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命》 序 她,如果—— 仁爱国小下学期第二次段考,六年级国语考卷中,最末一个单元的出现了这么一则考题—— 如果 没有任何进一步应答解说,只有短短一行字:本大题10 分,请考生以此二字自由发挥。试卷后头,一片空白。 学生尽数傻眼,不知所措。 十二岁的孩子,在填鸭式教学中,尚缺些许想象、创意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 六年二班薛舒晏同学的作答试卷里,即兴写下这么几行字: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化作小鸟自由飞翔。如果,我有鱼鳍,我可以变成小鱼游来游去。如果,我能预知生命长短,我会多抱抱我爱的人。如果,是不能飞的鸟、不能游的鱼、不能达成的想象。 如果,是凋零的悲伤。 人生只有一次。 没有如果。 短短几行字,拿下同年级里少数的满分。那一年,她父母骤逝。「如果」,其实是她说不出口的遗憾与忧伤。 他,如果—— 无独有偶, 仁爱国小下学期第二次段考,二年级国语考卷中最末一个单元的造句,其中也有这么一题—— 如果…… 非常简单的试题,每个学生都写得眉开眼笑,简直是送分。 而二年五班樊君雅同学的试卷,是这么答的—— 我一直拒绝还一直追我的小美有够如果然听不懂人话 一个毫不留情的红色大x ,让他成为班上少数没拿到分数的学生,批改试卷的老师还附加一行红字:语句不通,没有标点符号,还有,说对方听不懂人话很伤女孩子的心。 此学生如果不是太不懂廉耻,就是神经线忒粗,居然订正完答案还有模有样地回复—— ps.老师你误会了,小美是一只狗。 而家中娘亲看到试卷,险些没被他的答案气得两眼翻白、口吐白沬,一路追着他由巷口打到巷尾。 呜!小美本来就很如啊,每天都追着他跑好几条巷子,怎么讲都讲不听,他又没有说错,不过就少个标点符号嘛,干么那么计较? 老娘也是,明明就说:「你只要有进步就好。经过能将『便当』的造句写出『大便当然很臭』的刺激以后,我再也不能要求你更多了。」 结果他上次考三十七分,这次四十一分,明明就有进步了,她还不是照样追着他打得满头包? 呜……他要更改答案!我都有进步了还一直追我的阿母有够如果然都不听小孩子的话! 啊,又忘了标点符号,应该是!我都有进步了还一直追我的阿母有够如,果然都不听小孩子的话! 卷一 芳邻 梦里村,绮情街44 巷。 对附近的居民而言,或许这条街里住的人,都极其诡异吧!一开始,听说巷子里54 号的房子闹鬼。 再来,是妖魅作怪,还曾有道士来设坛作法。 到后来,陆续有地气属阴、冲神犯煞的言论传出,住在这条街的人,轻则家运不顺,重则倾家荡产、心神错乱,于是居民陆陆续续迁出,平日也没人敢靠近,整条街清清冷冷,恍若空城。 就在空屋长了许多年蜘蛛网之后的某一日,突然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与屋主接洽,买下44 巷里的每一间房子。 最初,附近居民是抱持好奇与观望的态度,想说这年纪轻轻的小女生哪来的胆子,有勇气住进传说中的鬼巷,猜测她何时会吓得逃之夭夭。但是,将近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了她不仅财力惊人,连勇气也十分惊人,不但住得好好的,而且陆陆续续将房子承租出去,或许是物以类聚,能够与鬼巷、迷魅俏房东相安无事的承租房客,也不会是世俗眼中太正常的人类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偶尔还会不定期「检」几只迷途羔羊回来,日复一日,44 巷在外人眼中依然迷离奇诡,却不再是空城,且逐渐有「开枝散叶」的倾向…… 清晨,蜷卧在被窝中那团毛茸茸的雪白物体蠕动了下,缓缓变化成属于成年男子修长健硕的体魄。 他撑开眼皮,第一眼就望见枕边人熟睡的脸容。 一醒来就能看见她,真好。 临江忍不住赠上前摸摸抱抱再偷偷啾两口,动作完全掌握满足亲近欲望又不惊扰对方睡眠的高段数技巧。这个大爷他可是练了很久的……看着她满足傻笑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想起时间快来不及,急忙下床穿衣服。冬天天气好冷,他很乖,要先出去买早餐,宁夜身体不好,这样她可以睡久一点。 套上保暖的毛衣下楼来,推开大门,冷风迎面而来,他朝掌心呼出的热气都化成一道道白烟。他走出巷口,看见一摊手推车在卖杏仁茶和烧饼。以前没看过这一摊,宁夜喜欢喝杏仁茶,那试试新口味好了。 他迅速买了早餐往回走,快到家时,前一户人家刚好开启大门。 「咦?你是新搬来的吗?以前没看过你。」步出56 号门牌的女子,好奇地打量他。 临江随意点了下头,掏出钥匙开门。 「你住隔壁?」女子更意外,她记得她家隔壁住的是—— 是谁?思绪忽然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明明记得、记得隔壁是……苦恼地蹙眉、再蹙眉,苦思未果,她甩甩头,算了,不重要。她重新露出敦亲睦邻的浅笑。「我住56 号,就在你隔壁,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临江淡淡打断。 她叫薛舒晏,一直以为自己今年22 岁,实际上已经27 岁了,和宁夜遇到他的年纪一样。 他也不是刚搬来,去年的冬天他就和宁夜住在一起了。 刚刚那些话,他足足听了一年,只要他在这个时间出门买早餐,一定会遇到她,并且对他说一样的话,他都熟到可以由最后一个字倒背回来了。 宁夜说要礼貌,不可以不理人,虽然他很听宁夜的话,可是同样的回答叫他说一年真的有点困难,反正她一定会忘掉,明天再重来一次,那他偶尔偷懒几次应该没关系吧? 他右手握着钥匙旋动锁孔,左手推开门,关上之际,耳力极佳的他没漏掉后头女子怔愣困惑的低喃。「我又没说,他怎么会知道……」 步上台阶,打开客厅的门时,朱宁夜正好下楼来。「临江,你这么早去哪?」 「买早餐。」 「那……早餐呢?」 「在!」扬起手,瞪着空空如也的双掌,换他愣住。 怎么又来了…… 「临江?」朱宁夜审视他看起来像是有些懊恼、又像是泄气的表情,试着猜测。「你不小心吃光了?还是喂了小黄?」 同样是犬科动物,临江对巷子里这几只流浪狗有相当澎湃的同情心,并且沟通零障碍,以前他一个人在家时,就常常一不小心连自己的午餐都给喂了出去。 「我吃掉了!」他像赌气似地回道。 白费他那么早起来,本来想讨好宁夜的,她很喜欢、很喜欢杏仁茶…… 一大早的,在跟谁生闷气呀他? 朱宁夜笑笑地转向厨房。「那我来煮稀饭好了。」 他跟上前去,缠抱住纤腰,赖在她身后可怜兮兮地问:「我也可以吃一碗吗?」她偏头斜睨他。「你不是吃过了?」 「……」这种事情又不能跟宁夜说,他很闷地闭上嘴。 「那你帮我打两颗葱花蛋。」 两人合力煮好稀饭,享用温馨的早餐时光。 这件事情过后的几天,临江下班回来,手上提着宁夜交代要顺便带回来的酱油,才刚靠近家门,就听见愤怒的诅咒!住对面的那个男人像发疯一样猛踹二楼栏杆。 「马的!浑帐!给我回来!」 这样的嘶吼声他已经很习惯了,大概是画稿又飞了吧。 临江很同情地仰头看向阳台那个满眼血丝、不修边幅的男人,好可怜,不知又几天没吃饭了。 于是他扬声问:「我家晚上吃牛肉饭,你要不要来一碗?」 前一刻还很抓狂的男人,下一刻突然停止动作,急巴巴地点头,完全忘了前一秒钟的愤怒,只差没搭配吸口水的声音。他家婆娘煮的东西很好吃! 「那晚一点我拿过去。」他回头找钥匙开门,隔壁芳邻也正好归来,望见他,极讶异地开口。「咦?你是新搬来的吗?以前没看过你。」 现在已经进化到没在大清早出门也会中招了吗? 临江仰头,有些无语问苍天。 「我住56 号,就在你隔壁——」 有问题可以来找我,我叫薛舒晏,从小在这里长大…… 他以完全无声的唇语偷偷重复和她一模一样的话语。 然后,他手里的东西会不见。 目送芳邻进门,他看着两手空空的掌心,再摸摸后口袋原封不动的纸钞,很认命地回头再买一次。 买完回来,隔壁大门又打开,出来倒垃圾的芳邻一脸意外。「咦?你怎么还站在外面?忘记带钥匙吗?需不需要帮你联络锁匠?」 「……」他会进不了门是谁害的?「不用了,我有带。」 回头,再拿同样的纸钞去买第三次。 这一回,他在巷子口又遇到她。 够了!他真的受够了! 再看见随后而来的孙旖旎,他终于悲愤地吼出声:「我只是要买瓶酱油、吃牛肉饭而已,有这么困难吗?!」 瞄了眼他后头走远的身影,孙旖旎了然地忍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要他节哀顺变。 迟迟等不到他的朱宁夜走出来,看见他在巷口,喊了声:「在聊天吗?临江,我的酱油呢?」 「……忘了!」不能说喝掉,那就只能说忘掉了。 「再晚会来不及卤牛肉,你今晚就没有牛肉饭吃喽!」一整个戳中他的死穴,宁夜又转回屋内去, 临江眼捷手快地拎住预备要落跑的孙旖旎。「你听见了!不要假装没你的事!」 「再买一次不就好了?小孩子不要这么懒惰。」一推四五六,装死。 「我已经买三次了!」 「……再买第四次?」 「谁晓得她这回又会从哪里冒出来!」他恨恨地道。 不行,头可断,血可流,牛肉饭不能不吃!为了他的晚餐,他一定要力争到底。 「不然你到底要我怎样嘛?」 