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 楔子 白家豪宅的二楼偏厅里,一名长发披肩,长相秀雅、清丽亮眼的少女正因为怒气而目光如炬,完全没了她这年龄该有的纯真。她是十六岁的白湘芸,年轻气盛的她正一脸倨傲地看着父亲白震与大妈陈玉霞,而她的亲生母亲张凤伶则一脸为难担忧地拉着她的手臂。 「湘芸,别这样,快跟妳大妈道歉。」张凤伶央求着。 白湘芸不肯,正值叛逆青春期的脾气又硬又辣。 「我不要!除非大妈先跟妳道歉,她不该骂妳是贱女人,她真的很过分!」 「我过分?」陈玉霞不爽到了极点,插腰厉声地反骂她。「我肯让妳妈这个狐狸精进门已经够仁慈了,还让她生下妳这个麻烦精,妳该偷笑了,还敢跟我顶嘴?真不知道妳妈是怎么教妳的,教得这么没礼貌!」 「妳!」白湘芸气结,替母亲辩解。「我妈才不是狐狸精,她不是!」 陈玉霞气得脸红脖子粗,转头看向白震寻求支持。「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女儿?」 脾气向来一板一眼的白震哪容得女儿这样放肆?只见他眼神严肃地盯着白湘芸,命令道:「去跟妳大妈道歉。」 「我不要!这到底是什么家庭?我受够了!」 从小就是这样,强势的大妈握有家里的生计大权,招赘进来的父亲因为一心想摆脱招赘的软弱标签,所以始终刻板严肃地严己律人,他人生中唯一的插曲就是在情感上出现背叛,爱上了母亲,而大妈虽然让她们母女俩进门,但却也没给过她们好脸色。 柔顺的母亲为了爱情以及让她生活在这个衣食无缺的富裕家庭中,一直忍气吞声地活着,这一切看在白湘芸的眼里,只觉得好气好怨,她再也不想忍受父亲的严厉和大妈的奚落了! 撂下话后,她冲下楼,急于奔出这个令她喘不过气来的家。 「湘芸!」张凤伶担心她出事,追着她下楼,慌乱中踩空了阶梯。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从张凤伶的嘴里逸出,紧接着是身体滚落下楼的撞击声。 白湘芸听见了,倒抽了一口气,心里凉了半截。 她迅速回头,正好看见母亲跌落下楼的身体。 「妈——」她忧心如焚地冲过去,颤抖着手,扶起张凤伶撞击在地面的头,手上沾满了从张凤伶头颅里汩汩流出的鲜血。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拜托……谁来救救我妈——」她哭着,声嘶力竭地哭喊个不停。 张凤伶很快被送到医院,经过一番急救开刀后,医师宣告张凤伶的脑部严重受创,除了外伤,还有颅内出血,血块压迫了脑神经,势必会成为植物人,以后的日子只怕是永远得在病床上度过了。 因为父亲是入赘进大妈家里的,即便经过多年后的现在,父亲已经全权接管了家族企业,但整个经济大权仍然操控在大妈手里,为了母亲庞大的医疗费用支出,在这天过后,白湘芸的倨傲固执从此消逝,她开始懂得—— 妥协。 第一章 位于嘉义县阿里山的梅山乡,有一座相当漂亮青翠的茶园,这一座茶园不像其它附近的茶园,为了增加收入而发展出一些商业化的经营,譬如开发民宿、弄个庭园咖啡、开放烘茶diy教学等等,只专精于茶的栽种烘焙。 茶园的主人是三十二岁的卢有睿,长相俊朗、身形高、头脑精明睿智。他专心经营从父亲手中接下来的茶园,将每个种茶、烘茶、制茶、藏茶的过程做到臻至完美,因此,他的茶园制出来的茶总是能在每年的茶赛里夺得冠军茶的地位,再加上他善于网络行销,在网络上为自家茶叶说故事、建立品牌,因此即便茶园没有其它业外收入,光是靠贩卖高山茶的收入便已为他带来丰厚的财富。 曾经,卢有睿也在都市里谋生过,化工系研究所毕业的他在一家制药厂工作,因为个性沉稳、头脑聪明,所以深受主管器重,一路往上爬。但是在四年前,罹癌的父亲病逝后,家中仅剩母亲与大姊,他二话不说,辞了工作,回到山上接下茶园。 一年后,大姊卢有静结婚嫁到城市去,母亲因为年迈,经常腰酸背痛,常要下山看医生,这一趟路途对老人家而言太过辛苦,所以让姊姊、姊夫接到城市里去关照了。 现在,山上茶园旁的两层楼房里就只剩他一人居住。这种独居的生活他倒不觉得孤单寂寞,相反的,有一种怡然自得的自在感。 三月份的时节,空气沉重湿热,成群的蜻蜓和燕子不时在茶园上方低空飞着,这是天空即将下大雷雨的前兆。因为此时湿度上升、温度下降,蜻蜓的翅膀不容易飞高,而燕子也因为气流动荡不定,受气流影响,只能在低空上下翻飞。 这天下午,五、六辆厢型车从台北一路杀下来,厢型车停在茶园旁,一群打扮得很有个性的城市人从车里走下来,立即,原本静谧的茶园变得吵闹了起来。 那群人从厢型车上搬下许多道具,有高高架起的灯光、大大的收音麦克风、亮晃晃的反光板、大型摄影机、导演椅、化妆箱…… 附近的山地小孩看见了,好兴奋,一群小孩围了过来,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不时还用山地母语叽哩呱啦地交谈讨论着。 一名打扮得很嬉皮的年轻小伙子在广告导演的指示下走向那群山地小孩,向他们问道:“我们要找卢有睿先生,哪边找得到他呢?” 山地小孩不怕生,好热情地指着茶园旁那一座蓝、白相间的房子。 “在里面吗?谢了!我去跟他打声招呼。” 小伙子正打算往房子走去,其中一名山地小孩拉了拉他的衣角,对他摇摇头,手举高,指着房子的顶楼。 “嗄?在顶楼吗?那我去按电铃。” 一听他这么说,那群小孩子立即笑得东倒西歪,彷佛他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 笑完后,他们拉着那个年轻人走到房子下方,一群人一起仰高头、拉长脖子,用力齐喊:“卢叔叔,有人找你的啦~~” 喝!年轻人吓到,这么大声嘹亮,山地小孩的嗓门果然不是盖的。 他抬头,马上就看见一个男人从顶楼的地方探出头来。 卢有睿原本正在顶楼的躺椅上看书,听见小朋友的呼叫声,便走到顶楼的围墙旁向下探望。 “卢叔叔,他说要按电铃啦,好好笑喔!”小朋友边笑边告诉卢有睿,说完后又转身告诉那个年轻人。“我们山上都不用电铃的啦,用叫的就可以了!” “卢有睿先生吗?你好,我们是‘远艺广告公司’的人,要来拍宠物用品的广告,今天先来勘景和预排,晚上会住在前面不远的民宿,明天一大早才会正式开拍。”年轻人不理会小孩子的嘲笑,边对卢有睿说、边指着厢型车附近的那群工作伙伴。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看到那群喧闹的人后,卢有睿对年轻人点点头说:“欢迎,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用客气。” 年轻人点点头,挥着手离开了。 因为宠物用品公司的人跟卢有睿的姊夫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在姊姊的居中撮合之下,他出借茶园给人拍广告,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原来拍广告的阵容这么浩大,看来这两天没有清静日子可过了。 卢有睿先是目送着年轻人离开,然后再将视线往下探向自家楼下门前的樱花树。 这时节正好是樱花盛开的日子,粉红色的山樱花张狂的怒放着,如同一张粉红色的网,又像是一大簇粉红色的烟火,不断展现它最甜美、最妖娆的姿态。 正当他看得痴迷时,一阵风刮过,暗示山雨欲来的倾向,而随着这阵风引起的是一阵阵飘落的粉红花瓣,那飘下的花瓣像是下了一场短暂的樱花雨似的。 他正微微勾着唇瓣欣赏樱花雨,忽地,一个陌生的身影伴随着樱花雨窜入他眼眸里。 是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粉红色套装、粉红色高跟鞋的女人。 由于她一身的粉红装扮,几乎与樱花融合在一起,以至于卢有睿方才没有看清楚樱花树下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他观察着她,发现她有着白皙的肤色以及一张漂亮的瓜子脸,那完美的脸形搭配上挺直小巧的鼻梁、朱唇皓齿,很是出色,尤其是那双剔透晶灿的双眸,更显现出她的绝丽美貌。这女人气质出众,一看就是那种出身良好的富家小姐。 她是谁呢?很少有外地人会单独前来的。 现在,那个女人似乎是被樱花雨的美给感动似的,开心地旋转着身子,然后她的双手往上捧,像是要承接住花瓣似的。 卢有睿看着那女人,看见了她的手指头纤细修长,在阳光的灿照下更显得白皙,她的十指轻轻抚过落下的花瓣,粉唇微张着,一脸的惊奇与兴奋。 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漂亮纤细的手,卢有睿竟不自觉地想到关于月老牵红线的故事。故事里不都说,每个人的手上都有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红线,情牵着生命中的另一半吗?他很好奇,不知道这么美丽的一双手,是否已经被月老绑上一条姻缘的红线呢? 因为太过沉溺于樱花雨的美,所以女子没发现卢有睿正由上往下地打量着她。 而卢有睿自己也没发现,他看着女子的眼光竟带着些温柔,甚至,他唇瓣上的笑意,更深了。 风又起,这次刮得更大,樱花瓣满天飞舞,女子开心地笑出声音来。“哇!哈……” 那清脆悦耳的笑声传到卢有睿的耳朵里,搔痒着他的某处神经。 垂落的花瓣有一些沾在女子披散于肩膀上的长发,女子甩甩头发,又一阵风吹来,把从她发上甩下的花瓣往上吹送,送到顶楼卢有睿的面前,那花瓣轻轻抚过卢有睿的脸颊,让他倏地震慑哆嗦。 感觉很怪。怎么有种花瓣吻过她的发梢后又吻上他脸颊的诡异想法呢?感觉就像是……一种联系。 突然,茶园那边,有人手持大声公喊着—— “好了,先休息一下,等一下再试一次!” 白湘芸听见了大声公的声音,注意力被转移,目光移往茶园的方向,那样子像是很期待什么人现身似的。 卢有睿思忖着:是在等什么人呢?广告公司里的人吗?与那人又是什么关系呢?让她这样一个都市女子一起跟到山上来陪伴。 忽然,白湘芸挥手,表情灿亮地看向前方。 卢有睿跟着一起看过去,蓦地一愣。 是一只好大的黄金猎犬! 卢有睿在心里赞赏着,那狗儿养得真好,金黄色的毛发因为奔跑而飘逸地飞扬着,在午后阳光的灿照中闪闪发光,双眼精锐有神,后腿看起来相当结实,是一只被照顾得很妥当的尊贵狗儿。 白湘芸看见自己养的爱犬,立即蹲下来,对着不断朝她奔来的黄金猎犬拍拍手,开心地叫着。“仔仔!好乖,来姊姊这里!” 白湘芸等的正是仔仔,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在自家的宠物用品公司担任企划人员,仔仔则是她养的狗。 当初广告公司和宠物公司双方在做拍摄讨论时,说好了由仔仔来担任狗明星,于是她今天先陪仔仔上山来预排,因为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所以她没打算过夜,也没跟广告公司的人一起搭厢型车来,而是另外开车上山,想说等仔仔和广告公司的人预排完之后就离开,等明天一早再开车载仔仔上来。 她原本是想跟在仔仔身边看牠排练的,但是因为怕她在一旁会影响了仔仔,使牠分心地直往她这边跑,所以她才刻意待在茶园不远处的这棵樱花树下等待,如此一来,既可以远远地观察仔仔的状况,又不至于干扰到他们。 顶楼的卢有睿听见了,差点笑出声音来。 他不得不说,这只黄金猎犬的主人很宝,明明是这么大的一只狗,怎么会取这名字呢?仔仔这名字比较适合吉娃娃那种小型宠物犬吧? 卢有睿无声笑着,心情很好,继续往下看。 仔仔已经奔进白湘芸的怀里,对着她的身体又磨又蹭的,用尖尖的鼻子在她的手掌心嗅闻着,然后又绕着她不停地转圈圈,逗得白湘芸笑声不断。 “好啦!好啦!”白湘芸好脾气地安抚着狗。“等一下,马上就拿给你。” 白湘芸说着,走到停在一旁的黄色小轿车旁,开了车门,只将上半身弯低钻进车内,一脚仍踩在地上,另一脚跪在汽车坐垫上,臀抬高,裙子因而往上移了好几寸,修长的腿形暴露着…… 卢有睿看着,忽然觉得躁热了起来,心跳微乱,他暗恼自己不该如此,虽说他不是有意偷窥,但是非礼勿视他还懂,只是他不懂的是,怎么会这样就觉得慌呢?他又不是未曾谈过恋爱的莽撞小伙子,怎么只是看着那匀称的美腿就有点儿心猿意马? 一会儿后,白湘芸从车里退出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她蹲下,仔仔看到那东西,立即兴奋地在她面前“哈哈哈”地吐着舌头。 “握手。”白湘芸下命令。 仔仔很听话地伸出前脚放到白湘芸的手掌上。 “好棒!说谢谢。”白湘芸又下命令。 仔仔立刻将前脚举起,像是招财猫的姿势一般,上下摆动着前脚,同时还仰高下巴发出“凹呜~~”的一声。 卢有睿想,那意思应该就是谢谢吧?嗯,挺好笑的。 白湘芸满意了,把那包东西拆开,取出里头的东西给仔仔,随即,仔仔摇着尾巴,喀嗞喀嗞地吃着,白湘芸则是温柔地抚摸着牠的头。 吃完点心后,仔仔似乎很兴奋,静不下来,尤其当看见了低飞的燕子和蜻蜓时,更是好奇地跳起来想咬。 “仔仔,不要追燕子,你的眼睛会被燕子的嘴巴啄伤。” 仔仔听不懂她的话,依旧追着低飞的蜻蜓和燕子,只见牠将后脚微微蹲低,前脚匍匐着,双目晶亮,呈现准备攻击的姿势,接着往上用力一跃,没咬到,再跳,还是没咬到。 白湘芸被仔仔的举动逗得哈哈笑,而站在顶楼上观赏的卢有睿也被这一人一狗给感染了好心情。 此时,山风再刮起,又飘了一场樱花雨,白湘芸着迷出神地看着在风中旋转飞舞的花瓣,没去注意仔仔的动静,而仔仔则自顾自地专心追逐着蜻蜓。有一只蜻蜓飞得超低,就停在白湘芸的裙摆上,仔仔看到了,马上摆出攻击姿势,猛一扑—— “啊——”白湘芸尖叫一声。 穿着高跟鞋的脚步没站稳,纤细的身子也不堪大狗的扑撞,白湘芸只来得及尖叫出声,压根儿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这么往后跌坐在泥地上,双脚还很狼狈地打开着。 仔仔看了主人的模样,好高兴,以为在跟牠玩,扑上前去舔白湘芸的脖子,弄得白湘芸又好气、又好笑。 “仔仔!真的会被你气死,哈……好了好了,不要舔了……” 白湘芸正笑着,忽地,听见另一个笑声插入—— “哈……哈……” 不同于她秀气的笑声,那是一个男人爽朗大笑的声音。 白湘芸顺着笑声寻去,看见了一旁屋子的顶楼上有一个男子,他正朝着她哈哈大笑。 因为日光从男子的身后照来,加上她现在的姿势是躺着的,阳光直射眼睛,所以她瞧不清楚男子的长相,只隐约看得出他挺高大的。 “汪汪!”仔仔朝顶楼的男子汪叫了两声。 牠这一叫让白湘芸蓦地一惊,惨!她都忘了,她看不清对方,但不表示对方看不清她啊!他居高临下一定看得很清楚,而偏偏她现在正脚开开的,而且……她穿着裙子! 白湘芸的脸倏地刷红,她立即推开仔仔,迅速合拢双脚,明明就很狼狈了却还故作高雅的模样,站起身来,手指优雅地拍拍身上的沙土,然后有点难为情地瞪着顶楼上的那个男人。 好糗!这么丢脸的模样怎么会被外人瞧见呢?都怪仔仔啦!她含怨的眼神转而瞪向仔仔,而不知自己闯祸的仔仔还一脸无辜样。 茶园那边,又传来大声公的指令。“动作快!要排练了!” 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拿着狗炼走了过来。 白湘芸接过狗炼,套上仔仔的脖子,她双手捧着牠的脸,教导道:“要乖乖的,懂吗?” 等到仔仔被工作人员牵往拍摄广告的位置后,卢有睿才开口。“你的衣服都脏了,要不要进来里面擦洗一下?”说完,连他自己都很讶异。他什么时候这么热心?怎么会随便邀请外人进来呢? 白湘芸站直身躯,既犹豫又带着防备。陌生人的家耶,可以随便进去吗?她考虑着,车子上有矿泉水和湿纸巾,她可以用那个先做初步的擦洗,等回到家后再把衣物送洗就好了。嗯,就这么决定了!正要开口回绝时,“啪!”的一响,高跟鞋的鞋跟忽然断了,害她的身子跟着颠了一下。 白湘芸低头,脸色窘迫,目光愕然地看着那双才刚买来没多久的高跟鞋,突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怎么专挑这时间断掉,让她在同一个男人面前出了两次糗。 在顶楼的卢有睿看见了,转身往楼梯走,下了楼,来到门边,开门,手里提着一双夹脚拖鞋,往白湘芸的方向走去。 他弯下腰,把拖鞋放在白湘芸的脚边后,这才挺起身,笑容温和地对她说:“委屈你了,我这里只有这种拖鞋,勉强穿一下。你的鞋跟应该是刚刚被狗推倒时拐到才会断掉的,等一下进去屋里后,我再帮你看看鞋跟可不可以修得好。” 他就站在她面前,嘴角笑着,但笑容真诚,看起来不像是嘲弄的笑。 当他靠近时,她在他身上闻到了茶香味,那味道闻起来令人很舒服。 白湘芸打量着对方,发现这男人长得很俊朗,五官立体深邃。这个人有一种很斯文尔雅的气质,像是学问饱饱的读书人;眉宇间透露着精锐稳重,又像商人;随意穿搭的蓝色细格子衬衫和穿着泛白牛仔裤的修长身形,则使得他看起来很随兴、很自由。而怪的是,这些感觉在他身上一点都不冲突,反倒很融洽似的,把这个人衬出一抹卓绝出众的气韵来。 卢有睿知道她在看他,他不闪不躲地任她看个够,而他也静静地观察她。跟刚刚从楼上往下看比起来,现在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他发现她长得真的很出色,桃腮杏脸、肤白若雪,这是一张绝俗的妍容。她是一个发光体,很容易吸引住男人的目光,他也被她吸引了,但不是因为她美丽的容貌,而是她那双水灵眸子里头透露出来的谨慎眸光。 “我……”白湘芸咬唇,犹豫着要不要穿上拖鞋进去?他不像坏人,甚至还给她一种很怡然舒服的感觉,她相信跟他进到屋子里头应该不会遭遇到什么无礼的对待,但她还是选择谨慎以对,于是,她客套地对他说:“没关系,不太方便打扰你,我等他们预排完就要开车下山,我可以脱掉鞋子开车,到了山下再买一双鞋就好了。” “好吧,随便你。”卢有睿知道都市人防备心比较重,他不勉强,但是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正要转身走回屋内时,忽然想起什么,他开口问道:“你开山路的技术如何?” “嗄?”白湘芸纳闷了下。“还可以。” 他又问:“那车速呢?最快可以开到多少?稳不稳?” “问这干么?”她拧眉。 “没事,只是提醒你,如果你的车速不够快,无法很快到达山下,而且开山路的技术又不够好的话,我劝你不要这时候开车下山,因为再过不久会有一场很大的雷雨,在滂沱大雨中开车走山路很危险的,你的挡风玻璃会一片雾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楚。” “大雷雨?你怎么知道过不久会下大雷雨?”白湘芸对他说的话很好奇,瞧他说得胸有成竹,彷佛老天爷真的会听他摆布似的。 卢有睿耸肩笑了笑,说:“经验。住在山里头久了,自然会知道。刚刚你养的狗不就是因为要咬低飞的蜻蜓跟燕子,所以才扑倒你吗?那就是下雨前的征兆。” 他发现她在质疑时的表情很可爱,嘴唇会微微翘起。 白湘芸听到他提起被扑倒的那件糗事,唇嘟得更高了一些,质疑地说道:“就算会下雨,也不见得会是过不久啊!” “一定会。”卢有睿肯定地点点头,这群蜻蜓、燕子已经飞了一整天,而现在的云层比早上更厚重、湿度足够,绝对会下。 “你又知道了?又是经验?” “嗯。”他点头。 白湘芸用一种像是在看神棍的表情睨着对方,才不信他的预测有那么神准。 忽地—— 像是要印证卢有睿的预测似的,一滴雨从天而降,滴在白湘芸的头上,她一惊,抬头仰望天空,接着两滴、三滴、四滴……更多的雨滴落了下来。 这么神?她讶然看他,他则耸耸肩。 她突然有点赌气地说:“是下雨了,可是雨势并不会很大!” 才说完哩,老天爷像是故意跟她唱反调似的,猛地,“啪啦”一响,大雨猝不及防地倾盆落下,天色一瞬间变得灰蒙蒙的。 “啊——”白湘芸被淋个正着,失声尖嚷起来。 同时间,茶园那边也传来广告公司工作人员尖喊的声音,显然也是被突然落下的大雨给吓到了,只见他们急忙收拾东西,并且拉着仔仔冲进茶园旁的民宿避雨。 卢有睿赶紧拉过她的手臂,怕她因为高跟鞋的鞋跟断掉而跌倒,拽紧她,把她拉到屋子的玄关处躲雨,然后他又进屋拿了雨伞,走出屋外,拾起方才要给白湘芸穿的拖鞋,拿到屋前的水龙头底下冲干净、甩干水,重新把鞋子放到白湘芸脚边。 “穿着吧!还是你要打赤脚进屋里?我不反对。” 白湘芸觉得好糗!一身湿淋,头发乱七八糟地塌垂在颊畔,还滴着水,衣服也全湿了,黏黏地贴在身上,脚下的高跟鞋因为奔跑着躲雨,鞋跟断得更彻底了,而且鞋面上满是泥污。 她无计,只好脱下高跟鞋,换上夹脚拖鞋,才一穿上,就觉得自己滑稽得好笑。那是一双蓝白夹脚拖,瞧她,一身高雅利落的套装,居然配着一双蓝白拖! 这模样太逊了,逊得她脸红,逊得她手足无措。 卢有睿指了指屋里右手边的方向,对她说明。“浴室在右边,你先进去,架上有毛巾,先拿来擦一下头发。还有,我叫卢有睿,是这座茶园的主人,你放轻松点,别太拘束。” 白湘芸脸色很尴尬,小声地说:“我叫白湘芸,是宠物用品公司的企划人员,同时也是仔仔的主人,我陪牠来拍广告的。”真可笑,她从来没有在这么狼狈落魄的情况下做过自我介绍,这经验还真是头一遭。 卢有睿点点头,表示了解。“快进去吧,我去楼上找件衣服给你换。” 卢有睿上了二楼,进到大姊以前居住的房间,拉开衣橱,取出大姊留在这儿的一套运动服。 下楼后,他敲了敲浴室的门。 “我把衣服放在门口,你换下衣服后,浴室外头有烘衣机可以使用。另外,如果你想冲一下澡的话,我还有准备新的大浴巾,你安心洗,我会待在二楼,你洗好叫我才会下来。”言下之意是他很君子,人会闪得远远的。 “喔……”浴室内传来白湘芸小小的应答声。 卢有睿听见了,转身离开,他本要直接上楼的,但是他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心里知道,这场雨可有得下了。 下雨天、留客天。看样子,她注定了得留下作客的。 卢有睿的脚步转了个方向,先绕到厨房里取出两人份的肉来解冻,然后才上楼去。 待在浴室里的白湘芸,耳朵贴着门板,等确定脚步声走远后才开了浴室的门,抓起搁在门口的衣服和浴巾后,很快地闪身躲回到浴室里。 她手上抱着女用衣物,环视浴室,发现浴室里头没有任何女性用品,沐浴乳、洗发精、洗面奶全是男性专用的,还有,一个漱口杯、一根牙刷,种种迹象都显示他应该是一个人独居,那么这些女用衣物是从哪儿来的呢?她心里不禁一阵疑惑。 白湘芸臆测着:莫非是女朋友的?因为偶尔会留下来过夜,所以刻意把衣服放在这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微微地感到不太舒服,感觉闷闷的,而当她惊觉自己的情绪反应时,蓦地一惊,觉得自己怪怪的。 她啐了自己一声。“发什么神经呢?” 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有没有女朋友关她什么事?她又何必关心呢? 白湘芸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思索这个呢?甩甩头,她不想再去探究了。 脱去湿衣服、扭开莲蓬头,她将自己置身于雾气蒸腾的水花底下,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第二章 沐浴过后,白湘芸一身清爽,她先将衣服放进浴室旁的烘衣机里烘干,接着走到客厅没看见人,于是出声叫唤。“卢先生?” “我在楼上,你上来吧!”卢有睿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下来。 白湘芸上了楼,她看见卢有睿也已经换了一身干衣裳,他正背对着她,蹲在二楼小偏厅的地上,不知道在弄什么? 她走到他背后,弯腰一看,发现他正在修理她的高跟鞋。 鞋面上的泥土已被擦干净,他正将强力胶涂抹在断掉的鞋跟上。 发现她在背后,卢有睿回头,瞧见她的模样,眼底浮现赞赏。 不同于方才身穿套装的模样,刚沐浴过后的她脸上脂粉未施,简单的运动服穿在她身上,衬出她的苗条身形,同时也使她显得青嫩。 她其实应该很年轻吧?几岁了?那一身套装真不适合她。 “洗好了?” “嗯!谢谢你。”她指了指地上的高跟鞋,表情有点过意不去。方才在门外,她的态度太防备,而他没有生气,不但提供她衣服、浴室,还不嫌脏地帮她修理鞋子。 “修得好吗?”她问。 “要等明天强力胶干了以后才知道。” “明天?” “嗯。反正这场雨没那么快停的,依我估计起码也要下到晚上七、八点左右,那时候天色很暗,你对我们这儿的路况不熟,再加上雨后路滑,硬要开车下山很危险的,所以我建议你还是等明天再走。” “可是我没有要留下过夜啊!我今晚还有个饭局。” “恐怕你得跟对方延期了。你不是跟广告公司那群人一起的吗?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儿留下来? 他们就住在前面不远处的民宿,你可以跟他们一起投宿在那边,等明天看得清路况的时候再下山比较安全。” “算不上是一起的,他们是负责拍摄我们公司产品的广告公司,而仔仔则是这次广告里头的狗主角,我陪它上来预排,我们没打算要过夜的,想说预排后就要离开,等明天再上来。” “可是,你摸黑离开真的很冒险。” 白湘芸沉思了半晌后,决定听他的建议。“也好,你有民宿那边的电话吗?” 卢有睿点头。“我帮你打电话过去问问看还有没有空房。” 趁着卢有睿在拨电话的空档时,白湘芸也拿出手机拨打,通知对方要取消今晚饭局的事。 一会儿后,他们两人同时挂上电话。 卢有睿告诉她。“民宿那边只有四个房间,全被广告公司的人住满了,其中三个房间已经分别挤了四个人,无法再加床,另外一间是这次的广告女明星住的,听说她不愿与其他人共用一个房间,为了礼遇她,只好依她的意思。我另外问了仔仔的状况,他们说它很好,现在被安置在民宿的房间里面,正趴着在休息。” 白湘芸听了,有点惊讶他的细心,她才想说等一下要跟广告公司的人通电话,问问看仔仔的情况,没想到他便已经替她问了。 她对他点头微笑,笑容里有着感谢,谢谢他的细心。“没关系,总还有其他的民宿吧?我可以去住别间。” 卢有睿摇摇头。“太远了。另外的民宿都距离这儿五公里以上,冒着大雨开车去那里投宿,不是一个安全的决定。” “那怎么办?”她皱眉。 卢有睿看着白湘芸苦恼的模样,不知怎么着,一时冲动,他竟开口邀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住我这儿。” 话说出口,卢有睿自己都觉得吃惊。四年来,这房子可从没让外人借宿过,但他却对她十分特别。 “住这儿?”白湘芸也愣住了。“可以吗?”因为他主动提供衣服和浴室,又帮她修理鞋子,她对他的防备心已不像刚才那样了,只是有点疑惑自己会不会造成他的困扰? “嗯,二楼有空房间可以给你睡。今晚我会去楼下的房间睡,你可以安心地休息,我不会上楼的。”卢有睿解释得很刻意,像是要让她明白自己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乱来,就希望她能安心地住下来。 白湘芸听了,为他的体贴觉得窝心,但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又问:“可是,你的女朋友呢?” “女朋友?”卢有睿皱眉,不是很懂。 “我在这里过夜,她会不高兴吧?” 卢有睿愈听,眉心的皱折愈深,语带疑惑地说:“我没有女朋友啊!” 白湘芸指了指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问:“那这衣服……” “喔,是我大姊以前的,怎么,不合身吗?” “不……这衣服很好。”白湘芸挥着手,嘴角悄悄往上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心里莫名地觉得开心。她为自己异常的反应觉得好笑,是怎么了?听见他说没有女朋友,居然会有这样的情绪?她赶紧微微低头,怕自己的表情被他瞧见。 卢有睿没看见,领着她,往楼下走,问道:“喝茶吗?” “嗯。”她点头,跟着下楼,问:“下午茶吗?” 走在前头的卢有睿一愣,顿了顿脚步,随即笑出声,澄清说:“是老人茶。” 白湘芸听见他的笑声,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好像“都市耸”,人家她们在都市里所谓的喝茶都是指下午茶那一类的嘛!老人茶是吗?是指很讲究的那种功夫茶吗?她倒是还没喝过呢! 卢有睿带她到一楼的客厅,客厅里是一套富有古意的藤编家具,茶几上摆着一整组令她眼花撩乱的茶具,他按照步骤教她如何品茗——赏茶、温壶、置茶、温润泡、温盅、第一泡、烫杯、倒茶、第二泡、奉茶、去渣、归原。 白湘芸看着眼前一大堆的品茗器具,耳朵听着卢有睿解释品茗的步骤,表情似懂非懂的。 一整套繁复的手续过后,终于,他将淡琥珀色液体的茶汤从闻香杯倒入品茗杯中,然后把空了的闻香杯递到她面前,告诉她说:“这是闻香杯,你先把杯子放到鼻前闻其香味。” 因为他的讲究,使白湘芸也开始对喝茶这档事变得谨慎了起来。