶自己的真正意思,而非旁人陈述的答案。 「他是否真心,也得问个清楚才作数!」她咬了咬唇,转身离开了舱厅,匆匆下船去找长孙晋。 她不愿的并非是这场弄假成真的亲事,而是不愿糊里糊涂、摸不清他心思便嫁人。 他是真心抑或报恩?还是为了顾全她的名声?她不要抱着这些心结嫁入长孙家,当年与陈家解除婚约后,她就打定主意终生不嫁,但如今他开口提亲,她竟又开始奢望起来了。 她奢望自己能跟楚楚一样有个知心永随的良人,而非为了其他瓜葛强行缔结的姻缘。长孙晋只是想报恩的话,她宁可退婚也不要成全他这份非己所求的美意。 成亲之期日近,她不能再躲避自己的感情。 「瞧,是容家千金,没想到『麟盛行』的二当家会看上她。」 「那二当家相貌堂堂的,为何会看上这种为家计抛头露面的女子?他俩一个河深、一个井浅,依我看哪,这当中定有隐情。」 「是呀,我才听王大婶说可能是二当家酒醉糊涂,与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才急着要成亲哩!瞧城里多的是与二当家匹配的千金,他有必要娶她作正妻吗?」 容云戛然止步,掉过头瞪着背后那两个兀自说得快活的三姑六婆。 当天在「麟盛行」的权宜之计,怕是在她酣睡休养的四天里传得家喻户晓了,她并不在意旁人的非议,只是那个潜藏的心结被挖开了,她气恼到无法再听她们说下去。 长孙晋的确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正因如此,她才那么在意他根本不如爹爹所言的那般真心。 被她肃杀的眼神慑住,那两个大婶立时噤声,各自往她两旁绕开。 容云不让自己再费神于这些人身上,转身就走。 踏入「麟盛行」,铺里的人抬头一见是她,不约而同地喊了声「二夫人」,她神情冷淡,不予回应。 她会不会成为「二夫人」,还得看他们二爷的造化。 漠视周遭的注目,她向小厮平声道:「我想见你们家二爷。」 「二爷正在会客,二夫人先到大厅候着好吗?」 容云颔了颔首,步进内院之时,却被迎面而来的男人顿住脚步。 是那天来禀报曹纪风重搜「隆容」的官卫。 过目不忘的本事几乎让她吓破胆,她立即回过身,低垂着慌张的脸孔,习以为常地躲避官卫的注意。 那名官卫挑了挑眉,向身后的男人露出兴味的笑容。「你的内子真有趣。」 瞥了瞥已躲到角落去的人儿,长孙晋勾唇,淡漠一笑。只有他明了她的可笑反应下,藏的是她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惶惧。 送走了客人,他走近她,大掌抚上她隐隐打颤的纤细肩头。 今后有他的庇护,他绝不让她再这样惶然度日。 「云儿?」 他的叫声唤回容云闪躲的目光,她转头望向他严肃的脸庞,霎时懂了他的苦心,也明白了一切。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想笑出声,黯淡的眸心却藏着一抹失落,嘲讽自己的愚昧。 在锦衣卫尚未松懈对他们两家的盯梢前,他们的确得把当天的戏继续唱下去,方才只差一步,她就要在那名官卫面前坏了大事。 她怎会认为他真要娶自己?他瞒住所有人或许不当,但这是唯一能保全两家的方法,毕竟,他们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锦衣卫周密的耳目。 终究弄懂了他娶她的真正目的,应该豁然开朗,松懈心头的紧绷,可为何她的心这么难受?本来尚存着一丝期待的窃喜情感,如今却令她失望得疼痛。 那样的心酸与痛楚,让她觉悟,她爱上长孙晋了。 与他相识太久,她不知这是何时萌芽的情愫,只知记忆里的悲喜忧欢,太多情绪、太多片段都有他的参与,从来触动她情绪最深的,也只他一人…… 「怎么了?」长孙晋皱眉,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摇了摇首,挥去所有难堪,对他强颜一笑。 「我早上去看你,喜姨说你还睡着。」凝睇她脸上略带苍凉的笑容,他的眼透出不舍。「刚睡醒吗?吃了吗?你脸色很白。」 他的关心教她更难过,也险些逼出了她的泪。 「嗯,睡太久了,有点头昏,我这就回家吃饭。」说罢,她立刻转身,急着想逃,把之前可笑的决心抹个一干二净,她已没有勇气去问他真不真心的问题。 这桩婚事,她该庆幸自己并未高兴太久,还赶得及唤醒自己,不然当真那么冲动向他开口,他肯定会被自己的愚昧吓坏,弄得两人都尴尬。 「你来这儿……就是想对我说这些?」他及时拉住了她离开的脚步,直觉她有事,但见她小脸低垂,他读不出她的表情。「我这几天登船探望,想跟你交代成亲的事,我知道自己办得太急,还没——」 「我懂的!」急急打断他的话,容云抬起脸,强笑道:「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你放心,我会做得好好的,不会让你失望。」 不要……她不想从他嘴里听到那样无情的筹划,既是心知肚明就不要再说了,她怕自己承受不了,下一刻即大哭出来。 她意指将会做好他妻子的本分?但为何她眼底却充斥着哀伤? 「这件事……你是同意了?」他不安地问,头一回尝到紧张得呼吸快停的难受滋味。 他从未探问过她的意愿,从提亲到下聘,所有事都是他一人的主意,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把婚事办得这么仓卒,即使流言四起,也该先取得她的允诺再正式提亲,但急于拥有她的私心掩盖了他的理智,难得觑得了这样的牵绊,他自是不会放过。 他都为了容家如此成仁取义了,她还能摇头吗?为免官卫再来找麻烦,她只能尽力配合,跟他演一段假鸳鸯。 「我同意。」她缓缓抿出一抹浅笑,盈盈水眸中有满满的感动。就算当不成夫妻,有他这样的挺身相助,她已知满足。 清脆的嗓音抑止了长孙晋混乱的心绪,他扬起唇角,得到了她确切的应允,他对这桩婚事更有信心了。 「这一切麻烦你了。」她感激地道,显得有些局促腼覥。 从点头答应与他演戏的这一刻起,她做好了他日休离的准备。 只是他的名誉也会因此受损,日后要娶喜爱的女子也难,毕竟谁家闺女会愿意委身一个曾有家室的男人? 他逸出轻笑。「不麻烦,只要你首肯就行了。」 看着他俊朗的笑颜,她轻启绦唇,却欲言又止。 想知道他会把戏演到什么时候才罢手……但,还是罢了,这祸根本来就是容家给他惹来的,她实在不该再这么多舌,又给他添麻烦了。 「反正麻烦你了,咱们成亲那晚再会。」她玩笑道,藏起满怀心事离开了「麟盛行」,徒留被她一句话就撩拨得春心飞扬的男人原地发愣。 她讲话可真够直接,也够实在,难怪这么对他胃口,让他对她念念不忘。 他千盼万望的,不就是成亲那晚吗? 悦色浮上他噙笑的深眸,他万分期待将来夫妻同心的婚姻生活—— ★★★ 长孙家早与容家缔姻的消息,在这个把月来,成了镇江最火热的话头,城里的媒婆们这才顿悟为何长孙晋总不肯理会她们,原来人家老早就付了聘金,把容家丫头给订下来了。 良辰吉日,当过礼的队伍大锣大鼓地游走于大街上,震耳欲聋的乐声吸引全城人热闹围观,也震碎了一众千金的芳心,在长孙齐这主爷已定居燕京的情况下,容云无疑成了「麟盛行」的当家主母。 她就这样坐上了旁人垂涎已久的位置而不自知,一路怀着复杂的心情被花轿抬走,蒙着喜帕与长孙晋拜了堂,甚至走进了新房仍自以为这一切都是在演戏。 因此,当新郎官挡住了一群欲闹洞房的宾客,满心喜欢地往新娘子而去,一推门的刹那,眼前的情景令他失望透顶。 「咦,怎地这么早?你不用招待客人吗?」容云咬着龙凤饼问他,喜姨还告诫过她得耐心等他,没想到她才刚进来摘下凤冠填肚子,他就跟着进房来了。 「我没空理那些人。」长孙晋关好门,皱眉步向她。「你很饿?」瞧她大口嚼饼的模样,他视线触及桌上被她随手抛下的喜帕,心一沈—— 这跟他预期的相差太远了,他还以为要为她掀喜帕的,如今,竟失了这项礼节。 「我中午没吃。」拍拍身旁的椅子,她招呼他坐下。「这饼好香!你也来吃!」她热络地递上饼,难得跟他分享好东西。 现在不是吃饼的时候…… 长孙晋面有难色,却不忍拒绝她的好意,大掌接过龙凤饼,意思意思地咬了几口给她看。 她笑得好满足,正要询问他今夜的安排,他突然走进内室。她眨了眨眼,以为他会在里头歇下,未几,又瞧见他阔步折返,并为她捧来了盘子。 「这什么酒?」拿起盘上的小酒埕,她打开,却闻不见酒香。「空的?」摇了摇埕子,她不解地望向他。 「待会儿就会满了。」他微笑着,双手正忙着翻搅碗里的麴物。 看着他手下的东西,她一阵讶异。「你在造酒?」 「想不想学?」他挑眉。 「怎么弄?」容云兴致勃勃,对眼前的材料感到新鲜。 「这是蒸好的秫稻。」他开始教导她。「这是大麴。来,把这个放下来,把它们拌在一起就好了。」 「这么简单?」接过碗盘,她在他的引导下,把碗里的大麴倒在他先前已上锅蒸熟的秫稻之上。 而后他们一起拌合大麴秫稻,将之倒进酒埕里,封妥了埕口,一同完成了制酒的基本程序。 「这酒准备叫什么名字?」她知道一般人家都会给自己的家酿起名,尤其是文人,家酿的名字更是美丽得紧。 「叫『百合』。」 「百合?」她感兴趣地问:「有什么意思?」 「百年好合。」他柔声解说,含笑的黑眸闪着缱绻情深,然后转身取过摆放于红烛下的两杯黄酒。 她一呆,低首瞧了瞧小酒埕,怎么看、怎么听、怎么想……就怎么怪异。 沉思间,黄酒忽然递至她手边,她猛地抬头,见他干了,她也傻傻地跟着他干了,没注意到他们的杯子之间连着一条红线。 这是他俩的合卺酒。 她还在思索他如何得知自己得小酌一杯才能歇下,空杯子就被他取走,一转眼,他二话不说便一把横抱起她,走向他们的喜床。 双足蓦然踏了个空,容云大骇,失声尖叫:「你在做什么?!」 她的愕然教他一怔。「你喜姨没教你?」 「教、教啥?」她满脸震惊。 长孙晋坐上床沿,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高烛光明,为她单薄的身子投下一方阴影。他皱眉道:「新婚之夜该做什么。」他不解她的反应,是太紧张了吗? 「嗄?」明白了他意指何事,她瞠目结舌,娇容浮上红云。 新婚夜该做什么……她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了,那时不仅是喜姨,还有一堆姨儿在房外排队教她呢!她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热闹的场面…… 「她没教你?」他有刹那的疑惑,转瞬又勾起邪笑。「不打紧,我会好好教你。」呵,他技痒很久了。 「等等!」及时出手挡住挨靠过来的身躯,她芳容失色,清滢的眼波中净是羞涩的窘意。 「你让我等太久了。」拉开她的小手,他俯首吻上她艳丽的唇瓣,热烈地纠缠她的呼息。 抵不过他凌厉的攻势,容云几乎失了嗓,想把心头的疑惑厘清,却被他热情的唇舌搅乱了脑子,他挑拨她怦然的心,烫人的气息让她已染上胭脂的雪肤添上几分艳丽,难以自持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视线亦随之迷蒙,浑身酥麻得只能感觉他的存在。 离开她娇美的唇瓣,他吻上她莹白似玉的耳垂,咬下她的珍珠耳坠子,他放荡地亲吻着,深深着迷于她的甜美与柔顺。 孟浪的吮吻瘫软了她的意志。她闭上双目,事已至此,她知道该认了,但当他的大掌游移至胸前,拉扯着她的钮扣,她还是酸了心,委屈地呜咽起来。 还不明白他对自己存着怎样的情意,就得把自己许给他……如果他不爱她,只为了别的缘故而将错就错地娶她,教她情何以堪? 