「你一定有办法的。」他才不想每次都被怪怪芳邻的奇怪法术影响,连买瓶酱油都困难重重。 而且,根据他的观察,会被她影响的人很少,大概就他、对面的怪人画家和巷的几个人而已,至少宁夜就没事,最多是每天跟她说一样的对话而已。因为他们不是正常人类才会被恶整吗?不公平,这是种族歧视,他要抗议! 「唉哟,我都说了,这是有原因的嘛!她的影响力只有五公尺,你离她远一点不就好了咩?」 那也要看他来不来得及避开呀! 临江很无奈地叹气。「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她心里的结。」 每个人,心里头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过不去的执念,就像他对宁夜,等了千年也不曾后悔,宁愿生生世世追寻,只要他不放弃,他们之间的牵连就断不了。 那旎旎的意思是,她这个结如果无法自己解开,一辈子都这样吗? 旎旎曾经向他解释过,她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活在半虚拟的时空中。 所谓的半虚拟,白话一点解释,就是三脚猫的微弱法力无法办到真正的回溯时空,但又不是完全无效,于是造就现在这样回不去又出不来的窘境。 她的时空,不能说存在,也不能说是不存在的,亦直赤假,她活在这个独立出来的时空当中,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包括那些早已在她生命中消逝的人、事、物。至于他会受影响,是因为太靠近她,短暂被卷入她所制造出来的时空中,而在她那个时空,没有现在的大卖场,也没有巷口的杏仁茶摊贩……到底,她22 岁的某一天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为什么她会坚持活在那一天,让自己的时空河流静止,不肯往前流动? 那一天晚上,他坐在阳台上看月亮,虽然最后还是吃到宁夜煮的牛肉饭—— 这一点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不过心里头像梗着什么,睡不着。 偏头,他又看见隔壁阳台那抹飘荡的男魂,隐隐约约。 男魂看起来很年轻,总是徘徊在薛舒晏身旁,像要做什么或说什么,却无能为力,看着她的眼神相当忧伤。 他从来没开口跟对方说过话,一来是怕吓到家里的宁夜,她会不自在,二来也不晓得能跟对方聊什么,所以也一直没让对方晓得他看得见。 男魂飘进房内,落地窗帘没有拉上,他可以看见男魂坐在床边,看着已沈睡的女子,伸手想抚摸她,指掌却穿透脸颊,触不着。 他看来像是很难过,脸上的表情非常之落寞,幽幽地又晃了出来,抱膝坐在阳台护栏上。那道身影,看起来好悲凉、好寂寞,清亮的水光,由那张几近透明的年轻脸庞静静滑落。 原来鬼魂流泪是这个样子,临江简直没有招架能力,忍不住也要跟着他难过起来……如果有一天,他抱不了宁夜,摸不到宁夜,只能静静守着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爱人,大概也会像他那样吧! 「临江,睡觉了,在阳台发什么呆?」里头的朱宁夜喊了他一声,弯身铺好被子。 他大步进屋,张手将她抱得牢牢的。「宁夜,我爱你。」 她愣了愣,失笑。「我知道啊。」 他今天是怎么了?从来就不是一个擅于辞令的人,从不刻意示爱,还用那么认真的口吻说。 他凑上前吻她,本来没要做什么的,但怀中人儿响应得相当投入,害他快要把持不住……「等一下。」 他硬生生将指掌由她上衣里抽出来,回头去关上落地窗,将窗帘密密拉妥到连一丝月光都透不进来,这才快速扑向她。 「好了,继续。」 卷二 今日 一大早,眼睛还没睁开,左手摸索到床头闹钟的方位,在它发出扰人的声响之前按下,按键下,摸索到疑似纸张的物品,她撑开眼皮,撕下贴在闹钟上的字条。她看了两眼,撕掉,丢垃圾桶。 下床走进浴室,又是一张纸条,她一眼扫过,照例撕了喂垃圾桶。 下楼来,与空无一人的客厅对话,打开玄关的鞋柜,揉掉放在鞋内的第三张纸条,走出家门。 前一户人家买完早餐回来,正要开启大门,看见她,整个人弹开一大步,还将手中的麦当劳纸袋往身后藏。 她蹙起细细的眉。这人好没礼貌,她看起来像病毒带原者吗?还是怕她会抢他的早餐吃?疑惑归疑惑,身为有教养的淑女,她仍然不计前嫌地以微笑打招呼。「你是新搬来的吗?以前没看过你。」 对方草草点了下头,她还听到很无力的叹气声。 「你住隔壁?」她记得她家隔壁住的是—— 是谁?思绪忽然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 苦恼地蹙眉、再蹙眉,苦思未果,她甩甩头,算了,不重要。 她重新露出敦亲睦邻的浅笑。「我住56 号,就在你隔壁,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说那么多次。」对方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我要去买早餐了。」 「不是已经买了吗?」她指指他藏在后头的左手。还有,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哪时说过很多次了? 「咦?真的还在耶!」他的麦当劳香鱼堡!太神奇了!他如获至宝地捧着纸袋,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个人好怪……她喃喃低语,耸耸肩,转身往巷子口走。她刚好也想吃麦当劳。 「居然说我怪?到底是谁比较怪啊?」这世上岂有天理!简直是做贼的在喊抓贼嘛…… 悠闲地吃完一份早餐,报纸翻到一半,手机简讯音响起。她点开看了看,照惯例不理会。第二次响起时,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人行道。 擦得光洁明亮的玻璃窗外,空无一人。 但是她站起来了,收好报纸,走向人行道,一个人对着行道树自言自语,进行场无人懂得的谈话。 附近居民晓得她是44 巷的住户,对于他们诡异且不合常理的言行,也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地由她身边走过。接着,她来到图书馆。在这当中,简讯曾响过两次,她发了很久的呆,拇指停在拨话键上,可最后依然没有按下去。 接近中午的时候,手机铃声又响了,她接起来,这一次,完全没有反应,空洞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比较多。 后半天,她整个人像幽魂一样,在大街上晃来晃去,有几次晃到医院门口,却没有走进去。 她走了一整个下午,回到家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耐心地等,等到好晚,整个屋子陷入黑暗、寂静之中。 她慢慢地起身,走近一扇房门前,轻轻喊了一声:「君雅。」 因为没有回应,她又喊了一次。「樊君雅,你在不在?樊君雅?樊君雅……」 以前,都是他死皮赖脸跟在她身后,喊到她都不想理会他,可是这一次,换他不理她了。 她喊着,一声,又一声,喊了一夜!却始终没得到响应。 「我在这里。」始终跟在她身旁的男魂,幽幽来到她面前。「晏晏,我在这里。」 可是,她看不到…… 他心知,明日太阳升起时,她又会重来一次,漫长的人生里,她只剩下一再复制的今日,数不尽的、一模一样的今日。 这五年!不,应该说六年,他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被悲伤一点一滴吞噬,内疚、自责、悔恨,日复一日,一步步将自己逼进爬不出的时空漩涡中。 她的时光之河静止流动,永远停滞在这,无法往前了。 现在的她,每天对别人说一样的话,到麦当劳点一样的餐,像疯子一样跟行道树说话,幽魂似地在大街上走一个下午,再回来喊他的名字喊一个晚上…… 他在一旁看着,心真的好痛,却什么也不能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连他都痛恨自己。只有他才知道她眼中看见的世界。她活在他还在世上的最后一天,在她的时空里与他对话,不去面对接下来永无止尽的抱憾与懊悔的日子…… 又或者,她是在惩罚自己当时的不坦诚,一次又一次经历那一日恶耗传来时的痛苦与折磨。 在她入睡之后,他飘出卧房的阳台。 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挽救她的人生? 除了被动等待明日的到来,看着她在错误的时空里打转之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你想跟她说什么?」 隔壁阳台传来这样一句话,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对方视线是停留在自己身上没错。 他诧异地回应:「你看得见我?」 临江随意点了一下头。本来不想管的,可是他的表情真的太可怜了,一天比一天还要惨,像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她说,却又无能为力的失落表情,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樊君雅想想也对。 