她按照卢有睿教她的那样,对着品茗杯深深一吸,那扑鼻而来的茶香令她舒畅,刹那间居然觉得头清目明了起来。她看着他,美丽的眼眸里带着询问:怎么会这样?居然比咖啡还有效? 卢有睿笑了,觉得她惊喜的表情很动人。他努了努下巴,教她。“接着观看品茗杯中的茶汤色泽,再来才是尝其滋味。记住,别一口灌下,要慢慢啜饮,先含在嘴里一会儿。” “像品红酒那样吗?”嘴巴要咕噜咕噜地漱着吗?很难看耶! 她拧眉,表情泄漏了她的心思,害卢有睿看得语气带笑。“不是,含一会儿再喝下即可。” 于是,白湘芸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煞有其事地喝下那杯茶,忽然,一股温润清甘的口感在唇齿间扩散开来,那清香直冲脑门,让她不自禁地闭眼,吞下,感觉暖暖的液体流过身体,这让她向来紧绷的肩颈不由得放松了起来。 她睁眼,表情迷蒙,思索着形容词。“这茶……” “怎么样?”他刻意拿出去年比赛的冠军茶来泡给她喝,这茶他平常收藏得妥当,不轻易开封,除非是很懂茶的同好才有机会与他共享,而今天他却泡给她这个门外汉喝,想听到她的赞美与肯定,献宝之意相当明显。 他暗笑自己,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现了? “这茶好像是甜的,有加香精或甘味剂吗?” 她的一句话就毁灭了卢有睿的用心。 他很想告诉她,那是顶级茶叶自然散发出来的香气与回甘,但是算了。他有点无力,果然,这茶还是收藏起来得好,省得被不懂的人糟蹋了。 他猜她应该是星巴克的拥护者,要不,搞不好一瓶十五块钱的包装茶都能轻易搞定她,让她大赞好喝。 “不过……”她又说。“很好喝,会让人觉得很舒服,想再喝第二杯。” 卢有睿稍稍觉得安慰,原本想将茶罐收下的动作停住了,又替她倒了第二杯茶,鼓励她。“再喝一口看看,一定跟你平常喝的茶不一样。” 白湘芸喝下,用心体会着,可是她的境界与他不同,只觉得好喝,却尝不出这茶的价值。 “是不太一样,但是我说不上来这感觉,也许多喝几次就能懂得它的独特处。” 卢有睿听见,二话不说,把茶罐盖好,交给她。“这罐茶让你带回去喝,你照我刚才教你的方式泡,细细品尝,一定能喝出心得来。” “要给我?这很贵吧?多少钱?我跟你买。”无功不受禄,她不好意思收。 “送给你,不收钱,只要你别让它束之高阁就好了。” 他今天真的很怪,一斤两万块的冠军茶耶!疯了,居然这样送人。 “但是我没有这一套专业茶具,粗手粗脚的,怕毁了这罐茶叶的价值。” “再怎么有价值的茶,好不好喝、喉韵如何、怎样回甘、如何去冲泡,其实都是次之,真正能让人喝出感觉、喝出价值的,全都取决于喝的人心境是否沉静无杂。只要你静下心来,心安稳了,就算没有繁复讲究的冲泡手续,一样能品尝出茶的甘韵。” 白湘芸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笑着收下那罐茶。“谢谢。”因为不知其价格,所以不觉得不妥,甚至,还很天才地问:“用英式茶组来冲泡也行吗?” 卢有睿听了,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点头,有点替那罐冠军茶觉得悲哀。 果然,城市人喝下午茶,山上人喝老人茶,还是有城乡差距的。 他们又边喝边聊了一些话题,白湘芸夸门口的那棵樱花树开得很漂亮,卢有睿说那是他小时候亲手种下的,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他还说改天没下雨时,可以把茶具全搬到树下,在樱花飞舞的树下品茗,那个中滋味更是美妙。 白湘芸则告诉他,她家住在台中市,宠物用品公司是家族企业,爸爸是董事,有一个哥哥担任公司里的总经理,她则担任企划人员。虽然是自家公司,又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但是没特例,一样要从基层慢慢做起。 他敏锐地发现她没有提起有关母亲的事,他也不多问。 卢有睿不太多话,偶尔他会发问,白湘芸回应,他则是含笑点头,静静听她说话。有时候,话题中止了,没得聊,但是彼此竟然不会觉得气氛冷场尴尬,反而觉得两个人这样安静相处的模式很静谧和谐。 这时候卢有睿会看向屋外。 大门没关上,山风吹入屋内,不需冷气便已沁凉舒适,他一派气定神闲,欣赏雨滴降落地面时溅起的水花,以及茶园上方飘渺的水雾。 白湘芸学他看着外边,也静静的不说话,她听见雨滴击打在窗檐铁片的声音,随着雨势忽大忽小,那声音也忽急忽缓。 她仔细听着雨声,觉得山上的雨声仿佛有种魔力似的,愈听心情愈是平稳。好奇怪,以前她听见雨声时从没有这样的领悟。 这一刻,在这个陌生的山上,在这个朴实没有高档装潢的屋子里,坐在一张古朴的藤椅里,因为大雨而被困住的她,居然觉得好放松,比忙得要死不活后去做一趟全身舒压按摩还放松。在山下的她,肩膀随时都是僵硬的,讲话速度很快,走路经常是小碎步的跑,可是现在,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很舒畅,像一团麻糬。 忽然,她觉得卢有睿说得很对,心静了,体会自然不同,方才喝下的茶从喉咙深处一直回甘上来,她愈来愈觉得这茶清甘润喉。 他们就这样看着屋外雨景,天色灰蒙蒙的,但心情却是开阔舒展的。 “把眼睛闭上,专心只听雨声,将其他的声音全都摒除于耳朵之外,脑袋放空、心思放空,只闻泥土的气味。”卢有睿这么教她。 她照做了,感觉轻飘飘的,像是方才在屋外随风飘落的樱花瓣那样,飘荡、翻飞。 “有没有不一样的体会?感觉自己像什么?”卢有睿问她。 白湘芸思索了一下,说:“像……浮萍。” 卢有睿听了她的答案,微愣了一下。 浮萍? 怎么他觉得这答案有点……悲伤。他觉得此刻闭着眼睛、斜倚在他家藤椅上的女人看起来有抹淡淡的忧郁,是有什么事让她烦心吗? 他没有追问,毕竟是初相识,不该问得太深入。 卢有睿缓缓起身,不惊扰她,往厨房的方向走去,留她一个人独处。 *** 卢有睿用来待客的晚餐是炸起司猪排淋上蜂蜜芥末、清炒高丽菜、两颗荷包蛋和一锅笋子汤。 白湘芸尝了一口起司猪排后,一脸惊喜,猛点头,伸出大拇指比出赞的手势。她没料到卢有睿的厨艺这么好,也没想到自己今晚的胃口这么好,她每一样菜都吃了,觉得猪排炸得好酥、高丽菜好清甜、荷包蛋煎得软嫩滑溜、笋子汤好顺口,她还吞下一大碗白饭,饱到都打嗝了。 其实当卢有睿去厨房料理晚餐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闭上眼睛、听着雨声的那当时,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刚开始还有听到厨房里传来锅铲的声音,渐渐地,她意识浑沌,居然打了盹,后来觉得冷,身子一阵哆嗦后醒来,一醒来闻到饭菜香,竟然饥肠辘辘,也不知道是他的手艺太好,还是她的心境开阔轻松,胃口也跟着变好,竟吃了比平常还多一倍的分量。 看她吃得这么捧场,卢有睿很有成就感,他点点头,赞道:“不错嘛,还挺能吃的。” 白湘芸脸红了,有点窘,回他道:“我平时没那么会吃,是你的厨艺太好了。”真的,比他们家的佣人阿美姨煮得还要合她胃口。 “一个人住,三餐都得自己料理,厨艺自然就磨出来了。” 白湘芸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她接起,听对方说了一些话后,脸色遽变。 “怎么了?”卢有睿问她。 白湘芸合上手机,一脸担忧着急。“广告公司那边的人说仔仔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呢?” “不知道,他们只说整间民宿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仔仔,它一定是想找我所以才会跑出去。怎么办?外头还在下雨,天色又那么黑,它会不会出事?”白湘芸霍地站起来。“不行!我要去找它!” 说完,急匆匆地就往门口跑去。 “等等!”卢有睿赶在她冲出门前拦住她。“我陪你去,你先等我。”他转身往屋里走去,再出现时,手上多了两件雨衣、一支手电筒和一双雨鞋。 他把雨鞋放在她眼前的地上,又把其中一件雨衣递给她,告诉她说:“先把雨衣穿好,这雨鞋给你穿,湿烂的泥土地又黏又滑,你穿拖鞋没法儿走路。还有,等一下出去后牵紧我的手,不用怕羞,而且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放开,在山上迷路可不是开玩笑的。” 白湘芸穿好雨衣和雨鞋后,问道:“那你怎么办?”雨鞋很大,她猜应该是他的,让给她穿了,那他呢? “我没关系,这里的山路我常走,了解下过雨后的路况,就算不穿雨鞋我也能应付。” 卢有睿也套上雨衣,并且将手电筒套上透明塑胶袋来防水,然后他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牵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雨中走去。 这时雨势已经比下午的时候小多了,但是山上一旦入了夜,便夜色如墨,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视野不清,又加上山路泥泞难行,白湘芸只能挨着卢有睿走,小手被他大大的手掌握住,很有安全感。 接到电话后她本来很慌的,走在冰冷的雨中她本来很冷的,但是,卢有睿牢牢牵握住的手却给了她莫大的安心,像是吃了定心九似的,有他在,她不担心会找不到仔仔,不担心会滑倒在泥地上,不担心会在暗夜里迷路。 “仔仔——”她拉开喉咙喊。 “仔仔——”他也陪她喊。 “仔仔——”另一边也隐约传来呼唤仔仔的声音,是广告公司那边也派人出来寻找仔仔了。 卢有睿牵着白湘芸走在附近的产业道路上,边喊边寻找仔仔可能藏身的地方,茶园里、烘焙茶叶的厂房旁、邻近住家的屋檐下,已经找了快一个小时,全都没有仔仔的身影。 白湘芸愈找愈挫败,声音有点哽咽。“怎么办?它会跑去哪里?” 卢有睿偏头,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担忧的她,这时从远方传来几声狗吠,白湘芸听见了,忽地松开他的手,心急地往那声音的方向跑。 手突然被放开,卢有睿很担心,他想开口阻止她,但已来不及,白湘芸才刚往前跑了几步便一脚踩滑,他听见“唉唷”一声,然后看见黑暗中,穿着黄色雨衣的身子倾斜滑倒在泥泞的地上。 卢有睿见状,赶紧大步上前关心。“有没有怎样?” “没事……”白湘芸痛吟着,她没事,只是屁股摔得好痛。 “没事就好,快起来吧!小心点,站稳了。”卢有睿说着,边伸出手掌欲拉她起身。 白湘芸的双手攀着卢有睿的手臂,想要借力使力爬起身,但是泥地实在太滑了,再加上她穿不惯雨鞋,导致她难以站稳,正欲站起来的脚步一个没踏稳,她惊吓地唉呼了一声后,又跌了一次,而且还一并牵连扶着她的卢有睿一起摔倒。 只是这一次她哪儿都没摔疼,因为卢有睿眼尖手快,赶在她跌个狗吃屎之前,顾不得男女之别,伸出双臂牢牢地抱住她的腰身。 “啊——”白湘芸反射性地发出尖叫。 “唔……”卢有睿因为成了白湘芸的垫背而闷哼了一声。 她是滑倒了,但是身体一点儿都不痛,因为卢有睿恰好挡在她和泥地之间,而她正姿势暖昧地趴在他身上,至于他,则依然紧抱住她的腰身不放。 手电筒因为卢有睿急着要救白湘芸而被抛在一旁的地上,它滚了几圈才停住,白亮的灯光刚好投照在他们两人身上。 白湘芸的脸从卢有睿宽阔厚实的胸膛上抬起,藉由手电筒的光,她看见了卢有睿近在咫尺的脸庞,近到她前额的刘海都扫过他的下巴。她又羞又窘,红了脸蛋,急忙想爬起,又忙着迭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压痛你?有没有受伤?” 愈急着想爬起就愈手忙脚乱,加上泥地湿滑,她徒劳无功地在卢有睿的身上蹭着,才刚撑起了上半身,正准备爬起,却因为脚底太滑以及雨衣的牵绊,她又跌了一次,这会儿变成是她跨坐在卢有睿腰上的姿势。 “嗯……”卢有睿因为突然压迫下来的重量而哼了一声。 白湘芸糗到爆,虽然身处在雨中,但她的身体一点儿都不觉得冷,相反地,她热得快要冒烟了。 真丢脸,自己居然这样压着他,而且是这么不雅的姿势。他叫是因为被她压疼了吧?她很重吧? “对不起、对不起……”她再一次猛道歉。“我马上起来!”说着,又莽莽撞撞地要爬起。 卢有睿看不下去了,他出声制止。“没关系,还是我来吧!你不用紧张,不要慌,只管坐好。” 他大大的双手分别从左右扣住白湘芸的腰,握住,用力一提,将她的身子先挪到他身旁的地上坐着,然后他起身,顺便拾起手电筒,站稳步伐后才将手伸到她面前,语气沉稳地对她说:“这一次可不要再随便放开了。” 他没有责怪她不听劝告的后果,他的态度依然温和,只有提醒,没有责骂,仿佛她方才引起的慌乱只是小事。 白湘芸看着眼前那只厚实的大手,突然觉得好温暖、好可靠,她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卢有睿随即紧紧握住,用力一拉,把她从地上带起来。 白湘芸站直身子,与卢有睿对望着,她神色尴尬,眉眼含羞,依然还没从方才的窘境里抽离。 她扭捏着,觉得很丢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卢有睿也没说话,只看着她,将她娇羞紧张的表情尽收眼底。 忽地,有个声音响起,打破了他们之间隐约成形的暖昧情愫。 “汪汪——” “仔仔?”卢有睿和白湘芸异口同声。 他们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卢有睿把手电筒往那边照,发现仔仔正往他们这边跑来。 “仔仔!”白湘芸很高兴,弯下腰,欢迎爱犬归来。 仔仔也没在给她客气,奔跑着往她飞扑过来,差点又要扑倒白湘芸。还好,卢有睿将她牵握得很紧,帮她稳住仔仔冲扑的力量。 白湘芸开心地摸着爱犬的头,骂道:“臭仔仔!怎么乱跑呢?不见了怎么办?看你,全身都沾满了泥巴 ” 仔仔听呒,咧开嘴,哈哈哈地吐着舌头,然后,它突然顿住,眼睛直视卢有睿和白湘芸紧紧牵握着的手,龇牙咧嘴,汪汪汪地狂叫着,亟欲保护主人的态度相当明显。 卢有睿见状,笑了。“你的狗好像在吃醋了。” 白湘芸不好意思,以食指轻弹仔仔的头,警告它。“安静!他不是坏人,没有欺负我,还不都怪你搞失踪才会这样!” 仔仔还是听呒,但是已经不再咆哮了。 卢有睿蹲下来,示好地摸着仔仔的下巴,搔得它好舒服。 他煞有其事地对它说:“乖,很想你的主人是不是?那么今晚跟你的主人一起来我家住好吗?” “可以吗?!”白湘芸兴奋地惊呼。她本来还怕卢有睿不喜欢狗,想不到他居然愿意让仔仔进屋里去! “当然可以。” “谢谢你!”白湘芸好开心,笑容灿灿,望着他。 那笑容让卢有睿心神恍惚了一下,下午那种姻缘红线的想法又不自主地跃上脑海。 他自问不是宿命论者,但好奇怪,怎么遇上她之后,短短的一天之内就出现了两次这样的念头? 除此之外,他还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慢慢地、开始发酵了…… 第三章 白湘芸带着仔仔回到卢有睿家里后,先打了一通电话告知广告公司的人已经找到狗了,然后她和仔仔一起进到浴室里,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和一条狗就在浴室里展开追逐战。 “别跑!你还跑?看啦,浴室被你喷得到处都是泥巴了,看我怎么修理你……”白湘芸边骂边拿着莲蓬头朝仔仔身上喷洒。 “凹呜……”狗被骂了,但是仅仅哀鸣一声表示忏悔,随即,又在浴缸里蹦蹦跳跳的,同时还抖抖身子、甩甩毛,喷了白湘芸一身的水珠。 “唉唷!不要喷啦!哈……哈……” 她伸手挡着,但是挡不住,莲蓬头的水管也被仔仔牵扯住,她没握好,莲蓬头掉落,水花往上喷,白湘芸霎时全身湿淋淋的。 卢有睿已经在自己房里的浴室里盥洗干净,换上干衣裳下楼来,他在客厅等着,耳朵不时听见白湘芸笑闹的声音从浴室里头传出来,那笑声好轻盈,像是会跳舞的精灵似的,飞舞着、盘旋着,侵占他的听觉,渗入他的身体里,鼓舞着他的每一寸细胞,让他对这个女人愈来愈感兴趣。 好不容易,浴室里的喧闹终止,门开了,一条狗和一个女人站在浴室门口。 狗身上的污泥已经洗净,但是女人身上却是狼狈不堪,方才在泥地上跌倒时沾染到的泥巴都还黏呼呼地巴在裤子上,头发上也有几处污泥沾着,衣服全湿,滴着水,紧贴在她身上,将她姣好的身段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 卢有睿走过去了解状况,看了这一幕,怦然失神了一下,他力持镇定,喉咙有点干涩地说:“等我一下。” 他转身到楼上,拿了一套衣服和一条大浴巾后,又返回浴室前,用大浴巾包住仔仔,并将衣服交给白湘芸。 “我来帮它擦干身体,你先去冲洗干净,这衣服给你。我大姊只有留下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家里没有其他的女装了,没办法,只好委屈你暂时先穿我的衣服。” “谢谢。”白湘芸接过衣服,关上浴室的门,她脸上笑着、心里暖着。穿他的衣服,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委屈。 当卢有睿把仔仔的皮毛用吹风机吹干后,白湘芸也从浴室走出来。 他看到自己的毛衣和长裤松垮垮地挂在白湘芸娇小的身子上,他的男性衣物越发凸显出她的女性娇柔,他看着看着,不知怎地,感觉很诡异,居然觉得穿着他衣服的她看起来很性感。 第一次,有女人穿着他的衣裳,那感觉很微妙、很怪,像是…… 他们的关系很亲密似的。 白湘芸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担心地问:“怎么了?我的样子有问题吗?” “不。”他摇头,暗笑自己的思绪诡异。 当然没问题,不但没问题,还好得令他有点移不开视线。 “折腾了一晚上,你早点休息吧!我就在楼下,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嗯。”白湘芸点头,然后转向仔仔交代道:“要乖乖睡,别吵人喔!” 说完,她往二楼的楼梯走去,仔仔则在门边的角落趴下。 卢有睿看着这一人一狗的行为,好奇地问:“我还以为它很黏你?” 白湘芸站在楼梯的阶梯上,回头,应道:“它是很黏我没错。” “那它……不陪你一起睡吗?” “它很想,但是我大妈从来不肯让它进屋里。”说完,白湘芸惊觉自己太多嘴了,面容微僵,倏地闭嘴。 卢有睿当然听见了,但是他假装没听到,依然语气温和地建议她。“它今晚大概吓到了,偶尔让它进房间里睡应该没关系,反正它也已经洗干净了。” 白湘芸听了,先是微愣了一下,接着双目晶亮,熠光闪闪。 “你不介意?”有这么好的事?不但借她暂住,还愿意让她的狗也一起进房间睡? 卢有睿看着仔仔,笑说:“我不介意,当然了,除非它不愿意。” “它当然愿意!”白湘芸立刻代替爱犬回答,并立即拍拍手,呼喊道:“仔仔!快,跟我上楼!” 仔仔一听主人呼喊,超high的,迫不及待地越过卢有睿的身旁,急奔上楼,还不忘汪汪叫着,催促它的主人快一点。 白湘芸带着仔仔进到二楼房里,奔向床,扑倒在弹簧床上,她抱着枕头,嘴角挂着甜美满足的笑。 仔仔在床下摇着尾巴,咧开嘴,伸出舌头,那模样也像在笑似的。 白湘芸身体趴在床铺上,双手伸到床铺下,捧着仔仔的脸,一脸骄傲地问:“他真的是个好人,对不对?” “汪汪!”仔仔叫了两声,用脸去蹭她的手。 白湘芸迳自将它的行为解释为同意。 “真的?你也这么认为?”她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他说他没有女朋友耶!” 说完,自己傻傻地笑了。 她放开仔仔的脸,将身上宽大的毛衣领口往上拉到鼻间的位置,深深吸嗅着,闻到了清爽的气味。 她又拉着衣服下摆,凑到仔仔黑黑的鼻头前,傻气地催促它。“你闻看看,这是他的衣服喔!” 被这好闻的气味包围着,被他曾经穿过的衣服罩着,她觉得身子好轻松、好暖和,闭上眼,不由得有点心醉神迷了。 因为心情舒畅愉快,她肯定,这一晚绝对会是一夜好眠。 *** 楼下房里,卢有睿躺在床上,上半身斜倚着床头柜,腿上放着一本书。 书被翻了几页后就静置着,因为书本里的字里行间全都混乱了,那些字体像是变形了,每一字、每一行,都变成了“白湘芸”三个字。 他把书合上,又打开,还是一样。 末了,干脆把书收好放在床头柜上,不看了。 他沉下身子,埋进床铺里,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处,眼睛看着天花板。 在这房间的正上方就是大姊的房间,而白湘芸和她的狗正睡在那里头。她睡了吗?会认床吗?山里头蚊子很多,房间里没有安装蚊帐,她的皮肤看起来很细嫩,会不会被蚊子咬得很惨? 他难以自抑,控制不了思绪,就是忍不住会想到她。 想到她在樱花树下旋转的身影、想到在雨中握着的那双手、想到她跌倒扑在他身上的情景、想到她跨坐在他身上的窘迫表情想到这里,他身体发热起来,肌肉紧绷着,突然,很渴望一个温柔的拥抱。 他怪自己胡思乱想,又笑自己修练不够,教会了白湘芸如何静心,但是此刻自己的心却浮动着…… *** 因为怕仔仔又失控搞失踪,所以隔天白湘芸全程盯着仔仔,陪它拍完广告后才开车下山。 她穿回原先的套装,套上卢有睿帮她修好的高跟鞋,坐上她的nini cooper小轿车。 临走前,她和卢有睿互留联络方式。 卢有睿告诉她,如果有假期的话,可以再来山上玩,白湘芸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笑着点头。 然后她载着仔仔,打开车窗,迎上沁凉的山风,心情极好地下山。因为开心,所以沿路的风景都美得教她赞叹,树木看起来特别青翠,路旁野姜花的香气特别好闻,蜿蜒的山路开起来毫不吃力,她的肩膀不觉得僵硬疼痛,脸上的线条也不会紧绷,一切都很美好。车上播放着音乐,手指头放在方向盘上随着音乐打节拍,她甚至摇头晃脑地哼着歌。 白湘芸觉得好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呢? 她只不过是去了一趟阿里山,可是却觉得比去了一趟度假胜地巴里岛还要棒,整个身心灵都完全松弛了,脱胎换骨似的。 白湘芸将车子开回家,她家住在台中市七期的精华地段,那是一栋有着花园庭院的高级独栋别墅。 她停了车,但是没熄火,也没有启动车库的遥控器,只是把车子停在门口,下车按对讲机。 一会儿后,对讲机有了回应,是佣人阿美姨。 “阿美姨,你帮我把仔仔牵去狗屋里面好吗?我还有事,不进去了。” “好!我马上来。” 阿美姨立即出来开门,从车上带下仔仔,顺便问了白湘芸。“小姐晚上会回来吃饭吗?” “会。” “好,那我就多准备一份。” 白湘芸上了车,发动引擎,正要开走时,忽然想到什么,又按下车窗问阿美姨。“阿美姨,你会炸起司猪排吗?” “嗄?”阿美姨听不懂。 “就是两片猪肉中间夹着起司片下锅去炸,还要淋上蜂蜜芥末酱,超好吃的。”白湘芸把她在山上吃到的美味形容给阿美姨听。 “小姐喜欢吃那个啊?我没煮过,改天我试做看看。” “好!那就拜托你了。” 白湘芸关上车窗,把车开往县市交界的方向。她要去见一个跟她最亲密的人,急着把这份好心情跟对方分享。 *** 白湘芸将车子停在一间设备完善的疗养院前,进门搭电梯直上三楼,熟门熟路地往其中一间独立的病房走进去。 病床上躺着一位妇人,妇人身上插着一些管子,她闭着眼,嘴巴微开,那样子像是睡得好沉好沉似的,沉到永远都唤不醒。 妇人是白湘芸的母亲,在白湘芸十六岁那年因为摔下楼梯撞击脑部而变成植物人,出院后就被送进这间高级疗养院,一住八年,不曾苏醒过。 白湘芸走近床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她唇畔逸笑,看着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手指摸着,轻轻抚过。 “妈,我来看你了。” 她握着妇人僵硬的手掌,用十指揉捏按摩,每一个指节、每一束肌肉,她都极有耐心地按压,边按摩边对妇人说话。 “妈,告诉你喔,我昨天遇见一个很好的人,他住在阿里山上,是一座茶园的主人,他家门前种了一棵好美的樱花树,他教我如何泡老人茶,煮很棒的晚餐给我吃,还让仔仔进房里睡……” 这一趟的探望,白湘芸一直说在山上的事,细数卢有睿的种种好。 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白湘芸才离开疗养院。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经过一家大卖场,眼睛瞟到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茶叶罐,嘴角扬起,忽地心血来潮,将车子驶进大卖场的停车场里。 她下了车,在茶具专区选购了一组很讲究的功夫茶茶组。 接着,她又绕到雨具区,选购了一双女用的红色雨鞋。 买完东西,回到停车场后,她打开后车厢,把雨鞋放在后车厢的角落,心里想着:搞不好哪一天有机会再去阿里山玩! 卢有睿说了,山上常有午后大雷雨,谁知道会不会又让她遇上大雨? 这雨鞋,有备无患嘛! *** 白家别墅里,白家男主人白震和女主人陈玉霞还有白湘芸,三个人正在用晚餐,长方形的餐桌很大,他们各自坐在餐桌的一边,吃着丰盛精致的佳肴。 白震的面容刚毅,散发出不怒而威的气势,陈玉霞则是脸颊丰润,一看就是不曾操劳过的贵妇样,但是她的眉宇间过于犀利,看得出来是个精明强悍的女人。 白震开口问白湘芸。“昨天和今天上哪儿去了?不要因为私事临时请假,你这样会造成公司的困扰,也会让同事质疑,人家会说你在耍特权,我不希望你落人口实。” 白湘芸正襟危坐,眼眸不敢抬高直视严肃的父亲,只能盯着面前的饭菜。 “昨天我带仔仔去山上拍公司的新产品广告,临时下大雨,被困在山上了。” “那今天呢?” “广告拍到中午才结束,回来后我去疗养院看我妈。” 白震点点头,表情比刚才缓和了些,但是仍然告诫着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要是不随时警惕自己,做好榜样,将来会很难带领部属的。” “喔……”白湘芸闷闷地回应着。 一旁的陈玉霞放下碗筷,插嘴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爸爸在跟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只是说‘喔’,要回答‘是的’。真怕外人听见了,会质疑我是怎么教你的。” “是的,大妈。是的,爸爸。” 白湘芸的肩膀倏地紧绷僵硬,今天从山上下来之后的放松感正一点一滴的流失当中。 “还有,下个月有连续假期,我安排了要和张太太聚餐,你跟我一起去。她儿子要从德国回来了,你们俩见个面,看看彼此的意思怎么样。” “喔……”才喔了一声,她连忙紧绷地改口。“是的,大妈。” 白湘芸低头吃了几口饭,心不在焉,明明餐桌上的菜色那么丰富诱人,可是她却没有胃口。 “爸、大妈,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嗯,去吧。” 看到白震点了头,白湘芸才敢起身离开餐桌。 走到楼梯口时,她听见大妈对爸爸低声抱怨—— “真是的,这孩子跟我一点儿都不亲!都是你,当年明明说好了,我可以让小的进门,但是不能生孩子,可是你却还是让她生了,还说什么家里有女儿会热闹些——” 白震回话,语气有点不悦。“好了!都那么多年的事了,还拿出来讲?快吃饭!” 白湘芸叹了一口气,又想到大妈刚刚说的要她和张太太的儿子见面的事。她其实明白大妈的心思,大妈一直不是很喜欢她,这么做的目的不外是想早点把她嫁出门去,省得看了碍眼。 唉……她垂着肩,心情闷闷不乐地上楼去。 *** 白湘芸的房间是豪华套房,所有设备一应俱全,干湿分离的盥洗室、顶级弹簧床、精致的梳妆台、玫瑰花壁纸、灿亮的艺术灯,待在这个装潢得极具现代感的房间里,白湘芸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她想念阿里山上那栋朴实的房子。 白湘芸取出今天刚买的茶具,煞有其事地摆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倒出卢有睿送给她的茶叶,模仿着他教她的步骤来泡茶。 茶叶很香,入口甘甜,但是,她怎么喝不出在山上的那种感动呢? 掏出手机,她想打电话给卢有睿,问他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才刚推开滑盖,却又踌躇着,觉得这样打给他好像太过唐突。 她握着手机,搁在下巴处,开始自言自语。“中午才离开,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太不矜持了,他会不会误会我喜欢他?” 说完,又摇头。“不对!谁说主动打给他就是喜欢他?我们是朋友嘛!