颤抖起伏的胸脯连着她抑压的啜泣,把长孙晋的欲火浇灭了大半。埋首于她芳暖的玉颈间,他无奈地叹气,翻过身,单手支着头,温柔地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清泪。 「别哭了,我慢慢来就是。」他一扫方才的放肆轻浮,眉间有淡淡的懊恼。他不该忘了得顾及她这新娘的青涩。 她看着突然变得规矩的男人,伸手抹抹泪容,哽咽道:「我还以为你只是在演戏,没想过你会当真。」 她心底一直以假娘子的身分自居,准备日后与他保持分际,安分地过活,直至他认为这一切都演足了,她取得他的休书后,两人便能分道扬镳。 「演戏?我演什么了?」长孙晋愣住,被她的话弄糊涂。 「就是……那天你为了保住我,不让我被官卫抓去的戏码啊……」她嗫嚅道,不想再这么糊里糊涂的,干脆把一切都讲明白。 戏码?她会不会把这一切看得太儿戏了? 「咱们拜堂了。」他脸色倏地沈下,提醒她眼下不可挽回的局面,不悦地道:「虽然大哥和楚楚赶不及回来,但那么多的人前来观礼吃喜酒,你不会想在这种时候悔婚吧?」虽知她不可能干出这种让两家人丢脸的事,但知道她并无嫁他的念头,他胸口便像压了块磐石般不痛快。 她摇头,幽幽地道:「我没想过要嫁人的,我以为待风声没那么紧后,我们就会返本还原。」谁知,这都是她的误解。 「我会娶你过门就不会休你,你的算盘打错了。」看进她盈满脆弱的水眸,他以指腹轻抚她娇嫩的香腮。「但你那天不是亲口说同意嫁给我了吗?」 「我以为你是在问我同不同意演戏的事……」 长孙晋失笑,恍然大悟是那天彼此都说得含糊不清,才弄出了这天大的笑话。 他忍俊不禁的笑声教她脸儿更低垂,呐呐地问:「我很笨是吧……」 「你都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了,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真是娶了个笨娘子。」惹来她娇嗔的瞪视,他笑了笑,倾身轻吻了下她美丽的眼眸。 管她有没有嫁人的念头,反正,今后她是属于他的了。 鲜明的认知驱走了他心间的阴霾,伊人在怀,他等了多久?与其忙着不高兴,倒不如好好拥紧这个得来不易的妻子。 突袭似的啄吻,掀起她唇畔甜蜜的笑,她稳住怦然颤动的心,没好气地问:「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定情信物了?」她没印象,只记得喜姨和爹爹口中提过这件事,可她当时只认为那是他唬住他们的胡言乱语。 「让我瞧瞧……」他上前解开了她的发髻,让她一头青丝披散下来,他随手把她的金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薄唇勾起微笑,他惬意地欣赏她关在闺房里的慵懒媚态。「那支木簪子,你也弄丢了?」 「没有啊!」那是他给她的,她再怎么粗心大意也不会把他的东西弄丢。 他莞尔,长指绕过她肩头垂落的乌发,淡淡道:「那是我娘留给她媳妇的,她还没走的时候,总希望能亲自为媳妇簪上那支跟随她大半辈子的簪子。」 她登时傻住,心头有说不出的震动,原来他早在她回家当天就把这一切决定好了…… 「云儿,」长孙晋把她轻搂过来,握住她的手,英挺的眉目净是认真。「我没有演戏,更没有跟你说笑的意思,我想要你做我的女人。」 这是他说过最显明的情话。 假如不是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熟悉而温热,容云会以为自己在作梦。 何必那么在乎那些报恩不报恩、真心不真心的芥蒂?这个男人所说的、所做的,她已悉数掌握在手心里,不想苛求太甚,她只要他有情就够了,真的够了。 倚在他怀里,她低低地逸出一缕叹息,回忆过往与他种下的恩怨与执拗,如何料想得到,他就是自己此生唯一的良人? 她细微的轻叹揪扯他的心弦,他目光一暗,拉开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垂眸看进她清丽的大眼,慎重地问:「告诉我,你还讨厌我吗?」只要思及她从前是怎么讨厌自己,他就难以宽心。 他非得把她心思弄个清楚不可,否则这一辈子的漫漫长路,他要怎么跟她走下去?他是铁了心要她,却不希望她是被逼着陪他走这条路。 见他谨慎又紧张的神色,她瞬间笑眯了眼。「还讨厌你的话,我还会乖乖躺在这儿跟你谈话喔?」说她笨,他这相公也没聪明到哪儿去嘛! 「没错,你脚力好,肯定马上把我踢下去面壁。」他受教地颔首,心胸豁然。 不讨厌就行,这样他才好继续下去。 「是呀,我还会把你踢得满腿瘀青哩,像我这种泼悍妇人,不出一年就会接到夫君您的休书了吧?」她自嘲着,眸中写满了调皮的笑意。 纵然只是玩笑,可他听了不舒服,如同那回在夹山上,只要她语中透露离别之意,他就有握不紧她的错觉。 「当我娘子也不是多难的差事,你会习惯的。」他扬唇,体谅她得于突然间接受他俩的新关系。「相较那些只凭媒妁之言的夫妇,我们幸运多了。」躺在他这熟人的怀里,她至少不会太恐惧吧?再说,他们在婚前抱也抱过、亲也亲过了,接下来的事更能得心应手了,呵。 这么说,只要是他相识之人,他都可以娶喽? 她颦起黛眉,心生不快。「那你为何不挑刘三小姐和赵大小姐?」为何她就这么倒霉被他挑上?那两位小姐长相比她美的呢——他是没瞧清楚还是真的只想要她一个? 「哪位刘三赵大的?」 「卖茶菜那两家呀!」那两家人跟他熟络极了,他少在她面前装憨。 「喔。」长孙晋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炽热的目光往下移,研究着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剥光这碍眼的喜服…… 看他缓缓垂落的眼帘,她以为他困了,连忙推他。「你跟你大哥启程去燕京的时候,那两家人还请你们过府饯行呢!」以为他真忘了,她不乐意让他想起别的女人也得开口,他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让他睡! 「什么『你大哥』?是大伯。」纠正她对兄长的称谓,他擒住她不住拍打他臂膀的小手,将之送至他扯开喜服后裸露出的胸膛,俊眸觑向她染上羞赧的脸,他懒懒低问:「这么注意谁家姑娘钟情于我……你吃醋?」 说话间,他带领她的小手抚遍那肌理分明的阳刚线条,她无法厘清到底是被他揭穿了最深层的那份私心,还是这样亲密的触碰,让她控制不住脸上轰然炸开的红晕,她只能瞪着他厚实的大掌,在自己的愕视下一路下移,即将没入裤头之际,她轻喘了声,不可置信地瞅向他惬意的俊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更为坚定地掌控着,诱她去探索他、挑逗他、爱抚他,用这般亲昵得黏腻的方式告知她,他有多渴望她。 她可知,他有多厌倦那些夤缘攀附的庸脂俗粉?自从跟随兄长纵横商场以来,他见识过无数红颜,但埋在心坎最浓的眷念,始终是她。 「瞧,我把全部都交给你了。」他坏坏地露出一抹笑,忽而倾身,捧起她发烫的酡颜,贴着她的朱唇,笑问:「你的呢?可以交给我了吗?」 她眨动明眸,一时间没听懂,但手心倏然挺动的坚硬犹如一记迎头棒喝,她瞠大目,芳颊飞红,气息更趋零乱。没想到他会玩出这种花招…… 她讶异又好奇的表情引发他愉悦的低笑,再次吻住她娇艳的小嘴。他不再安分,也不再甘于浅尝她的甜美,动作大胆而进取起来—— 夜色更深,红烛蜡泪,点点滴滴地凝固了。 第八章 醺然 人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容云对这句话可是彻底受教了。 婚后,尽管丈夫对她要求不多也不严,还向她保证他这人有多好相处、多好伺候,可她怀疑自己的能力,总担心无法胜任妻子一职。 她的忧虑,来自于时常带着满身陌生脂粉味归家的丈夫身上。 男人出外风流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无论他上花船为寻欢或谈生意,她都没有干涉的权力,更没有介怀的道理,只是……她突然发现这份差事,根本非他所言般的轻松好干。 她真的不得不佩服喜姨,从前爹爹娶了那么多侍妾,她从未听过喜姨有半句怨言,即使家道中落,喜姨还是一心一意地跟着爹爹。 她羡慕那份患难相扶的鹣鲽情深,也希望自己能跟丈夫白头偕老,那她是否得像喜姨那般大量才能完成这个心愿? 「在想什么?嗯?」 低嗄的嗓音连着温热的气息自她背后传来,她腰间一紧,立时被拥进丈夫结实而宽厚的胸膛,她自然地抬起玉手,握住了交叠于锁骨上的粗臂。 「我在想爹爹会不会太操劳,他很多年没管帐了。」她淡淡道,抑住了心中的惆怅。不想对他说实话,怕万一把话说开来了,他会责怪她不识大体,让自己显得更是有欠妇德。 百年修得共枕眠,与他结成夫妇后,她珍惜这份与他独有的缘分,也越来越离不开他,她总想跟他待在一起,即便沉默,她也有说不出的欢喜与安心。 可惜,他陪伴她的时刻并不多,成亲个把月以来,他总是忙得几乎只能于深夜抱她入睡,而她也只能忍耐他夜归的习气,绝不让自己乱发脾气,尽心做好妻子的本分。 吻着她的耳垂,长孙晋沉醉在她沐浴过后的清香里,笑笑道:「我倒是担心你会太操劳,白天又是持家又是管帐的,晚上还得陪我。」 他的话轻易扇起她颊上红潮,她转身,反手抱住他脖子,踮足在他耳边轻问:「我可以去准备你的浴水了?」 听出她语中隐然的挑逗,他扬唇,逸出愉悦的轻笑,俯首吻吻她的唇,却惋惜地道:「一帮人约好了在船上庆生辰,我不得不去。」 今儿个是他的生辰,傍晚与她用过晚膳后,他稍微看了看帐目,趁她沐浴完毕便过来告知她等会儿就得出外了。 乍闻他又像平日那样出游夜归,无尽失望和愤怒瞬即蔓延开来,深深纠缠着她的心。她别开脸,推开他的怀抱,迳自往床榻去,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脸上无力掩盖的愠意。 「云儿。」唤住一声不响就溜开的妻子,他上前攫住了她急于整理被褥的双手,再次把她拥进怀里,他看着她眸里凝结的冷冽,不禁拢眉。「你生气?」 他发现她嫁进门以后,性子变得内敛压抑,失去从前的率直,就算生气也不跟他争吵,总是无声无息地从他跟前退开了事。 他要的是能够对他尽情展现喜怒哀乐的容云,而非眼前这个教他难以揣测心思的妻子。 他不知道,她就是因为太在乎他了,才把情绪隐藏起来,竭力不烦扰他来尽她为妻的责任。门外繁花似锦,她怕自己再像以前那样使性子的话,他迟早会厌了她这朵家花。 「我没生气。」她掀唇一笑,压下这些日子所累积的委屈,她又选择对他说谎。「我只是想陪你好好度过你的生辰……」 「我只坐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他露出安抚的笑,承诺道:「我只在那儿待半个时辰,你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 ★★★ 上了花船,长孙晋才晓得那些商客及同行为他豪掷千金包了整艘船,一舱人更嚷着不醉不归,他见势头不对,心知没办法在半个时辰内脱身,便吩咐身旁的小厮回去传话,叫容云别等他了。 将近子时,各人择定了花娘准备快活去,他拱手谢了众人好意,便领着小厮迅速归家。 终究,他还是对她食言了。 怀着满腹的忐忑与愧疚,他急急步回新房,点起油灯,却见一室寂静无人,他拧眉,马上又出外寻人。 这么寒冷的冬夜,她上哪儿去了? 