隔壁这一对本来就很奇怪,他们没有结婚,可是感情非常好,常常看见男人黏在女人身边撒娇,有时候还会变成毛茸茸的犬科动物,既然不是正常人类,那会看得见他应该也不需要太大惊小怪。 「你想跟她说什么,我帮你说。」临江又重复了一次。 「真的吗?」男人心肠很软,这个他知道,有人愿意帮他,他也很开心没错,但是:…… 笑容才维持三秒,嘴角又垮了下来。「我没有什么要跟她说的。」 想说的,早就跟她说过了,也许就是因为觉得亏欠他,负疚过深,她才会变成这样,他又怎么能再多说什么? 「可能,我只是想有人听我说说话而已吧……」这六年来,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很寂寞,满肚子的话也不晓得要跟谁说。 临江面向他,趴靠在阳台,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那你说吧!」 「真的可以吗?」男魂兴奋地整个人—— 不,整缕魂飘过来,找到他家阳台的好方位,盘腿坐得稳稳的。 临江开始有些后悔了。「你要……讲很久吗?」 看起来像是要促膝长谈呀…… 「嗯。」对方用力点头。「你别看我们家晏晏这样,其实她人很好的,像我九岁那一年啊!」 「九岁?」果然要很久。 「嗯,还有五岁……」 「五岁?!」更久! 男魂白他一眼。「你不要一直打断我,到底要不要听?」 「……」好吧好吧。反正他有自觉了,一个男孩从五岁就爱上九岁女孩的青春少年纯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爱恋血泪过程演进史,不是短短几个小时就讲得完的。 「更正确地说,是怀胎七个月的时候。」 ……更正,是一个男孩从怀胎七个月就爱上四岁女孩的青春少年纯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爱恋血泪过程演进史。 两人之间的渊源,要认真说起,追溯期远至怀胎期间……不,还要更早,应该得由还是少女时期便相识的一对手帕交开始,结下了他们之间难解的孽缘。 樊妈妈与薛妈妈曾经是同一个村子的姊妹淘,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个性像、兴趣同,彼此无话不谈,感情非常之好,好到各自婚嫁之后,依然保持联系。 然后有一天,两人聚在一起,嗑牙聊八卦兼看她们共同的兴趣!歌仔戏,也是那一天,订下了这对小两口几近儿戏的婚约。 只因为樊妈妈一句惊呼:「好巧喔,我现在才发现,我们家的小孩和男女主角同姓耶!绝配,不然来结个儿女亲家好了。」 「儿女……亲家?」 「对呀,当年那个小王有没有,他要追我都不给他追,硬是嫁了姓樊的,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啦,注定他们是天生一对。」 「可是……」薛妈妈还算有点理智,看了看一旁安静玩芭比娃娃的女儿,再将目光往下移到对方圆滚滚的肚腹。「我女儿太老了,他会不会嫌弃?」 「唉唷,三八阿花啦,我家臭小子敢嫌弃,我打呼伊叫不敢!」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薛妈妈输人不输阵,豪气不输人。 于是,那时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樊君雅,还有四岁就被说很老的小女娃,就这样非常儿戏地被不肖母亲给指腹为婚了。都什么年代了啊! 喔,对了,这出造孽的戏剧,名叫「杨丽花括啊戏之薛丁山与樊梨花」。让樊君雅莫名地怨恨了薛丁山与樊梨花好几年。 这就是传说中的尿不准怪马桶,自己母亲不象话牵拖什么歌仔戏?就算阿娘嫁了姓王的,她也会说这就像薛平贵与王宝钏一样天生一对,根本就是欲结之婚,何患无辞! 这是樊君雅晓事之后,曾经抗辩却被阿娘以铁沙掌伺候所换来的领悟。然而,抗辩并不是因为他讨厌薛舒晏,相反地,他很喜欢她。小时候秀气文弱又多病的他,一出生就跑医院像在跑厨房,他这条小命等于是捡回来的,于是父母非常遵循传统地替他取了个偏女性化的名字以求好养。不过他实在不能再抗议更多了,他到现在都非常感谢娘亲没将他取成罔腰、罔市、招妹之类的…… 这样的孩子,当爹娘的应该会小心翼翼呵护吧?错!他娘反而更加竭尽所能地凌虐他,决计不将他养成温室小花,他常常被夺命追魂掌给打得满街跑,倒也打出他一身的活力与生命力—— 至少逃命速度一点都不马虎。 尤其,在他正式上幼儿园,踏上知识吸收的路程之后,更是没有一天不听见阿娘的嘶吼,还有老师曾婉转地暗示父母让他做个智力测验,怀疑他智能不足。 被修理得抱头鼠窜时,他最常做的,就是躲到隔两条巷子的薛家。 舒晏会收留他,一颗心早就偏到太平洋去的老娘,一看到舒晏就眉开眼笑直叫「好媳妇」,只要是舒晏出面说的情,娘亲一定买单。 舒晏成绩很好,每次都考前几名,与他吊车尾的成绩简直是天堂地狱的最佳写照,可是她从来不会骂他笨蛋,有几次看到他作答的考卷,还会轻轻笑出声,说:「好有创意,我都想不到呢。」 六岁那年,父母去二度蜜月,将他丢给薛家看顾,回来那天,飞机降落机场时出了点问题,薛妈妈接获消息,赶去了解情况,那时,待在家里的他很害怕。 「姊姊,我会不会变成孤儿?」 「不要乱说话。」陪着他的舒晏,驳斥他的胡思乱想。 「可是……要是……要是真的……」 「不要怕,我会陪你,保护你。」她疼惜地轻轻抱住他。 对双方母亲那个可笑的指腹为婚,他们其实一直都没有当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说会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保护他,才会让他开始认真起来。 他没有想到,最后成为孤儿的,是她,不是他。 一次酒驾的意外,夺走薛家父母的生命。 他父母协助办完了薛家后事,收养舒晏。 那是他八岁、她十二岁那年的事。没关系的,就像她说过的,他也会一直陪着她,保护她。那时年纪还太小,理解的不多,以为一切都不会变,但其实,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以前,他开玩笑喊老婆,她会打他的头!不是像老妈巴他后脑勺的手劲,而是轻轻地弓起食指,敲他额头说:「别乱叫。」 现在,他喊老婆时,她不会再敲他的头,也不会再反驳他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开心。她回视他的眼神……他也不会形容,但他不喜欢。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知道,那不是真正愿意的表情。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无法坦然地与他笑闹,甚至……开始讨厌起他。 他以为她是失去父母,心情还没调适过来。没关系,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嘛,让一让她就是了。 直到好多年过去以后,他才真正领悟到,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那段最原始纯粹的青梅竹马情谊。 可是,他还是好喜欢她。虽然她现在已经不会再那么亲切地对他笑、有耐心地教他写功课,无形中与他拉开长长、长长的距离,他还是……喜欢她,记着她曾经对他的好。一开始,她像姊姊一样。小时候身体瘦弱,被邻居笑娘娘腔,没人要跟他玩, 他的童年时光总是与她腻在一起,只有她不会笑他爱哭鬼,会抱着他安慰。 上小学时,她牵着他的手一起去,保护他、照顾他。 后来,慢慢懂事了,无论是友情、亲情还是其它,他的生命里始终有她。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女孩对他很重要。 知晓他们关系的人,有些人会取笑地叫她童养媳,或是嘲笑他娶某大姊、坐金交椅之类的,他都觉得没什么,他本来就应该娶她,理所当然要在一起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分开这种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那些竟成了她心里的伤,她的沉默是因为没有拒绝的余地,而不是真的愿意和他在一起。 直到那一天…… 卷三 前尘 一大早,眼睛还没睁开,左手摸索到床头闹钟的方位,在它发出扰人的声响之前按下,按键下摸索到疑似纸张的物品,她撑开眼皮,撕下贴在闹钟上的字条。 晏晏,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梦到我?我要去帮妈妈买早餐,你等我一下,别太快出门。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宝贝,要乖,听话喔! 下角署名的地方,画了类似唇印之类的图案,象征飞吻。骚包!这种事情是女人才干得出来的吧?娘不娘啊他!薛舒晏撕掉字条往垃圾桶丢,进浴室刷牙,镜台上又一张字条迎面等着她。 