朋友互通电话很正常的,而且我只是想请教他泡茶的知识。” 说完,用力点头,决定了,输入号码,正要按下通话键—— 来电铃声抢先响起,吓得白湘芸一时拿不稳,手机摔落,砸翻了一个品茗杯,茶水溅湿手机,她急忙拾起,连抽了好几张面纸,胡乱擦干后,正要按下通话键时,铃声骤止。 是谁呢?谁找她?白湘芸检视着手机。 当她看到未接来电的显示时,心里惊喜,眼瞳晶亮着,晚餐时的沮丧心情全跑光了。 是卢有睿!他找她? 她立刻回拨过去,响没两声,电话立即被接通。 “对不起,我刚刚没接到电话,你找我?”她的声音有点急喘。 “嗯!你在忙吗?有没有干扰到你?”他的声音依旧温醇。 “没有,我没在忙,我只是正好在泡你送给我的老人茶。” “用英式骨瓷茶组?”他的语调拉高。 白湘芸愣了一下,随即笑说:“不是,是用功夫茶具,很专业的一整套茶组,我专程去买的。” “看来你很善待那一罐茶,它也该感到安慰了。” 白湘芸笑得更开心。“听你说得好像我会糟蹋它似的,我只是泡不出像你泡的那种口感,不知道是哪里弄不好?” 闻言,卢有睿不假思索地说道:“有机会的话,我当面再教你一次。” “好……”白湘芸听了,心头暖暖的。 再教一次?那表示要再见面一次喽?什么时候呢?她开始期待了。 她问他。“对了,还没问你找我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突然想到,早上看到你的手臂上有一些蚊子叮痕,忘了告诉你,山上的小黑蚊很毒,你要记得抹药,别抓破皮,免得愈抓红肿愈扩大。” 白湘芸举起手臂检视着,果然白皙的手臂上有几处红肿,原来是山上的小黑蚊作怪,难怪她觉得痒痒的,只是他没提醒,她也没刻意去留意。 “真的耶!你好细心。”他怎么会注意得这么仔细呢? 被她这么一说,电话那头的卢有睿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好像自己为了小黑蚊而特意打电话给她有点小题大作。 他边说脸颊边微烫着,暗笑自己笨拙,其实只是单纯地想打电话给她,听她的声音,却找了小黑蚊这么微不足道的理由当借口。 唉……太久没和女孩子相处了,他有点抓不住那感觉。 “好了,那你早点休息,不吵你了。” “嗯!你也是,谢谢你。” 挂上电话后,白湘芸的眉眼带笑,因为多亏了小黑蚊的关系,所以卢有睿打电话来了。 她看着手臂上的蚊子叮痕,心情愉快,很想大喊:小黑蚊万岁! *** 白湘芸将卢有睿送给她的茶叶用玻璃罐分装带到公司去,每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分离式茶杯泡茶,闻着茶香提神醒脑。 这天,下午三点钟一到,有厂商送一盒手工蛋卷过来,同事吆喝着要订饮料外送来配蛋卷吃,白湘芸摇摇头,不加入喝咖啡或冷饮的行列,一样泡着甘醇的茶叶,而且她发现茶配上甜腻的蛋卷更凸显其美味。 因为卢有睿的关系,她爱上了高山茶,虽然不太懂得如何品茗,但就是不由自主地眷恋着那抹淡淡的茶香味。 看着玻璃罐里愈来愈少的茶叶,她掏出手机,犹豫了三秒钟,决定拨电话给卢有睿。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他? 电话响了,来电音乐响起,他似乎在忙,没有立即接起,一会儿过后,卢有睿着急的声音蓦地响起。 “喂?你还在吗?”卢有睿刚从茶园进来,看到搁在桌上的手机响着,看见来电显示是她,他的心飞扬了一下,又同时暗恼自己怎么没把手机随身带着,响多久了呢?他速速接起,怕她挂断。 “我在。” “怎么了?找我什么事?”接到她的来电,他很开心。 “没事,我只是想问你,你送我的那个茶叶快喝完了,我好像有点喝上瘾了,想再买几罐,多少钱?我把钱汇给你,你帮我留两罐。”她拿茶叶来当打电话给他的借口。 “不用汇款给我,茶叶送你。” “怎么行呢?不能让你做赔本生意。” 卢有睿笑着说:“不是赔本生意,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做你的生意。” “可是……”白湘芸有点不好意思收。 “要我下山送去给你吗?还是你来山上玩的时候再顺道带走?”卢有睿不让她拒绝,直接问出要怎么把茶叶交到她手中。他刻意不说寄给她,只给她两个选择,心里其实期待着再一次的会面。 白湘芸听了,嘴角勾起,眼睛也笑弯成一座桥。她喜欢他这样问她,因为不管答案是哪一个,只要想拿到茶叶,他们势必要碰面。 “我上山去拿!”她冲口而出,话才刚说出口,便觉得自己厚脸皮。 “好。什么时候?我先把茶叶准备好。”一样,他只想给她最顶级的冠军茶。 白湘芸语带惋惜地说:“最近有点忙,我要再敲时间看看……” 因为公司最近在赶一个企划案,通常赶案子时她会忙到连假日也不得闲,所以她不确定哪一天可以挪得出时间。 “都可以,反正我很少离开这儿,我等你。” 听见他说“我等你”三个字,白湘芸雀跃地眨眼,手掩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时间确定后我再拨电话通知你。” 卢有睿强调说:“没问题,看是哪个时间,我都可以配合。要不我下星期日有空可以下山一趟,我亲自帮你把茶叶送过去吧?” “好啊!那就下星期日!”因为想到可以见面,她忘了矜持,答应得好快。 卢有睿听见她的声音,听出她的迫不及待,他的声音里于是有了浓浓的笑意。“那你把住址给我,我到你家附近再拨电话给你。” “嗯!”白湘芸说出一个住址,并与卢有睿确认位置,很怕他会找不着。 “没问题,我知道那地方,那就下星期日见。” “嗯 掰掰~~” 白湘芸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喝了一口茶。 因为与他敲定了再次见面的时间,所以心满意足着,心情好,感觉茶更香醇了…… 第四章 与白湘芸约定好要碰面的前一天,卢有睿难得失眠了,他之所以失眠不是因为心里有烦心事,而是因为兴奋期待着。 他不是没交过女友、谈过恋爱,照理说不该表现得像是对爱情莽撞的年轻人一样,只因为一次的约会就期待到失眠,只能说,白湘芸很特别,只有她给他这样的感觉,让他紧张在意着与她碰面的事。 他甚至还谨慎地规划起碰面时该安排什么活动、说些什么有趣的话题…… 结果,这些规划在见到白湘芸时,全都派不上用场。 他们约在白湘芸家附近的一间咖啡店碰面,卢有睿把茶叶拿给白湘芸。 这天,白湘芸穿上一袭浅绿色小碎花的洋装,搭配咖啡色短靴和浅褐色短皮衣,脸上是精心打扮的粉妆,整个人看上去俏丽明亮,看得卢有睿眼露赞赏,不难看出她为了这次的碰面刻意装扮。 他很开心她也重视这次的见面,唯一可惜的是—— 白湘芸是抱病赴约的。 “咳……对不起。”她拿面纸捂着嘴巴,边咳边说:“我感冒了,很怕传染给你。” 她其实也很呕的,期待了一个礼拜,怎么会偏偏在碰面的这天早上开始喉咙痛、咳嗽呢?她猜应该是前两天熬夜赶一个企划案的关系,那天夜里气温陡降,她冷得直发抖,却又执意裹着大外套守在电脑前赶企划案,一心想要快点把工作完成,深怕被工作耽误了星期日的约会,结果工作是赶完了,却因累过头感冒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你看医生了吗?有没有按时吃药?”他比较担心的是她的身体状况。 白湘芸摇头。“早上才开始有症状的,还没来得及去看。”当她一接到卢有睿的电话,知道他已经到了附近,哪还顾得了要去看医生,一心只想装扮得美美的来见他。 “这怎么行?”卢有睿的眉宇拧着,很替她操心。“如果身体不舒服不要勉强出来,我改天再来找你也一样。” “不一样!”她猛地说。“你专程来找我,我当然要出来,而且……”她支吾着,不好意思说出“而且我很想见你”这句话。 卢有睿听了,一方面心喜,一方面又有点心疼她硬撑着不适的身体和他见面。“你这样不行,我陪你去看病吧!” 白湘芸讶异地看他。“你要陪我去看医生?可是,今天是星期日,很多诊所都休诊。我没关系,回去后再多喝水、多休息就好了。” 但卢有睿不肯,他率先起身,态度坚持,说:“如果真找不到诊所可以看诊,那我就陪你去医院挂急诊。生病了就是要乖乖看医生、吃药,别让人操心。” 白湘芸听他这么说,脸颊上笑开了两朵红晕。听起来,他好像很挂心她的身体状况,还说要去挂急诊呢。 她边微笑边小声嗫嚅道:“只是小感冒,去挂急诊会遭医生白眼的。” 虽然小声,卢有睿还是听见了,他笑容温和地看着她。“被赏白眼也没关系,你的身体比较重要。” 他的关怀让白湘芸心窝暖暖的,身体也跟着发烫起来。完了,她都快要搞不清楚是因为感冒发烧,还是因为他的关心而体温升高。 就这样,卢有睿开车,载着白湘芸在街道上寻找有假日看诊的诊所,但就如白湘芸之前所说的,所有的诊所都因为星期日而休诊。 因为麻烦卢有睿载着她奔波,白湘芸觉得很过意不去,因此劝道:“真的不用再找了,也不用去大医院,只是小感冒,我去药房买个成药就好。” 但卢有睿却坚持着。“不,再找一会儿。我刚刚看到对街那里有一间诊所的招牌,我车绕过去看看有没有营业。” 他继续开着车子,在前方精明一街的路口回转,驶到诊所门口,一看见诊所的大门敞开着,以及一些站在外头等候看诊的病人时,卢有睿和白湘芸不由得相视而笑。 卢有睿停好车,陪白湘芸去挂了号,又陪她一起等看诊。 看完诊、领完药之后,他细心嘱咐道:“先吃完药再走吧!” “嗯。”白湘芸点头,取出药包,在诊所里把药吞下后,才跟卢有睿一起走了出来。两人并肩往停车处走去的时候,白湘芸很抱歉地说:“对不起,难得你下来一趟,却把时间花在陪我看病上。我本来想,或许可以陪你在台中市逛一逛。” 卢有睿摇头,表示他并不在意。“不急在这一时,等你身体休养好了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白湘芸眉目含笑,觉得这话听起来很不错,因为那表示两人还会有下一次的碰面。 当他们边聊边走时,经过诊所附近的一间庙宇,庙里的人潮吸引了白湘芸的注意,她讶然地说:“哇,这庙的香火真鼎盛!怪了,我以前怎么没留意这里有一间庙?” 因她的话,卢有睿也把视线往那庙宇看去,看到庙宇上方的门匾写着“慈惠堂”。“确实很多人,不知道是供奉什么样的神明?” 白湘芸耸耸肩,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 “可是你刚吃了药,我以为你会想回家休息。” 白湘芸拚命摇头,说:“我不累也不困,不需要休息。”她才不想回家,感冒事小,她比较想把握与卢有睿相处的时间。 卢有睿扯唇笑了。“也好,那就进去看看,顺便祈求神明保佑你身体早点康复。” 结果这两个搞不清这间是什么庙宇的人,就这么傻傻地进去了,并且还煞有其事地有样学样,跟着其他信众一起在庙口的小摊子买鲜花和红枣去祭拜。 等摆好供品之后,卢有睿和白湘芸一起去柜台投香油钱、拿祭祀的纸钱时,柜台的庙祝问他们。“要不要顺便拿红线?” 白湘芸和卢有睿对看一眼,傻傻地听不懂庙祝的意思。 庙祝又说:“红线啊!”他伸出自己的手,动了动小拇指,解释着。“绑在手上的姻缘红线。当然不是叫你们一定要绑在手上,求来的红线看是要随身携带在皮包里,还是要放在口袋里都可以。” 一听见姻缘红线,卢有睿有点听懂了,他先转头看看庙宇正殿里所供奉的白胡子神尊后,再问庙祝。“这不会是月老庙吧?” 庙祝理所当然地点头,一副“这还用问吗?”的表情,说:“你们不是情侣吗?会一起来这里的男女几乎都是情侣,再加上今天是农历十五,是最适合求姻缘的好日子。你看那些人都是来求恋情早日开花结果,所以要准备的供品就是鲜花和红枣,取其谐音,‘枣’代表‘早日’,鲜花代表爱情顺利开花。” 听完庙祝的解说,白湘芸的脸蛋不受控制地爆红。糗了!原来是月老庙!她居然搞不清楚状况地邀卢有睿进来拜神,这下丢脸丢大了!他会不会在心里偷笑她厚脸皮、不知羞? 庙祝又问:“怎么样?要不要?如果要的话,把红线一起压在供品下,等拜完了之后拿到火炉上绕三圈,然后就可以配戴了。” 一时之间,卢有睿和白湘芸都不知道该怎么应话,卢有睿脸色有些尴尬不自然,白湘芸则是羞涩低头,只敢看着地面,不敢抬头看他。 “这……”卢有睿看看热心的庙祝,又看看头低低的白湘芸,觉得这场面真是难倒他了。 他是挺想求一条红线,让这条红线连系他和白湘芸之间的情谊,不可否认的,他还满喜欢她的,否则不会这样处心积虑地想和她见面,不会在意她的身体状况,不会因为期待见面而好心情,只是…… 就不知道白湘芸抱持的是什么样的心态?不难看出她应该对他也有好感,只是程度呢?是哪一种等级的喜欢? 庙祝见他们拖拖拉拉的下不了决定,迳自抽了两条红线放在卢有睿手中的纸钱上,开玩笑地说:“好啦!拿去拜啦!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嘛会求红线,有拜有保庇啦!” 卢有睿捧着那捆纸钱,看着纸钱上头的红线,又看看低垂螓首的白湘芸,言词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如何?还要拜吗?” “嗯……”细如蚊蚋的声音从白湘芸的嘴里逸出,并且,她的头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下。 卢有睿听见了,也看见了,唇畔于是逸笑,一颗心不禁飞扬起来。 他将纸钱和红线放在刚才买好的供品旁,然后点了一把香,分别拿给白湘芸和自己,领着她穿越人潮汹涌的信众,在神坛前找了个好位置,两人站在月老神尊前,诚心膜拜。 周围的人潮闹哄哄,有人喃喃念着求着、有人在掷?,但此时的白湘芸可没心思去管别人,她专心诚恳地在心里这么求着—— 如果月老祢的红线真有灵的话,那么请赐我一段良缘,串起我和卢有睿之间的情缘。 默念完之后,白湘芸偷瞄着身旁的卢有睿,觉得他的侧脸好俊,觉得他专注拜神的模样好吸弓人,看得她心飘飘然,禁不住飞到他身上去了。 她心里紧张又好奇着:不知道他求什么呢?会是跟她有关的吗? 卢有睿察觉白湘芸在看他,一偏头,竞意外捕捉到她着迷的眼神,那明亮的双瞳里仿佛都要浮现出两颗爱心似的。 他又惊又喜,她则是又羞又躲。 “我……”白湘芸局促得很。“我拜好了,我先去插香。”说完,很难为情地避开卢有睿的眼,慌张地去香炉插香。 看着她羞涩回避的模样,卢有睿心情很好,在心底这么问着月老—— 是她吗?你已经把我的红线牵到她身上了吗? 想当然耳,月老无语,笑看天下有情人。 一会儿后,当他们完成拜月老的程序之后,卢有睿依庙祝指示,把红线拿到香炉上绕三圈,然后将其中一条交给白湘芸。 白湘芸羞答答地收下那红线,本想系在手腕上的,但又怕被卢有睿看穿她的心思会笑她,只能暂时将红线收进皮夹里。 至于卢有睿则是把那条红线珍而重之地收在外套口袋里,他是大男人,系条红线在手上本就不适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条红线他绝对会好好地收藏着。 *** 清明节连假的第一天上午,白湘芸在陈玉霞的安排下与张太太和张天沐在“长荣饭店”的咖啡厅里碰面。 张天沐的家里经营贸易公司,家中排行老大,目前在德国攻读企管博士,回国度假时,被母亲要求一同前来餐叙。他原本是不大愿意来的,想也知道母亲八成是想替他安排与相亲的对象碰面,但是碍于不好惹母亲生气,他还是来了,想说应付一下即可。 但是当他看到白湘芸时,原本那种只想应付一下的心态没了,反而是一脸兴味。 白湘芸这女孩子他喜欢,除去亮丽的外表不说,光是她那表面顺服但眼神却透露出倔强固执的模样就够吸引他。 陈玉霞和张太太看出男对女有意,两个贵夫人很识趣地移到另一桌去吃蛋糕、喝咖啡、聊是非,留下年轻人独处。 两人面对面坐着,张天沐开始探听她的情况。“白小姐的兴趣是什么?” “把卡刷爆。”因为严厉的大妈不在旁边,白湘芸才敢信口胡诌,想说让他误会她是超级败家女。 “那平常都做些什么消遣?” “在家睡觉。”让他以为她很懒散。 “总有出门的时候吧?爱上哪儿去?” “去夜店,混到天亮。”让他以为她生活很糜烂。 “欣赏哪一型的异性?” 白湘芸看了张天沐一眼,他浑身散发商场强者的魄力,于是,她故意这么说:“喜欢娘娘腔型的男人。” 张天沐刚啜饮了一口大吉岭红茶,听见她的回话,差点呛到。 “好特别的眼光。”他语带挖苦地称赞着。 “多谢。”她冷冷回道,心里有点恼,怎么这人没被她吓到呢? “等一下有空吗?赏脸让我请你看电影。” “没空,我要载——” 陈玉霞和张太太正好走过来关心他们的状况,听见了对话,陈玉霞忙插嘴:“湘芸,你不用载我回去,我和张太太两个要一起去逛街,张太太你说是吧?”说着,还对张太太使眼色。 陈玉霞很满意张天沐的家世背景,白湘芸要是能跟他结婚,不但可以生活无虞、不用再依靠娘家,甚至,张家所经营的贸易公司还能对白家的宠物用品公司帮上不少忙。 张太太连忙附和道:“对!我们要去逛新光百货。天沐,你就陪着白小姐,不用载我回去了,我和白太太会自己搭计程车回去的。” “好,那你们要小心点。” “就这样,那我们先走了。” 陈玉霞和张太太相偕离去后,白湘芸双手交叉环胸,气恼地看着张天沐。 “我没答应和你去看电影。” “没关系,不看电影也可以去其他地方。” “我都不去。”她讨厌张天沐那种强势的态度,比起来,她还是比较喜欢卢有睿带给她的轻松自在感。 “那好,就坐在这里喝咖啡也行。你还想吃些什么点心?蛋糕好吗?女孩子不都喜欢吃甜点吗?” “谢谢,我不爱甜食。”白湘芸语气冷淡地拒绝,然后霍地起身,拿着手提包,很不给面子地说:“张先生,很抱歉,我要先走了。” 张天沐的身子往后靠向椅背,挑眉,什么话都没说,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却是犀利且自信满满,一副女人就是爱拿乔的表情。 白湘芸看着他高傲的脸,觉得刺眼,懒得跟他多说,抛下他,转身离开。 出了饭店之后,白湘芸心情闷闷地开着车回家,按下车库的遥控器,铁卷门上升,她瞧见了父亲的轿车停在里头,知道父亲在家,料想得到,等会儿一进家门肯定会被问起相亲的结果,她心里头闷着,突然不想进家门了。 她又按下遥控器,让车库的铁卷门下降,车子转了个方向驶走。 把车子在路旁暂停下来后,她掏出手机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人是阿美姨。 “阿美姨,帮我转告我爸还有大妈,就说我和大学同学聚会,今天不回家吃饭了。”她其实没有聚会,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一个人兜兜风,打发时间,就是不想和父亲还有大妈一起吃饭。 “小姐不回家吃饭啊?”阿美姨的声音里有一丝丝失望。 “怎么了?” “小姐上次不是说想吃炸起司猪排?我试做了几次,今天炸得最酥、最成功呢!”难得小姐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她可是很用心地在做耶! 起司猪排? 听到这一道菜,白湘芸立即联想到卢有睿。连续假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点想见他。 “阿美姨,不好意思,改天你要炸起司猪排的时候,事先跟我说,我一定早餐、午餐都不吃,空着肚子等着大吃一顿,这一次抱歉了。” 说完,她挂上电话,把车上的卫星导航设定在阿里山梅山乡,然后抛开坏心情,嘴角含笑,把车子往阿里山的方向开去。 她没事先通知他,想说给他一个惊喜,反正卢有睿说过他很少下山的,所以她这一趟应该不会扑空才对。 *** 因为连续假期的关系,卢有睿开车下山,在姊夫家陪母亲和姊姊吃午饭。 姊姊告诉卢有睿。“下个月你姊夫的公司有提供员工免费全身健检的福利,家属只要半价,我和妈都要去,我也帮你报名了,到时候一起去。” “好。”他没意见。“哪一天?我来载你们。” “日期排定后我再通知你。” 用餐过后,他来到客厅,又和姊夫泡茶聊天了好一会儿后,才离开姊姊家。 由于时间还早,所以卢有睿开着车到大卖场采购日常用品。走到寝具区时,看见展示着一件粉红色的蕾丝蚊帐,突然想到白湘芸白皙的手臂被小黑蚊叮出红点的样子。 明明她又没说会再来茶园过夜,但他还是冲动地买下了那个蚊帐,他说服自己:没关系,就算白湘芸用不着,那小佩来山上玩的时候也可以用的,小朋友的皮肤那么嫩,哪禁得起蚊子咬? 结完帐,站在大卖场的停车场,他想,也许可以约白湘芸出来,或许唐突了点,但想见她的欲望很强烈,他决定顺着心意,掏出手机拨给她,但是却听见“目前用户没有回应”的答覆。 卢有睿有点小小的失落,决定回家去。他推着东西往停车格走去,走到他的银色休旅车旁,开了后车厢,正要搬东西上车时,忽地,双脚一阵麻,仿佛一股电流从他的腰间往下窜,电麻了双腿。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没造成他什么困扰,所以卢有睿耸了耸肩,没放在心上。 *** 白湘芸把车停在樱花树下,她下了车,眉宇拧着,沮丧地看着眼前紧闭的铁门。 一个山地小孩经过,看见她,咧开嘴巴朝她笑着。 “小朋友,知不知道卢有睿去哪里了?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叔叔。”她指了指卢有睿的房子。 山地小孩跑过去用力敲着门,砰砰砰,敲得好大声,房子里头没有任何回应,他于是又把双手放在嘴巴旁边圈成圆形,大喊:“卢叔叔~~有人找你的啦!” 一样,没有回应。 山地小孩回头告诉白湘芸。“卢叔叔一定不在,通常这样喊,他都会听见的啦!” 白湘芸谢过那个小孩,小孩走后,她掏出手机想拨给卢有睿,但却发现手机没电,而且惨的是,她居然忘了带备份电池与车充。 她又在樱花树下逗留了半个小时,还是等不到卢有睿的人,最后只好垂头丧气地上了车,发动车子开下山。 车子开到半路,有一段产业道路的路面不平,车轮辗过一个坑,车子颠簸弹了一下,白湘芸不以为意,不料车子又往前开了一公里左右,竟突然熄火了。 白湘芸下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爱车,只不过前阵子比较忙,没有送它去做定期保养而已,居然就这样闹脾气罢工? 她把手伸入皮包里,掏出手机想打给车厂来拖吊,但手才一摸到手机,又想起手机是没电的状态。 白湘芸这下慌了,山上可没有计程车能随招随停的,要她随便在路旁搭别人的便车她更是不敢啊!怎么办呢?这样她要怎么下山? *** 卢有睿正开着车往回家的路上,瞧见眼前的路面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三角形故障标志,心知是有车子半路抛锚,他本来不以为意,但是故障标志前方的那一辆黄色mini cooper车子强烈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车子……好眼熟。 白湘芸不也是开同一款的车子吗? 他在路旁停车,走过去察看,车子里头没人,他绕了车子一圈,意外地发现挡风玻璃上有几片樱花瓣被雨刷夹住。 卢有睿讶然,猜想着,会不会…… 他赶忙举目往四周搜寻着,果然,在远远的树荫下发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低着头躲太阳。 卢有睿笑了,方才在大卖场停车场时的失落心情全消逝,他脚步轻松地往她走去。 白湘芸头低低的,正在郁卒自己的倒楣遭遇时,突然感觉有人走近她身边,对她说—— “车子抛锚了吗?需不需要搭便车?” 这声音?! 白湘芸愕然抬头,果然看见卢有睿正对着她微笑。 “是你?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她被困在这儿,正急需帮助? “刚好路过。你呢?” “我……也刚好路过,结果车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熄火了,偏偏手机又没电。”她不好意思说,她其实是专程上山来找他的,但是扑了空又遇上车子抛锚,只能很狼狈无助地待在这里瞎等。 “只是路过?”他挑眉,觉得她没说实话,哪有专门从山上路过的?而且她车子雨刷上的樱花瓣说明了她似乎曾去过他家。 他感觉得到她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而她主动来找他,更加佐证了他的感觉,所以她绝不会只是路过。这个推测让卢有睿感到踏实欢欣,他千百万个欢迎她的出现,喜欢她的心思也愈来愈浓烈了。 白湘芸嘟唇,找了个借口。“我其实是去赏樱花。” “去哪儿赏樱花?” 她嗔了他一眼,老实说:“你家门口。” “专程来我家门口赏樱花?不是找我?”不是吧?就这样? “还有,呃……你上次不是说要再教我泡一次茶?所以我就……”总不能要她厚脸皮地直说,因为很想念他,所以莽撞地开车上山来吧? 卢有睿笑看她难为情的局促表情,说:“那就走吧!” “嗄?去哪儿?” “去我家泡茶。” “可是我的车……” “山上这里很难找到拖吊车,我有认识的车厂,如果你信任我朋友的话,我打电话叫他们来帮你把车送进厂检查一下。” “好啊!”她点头,他介绍的朋友她当然信任。 卢有睿马上打电话联络车厂,他们等了十几分钟后,车厂的人来了,掀开车前盖,东摸摸、西摸摸的,一会儿后车子终于可以发动了,但是只能以极慢的龟速前进,车厂的人表示要把车子先开回车厂修理。 正要开走时,白湘芸突然想到什么,跑上前去制止。 “等等!” 白湘芸打开后车厢,拿出一个袋子后,才让车厂的人把车开走。 卢有睿问:“什么东西?” “看!”白湘芸献宝似地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女用雨鞋。“如果又下雨了,穿这个走在山路上就不怕跌倒了!”她灿笑着,没发觉自己这个行为是不打自招,这等同自己招认了她期待两人可以再次见面,并且提前做了准备。 卢有睿看着她的笑颜,心里悸动着,更加确定了她喜欢他,而他同时也笑自己,他又何尝不是一样呢?不也是买了蚊帐,为她的再次造访茶园做准备吗? 从第一次分开之后,他就不停地期待着下一次的碰面,又是留电话给她,要她假日上山来玩,又是用小黑蚊当借口打电话给她,又是送茶叶、陪看病、拜月老的,一切的步骤都是因为他恋上了一个名叫白湘芸的女子。 他欣赏她、喜欢她,而她喜欢他的心思也不难看出,看来,爱情应该是真的来了吧?他欣喜企望着,盼那代表情缘的红线,另一端系的就是她。 第五章 卢有睿载白湘芸回到家后,搬了桌椅和茶具来到樱花树下,他和白湘芸很浪漫地以缤纷瑰丽的樱花来佐茶。 “不是有人会把花瓣烘干加入茶叶中一起冲泡吗?一般最常见的是茉莉花和桂花,不知道樱花的花瓣可不可以也一起入茶?”白湘芸提出疑问。 “当然可以,只是樱花的香气不像茉莉花来得香郁,就算一起掺入茶叶中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你想试试看吗?” “可以吗?”她双眼晶亮。 “嗯,跟我来。” 卢有睿进屋拿了梯子,爬到树上摘了一大把樱花装入袋中,然后带她走到约莫五十公尺远的一座烘茶厂里。 因为是连续假期,所以茶厂工人放假,整座烘茶厂里只有他们两人。 卢有睿教她。“把花瓣在竹篓上均匀摊开,这叫做‘走水’。” 又教她如何让花瓣发酵,怎样放入热风干燥锅里“炒菁”。 白湘芸兴致盎然,照着他教的那样,一步一步跟着做,耗了两个小时,终于将樱花瓣干燥制成。 “然后呢?”她很期待,自己亲手做的花草茶耶!这可是生平头一遭。 “把花瓣和已经是成品的茶叶混合均匀,装入茶叶密封罐中,藏茶一阵子就可以喝了。” “不能马上喝吗?” “是可以,但是我不建议。其实茶叶和酒一样,藏得愈妥当愈久,价值便愈高。时间会转化茶韵,陈年茶有一种独特的韵味,这也是它价值的所在,有人甚至藏茶十几年才开封。如何,想试试看藏茶吗?” “想!” 卢有睿取来一张封箴用的空白贴纸和一支笔,他将贴纸贴在茶叶罐上,将笔交给她,交代道:“写上封罐的日期并签上你的名字。” 白湘芸写了日期、签了名字后,满心欢欣地捧着那罐樱花茶叶,笑得很甜地说:“我好厉害,生平第一罐茶叶终于完成了。” “确实很厉害。”卢有睿不吝啬地赞赏她。 他受到她感染,也笑着,觉得她的笑容像醇酒,让他薄醺微醉。他的眼角瞥见她的头项上有一片干燥的樱花瓣,没有细想,他伸出手替她拨开。 花瓣从她的发上落到她的颊畔,卢有睿的手跟着从她的发移到她的脸上,一触及那细嫩的肤质,他的手便停住了,舍不得放开。 卢有睿的心蠢蠢欲动着,情潮如泉涌现。从一开始见面时就深受她吸引,忍不住对她特别,禁不住想关心她,听着电话里她的声音便觉得满足,知道她特意上山来找他,他那沉静了许久的心更是欣喜飞扬。 他知道,爱她的心意再也关不住了,他难以抑制,对她的爱意泉涌而出。 他自问不是容易动情之人,而白湘芸也没特别做了什么引诱他的事,但是很奇怪,他就是轻易因她而心旌摇曳。 不想放开她了,他想顺着最真实的心意去做:想吻她、拥抱她、让她明白他渴望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四目定定凝望着,时间仿佛静止了,空气燥热得像是随时会爆出火花来。白湘芸喘着,胸口微微起伏,知道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 卢有睿逼近,低头,试探性的、浅浅地吻了白湘芸的唇一下。