忧心忡忡间,他远远瞧见帐房透窗而出的微弱灯火,他不假思索直往帐房而去,终于在内室寻着他最惦念的人儿—— 他停住了本来急切的步伐,炯亮的黑眸渐渐炙热。 佳人一袭洁白单衣,手握小酒埕,醉卧于矮榻上,酒酣耳热间,不觉翻起了襴裙下摆,露出一双纤秾匀称的细腿,展现她惹人血脉贲张的旖旎风情。 如此不雅的卧姿牢牢锁住了长孙晋的视线,他略一回神,坐上了矮榻。他直视妻子娇妍的醉颜,大掌裹上她的纤纤裸足,他轻柔地抚摸把玩着,掌中细腻的触感教他泛出满意的笑。 「白玉似的……」薄唇发出赞扬的浅叹,他半跪下来,俯首以温热的唇舌膜拜她无瑕的凝脂。 水上人家不缠足,纵然她没有令人惊艳的三寸金莲,可他就是喜欢她这双足踝,不大不小握在掌中恰如其分,堪如玉笋。 他思绪一荡,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按捺不住想像当这双腿攀上自己腰杆时,那滋味该是何等销魂? 「嗯……好热……」迷糊申吟,容云翻了个身,小手扯着衣襟,浑身被醇酒醺得闷热不已,她无意识地挪动双足,想踢开腿上突现的燥热。 不理她的抗拒,长孙晋兀自爱抚着她,大手滑上她的腰肢,他再次坐上矮榻,从后抱住了她,迫不及待想享受更进一步的肌肤之亲。 吻着她的耳垂,他嗄声问:「怎地酩酊大醉成这样?嗯?」 挥不掉满头昏沈,她只能逸出细碎的呓语,瘫软在身后壮硕的胸膛里。 「真想让你清醒点,好让你瞧瞧自己有多美。」黑眸盛载着她红润的娇颜,他心跳难稳,禁不住伸手探进她衣襟里,爱怜地抚弄她布满香汗的芳软,欲望变得炽烈而紧绷。「很热是吧?我帮你脱掉它可好?」 在他不断收紧了又放松的掌握里,她连连娇喘,睁开迷蒙双眸,就见他正为自己宽衣解带,她不依地拍开他的大掌,挣扎着要起来。 看她似是醒了,他伸手扶起她娇软的身子,想亲吻她,却又被她的小手挡住。 「你干么回来……失约了就别回来了啊……」她打了个酒嗝,尽管醉糊涂了也尚有两分醒。「你的酒肉朋友……还有花娘,都……都比我重要是不是……我以后不再等你……你身上都是……别人的味道……我不要等你了……不等了……」 她才不要再守在那间冷冰冰的新房等他归来,他既然食言了她就不必跟他客气,打今天起就跟他分房睡好了!于是,她赌气留在帐房,正要灌酒入眠,却情不自禁地越灌越凶,不知节制地让自己大醉成这副德行……喔,她头好晕! 断断续续的醉言醉语,全是埋在她心底的不快,他听着,总算明白了她的心结。 「怎么拿自己去跟那些外人比?」他叹口气,搂紧了她醉得歪歪斜斜,几乎要掉下矮榻的娇躯,温言道:「别忘了,你才是我长孙晋的妻子,那些人哪会比你更重要?」 「哼……你也是我容云的丈夫啊……我……我却没办法……没法子留住你……」是她失败还是他太野?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你当然留得住我,瞧我把你抱得多紧。」他低哄着,收紧了臂膀。「那些酒肉朋友和花娘,全都比不上你一个,这世间只有你留得住我。」 很是中听的字句让容云笑出声,她摇摇晃晃地抬头,想反抱他,却一头撞上他肩膀,撞疼了他的腮帮子。听他呼痛,她咯咯娇笑,朦朦胧胧地想着,这就是对他的小惩罚,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对她食言又晚归。 回缠耳畔的笑声教他略微安心,他揉揉疼痛的腮,把她拦腰抱起,她却开始在他耳边啜泣。 「云儿?」长孙晋抱着她坐下,拍抚她已然哭颤的背脊,倍觉心疼。「为什么哭?有事就说出来,别对我闷不吭声的,你不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宁可她把所有的不痛快都发泄出来,也不要她闷在心里,搁着难受。 她抬起泪眸,捧住他的俊颜,把噙泪的朱唇印上他的薄唇,哽咽道:「怎么办?我……真的越来越喜欢你……越来越想把你占住,不让你乱跑。」这不是一个妻子该说的话,是醉意壮大了她的胆子,也是他的温润低语鼓舞了她,让她抛开自恃的虚伪度量,对丈夫说出这不恰当的心思。 他能体会她的旁徨不安吗?她这么喜欢他,偏偏留不住他,当她看他带着别人的气味夜归,他知道她有多心酸吗? 「你说这种话……会让我想马上剥光你。」他低笑着,柔柔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他从来只贪看她的笑颜,不喜欢瞧她落泪的模样。 「脱光了,是不是就不会乱跑?」咬紧他仍未许诺的部分,她胆子越说越大。 他大笑,这就是酒后吐真言吗? 这别扭的丫头,非但越来越喜欢他,也越来越会吃醋了?他等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终是掳获了她的在乎和爱恋。 得到她的心,比赚取任何财富都来得踏实。 「我没乱跑,只是去谈生意。」他莞尔解释,修长的指已迫不及待探进她襴裙。「我不去的话,就得劳驾掌柜了,你忍心看他老人家这么辛苦?他已经为这个家劳心劳力了半辈子……」 他道貌岸然地分析,然而,掩在她襴裙底下的举措却是一阵又一阵的翻天覆地,她轻喘着,在他放浪的催逼下,感受身下被他掀起的甜蜜热潮。 「你忍心吗?嗯?」 他慢条斯理地问,嘴角扬起了邪恶的笑意,蓦然加快了拨弄,诱出她失控的低吟。 他好讨厌,老是用这种手段折磨她的矜持,那样霸道地占有她的身心。 眯起醉眸,她搂紧了他的肩膀,在他稳固的支撑下,咬唇回应着他,并轻轻款摆起娇躯。 获得她动情的允许,他沈笑,扶她躺上矮榻,随即欺身占有了她带着酒香的芳馥同体。 别忘了,你才是我长孙晋的妻子。 这世间只有你留得住我。 我没乱跑,只是去谈生意。 洒了蜜似的坚定语句,淡去了她心间的苦闷与酸涩,紧接而至的眩人欢爱迷乱了她的心脉,这样激烈的缠绵也给她难以言喻的安定。 丢开之前要与他分房的冲动决定,她牢牢抱紧身上的男人,决意要跟他继续走下去,与他安稳地共度此生。 ★★★ 「回来了?喜姨好吗?」 低沉的声音飘至耳畔,容云回过头,看见丈夫步进了帐房,并反手关起门扉,为她隔绝门外寒风。 「只是染了风寒,她灌了两天药,今天好多了。」她微笑道出今晨回娘家探视喜姨的情况,并从案上执起一封信笺递给他。「喏,从燕京捎来的,应该是大伯子的信。」交代完毕,她把目光调回书柜上。 长孙晋动手拆开信笺,双眼却随着阅览的内容泛出恼色,惬意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没注意到身旁脸色有异的男人,容云专心寻觅想要的书册,指尖轻敲木架间,双目突地亮了,忙不迭举起皓腕之时,目标上方多了只大掌。 两人同碰一书,对视了会儿,长孙晋最终还是放手了。 很好嘛,居然懂得礼让。容云扬起唇角,暗暗赞许。 可不过一眨眼工夫,他移步绕到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不顾她的尖叫,将她连人带书地搂在怀里一同坐下,打破她才对他生起的好印象。 「你做什么?」容云推着腰上的箝制,美眸不安地往房门瞄去。 上回跟他在内室闹了一整夜,她日上三竿仍宿醉未醒,清醒后才知曾有小厮进来过,幸好他先醒来着装,不然就被那个懵然闯入的小厮看光了他们的荒唐。 「别乱动。」他沈声命令,咬住她的耳珠,在她耳边道出极具威胁的话语。 她怔住,立时停止所有的挣扎,懊恼之间,却又禁不住为他脸红心跳。 她的人正坐在他大腿上,亲密的贴近使得她稍有动作,俏臀便即时碰到他的…… 「等会儿又有人进来怎么办?你放开我啦……」 「放心,我没忘了上门栓,这会儿随咱们爱怎么为所欲为都可以了。」笑觑着她艳如桃李的俏颊,他拥紧了怀中芳躯。「难得碰头,又难得一起挑中好书,咱们就一起看吧。」他温和提议。敛起了先前的黯然,他只想珍惜眼前不多的相处时光。 早在朱允炆开始削藩之时,他就该回燕京了,但他一直耽延着,迟迟不愿启程。如今继周王被削后,眼下轮到湘王,逼得朱棣提笔催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待在她身边多久。 她哼笑了声。「是呀,看到你可真难得,今儿个怎地那么闲呀?」 他们能在这时候碰头确实难得,白天他老是不见人影,晚上则出外应酬,只于闲时看看自家帐目,稍稍了解家中的事业状况。 虽说他抚慰了她的不安,也给予她需要的信心,但看他依然早出晚归,她还是很难打心里高兴起来。 看不见她的表情,他还是能从她的揶揄间嗅着了些微愠怒的意思。 「今天水嫣不便伺候,所以就回来了。」他随口道出谎言,意在测试她到底有多在乎他? 那晚她毕竟是醉了,他想见识她在清醒时候的醋劲是有多浓多大? 陌生的芳名让容云登时气红了眼。「滚开!少来缠我!」 在外头抱过了花娘再回来抱她?他是存心气死她吗?! 「这么激动?」长孙晋低笑了声,臂膀环紧她不住扭动的腰肢,急忙安抚。「嘘——别当真,那话是闹着玩的。」 「谁跟你闹着玩的?你这么喜爱流连那种地方,就尽管去呀,一个水嫣不便伺候,准有十个递上她的位置,你干么不继续待在那里?」他偏要回来气她就对了! 很好,看来他玩出火了。 他叹口气,把她的身子扳正过来。「你以为我能乐多少回?要真连白天都出去野了,夜里还要回来跟你好,人不早垮了?」 「谁知道你那么多!」她瞪着这张坏她心情的俊美脸庞,开始捶打他。「白天怎不能野?白天玩得更尽兴是不是?!你去呀!尽管去野!」她言不由衷地逞强。 呵,原来他娶到了醋坛子。 猿臂一伸,他把她忿恨的脸儿压向胸口,沈声问:「你不知道花船白天不开门?」够了,再让她胡乱出拳,他准要内伤。 她一怔,随即冷静下来。 「是发泄够了,还是相信我才住手?」 「我知道。」卸下泼辣,容云把脸埋在丈夫温暖的胸怀里,声音闷闷的。 方才火气攻心,竟忘了要装大方——唉,好累喔,为何她就是学不来喜姨那套? 「知道什么?」 她一脸了无生气。「知道花船白天不开门。」 「我不是问你这个——」 「人家以为你都去那种地方嘛……」玉腕缠上他的脖子,她声调忽地转柔。 撒娇似的举止顺利转开长孙晋的注意力,如她所愿,他不再追问下去。 「我在晚上才会去那里。」他托起妻子的下颔,吻了吻她,含笑凝视她眸中冒出的羞涩。「那晚你准是喝多了,我再说一遍——我上花船只谈生意,你再不放心,改天女扮男装随我一道去。」她敢答应的话,他就敢带她去。 近日,他上花船的次数的确是频密了,不为别的,他得积极为她和「麟盛行」铺路。耳闻过朝廷的种种消息后,他不得不作出离开的准备,尤其成家以后,他必须更慎于筹谋将来的每一步,把她和全府人安顿妥当,才能回燕京。 「你……你明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要拿说这种话来激我嘛。」她扁起粉唇,只管抱怨。 借酒浇愁的那晚,她是醉疯了,可没忘了自己已对他剖白心意,他应当了解她受不起这种玩笑。 小女儿般的憨态惹得他爽朗大笑,他吻吻她粉嫩的脸颊,眼底净是深切的眷爱。 「那么……」容云抬眸觑向他满脸的欢欣,得寸进尺地问:「你白天都去哪里了?」 长孙晋一直在等她这句问话。 「这么想知道,为何拖这么久才问?」他勾唇反问,早已洞悉她的心思。她每于夜里看他归返,常是一副嗫嗫嚅嚅的模样。 为何女人都爱胡乱猜忌?开个口,向他问清楚不就得了?真不懂女人。 「还记得夹山竹林里的茅庐吗?」 「啊,你私酿的事!」回忆瞬间被他挑起,她惊叫,没想到他还继续在那里私酿! 「对。」 「你为啥私酿?」她蹙眉,立即问个明白。 「有听过以酒来作药引子吗?」 「药引子?」