我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在今天当面说。拜托,今天就听我一次,等我好不好?以后每一天我都听你的。 她撕掉,再往垃圾桶丢,挤牙膏刷牙,全然没放在心上。这个人就算叫她过去帮他打蟑螂,也会说成天大地大、急迫到不立刻过去他就会死的大事。 这人的痞性,她已经熟透到不行了。 打理好仪容下楼来,樊母坐在客厅看报纸。 「早安,阿姨。」 樊母抬眼,顺口问:「今天假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小雅去买早餐了,你要出去吗?」 「嗯,和同学约图书馆做报告。」打开鞋柜,又一张纸条。 你真的不等我吗?再考虑一下下啦,我真的真的有重要的人生大事要讲。 这回角落画的是一张可怜兮兮的哭脸。 十七岁的小鬼,会有什么攸关一生的大事要讲?这回更认定了他在耍痞,揉掉纸条毫不犹豫出门去了。 其实时间还早,她也没和谁有约,只是莫名地想反抗,不愿听他的话乖乖在家等他。 她也知道这是迁怒,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不这么做,她无法找到平衡,让心里的抑郁找到出口。这是她内心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她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糟糕,就像小时候那些欺负他、把他弄哭的邻居小孩做的事情一样,她只能、也只敢欺负他这个软柿子而已。 或许也吃定了他不敢告状,人前态度自然,人后极少给过他好脸色看,她其实也不懂,他应该晓得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会疼他、陪他玩的邻家姊姊,为什么仍一径地想亲近她,忍受她别扭的怪脾气? 她坐在麦当劳,一边看早报,悠闲地吃完早餐,放在包包里的手机响起短促的音律,那是简讯铃声。 点开一看,又是他。 你真的不等我晏晏,我好伤心、好难过,我要哭了…… 幼稚!都几岁人了!他今天不是要去参加学校为期一个礼拜的夏令营活动吗?不快点准备出门,怎么废话那么多!她抛开手机,一页报纸还没看完,铃声又响起。 我可以进去吗? 他没胆直接打电话。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如果她不想理他、或刚好在忙时,被他打断就会不高兴。这男孩的个性是标准的一痞天下无难事,凡事大剌剌的,惹老妈生气时顶多逃命速度快一点,可是对她却总是小心翼翼讨好,怕她生气、怕她摆脸色、怕她不理他……谨慎得都不像他的个性了。 她抬起头,左右张望了下,果然看见玻璃窗外一张过分灿斓的笑脸,见她视线移过来,好热切地对她挥挥手。 她直接背起包包,将报纸归位,走出快餐店大门。「樊君雅,你又在耍什么笨?」 「我哪有耍笨?我有一直叫你等我,说有事要跟你讲啊!」是她都不理会的。他很委屈地偷瞄她一眼。 「你不是应该在学校集合等出发了吗?」她记得集合时间是九点,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没关系啦,等一下骑快一点就好了。」 「到底什么事非得今天讲不可?回来再说不行吗?」 这人的思考逻辑,有的时候她还真的很难理解。 「不行,因为后天就是我满十八岁的生日,我本来想跟你一起过的,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没办法回家!不过你不用太难过,才七天而已,我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要乖乖的,我也会很想、很想你!」 「讲重点!」他大爷时间很多是不是?平日爱天马行空乱扯,现在是闲聊的好时机吗? 「这就是重点啊……」 薛舒晏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就知道不该相信他的话,他痞到最高点的人生哲学中,吐得出什么具启发性的人生大智慧? 「晏晏,我喜欢你。」 她步伐一顿。「这也是重点?」 「当然。」而且是重点中的重点,以学校出考题的方试来说,它叫必考题。 他觉得,要出去七天,一定得当面跟她话别,让她知道他也是很舍不得离开她的…… 薛舒晏发现,她的拳头很痒。 怎么办?真的好想揍他…… 每天照三餐加睡前催眠语在念的话,叫做很重要、很重要,一定得在今天说的重点? 「说完了?好,我听到了,你快去学校可以吗?」 他动也不动。「你还没有回答我。」 见他文风不动,一副打算继续跟她耗的样子,她真的火了。「樊君雅,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这是学校办的年度活动,无故缺席会被记一支小过,他居然还有空在这里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他是嫌他历年的成绩还不够糟,毕业之路不够困难重重吗?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回答,因为……」他试图解释。 要听她的感受是吗?好,可以! 「你就是这样不知轻重,总是想怎样就怎样,日子过得散漫又任性,你知道我多不喜欢你这种个性吗?我努力做最好的表现,尽力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可是你又在做什么?你几乎没有一天不被阿姨追着打,这样的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她蓦地住口,似是懊恼地咬唇。 那她为什么非得要求自己有最好的表现呢?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载,重要的是自己开心而不是别人满意,不是吗? 他不甚理解,但至少还清楚一点,那么完美的她,与他是不相衬的,他配不上她。他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受不了太过沈窒的氛围—— 也或者,她无法面对的是心里愈来愈深的自厌与自责,她霍地转身逃开。 「你真的—— 那么讨厌我吗?」 她怔住,无法回答。 讨厌吗?其实不是的,她真的不讨厌他,她只是…… 只是一见到他,就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摆脸色给他看。 为什么,他可以过得这么随兴?考试考差了,也只要哈哈笑两声就过了,换作是她,却会害怕,怕自己辜负大人的期望。 一直以来,周遭的人对她没有夸奖以外的评语,不是她本来就表现完美,而是她不得不完美。 阿姨对她很好,樊叔叔也没有把她当外人,但是她无时无刻不记着自己的身分,寄人篱下的卑微让她不敢畅所欲言,从父母离世后,她就强迫自己早熟,打理好自己的事,也会帮忙做家事,不让大人操心,不使外人有机会说长道短,更怕自己让长辈失望。他们之间的地位,早就不对等了,她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自在地对他笑。她其实……只是嫉妒,只是…… 自卑。 他不是她,不会懂的。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以前,他在作答考卷上作怪乱答,她还会被他逗笑,夸他好有创意,从来不曾嫌弃过他。 原来,他这样叫做不长进。 原来,她讨厌他不学无术。 原来,这样的他是没有办法给她幸福的。 这回,他没有再喊住她,低着头默默走开。 这个领悟的打击好大,他得好好想一下。 薛舒晏心房一紧,有一秒钟几乎要开口叫回他了。 他……还好吗?从没看过他那么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一直都是笑脸迎人,跌倒了顶多拍拍屁股站起来,很阿q 地仰头哈哈笑个两声就过去了,没有什么情绪低潮过渡期。 「君雅,我不讨厌你……」直到他都走远了,她才低着头,对人行道上的红砖低喃。 真的,不讨厌。 他乐天派的个性,没心眼的真诚,其实很难得。 他有时候的捣蛋行为,其实只是想逗她开心,可是每次下场几乎都是被樊阿姨打得半死。 像是她高三那年失常,没考上第一志愿,情绪低落了好久,他在庭院放烟火逗她,结果差点引起火灾,可是…… 「烟火很漂亮……」她迟来地响应道,一直都没有跟他道谢,每次面对他,就是说不出口。 她也好讨厌自己差劲的别扭个性,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地跟他说笑聊天呢?喊童养媳的又不是他,为什么要把气出在他身上? 再过几天吧,等他参加完学校的活动回来,她这一次一定会说出口。 离开快餐店后,她直接去图书馆,才刚找到位子坐下,简讯铃声又响了起来。 晏晏,我爱你。 她呆愣着,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五个字带来的冲击。 不能说诧异,他从不包尿布之后,就不曾停止说「晏晏,我喜欢你」这句话,她听习惯了,也不会特别深究这个「喜欢」的含意。 