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粉唇喘息微张,一会儿贝齿又轻咬着下唇。她没躲开他的吻,但是看起来有点紧张,盈盈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卢有睿心慑于她这无辜的模样,他禁不住放纵自己,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封吻住她的唇,不同于方才浅尝即止的吻,这一次他吻得很深入。 白湘芸无力地闭上眼,脑子乱纷纷,有点笨拙地回应他的吻。 这是第一次,她没有犹豫地将感情交了出去。 从来不曾谈过恋爱,也不曾对哪个人如此信赖,是唯一一个能让她抛开顾忌,不压抑、不退缩,更不会情不自禁地想去贴近谁,就只有卢有睿勇敢去爱的人。 原以为对于爱情无知,在爱情骤然降临时她会惶惑不安,但实际则不会,不但不会,她甚至还有种很踏实的充盈感,这感觉自从她母亲坠楼之后就再也未曾有过,是卢有睿的出现让她重新体会了被温暖呵疼的幸福。 她愿意勇敢去爱,她在心里无声说着:我爱你,如果人的一生中都将有一名契合的灵魂伴侣,我但愿那个人就是你。 *** 卢家客厅里。 卢有睿挂上电话,转头对白湘芸解释。“车厂那边的人说你的车子要到明天才会修得好。” “明天?要这么久?” “嗯……”卢有睿沉吟了一下,试探地说:“看样子你没法儿下山了,要不要留在这里过一夜,等明天再走?” “这……”她迟疑着,他的提议让她很心动。 因为想跟她多相处一些时间,所以希望她能留下来,但又怕她误解他别有所图,于是卢有睿状似轻松地说服她。“这几天不是放连假吗?你明天应该不用上班吧?” 因为他想留她下来的举动让她心喜,另一方面则是她也不想回去面对父亲和大妈询问相亲的结果,所以她也不想走,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明显。 “欸……”她点点头。“是不用上班,多待一天应该没关系,而且……”她的语气有点局促不自然,找了个借口。“我刚刚看到外头好像有几只燕子低飞,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呢?” 说完,她脸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手足无措,不敢迎视他。 卢有睿听见她说的话,心情飞扬,唇畔逸笑,附和着一起瞎说:“对,我也看到了,可能会下大雷雨,你还是留下来的好。” 其实外头的天气好得很,是有几只燕子没错,但是它们飞得很高,压根儿没有要下雨的征兆。 她难为情,声如蚊蚋地说:“好像也只能这样喽……” 就这样,燕子成了她留下来过夜的借口。 因为怕家人责备,所以白湘芸先向卢有睿借电话打回家,告知明天才能回去,所幸,接电话的人是阿美姨,否则她还真怕被大妈接到了,会一直逼问她与张天沐相亲的结果。 见她挂了电话之后,卢有睿说道:“还是一样,你睡楼上,我睡楼下。” “好。” “对了!”卢有睿突然想到,往外走去,来到休旅车旁,打开后车厢拿出蚊帐,再回到屋内。 “什么东西?”白湘芸好奇地探过去。 “好东西,可以让你一夜好眠。” 卢有睿打开包装,扯出一床粉红色的蕾丝蚊帐。 “蚊帐?” “对。你上次在这里过夜时被小黑蚊咬了,等一下我把这个钉挂在天花板上,你晚上就可以好好睡,不用怕蚊子骚扰了。” 白湘芸听了,心花怒放,低头娇笑着,心想:什么时候准备的蚊帐啊?怎么,原来他很期待她再一次来这儿过夜吗? “笑什么?”他睨着她,不懂她怎么如此开心? “没……你不是要挂蚊帐吗?我帮你。”她脸红红,低着头,率先往二楼走去。 卢有睿拿着蚊帐,跟上楼去,他看着她的背影,疑惑着:在笑什么呢?心情这么好,是因为高兴要留下来过夜吗? *** 卢有睿拿了张木头凳子,用纸巾擦干凳脚后,放在大姊的床铺上,他站在凳子上,探高手臂将蚊帐钉挂到天花板,而白湘芸则跪在床上,双手帮他扶着凳子。 她仰首看着他认真专注的模样、他拿着铁锤的强健手臂、他那看起来很可靠的肩膀,心头的小鹿乱乱跳,觉得他好棒!又想到他那想呵护她不被蚊子叮咬的温柔心思,啊~~她的心软绵绵的,好想偎入他怀中,寻求渴望已久的温暖。 一会儿后,卢有睿放下手臂,低头对她说:“已经挂好了,等一下就可以摊开来用了。”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把凳子拿开后,和白湘芸一起跪坐在床上,把蚊帐抖开,粉红色的蚊帐垂挂下来,包围在床铺四周,同时,也把她和他一起笼罩在里头。 白湘芸眉眼带笑地看着那粉红色的蚊帐,感觉像是被一团粉红色的氛围给团住似的,她禁不住笑说:“感觉好浪漫喔!” 卢有睿看着她粉嫩的嘴唇蠕动着,听着她甜美的嗓音说着话,思绪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方才在烘茶厂房里的那个吻。 他又想吻她了。 想吻她的念头浮现的当时,他才惊觉意识到,他们两人现在一起亲密地跪坐在床上,被蚊帐给包围着,突然,他觉得这蚊帐像是一张情网,网住他和白湘芸,谁也逃不开。 白湘芸发现他怎么不说话,而且脸色有异,她双手撑在床铺上,脸颊移靠近他面前问:“你怎么了?” “我……”她凝望着他的模样看起来很迷人,卢有睿看着看着,顿觉身体紧绷,心狂如啸,感觉有什么力量即将破柙而出。喉咙很干,亟需一道清泉来滋润。“我想……” 他边说边贴近她,深邃的眼眸里像是燃着两簇火花。 气氛因为他的靠近而变得很暖昧,白湘芸意识到了,她知道他又想吻她。 她心跳如擂鼓,回望着他,不期然在他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白湘芸学他,缓缓靠近他,两人的唇瓣近在咫尺。 她因为紧张而喘息着,卢有睿感觉到了,笑开来,明白了什么叫做吐气如兰。 他不再压抑,偏头攫住她的唇,轻浅地吻着、吸吮着、逗弄着,本来以为可以解喉头的干渴,不料却愈吻愈饥渴。 尤其当白湘芸无助地将颤抖的手攀挂到他的脖子上时,一切开始失控…… *** 白湘芸像一只小猫咪,长发披散,懒洋洋地趴在卢有睿的身上,她如凝脂般的皙白肤色对应着他的黝黑肤色,形成强烈对比。 白湘芸的耳朵贴着卢有睿的胸膛,静静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嘴角勾起轻浅满足的微笑,感觉很安心、很放松。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这么压抑、这么不快乐地过完一辈子,但是遇上了卢有睿,在有他的地方、在他温柔的怀抱里,她找到了豁达的天堂。 白湘芸喃喃对他说:“其实……今天下午我去相亲了。” “什么?!”卢有睿如遭雷击,猛地起身,趴在他身上的白湘芸差点因此翻下床。他反应极快,大手一捞,搂住白湘芸的纤腰,将她牢牢圈在胸前,一脸严肃地问:“你刚刚说什么?你去相亲?” 他紧张的反应让白湘芸很得意,她嘻嘻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小脸仰望他吃醋的表情。 “对啊!没办法,家里长辈的意思,说什么相亲对象的家世有多好,两家如果联姻,对生意上的往来会有多大帮助。我不能违抗,只好去了。” “结果呢?”卢有睿难得这么提心吊胆。 “结果对方似乎很满意我。” “对方很满意你?”卢有睿的音调提高,俊眸轻敛地睨着白湘芸。“他满意你,而你却跑来山上找我,和我发生关系?”他不懂,这代表什么?究竟她是爱或不爱? 白湘芸很坏,看到他这么紧张不悦的模样,自己却反而笑得开心。多好啊,他吃醋了,而且吃醋的样子好迷人! 她眼露狡黠,嘟唇回答:“我只说他满意我,又没说我满意他。” “你……”卢有睿听出来她在耍他,叹了一口气,语气纵容地说:“真会被你吓死。” “你很紧张哦?”她笑咪咪地问:“怕我被别人追走?” “当然!”搂着她身躯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不怕、不怕,我不会的,我只喜欢你。”她讨好地在卢有睿的下巴上亲了又亲。 “为什么非要相亲不可?还会有下一次吧?你和家里的长辈无法沟通吗?”上一次听她提到家里有个大妈,隐约感觉得到她和家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好,当时他不方便探究得太深,但是现在他想多了解她的状况。 “十六岁那一年我很反骨……”白湘芸也不隐瞒,敞开心房,说出那段让她活得很压抑的往事。“后来我母亲住进疗养院,一个月的开销就要五万元,我虽然在自家公司上班,但与其他员工一视同仁,领一样的上班族薪水,我的收入不够付母亲的疗养费,而家里的经济大权又掌握在大妈手中。当然了,就算我撒手不管,继续任性,他们还是会支付疗养费,但是我总觉得拿人手短,于是,为了我母亲,我收起自己最原本的性格,失去自我,一切都听大妈的摆布。我妈妈已经被我害得这么惨了,我不想她连生病了都得不到完善的照顾。” “你不是还有一个大哥吗?他不帮忙你母亲的事吗?” “他是大妈所生的同父异母哥哥,大哥人还不错,不会把我当外人看,但是也没能帮助我什么。” 重新提起这段往事,白湘芸以为自己会边说边哭,但是她没有,在卢有睿面前说出来,她不觉得自己可怜,相反的,竟有股释放开来的虚脱感,说完之后,她只觉得好累、好累…… 卢有睿听完后,替她觉得心情沉重,兀自沉思着。 “你在想什么?”他的沉默引来白湘芸的探问。 “我在想……好可怜的公主,不知道需不需要武士来救她?”他心里头渐渐浮出一个想法。 “嗄?”白湘芸眨眨眼。“武士?你吗?” “嗯。我可以照顾你,也有能力支付你母亲的疗养费,当然不是要你就此违背你大妈的意思,她是长辈,你还是该尊重她,但不需要因为金钱的关系被她牵着鼻子走。”他想让她无所顾忌,活得自由自在。 “我不能随便拿你的钱,再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呢?”她傻愣了,就只因为他们有过肌肤之亲,所以他愿意这样帮她吗? 卢有睿笑了,笑容真诚又带点儿腼腆。 “如果我说我最爱收留可怜又无辜的流浪小动物,这个理由会不会说不过去?” 白湘芸捶他。“别开玩笑!” “好、好、好。”他包住她的粉拳,表情认真地说:“我说真的,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得更开心自由点,没有一个男人希望他心爱的女人过得不快乐。” 白湘芸听他这么说,唇瓣笑开来,往上弯起漂亮的弧度,笑得嫣然。 “喔……”她的声音轻软得像是棉花糖,脸颊酡红如醉,眼瞳熠光闪闪,他那句“心爱的女人”哄得她心花朵朵开。 白湘芸满脸甜蜜蜜,趴在他身上,额头抵着他的,语气满足喟叹地夸奖他。“你人真好,要是我妈妈是清醒着的,她一定也会喜欢你。” 他的大掌覆在她的后脑,压下她的头,唇舌贴上她的,热吻着,一吻结束后,他沙哑低喃道:“记住,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快乐,我喜欢看你笑咪咪的样子。” 白湘芸听了,鼻子酸酸的,好感动,他那种为了她好的心意让她动容。 她眨眨眼,不让氤氲的眼眶落泪,他喜欢她快乐,那么她便不哭。扯开唇瓣,露出贝齿,她笑着对他说:“好啊!以后我都会快快乐乐、笑嘻嘻地给你看,不但如此,我还会负责让你也快乐开心。”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喔?那你要怎么做?” 白湘芸的眼里突然闪过一抹黠光,然后身子慢慢往下窜,挑逗的唇沿着他的下巴吻到他的脖子、他宽阔健壮的胸膛……并且企图一路往下吻,她边吻边含糊地宣告:“当然就是努力取悦你喽!” 卢有睿的身体因为她胡乱青涩的吻而变得紧绷燥热,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立即化被动为主动,把原本趴在他身上的白湘芸压制在身下,他的手开始撩拨抚摸着她的敏感身躯,嘴里称赞着。“不错,你挺有取悦男人的资质,不过先说好了,这种资质只准用在我身上。” “当然……”白湘芸听话地回应着,然后她眼神迷蒙地看着他问:“有睿,你今晚还是要睡楼下吗?” “当然不。回我房里睡,你也是。” “那蚊帐……” “拆掉,移到我房里。” “好哇!等一下我来帮你!”她笑嘻嘻的,搂住他,身体热情真诚地回应着他的每一个碰触。 卢有睿伸出食指轻点她的鼻尖,笑说:“真乖!为了犒赏你,明天清晨带你看日出,让你体会一下阿里山到底有多美,最好是让你恋上这里,永远舍不得离开。” 因为爱一个人,所以迫不及待想和对方分享身边所有美好的事物,这种心情让卢有睿很满足、很充实。 什么叫做爱情的美好?这一刻,他真真实实地感受着。 第六章 清晨五点钟,卢有睿拿着一条毛毯,带着睡眼惺忪的白湘芸来到顶楼。 他背上披着毛毯,将白湘芸收纳在自己胸前,用双臂和毛毯裹搂住她的身躯。 正这么做的同时,脚突然又窜起一阵麻,那感觉如同昨天一样,卢有睿疑惑着,怀疑是否因为刚下床,肌肉还有点僵硬的关系? 在他怀里的白湘芸发现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回头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卢有睿笑着轻啄了她的唇瓣一下,并将她搂得更紧些,唇贴在她耳畔问:“冷不冷?” “有点。”白湘芸的身体更往他的怀里窜。 卢有睿将她搂得更紧些,下巴抵在她的头项,不舍地说:“冷就别看了,回屋里去。” “不要,我想和你一起看阿里山的日出。” “以后有的是时间天天看。”等他们结婚后,她还怕没日出可以看吗? 她嘟唇。“可是以后变成老夫老妻,热情没了,你可不会这样亲密地搂着我一起看日出,搞不好会叫我自己去看。” 他吻着她的耳窝,取笑她。“这么快就想要和我变成老夫老妻啊?完了,看来我不娶你真的不行了。” “卢、有、睿!”她羞恼地警告,手肘往后项,给了他一拐子。 “唔……好~~”他闷声,笑着哄她。“我一定会娶,除非是白小姐你不肯嫁我。” “你说的喔?”她往后偏头,斜睨着他。 “当然,有日出为证。”他努了努下巴,示意她看向远方透出朦胧白光的山头。 “咦?出来了!”白湘芸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她看着日出,皎洁莹眸里流转着光彩。“好美……”她喟叹着,侧身环抱着卢有睿的腰身,放任身子松软地躺靠在卢有睿的胸膛上。 “是很美……”他低头,在日出的微光中吻住她。 看完日出,吃过早餐后,卢有睿又带白湘芸在山上散步享受森林浴,两人相依相偎地黏在一起笑闹着,一直到午餐过后,卢有睿才开车载着白湘芸去车子维修厂取车。 卢有睿将车子停在维修厂外头,熄了火,他不急着打开车门下车,而是依依不舍地看着坐在他身旁的白湘芸。 “确定不用我开车跟在你后头陪你下山?” “确定!”白湘芸点头,觉得被他这样关怀的感觉好棒。 “那你自己一个人开车千万要小心点,要是有什么状况马上call我,知道吗?” “嗯,知道了。”白湘芸笑看着他那副关心她的模样,才刚说完呢,手腕却突然被拽住,身子顺着那力道被拉进卢有睿的怀里。 卢有睿低头,吻她的眉心,低语:“真舍不得放你回去。” 白湘芸听了,发出咭咭娇笑,超喜欢他对她的占有欲。 “我也舍不得走。”她回吻他的喉结。 热恋中的恋人,连一时半刻的分离都嫌久。 卢有睿又吻她的鼻尖,眼神眷恋地凝望着她的容颜,他觉得她似乎更美了,没有隐忍、没有压抑,只有沉浸在爱情里的甜蜜,使得她越发明艳动人。 “下次放假我下山去接你,带你认识我的家人。”他事先预约她的假期。 “嗯。”白湘芸柔顺地点点头,赖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不想下车。 卢有睿突然语重心长地说:“完了……” “什么事完了?”白湘芸不解。 “我八成中毒了。” “嗄?什么毒?”她吓了一跳,睁大眼。 “那要问你。” “问我?” “一定是你下了蛊,要不,我又怎么会中毒似地对你如此贪恋呢?”他以为自己够沉着冷静、够清心自在,但是爱上了白湘芸后,一切全毁了,他居然会像个年轻小伙子似的,狂恋着她的美好,无时无刻只想霸着她,这一点都不像他,不像那个向来气定神闲的自己,可是……他却喜欢这一份因她而起的失常。 白湘芸好开心,嘿嘿笑,装出巫婆的邪恶嘴脸,逗他。“知道我的厉害就好,要是哪一天你敢三心二意不爱我,我会下更多毒,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真恐怖!”他摇头轻笑着,啄吻了她的唇一下。“但是你放心,你没那个机会下毒,不会有那一天的。” “有睿。”她忽然正色,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抹坚定,告诉他。“我想试着跟我爸说我们的事,我不想再去相亲了。” 卢有睿愣了一下,黑眸里闪过一丝激动,随即点头。 “好。”他抚着她柔细的发丝,支持着说:“但是别跟他吵,好好沟通,如果真的不敢说,那就别勉强,改天我亲自去拜访他。”因为知道白湘芸与家人的关系不好,但却愿意为了他去跟父亲坦言,他觉得很窝心。 “哇,你不怕被我大妈拿扫把轰出来?” “就算会被轰出来也要去,谁叫我爱上了白家的女儿呢?” 白湘芸听了好满足。以前她不认为自己还会为了什么人事物动容,但是遇上卢有睿后,沉寂已久的心湖一再掀起波涛,她发现自己真的真的好喜欢他。 卢有睿又说:“改天,我陪你去疗养院看你母亲。” 闻言,白湘芸的鼻头泛酸,超想哭的。 “嗯!”她很用力地点着头。 多好啊!她想要他陪,想要他陪着她一起去看母亲,陪着她去做任何事。 从此,她将不再是一个人。 *** 卢有睿开着休旅车载着姊姊、姊夫、母亲和外甥女一起从健检中心的停车场出来。 他事先跟白湘芸约好了,要介绍她和家人见面。 因为经过前一晚的禁食,大家饿得饥肠辘辘,所以直接约在餐厅里一起吃午餐。 在往餐厅的路途中,负责开车的卢有睿将手搁放在方向盘上,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的路口。交通号志的绿灯都已经亮起了,他却失神地忘了反应,脚还踩在煞车踏板上没有动作。他之所以失神,是因为脑海里一直反覆回想着方才健检时医生跟他说的话。刚刚,当健检做完后,医生在进行个别问诊时,指着电脑萤幕上他的腰椎x光影像,面带谨慎地告诉他—— “卢先生,从x光摄影里,我发现你的腰椎旁长了一颗东西,它长的位置距离脊椎很近,依这角度来看,你应该会觉得腰酸,或者突然改变姿势时下半身一阵麻。” 医生的话点醒了卢有睿,他立即回想前几次脚麻的情景。 他点点头,忐忑地问:“医生,你觉得这颗东西会是什么?” 医生摇头,不随便下断语。“在没有做核磁共振和电脑断层扫描这种精密检查前,没人敢说那是什么?很抱歉,我们这边没有这两种仪器,我建议你到长庚、荣总那种大医院去做更进一步的检查,我可以帮你写转介单。” 医生的话让他震惊得无法消化,他只能木然地点着头,接受医生的建议。一直到收下医生写的转介单后,他的情绪仍然处在怔忡当中,就连离开健诊中心了都还没有平复。 由于他失神得太久了,导致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姊夫江信伦察觉他怎么没啥精神,遂疑惑地提醒他。“有睿?你怎么了?可以开车了。” “喔……好。”卢有睿连忙回神,朝姊夫露出涩笑,赶紧打档开车前进。 “在想什么,想到出神?”江信伦直觉大舅子怪怪的。 “没……只是有点紧张。”卢有睿掩饰性地说着,不想让家人看出他心里的忧虑,他其实很担心再去做更详细的检查,怕那检查后的结果会是令人无法接受的坏消息。 和母亲、女儿一起坐在后座的卢有静因为看不到卢有睿脸上的表情,迳自猜测道:“该不会是紧张我们要跟白小姐见面的事吧?应该是她比较紧张吧?”她取笑他。 卢有睿附和着说:“我是替她紧张,你们等一下可别逼问她,省得让她有压力。” 卢有静听完更是哈哈笑着,说:“看样子白小姐对你而言真的很特别,让你这么样地宝贝她。” 卢有睿也陪着哈哈笑了两声,没有多作辩解。是啊,他确实很宝贝白湘芸,只不过他方才失神为的却不是白湘芸,而是另一件事,但是那件事目前还不适合拿出来讨论。 *** 白湘芸因为公司业务上的关系,与卢有睿的姊夫有过一面之缘,至于其他人则是第一次碰面。 她超紧张,手心直冒汗。卢有睿十指交扣地牵着她的手,温暖的手掌传递给她安心的力量。 一见到气质温雅的白湘芸,卢有静和母亲便满意地点点头。 卢有静轻轻拉了拉女儿小佩的辫子,暗示她。“小佩,快叫人!” 小佩很配合,恭敬地弯着腰,以甜甜的嗓音喊道:“舅妈好!” 此语一出,白湘芸的脸蛋爆红,其他的大人则是呵呵笑着。 午餐的气氛很愉快,卢有睿在一旁静默地看着白湘芸和他的家人有说有笑,尤其是小佩,超爱白湘芸的,黏着她一直问东问西。 “舅妈家里的大狗狗可以借我抱着睡觉吗?” “好啊,不过小佩要先问妈妈肯不肯让仔仔陪你睡。” “那下次我可以去舅妈家和仔仔一起玩吗?” “可以啊!或者是舅妈把仔仔带出来,下次我们一起去郊外野餐。”说完后,惊觉自己居然跟小佩一样,不由自主地自称是“舅妈”,白湘芸又羞又觉得骄傲。她偷偷打量其他人的脸色,他们仿佛也都觉得她这样自称很自然似的,完全没有人露出不对劲的表情来。 多好啊!白湘芸开心得像是踏在云端一样,能和卢有睿的家人相处融洽,让她感到轻松自在。 她笑着偷瞄卢有睿一眼,发现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表情有点儿恍神,她不以为意,猜想他可能累了。 愉悦的午餐过后,卢有睿要载姊夫他们回家,但卢有静硬是推却了,一家人搭计程车回去,把时间留给他们两人独处。 他们走后,白湘芸双手交叠着撑在下巴,很羡慕地说:“你们家人的感情真好。” 卢有睿没有回应,低头盯着咖啡杯,表情若有所思,他其实一直在想方才健检时医生跟他说的话。 “有睿?”她摇摇他。 “嗯?” “你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刚刚吃饭的时候也吃不多,不舒服吗?” “没事。”他摇头,露出浅笑安抚她,突如其来地说:“我只是在想,也许应该要安排去大陆一趟。”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去大陆,而是想尽快安排时间去大医院做检查,省得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提心吊胆着,但是腰椎长了一颗东西要去做检查的事他还不敢让白湘芸知道,就怕她会比他更担心紧张,所以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撒了一个谎。 “大陆?你想去大陆旅游?” “不是……”他沉吟着,那表情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说才会合理似的。“茶园的生意很稳定,但是……我想让茶园的发展更进一步。大陆的产茶量占世界总量的三分之一,品质又稳定,我考虑去一趟福建安溪茶园参观学习。” “这样啊……那你计划什么时候去?提早跟我说,我先跟公司请好假,陪你一起去考察。”她想帮他,人家说夫唱妇随嘛!她愿意抛下自己的事,陪他去做任何事。 “呃?”出乎意料之外的,卢有睿的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心虚,但他随即恢复正常。“你要陪我去当然是很好,但是茶园在山上,一直走山路会很累,我想你还是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可别到时候走不动了,还要我背你。” “我才不会呢!”她嘟唇抗议。“我可以帮你很多事的。” “好~~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也还只是构想,等决定要去了我再跟你说。” “嗯!”白湘芸点头,心里头开始幻想着陪他一起奋斗打拚的画面,顿觉心中充满能量,好幸福喔! *** 卢有睿抽空去了一趟桃园林口,开车回程的路上,他的思绪乱纷纷的,眉峰紧紧揪着,后方有一台砂石车逼近,他失神当中没能发现,等对方按了一声急促响亮的喇叭之后,卢有睿才惊觉回神。他赶忙转换了车道,将车子驶到路边的停车格暂停着。 卢有睿的额角沁汗,不过不是因为被砂石车吓到,而是被脑海里不断重复回想的对话给弄得悚然胆颤。 他听了健检医师的建议与介绍,今天去了一趟林口长庚医院找专精骨脊椎的林医师,林医生在看完他核磁共振与抽血的报告后这样说—— “根据肿瘤标记的抽血报告来看,我研判在你腰椎的那颗肿瘤应该是良性的,这表示它不会在短期内快速异常变大,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可以对它置之不理。依它所在的位置,如果再继续生长,一定会压迫到腰椎的神经,一旦神经被压迫了,便会影响到你下半身行动的功能,也会增加手术的困难度,所以这手术不能拖,愈早开愈好,以免增加伤及神经的风险。我的建议是,不如在它还没长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趁早手术切除。” 他听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虽然在来检查之前已做了一些心理准备,但真正听见这残酷的答案,他还是背脊发寒,怔忡得无法接受。 一直到过了好半晌之后,他才有办法说话,但声音僵硬不已。 他问医生。“趁早手术切除就可以了吗?” 想不到林医生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在,再加上脊椎上头满布神经,风险更是大,而且你的肿瘤实在离神经太近了,一点点小误差都有可能伤害到神经,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手术。我只能这样说,我开这种刀的经验很多,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卢有睿深呼吸,问:“如果照你说的,手术中伤到神经会怎么样?” 林医生顿了顿,语气严肃地说:“看情况,严重的话,有可能你以后都得依靠轮椅行动。” 手术后可能会有的后果让卢有睿无法接受,他心悸地问:“那如果不开呢?” “你自己应该有发觉,偶尔会有一些腰酸、脚麻、腿使不上力的情况吧?这些都是因为肿瘤太靠近神经的关系,若是不开刀,继续拖下去,等肿瘤完全压迫了神经,你还是会因为脚麻无力而必须依靠轮椅行动,若等到那时才想要开刀,恐怕也没有太大的改善空间了。我认为趁早手术是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的唯一机会,至于手术的后遗症只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一个机率,并不是一定会如此的,你若是因为害怕后遗症而不开刀,那么将来肯定就是要坐轮椅的。” *** 林医生的话言犹在耳,搞得卢有睿方才一路开车都彻骨生寒。 他抹了抹脸,仰头靠着椅背,一脸犹如困兽的表情。 正在沮丧当中,手机铃响,他接起,是白湘芸来电。 “喂……”他的声音有点闷,不自觉地沙哑低沉。 “有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白湘芸的语气很兴奋,她太雀跃了,没发现卢有睿的不对劲。 “唔?” “我今天试着跟爸爸说了我们的事,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结果他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反弹耶!” “冷冷地应了一声?”这样就让她高兴成这样? “你不懂我爸,他没有板起脸生气,就表示是好现象,只要我再多在他面前提起你的好,就算他不是很认同,但也不至于太排斥。” “那你大妈呢?” “她还不知道,不过要是爸爸同意了,大妈应该也只是啰啰嗦嗦地抱怨我不知好歹,不懂她用心帮我挑选相亲对象的苦心,最后还是会以爸爸的意见为主。” “喔……” “什么嘛!你这反应。怎么了?知道这消息不开心吗?”白湘芸喳呼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卢有睿的反应怪怪的。 “湘芸……”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去大陆的事吗?”他感谢这是在电话中,而不是面对面,否则,他担忧的眼神、郁郁的表情绝对会泄漏了真实的情绪。 “记得。” “我决定要去了。” “真的?哪一天?