她一阵迷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淡哂。「郎中治病,酒是最重要的药物,特别是用于外伤,药酒能帮助活血化瘀,加快外伤痊愈;作药引子时,又能促使主药快些发生作用,所以酒又称为『百药之长』。」 「这能作药用?」她满眸诧异。「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私酿?」难怪他明明不好杯中物,却又大量酿酒。 他点点头。「官酿不仅劣质量少,而且价钱又高,有回治伤听到郎中在抱怨,我随后想了想,便决定帮他们酿了。」 「你不怕惹祸?」她瞠大了目,难以认同他这种冒险的作为。「万一被抓到了该怎么办?」她语气焦躁起来。 长孙晋只是挑眉,耸肩道:「又没人知道是我占了那茅庐。」 「你胆子真大!」 「不大,但至少比你的大。」他笑着执起她的小手于掌中把玩。「我不像你,那么怕官。」 她坦率直言:「我是没那个胆子惹官非。」 她容云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就是最怕官卫。 「小女人!」他取笑着,心忖她再怎么泼悍,到底还是个女人,难免诸多顾虑又怕事。 「不跟你扯这些,我要看书了。」说着,她自他怀中站起,不欲多谈官卫。 「欸,急什么?多聊几句。」他要拉住她,可惜出手不够快,让她溜了。 容云笑得好得意。「哼,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是吗?」他撇撇嘴,瞟了瞟案上书册,而后随手执起其中一本帐。「如果说,我想把『裕兴』的帐交给岳父爷,那咱们还是『没什么好聊』吗?」 她目光霎时一亮。「施家的茶叶呀……」她不由得想起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想得双眸都闪烁银光。 如果「隆容」能取得施家的生意,必能进帐一大笔! 「要吗?」他站起身,举起帐本,好玩地在她眼前晃了晃,眸里是十足兴味。 「要!」她用力点头,立即冲上去抢过帐本。 在她急于翻开帐本时,长孙晋俯身,热唇贴上她白嫩的粉额,沈声道:「我窖里有你的女儿红。」 她讶然抬眉。「我的女儿红?」不是早就砸了? 「我为你酿的,就在你满十岁那年。」长指抚过她姣美的眉目,他眯起的黑眸盛满了笑意。「我本想在洞房那晚开封,但后来想想还是酿得不够久,我怕会起涩味,所以,我决定等咱们的娃儿出生了,再与你开封畅饮。」只要酿足了十年,便成了最上等的佳酿。 「娃儿……」她轻喃着,脸蛋红透,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准备及想法。 他亲手酿的女儿红,就是他多年来待她的独特心意吧……她真想尝尝看,醉死了也甘愿。 「给我生个娃儿,嗯?」他低头吻吻她额心,环住她的纤腰,让她娇小的身子贴上自己炽热的胸怀。 暧昧的暗示连着他的炙吻,惹得她娇颜泛起阵阵热辣,她干咳一声,镇定道:「嗯,等今晚吧。」白天哪容他在此恣意妄为?她今儿个的帐都还没看好呢。 「不想跟我试试白天是否玩得更尽兴?」他跃跃欲试,嗓音充满了魅惑。 可恶,居然拿她说过的气话来引诱她? 「不、想、试!」她说得斩钉截铁,才不要再跟他在此胡闹。 「真的不想试?」俊眸一眯,他猛然伸掌罩上她胸前的浑圆。 「我说了不行,你还敢——呃!」热掌毫无预兆的收拢让她的娇吟脱口而出,霎时羞得满脸通红。 她……她叫什么叫啊?!她气得好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记得吗?你来这儿教我记帐那天,曾问我有啥事不敢做?那时,我便想这般待你了,但就是没这个胆。」他俯首挨上她的额,邪气道:「现在,我可有了。」 「你!」她更胀红了脸,气吁吁地以帐本格开他越来越过分的双掌。「不正经的家伙,走开啦!」 他笑笑,抽走她手上扫他兴致的东西,单手揽着她的腰,他凶猛地攫住了不停骂着的朱唇,将她含在嘴中细腻品尝,忘情吸吮她如花瓣般的娇嫩。 她急喘着,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又抵制不了他霸道又热情的掠夺,让他将自己抵在墙上,恣情纵欢。 呜……谁来救救她…… 第九章 波澜 挪过男人厚重的外袍,容云侧过身,让自己埋在衣袍里调整呼吸。 袍里净是属于他的味道,教她想躲也没得躲,只能这么被困其中。 「要不要回房歇去?」环抱住裹在袍子里的纤腰,长孙晋在她耳边轻问,嗓音犹带欢爱过后的余韵,从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又烫红了她的耳根。 「不要。」她累死了,要她爬起来走出这道房门,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筋疲力竭……唉,纵欲的后果。 「这儿躺得不舒服。」 「两个人挤在一块,能怎样?」 「明儿个叫人去添张大床来。」免得日后又得与她共挤这张小矮榻。 「帐房里放什么大床?」荒唐的决定教她忍不住转过身骂人。「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躲在这里乱来吗?」 「有何不可?」他挑了挑眉,笑觑眼前忿忿不平的朱颜。「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俩有多恩爱……」心痒下,又按捺不住挨前轻啄艳唇。 「你净会想些不正经的事!」容云蹙眉轻斥,突然瞥见他身上未盖一物,她马上敞开衣袍,将他纳进彼此的暖怀中。 她体贴的举动让他心一暖。「这样就不挤了。」他露出满足而温煦的笑,长臂缠上她曼丽的同体,享受这份肌肤相贴的温存。 她没答腔,只觉这样好温暖,在这冬季天里有他帮自己取暖,也好窝心。 汲取着他的温度,她舒开了纠皱的眉,小脸漾起了笑花。 「不喜欢那坛菊酿?」他忽然问。 仰起脸,她一脸茫然。 「不爱菊酿的话,待会儿我到窖里去取黄酒回来。」轻抚她被吻肿的唇瓣,他眼底是满满的宠溺。 婚后,他才知道她有睡前饮酒的习惯,他在成亲后第三天,便开始为她准备自己的私酿,但半个月来,瞧她未沾一滴菊酿,他还是取回她惯常喝的黄酒好了。 她却摇头。「不要去拿了,我不喝的。」 长孙晋满心疑惑。「你不是很爱喝的吗?」嗜酒如她,怎地突然说不喝了? 「谁说我爱喝了?我爱喝的是碧螺春。」她更正,有些恼他居然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有谁不知她爱茶?枉他认识了她这么多年,甚至成了夫妻还懵然不知。 他当然晓得她爱喝碧螺春,可是—— 「我瞧你之前都得喝上两杯才肯去睡。」 她眸色一黯,低垂小脸,习以为常地藏起心事。 「怎么了?」他皱眉,直觉她有事。「公平点,我说过有事会告知你,你有事也别瞒我。」 望进他那双充满关爱的眼眸,她在心底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抿抿朱唇,娓娓道来。 「我根本不爱喝酒,但不喝就不醉,不醉就不能睡,所以我才喝的……那年官卫闯来封船,我在半夜里被他们吵醒,随后被押到牢里去,一家人折腾了十天才终于回家。所有人都平安了,我也不那么害怕了,可就从那时开始,我犯了失眠的毛病,夜里总是翻来覆去、无法睡稳……」 倾听她苦涩的经历,他拧紧了剑眉,也揪紧了心,从未想到那件事会给她带来如此深远的伤害和影响。 「我真的不爱喝酒,喝了三年仍不习惯那股涩味……」 长孙晋动容地将她深拥入怀,于心不忍。 在旁人眼中,她坚强、能干、泼辣,可谁知道她到底还是个弱女子,也会有无法承受的一面,长期独力担负这些梦魇的她……让他不舍,更教他心惜。 「我真没用,事情都过去了,可我竟然还在害怕。」她苦笑着,有些懊恼地自喃。在他面前暴露了从不现于人前的懦弱,让她倍觉自己的无能。 「说什么傻话?」他锁着眉头,双臂箍紧了她的身子。「有我在,有什么好怕的?」他不认为自己保护不了她,在他的眷顾下,他不想她心里藏着这般担惊受怕的情绪。 带着愠意的质问教她一怔,她瞬间忆起了他曾说过的话—— 没什么好怕的,管他是天大的事,就算容爷不在你身旁,还有我扛着。 回想他那天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护在身后,冒着被她牵连的危险,那般坚决地把她留在「麟盛行」,每当忆起这段往事,她就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我不怕啊。」容云张开柔荑回搂他,勾着他的脖子,看他黑眸闪烁的不悦,她抑制不了唇上的甜笑。「我不是都不喝了吗?有你陪我睡觉,就算不喝也能睡得着……真奇怪。」这些日子有他相伴,她都忘了酒的味道了。 「奇怪吗?」她的柔声软语引得他嘴角上扬,解开紧蹙的眉宇,他以下巴磨蹭她的发,沈笑浅吟。「应当如此的。」 「嗯?」他说什么?她听不清楚。 「云儿。」略微拉开身前柔媚的人儿,长孙晋正视她澄澈的瞳心,低柔道:「应当如此的,我是你的夫君,会为你担扛起所有事,你再也不必恐惧。」这生,他是抛弃所有也要保她平安无恙。 恍若被他击中了内心最柔软之处,她望进他眼底,心,像初春的融雪般化了开来,一池春水荡出波澜,浓浓情意涨满了心湖…… 「你得说到做到才好……」 窥得她眸中羞涩的甜蜜,他露出温暖的笑。「这是当然的。」他笃定道,再次许下的诺言,足以让她卸下心中多年来的重担。 她羞赧地笑了,像个初识情爱的姊儿,首次为情郎芳心怦动,惹得粉颊濡染片片红晕,灵眸似星,流盼如水,煞是清艳动人。 将她的娇柔和妩媚尽收眼帘,他身心撼动,禁不住又再低头亲热,继续缠绵。 她甜笑着回吻他,与他耳鬓厮磨。 这回,他们谁都舍不得放手了。 ★★★ 开春,新岁将临。 大年节,长孙夫妇回「隆容」团年,一家人吃过年饭后,喜姨和容云便回房里去,留下容昊和长孙晋于舱厅里漫谈。 一如每年的新春时节,她们都会躲在房里缝制新衣,虽然容云出嫁了,但今年也不例外。 「这颜色染得真好!」容云边缝边道,手上针下的布色教她越瞧越喜爱。 「是呀,真漂亮。」喜姨也很满意,这是她亲手挑的,眼光可真好哪! 「嗯,阿晋会喜欢的。」她记得他喜爱这种淡淡的天蓝色,给他造件袍子……他会喜欢吧? 飞针走线间,喜姨忽然抬首,若有所思地看着认真缝衣的容云。 「啊,我都忘了要告诉喜姨,阿晋说十五那天带我去游杭州呢,你知道吗?原来杭州才是他的故乡!他爹娘和老哥都在杭州出生的,只是后来他们一家三口移居到这里,他才在这里出生!」她兴奋地把丈夫的计划及其故里全盘道出。 「把臂同游杭州呀?」喜姨笑了,难怪都不理客货了。「小俩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恩爱了?」她打趣。 容云脸一红。「谁跟他恩爱了?只是没去过杭州,而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才跟他去玩的。」 又睁眼说瞎话了,其实她很期待这趟杭州之行,并非因为她没去过,而是十五那天正是上元佳节,他说那是他们夫妻俩的第一个元宵,想过得特别点、有意思点,还说到时候会给她惊喜,唉啊,真是越想越期待了! 闲着也是闲着?这是什么破谎言?她有哪天不是忙得不可开交的? 喜姨窃笑,这孩子呀,就是性子倔,刀子嘴又豆腐心。 「对着喜姨还耍倔?」