一开始,是手足般的。 到后来,同住一个屋檐下,也许是亲人形式的依赖。 直到现在,长久下来,要说她不曾意识到其它的情感意味,那也太自欺欺人,只是,他从未真正说出口。 本来想满十八岁时说的,然后正式请你当我的女朋友。 不过晏晏……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你的回答…… 拨个电话给我,可不可以? 如果这通电话拨出去,就代表她默许了。自小相处至今,这点默契她还有。拇指停在回拨键上,良久、良久! 却始终没有拨出。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明天吧!也许等明天,他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时,她再顺势与他聊两句,这样看起来比较自然。 她今天说得比较过火,虽然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跟她生气,但是自己应该得做点什么,也许……明天开始,对他和颜悦色些。反正,他以前讲过很多冷笑话逗她开心,随便抓一则来回敬他,他也会很捧场地笑到在床上滚。 他真的很好讨好的。 她发誓,明天开始,她真的会对他好一点。 这一次,她一定会做到。 没有明天。她发了很多次的誓,每一次对他摆完脸色,便自己懊恼得半死,在心中发誓下一次会对他好一点。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地循环,对自己失信。 她每一次都很认真,却总是以为还有明天。 不过,这一回,再也没有明天,见证她是守信还是失信。 她的明天,已经没有他。 因为赶时间,他在去学校的途中出了意外,送到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碎裂的手机屏幕,停在9:03 。 他传来的简讯,成了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讯息。 最后一封简讯收到的时间,却是9:08 。 是时间设定的差异?发讯基地台的问题?抑或是其它,已经无法可考,她只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人,是她,最想听的话,是她的回答。 可是她没有说,她甚至连回拨都没有,直到他死的那一天,都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从他死后到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樊阿姨已经数度哭晕过去,体力不支地躺在医院打营养针。平日打最凶的人,心里头比谁都还要疼爱儿子。 那为什么她不哭?干涩的眼眸,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吧? 她每天反复看着那封简讯,想着他们最后的对话。明明想对他好一点的,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要那么倔强?如果有一回,她曾经对他笑过,说句「我其实很高兴有你陪伴」,今天也不至于那么闷,胸口不会像喘不过气来一样,快要窒息。 「我喜欢你,君雅。」 往后的许多年,她每一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他的照片说这句话,弥补那一年没能来得及对他说出口的真心话。 只是,许多事情在当下没开口,便永远开不了口了。 无论她说了再多次,他已经听不见了。 其实,他听见了。 她每说一次,他就认真回应她一次。 以前,很渴望听见这句话,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她说出口了,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反而不想要她这么说了。事情发生之后,她像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刚开始还是能正常地吃、正常地睡,邻居背地里批评她冷血无情,他也觉得好难过,原来他对她来说这么不重要,她的生命中有没有他,全然无所谓。 他曾经有一点点埋怨过,如果是她离开他,他一定会难过得快死掉。 可是慢慢地,她开始失眠,有时候半夜一个人爬起来,到他房里不晓得想什么,一坐就是一整夜。 有时候,像是恍惚地产生时空错乱,会在清晨时间他母亲:「君雅呢?去买早餐吗?」明明,他已经死去两年了。 后来,他才逐渐发现,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催眠自己无所谓,否则她承受不了必须面对的悔恨及悲伤。她从来没真正接受过他死去的事实。 舒晏其实……很在乎他。 他不怨了,甚至希望她少在乎一点,宁愿像一开始那样不在乎还比较好。 她毕业以后,找到不错的工作,聪明又优秀的她也始终不乏追求者,她一个都没有接受,每天规律地上班、下班,奉养他的父母。 父亲肝癌过世的那一年,母亲与她讨论过后,卖了房子。可能是为了不让她再待在藏有太多与他相关回忆的地方,也可能是邻里间数度谣传这条街是极阴极煞之地,如今落得人丁凋零后,才让母亲下定决心卖掉房子,与她搬至远处定居。 后来,有一个条件不错的追求者向她告白,要求以结婚为前提与她交往。 母亲劝她接受,他也希望她接受,这样她后半生才会幸福。 她考虑了很久,几乎已经准备要接受了,然而那天晚上,她整理房间时,一张幸运草书签掉出来。 那是他高一时,有个女同学在做压花,他也想学来送给她。为了找到四片叶子的幸运草,他蹲在草丛边找了两个小时,娘炮的行为还被同学笑很久。 她看着那张书签,眼泪突然滴滴答答掉了下来,隔天,就拒绝那个男人了。 怎么可以这样!那只是一张书签而已呀! 他急得跳脚。好不容易出现一个认真想对她好的男人,她怎么可以因为一张旧书签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幸福! 他当初会送她四叶幸运草,就是希望她能拥有人生中的「信仰」、「希望」「爱情」以及「幸运」,缺一不可,而不是要她埋葬人生来追忆他啊!他一路看着她,一点一滴封闭自己的情感,有的时候还会因为太渴望过去的日子,极短暂地产生时空交错,听见他的声音,看见当时仍活蹦乱跳的他。 她不晓得那是时空逆流,母亲也不晓得,大家都以为她疯了。母亲一度担忧地陪她去看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 后来,母亲也过世了,她再也无所执恋。 有一天,无意间又绕回这条与他共同成长的街道,她在门外站了一个下午,直到房东小姐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 「要看房子吗?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便宜租让喔!」 这是极大的诱惑,她终究还是舍不下这段人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她又回到这里,耽溺于过去的回忆中,终至扭曲了时空,再也回不来。 她太想念他,想念到没有办法面对这个没有他的世界。 卷四 重来 故事听完了。从未熬过夜的临江打了小小的呵欠,总算弄懂薛舒晏一直在过的「今天」,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所以你一直跟在她身边,是因为不放心她吗?」 男魂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我死掉以后,就一直在她身边了。」临江要是没问起,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要让孙旖旎听到,少不得又要骂上几句「迷糊的蠢鬼」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不甘心,或者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有吗?其实他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一开始或许有一点点,他还那么年轻、还有好多事没做,再多给他一点时间,说不定真的能够让晏晏接受他……但是后来,看到她那样,他就什么懊恼都没有了,反而希望她能快点忘掉他,好好过日子。真的要他说什么,他也只想让她知道,她说的话,他都听到了,所以不要再遗憾,不要再悲伤,他给的回忆是要让她快乐,不是要让她用来断送自己的未来。 「我在想,如果你希望的只是让她跳脱这个像当机一样的时空,说不定旎旎可以帮你。」 「真的吗?我还以为她看不见我。」他知道那个美丽房东很厉害,可是每次看到他都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从没表示过什么。 「她怎么可能看不见!」