怎么没先跟我讲?去多久?我要事先排假。” “你不用请假,我再三天就要出发了,我这一趟至少也要去个十天,临时请那么长的假会害你被父亲责备吧?” “啊!三天?这么快?” “刚好茶叶工会的朋友要去,他们临时邀我一起去的。” “喔……”她有点小小的失望,却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以免显得自己太过黏他。“那你自己要小心喔!” “湘芸……”他听出她的声音低落,心不禁揪疼着。 “嗯?” “既然我还有三天才出发,要不要来山上?” “好啊,我很想!刚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只要再请一天假就可以安排三天假期了!”她的声音又高亢了些,她想陪他,不论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就是想陪着他。 “那很好,这表示我可以霸占着你三天吗?” “啊?”她尖叫着,眼睛透亮,嘴角笑得弯弯。“欸~~霸占我?老实说,你在打什么歪主意?” 卢有睿被她逗笑了,坏心情暂时消逝,光是听她的声音,就能想像出她在电话那头古灵精怪的表情。 “好吧!我这个人很诚实,承认我是在打歪主意没错。怎么样?你要不要来?还是怕被我吃了,不敢来?” “哈……”白湘芸掩嘴大笑着。“who怕who。” “不愧是我爱上的女人,真是好胆量。”卢有睿脸上笑着,心里却苦涩不已。 卢有睿心里已经明白,依那医生的说法,这个手术肯定非开不可,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与其等肿瘤长大压迫到神经导致他半身不遂时才来开,不如趁现在神经还没受到压迫时先开刀,如此也比较不会增加手术的危险与困难,所以他当下已经跟医生敲定好手术时间,再三天之后便住进医院,开始为手术做一连串的事前检查与准备。 只是明白归明白,但心里依旧是一整个不安,毕竟在脊椎上动刀不是一个简单的小手术,他担心手术的成功与否,更担心白湘芸若是知道后会为他紧张心烦。 她光是身处在那个家里就已经压力够大了,他不想再让她承担些什么,于是他暗地里决定,手术这件事暂时先不要让白湘芸知道的好。 *** 接下来的三天,白湘芸知会父亲说是与朋友约好去旅游,星期四才一下班,她便带着行李直奔阿里山。 这些天他们两人一起用餐、在山上散步、看日出、品茗,要不就是窝在房间里恩爱缠绵,过着俨然像是新婚夫妻般的甜蜜生活。 一直到卢有睿要出发的前一天,他搂着她软绵绵的身躯,需索无度地汲取她的甜美,一再地拥抱热吻。 白湘芸虽然觉得甜蜜,却又隐约感到有异。 夜晚退去、黎明将来之时,白湘芸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将头枕在卢有睿的大腿上,问他。“有睿,你有心事吗?” “没,怎么这么问呢?”他的身子斜倚着床头,手轻轻抚着白湘芸披散在他腿上的长发。 “你怪怪的。”她说不上来哪里怪,但……就是怪。 卢有睿听了,心头倏地纠结,垂下眼,语气故作平稳,掩饰地问:“哪里怪?” “我、我不知道……”她拧眉,思索着该怎么说。“你……你今天热情得过头。” 卢有睿哈哈笑。“不是夸下海口说who怕who吗?吓到你啦?还是你不喜欢我的表现?” 白湘芸眼神含娇,嗔瞪他。“不是!” “不是就好,闭上眼睡一下吧!明天是星期一,你要上班了,累了一整晚,要是再不睡,看你明天怎么上班?等天亮后我再叫你。” “好,那我开车载你去机场。” “不了,我自己去就行,你乖乖去上班,别在意我。乖,现在快睡。”他沉下身子,陪她一起埋入被窝中,搂着她,用健壮的手臂牢牢地圈住她,一直到她闭上眼,累极地睡去后,他才再度睁开眼,眷恋不舍地凝望着她盈满幸福的睡颜。 等我回来。 他没开口,在心里这样说着。 *** 距离卢有睿出发前往大陆的时间已经过了两天,分开两天,见不到彼此的面,这让白湘芸好思念卢有睿,长这么大她这才真正体会到何谓魂牵梦萦地牵挂着一个人的滋味。 白湘芸带着仔仔在院子里散步,她好想卢有睿。思念的苦楚让她低着头,秀眉轻拢、眼神忧郁。 忽然,手机铃响,她倏地目光灿亮,速速接起,果然听到了朝思暮想的声音。 “你在干么?” 白湘芸笑着,甜蜜蜜地说:“带仔仔散步。” 一旁的仔仔听到主人呼唤它的名字,摇着尾巴,汪汪叫着。 “仔仔怎么了?” “它啊,它在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你能替我翻译一下吗?” “它说它很想很想你。” 卢有睿噗哧一声,笑出来。“那么帮我转告仔仔,说我也很想它。” “然后呢?”她追问。 “然后?”他装傻。 “你只有想仔仔而已吗?” “当然。”他还当真这么回答。 “喂!”她急了,吼他。 “别急,我还没说完,我是说当然不止,我还超想仔仔的主人。” “喔~~”白湘芸被哄得服服贴贴,声音柔柔地说:“我也很想你。” “我知道。”他又何尝不是呢?“湘芸,我接下来的行程会有几天不方便打电话给你,别熬夜等我的电话,早点睡好吗?” “这样啊……”她瘪嘴,听到这消息有点沮丧。“大概几天呢?” 他语带犹豫。“不是很确定。” “那,我等你回来,你要小心点。” “知道了,我要挂电话了。” “嗯……掰~~” 白湘芸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 *** 电话另一头,卢有睿望着已经结束通讯的手机发着呆,一旁,护士小姐喊他的名字。 “卢有睿先生?” “我是。”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送你进去了。” “好的,麻烦你们了。” 站在一旁的卢有静面带担忧,不死心地再问一次。“有睿,真的不要告诉白小姐吗?” “不要。”卢有睿摇头。“等我出来后再告诉她。” 他懂得白湘芸的个性,明白她容易把事情搁在心头,一个人傻傻地闷烦着,若是让她知道了他现在的状况,她肯定会担心得食不下咽,所以他暂时还不想让她知道他压根儿不是去大陆,而是即将进去手术室进行一场大手术。 第七章 这一场手术从早上进行到下午才完成。 卢有睿手术醒来后浑身乏力晕眩,身体沉如千斤重,他微微掀开眼皮,只看见一片白,麻醉药效仍未退,很想吐,但他忍着。听见耳朵旁有谈话声,他于是缓缓转头朝那声音看去。 他看见了姊姊与林医生在谈话。 卢有静发现他醒来,赶忙弯低身子,凑近他身旁问:“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卢有睿轻轻摇头,其实背后的伤口超级痛,但他在乎的不是伤口痛不痛的问题,而是手术是否成功?他迫不及待地问:“手术成功吗?” 林医师笑着回答:“肿瘤切除的过程还好不是很棘手,没有遇到大出血或需要输血的情形。”对一名手术医师而言,病患在手术过程中没有大出血导致血压下降休克,又或者导致手术部位血流不止、看不清状况,便算是相当顺利的一个手术。 “真的?”卢有睿心喜,悬在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 “那你说的那个风险呢?”他想起手术前林医生说过,最大的风险就是怕伤到神经。 林医师告诉他。“你动动双脚,感觉一下。因为麻药还没有全退的关系,可能会觉得有点迟钝,但是过几天就会好一些了。” 卢有睿听了林医师的话后,凝聚注意力在双腿上,尝试着要抬起脚,但是却徒劳无功。 他皱着眉,然后疑惑不解地看着林医师。 林医师笑着问:“如何?” “不行!我的脚完全没感觉,动不了。”这种下半身毫无知觉的情况让他吓得呼吸一窒。 林医师的脸色这下也变了,他掀开床尾的被单,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原子笔,用笔尖轻轻刺着卢有睿的小腿,拧眉问:“这样呢?也没感觉吗?” 卢有睿摇头,因为看到林医师的举动与表情都不太对劲,他心中惶恐不安着。 卢有静也很担心,她急问:“怎么会这样呢?这代表什么?” 林医师眼色黯淡,他看着卢家姊弟俩,语气困难地说:“通常……这可能代表……神经受损。” 卢有静听了,讶然掩嘴。 而卢有睿则怔忡无语,只觉得眼前黑暗无光,他慢慢深呼吸,消化着林医师的意思,好半晌之后才有办法说话,颓然无力地问:“这情况会持续多久?” “不确定,要看受损的程度如何,以及复健的成效。” “意思是……我有可能一辈子都必须坐在轮椅上?” 林医师表情愧疚地看着卢有睿,语气抱歉地说了一句。“这……很难讲。”这情形出乎他意料之外,明明肿瘤摘除的过程没出什么差错的啊!他反覆想着,会不会是他哪个步骤太过自信,以至于粗心大意? 林医师不敢将心里的疑惑说出口,只能暗地里想,而愈想,便愈心虚。 一旁的卢有静忍不住哭了出来,而卢有睿则表情木然。 他不相信,不相信命运真有这么残忍,居然跟他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如果他当真必须永远倚靠轮椅的话,那湘芸怎么办?他还能继续和湘芸交往下去吗?说什么要当骑士来解救她,这样的他只怕是会连累她吧? 但是,已经放下的感情岂是说收就能收得回的? 再说,如果就这样断了彼此的感情,白湘芸又会有多难过呢? 他很怕,怕未来的生命里少了白湘芸这个令人疼入心坎里的女人…… *** 林口某医院。 白震照着便条纸上的资料,带着一盒水果,来到了一间病房门口。 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卢有静。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当时,他看着电脑萤幕上的资料,浓眉拧着,拿来一旁的便条纸抄下资料,然后把那张纸收进口袋里,拿了车钥匙,往林口的方向开来。 那封信件其实是征信社传来给他的,一星期前,当湘芸一脸认真地提起有一个交往中的男友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背地里却请征信社调查有关卢有睿的一切背景。他本来只是想了解湘芸跟什么样的人来往,若不是正直、有肩膀的男人他可不允,不料,征信社却给了他意料之外的讯息。 “你是……卢有静不识得眼前的男人。 “我找卢有睿先生,我是白湘芸的父亲。” 半躺在病床上的卢有睿听见门口的对话,惊讶莫名,脑海里翻飞过所有猜测,推敲着白湘芸的父亲出现在此的原因。 “大姊,麻烦你请白先生进来。” 白震走了进去,在床边停下来,目光精锐地打量着卢有睿。 卢有静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请白震坐下,然后默默地走出病房,留给他们私下说话的空间。 卢有静走后,白震开门见山,率先开口。“湘芸应该还不知道你的事吧?” 卢有睿僵愣,手心在冒汗。“白先生指的是……” “你的脚。湘芸还不知道你手术失败的事吧?我想她应该连你瞒着她来动手术的事都不知道吧?”因为征信社的关系,所有白湘芸不知道的事,白震都知道,包括卢有睿因为腰椎肿瘤动手术,以及手术时伤到神经导致半身不遂的事,他全都知悉。 卢有睿听了脸色青白交错,他沉重地点着头。“我还在想,该用什么方式告诉湘芸。”这也是他至今还没跟白湘芸联络的原因。 白震突然问他。“你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事吗?” 卢有睿看着他,等他自己回答。 白震严肃的脸上出现一抹温情,说:“因为湘芸母亲的关系,所以湘芸和我之间始终有隔阂,她一直以为我不关心她,以为我跟她大妈一样,一心想把她嫁出去,嫁到对家里事业有帮助的人家去。其实她不懂,我并没有严苛地要求门当户对,但最起码对方必须是有能力照顾她、真心对她好的人。所以,很抱歉,我暗地调查过有关你的事。” 他的答案并没有让卢有睿太过吃惊,他多少猜得到白震会知道他的事应该是透过征信社。 白震又说:“对于你在茶叶领域方面的成就,我很肯定,原本我应该是不会反对你和湘芸交往的,但是现在……”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卢有睿的脚上,接着语重心长地暗示。“身为一个父亲,我不希望湘芸吃苦,但偏偏她的个性很执着,一旦认定了一个人,再苦也会咬牙撑着。如果你真心为她好的话,应该要好好衡量一下该怎么做。” 卢有睿听了,心头沉重得仿佛被铅块压住似的。 他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懂白震话中的意思。 从得知手术失败至今,他一直想着要怎么让白湘芸知道他的情况,要继续自私地交往下去,牵绊住她的幸福,还是该为了她好,忍痛放弃这一段感情呢?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转了又转,却始终下不了一个决定。但是现在白震找来了,他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他真的必须好好想一想关于他和湘芸的未来。 *** 在白震离开后的这个下午,卢有睿心思紊乱地想了又想,想得胸口揪疼郁闷,想得头痛欲裂。 白震那一句“如果你真心为她好的话,应该要好好衡量一下该怎么做。”让他愈想愈心虚。 终于,他咬牙下了决定,趁着心意还没改变之前,他唤来大姊,拜托她。 “姊,麻烦你帮我联络姊夫,我想拜托他帮忙,请他帮我找一个可靠的律师,还有请你告诉姊夫,去找湘芸,告诉她……” 卢有静听完弟弟的决定后,心头沉重地问:“你确定要这样做?你可知道那会让她多伤心?” “我……”卢有睿一时语塞。 他不确定,也一点儿都不愿意这么做,但是却由不得他…… *** 中午休息时间,白湘芸才刚吃完便当要休息,手机忽地响起。 她接起,听见卢有睿的姊夫江信伦的声音。 “白小姐现在方便吗?不知道可不可以碰个面?” “现在?可以啊!有什么事吗?”她疑云满腹,不懂江信伦忽然找上她是为了什么? “我们见面后再谈,约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可以吗?” “可以,就约在那儿。” 半小时后,白湘芸与江信伦坐在咖啡店的一角,另外,跟着江信伦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江信伦介绍男子姓萧,那男子递出名片给白湘芸,白湘芸看了一眼名片,上头的职称是律师。 “这……”白湘芸觉得很疑惑,怎么江信伦会为她介绍一名律师? 江信伦说:“是有睿拜托我带萧律师来找你的。” “有睿交代的?”一听见卢有睿的名字,白湘芸的眼神蓦地变得好柔和。“真的?为什么呢?他不是人在大陆吗?我之前都没听他跟我提过这件事耶!有睿有打电话给你吗?多久之前的事? 江信伦回避着白湘芸的探问,他清了清喉咙,强迫自己要冷血一点,说出事先设计好的说词。 “有睿认为他与你没有再继续见面的必要了,同时他也无法实现对你的承诺,为了弥补你曾经陪着他的那一段日子,他愿意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包括车子、存款,所以我带萧律师来办理产权过户的事情。” 当卢有睿拜托他来处理这件事时,江信伦极为愕然,不解为何他要这么做,问了之后才明白,他想给白湘芸一笔钱并不是真的想用金钱打发她走,而是想顺道藉此机会帮助她,让她可以有充足的金钱来支付母亲的疗养费,不用再受她大妈的支配。 江信伦说完后,要萧律师取出一份文件,文件的尾端处有卢有睿的亲笔签名与盖章。 白湘芸看着那文件,那字迹她认得,确实是卢有睿的。 眼睛盯着文件,白湘芸一脸呆若木鸡,耳朵听着江信伦诉说着他和萧律师是为何前来的理由,只觉得脑门嗡嗡作响,彻骨生寒。 “白小姐?你还好吗?”江信伦有点儿尴尬,同时也很同情她,他瞧得出来白湘芸因为压抑怒意而浑身都在发抖,那紧握成拳的双手,愤怒得仿佛随时会在桌面上重击似的。 “不、好!”她咬紧牙关,很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白湘芸一再地深呼吸,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恐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江信伦掩饰心虚地说着。“我很抱歉来传达这个讯息,但这是有睿的一点意思,他希望能做点什么补偿你。” 补偿?分手的补偿吗?哼,真无聊!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好幼稚! 白湘芸颤着声问:“卢有睿他人呢?他人在哪里?叫他亲自来跟我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白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你不用去找有睿了,事实上,就算你找到他也没用,他现在……”江信伦狠下心,硬着头皮说谎。“已经不爱你了,所以你找到他也没用。感情这种事有时候很难讲,感觉与缘分一旦没了,硬是要牵扯在一起反而彼此都痛苦,有睿明白这个道理,也希望和你好聚好散,只是他现在人在大陆忙,短期内无法抽身回台湾,也无法亲自跟你说,所以要我来帮他处理这件事。” 砰!好大一声重击,白湘芸不顾疼,双拳用力敲在桌面上,她的身子也从椅子上站起。 “告诉我!他在哪里?” 江信伦被她含恨怒瞪的气势吓着,但依然坚持着。“我说过了,他在大陆,你找不到他的。” “没关系,我自己找他,我会告诉他这玩笑很蠢,一点儿都不好笑!” 她掏出手机,手颤抖地开始拨打卢有睿的电话号码,结果让她大惊失色—— 您拨的号码已暂停使用。 白湘芸如遭雷击,傻住,难以置信。 这几天她乖乖的,不主动打电话吵他,结果呢?暂停使用?搞什么?才不过几天而已,为何停用了呢? “不可能,我要去找他!”白湘芸脸色忿忿,顾不得礼仪道再见,脚步凌乱地转身离开。 江信伦看着,心里很是难受,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扯了谎,另一方面是为了卢有睿与白湘芸这一对爱得好辛苦的恋人。 回到办公室后,白湘芸心乱如麻,没心思继续上班,她下午请了假,开始疯狂地寻找卢有睿。 她打电话去卢有睿位于阿里山的家,没人接听,又打去他姊姊家,还是没人接听,她接着打电话去茶叶工会,一问之下,错愕不已。 工会的人说,没听说有工会的人组团一起去大陆茶园考察。 事情愈来愈蹊跷,一整个怪。 难道卢有睿骗她?为什么?他究竟想隐瞒什么? 白湘芸愈想愈觉得诡异,她想起有个朋友在旅行社工作,二话不说,立即拨给她,请她帮忙调查卢有睿的出入境资料。 调查结果在两小时后出炉,朋友来电说:“你找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出境啊!” 白湘芸将话筒握得死紧。“怎么可能?他七天前出发去大陆的,帮我再查仔细一点。” “我办事你放心,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那位卢先生既然没出境,怎么可能去大陆?少瞎了!” 白湘芸说不出话来,目光呆滞、急喘气,像是被人迎面劈了一刀似的,脑中轰然作响,脚步浮浮的,快要站不住了。 “湘芸?你怎么了?说话啊!喂?别吓我啊!”朋友惊觉她的异常,在电话那头吼着。 她没交代清楚,挂上了电话,搁在大腿上的手指掐得死紧,指甲陷入大腿的肉里,掐出深深的印记。 一直憋着的眼泪,在这时终于簌簌落下…… *** 白湘芸开车上阿里山,一路上眼泪没停过。 当她终于到达茶园时,发现卢有睿的家门紧锁着,她抹干眼泪,又到附近的烘茶厂里去问。 制茶工人告诉她说:“老板已经两个星期多未曾出现了,目前茶园的事都由烘茶厂的工头暂时代理。”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白湘芸急问。 工人搔搔头,一脸不清楚的神态。 白湘芸又去找工头问,对方摇头,说:“卢先生只说要出一趟远门,要我有什么事直接作主即可,不用问他。如果真有解决不了的事,就打电话去台中问卢先生的大姊,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 白湘芸问不到答案,郁然哀绝,感觉胸口幽幽荡荡的,像是心脏被整个剜走似的。 她脚步蹒跚地走回停车的地方,上了车,伏在方向盘上,痛哭失声地喊着。“有睿,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在哪里 ” 她哭了很久,一直到夕阳映照着天空,呈现出橘红色的彩霞,她想起卢有睿嘱咐过她不要在黑夜里开车走山路,于是擦干眼泪,发动车子,往山下开去。 临走前,她回头看着那棵妖娆美丽的樱花树,看得眼睛灼痛,心很痛、很慌。 *** 接下来的日子,白湘芸着了魔似地寻找卢有睿,但卢有睿就像是人间蒸发似的,无论白湘芸怎么努力就是找不着。 渐渐地,她瘦了、憔悴了、也失去了信心。 不只是对自己失去信心,也对那个曾在日出中温柔地搂着自己,承诺会娶她的卢有睿失去信心。 什么跟什么嘛!原来只是一个爱情骗子吗? 白湘芸恨恨地想着:难道卢有睿故意披着温柔的外衣,先是深情呵疼着她,哄着她交出真心,等玩腻了之后就一脚踢开吗? 真如他姊夫所说的那样,他已经不爱她了,觉得彼此没有见面的必要,因为移情别恋了,所以要与她分手?好烂的分手方式!是怎样?给她东西是要支什。夜渡费”吗? 好烦!好混乱喔!她无能为力,只能束手无策地猜想着,愈想就愈纠结痛苦。 受卢有睿委托的萧律师在这时候来电。 “白小姐,你考虑得如何?想要什么?” 白湘芸深吸一口气,声音忿恨地问他。“卢有睿到底死到哪儿去了?” 她的情绪濒临疯狂的边缘,因此口无遮拦。 “白小姐,很抱歉,我无可奉告,我只负责办理产权转移的事项。”基于职业道德,萧律师不可能透露出客户要求必须隐瞒的事项。 “好!”白湘芸目露凶光,满脸愤怨,赌气着说:“他要给我任何东西是吗?我决定了,我不要车子也不要他的钱!” “那么……”萧律师等着她的答案,好去回覆卢有睿。 “我要他家门前的那棵樱花树!”好过分,这样避不见面,这样欺她是吗?她不希罕钱,她只想挖走他最喜爱的樱花树,她要把樱花树移植到她家的院子里,她要天天看着那棵樱花树,提醒自己,曾经有一个男人在樱花树下深深爱着她,但却也无情地伤害了她! 她承认自己很自虐,一旦把樱花树移到家里,往后,只要她每看樱花树一眼,就肯定是多一分心痛,但是……她宁愿心痛也不想忘记啊!她不想忘记那曾被温暖呵疼的美好,而那个曾经这样深情爱护她的人,就是樱花树的主人。 白湘芸的答案让萧律师怔愣了一下,但他随即恢复正常,公事公办地说:“好的,我会为你处理。” *** 手术后经过两个星期的休养,卢有睿坐着电动轮椅出院了。由于短期内还要频繁回诊,以及必须倚靠轮椅行动的关系,卢有静坚持要他暂时居住在一起,就怕他行动不便,一个人在山上会出事。 卢有睿原本是不肯的,他想回阿里山上,虽然坐着轮椅,但他并不想让自己成为家人的包袱,他必须学着适应这种与轮椅维生的独居生活,但是卢有静与母亲怎样都不肯放他走,为了怕她们担心,他只好暂时配合着住在姊姊家,想说等他状况稳定点,也熟练轮椅的操控后再搬回山上。 这天傍晚,他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气,心里头如同这天气一样,沉闷紧缩。他好想见白湘芸,整个心思飘飘荡荡的,不管是睁眼抑或闭眼,白湘芸的身影都清晰得恍如就在眼前。 前天,他听姊夫描述了白湘芸听见他变心要分手之后的激烈反应,听得心如刀割,舍不得她愤怒发火,舍不得她重击桌子的举动,怕她会伤了自己。 她现在还好吗?有哭吗?还是气得抓狂?抑或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仍然歇斯底里地在寻找他吗?还是因为恨他辜负了承诺,已经心灰意冷地躲在家里疗伤? 正烦心着,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卢有静听见了,从厨房里走到电话旁,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号码,正要拿起话筒的手倏地停住不动。 卢有睿也听见了电话声,他屏息,转头看向客厅,观察着姊姊的举动。 卢有静等电话铃声响完后,走到窗边,对卢有睿说:“那电话号码是白小姐的。” “嗯。”卢有睿应了一声,眼神黯淡,表情阴郁。 卢有静语带犹豫地问:“这样做好吗?白小姐很可怜。” 卢有睿闷闷地说:“如果她跟着我会更可怜,再说,她父亲也不会同意。” “我知道,但是,你不觉得应该让她知道真相吗?把选择权交还给她,而不是你和她父亲来替她作主,也许她并不觉得跟着你会受你拖累。” 卢有睿扯唇涩笑着。“让她知道真相的话,我怕她会赖着不肯离开,执意要照顾我。我不想要她为了我吃苦,再说,我还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未知数,这样耽误了她,对她很不公平。” “但是把她蒙在鼓里,不说明真相就分手,对她更不公平。”站在女人的立场,卢有静实在觉得应该让白湘芸知道。 “大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湘芸知道了,一开始可能会因为仍有爱,所以愿意抱着为爱牺牲的心态来陪伴我,但是等日子久了、爱情消逝了,她会不会面临想放弃离开却又怕背负薄情的指控而勉强留下来呢?我并不想这样拖累她,所以不如趁现在放她自由。刚开始她可能会恨我、会很难过,但是时间会淡化这一切的。” “这……”卢有静无语了,因为她明白弟弟所顾忌的不无道理,但她还是觉得白湘芸好可怜。¨这对她真的好吗?” 卢有睿表面上点头,但心里却不断推翻自己的理论。以长期来看,对白湘芸是好的;但是以眼前来看,她绝对是苦不堪言。失去挚爱的苦楚连他都觉得蚀心难熬了,更何况是白湘芸呢? 正当卢有静和卢有睿姊弟俩因为触及白湘芸这个话题而气氛低迷时,门开了,江信伦在这时候回来。 江信伦走到卢有睿身边,还没开口说话就先叹了一口气。“今天萧律师打了电话给我。” 卢有睿闻言,紧张地抬头看着姊夫。 “他说白小姐已经在电话中告诉他,要取走什么东西。” 卢有睿不说话,等待姊夫说下去。是他自己承诺的,不论是什么,只要白湘芸开口他都会给,而且给得绝不心疼可惜。 江信伦继续说:“卢律师说,白小姐在电话里嘶吼着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想要挖走你种的那棵樱花树。” 听到这里,卢有睿如遭雷击,震慑怔忡。 “她只要……樱花树……”他微喘着气,感觉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掐紧似的。 别人或许不懂那棵樱花树的意义何在,但他懂。他和白湘芸就是相识在那棵樱花树下、相恋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她也明白他最钟爱那棵樱花树,知道他就是贪看那樱花绽放时的妖娆美景。 然而,她却要挖走樱花树?为什么呢?因为恨他的辜负,所以故意挖走他喜爱的樱花树用来报复他?又或者是……她忘不了、放不下,所以想要樱花树,当作一种联系? “萧律师问我要怎么处理,我要如何回答他呢?” 卢有睿犹如困兽,垂着头,沉痛地说:“她想要便给她吧……请帮我找工人,将樱花树连根挖走,载到白家,其余的就任由湘芸作主。” 看着卢有睿那灰黯沮丧的模样,江信伦也很不好受,他无语,拍了拍卢有睿的肩膀安慰着他。 一直在一旁地毯上玩着积木的小佩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的对话,忽然拉着卢有睿的衣服开口问:“舅舅,我没有舅妈了吗?也不能跟舅妈的大狗狗一起玩吗?” 卢有睿听得心头一阵抽痛,他垂下眼,摸着小佩的头,语带苦涩地说:“小佩,抱歉了,我们家以后不会有舅妈了。” 小佩其实不是很懂,但是她感觉得出舅舅好像很难过似的,于是她突然踮高脚尖,小小的手臂搂住卢有睿的脖子,埋在他的肩窝里,用着软软的稚嫩嗓音说:“舅妈不会来没关系,小佩可以陪舅舅!” 卢有静听了,泪盈眼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偷偷拭泪。 而卢有睿听了,心坎好酸好酸,酸到他眼眶发热、发痛,他其实真的很想要再见到白湘芸一面。 如果他够自私的话,他多么奢望白湘芸能陪着他,只可惜,他还不够自私,不够自私到要白湘芸牺牲自己来成全他的心愿…… *** 因为卢有睿的背叛与避不见面,白湘芸度过了生命中最煎熬的一个夏季,但是痛苦并没有因为夏季来临而减缓,相反的,有增无减。 这一年的夏天,当白湘芸还陷溺在被卢有睿背叛抛弃的痛苦中时,她的母亲因为多重器官衰竭,在八月份的时候宣告不治。 