她笑叹。「云儿,那是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能和睦恩爱是件好事,你们都得好好相处下去。」 容云低头继续缝制衣服,扬起了唇角,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意。 她相信,她和他一定能好好走过这一生。 在他许下承诺的那天,她才惊觉原来不管是婚前或婚后,他一直护庇着自己,即使危机当前,他也挺身而出,为她挡下所有伤害。 也许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归宿,她只想要一份踏实的安全,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让她高枕无虞的依靠,她知道,也相信他能给她这一切。 「看来这下子真被楚楚给料中了,冤家成亲家。」喜姨拿长孙楚从前说过的话来取笑她。 「什么冤家亲家的,你别听楚楚瞎说八道的。」 「可不是?」喜姨笑着摇首。「冤家的时候,成天『臭男人、死男人』地骂着,亲家的时候,镇日『阿晋、阿晋』叫个不停,你这孩子还真嘴硬。」 自个儿的心思全被喜姨窥个一清二楚,容云脸上又泛起了红潮。 「喜姨,别老谈我的事,谈谈你的吧!」她赶紧转移话头。 「我?我没什么好谈的。」 「你和爹爹这么多年了,应当有很多事啊。」或许她能从中学习一些夫妻相处之道。 喜姨笑眯了眼。「谈我,倒不如谈小姐。」 「娘?」容云眨眨眼,对一出生就去世的亲娘没印象,只知亲娘跟喜姨是主仆关系,别的一概不知。 「好啊。」她点点头,了解一下亲娘的事也好。 放下针线,喜姨开始道出她家小姐和容昊的故事。 那年,杨雪昙十五岁,她李喜儿十八岁,一同自无锡跟随太老爷来到镇江游览名胜,那天当她们走到岸边市集,竟然和太老爷失散了,慌乱中,雪昙不知怎地被人撞了一把,掉进江里,她慌极了,不知所措时,有个男人纵身一跳,下水救起了雪昙。 那个男人,就是容昊。 像是命中注定了般,雪昙爱上他,他成了她的良人。 雪昙为他远从无锡嫁到镇江来,也为他竭力适应从未有过的水上生活,夫妻俩度过了五载甜蜜时光,最后生下了云儿便撒手尘寰。 「英雄救美喔……」容云听得格外陶醉,想不到爹娘有此动人往事。 思绪醺染间,她突地想起了自己,小脸又垮下。 唉,为什么别人能有此美丽的开端,反观她和长孙晋…… 罢罢罢,不提也罢! 「他们感情好吗?」容云又问。 「好,当然好,你爹很疼爱小姐的。」 「感情好,干么又娶那么多姨儿进门……」她有些不以为然地闷声道。 喜姨只得苦笑。「你不了解你爹,他多情,但心肠软,不忍苦了那些姑娘,这才把她们娶进门。」年轻时的容昊英俊潇洒,迷倒不少名花,本就一身风流债。「别怀疑你爹对你娘的感情,他们的确是很好的。」她郑重道,不想她误解父亲。 「那你呢?你和爹爹好吗?」这问题,是好奇,也是关心。 喜姨一怔,笑了笑道:「好,但这种好跟小姐的不同,他最爱的还是小姐。」 「你不吃醋?」听喜姨平淡的口气,容云难忍疑问,不懂她怎么和一个存有贰心的丈夫共度一生。 她光是想像自己的丈夫另娶妾室便难受极了,谁不想独占心中所爱? 喜姨又是一怔。 吃醋?她有资格吗?她能拿什么跟小姐争? 「没有人可以取代小姐在他心里的位置,我……也无所谓吃不吃醋了。」她挤出一缕笑意,早该知道,这都是命。 和小姐一同爱上了他,然后跟随她陪嫁过来,看尽他俩的浓情密意,也咽下自己的满心苦水。到头来,又像早早注定了般,顺理成章做了他的妾,守着小姐的遗孤,也继续守在他身后。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到了今天,她仍是怅然。 「这种事有无所谓的吗?」容云不解。「以前那些姨儿们在我们家道中落后全跑了,但喜姨你没有这样啊!你没跑掉,一直留在爹爹身边,他怎么可以不爱你多些?」说到后来,她竟有点怒气冲冲。 在她心目中,喜姨的地位与亲娘无异,她当然得替喜姨抱不平了。 「欸。」没料到容云的反应如此激烈,喜姨显得有些不自在。「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小姐那么早就去了,你爹想她惦她也是应当的。」 容云词穷,忽然觉得能像亲娘那样百年之后仍被丈夫怜惜至此,似乎也不枉此生了,只是,苦了喜姨。 房内静默了片晌,房外便响起敲门声,喜姨连忙上前开门,便见容昊和长孙晋伫立在外。 容云抬眼一望,见是长孙晋,急忙把手上未完成的袍子往床里扔。 不能被他知道!十五那天,他会给她惊喜,那她也得回件小礼才是。 「快亥时了,再不动身就要错过了。」长孙晋走上前,微笑着提醒她。 「金山寺」有除夕撞钟迎新年的传统,寺院钟声绵延千年,一直是僧侣及信徒们祈祷祝福的向往之地,他们自是不可错过今夜的撞钟仪式。 啊,她差点忘了待会儿的金山之行! 「喔。」她马上站起来,自然而然地伸手让他牵着,离开时,她不忘回首问爹爹和喜姨。「你们要去吗?咱们一道儿走吧!」 「好——」 猛地扯住容昊的衣袖,喜姨抢道:「不了,你们先去,咱俩还有事忙。」还是识趣点好,他们老人家就别碍着小俩口甜蜜了。 「好吧。」容云掉头离开,可不到一刻,她又跑回喜姨跟前,小声道:「床里那件袍是我的,别弄丢了啊!我明儿个就回来拿走!」 瞧她紧张兮兮的,喜姨忍俊不禁,马上颔首答应。 她松了口气,又匆匆折返长孙晋跟前。 「跟喜姨说了什么?」长孙晋执起她的手。 「没什么呀……」 「你又准备干什么坏事了?」他捏捏她的脸颊,勾唇。 「唉呀,我和喜姨能干啥坏事?你放开啦!」她命令的语气听来更像娇嗔。 「不说不放!」大掌应声往下移,他搔弄她最脆弱的地方。 啊,脖子好痒! 容云立时狂笑出来,用力推开他,她逃命似地向前奔。 「敢跑?」他瞬间便逮住了她。 「哇呀!哪有这样的?跑得这么快……」 打情骂俏的笑闹声远去了,房里,喜姨笑睇容昊。「云儿是嫁对郎了。」 嘴角泛出欣慰的笑意,听见女儿那爽朗的笑声,容昊晓得当日的决定没有丝毫差错。 等候喜姨叠好新衣,容昊为她取来披风,待她收拾好了,举手为她披上。「外头冷,别着凉了。」 他的体贴滋暖了她眼底的笑意,无言地牵起他的大掌,她凝望眼前人,与他并肩走出舱房。 ★★★ 正月十四。 对萧荣交代过帐目后,容云匆匆奔出帐房,忙着为明儿个的杭州之行打点包裹。 「你就是晋少爷的夫人?」 陌生的女声自后方拉住她疾走的步伐,她回头望向与小厮一同走来的艳丽女子,她秀美的眉目透出疑惑。 「二夫人,这位姑娘想见二爷。」小厮在旁为主子解说。 「二爷尚未归来,请小姐进大厅候着吧!」她释出礼貌的微笑,请小厮备茶后,便领着那名女子走向大厅。 「没想到晋少爷才回到老家,就马上娶妻立室了,奴家未及前来道贺,真是失礼了。」 缓步间,女子娇笑着,侃侃而谈起来。 「小姐言重了。」容云浅笑回应,当两人抵达大厅,她扬手道:「请进。」 「夫人有礼。」她的礼让教女子笑弯了唇。 才敛裙坐下,下人即奉上香茗,她们持杯轻呷,各怀心思。 「听小姐口音不大似本地人?」放下瓷杯,容云探问对方来历,嗓调温婉。 「奴家是燕京人。」女子绽出娇媚不已的迷人笑靥。「约莫一个月前,奴家才给晋少爷捎了封信,但迟迟未见回覆,奴家一时心焦,便在半个月前启程,如此贸然来访,若有打扰,还请二夫人见谅。」 燕京人?原来那封信……不是大伯子捎来的。 「这一路辛苦小姐了。」压下满腹猜疑,容云脸上仍挂着笑,轻柔问:「请问小姐芳名?」 「奴家姓水,单名一个嫣字。」 有那么瞬间,容云的呼吸似乎梗住了,心也随之冻结。 只要是长孙晋说出的话语,所有该记或不该记的,她都记得牢牢的……即便,只是他提过一回的名字。 尽管容云掩饰得好,水嫣还是瞧出她掠过异样的眼神。洞悉人心、见貌辨色素来是她最大的能耐。 「夫人知道奴家?」 「二爷曾提及小姐芳名。」望向忽然笑得羞涩的水嫣,容云抿唇,勉力保持笑容。 长孙晋提她干么?难不成把燕王的事都告知他夫人了? 掩起心头迸发的愠怒,水嫣柔柔一笑,娇美的朱唇却吐出尖锐的字句。「那么,奴家大胆一问,那封信,晋少爷究竟是收到了不?奴家与他相识三载,深知他非失信之人,绝不可能不给奴家回信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这个做妻子的不满丈夫与别的女子以书寄情,暗中没收了她的信不成?她凭什么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你的信,是我亲手自驿人手中取来的,也是我亲自交给二爷的,回信之事,你待会儿大可亲自问他个明白。」容云冷冷地道,敛下羽睫,素手执起了茶杯,杯中溢满了碧螺春的甘香,她却尝得索然无味。 她该冷静面对,但实在受不了水嫣那嚣张气焰。 真嫩的姑娘,这么禁不得激? 三言两语就撕破了她脸皮上的礼面,也探得了她对燕王将要叛乱之事毫不知情,水嫣放下心头大石,又露出愉快的笑颜。「有收到便好,奴家与晋少爷分隔千里,可不希望因为任何人的差错而坏了我跟他的好事。」 她跟他的好事? 容云脸色一僵,脑子瞬间空茫。 「不瞒夫人,晋少爷曾对奴家许过承诺,所谓一诺千金,今后不论发生何事……」她顿了顿,凝望座上神色越发呆滞的女主人,她勾唇,恳切地道:「还望夫人能予玉成之意。」 坦然的话语与请求,如针刺进她猝不及防的心扉,断了她想装聋作哑的念头。 即使不语,她也该落落大方地颔首示意,可她连这点小动作都办不到,只能一迳心悸着…… 须臾,她恍惚看见自己的夫君从远方踱来,混沌的心神才逐渐清明。 「你怎么来了?」盯着厅里那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艳容,长孙晋眉头紧拧,眼尖地瞥到霍然离开的妻子,他连忙出手拉住她。「上哪儿去?」 「该换你来款待你的客人了。」容云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掌。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才知自己的胸口有多苦闷。 她闭了闭目,想缓和眼眶浮起的酸涩,却苦苦地、苦苦地…… 无力如愿。 第十章 心墙 「你是新婚燕尔太快活,昏头了,居然敢违王爷之意!」 斥责的声音拉回长孙晋停驻于厅门的目光,他拢起浓眉,质问面前狂妄的女人。「你对我娘子说了什么?」 云儿不曾显露过那样冷冽到决绝的脸色,看他归家,没有笑脸迎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跑了。 「你对王爷说过什么还记得吗?」水嫣冷笑,拒绝回应无关痛痒的问题。 「这是我跟王爷之间的事。」他耐着性子,忍住想揪起她衣襟的冲动。 「王爷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该知道,能为王爷出生入死的,可不仅仅是那帮谋臣武将。」她傲慢地道,谁敢对朱棣背信忘义,她就杀了他! 长孙晋当然知道眼前这名看似寻常女子,实为燕王暗中栽培的侍卫有多忠心,为探敌情,她连新帝朱允炆最器重的太常寺卿都能献身迷惑,只要时机得宜,她比战场上的铁汉更具杀伤力。 「水姑娘,行事前先搞清楚状况,别忘了我只是王爷的门客,不是他的狗,王爷对我说话还得道声『请』字,水姑娘,注意你的态度。」斜睨她杀气渐浓的清冷眸光,他眼神锐若利刃。不给这女人下马威,还以为他长孙晋好欺负! 冰冷的讽刺教水嫣怒极反笑。