今年中秋节她来他家烤肉时,还跟他对赌过隔壁院子那缕阴魂不散的男鬼,今晚叹气的次数是双数还是单数咧! 她瞎的只是良心而已,眼睛并没瞎好吗? 「听你这样讲……」樊君雅沈吟了下。「我觉得她没有很大的诚意想帮忙。」要帮早帮了,不会拖到现在才等人开口。 「没关系,我去卢她。」他现在很会卢人了,宁夜和旎旎最后都会答应他。 这没什么好得意的吧……樊君雅脸上黑线掉三条。 「临江,你要睡了吗?」温柔的嗓音传来,朱宁夜掀开窗帘。 「喔,好。」他连忙应声,离开阳台时,不忘拉回窗帘,以唇语补上一句:快回家,我明天再帮你说。 回头,他若无其事地揽住亲亲爱人的腰往床铺走。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有吗?你听错了,我是在背〈长恨歌〉,浔阳江头夜送客……」之前知道蔡婆婆一家子的事,让她不自在了好久,现在要是再让她知道他们家隔壁也住了一只鬼……算了,还是别讲好了。 这是〈琵琶行〉 朱宁夜不纠正,也不戳破他蹩脚的谎言,温柔地笑睨他。「住在这里,你开心吗?」 「很好啊。」他想也不想便答。虽然在外面的人眼里,这群人很奇怪,可是他自己本来就是会被归在很奇怪的那一类,在这里,大家都对他很友善,他有朋友,无聊随时都找得到人(或鬼?) 说话,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嗯,你觉得好就好。睡觉吧。」 屋里头交谈渐歇,男魂叹了口气,不想当偷窥狂,认分地飘回自己家中。 他以前,也很会卢晏晏啊…… 那时他的表情就跟临江一样,很得意自己只要缠到最后,对方再不情愿都会答应他。 直到后来他才领悟,不是他卢功一流,而是这个女人疼他,才能任他耍赖,得偿所愿。 「你以为我是神吗?」临江提出要求后,出乎意料地被孙旖旎这句怒吼给轰回来。 「可是……」他委屈地嗫嚅。「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我都说几百遍了,这是她自己决定要这样的,只要她一天不想清醒,她就一天跳不出自己所制造的时空迥圈,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要卢我?」 「我只是觉得……他们很可怜。」 他们很可怜,难道她就是铁石心肠吗? 孙旖旎叹了口气,被他那一脸哀求的表情弄得很没辙,干脆老实告诉他。「我心里比你还要急,可是等不到适当的契机,我也无能为力呀。」 「契机?」意思是,真的有办法? 「我说过,她是因为自身的执念而困住了自己,连带也困住她的情人无法去地府报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这个循环,就像一环扣一环的食物链,如果能敲出一个缺口,形成无法接续的断层,那么我或许就有办法帮助她出来,或者回去。」 「那……要怎么敲?」 「你问我我问谁?」她忍无可忍地飘吼,真当她是神了? 临江被凶得很无辜,摸摸鼻子回家去,把话原封不动带回给隔壁的幽魂。 樊君雅沉默着,久久不说一句话。临江也不打扰他思考,默默退回卧房。 能做的他已经尽力了,要怎么救自己的情人,就看樊君雅自己了。 要怎么让这个循环出现断层,无法再继续?樊君雅思索了一整晚。对于她一整天的行程,每天看着,他已经完全熟透,只要能改变一个环节,这样后面是不是就接续不了了? 他试过清晨抢在她醒来前先想办法撕掉纸条,因为自己办不到,还联合临江爬窗过来,不过完全没有当贼天分的男人差点就从二楼阳台摔下去。 可是没有用。 纸条是存在于她意识当中的物品,因她的认知而存在,撕了仍会出现,如同临江买了三次酱油的悲愤纪录。后来他想过偷走她的手机,但临江打死不肯。身为正直勇敢好青年,岂可为鸡呜狗盗之事?! 计划二胎死腹中。 于是他政弦易辙。在11:34 的时候,她会接到医院传来的死讯,于是他请临江在十一点半以前拨电话给她,让她的手机占线,这样医院就拨不进去,她就无法在那时获知他的死讯了。 计划三,依然失败。 临江的手机根本拨不进去,距离超出五公尺之后,他们就是处于不同的时空,电话是搭不上线的。 无论他多努力想改变,她一整天的行程仍然如旧,就连夜晚回到家,她也在他房门外喊足了七百二十九声的「君雅」,一次不多,半次不少。 他很泄气,孙旖旎看两人瞎忙了几天仍改变不了什么,凉凉地说:「我早就说过了,这些都是她记忆中的过去,无论你们怎么做,它依然会如此发展,问题不在这些事情,而是最根本的源头!她的执念。」 可是—— 要怎么样才能解开她心里的结,让她认清他早已死去多年的事实?他明白自己是她陷入时空迥圈的关键,解铃还需系铃人,其它人是无能为力的,可是,他又该怎么做? 望着寂静夜里,对房门轻轻喊他名字的薛舒晏,他一声一声地数着,愈见苍凉的音律,让他好想哭。 晏晏,你不要再喊了…… 砰! 半掩的房门忽然重重关上,她顿声,他也吓了一跳。 是……他吗? 樊君雅和她都有同样的疑问。他是一只很失败的鬼,什么都不会,刚刚也只是一时激动…… 她迟疑了下,扭开门把,一张幸运草书签随风飘落脚边。 自从学会做压花之后,他每找到一个四叶幸运草,就会做成一张书签送给她。 他说,这代表的是信仰、希望、爱情、幸运。他一心想送给她这些,可是如今,她还剩下些什么?爱情,还来不及开始,就夭折了。希望,随着他生命的消逝,她看不见…… 信仰……一直以来,他快乐的笑容、追逐着她的那道身影,一直是她赖以为生的重心,如今,少了他追随注视的目光,未来竟是一片茫然…… 「君雅……」他一心想给她的,她却一个都没能留住。「对不起、对不起……」他那么努力想要让她幸福,她却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她……哭了? 樊君雅好意外。他死后的两年当中,她一直都没有哭过,因为压抑,也因为无法面对,所以才会演变成如此…… 那……她现在愿意面对他的死,释放出心里的悲伤了吗? 「晏晏乖,不要哭……」他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发,她感觉不到,只是拾起地面上的书签,一径地哭泣…… 纸条……没有出现。 樊君雅死瞪着床头,一时间仍无法反应过来,再望向床上兀自酣睡的人儿,他更错愕。 七点、八点、九点……她睡过头了。 像是许久未曾好好睡上一觉,她陷入长长的深眠之中,一路睡了下去。樊君雅怕吵醒她又会陷入可怕的今日迥圈,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而后,他整个人如梦初醒,正要飞奔而出,孙旖旎迎面走来。 「你不用说,我知道。」 她啧啧称奇。还真让他给办到了…… 「那……现在我要怎么办?」他呐呐地问。 「你只有两个选择,看是要让她回到过去,还是要拉她回来,趁这个时空缺口,快点做决定。」 没有人能保证,回到过去再重来一次,结局是不是会相同,如果再让她承受一次他的死,说不定她真的会疯掉。又或者,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发展,这是谁都无法预期的。而回来,她要面对的,是孤零零地独自活下去……他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再糟,也糟不过这个了。 这些年,她总是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那么倔强,她会放下傲气、抛开别扭的心结,坦然拥抱他…… 既然这是她的冀求,那他就陪她再试一次。 他宁愿相信,这是上天给他的另一次机会,去修补她的疚悔,让他有再一次拥抱她的可能…… 他相信她,这一次绝对不会再错。 于是,他毅然决然做下决定:「我想回—— 」 话都还没说完,也没看清她究竟做了什么,眼前一道黑色漩涡便将他卷入。他整个人头晕目眩,最后只剩下一股骂脏话的冲动。 干!是不 用等他回答完的喔?她根本就是自己早就准备好要怎么做,问好玩的了嘛……唔……马的,是要转多久啦?他想止…… 好想吐!天和地好像颠倒过来,站都站不稳,晃得他头好晕。 能不能不要再转了! 他生气地挥拳抗议,想挤出胸口翻搅的窒闷感。 「呕!」终于战胜胃部那只捣蛋的怪兽,他整个人松懈地往床上一倒。 薛舒晏简直不敢相信,张大眼死瞪着那只揍了她一拳、又吐她一身酸水,把她弄得灰头土脸后,却瘫在床上径自睡去的醉鬼。 好想揍他…… 粉拳握得紧紧的,瞪了半晌,却只是叹一口气,动手脱掉污臭的上衣。 说什么千杯不倒,明明是三杯就挂的人,硬是灌掉一整瓶阿姨酿的梅酒,到底是在逞什么强啊…… 身后,一双毛手爬上美背,放肆地摸来摸去。 「樊君雅,你干什么!」不是睡着了吗? 他呵呵傻笑。「晏晏,你好漂亮……」 「叫姊姊!」她徒劳无功地纠正。 「才不要。我跟你说,我家晏晏超厉害的,推甄上市立女中喔,这么开心的事不可以不喝……」 酒精一定侵蚀了神经,他连讲话都大舌头了,含糊不清还硬要讲,听得她好痛苦。 在他持续了一千三百五十字的歌功颂德,直到漂亮又聪明这一句已经重复六次时,她终于决定受够了。 「你能不能闭嘴?」 「我夸我家晏晏关你什么事!」 「……」不要试着和醉鬼讲道理。明明是她上第一女中,他却表现得比她还开心,樊家亲友闻讯后,道贺电话一通通来,最后阿姨索性亲自下厨煮了几道拿手好菜宴请亲友。