她再一次地体会到了世事无常,原本活泼的灵眸蒙上了一层恨意与淡淡的阴郁。 这半年来,她原就过得很不好受,始终食不下咽、睡不成眠,再加上连续好几天的彻夜守灵,让她耗尽体力,虚弱到连呼吸都觉得喘。 白震看在眼里,很想表达关心之意,但碍于他与女儿之间有所隔阂,而他又不擅将情感外露,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阿美姨尽可能多炖些补汤给女儿补补身子。 在母亲告别式举行的这一天,白湘芸脂粉未施,看起来苍白透明,她披着孝女麻衣,跪在母亲灵堂前,默默垂着泪与每一位来观礼的来宾敬礼。 告别式进行到最后,身为孝女的白湘芸必须一路跪爬到母亲的棺木前,与棺木一起上灵车。她其实已经虚弱不已,头晕目眩,但仍咬牙撑着。爬到棺木前,正要起身跨上灵车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她的身子倏地瘫滑坠地。 “湘芸!”白震眼明手快,冲上前,一把拦抱住她虚若无骨的身躯。 旁人赶紧拿来白花油倒在湿纸巾上,白震接过,拿着湿纸巾凑到白湘芸的鼻间,又用食指扣圈,将指关节压在她人中的穴位上。 一会儿后,白湘芸幽幽醒来。 她看着白震,虚弱地说:“爸,我没事……” 继续忍着晕眩感爬上灵车,她咬牙撑到整个出殡仪式完成。 *** 回到家后,白湘芸立刻无力地瘫软在床褥上,她累极,以为自己随时会闭眼昏睡,但心情阴郁得像是身处在冰冷的地窖里,肩膀僵硬紧绷,无论如何也无法放松睡去,于是,她起身走到窗户边,视线由上往下地看向庭院里那棵从卢有睿家门前移植过来的樱花树。 虽然当初在移植时砍掉了枝叶,但是都已经过了一季,那些被修剪掉的地方却完全没有萌发新枝的现象,依旧光秃秃、死气沉沉的,这让白湘芸看得很闷。 那樱花树让过往的种种轻易地浮现脑海,白湘芸回忆着,忽觉一股郁然梗在她胸口,耳朵嗡嗡耳鸣着,下一秒,她倒地晕厥了过去,意识模糊前,她最后看见的便是那棵光秃秃的樱花树…… 第八章 令人烦闷不快乐的日子一直持续着,白湘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些日子的,自从卢有睿无故避不见面后,浑浑噩噩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居然也已经过了一年。 在农历新年过后不久,天气还是湿冷着,尤其这些天又遇上大陆冷气团南下,冷得让人瑟缩地躲在家里头看电视,不想出门。 但是白湘芸不想待在家里,她的心情很闷,尤其又看到院子里那棵该开花却不开,而且还愈来愈枯萎的樱花树后,她的心情更是恶劣。 她发了狂地想看樱花,超想、超想看见盛开的粉红樱花。 所以,白湘芸戴着棒球帽,换上轻便的牛仔裤,骑上小折,牵着仔仔,往太原路一带骑去。 太原路的绿园道上种植了不少山樱花,那樱花长得极好,年年都开出缤纷的花朵,由于就在大马路旁边,不用上山去就能赏到樱花,因此常常吸引不少过路的人停下车来驻足观赏,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当地里长用心规划宣传,不少台中市的居民都知道来这儿可以赏樱花。 白湘芸骑到太原路后,把小折牵到绿园道旁的电线杆下搁放着,松开仔仔的绳索,任它自由奔跑。 她则是在绿园道的凉椅上坐下,就坐在樱花树下的位置,仰头欣赏那美景,心情很复杂,明明看了心痛如刀割,但却又自虐得移不开眼…… *** 卢有睿坐在休旅车的后座,驾驶者是一同居住在山上的原住民青年,他叫阿辉,专门负责帮卢有睿开车,载他到任何地方去。 今天是卢有睿固定每周一次到医院的复健时间,自从手术后必须靠轮椅行动,他便开始积极地进行复健,期间有人劝他不如控告林医师医疗疏失,领一笔赔偿金,但是卢有睿并不缺那笔钱,再者对他而言,复健这档事远比打医疗疏失的官司还要重要得多。 他原本是坐在车上看报纸,后来报纸看完了,他于是将视线移向车窗外头,不期然看到了绿园道上盛开的樱花树。 “阿辉,前面路口停车,我想看一下樱花。” “好!”阿辉将车子驶到绿园道旁,停在樱花树旁,按下中控锁,后座的车窗降下。 卢有睿看着那樱花,眉宇深锁,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进驻在他心里,永远挥之不去的女人。 他想起了初见面时,白湘芸在樱花树下旋转身子的模样。 那画面他至今仍记忆清晰,只要一闭眼,两人相处的过往回忆便自动在他脑海里播放,教他铭心难忘。 湘芸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已经从丧母的伤痛中走出来了吗?身子有没有养好一些?还恨他吗? 开始试着接受其他男人的追求了吗?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持续默默关心,虽然不能直接碰面,但他至少想用自己的方式关怀她、祝福她。 “卢大哥,可以走了吗?时间快到了,再不走会迟到。”阿辉提醒他,就怕耽误了与复健师约好的时间。 “再等一下,我想再看一会儿。”他话才刚说完,忽然眼尖地发现坐在树下凉椅上的一名女子不太对劲。 那名女子背对他坐着,头戴棒球帽,所以他看不见对方的长相,只是……有点奇怪,是他太敏感了吗?怎么觉得对方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原本慵懒瘫靠在凉椅上的身子倏地僵硬坐直,甚至,她的背影还有点微微发颤。 正在疑惑时,忽地,一个眼熟的黄褐色影子朝车子的方向奔来。 当卢有睿看清楚那朝他奔来的东西是什么之后,惊愣得瞠目结舌。 “汪汪——” 是仔仔!它认出他来,正兴奋地摇着尾巴朝他汪汪叫。 卢有睿瞬间呆若木鸡。 天啊!怎么会呢?仔仔在这里,那不就表示湘芸也在这附近? 她在哪儿?到底在哪里?她发现他了吗? 卢有睿眼神慌乱,情况出乎他意料,他完全没做好要与白湘芸见面的准备,至少,目前不行见面。 卢有睿倒抽一口气。 是白湘芸,那个叫他朝思暮想,忍受着思念痛楚的女人。 卢有睿看着她,感觉胸口热烫麻辣。 白湘芸也看着他,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盛满愤怒与怨怼。 “湘芸……”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好久不见。” 白湘芸因为激动震撼,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却不受控制地抖着,一见到他,过往的种种如潮涌现:相爱的回忆、被无情抛下的回忆、独自一人忍受分离悲苦的回忆,一想起这些,对他便一整个埋怨,那曾经为了要让母亲受到妥善照顾而刻意压抑的一面瞬间崩解,那深藏了好久的叛逆倔强因子跃出,使得她目光愤怒如炬。 她终于有办法开口了,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夹枪带棍的。 “是啊!”白湘芸双手交叉环胸,冷冷地说:“确实好久不见。” “你……好吗?”她的眼神让他突然词穷了起来,只能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我想你,想得快疯狂了! “拜你所赐,不怎么好。倒是你,还不错嘛!有这闲情逸致来看樱花,你的新女友呢?没陪着一起来?” 她曾经不只一次地幻想过两人再次见面时,她要说些什么,摆出怎么样的笑容,告诉他,她是怎样的思念成狂,那一次又一次午夜梦回时演练过的情节,怎么在碰面的当下全变了样?恨意赶在情意之前涌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要酸他。 卢有睿的表情僵硬,他是想过自己的不告而别会对白湘芸造成伤害,会让她恨他,会让她转头不理他,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白湘芸变成了被惹恼的刺猬,对他怒张着尖锐的利刺,那忿忿的表情、冷酷的言语,仿佛不把他刺伤流血不甘心似的。 他清了清喉咙,澄清着说:“我没有新女友。”除了白湘芸以外,他不可能再去爱上别的女孩。 明明这时候再去强调他没有结交新女友、没有移情别恋,似乎有点没意义,但他就是想说,不是为了替自己脱去负心汉的罪名,单纯地只是想让她心里好过些。 “你没有?”白湘芸听了,声音拔尖,表情有明显的怔忡。 她不懂,搞什么?他没有劈腿吗?那么……当初为何谎骗她说去大陆茶园考察?结果呢?无缘无故搞失踪,然后派旁人来传达分手的意图,过分! “既然没有,那你当初为什么弃……”话说了一半戛然骤止,她倔强地不想说出“弃我而去”这样的话来,那样会显得她好自哀自怜、好希罕他似的。 “湘芸,我……”他的眼眸垂下,看着自己的腿,脸色暗沉。唉~~他只是变得没有能力再去爱她、保护她。 “你什么?”她恼怒地哼气。“别跟我说,你只是给不起我要的幸福这一类的唬烂说法。劈腿就算了,不敢承认真的很烂!” 她气得口无遮拦,发泄地说完之后,脸红脖子粗地瞪着他,但是心里却痛得恍若在流血。 她其实不想这样跟他说话的,她不是要质询,她真正想做的是偎入他怀里,汲取他温暖的体温,告诉他没有他在身边的这些日子过得好苦、好不快乐。 “我真的没劈腿。”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脆弱,他多想打开车门,上前去拥抱住她,但是……他不能。 她瞪眼反问:“真的没有?”怎么可能呢?他的姊夫不是传达说卢有睿觉得两人已经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这意思难道不是他劈腿爱上别人? “嗯!”他认真地点头,又问她:“你呢?你大妈还是很积极地帮你安排相亲的对象吗?”他问得好心虚,他已经没有资格这样探问她要跟谁交往了吧? 白湘芸没回答,怔怔地看着他,心情好复杂又好迷惘。 她私忖着:他是什么意思呢?这样澄清着说他没有劈腿,好像…… 好像他还很介意过去那一段情似的。 卢有睿被她探究的眼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了起来,恰巧,驾驶座上的阿辉再次开口提醒他—— “卢大哥,真的要来不及了,要不要走了?” “好。”他虽然是回应着阿辉,但眼睛却眷恋地锁住白湘芸的脸。 阿辉发动车子,休旅车的引擎轰轰响着,准备往前滑行。 “再见到你真好,你好像瘦了些,要好好保重自己,再见!”临走前,他还这样温柔地叮嘱她。 车子驶出,白湘芸傻眼,孤独地站在冷冷的寒风中。 就这样?幻想了无数次的碰面情景就这样结束了? 还有,他刚刚说了什么?他细心地留意到她消瘦了,那么,他应该还很关心她的吧? 一股冲动涌出,白湘芸的脚步有了自己的意志,拔腿跟在车子后头跑,边大声嚷道:“等一下!” 仔仔见主人跑步,也跟在一旁跑着。 卢有睿听见声音,偏头看见白湘芸和仔仔追来,急急吩咐阿辉。“停车!快停车!” 白湘芸追上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喘气。 仔仔搞不懂状况,以为这是追逐游戏,开心地“哈哈哈”吐舌头。 “怎么了?”卢有睿的心悸动着,他很高兴她追来,他其实不想就这么分道扬镳的。 “我有件事想问你。”她突然这样说,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怎么说呢?难道要说“我拦下车子是因为想问你,你还爱不爱我?”,这太丢脸了,碍于自尊,她说不出口。 “什么事?”关于分手的事吗?他不想说出实情,怕白湘芸知道后会执意要照顾他,那会耽误到她的幸福。 “那个……我想知道为什么樱花树在我家院子不长新芽也不开花?” 话一说出口,白湘芸懊恼到想哭。什么嘛!急忙追来,结果脑筋空空,什么挽回感情的话都说不出口,情急之下居然只能进出这一句话来。 他语气失望。“气候跟日照都有很大的关系。” “喔……她呐呐地应着话。 再来呢?再来该说些什么呢? 他们互望着,相对无语,气氛很吊诡。 “那……我走了。”卢有睿先开口。 车窗关上,车子再次开走,白湘芸呆滞地驻立在原地,突然间觉得浑身的能量尽失。 搞不清楚状况的仔仔以为车子追逐战再次开始,奔上前,金黄色的毛发在风中飞扬着,直追在休旅车后头。 “仔仔,不要追了!”白湘芸在后头呼喊仔仔。追上了又能如何呢? 仔仔听不懂,继续追着,而且愈追愈有劲、愈追愈远。 白湘芸见状,只能赶快奔回绿园道,骑上小折,意图要追上仔仔。 这一次因为车窗关上,所以卢有睿没有听见白湘芸呼唤仔仔的声音,直到阿辉看见了后视镜上的情景,提醒他。“卢大哥,那个女人和狗还是一直跟在车后头追,我要停车吗?” 闻言,卢有睿急忙回头,果然看见了白湘芸和仔仔,而这一看他也差点吓出一身冷汗。 一辆从路旁突然切换到快车道的车子差点撞到骑着小折的白湘芸,白湘芸显然也被惊吓到了,虽然没被撞到,但是却连人带着脚踏车跌倒在地,她挣扎地爬起,面露痛苦地看着手腕,那儿八成因为跌倒而擦伤了。 “湘芸!”他看了超心疼的。 而另一个追逐而来的身影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仔仔莽撞地跑着,没注意到一辆轿车窜出—— 砰!好大一声,仔仔的身体凌空飞起,然后迅速摔落地面,一动也不动。 “仔仔——” 看见这一幕的白湘芸嘶声呐喊,心凉了半截,浑身血液冻结住。 卢有睿也看到仔仔被撞倒的一幕,同样怵目惊心。 他急得大喊:“阿辉!快停车!” 白湘芸顾不得自己,急奔着,拚命地跑至仔仔的身边,当她看见奄奄一息的仔仔时,当场泪如雨下。 “小姐,是你的狗吗?对不起,我没看到它,可是你也有错啊!怎么不牵着它,让它自己在马路上跑?”肇事者下车来查看情况,为了脱罪,赶忙把责任推回给饲主。 白湘芸无语,抱起仔仔的头,只顾着哭。 卢有睿急忙交代道:“阿辉,别去医院了!快!快去帮她,把狗抱上车,载去兽医院!” “好!”阿辉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一个回转,把车子驶向靠近白湘芸的路旁停着,正要下车帮她。 “等等!”卢有睿忽然想到什么。“先把轮椅用帆布盖住遮好。” “喔!”阿辉爬到后车厢,抽出帆布。 “唉啊!快点,给我,我来盖,你快去抱狗上车。”他很担心仔仔、更担心白湘芸,但又怕她看见车上的轮椅而起疑。他接过帆布盖好轮椅,急急催促阿辉下车。 阿辉下了车,帮忙抱起仔仔到车后座,白湘芸也跟着上了车,阿辉开始踩油门飙车。 她坐在左边,卢有睿坐在右边,仔仔躺在中间。 白湘芸心急如焚,双手捧着仔仔的脸,泪水没断过。 “怎么办?仔仔会不会死?”她无助又自责。 “没事的,你先别哭。”卢有睿右手摸上仔仔的背,感觉手掌底下的跳动愈来愈微弱,他没把这发现说出来,怕白湘芸会崩溃。 他的左手搭上白湘芸因为哭泣而颤动的肩膀,感觉心口跟着她一起抽动着。 车子很快地飙到兽医院,唧地一声,紧急煞住,阿辉开车门,跳下车,奔至后座扶下白湘芸,又抱起软绵绵的仔仔,用肩膀项开兽医院的玻璃门,白湘芸跟在阿辉后头,临进去前回头看了犹坐在车上的卢有睿一眼。 “你不进去?”她的表情看来很不可置信。 就算他们已经分手了,他应该也不至于这般无情吧?不一起进来关心仔仔的状况吗?他以前会爱屋及乌,跟她一样疼仔仔的,怎么现在…… “我……”卢有睿有苦难言,他不是不跟进去,而是无法进去。他沉着声,闷闷地说:“有阿辉陪你进去就行了。” 是啊,是她自作多情了!已经分手了嘛,确实没必要爱屋及乌的,肯帮忙载他们来兽医院就已经要偷笑了。 “好!”她咬牙撇头,恨恨地踩着脚步往兽医院走去,眼泪掉得比刚才在车上还凶。 卢有睿看见了,被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恨意震撼着。 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失去她了吧? 他待在车上,心里煎熬着,巨大的不快乐罩住他,闭上眼,想像着在兽医院里头的白湘芸会是怎样的痛哭失声,会是怎样地唾弃他。 等待了一小时过后,卢有睿看见阿辉和白湘芸走了出来,阿辉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大纸箱。 卢有睿看到白湘芸一脸哀戚,脸上泪痕已干,她没有再落泪了,但是苍白狼狈的脸孔衬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看得卢有睿感觉到一股扯心撕肺的痛。 他转而看向阿辉,阿辉边走边对他摇摇头,用无声的嘴形告诉他:死了。 他们走到车子旁,阿辉先将纸箱放在一旁的地上,纸箱里头装的是仔仔的尸体。 白湘芸蹲在纸箱旁,手摸着纸箱,表情呆滞绝望。 阿辉趁她把注意力放在纸箱上时,悄声问卢有睿。“刚刚兽医院的人有联络了火化场,等一下刚好有空档可以火化,本来兽医院的人说只要付钱就可以帮忙处理,但她坚持要把狗亲自带去火化,怎么办?” 他压低声量回答:“载她去,今天不要去医院了。” “知道了!” 阿辉于是开了车门,将纸箱放进去,白湘芸也跟着上了车。 开往宠物火化场的路上,车厢内安静得可怕。 白湘芸不哭也不说话,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白瓷娃娃,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纸箱。 卢有睿本想安慰她,但又想着此时不论说什么她应该都听不进去,于是只有静静地陪着。 负责开车的阿辉更是被这种冰冷的气氛给冻到,也不敢吭声说任何话。 车子到达宠物火化场后,卢有睿还是只能留在车上等,他指示阿辉陪白湘芸下车处理仔仔火化与安置灵骨塔的事,等全部都办妥之后,白湘芸带着悲恸憔悴的脸色,默默地走到车子旁。 卢有睿在这时温声开口。“你还好吧?如果想哭的话就尽量哭,别憋着。”她这模样,像行尸走肉似的,让他很操心,他宁愿她疯狂地痛哭出声,也好过这样冰冰冷冷。 想不到白湘芸蓦地抬眸,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冷然,不说话。 忽然,她冷笑出声。 “湘芸?”她的反应不对劲,教他心惊。 “我真为仔仔感到不值,它还以为你在跟它玩,那么奋力奔跑,想要迎向你,结果却这么死了,而你连下车看它最后一眼都不肯,连送它最后一程都不愿意!” “湘芸,我……”他语塞,该怎么说呢?该怎么告诉她,一年前他腰椎手术后便站不起身,只能靠轮椅行动,他不是不愿意啊! 阿辉听见白湘芸的控诉,忍不住抢话。“不是这样的!卢大哥他不方——” “阿辉!”卢有睿喝止他继续说下去。 白湘芸姿态冰冷,看着卢有睿的眼神带着些许睥睨与挥之不去的失望,她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恨恨地踩着绝望的步伐,走了。 她就这么转头,卢有睿好心疼,叫住她。“湘芸……” 白湘芸不理他,继续走,连再见都不想说。 她原本是那么期待再次碰面的说,结果呢?碰了面却换来这样的结局,那么,还不如不要碰面的好,甚至,连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识的。 她的背影好孤绝,看得卢有睿心如刀割。 “湘芸,让我送你回家。”他又喊她,其实更想做的是冲下车去狠狠地抱住她、安慰她。 白湘芸不理他,现在她只想走出他的视线之外,她恨他!她原本是爱他的,在今天之前她都还是爱着他的,即便他不说一句就分手,她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期望两人重逢时能再次相爱,可是……好个卢有睿,把她最后的一丝期望都给破坏了,那是她这一年来赖以支持的力量啊! 白湘芸原本是缓缓走着,但巨大的愤怒与怨怼让她开始拉开步伐奔跑了起来,她狂奔着,跑得又喘又急,眼泪边跑边落下,冷风迎面扑来,冻得她脸颊发痛,她不管,只顾着跑,发泄似的跑,像是想逃离所有让她不快乐的一切似的。 卢有睿眼瞳痛缩地看着她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小,突然觉得好恨好恨。他的手握成拳,忿忿地捶打在自己已经毫无知觉的大腿上。 这一刻,他恨起自己的无能,也恨起命运的无情…… *** 白湘芸回到家,一身狼狈。 头发散乱,脸上有泪痕,双脚发软,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得像鬼。 她把小折随意丢在院子里,脚步发抖地走回屋内。 屋里,白震、陈玉霞刚好都在家。 一见她回来,两人同时转头,也同时被她黯然憔悴的模样吓着。 陈玉霞喳呼着。“你这是在干什么?搞成这副鬼模样,能看吗?” 白湘芸疲累到了极点,懒得理会大妈的管教,她没应声,低着头往楼梯口走去。 “湘芸!”白震霍地站起身来,生气地喊她的名字。“你这是什么态度?” “对啊,真是没教养!”陈玉霞连忙搭腔。“你倒是会摆脸色给我看了,像话吗?” 白湘芸的目光扫视过父亲和大妈,她觉得好累、好沮丧,为什么她刚刚才经历了仔仔死亡的痛苦,现在又得面对他们的调教呢? “我很累。”她不想解释、不想听教、不想再当乖乖女了,她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要回房了。” “站住!不许走!”白震怒火中烧,走上前去。这一年来,他看着女儿每天活得像行尸走肉似的,他疼在心里、气在胸口。 他知道她是因为与卢有睿分手,还有母亲过世所以才变成这样,他不点破,想等她自己走出伤痛,可是女儿总是看着院子里那棵樱花树发呆,这让他愈想愈气,气她怎么会如此感情用事?怎会如此不懂得往前看? 白湘芸停下脚步,回视着父亲,悲哀地想着:野兽受伤了都能躲回自己的巢穴里舔伤口了,为什么她不行? “又怎么了?难道又要我卑躬屈膝地说‘是的’?”白湘芸仰高下巴,过大的悲伤让她萌生出反抗的勇气,她一反常态,一脸倨傲反骨地看着父亲,什么家教、什么礼貌全不在乎了。 啪!好大一声巴掌声响起。 白震挥手打了白湘芸一耳光,他因为气极,力道没控制好,白湘芸被打得跌倒在地,白皙的脸颊马上浮起红红的五爪印。 打完之后,白震自己也骇到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真的出手打女儿。 这个女儿他明明很疼的啊!或许他教育她的方式严厉了点,但他从没少爱她一分,他还记得在白湘芸还没上幼稚园前,总是不坐椅子,只爱坐在他的大腿上。 白湘芸抚着辣痛的脸颊,她没有哭,但是眼神很冷漠。 她摇晃着身子站起身来,头好晕,地板像是在转圈。 但她仍挺直背杆,缓缓往楼梯口走去。 “你再这样下去,我就把那棵樱花树砍了!”白震威胁她、激她,不想她再这么消沉下去。 白湘芸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不带感情地说:“随便你。” 说完,继续走回她房里。 关上门,她跌躺在床上,眩晕不已,但是很可惜,还不够晕,否则她就能闭上眼沉沉睡去,什么都不用去想。 半晌后,院子里传来嘈杂声,白湘芸从床上爬起身,来到窗户旁探看。 她看见负责帮父亲驾车的司机正拿着一把电锯,一把梯子架在樱花树旁,司机爬上梯子开始锯断樱花树的树干。 很快地,原本就已枯黄的樱花树被锯成一堆木头堆在院子里,接着一辆小货车开进来,载走了那堆曾经让她感到欢笑幸福的樱花树。 她冷眼看着,觉得受够了,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人生啊? 老天爷这样整她?非得搞得她万念俱灰不可吗? 白湘芸木然地看着,没有冲下楼去阻止,反正她的心已死,怎样都无所谓了…… *** 真的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吗? 清晨四点钟,白湘芸无论如何都无法合眼入睡。 她盯着天花板,自问:如果真的都无所谓了,为什么胸口会那么痛呢?痛得比脸颊被甩巴掌的痛还来得剧烈。 她躺在床上,双臂交叉抱住自己,却抱不住一丝温暖。 她还以为自己心已死了呢,怎么还会如此有感觉呢?感觉到心酸与怨恨、愤怒与仇恨。 一个疑问蓦地跃上脑海——这一切是谁害的呢? 她自问又自答,答案是——卢有睿。 没错,是他给了她满满的希望,让她以为找到了豁达的天堂,以为可以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温柔里时,他却狠心抽身离开。 她哀怨地想着:她已经失去了卢有睿、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仔仔、现在又失去了樱花树,到底,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既然没有,那么……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呢? 她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冲动与叛逆的情绪蜂拥而上。 白湘芸霍地从床上起身,她跳下床,目光忽然变得坚定狂傲,她先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写完信后再随意套上牛仔裤、毛衣、穿上布鞋,又拿出行李袋,塞进一些轻便的衣服,抓起车钥匙,冲下楼去。经过父亲书房时,她将刚刚写的信黏贴在书房门上,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爸,对不起,你或许觉得我很不孝,叛逆、不受教,不懂得把握人生往前看,我很抱歉让你这么失望,我知道你一定气极了,但是我没办法,原谅我不够坚强勇敢。 今天仔仔车祸死了,我没讲,因为心太痛了,讲不出来。你砍了樱花树,无疑是把我推向更深的痛苦当中,我并不埋怨怪你,我明白你是想打醒我,想刺激我过回正常的日子,我何尝不想无忧无虑地活着?但是,先决条件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个了断,我要去阿里山找卢有睿,我要他给个交代。虽然我不敢保证这样做能改变些什么,但是要我什么都不做地停留在这里,陷入悲苦的情绪中茫然地自转,我觉得很苦、很难捱。 爸,请别找我,拜托给我一点时间和空间,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我保证! 确定信贴好后,白湘芸头也不回地往车库走去,一会儿后,她开着轿车,在清晨森冷的微光中行驶着,目的地是阿里山的茶园。 第九章 卢有睿正在吃早餐,自从他必须靠轮椅行动之后,咖啡机、烤面包机、微波炉、电磁炉、饮水机,全都从高高的流理台被移到较矮的餐桌上来,以方便他使用。 这天早上他烦闷得没什么胃口,脑海里一直出现昨天白湘芸含恨的眼神。 他自问:难道他做错了吗? 因为心疼白湘芸吃苦、担心自己的行动不便拖累了她的幸福,所以他忍痛选择离开,以为这样对她最好,可是昨天见到湘芸后,他发现,她似乎过得很不快乐。 她像一朵孤独的白玫瑰,眉宇间锁着忧郁,看起来一身傲骨却又带着刺,仿佛想将身边的人全都给刺伤似的。 卢有睿边喝牛奶边想着关于白湘芸的事,突然,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跑来敞开的门边。 “米稣。”卢有睿一见是隔壁邻居的原住民小男孩,便对他招手。“要不要进来吃烤吐司?叔叔这里有巧克力酱可以涂。” 小男孩走到餐桌旁,腼腆一笑,接过卢有睿递给他的烤吐司,然后拿起巧克力酱在吐司上涂了厚厚一层,一口咬下,一脸满足。 卢有睿控制电动轮椅扶手上的操控杆来到冰箱旁,打开冰箱,倒了一杯柳橙汁给米稣,问道: “你来找我有事?” 米稣边吃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好像有人要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找我?是谁?” 米稣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是谁,可是刚才我坐在货车后面跟爸爸去下面的果园采柿子的时候,看到很远的山路那边有一辆黄色的车子往我们山上来,我记得以前也有看过一模一样的车子停在你家门口。” 米稣的话让卢有睿大为震惊,他忐忑不安,不由得要去猜想那会不会是白湘芸? 卢有睿急急地问:“你在什么时候看过一样的车子?” “第一次是大姊姊和大狗狗一起来的时候,第二次是那个大姊姊自己来,可是你不在家。” 卢有睿听了冷汗直冒,着急不已。 没错,是白湘芸!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立刻拨给住在隔三间房子远的阿辉。 “阿辉!”卢有睿难得失去冷静,慌乱地吼着。“快过来!” “唔……干么?”