「原来晋少爷如此在意夫人的喜乐,看来,我该先把她掳去燕京,那么你也不用对我废话这么多了。」她肯定只要妻子不见了,他必马上冲着她追来。 「你别碰她!」长孙晋神色骤变,面目狰狞。「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你别拖她下水!」水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无法轻忽她的威胁。 容云,一直是他最大的弱点。 「晋少爷说不碰就不碰,我不会胡来的。」扬起假惺惺的温顺笑容,水嫣眼眸深处藏着一抹锐光。「只要你能赶在朱允炆改元之前回燕京,一切好谈。」 「何时改元?」 「二月六日,改元建文。」 「建文?」轻轻咀嚼那个崭新的年号,他眯起的厉眸凝着一丝玩味。「新帝是见先帝杀戮太甚,才改了跟洪武背道而驰的年号?」老子狠绝,孙子仁爱?倘若让朱元璋知道了,该哭该笑? 「太常寺那位说他欲行宽政。」水嫣拧起黛眉,脸上净是厌恶、嘲讽的笑。「才坐上龙椅没几天就迫不及待陷害亲叔叔,行宽政?假仁假义的贱人!」 朱允炆于去年五月登极,当月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削了周王,到了十二月又削了湘王,燕王再沉默下去的话,难保不会成为第三个被废黜的藩王。 「水姑娘,何必对新帝如此不尊不敬?你我皆知,就算新帝不走这步,王爷也会逐步鲸吞应天府。」噙着凉薄笑意,他就事论事,淡淡回讽:「新帝是贱人,那么,王爷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谁都知道,朱棣若不弑侄逼宫,难图大业。 站在权力面前,亲情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生于帝王家,即便是出自同一血脉的至亲,也可以为着一点点利益翻脸无情,踩着亲手割下的血亲之首平步青云,如斯残酷,自古以来都是史册中的血腥。 朱棣与朱允炆的叔侄之争,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成王败寇的终局。 「少对我满口仁义道德!他不仁在前,王爷不义在后,我有何不尊不敬之处?当他废了周王,断了王爷最亲近要好的手足,你能体会王爷有多痛心吗?」水嫣撕裂了一贯的冷傲,深深不忿旁人道燕王的任何不是。 长孙晋轻敛眉间的厉色。 是的,他怎能忘了周王是燕王的同胞弟?其情谊之深,绝非其他兄弟能比拟,或许,这群朱家人只为求自保,可惜,他们都只能以自相残害来成全自身安乐。 「王爷当真决意举兵诛讨,也是那贱人自招的恶果!」 「真要起兵……王爷的确有胜算。」他抚颔,深深思量。 一旦朱棣将野心付诸行动,战役未败,必先扣上悖乱之罪,但明室的名将已被朱元璋悉数诛除,以朱棣强悍的军队来筹算,这一战,未必不可为。 他的心,终究还是向着朱棣的。 水嫣大喜,诚挚道:「王爷万事俱备,只欠你长孙晋这道东风。」 燕王需要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不然,就算他成功逼宫,也只落得乱臣逆子的千古骂名。 「这道东风要不要吹向燕京,端看水姑娘的造化了。」勾起慵懒的笑,他重复再问:「你到底跟我娘子说了什么?」 事关燕王今后的成败兴废,她接受他的胁制,爽快回答:「我对她说了自己的姓名,问了你怎地不给我回信,告知她你对我有诺在先,暗示她别拦着你不放。」 天杀的!她把话讲得这般暧昧干啥?!他气得想徒手劈断一屋子的桌椅! 「晋少爷,明日辰时,我将与你一同启程。」为免生出更多节枝,她漠视他嗔怒的眼色,只管约定时辰,不容他再耽误下去。 「水姑娘难得下江南,就在舍下好好待上一阵子吧!」长孙晋狠笑。「我回燕京以后,有劳水姑娘留此好好照应内子。」 「你凭什么命令我?」 「就凭我即便先斩后奏要了王爷的人,王爷也定必欣然同意。」从容报复她方才对妻子的失言,他直击她的要害,冷笑道:「你我一旦摆上王爷的秤秆,孰轻孰重,你心中有数。」 娇艳的雪颜怔住,敛下的眸光漾出了缕缕哀戚。 朱棣真在乎她,就不会把她推向敌人的怀抱了……这飞蛾投火般的一厢情愿,她不悔不怨,只执着他可否予她更多的注目?就算只是浅浅一记的侧首微笑,她为奴为弈也甘之如饴。 轻松地溃乱了女人最大的心绪,长孙晋撇唇,不待她颔首便拂袖而去,急着去跟心爱的娘子澄清那一连串天大的误会。 ★★★ 「明日就十五了……为何不待十五后才来?」 盈盈幽叹低回于夜色里,容云趴在窗子前,仰着小脸,对天上的月娘说话。 「让我再快乐几天不成吗?为何偏要选这天?害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是。 杭州怕是去不成了吧?真想不到他会提前给她这么大的「惊喜」。 「你在对谁说话?」 突地出现眼前的魁伟身影,让她一僵,她迅速别开脸。 糟糕,方才那些没志气的话……全让他听见了吗?真气人! 她也不奔去上门闩,随他推门而入。先前已负气离开大厅了,她不想再干出那种没气度的事来。 「云儿——」 「你怎么来了?」看着匆匆赶来的男人,她刻意打断他的话,一脸若无其事。「人家一个弱女子迢迢千里地为你而来,你怎地不好好陪她叙旧?她会留宿对吧?有什么需要我去张罗的?」 「她只是有事找我,你别想太——」 「啊,你准备什么时候迎她过门?长孙二爷的第一个妾,你打算怎么着?我看还是弄得铺张些,这样比较光采。」她仍是不温不火,还主动帮他出建议。 一个姑娘家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如斯殷殷情切……他会纳妾吧?那好,她没半点异议。 她是长孙家的当家主母,掌管「麟盛行」繁若星斗的帐目,她自信没有谁会比她管得更好,长孙晋断不可能休她的,自己的地位永不会有丝毫动摇。 不管发生何事,她都会顾全大局,只是,她的心底仍有被背叛的愤怒。身为她的丈夫,他为何不老实告知他在燕京早有情人?他以为只要回来了,就不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娘子倒是想得周到。」他嗤笑了声,心知那是她倔强的气话,但还是为她这般不在意的态度动怒。 容云扯出甜美的笑容,端出从前应对商客的虚伪嘴脸,客气回敬。「那只是为妻的分内事。」 盯着她笑眼底下的冷漠,长孙晋只消瞬间便决定投降。 「云儿,她是燕王爷的人,我跟她的确相识,但绝非你想像的那样,上回我只是随便拿她的名字来闹着玩,没有别的用意。」他解释道。这辈子只记得住妹子和她的芳名,后来会记得水嫣,全因她与朱棣有关系。 「我想去睡了,你自个儿去安顿她吧。」她扭头就走,气他从头至尾的不坦率。人证都来了,他还想赖? 「你不信我?」他上前拉住她,却被她用力挣开,他目光一凝,将她狠拥入怀,铁臂牢牢环紧她因忿恨而绷紧的身子,不允许她逃避。 这般坚固的怀抱马上使她心软了,彷佛用光了所有力气,她不再挣扎,柔柔偎傍于他温热的胸前,低声问:「你要我信什么?」 为何要把她的坚强拆卸得这么彻底?她不想当个跋扈悍妒的妇人,一直努力想做个好妻子,并以喜姨作榜样,她不介怀爹爹心有所属,那她也得学着像她那样贤慧。 是她没那天分吗?她没办法像喜姨那样放宽胸怀,嘴巴说尽了言不由衷的大方之言,心却像被针扎得鲜血四溢,痛得她几要溢出泪花。 「信我跟她毫无瓜葛。」见她已有软化之意,他拥抱着她的双臂却不见放松。 从未有过这么一刻,如此渴求她能信任自己。 临别依依,他俩之间不能存在这样的误会。 她该信他吗?从小在男人堆中成长,她看太多了,男人总对女人负心,信口开河也是他们待女人的惯常态度,她早看透了。 可是……或许是贴在耳畔的字句太过动听、他的嗓子太过诚恳,令她忆起他一直以来的真心以待,当旁人劝他放弃她,免成他的负累,他却不肯放手,非要护着她不可……这样的男人,会骗她吗? 仰首望向上方刻满阴郁的脸庞,她毅然道:「我信你。」凭着过往与他的深切情分,她决定择善固执,不该将他这番忧切如焚的言语视如敝屣。 凝视她澄澈似水的眸心,他心一热,低头吻上她的眉,然后,他唇间炽热的气息拂上她的朱唇,沈声逸出生平第一句爱语—— 「我喜爱你,云儿,我真喜爱你。」 她一愣,来不及思考自己听见的,又被他夺去了所有吐纳—— 他吻住了她,反覆爱怜她总让他尝不腻的香唇。 「好喜爱你……」轻吮她柔软的下唇,他敞开了心怀,把最赤裸的心捧到她面前。 醇厚似酒的四字,震撼容云所有的知觉,当耳里又载满了他动人的情话,她脸蛋燥热,甜蜜已快淹没了她—— 他说,他喜爱她呢,好喜爱她呢…… 「还记得我的状元红被容铭恩撞砸的事吧?」 停住亲吻,他抵着她的额,笑觑她娇羞的嫣颜,忽然对她重提往事。 「当然记得,最后连我的女儿红都遭殃了。」她不禁笑了。那天他俩同样地倒霉,但没了这层瓜葛,他们可能只会把对方视为寻常不过的同行,绝不可能演变成日后的冤家,继而携手走在一起。 「那时候,我没想过一个女娃儿会扛起别人的过错,还付出自己的东西来赔罪,你这样的义气凛然让我刮目相看,后来我对你说尽了好话,还不断向你赔礼,但你就是不肯理我,还把我送你的东西全给了容铭恩,你晓得我看了有多生气吗?」 「你是气我不知好歹,然后才那样事事惹我?」她不敢相信他气量狭小到这副德行,不就是几份转赠的礼物吗?他……好会计较喔! 「不惹你,你连个正眼也懒得给我。」 她大笑。「长孙晋,你好幼稚!」 迟来的嘲笑教他大大一叹。「是啊,我幼稚,还很驽钝,等到你要嫁人了,为了避嫌,不敢再随便跑去见你,只能在心里想你,那滋味真酸。」忆起当年,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后来去燕京……不会是为了这个原因吧?」收起笑,容云腼覥开口。 「你认为我吃得下你跟别人的喜酒?」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嫁作陈妇,往后又得听着全镇江人喊她陈夫人,他光是想像就受不住了,当然是干脆离开这块伤心地啊! 原来,楚楚说的……全是真的。 他的剖白,解开了迷雾般的情思,她心念一动,紧紧地回搂他,与他深深相依相偎。从未如此贴近他的心,这份泛滥成潮的感动逼出她的泪。 「我真的以为你讨厌我,就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总是认为你在报恩而已。」她哽咽着,被这个心结缚住太久,总教她把他的好跟报恩联想在一起。 「对长孙家有恩的,可不仅仅是你容家。」长孙晋叹息,看来驽钝的不只他一人哪。「我总不可能把那帮恩人之女都娶回来吧?有房间闲置她们,倒不如多招几个丫头来侍候你这二夫人。」大哥结识了那么多的知交恩人,他哪消受得起呀? 「别把我说得有多矜贵似的,我又不是那些饭来张口的大小姐。」被他逗出满脸笑意,她抹去泪水,踮起足尖,朝他下颚印上浅吻。 她稀有的主动惹他心坎一热,箝制于她身上的长臂顺势束紧,他的满腔深情皆化作了缠绵深吻—— 他是一坛入窖已久的女儿红,等待她夭夭韶华的绚丽盛放,为她揭开世间最醲郁的醺然芳香,教晓她情字如何醉人神魂的刻骨滋味。 「你在我心里,就是最矜贵的那个人。」唇齿厮磨间,他嗄声轻喃,深沉的目光流露出眷恋。「云儿,我明日就得启程去燕京,那名水姑娘会留下来伺候你。」 沉溺于他万种柔情里的容云,愣了好半晌才把他突来的话语听进心里。 「什……什么?」她尽褪迷乱的小脸一片吃惊,明日不是说好了去杭州吗? 