席间,少不得几句赞美夸扬之辞,再重复说一次:「当初你们决定收养她还真做对了,舒晏那么能干,将来你们对君雅也可以少操点心……」 这句话没有恶意,至少是肯定了她的优秀,但在她听来,其实很悲哀。 在外人眼里,她从被收养的第一天就失去了选择权,如果她表现不好,今天的闲言碎语绝对少不了。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存在的价值,只为了樊君雅。 她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是……就是没有办法不怨怼。 「你凭什么这么开心!」她迁怒地伸手捏他脸颊。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压力却由她来扛,真不公平,气死人了! 他当她在和他玩,扬起被捏得扭曲变形的嘴唇呵呵直笑,伸手抱她。「晏晏、晏晏!」 「叫什么叫!」她伸手推他,无奈他抱得死紧,嘟起歪斜可笑的嘴唇朝她凑了过来。她被他出其不意的举止惊得呆愣住,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他完全不受她木头的反应所影响,完全乐在其中,吸吮得啧啧有声,她不得不怀疑他是把她当田螺在吸。 最后,还得寸进尺地把舌头伸进来喇来喇去…… 浑帐! 她火大地推开他,始终没挥出去的那一拳,毫不犹豫地卯上那张仍显青涩却已见俊美雏型的少男脸庞。 一拳,揍得结结实实。 倒回床铺的男孩,没三秒立即传出轻微鼾声,分不清究竟是沈睡还是昏睡,薛舒晏简直傻眼。 他是没痛感神经吗? 火大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气仍未消,不想看见那个借酒装疯的王八蛋,早早就出门上课去了。即使已确定上第一志愿,她仍会每天去学校。樊君雅一早起来,除了头疼欲裂以外,脸颊隐隐的疼痛也让他疑惑,洗脸照镜子时,只见左颊肿了一块。 下楼时,餐桌上已摆着早餐,以及一颗白煮蛋。他知道那是舒晏准备的,她总是起得最早,先替全家人准备好早餐,妈妈常说她贴心又懂事。 可是有的时候,他会困惑地想,她每天都那么早起来,不会太累吗?尤其是冬天,正常人都会想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一下床吧? 可是她好像真的不会,每天除了准备早餐,还会帮忙做家事,然后还有时间读书考第一名,有时他都觉得,她表现得会不会太完美了一点? 问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强? 她当时笑容的弧度、以及复杂的表情,他怎么也忘不掉。她只轻轻说了一句:「何不食肉糜?」然后说什么都不再开口了。这句话对他来说实在太深奥了,为此,书到用时方恨少的他还卯起来翻书查辞典,因为舒晏对他说的话,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不能问人,最后终于找到这句话的典故及语意。 也就是说,她在隐喻他是晋惠帝,不识人间疾苦吗? 那是他第一次,隐约发觉她似乎并不若表现出来的那么快乐。 后来,他有时候会抢先她起床,帮家人买早餐,不过常常抢不赢她就是了。人都有惰性的嘛,要他天天这么勤奋乖巧实在很难…… 餐桌上压了张纸条,只简单写下一行字: 水煮蛋用来敷脸消肿。 所以她其实还是很关心他的嘛! 他家晏晏就是这样,刀子口豆腐心,好可爱。 他得意地嘿嘿笑,很幸福地敷完脸再将那颗爱心水煮蛋吃掉。 「你昨天偷打我勋?」移动的拖把停在一双大脚丫前,她动作顿了下,绕过杵在眼前的人形障碍物,洗完拖把再换拖另外一边。 「理我、理我、理我一下嘛!」阴魂不散的某人非常固执地要缠她,薛舒晏面无表情地回他:「我在拖地。」 「我帮你拖,你回答我咩?」他一手抢过拖把,随意拖两下交差了事,收工! 「樊君雅,你不要干扰我。」她抢回拖把,附送一记冷瞪。 他抖了两下,真的充分接收到她阴毒的后母脸了。 「那你为什么要打我嘛!」早上没有等他就自己先去学校了,回来又一直摆脸色给他看,瞎子也知道她在生气,要是没问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她,他死不瞑目啊! 「你还敢问!」不提还好,一提就满肚子火,她咬牙恨声道:「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吗?」 「不知道。」答得很干脆。 「你、偷、亲、我!」 「啊?」 还啊?这副表情看得她更火。 「那是我的初吻!一辈子就那么一次,你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夺去了,还把舌头伸进来,你知不知道你刚吐过,超级没卫生!有谁的初吻会这么可笑悲凉的……」绝对不能原谅!薛舒晏愈想愈恨,觉得昨晚只打一拳真的太便宜他了,忍不住再补上一拳。 「唔!」樊君雅没闪也没躲,乖乖挨她拳头。 「所以……重点是我不应该吐完后吻你吗?」他听得一知半解。 唔,确实亏很大。 那也是他的初吻耶,他也想花月良宵、灯光美气氛佳呀,结果却一丁点印象都没有,完全忘光光。 薛舒晏一愣。她气他「随随便便」夺去初吻,而不是气夺去她初吻的人是他,所以气的点是粗率。 那些话的解读方式确实是这样。 经他一提,她才惊觉,自己从头至尾,不曾产生初吻毁在他手中的懊恼。 「那下次我一定来来回回刷牙刷十遍再吻,你不要生—— 唉唷!」猛然遭受攻击,他捂着脚趾头,单脚跳来跳去兼哀号。 「我又哪里说错了嘛?」表情有够哀怨。 「我在拖地,别挡路。」她板着脸,努力不泄漏一丝情绪。 「我拖、我拖,你坐着休息就好。」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做家事的人,也只有讨好她时才会如此乖巧得人疼。 她被按坐在客厅沙发上,手中的拖把被接去,看着那个弯腰认真拖地,一点也不马虎的男孩,本想板着晚娘脸孔,眼底却不由自主流露一丝柔软。他拖得很认真,每一寸地板都不放过,因为知道没拖干净,她等一下还会再拖一遍。 「唷,我儿子这么乖呀,天要下红雨了。」买菜回来的樊母,打趣地调侃了几句,提着菜篮进厨房。 薛舒晏赶紧上前去帮忙挑菜,准备晚餐。 「还是只有你制得住他。」樊母将菜一一摆放进冰箱时,说了这么一句。 洗菜的手一顿,她暗自思索这句话的涵义。 「我没别的意思。君雅这孩子,连我都管不住他,不过他却听你的话,你对他的影响力比什么都还要大,所以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能请你帮阿姨多管教、管教他?这个孩子,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阿姨,君雅不坏……」她忍不住替他辩解。 「我不是说他坏,我担心的是他没有上进心。」 孩子是她生的,她又怎会不知?君雅这孩子的本性并不顽劣,就是孩子气了点,长不大,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个性固然不算缺点,但那少根筋的性子,将来如何在社会上生存?他没有太大的理想抱负,过一天是一天,不替自己的未来打算,当娘的却会担心呀!无奈他打也打不怕,骂也骂不动,她是真的没辙了。 「如果你做得到,替阿姨多担待些,可以吗?」 阿姨都开口了,她能说不吗? 她点了头,允下这沉重的嘱托。 一句「担待」,能够延伸的范围却很广。 要用什么方式担待?担待到什么程度?谁也没有把话说白。 阿姨交给她这么沉重的担子,她担得起吗? 坦白说,她其实并不讨厌他的个性,虽然痞了些、玩心重了点,但他有人性最原始的真诚,会在她心情不好时,放下身段努力逗她,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将世俗的规范套到他身上,破坏他乐天无忧的性情…… 卷五 告白 樊君雅的求学生涯中,唯一拿到的奖状及值得炫耀的事迹,大概就只有全勤奖,而这还得归功于薛舒晏。他非常坚持每天要载她去学校,不为什么,保护老婆上、下学本来就是男人的责任,就算是冬天,他也是非常有魄力地拒绝棉被的诱惑,风雨无阻,十数年如一日,连他都快要被自己坚忍不拔的情操给感动了…… 不过,她似乎并不这么想。 从脚踏车后座下来,她进校门前仍不忘警告他。「我知道你们今天期中考,给我好好写,不准睡觉、不准恍神、不准丢铜板,要是再敢写那种『大便当然很臭』的搞怪答案,回去阿姨不修理你我也会修理你。」 他扁嘴。「知道了啦!」晏晏愈来愈不可爱了,一天到晚训东训西,对他好严苛。也许是她的紧迫盯人产生效果,他的成绩慢慢在往上爬了,至少出现个位数成绩的次数非常少。 反而是一向表现完美的她,却在大考时出了差错,或许是填写答案时挪了位,造成后面一连串答案尽数灭顶,标榜人性化的计算机阅卷,其实一点都不人性。 这样的失误,已经注定上不了第一志愿,这对求学生涯向来一帆风顺,从未跌过跤的她来说,打击非常大,尤其所有人都对她抱着相当大的期望。 她很难过,但并不是因为上不了第一志愿,而是樊叔叔和阿姨惋惜的眼神,难过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樊君雅其实不太懂。