阿辉还在赖床,声音懒洋洋的。 “快过来帮我把轮椅藏好!”他不想让白湘芸看到他坐轮椅的落魄模样,他承认自己这样很幼稚,但是,他就是想在她面前维持昂藏稳重的形象。 “干么要藏轮椅?”阿辉没有要移动身躯下床的打算。 “湘芸她要来了!” “嗄?谁啊?” 卢有睿咬牙解释着。“就是昨天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女人!” 吓!闻言,阿辉的瞌睡虫全吓跑了,倏地冲下床,穿上拖鞋赶往卢有睿家里。 关于那位白小姐的事,昨天在回程的车上他全听卢大哥说了,听完之后,他好难过,替卢大哥和白小姐觉得惋惜不已。为何命运要这样捉弄人呢?如果白大哥没有因为腰椎手术而行动不便的话,他们早该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了。 当阿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时,卢有睿已经靠着手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从轮椅移至椅子上。 “阿辉,快!”卢有睿催促着他。 “好好好,别急,我来了。”阿辉推着轮椅,手忙脚乱地在屋里头转着,一会儿推到房间、一会儿推到厨房,完全拿不定主意。“天啊!到底要藏哪儿啊?” “藏在楼梯下方,然后再去找一张帆布盖起来。”卢有睿指挥着他。 终于,一阵慌乱后,阿辉把轮椅藏好盖住,他这才吁了一口气,问卢有睿。“接下来呢?” 是啊,接下来呢?怎么做呢?白湘芸这么一大清早上山来找他做什么?他毫无头绪。 他拧眉说:“静观其变,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们先回去。阿辉,你的手机要开着,有什么事我才能随时call你。” 阿辉猜测着问:“她会不会是为了狗的事情来找你算帐?” “她要找我算帐的事恐怕不只这一件,是我欠她的,不管她想要怎么算帐,我都会依她的。”卢有睿苦笑着。 *** 白湘芸把车停在卢有睿家门口,她从车窗往屋里头看去。 门没关,卢有睿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报纸,那模样像是很悠闲地在吃早餐。 白湘芸看得怒火中烧,她气恼他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惬意自在,而她却是黯然神伤地过日子。 她提着行李下车,砰地关上车门,挺直腰杆,目光犀利地往屋里头走去。 卢有睿早就知道她来了,他强自镇定,假装没发现她,很专心地低头看报纸,天晓得,报纸上到底写些什么他完全没看进去。他心乱如麻,默默数着白湘芸的脚步,直到她在门口站定。 “早,还真有闲情逸致啊!”白湘芸道了声早,然后潇洒地把行李抛到一旁的藤椅上,双手交叉环胸,双腿分开与肩同宽。她背着光,光线在她身体周围形成一圈光晕,使得她的姿态骄傲得像是……来讨债的。 “湘芸?”卢有睿愕然抬头,本来是设定好想要假装不知道她会来而刻意摆出吃惊的表情,但是现在他不需要假装便觉得吃惊,因为此刻的白湘芸看起来像一团火,只不过不是热情的火,而是一团蓝色的冰火。 “怎么那么突然?” 他心疼地看着她眼底下的阴影、浮肿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球,看起来像是哭了一整夜似的。 还有,那行李是怎么回事?她打算住下来吗? “是很突然没错,我只是想来问你一件事。”她走到餐桌前,自顾自地坐下来,目光无惧地看着他。 “你说。”他觉得很心痛,明明在他眼前的白湘芸看起来那么骄傲,但是……他看得出她正极力用骄傲掩饰脆弱,他感觉她像是随时会崩溃大哭似的。 “你曾经委托萧律师,说愿意过户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这件事还算不算数?” “当然。”他点头。只要是给得起的,他绝不手软。 “当时我只要了一棵樱花树,现在,我后悔了。” “嗄?”卢有睿愈听愈不明白。 她宣告道:“我要这间房子。” “你要房子?”他很吃惊。 “后悔了?给不起?”她挑眉,一副存心找麻烦的模样。 “不,我只是很意外。”卢有睿摇头。“既然你想要,那便给你。我会尽快联络萧律师来办理过户,过户费和赠与税从我这里支出,等我找到落脚处之后,我会搬走,到时你再搬来吧,这里全交给你处理。”他不争不辩,任由她索求。 一听到卢有睿居然那么轻易就答应她的胡闹要求,白湘芸忽地喉头一酸。她咬牙瞪他,气他为何还是那么样的温柔,居然连过户费和赠与税都帮她设想好了。更气的是,他说要搬走! 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奢想他的任何财产,她只是想报复他的不告而别,才故意这样任性胡闹,可是他却什么都无所谓。 “湘芸?你……还好吧?”她隐忍着委屈的模样让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覆住她搁在餐桌上的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白湘芸低头,迷惘地看着被卢有睿覆住的手,接着又抬头,目光询问地看向他,她被他弄得好混乱喔! 他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 分手得那么突然,现在却又关心得那么温柔,但是又说要离开,他到底是想怎么样? 白湘芸察觉他的手心在冒汗,她看着他,想在他眼里读出一点端倪。 因为实在太想弄清楚了,所以她忽然开口说:“我只说我想要房子,但我没说你必须搬走。” “呃?”这下子换卢有睿迷惘了。 “我要房子,从今天开始我会住下来,但你不必因此离开,你可以留下来。” 卢有睿张口结舌,想说些什么,但舌头竞像是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他确认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要跟我一起住在山上?” 他的反应让白湘芸疑窦满腹。搞什么?为何露出这么惊讶担心的表情?莫非……这房子里藏了什么秘密?是关于他突然分手的秘密吗?还是,他说没有劈腿另交女友是骗她的?他其实在这儿金屋藏娇? “不行吗?”她逼问,急于弄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反正离家前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当失去了一切后,她也就不在乎无谓的自尊了。 是的,她愿意抛弃自尊,承认她还深深爱着他,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紧咬着她不放,让她好苦好苦。 当然不行!卢有睿在心里喊着。 如果他和白湘芸同住一个屋檐下,那么她便会知道他行动不便的秘密! “湘芸……”他哑着声,企图说服她。“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搬出去了,房子的产权也过户清楚后,你再搬进来,届时,这房子随你爱怎么弄都行。”他何尝不想与她同屋共处、朝夕相对,但是,若是让她知道真相后,她可能会怪他不该隐瞒事实真相,然后执意要照顾他,那么一来,岂不是枉费了他当初狠心使计逼她离开的用意? 卢有睿愈是推托,白湘芸愈是怀疑。 她眯眼观察他脸上的变化,忽然,她倏地站起来,一脸杀气腾腾的表情。 “湘芸?”卢有睿吓了一跳。 白湘芸二话不说,冲进一楼的浴室。 “你想上厕所?肚子痛吗?”他不能移动,只能坐在原处关心地问。 “不是!”她吼回去。 她朝浴室里探头,发现洗脸台上的牙刷只有一根。 白湘芸又打开一楼的房门,发现里头的用物齐全,像是有人常睡在此,她愣了一下,跑出来客厅问卢有睿。“一楼的房间不是你父母以前住的吗?现在谁睡在那儿?” “我。”他行动不便,无法上二楼,自然改睡在一楼。 “你?”ok,既然他睡那儿,那么那个房间的嫌疑最大! 白湘芸于是又跑回一楼房间里仔细搜寻,尤其留意床单上是否有遗留下来的长发丝,衣橱里是否有其他女人的衣物,可是……没有,一无所获。 她走出来绕到厨房,东翻西找,还是没有,没有一丁点儿女人逗留过的迹象。 “湘芸,你到底在找什么?”卢有睿的眼睛跟着她焦急的身影四处打转,摸不清她在寻找什么? 他心惊胆跳,怕她胡乱去掀开楼梯底下的那块帆布。 白湘芸不理会卢有睿的询问,迳自奔上楼。她先去找卢有静的房间,空荡荡的,像是有一阵子没人来住过,于是又去开卢有睿的房间,门一开,眼前的景象让白湘芸傻怔住,她愣在门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下一秒,再也不受控制,泪水潸潸滑落脸庞。 卢有睿的床上还挂着当初的那个蚊帐,他知道她皮肤嫩,舍不得她被山上的小黑蚊叮咬,为了她特意去买来的蚊帐还悬挂在天花板上,像是……等待着她回来这儿过夜似的。 “湘芸?湘芸?” 等在楼下的卢有睿发现楼上久久没动静,他忧心她,大喊着她的名,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可让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掏出手机,想叫阿辉代替他上楼去瞧瞧,正要拨号,眼角瞥见米稣在屋门前好奇地探头,马上叫他进来。 “米稣!快!帮我去楼上看看阿姨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得满身大汗,巴不得自己能插翅飞向二楼去亲眼看看白湘芸。 米稣很听话,点点头,光着脚丫子,咚咚咚地跑上二楼。 白湘芸正默默垂泪,听到后方传来的脚步声,回头,瞥见搞不清楚状况的米稣正对她咧齿一笑,并且拉了拉她的衣角。 “阿姨,你怎么哭了?卢叔叔很担心你。” 倏地,悲伤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她颓然跪坐在地板上,掩面嚎啕大哭。 在楼下的卢有睿听见了哭声,听得他的胸口剧痛不已,他的眼瞳幽暗阴郁,好恨好恨地瞪着自己的双脚。他心爱的女人正伤心地泪水潸潸,而他却连想要走上前去安慰她都不行。 卢有睿愁容怏怏地听着那一声声饱含委屈的哭声,每一声都如利刃划过他的心脏似的,他双手紧握成拳,承受着这一份痛。 一直以来,他情愿自己痛也不要白湘芸痛,所以才选择了放手,那样处心积虑地呵护着她的心思怎么会收不到效果呢?反而 反而好像把她推入了苦痛的境地里似的。 一会儿后,米稣下楼了。 “阿姨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米稣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她只说了两个字,然后就一直哭个不停。” “哪两个字?” “蚊帐。” “蚊帐?”闻言,卢有睿惊讶地瞪大眼。 米稣摇摇头,一脸不解。“对啊!好奇怪喔,蚊帐有什么好哭的?” 米稣不懂,但是卢有睿懂了。 他知道白湘芸是触景伤情,想起了以前他帮她挂蚊帐的情景。 “米稣,麻烦你再上楼一趟,告诉阿姨,请她先在我的房间里休息,睡一觉,等中午吃饭的时间你再来帮我叫她下来好吗?” 米稣点头,跑上楼去传达卢有睿的意思。 *** 楼上,白湘芸躺在卢有睿曾经睡过的床铺上,流着泪,用棉被蒙头盖住,呜咽着。 她边哭边自问。 这一年来,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不是说遇上真爱后,幸福便唾手可得吗?难道,卢有睿不算是她的真爱?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她的梦里总是有他? 楼下,卢有睿拨了一通电话给萧律师,表明要将房子的产权过户给白湘芸,挂上电话后,他眼巴巴地看着楼梯口,心里奢望地想着—— 这世上还有奇迹可以相信吗?如果有的话,请赐给他一个可以再度站起来拥抱白湘芸的奇迹吧! 因为平常卢有睿可以坐在轮椅上,利用餐桌上的微波炉为自己打理三餐,但是今天因为白湘芸突然出现,所以把轮椅藏了起来,他无法像往常一样自力烹饪,只好打电话请阿辉的母亲多煮两人份的午餐,再由他来支付餐点费用。 阿辉于是趁着白湘芸下楼前,端着母亲准备好的午餐过来,顺便偷偷查探情况。 阿辉好奇地探问刚刚发生的细节,听完后,他悄声问道:“你说她在楼上哭啊?” “好可怜喔!先是你不理她,然后死了妈妈,接着又死了小狗,难怪会哭。” 卢有睿听了,眼眸黯然,沉默了半晌后,拿起筷子开始把餐盘里的清蒸鱼挑去鱼刺,然后挟了块肥嫩的鱼肉到白湘芸的碗里。 他对阿辉说:“去帮我叫她下来吃饭。” “我才不要!”阿辉急忙挥手拒绝。“我最怕看见女人哭了。” 卢有睿瞠他一眼。“算了,那帮我去隔壁找米稣来叫她。” “不用了,我自己会下来。”白湘芸的声音忽然插入。 卢有睿和阿辉同时抬头看向楼梯口,发现白湘芸就站在那儿,他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彼此都在回想着——刚刚有说了什么不该泄漏的秘密吗? 白湘芸走到餐桌前,眼睛因为哭着入睡而浮肿,但也因为小睡了一会儿,她的精神比刚来的时候好些,情绪没那么激动,思绪也清晰了些。 她睁着浮肿的眼看向卢有睿,这时才开始产生疑惑。“为什么你不自己上楼去叫我?” 仔细回想,他早上也是委托小男孩当跑腿,方才又要阿辉代劳,怎么他不自己上楼去叫她呢?是心虚面对她,还是厌恶面对她? 卢有睿被问得语塞,脸色青白交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呃……”这样对峙的情景让阿辉紧张,他怕自己因为慌张而一时说错话,决定速速离开此地。“我……我看我还是先回去了,卢大哥,有事再打电话叫我。” 白湘芸转而看向阿辉,问他。“你们感情很好?” “当然!”阿辉心直口快地说:“因为卢大哥的脚——啊,靠!”他忽地住嘴,并且啐了一句脏话。 厚!就说他还是速速离开的好吧?果然坏了事! “脚?”白湘芸的视线立即移到卢有睿的双脚上。看起来很好啊,没有什么异样。 卢有睿额角沁着薄汗,不安到了一个极点,他抿了抿唇,眼神飘忽,说着谎话。 “我上星期在茶园里跌倒,扭伤了脚,所以无法上楼去叫你,这些天都靠阿辉帮忙。” “对对对!因为这样,我来帮忙他,所以感情才变好。”阿辉连忙点头附和,边说还边往门边加快步伐,临走出去前,他回头问白湘芸。“听说你要住下来啊?” 白湘芸点头。 阿辉往外走的同时却摇着头,自言自语地喃喃低声抱怨着。“那样要怎么做事啊?很不方便耶……” 白湘芸还是听见了,阿辉走后她问卢有睿。“他很讨厌我?” “不是,他只是……”只是要在不被你发现的情况下避开你帮我做事,对他而言有点碍手碍脚。 他没明说,在他还没搬走之前,白湘芸若是在这儿住下,他势必无法自由地坐着轮椅活动,届时,什么都要靠阿辉来帮忙他,而偏偏帮忙的同时还要顾忌不能被她发现起疑,真的是很难做事。 “只是怎样?” 卢有睿摇头。“没事,阿辉只是喜欢碎碎念,快坐下来吃饭吧!”他把筷子放到白湘芸面前的碗上头,催促她。 白湘芸拉开椅子坐下,低头看着那碗白饭,发现白饭上头放着一片已经挑去刺的鱼肉,这让她好迷惘、好混乱。 干么呢?这么样呵护备至。他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态呢?残忍?还是温柔? 白湘芸端起碗筷,默默地吃着饭,那鱼肉的鲜甜混着饭香,甜着她的味蕾,却酸着她的心。 以后,他还有可能这样为她挑鱼刺、替她挟菜吗? 见她吃完鱼肉,卢有睿又挟了一个荷包蛋进她碗里,叮咛着。“多吃点,你瘦了好多。” 他的关怀举止反而激怒了白湘芸,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含怨地瞪他,吼着。“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嘛?” “呃?”卢有睿傻看着她。 白湘芸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不在乎面子、不怕羞地问:“你究竟还爱不爱我?” 如果不爱,就请别对她那么温柔,她会禁不住去奢想,企盼着两人之间还能再爱一回。 问出口的同时,心跳如擂鼓,仿佛等着被判刑的犯人似的,她多怕听见他说出否定的答案。 卢有睿惊讶着她突如其来的问题,他看着她良久,表情坚定地说:“爱。” 听见他的答案后,白湘芸的心情像是坐云霄飞车似的,倏地降落平地,身体松懈了,但是心脏犹然剧跳着。 她又想到什么,继续问:“所以你没有劈腿?没有带别的女人回家过夜?” 卢有睿先是一愣,后来忽地明白了,他笑着,不答反问:“天啊!所以你早上那么慌乱地四处寻找,就是为了找我是否在屋里藏了另一个女人?我昨天不是说过了,我没有新女友。” 一阵红潮窜上白湘芸的脸,她扭捏着,嗔他,一副“你敢笑我就试试看”的表情。 卢有睿心情大好,现在他百分之百确定了,虽然经过了一年的分离,虽然她早上出现时的气势很怨怼,但是从她此时的表情来研判,白湘芸还深深爱着他。 他突然燃起一线希望,有没有可能当初是他想太多了,自以为离开对她才是最好的,也许她不是那么懦弱庸俗的女人,不会觉得跟他在一起是拖累、是包袱、是耽误…… “谁叫你欠我一个分手的理由!”她把错全往他身上推。 “我不确定我的理由是否该让你知道,我只要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愿伤害你。除了你以外,我没可能去爱其他女人,至于理由……给我一些时间,以后我再告诉你好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犹豫思忖着。该不该明说呢?把真相说出来后,她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他一方面私心地希望能再次拥抱白湘芸,但另一方面又挣扎着,深怕会耽误到她,她一直过得很不开心,不该再这么辛苦地跟着他。 白湘芸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也看着他的脚,难掩关心之情地问:“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跌倒呢?” 听见他说依然爱她,她的心瞬间解冻,不再武装冰冷,她起身走到他身旁,蹲下来,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低头审视着他的脚。“伤到哪里?” 卢有睿的语气很不自在,扯着谎。“只是脚踝的韧带扭伤了,目前无法走路。” 因为深怕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脚上,卢有睿赶紧转移话题。“湘芸,仔仔的事……我很抱歉。” 一想到仔仔的死,白湘芸马上泪涌眼眶,她一股脑儿地把委屈诉尽。 “我母亲过世时我有多悲伤,仔仔死了我有多心痛,昨天我父亲把樱花树给砍了时我有多沮丧无助,而你好过分,都没有陪在我身边……” 她嘤嘤哭着,双手交叠搭在卢有睿的大腿上,脸埋着,倚偎着他哭。 她的热泪让卢有睿好心疼,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情难自抑,手掌搭在白湘芸的头上,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拍抚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肩膀。 “对不起。”他说,为自己没有在她低潮脆弱时陪她感到内疚。 白湘芸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泪沾眉睫地看着他,鼓起勇气哽咽地问:“有睿,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卢有睿听了,心揪得好疼。 问得好,这问题他也想反过来问问她,但前提是,他必须多加一个但书,那就是—— 如果我终身必须靠轮椅活动,那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嗯……”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含糊地低喃着。 白湘芸听见了,破涕为笑。 这是这一年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 白湘芸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刚烤好的巧克力饼干放到客厅的茶几上,接着又搬出整套茶具,沏了一壶茶,然后她边把手放在围裙上擦着,边朝一楼的房间门口喊道:“饼干烤好了,你要出来吃还是端进去吃?” 这是白湘芸在山上的第三天,自从前天和卢有睿说开了后,她就这么住了下来,然后开始忙里忙外,亲自下厨做家事,努力弥补过去那一年分隔两地的遗憾。 她决定相信卢有睿,不主动去逼问当初他决然分手的原因,只要他说还爱着她,那么她便相信。 她同时也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回到以前,两人在一起,找回最初的幸福。 卢有睿在房里回话。“端进来吃好了,你这么娇弱,扶不动我的。” “好吧,看在你现在不方便,暂时让你当享福的大老爷,我亲自端进去服侍你。”白湘芸找来托盘,放上一小盘饼乾和热茶,正要端走时,眼角瞥见米稣和几个山地小孩从门前走过。 “米稣。”她唤住他们。“你和你的朋友要不要吃巧克力饼干啊?阿姨亲自烤的喔!” 一群小朋友一听有巧克力饼干可以吃,全都露出一脸期待,但是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去索讨,只能彼此互望,腼腆地笑着。 “不用客气,阿姨拿给你们吃。”她转身走回厨房,找来一个纸袋,把剩下的巧克力饼干全倒进袋子里,拎着纸袋,走出门外交给小朋友。 小孩子们很单纯,很快地被巧克力饼干收服,进而对白湘芸热络起来,与她说着话,其中有一个好奇地问她—— “阿姨,你是来照顾里面那个坐轮椅的卢叔叔吗?” 白湘芸一听,有些愣住,反问他。“小朋友,为什么你会说里头的叔叔坐轮椅?” 这几天她没见过卢有睿坐轮椅啊!都是阿辉过来帮忙背他,虽然他伤了脚的韧带,但那是暂时的吧?不需要为此而大费周章地买一台轮椅吧? “对啊!”另一名小朋友也点头附和。“卢叔叔的轮椅还是电动的喔!手把那里有遥控器,靠一只手就可以让轮椅转来转去,好厉害耶!” 白湘芸愈听愈吃惊。 电动轮椅?干么呢?据她所知,电动轮椅一台要价十几万,卢有睿何必为了单纯的韧带受伤而花这笔钱呢?除非…… 除非他无法走路的情形将是长久的! 白湘芸如同被人迎头棒喝,脑门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消化方才突然跃入脑海的讯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跟小朋友们道再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屋内的,直到她听见他的声音响起—— “湘芸?怎么了?不是说要端饼干进来?” 白湘芸神情愣愣的,端起餐盘,像机械人似的,面无表情地走入卢有睿的房间里。 卢有睿原本在上网,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笑着回头,那笑容却在看到她脸上苍白的神色时僵住,他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对劲,担忧地问道:“湘芸?你还好吧?” 白湘芸先把餐盘放在一旁的桌上,因为太过震撼了,所以没有考虑到要修饰用词,她单刀直入,直接挑明问题来问:“你的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瞬间,坏预感充斥整个脑中,也压迫着卢有睿的胸腔,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喘。 卢有睿不语,定定看着她,他是料得到这事早晚会让她看穿的,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到底怎么回事?”白湘芸全身发抖,卢有睿的不语让她愈来愈相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外头的小朋友说你坐电动轮椅?为什么?” 知道再也瞒不住,卢有睿决定不再说谎骗她,他眼眸黯淡,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说着。 “我的腰椎在健康检查的时候发现长了一颗肿瘤,幸运的是,肿瘤是良性的,不幸的是,肿瘤压迫到腰椎神经,不得不开刀。手术过程中为了摘除肿瘤,伤到神经,从此,我的双脚失去了知觉,必须依靠轮椅。这些天你来了,为了怕你知道,轮椅被我藏在楼梯下。” 他以为自己会说得很悲伤,但想不到隐瞒了这么久之后说出来,竟觉得一阵空虚。 他其实明白这份空虚感从何而来,因为,他有预感,他将再次失去白湘芸。 白湘芸不想哭的,但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庞。 她一脸挫败,问他。“这就是你突然分手的理由?当初你不是去大陆,而是去动手术?” 卢有睿沉痛地点头。“我已经变得没有能力照顾你了,相反地,甚至会拖累你,你勉强跟着我会很辛苦,所以不如由我主动提出分手。” 白湘芸拚命摇头,难以置信。 她往后退了一步,奔出房间,冲至楼梯下方的储物区,果然看见一块帆布,她用力一扯,唰地拉开,一台电动轮椅映入眼帘! 白湘芸全身血液瞬间冻结似的,顿觉冰冷寒颤,她无法思考,脑中唯一出现的念头就只有——不可能,这绝不是真的! 她心乱如麻,很慌张、很绝望、很想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痛苦的地方。 抓起车钥匙,她不加细想,跑到停在门外的车子。 “湘芸——”卢有睿喊她,担心她在情绪激动下开车会出事。 白湘芸没听见,坐进车内,发动引擎,很快地开车离开。 卢有睿着急不已,他赶紧拨电话给阿辉。 “阿辉!快,湘芸知道所有事,她开车走了!你跟去看看,我怕她会出事。” 阿辉很快赶到,骑着越野摩托车,风驰一般地驶在山路上。 他依着卢有睿所提供的地址,推测从茶园到白湘芸家里可能行走的路线,沿路留意是否有交通事故发生。 *** 几小时后,阿辉回来了,他摇摇头,说:“没有看见她的车子,我也去问了最近的消防队和警局,他们说没有接到通报交通事故的电话,她可能已经回到家了。” “嗯……”卢有睿闷着声,心情很沉重,感觉像是一大块铅块压在头项上方似的。 “卢大哥,你还好吧?”阿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你不是说这事她早晚会知道的,现在她知道了,我们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地想着要怎样瞒她了。” “嗯,我没事。”卢有睿对阿辉扯出一抹涩笑。“阿辉,麻烦帮我把轮椅推出来吧,反正也不用藏了。” 阿辉推出电动轮椅,卢有睿靠手臂的力量撑起,让身体从椅子移到轮椅上。 他控制轮椅出了房间,来到客厅,看见椅子上丢着白湘芸脱下的围裙,他拿起来,看着印在上头的白手印,心想那是方才白湘芸在做饼干揉面团时留下的,他又看着茶几上白湘芸来不及带走的手机,再看向餐桌那边,幻象浮现,他仿佛看见了三天前的那一幕,当时白湘芸蹲在地上,头枕在他膝上,哭着问他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她只不过来了三天,但这屋子里却处处充斥着她的影像,不需刻意回忆细想,便自动浮现在他脑海。 他自问,什么样的感情最捉弄人呢?那就是原本以为失去了却让人奇迹似地突然拥有,但在拥有的瞬间,却又被狠心地抽离,如同溺水者正欣喜着抓到一块浮木时,大浪又卷来,无情地把那块浮木给冲走了…… *** 白湘芸开车离开阿里山,一路上眼泪狂流,遮掩了视线,碰巧前方有一个大回转的山路,她的心情太慌乱了,方向盘没控制好,只差一点点就要撞上山壁,她猛地踩煞车,车身刚好沿着山壁擦出一道长长的刮痕,除此之外,车子没事,人也安全。 她大口喘着气,眼泪还是没停止,方才的惊吓让她的情绪彻底崩溃,歇斯底里地狂哭出声。 