长孙晋也没料到事情会这般仓卒,水嫣等同于燕王的命令,只要她来了他就不得不走,为了不让容云怀疑他与水嫣另有私情,他才强行把水嫣留下。 「云儿,我们成亲不过三个月,你已能操持『麟盛行』,从今以后,『麟盛行』是属于你的了。」离开之后,他能给她的,便是这么多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摇头,隐隐约约似是察觉到什么,让她的眼眶发涩。「你去燕京做什么?今早你还好好的——是了,你说那个水姑娘是燕王爷的人……是燕王要你去燕京?你又回去那里做什么?」 逐步推敲的问题逼得他无处可逃,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么多内情,但不先行对她坦白,她必然胡思乱想。 「我在燕王宫酿酒,同时也是王爷的谋士,我曾许诺王爷将来定必助其夺得天下,如今,是时候回去履行我当日的承诺。」 略过燕王有恩于容家的往事,只因他太明了她的性子,他不想她认为是容家害他亏欠王爷人情,更不愿她对自己心存歉疚,反正,他势必起行。 原来,水嫣所言的那些「一诺千金」、「玉成之意」,全是意指他与燕王的瓜葛,而非与她本人…… 如今,她倒宁愿他俩有私情,也不愿他赴燕京之约。 「不要去。」酸涩的泪光浸染着她充满恳求的水眸,她只想挽留他,绝不让他去那种鬼地方。 「还记得我说过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的话吗?」明白她有多惧怕这些官宦是非,长孙晋不忍她担忧,只能握紧她的柔荑,允诺道:「不会出事的。」 她眼眶一热,心揪成了一团。 那年,汤和喝下朱元璋御赐的汤药,也如他这般说道……结果,她还是失去了将自己疼若亲孙的汤爷爷。 「汤爷爷是被毒死的……」她揪着心喃喃低语,泪盈于睫。 「什么?」他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汤爷爷不是病死的……他是被毒死的。」容云抬起脸,眸中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夹山上的那块墓地,不是汤爷爷的衣冠塚,是他真正的下棺之地。汤家人不肯把汤爷爷交去曹山,怕汤爷爷的魂魄徘徊在仇人安排的地方不得安宁。」 看着泣不成声的妻子,他震惊着,没想到朱元璋当真这般狠绝,连最与世无争的功臣也施加毒害。 早该料到,像他那样猜疑心重的人怎肯独独放过汤和? 「你能想像吗?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明知道自己是被谋害的,仍要笑着感谢天子总算留了他全尸……」她抽泣着,追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残忍。「当时一屋子的子孙眼睁睁看着他毒发,却没人敢吭声,你知道汤家人有多恨吗?」 她想坚信丈夫的承诺,但她好怕,好怕他会落得跟汤爷爷一样的下场!她已经失去了这么重要的长辈,不能连他也一并失去! 「云儿……」不忍她又忆起往事,他想抚慰她的悲恸,却无法答应她留下,令她如愿。 失信于燕王,只怕会给长孙家惹来更大的麻烦。 「你不要去好不好?」她扑进丈夫怀里,颤抖的纤臂把他搂得紧紧的,急着藉着他的体温与气息抚平她内心的忧伤。「我什么都依你,你以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咱们好好待在这里过一辈子好吗?」她软声请求,满脑子只剩与他厮守终生的念头。 他才刚说过喜爱她,向来把她搁在心里疼、放在手里宠,他不会真的撇下她,他舍不得的…… 回忆着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竭力说服胸口那慌乱不定的心,却无力抑止脸上不断的泪流。 长孙晋眼底透出无尽不舍。「云儿,燕王爷不是那种人,他绝不会如先帝那样加害于我,你别——」 「我只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激动地呐喊,失声号哭。 她不懂,为何已经把他抱得这么紧了,他待她也一直有情有义,他仍然执意离去? 被她的哭泣与泪容刺痛了心,他轻轻抚拍她哭得颤抖的肩头,伸手拭去她脸颊滚落的泪珠,眸中有苦涩的怜惜。 冰冷的指尖抚上颊旁爱怜着自己的暖掌,她依恋他的温柔,低泣道:「我不要『麟盛行』,只要你留下,你能答应我的,是不?」 他不在她身旁,「麟盛行」于她又有何用?她不愿他冒险,更不肯让自己有丝毫失去他的机会,倘若他真的爱她,能体会她的忧惧与凄楚。 「不行的。」他断然拒绝妻子,柔煦的目光浮上无奈。 他连她这样微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 衷心的期盼猝然破碎,顷刻,她的满腹酸苦化作了浓浓恨意。 咬牙忍住就要冲动出口的哀求,她容云尚未卑下到要乞求他留下!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他明了她的不安,只能向她一再保证。 他的坚定让她听了更是心酸,与汤爷爷相似却无法兑现的承诺使她心生恐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对于他的平安,她太没把握。 「你意思就是你不会为我留下,是不是?」皓腕自他身旁缓缓滑下,她双眸茫然,心像被什么抽干了似的,只余一片荒凉。 「云儿——」 「我不要你了!」容云猛然推开他,哭着奔出房间,懦弱得不敢再听他绝情的决定。 明知他去意坚定,她为何还要问?为何要一再让自己难堪? 长孙晋杵在原地,看她跑开的身影又再折返,看她狼狈地扯下头上的簪子,用力朝他扔来。 「还给你!我跟你再无瓜葛!」她嘶哑吼叫,迅速跨出了门槛,热泪刹那如泉汹涌。 是横蛮也好,任性也罢,她宁可先割舍他,也不要活在被他丢下的阴霾里—— 长孙晋没有追出去,就这么让她离开眼前。 假如这样能让她好过,他并不介意……她对自己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过了半晌,他弯腰拾起被她丢弃的簪子。 这支木簪,是他亲娘的宝物,也是他的瑰宝。 木簪轻如鸿毛,放在他掌中却沈若千斤。牢牢握着他赠予她的信物,他的心被狠狠地、狠狠地拧痛了…… 终曲 缘聚 辽阔天地,踏破铁蹄,也只为夺如斯锦绣江山。 凭着燕王多年的征伐,大明不断扩大了疆域,同时也壮大了他的野心,遥望这片象征至极皇权的万里河山,他难抵权欲的诱惑,终于在各藩王陆续被削的刺激下发难。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摇着「清君侧,靖内难」的旗帜,以千军万马之势从燕京挥军南下,进逼京师应天府。 烽火相连的三年间,燕王践踏过的土地与尸骸不可胜计,但那些付出和牺牲,全都一一刻划在长孙晋的心上。 这是他第一回从军,也是最后一回了。 硝烟弹雨里的妇孺悲泣,诸将奋战中的刀光血影,这些预想得到却从未触及过的情状,深深撼动着置身帘后献谋划策的他。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获得宫中太监的里应外合,抓紧京师虚空的绝佳时机,誓师渡江,朱允炆急派人议和,燕王不予理会,一心直取应天府,最后得谷王开金川门迎降,燕王进城,文武百官跪迎道旁,成就他君临天下的新时代。 此时,宫中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虽已坐上渴望了大半辈子的龙椅,但朱允炆的失踪,将成他余生挥之不去的最大忧患。 历经三年的夺嫡之争,朱棣恍若第二个被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在群臣的拥戴下登上帝位,也展开了他对旧臣的报复与残杀。 那些忠于朱允炆的「奸臣」无一不被族诛,誓不对他跪拜臣服的忠烈之士,更是被他施以酷刑,投油烹炸—— 朱棣,已非昔日长孙晋认识的燕王了。 虎父无犬子——云儿说的不无道理,权欲令人心腐朽,行径越显疯狂的朱棣,铁铮铮地在他眼前上演着她早早预见的残暴不仁。 大局已定,长孙晋温言辞别,忙于除去从前心腹大患的朱棣颔首同意,深知他只欲归往过去最平凡的道路。 「长孙晋,朕仍想继续得你佳酿。」 新帝不变的贪杯教他嘴角逸出笑意,他欣然允诺。「小民每逢新酿,必定呈献皇上。」 长孙晋能为他做的,真的只有这些了。 「走吧。」他扬掌,不复以往的恭送。 「皇上保重。」长孙晋拱手道,扬长而去。圆了承诺,他再无眷念。 在此过后,他将彻底离开燕京,坐镇镇江,再也不沾任何官非。 「燕贼篡位!燕贼篡位!燕贼篡位——」 步出宫门,发了狠的呼啸划过他耳际,他别开眼,举步转往东行,不忍目睹那名被卫士强行押送鬼门关仍扬声恶骂的老翁。 是非功过,就等史官笔批定夺,再也与他无关。 ★★★ 又到了这个斜风细雨的季节了。 一抹瘦小的身影步至窗前,遥望窗外那阵绵密秋雨,满目竹林像披上了白纱似的,竹影细雨,朦朦胧胧得彷佛再也分不开来。 她这么一看,足足看上了半个时辰,思绪飘得老远,不知身处何方,连喜姨的叫唤都听不见。 「云儿、云儿。」喜姨没办法,只好用力扯着她的衣袖。 「呀?」容云惊动回眸,呆呆地看着喜姨。 瞧她这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喜姨心口一阵抽痛。「他回来了。」将容云抱拥入怀,她哑声说道。 看不见喜姨的泪,容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会她的话。「谁啊?」她问,还是一脸呆呆的。 「长孙晋。」举手拭去泪痕,喜姨稍微拉开她的身子,却见她双目仍是呆滞。「他回来了,你的夫君回来了。」以为容云听不清楚,她重复说道。 三年多了,自长孙晋离开后,加上受到打击,容云便成了这副模样,终日痴痴傻傻,她几乎要时刻守着才能放心。 喜姨的话,似乎并未勾起她多大的注意,她的目光又飘出了窗外,眼神依旧空洞无神,没有焦点。 「他人正在『麟盛行』,和喜姨一道儿去吗?」瞧她又出神了,喜姨拉了拉她的手,想唤回她的注意。 容云失神的视线忽而变得迷蒙。依稀记得在另一道窗前,是哪个夜晚,她趴在窗下自言自语,然后,有人出现在她眼前,那个人就伫立在寒风里,那个人…… 「唔……」她蹙了蹙眉心,不适忽然迎头袭来。「我头好疼……」 「你怎么了?」 「我想睡了。」她推开喜姨关切的双手,蹒跚往茅庐中唯一的矮榻走去。 喜姨心里又是一阵痛,无奈离去时,看见门外站了个男人。 片晌,大门终于关上,该是回归静谧的茅庐,却又响起了一道沉稳足音。 看着蜷缩在矮榻上的人儿,长孙晋眼底布满了幽暗的沉痛。坐上榻,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轻轻地将之裹在掌心里,默默候她醒来。 被他滋暖了手心的冰冷,那如阳炽暖的温度让容云在梦中更是恍惚,缓缓翻过娇躯,她模糊的视线对上了守在榻旁的男人。 见她欲撑起身子,他立刻俯身抱起她,让她挨在自己怀里歇着。 她瘦了好多…… 大掌扶着她骨瘦如柴的臂膀,再抚上她尖瘦的下颔,长孙晋拧起眉。她苍白的脸色教他的心隐隐作痛。 容云仰着脸,轻眯起眸,凝睇他眉间那道摺痕,又瞧得出神。 