后头传来催促的喇叭声,让她知道车子挡到了山路,她用手臂抹去眼泪,重新发动车子开车下山。她没回白家的豪宅,而是前往汽车旅馆投宿。 在没开灯的汽车旅馆房间里,白湘芸瘫软在床上,身体累极,脑子却异常清晰,她回想着当初与卢有睿相识、相恋的点点滴滴,愈想愈不甘心了起来。 这个卢有睿会不会太看轻她了呢? 什么叫做怕她跟着会吃苦,所以主动提出分手?她不怕吃苦的,况且她也不觉得这样跟着他有什么好苦的。 她在心里骂着:傻瓜卢有睿!干么只替我着想?怎么不为自己设想呢? 他行动不便又一个人住在山上,那岂不是要吃更多苦吗?相爱的两个人就是要彼此扶持啊!他这样把她推开,自个儿去面对问题,让她好不舍。 她霍然起身,打开电灯、打开旅馆房间附设的电脑,到浴室冲了澡,让自己心情冷静下来之后,来到电脑前坐下,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复健”两个字。 等搜寻的结果出来后,她拿纸笔抄下资料,接着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卢有睿的姊姊卢有静,然后出门去,准备将心里想的计划付诸实行。 第十章 一个月后 这天卢有睿很早醒来,才五点多就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不,正确来说,他应该是整晚都没什么睡。 自从白湘芸离开后,整整一个月来他严重失眠,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他疯狂地想见她。 但是见了面又如何呢?看吧,他坐轮椅的事把她吓得夺门离去了。 思索间,忽然听见门外有声响,他倏地警戒,竖耳倾听,听见了轻浅的脚步声,接着是转动钥匙的声音。 卢有睿倒抽了一口气,心里晃过任何可能的人。拥有他家钥匙的人不多,母亲、大姊、阿辉,再来就是——白湘芸。 一个月前,当白湘芸决定住下来时,为了方便她进出,他便把家里的钥匙多打了一副交给她,那时他看着白湘芸将大门钥匙和车钥匙串在一块儿。 可能吗?会是她回来了? 卢有睿垫高枕头,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门板,耳朵听着外头的声响,那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停在他的房门口,终于,门把转动,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湘芸?”他又惊又讶,他认得那身影,绝对是白湘芸! 白湘芸缓缓走进房间里,关上门,反锁,然后走向床边,朝他冷笑。 卢有睿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心撼动着。 只是,她的举动让他疑惑,她可以发飙、可以怒骂、可以哭诉,但是她却……把门反锁?干么呢? “湘芸?你怎么了?这些日子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白湘芸不说话,忽然动手脱去衣服,这让卢有睿猛地骇到,话说不下去了。 “你……” 紧接着,卢有睿瞠目结舌,差点没把眼睛给瞪凸。 因为白湘芸不只是脱去外衣,就连毛衣、牛仔裤、内衣都脱去,全身只着一件小内裤! 就着窗户外头透进来的微光,卢有睿看见了她婀娜有致的体态,满眼激赏,心跳如擂鼓。 然后,白湘芸仿佛还嫌不够刺激似的,她忽然打开电灯,光线骤亮,更将她姣好的身形暴露无遗。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她,但是她态度从容自然,不扭捏、不闪躲。都已经决定要做了,就不怕他看。 任凭卢有睿再怎么聪明也猜不透白湘芸想搞什么把戏,只见她伸手探进方才脱下、丢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上。 “湘芸,你今天究竟怎么回事?”有旖旎的春光可以欣赏固然是很好,但是卢有睿担心她会不会是被他伤害得太深了,所以冲动地做出反常的行为? 白湘芸不理他,掀开棉被钻入,光洁的身子不怕羞地斜倚在卢有睿胸前,胸脯贴紧他的手臂。 卢有睿睡觉时有不穿上衣的习惯,因此,此刻她与他之间的每一分碰触都是肌肤贴着肌肤的,随时都可能引爆情欲的火苗。 立即地,卢有睿没有迟疑,回搂住她。 气氛唯美又煽情,卢有睿心醉于她美艳的胴体,欣喜她的主动投怀送抱。他低头,正准备吻住令他疯狂想念的嫩唇—— 忽然,白湘芸很杀风景地把方才握在手中的东西拿高,卢有睿这才看清楚,那居然是一台数位相机! 只见白湘芸又将棉被拉低,露出光裸的手臂和性感的锁骨,然后脸颊紧贴着卢有睿,悄声对他说:“笑一下。” 紧接着,“啪嚓”一声,相机拍下了两人裸身热情倚偎的模样。 “你……做什么?”卢有睿整个人呆住。 白湘芸对他露出诡黠的笑容,晃了晃手中的相机,一脸算计的表情,恐吓着他说:“我已经拍下我们亲热的证据了,要是你敢再随便提出分手,或者敢不给我一个完美的婚礼,看我怎么修理你,我绝对会告你性侵!” 她其实不是非要拍照存证,当然也绝不可能当真告他,这么做只是想让他看看她的决心,想要证明她并不嫌弃他的脚会拖累她,想要证明她为了爱他可以做到怎样的地步。 这一次,她可是有备而来的。 下山的这一个月,她去找了卢有睿的姊姊,清楚地打听关于卢有睿的所有病情,包括他肿瘤生长的位置、何时开刀、在哪一家医院、哪一位医生动的刀、现在又是在哪里做复健、做哪些复健,她并且央求卢有静带她一起去拜访帮卢有睿做复健的复健师,请教该怎么做才能对卢有睿有帮助。 白湘芸不只费心去打听能帮助卢有睿的方法,并且还积极地去学了一些有关复健的新技能,她不在的这段期间里,还拜托卢有静帮忙留意卢有睿在阿里山上的情况,并且请她帮忙隐瞒她的打算。她这么努力地去学习、这样刻意隐瞒,为的就是要在这一天给他一个大惊奇。 她要让他知道,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她不要他为了她好、舍不得她吃苦而再次推开她,她更不想要他独自去面对问题。 卢有睿怔愣了好半晌,听听她刚刚说了什么?她居然说要一个婚礼,这意思是……她不在乎他坐轮椅、不怕他的拖累吗? 他感动得鼻头发酸,热气涌上眼眶,情绪激动得无法自已。他深呼吸,努力平复胸口那因她而起的滔天巨浪。 明明很想哭,却故意掩饰情绪,手掌抚额笑着。 “笑什么?”她嗔他。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被‘仙人跳’了?”怕她听出他声音里的激动,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 白湘芸用手指头戳他的胸膛,反驳说:“是喔,哪有人被仙人跳了还笑得那么开心的?” “当然开心,有个这么美丽的女人衣着裸露地闯上我的床,还自己索讨着要一个婚礼,很难有男人会不开心吧?” 白湘芸听他说着衣着裸露的那一段,脸颊微红,含羞地嗔瞪着他质问:“你就只是为了这事开心?” “当然不止。”卢有睿继续说,表情不同于刚刚,很谨慎地问:“湘芸,你是当真的吗?我是千百万个愿意,甚至是迫不及待想娶你,但是你真真切切地想清楚了吗?虽然医生没说我这辈子都得坐轮椅,但他也不敢保证复健后能有多少的改善空间,你不怕我误了你、牵累了你吗?” 白湘芸立刻摇头,毫不迟疑。“谁说这样就是耽误我的幸福、牵累了我?我一点都不觉得。能跟自己挚爱的人相守在一起,互相扶持依偎,这才是真正的幸福。还是你依然觉得应该把我推开,让我去找一个四肢健全,但是却不爱的男人,守着空洞乏味的婚姻过一辈子?如果你还是那么打算的话,那就当我自作多情、自讨没趣,我会离得远远的。” 说完,还当真作势要掀被下床。 “当然不要!”卢有睿骇到,手臂连忙紧捆住她的腰身,舍不得放她离开。 他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住她纤细的手指,边吻边说:“对不起,就让我自私一次吧!我不要你去嫁给别的男人,别忘了,我曾说过,你的手上和我一定有一条无形的红线紧紧相系着,这条红线我绝不让它断了,我要它牢牢地系紧你,把你藏在我身边,不让别的男人发现你的好。有了这条红线,你我将不离不分。” “有睿……”她鼻酸,快哭了。 “还有,”卢有睿吻着她的掌心,又说:“我保证,绝对会给你一个满意的婚礼。” 白湘芸的眼眶氤氲了,明明声音已经哽咽了,但嘴上仍逞强地说:“你一定是怕我告你性侵,所以不敢不负责任了吧?” 卢有睿莞尔,取笑她说:“我好像才是被性侵的那一个吧?从头到尾都是你主导的。” 白湘芸收回被他吻着的手,捶他胸膛,嗔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要起来穿衣服了。” 说着,她掀开棉被就要起身,但手臂却被他拉住,卢有睿的另一只手臂环上她的腰,将她重新拉回棉被里,只不过,这次是她趴在他身上的姿势。 *** 激烈的性爱后,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尤其是白湘芸,她累极地闭上眼,趴倒在卢有睿的身上,耳朵贴着他起伏的胸膛,听他胸前的心跳声。 她感到很骄傲满足,这个男人的心跳声急促又剧烈,她偷偷勾起唇角笑了,知道他是因为拥着她所以才会这样心狂如啸,她喜欢自己对他造成的影响。 像是为了奖励她方才的努力似的,卢有睿极尽温柔地吻着她的发、吻她的额、吻她小巧的鼻间、吻她细嫩的脖子,最后吻她敏感的耳垂,并且细语呢喃地说:“湘芸……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白湘芸听了,很吃惊地从他的胸膛上抬起头来,惊喜地瞪着他,晶莹的眼泪无声滚落。 她知道卢有睿不是一个会轻易开口说爱的人,如今听到他主动亲口说出那三个字,她很难不感动落泪。 卢有睿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取笑着说:“怎么哭了呢?本来还打算天天说给你听的,结果却把你弄哭了,看来我以后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 白湘芸着急了,伸出双手掐捏他的脸,边落泪边耍赖地警告着。“不行!就照你原本计划的那样,以后天天都要说给我听,就这么决定了!” 就这么决定了? 她耍赖的语气让卢有睿听了发噱,但是他喜欢。 “你好像变霸道了?” “全怪你,不霸道点怎么行,省得哪天你又硬要把我推开。我没有那么脆弱,也不是不能吃苦,以后不管你是怎么样的状态,都必须让我知道,也休想轻易摆脱我!” 他的眼瞳闪过一抹激动,紧紧将她搂得牢固,闷着声说:“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失而复得的感情如此珍贵,他怎么会舍得放弃呢? 是他看轻她了,他深爱的女人比他想像中还要来得坚强,他不该因为怕她吃苦而舍弃她,过去是他大错特错,错在对她没信心。 “谅你也不敢。”她指了指放在床旁的相机,说:“你怕我告你嘛!” 说完,她与他相视而笑。 卢有睿捧着她的脸问:“这几个礼拜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很担心你,操烦得快疯了。” “说到这个……”白湘芸忽然掀开棉被起身下床,很快地穿回衣裳后,走到床尾的地方坐下。 “你干什么?”卢有睿疑惑地看着她的举动。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白湘芸朝他神秘一笑。 只见她忽然抬起他的一只脚放到她大腿上,然后双手开始熟练地在他的脚底与脚趾间来回按压揉捏,当揉到有穴点的地方时,她便拱起手指头,深深地压入穴点刺激穴位的神经。 “你在帮我脚底按摩?”他太惊讶了。 “嗯!这几个星期我去拜师学艺,请专业的脚底按摩师教我如何按压刺激脚底的穴位,师傅说我很有慧根,学得很快。师傅还说,曾经有一个因为车祸损伤了脊椎的病人,因为锲而不舍地天天做复健,再搭配脚底按摩,半年后脚开始有了知觉,一年后就能站立了呢!以后我天天帮你按摩,说不定你的脚很快就会有知觉了。” “你……”卢有睿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他胸口发疼、喉头酸热。 她这么一个富家千金,为了他,连这么纡尊降贵的事都肯做? “等等我。”按到一半,她忽然放下他的脚,跑出房门。 卢有睿看着她跑出去,听见打开大门和打开车门的声音,一会儿后又看见她忙碌地跑进来,手里多了一台机器和一些道具。 “什么东西?” “中周波。我专程去拜托医院的复健师教我怎么操作。”她笑着对他解释,并且开始操作了起来。 这东西他知道,每次到医院回诊时,复健师总是会帮他操作。 只见白湘芸把八条电线插入中周波的机器里,又把电线另一头的贴片仔细地贴妥在卢有睿脚上的穴位,按下开关、调整电流强度,然后当她看着卢有睿腿上的肌肉因为电流的刺激而一波波颤动时,脸上的表情显得好开心。 她信心十足地对他说:“等着看吧!有了中周波的帮忙和我这个脚底按摩师的协助,你的脚一定很快就能好!”突然,她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像是怕他因此而感到有压力,于是她改了语气,体贴地说:“不过,就算没好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两个能在一起。” 因为她的话,卢有睿的心融化成一滩水,他暗暗发誓,绝不让她失望,他绝对会完成她的期待! *** 复健的过程其实并不轻松,以往卢有睿靠着意志力咬牙撑着,但是现在有白湘芸陪他,她一个鼓励的微笑,比意志力还有效好几倍。 当他在医院的复健室里,扶着铁栏杆尝试着自己站起来,用尽全力、满身大汗时,为了怕白湘芸操心,他硬是笑着,看向等在一旁的白湘芸。 当他进入手术室里,抽取身上其他没受伤的脊椎段的神经干细胞,拿到实验室经过培养,等待神经干细胞分化之后,再一次进入手术室将分化完成的干细胞植入脊椎内时,他还笑着鼓励满脸担忧的白湘芸,要她别担心,他很快就会出来。 当他被推出手术室,脸色苍白、身体发颤的时候,也不忘虚弱地安慰白湘芸说他没事。 他的努力白湘芸全看在眼里,而她除了心疼之外,也更加卖力地协助他。 每天,她不嫌辛苦委屈,亲自端热水让他泡脚,蹲下来为他脚底按摩,她有时用按摩棒、有时单靠双手,久了,原本细嫩的青葱玉手长出了薄茧,但她丝毫不在意。甚至,她又去学了淋巴推拿,在每晚临睡前,徒手帮卢有睿的双腿推拿。 这天晚上,白湘芸按照惯例帮卢有睿做完所有复健后,累得沉沉睡去。 卢有睿看着她的睡颜,极不舍她为了他如此辛劳,心里巴望着重新站起来的那天能早点到来,那么他心爱的女人就不会那么劳累了。 他坐上轮椅,出了房间,来到客厅的木桌旁,将轮椅固定好后,他双臂使力,扶着桌沿站起身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开手,眼睛盯着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心里默默计时。 五分钟过去了,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他仍不肯坐下,决心要超越自己的纪录,终于,十分钟过去了,他嘴唇发白却笑着瘫坐回轮椅上,因为他做到了,这是他第一次站着超过十分钟。 他于是更有信心,休息片刻后,再次扶着桌沿站起,这次,他更延长时间,硬是要挑战前一次的纪录。 往后的每一天,趁着白湘芸入睡时,他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独力站立、扶着东西缓步走路,由于他锲而不舍的努力,所以复健进步不少,而他的进步让医院里的复健师很惊奇,每次复健师一见到他又更进步,忍不住想开口夸奖时,就见卢有睿暗示性地眨眼要他别讲,复健师当下赶紧闭嘴,这全是因为卢有睿曾暗地里跟复健师交代过,先别让白湘芸清楚地知道他的进展,他要努力到一个程度后才给白湘芸一个大大的惊喜。 *** 一年后  除夕 这样两人相互扶持的日子持续地过着,这天,白湘芸独自开着车下山去办一些年货,这是她第一次和卢有睿一起围炉过年,她很开心兴奋,觉得两人之间愈来愈有家人的感觉。 回到阿里山后,她忙着搬东西下车,一踏进屋里头,马上闻到饭菜香。 “有睿?”白湘芸放下东西,疑惑地喊他。 卢有睿听到声音,操控着电动轮椅从厨房里出来。 “你在做菜?”白湘芸的柳眉皱着。 “嗯。”卢有睿点头,指着餐桌上的菜肴对她说:“是你最喜欢吃的。” 白湘芸看着餐桌,当她看到炸起司猪排后,脸上露出的不是欣喜,而是不解。 “谢谢,可是……你怎么做到的呢?瓦斯炉那么高,你坐在轮椅上炸猪排压根儿看不到锅底,油不小心喷出来也会溅到你的脸,太危险了。以后你不必刻意为我下厨,我可以自己弄。” 卢有睿笑着,不急着回答她的疑问,反问她。“湘芸,今天是除夕,你有多久没在除夕收到红包了。” 白湘芸微愣,不懂他干么突然这么问? “好久了,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领过红包。怎么,难道你要给我红包?” 卢有睿认真地点头。“这些日子你那么辛苦地陪着我,当然该包给你一个大红包当年终奖金。” “还真的有?”她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是真的想拿他的钱。 “不但有红包,还有一个礼物。” “嗄?”白湘芸笑了,眯眼看着一脸神秘的卢有睿。 只见卢有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事先预备好的红包交给白湘芸。 白湘芸接过,开玩笑地说:“摸起来好薄喔!该不会只有一张吧?” “是只有一张没错。” “厚!”白湘芸嘟唇,笑着闹他。“真没诚意,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一张就想打发我啊?” 她是开玩笑的,她其实不在乎里头装了多少钱,他的心意比较重要。 “先打开看看再说。”卢有睿催促她。 白湘芸依言打开红包袋,抽出,随即瞪大了眼,她好惊讶地看着那薄薄一张的支票,因为上头写着:一百万! 她大叫着。“干么啊?你……你给我这么多钱做什么?有睿,你真的不需要这么做,我不用红包也没关系的。” 白湘芸摇摇头,她又不是为了钱才照顾卢有睿的,若不是她真心相爱的男人,给她再多的钱她也不愿陪伴,就是因为爱着他,所以她什么都不奢求。 卢有睿眼神温柔地看着她,说:“这是为了奖励你的辛劳。这一年来你不曾逛街买过新衣、新鞋,每次下山都是为了陪我做复健,这笔钱给你当私房钱,随便你爱怎么用都行。这一年来委屈你了,你为了方便照顾我,不再穿套装、高跟鞋,总是牛仔裤、布鞋、绑马尾的轻便装扮,甚至还亲力亲为地去巡茶园、巡烘茶厂,俨然一副茶园女主人的模样。我觉得很骄傲,当初我果然没看走眼,茶园女主人这个身分你确实做得很称职,但是也让我看得很心疼。” 听见卢有睿肯定她的说词,白湘芸红了眼眶,声音哽咽着。“有睿……” “怎么大红包收了还眼睛红红的呢?莫非嫌我包得太少了?”他不要她哭,所以故意逗她,大手拉着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摩挲,当摸到她手掌上的茧时,他感到很自责。 白湘芸吸了吸泛酸的鼻子,睐他一眼。“我才没有嫌少,我只是很感动。” 一百万的大红包,应该很难有人会不知足地嫌少吧? “这样就感动了?那等你看到礼物之后岂不是更感动?” “到底是什么?快给我看。” “好,你看好了。”卢有睿忽然放开她的手,将轮椅往后退了两公尺左右,并且固定住轮子,然后他当着白湘芸的面,慢慢地把脚放在地面上,缓缓地扶着轮椅把手站挺身子,等他站稳后接着放手,完全不靠任何支撑物,独力站在她面前。 白湘芸瞠目地看着卢有睿自己独力完成站立的动作,激动得泪狂流,又哭又笑地望向卢有睿。 “有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卢有睿仿佛还嫌不够震撼似的,他咬着牙,很吃力地往白湘芸的方向走去,他迈开小小的一步,脚步有点不稳,身子颠了一下。 白湘芸见状,直觉伸出手想扶他。 卢有睿却对她摇摇头,他先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度跨出第二步、第三步……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才把这短短的两公尺走完,当他终于走完后,早已气喘吁吁,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 他抱住哭得泪涟涟的白湘芸,心里很是激动。终于,他可以自己走过来拥抱他心爱的女人了! 白湘芸伸手抹去卢有睿额头上的汗,回搂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肩窝里,哭得身子微微颤动。 “别哭了。”卢有睿安抚她。“哪有人在大过年的时候哭成这样的?乖,笑一笑,我们还要一起围炉过除夕呢!” 白湘芸抹去眼泪,仰起头,扯开一个笑脸对他说:“我觉得这个礼物比红包还要棒!” 她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卢有睿可以自己完成炸猪排,原来他已经可以独力站起身来了。他一定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了相当辛苦的复健练习。 卢有睿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说:“好,那么以后天天都让你收到这个礼物。” “嗯!”白湘芸用力点着头。 卢有睿捧着她的脸,一脸欣慰地看着哭得鼻头红红、眼眶肿肿的白湘芸,很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谢谢白湘芸给了他重新站起来的目标,也谢谢她让他再度拥有爱,更谢谢她永不放弃的毅力。 是她让他看见人生有无限可能,是她让他明白,只要相信就一定能做到! 尾声 隔年春天,一群工人载来一卡车的樱花树,并且在卢家楼房的周围挖土动工。 卢有睿拄着拐杖站在门前看着,现在他已经可以不靠轮椅来活动了,但是长时间的站立与行走对他而言仍显吃力,所以这时候他会凭借拐杖的辅助来移动。当然了,每天他还是会抽出时间来做独力移动的复健练习,他的目标是希望能做到一整天都完全不靠任何辅助器来协助他的移动。 他指挥工人把十几棵樱花树沿着房子周围种下一圈。 从前的那棵樱花树没了,他于是想再种一些,这样等到樱树开花时,他和白湘芸就可以一起在树下赏花品茗。 这时,一辆黑猫宅急便的车子开到门口停下来,车上的送货员问卢有睿。“这里有一位白湘芸小姐吗?” “有。”卢有睿点头,以为是白湘芸又网购了什么东西。自从她习惯山上的宁静生活后,变得比他还宅,除非是非常必要,否则她不随便下山,有什么物资缺乏了就靠网购解决。 黑猫先生从车厢里搬来一大箱的东西放到客厅的地上,卢有睿签收完后,转身唤白湘芸出来看。 “这次又买了什么东西?”卢有睿好奇地问她。 “我没买啊!不知道是谁寄来的?”白湘芸也是一脸莫名,直到她蹲下准备拆箱时,看到贴在纸箱上头的寄件人资料,表情随即僵住。 卢有睿发现她的异常,也跟着低头一看,发现寄件人的名字是——白震。 白湘芸默默地拆开纸箱,发现箱子里头是一件质地轻柔却很温暖的羽绒被以及两颗羽绒枕头,另外,还有一张留言字条,上头有白震的字迹,写着—— 你从小就怕冷,阿里山上的温度低,盖着羽绒被比较保暖。 短短的几个字,道尽了身为父亲对女儿的关心。 白湘芸看着那字条,鼻头泛酸、眼眶氤氲。 因为她明白,个性保守严谨的父亲不轻易把关心挂在嘴边,这字条里的关怀已经是超乎他所能表达的极限了。她还以为父亲永远不会原谅她的离家出走,想不到他居然寄来了这样的东西。 卢有睿拍拍她的肩,对她无声笑着。 白湘芸哽咽着说:“有睿,我爸爸寄来被子和两颗枕头耶!你说那代表什么?” 卢有睿大概猜得到“双人枕头”所代表的涵义,他反问她。“那你自己觉得呢?” “我觉得……”白湘芸猜着。“会不会是代表他不反对了,代表他愿意接受我们在一起?” 卢有睿点头,握着她的手,鼓励地说:“那么,改天我陪你一起下山去看他,他一定很高兴能见到你。” “嗯!”白湘芸很用力地点着头,悬在眼眶里的泪跟着滴落。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被满满的幸福充盈着,这泪水不再是因为伤心悲苦而落下。 她知道,这是经历了重重辛苦之后所换来的、幸福的泪水…… 《本书完》 后记 花茜茜 会写这本书跟樱花树有很大的关系,台中市太原路的绿园道上种植了许多樱花树,这些樱花在冬末春初那时开得很茂盛,使得附近的居民不用大老远跑去阳明山或阿里山就可以赏到樱花,再加上媒体报导的关系,每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总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欣赏,甚至当地里长还为此在绿园道上举办了一场樱花音乐会,为这里的樱花壮大声势。 这条绿园道离茜茜家里很近,也是茜茜天天必经之路,但是,由于茜茜是个大忙人,常常忙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快被压榨干了,也由于太忙的关系,心情浮乱、情绪紧绷,对于生活周遭一些美好的细节过眼即忘,压根儿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细细品味欣赏,所以错过了很多沿路上的好风光。 这样忙得像颗陀螺似的日子一天天过着,直到98年的春天,那时刚好是农历新年假期,在寒流来袭的那一天,茜茜骑着小绵羊飙车赶去上班,经过上述地点时,看到一群很有闲情逸致的人正拿着相机在樱花树下拍照赏花,当下,心里真是替自己觉得悲哀——超强寒流来袭,没躲在家里取暖已经够可怜了,还得在车阵中冲锋陷阵赶去赚钱,对照着那些赏樱花的悠闲人群,还真是凄凉无比啊! 实在看不下去了,想要速速骑车通过时,前方路口的红灯号志却挡住了我的去路,害茜茜不得不在绿园道旁的斑马线前停下机车,陪那群不相干的人一起赏樱花。这些樱花我天天看,再加上正在赶时间,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震撼感动的,但是此时刚好一阵寒风刮起,那风吹拂过樱花树,使得粉红色的花瓣纷纷落下,随风飘荡,有好几片花瓣就这样随风飘卷到茜茜的身边,当下使我蓦然发觉—— 哇!真的很美耶! 当我在心里这么os的时候,果然,也听见了在绿园道赏花的那些人异口同声地惊喊:“好美喔!”紧接着,是相机此起彼落的快门声。 忽然,茜茜自嘲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庸俗,生活。明明身边就有唾手可得的美景,却视而不见,只知道忙碌过生活,却不懂得欣赏、享受真的很可惜。 当时茜茜心想着,那些赏花的游客用相机来记录樱花的美,那么我呢?想着想着,茜茜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决定了,要用文字来纪录樱花的妖娆姿态!于是,白湘芸与卢有睿的故事就这么在脑中成形,而且我还故意把故事写得有点悲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个人太多愁善感的缘故,我总觉得娇弱的樱花在寒风中花瓣凋零的模样很凄美,为了对照这份凄美的感觉,当然就是要让男女主角爱得辛苦一点才行啊!至于无辜的黄金猎犬仔仔……抱歉了,为了配合冲击刺激的剧情,你必须走上一条死路,茜茜只能在后记里感谢你的付出,因为你死了,你的主人白湘芸才会豁出去地杀上阿里山啊!真的是阿里阿多,多谢你。 p.s.(1):大概是因为看到别的里长利用樱花来举办活动的效果不错,茜茜住家这边的里长也有样学样地跟进,在茜茜家楼下的公园里请人种植了二十棵左右的樱花树,不过因为大棵樱花树不便宜,所以栽种的只是樱花幼苗,相信再过个几年,茜茜只需要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美丽的樱花喽! p.s.(2):书中提到的“慈惠堂”,正确的地址在大墩十九街附近,离有名的精明一街很近,茜茜本人没去过,但听同事和客人描述过,听说很灵验,改天我也要带着我的书宝宝一起去拜拜,求的是茜茜、出版社、编辑以及读者之间的缘分。 一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