「你我之间,如何再无瓜葛?」再次亲手将不曾离身的木簪簪进她发髻中,他们拜过天地、喝了合卺、酿了百合,此情此爱如何断绝? 沉沉浅叹敲进了容云心坎最深处,从他指间传来的温热触抚、属于他的气息,一切来得如此真实,她混沌许久的思绪霎时清晰起来,痴望他俊颜的一双美眸,忽地湿润了。 她不是作梦,这不是梦…… 「放开……放开我……」她手足无措地推开他的拥抱。 她不知该怎么抱紧这个失而复得的夫婿,不知该怎么……她慌乱得不知该如何走下一步。 妻子突然的挣扎揪紧了他的心,搂紧她羸弱的身子,他不由得旁徨。「还在生我的气?」亲眼目睹这样苍白孱弱的妻子,他痛彻心腑。 他不怕他们在那空白的韶光中丢失了什么,只怕她对自己的怨恨,让他再也无法挽回她的心。 听着他悔愧的语气,她的心酸透了,长久以来被狠狠扯紧的心弦倏然绷断,她依偎着这份久违的暖和,把眼泪印进他的衣襟。 自从离别后,她的心魂彷佛不再依附于这副躯壳里。 失去了他的怀抱,过往的梦魇又向她袭来,她无法入睡,夜夜埋在被窝里思念他,天天活在为他担惊受恐的日子里。 烽烟四起,她怕他永无归期,怕那一别便是永别,那么多的心愿和约定,她惧怕自己来不及实现,便已逐一破灭,终成泡影。 她恍惚而衰弱地度日,直至在不经意间流掉了孩子,她才晓得自己怀孕了。 似是意识自己真的失去了所有,那一刻她崩溃了,趴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留不住扎根于腹中已达两个多月的胎儿,她连他唯一的骨血都没了。 就算失去了他,她还有他俩的孩子呀,她怎能如此粗心?她该更坚强地过活,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 可惜,她觉悟得太迟……为时已晚了。 「别哭。」她的脆弱绞痛了他的心,她的泪似是穿透了肌理,一并滴落他心里,滚烫着、烧灼着他的胸口,使得他也尝到同她一般的凄苦。 「对不起……」她抓紧丈夫的手臂,伏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哭哑了嗓子。「我不是故意弄丢他的……你不要生气、不要怪我……」保不住他的孩子,她犯下多大的过错! 痛失骨肉,还有谁比她这亲娘更悔恨痛心?他怎么可能会气她怪她? 「我不会生气,不会怪你,永远都不会……」他哽咽了,深湛的黑眸涌现泪光。「只要你好便成,我只要你过得好。」这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盼望。 在他归来之时,喜姨已先把这三年来发生的种种告知他,关于她的事,他都知道,却料不到真切触碰到她的悲痛,他会心疼得不能自已。 他以为她能坚强地熬过这份思念,却忘了她也有无力承受的时候。 就算她曾对他撂下放弃自己的狠话,可她终究是个女子,他早该想到她根本受不住这样的别离。 容云难抑痛哭,这悲恸抑压了太久,三年的时间像已过了百年,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过的,只知自己彻底丢下了夫家和娘家的事,终日往这茅庐跑,沉溺在他亲手酿制的酒香中,紧闭着心目,假装他不曾离开自己…… 现在,他回来了,贴心的安慰、扎实的温情填补了她心中的空洞,她终于能感受周遭人事与时间。 她的知觉不再麻木。 待她哭累了,长孙晋才敢把她放下,出门打来井水,他细心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饿吗?」他轻问,又再举臂带她入怀。 她摇头,只想靠在他怀里,与他一辈子再也不分离。 「打仗辛苦吗?你可有半点受伤?」容云抬起凄凄水眸,伸出指尖,柔柔抚摸眼前比从前更为黝黑的容颜,眉间净是抹不去的凄愁。 「我只负责写字和说话,没受半点伤。」他浅浅微笑,心疼怀中瘦弱的娇躯之外,也不忘享受她的关切。 「你别再离开了。」她软声道,没办法再多受一回生离的折磨,倘若真有下回,那么即便天涯海角,她也将与他相伴相随,不再分离。 「燕王已如愿以偿,永不再有第二回了。」他承诺。 他从不欺骗她,当初应允了会平安归来,他办到了;如今他许诺不再离开,她相信他也会办得到。 容云破涕为笑,过去再多的辛酸都能因他一个浅笑,化成烟尘。 「我那晚太冲动了,我不会再把它乱扔。」摸了摸发上的簪子,她对他立下誓言。 虽说不能理解他的执意离去,但她也懊悔当晚的任性,她不仅没体谅他肩上的重担,还对他说了那么多的混话,没尽到为妻之责,她一直耿耿于怀。 「不再有第二回便好。」他吻着她的发,突然问:「想我吗?」他是明知故问,但他真想听她亲口道出的思念。 她眨眨丽眸,心思蠢动,素手直接捧起他俊美的脸庞,倾身深深一吻。 回绕唇上的清甜味道迷惑了他的心智,久未唤醒的欲念如焰熊熊焚烧起来,他眸光一暗,难以忍受她的一吻即离,大掌急切地按着她的螓首,他飞快攫住了她的香唇,掠夺这三年多以来,只能反覆思念的亲昵。 无暇顾忌他俩正身处郊野,在这随时有人经过的简陋茅庐里亲热是多么不恰当,她只能在他火热的进逼下愉悦娇吟。只消几番撩拨,她已为他完全湿润,任由他强壮的双臂抱拥至身前,她搂着他的脖子,凑近他耳边急促喘息。受不了她娇媚得勾人的申吟,他掌住她水蛇般的腰肢,把自己紧密嵌入她温润的同体里—— 缠绵了渴望,享受了热烈欢爱后,他拉着她躺下来,让她娇软疲乏的身子俯卧胸前,在这狭小的矮榻上,与她共享醉人的旖旎春情。 「想你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朵。」轻抚妻子香汗淋漓的雪背,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对她倾诉自己如何把思念寄托给天上云。心里藏着她,他头顶上的那片天,则刻划着她的名字。 云儿,是他这生最珍重的依归。 「那晚上呢?」容云浮现笑靥。夜空难观云朵,他怎么办? 「晚上看月亮。」他勾唇。「想着那年中秋圆月夜,我卧病在床,第二次偷吻你。」 「你还记得啊。」她羞涩地笑了,记得那时她气坏了,如今忆来却净是甜蜜。 「当然。」长孙晋莞尔,难以忘怀属于她的每件事。他吻吻她的眉心,不忘叮嘱:「以后别再往这里来,我怕你和喜姨两个女人会有危险。」 「有时候,爹爹也会跟过来。」她轻笑一声,忽又敛容,问:「你不会怪我不理帐吧?」他把「麟盛行」托付给她,她却置之不理,如何说,都是她的不对。 「是掌柜怪你才对吧?哪轮到我呀?」弹了弹她挺俏的鼻尖,他调笑的语音里满是纵容。 府中唯一的主子都撒手不管事了,萧荣纵有万般不愿也得扛起所有的事务……可怜的萧掌柜,她必定好好补偿他这些年的劳苦功高。 她抿唇而笑,忍不住对他道出心向往之的将来—— 「以后我们就一起经营酒窖和『麟盛行』吧,你酿酒酿累了,就回来写帐,换我写帐写累了,也会过来帮忙酿酒。」 「不。」他摇头,低笑道:「咱们该共效于飞,所有事都一起做。」 「无时无刻的寸步不离喔?」她立即笑眯了眼,刁难地问:「你不怕把我给瞧腻了,最后事事看我不顺眼?」 「我怕你先嫌我碍眼。」他爽朗大笑,翻身将她压下,深深吻进她嬉笑的唇瓣间。 相思似酒,只要推心酝酿,从来只会愈益郁馥。 一年后,她为他诞下了一对孪生兄妹,他为这对儿女酿了好几坛黄酒,摆进地窖之时,也取出了她的女儿红。 时酿十四载,他付出的心思与情意,终成正果。 袅袅嗣音系芳卿,蓁蓁衷曲酿情郎 季巧 这个故事的时空背景本来始于晚明的万历末年,终结于崇祯元年。 那是宦官已擅权百多年的黑暗时代,每每想起那个最终躲不开诅咒似的宿命的帝王,想着他伫立煤山之上的无奈和绝望…… 我光是想到或看到「朱由检」这个名字就会哭,他是我的罩门,总能把我泪腺的最大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已经在哭了。 把时光更往前推,明太祖朱元璋有监于秦汉唐三朝被宦官操弄到败国丧家,因此对宦官实施了严厉的管制,不让他们读书识字,严禁他们干政。 他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及子孙的未来,做了很多很多,唯独宦官这一关,彻底毁在他第四子朱棣手上。 朱棣因得宦官之助成功攻破皇城,自立为帝后,他开创了宠信宦官的先例,予以宦官各种特权,为明室种下了覆亡的祸根。 我信佛,笃信因果轮回,坚信这场阉党之乱,全是朱元璋跟朱棣父子俩滥杀无辜的报应——即使,他俩是多么贤明能干的帝王。 纵观历史,会发现许许多多类似这样的因果报应,不论是多么利国福民的人,只要曾犯过理所不容的错,最终都得承受恶果——说到例子,我首推李世民。 有时候,报应未必落在当事人身上,反而落在其至亲至爱的人身上,那种痛,应当比亲身担负还要剧烈百倍。 我很爱看历史,很爱思考个中各人各事的牵缠如何衍生出一段又一段的瓜葛,窥探古人淹没在岁月洪流中的真实痕迹。因此,在思考的过程间,也让我生出疑问,还有连串的分析与探索。 故事中所提及的汤和,在史书中的确得到朱元璋的宽厚善待,但我不信事实如此。朱元璋御赐的汤药,到底是真是假?他杀尽功臣,真会舍得放过汤和一个? 我不信,打断我双腿都不信他真安好心眼↓好眼熟的句子呀…… 所以,我把那碗汤药写成了毒药,朱元璋在天之灵,应该会为我揭发他隐藏的罪行而气得跳脚吧……科科科↓极度任性又自以为是的小作者。 我很喜欢朱棣这位古人,相比那位只会让我痛哭的朱由检,我决定把故事的背景交到这位令我脸红心跳的燕王爷手上。(羞) 在我眼中,他是最英武威风的古人,尽管夺位手段不甚光明,更被史官评为得位不正,但我就是喜欢他↓我是熟男控兼权力控。 原稿的第一章,编编就说写得好像燕王才是男主角,但明明都是男主角在出主意呀……修改这部分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对着稿子大喊:燕王啊,您还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呀!寻人帮忙还不输气势!好强喔!(掩面) 本来,还写了几段关于燕王的心声,但编编认为篇幅太多,毕竟,这是言情小说,交代男女主角的爱情才是最重要的。 当她说:「我看得出来,那部分你写得很开心。」我汗颜极了,当下只能回以几声大干笑,心中os:居然被你识破了……好厉害的编编。(超佩服!) 那些心声,不外乎他对亲情的无力及无奈,夺位的正与不正,我的看法等同于男主角那个没有谁对谁错的想法,而男主角的身分,也正是我最向往的。能做燕王的顾问真的好荣幸喔!(羡慕) 原本,还想写篇燕王的番外,但这回爆字数了,没办法塞进书里,希望以后再有机会跟燕王结缘,就算让他跑个龙套也好,我太喜欢他了。(再掩面) 另外,故事写到的女儿红及状元红,是我最喜爱的一个风俗。那是古人独特、含蓄的浪漫,我在很久以前就被这种浪漫深深吸引住,几年前,曾尝试把这个风俗放在一则日据时代的短篇小说,虽然一直搁着没完稿,但多年来对此念念不忘,如今能用在这个故事里也很欣慰,希望日后有机会完成那则短篇。 这本稿,太感激编编费神劳心的审稿,感激再感激,感恩再感恩。(喷泪) 二○○九年,我过得不甚愉快,工作上几番冲击,身体也每况愈下,屡屡欠安。 二○○九年,慢走,我不送了。(挥手帕) 期望二○一○年,所有人都平安顺利,身体健康。 敬祝大家,幸福快乐每一天。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