不过就是分数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好在意的?就算失误,她的成绩还是很好呀,至少他考一百年都考不出来。 不过,看出她心情真的很差,连三餐都吃得不多,他当时也不晓得哪根筋搭错线,居然想到在庭院放烟火这招,吆喝她来看。她推开窗时,五彩缤纷的烟火在眼前绽放,他很得意地向她邀功。「漂亮吧?」这可是花光了他这个月的零用钱换来的。不过,乐极必然生悲,一根冲天炮飞到樊阿姨窗口,差点吓得两老心脏病发,还烧掉窗前的黄金葛和一盆樊阿姨心爱的蝴蝶兰,其下场可想而知。 他差点被打烂屁股。 「唉唷,轻点、轻一点啦!」后半夜,他几乎是在哀号声中度过。 「活该!你没事放什么火!」阿姨这次下手很重,她一边挤药膏替他推揉,嘴里骂着,手劲却不由自主放缓了些。 他就不能有一天安分、别闯祸惹事吗? 「什么放火?是放烟火!」差一个字就差粉多了柳!「我就看你心情很不好咩……」 咕哝声含糊在嘴里,她听见了,眸光柔和了,笑斥:「猪头!」 语调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只可惜趴在床上唉唉喊痛的男孩,没能察觉。 这是她十八、他十四岁那年的事。 后来,直到她上了大学,他依然坚持每天接送她上课。 她始终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家最近的这一所。 上大学以来,陆陆续续有异性向她表示好感,以前读女校,全副心思都放在课业中,如今,迈入大学门坎是展开灿烂青春的第一页,空白的感情纪录中,逐渐填入色彩。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清韵秀致的容颜属于耐看型,宛如藏在枝叶间的一朵铃兰,不特别绝艳,但清新特质总引人驻足留连。 人生中第一位告白者,究竟后续如何?樊君雅至今仍没搞清楚,只知道那天他骑车去接她下课,她跟一个男生在交谈,隔着一段距离,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个男生追她追得很殷勤。 他只能心里暗急,每天晚上祈祷她不要被追走。 等你满十八岁再说。 小时候追问过她很多次,有一次她被问烦了,回了他这一句。 在她眼里,他一直是小孩,从不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但是他喜欢她,这一点一直是很认真的。 所以他只能等,等十八岁,她认同他的成年,以及所有成年人的行为。 十八岁以前,不可以向她告白,要追,得等十八岁以后才能追。 三个月,只要再等三个月就好了,晏晏千万别答应别人啊…… 他不晓得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晏晏突然脾气爆发,一拳挥了过去。 他整个大傻眼? 记忆中,她一直都是行止端庄、进退得宜、理智成熟的,大人才会老夸她是乖巧的小淑女,从来没见她对谁失控生气过,一直以来也只对他一个人动过粗而已……那个人究竟说了什么,让她抓狂成这样? 她大步走向大门口,坐上机车后座,什么也没解释,板着脸说:「回家!」 「喔。」她脸色很难看,樊君雅在她多年的训练下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此时开口只会扫到台风尾,他什么也不敢多问,埋头骑车就对了。 「等一下,去河堤。」她突然又说。晏晏只要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想去河堤边坐坐,一个人冷静思考。看来她心情真的很糟糕。 他在附近停车,让她一个人下来,沿着堤岸步行。 他耐心地等待,识相地没有烦她。 半小时之后,她慢慢地走回来,看起来心情已经平静许多,一开口便是:「你又偷骑机车。」 未满十八岁,不可以无照驾驶—— 她说过很多遍了。 十八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未满十八岁,做的所有行为都会被否定?十八岁以前,整个是废人就是了? 他很不服气,十八岁的依据到底是哪里来的? 以前他还可以乖乖接受、默默等待,不与她抗辩,可是现在大敌环伺,差这三个月,也许影响的就是一辈子的幸福! 「晏晏,那个追你的男生—— 」 话尾被她熊熊扫过来的一眼瞪掉。「谁告诉你他在追我的?」 「看得出来呀—— 」 「没这回事。」她再度打断。 「喔。」他不晓得晏晏为什么要否认,不过她既然这样说,他就这样听。「那你为什么要打他?他欺负你吗?」 如果是的话,那绝对不可以原谅。 他怕她吃了闷亏,受到伤害却闷着不说。 「你讲没关系,我替你出气。」她一直觉得父母死后,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事都自己扛,独立又倔强,可是其实不是啊,他一直都在她身边陪她,她受委屈的话,一定会有人让她靠,她哪时才会看清这一点呢? 「谁说他欺负我了?」她奇怪地瞥他一眼。 「没被毛手毛脚?」 「没。」 「没被乱抱乱亲?」 她回敬一记白眼。这种事通常都是他樊大少在做的吧?他到底是哪来这么荒谬的猜测? 「没被下药迷昏、拍裸照、做一些乱七八糟……」 「你想死就再说一句!」 阴沉沉的警告让樊君雅松了一口气。至少他可以肯定她没受到什么无法弥补的身心创伤了。 「那你到底打他做什么?」根据他对她的了解,如果不是忍无可忍,踩到她的底限地雷区,她是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失控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她倏地收口。 「我?」他怎么了? 「没事。」她绕回机车后座。「回家吧。」 「我到底怎么了啦!」 「你争气一点就没事了!」 又扯到这里来!晏晏跟老妈讲的话真是愈来愈像了,三句话不离学业。为什么一定要读书才有出息?他就不喜欢读书咩!他以为,她可以肯定他的,就像小时候那样,微笑响应他考卷上的另类幽默,不会以成绩好坏来论断一个人未来的发展,可是近几年来,她愈来愈少对他笑,总是逼他读书,他真的很不喜欢这样…… 今天一早醒来,眼皮跳个不停。樊君雅揉揉眼。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眼皮这样猛跳,总是让人心里怪别扭的。 今天开始,他要参加学校为期一周的夏令营活动。 虽然课业的表现不怎么样,但是他在团体活动的表现还挺耀眼的,举凡带队、活动策划之类的,导师每学期末给的评语都不脱「活跃领导型人物」之类的,算是他少数会被夸的优点。于是他也只能在课外活动中多参与,捞几支小功、嘉奖来补课业上的大败笔,否则连他都觉得自己会被延毕。好不容易快要让他盼到十八岁了,却好死不死卡在夏令营上,简直人算不如天算。 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他怎么也不甘心,一大早起来就预先写了十几张字条,一一贴在她有可能看到或经过的地方。 既然都快满十八岁了,早个两天,他想晏晏应该不会那么计较吧? 他实在没办法再多等一个礼拜,最近老是莫名觉得心绪不安,眼皮连跳了三天,再铁齿的人都要心里发毛,何况处处大敌环伺,整整七天看不到她的人,谁晓得会有什么变化,万一他一个礼拜后回来,迎接他的消息是她交了男朋友,他一定会哭倒长城。 用最快的速度帮家人买完早餐回来,老娘说她出门去了。 他表情好闷。 明明叫她等他的,她故意装作没看见!如果出门得早,不赶时间的话,晏晏常会在巷子口出去那间麦当劳坐一下,喝一杯热咖啡看早报。他碰运气过去,在靠窗的位置搜寻到熟悉的身影。他不敢过去打扰她,昨天一支期中考作弊的小过通知单寄回来被她收到,她已经摆一个晚上臭脸给他看了,完全不听他的解释。 眼看她已经从财经版看到娱乐版,犹豫了半天的他,还是拎出手机试运气。 她低头看了下简讯,收好报纸,起身走出来。 「你不是该去学校了?来这里做什么?」 「你……气还没消?」一张晚娘脸,看样子不太妙。 「你也知道你做了让人很生气的事?那干么要作弊?你以为这样考好一点我和阿姨就会比较开心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老是我行我素,想怎样就怎样,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阿姨年纪有了,你还想让她为你操多久的心?」他这个当儿子的人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 樊君雅被骂得很委屈。「又不是我要作弊,人家硬塞给我的咩!」他来不及拒绝,然后就被抓包了,有够逊。 「最好有这么热心的人。」作弊和被作弊,抓到是一体同罪,最好他人缘好到不用开口别人就会自动为他以身犯险。 「真的啦!那女人是花痴,倒追我很久了,才会!」完蛋!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失言。 虽然他不以为晏晏会为他吃醋,不过这种烂桃花,说出来也没多光彩,只会更让她认定他很会惹麻烦而已。 「不错啊,桃花很旺嘛。」她冷哼。 惨了,表情果然更难看。 「又不是我去惹她,她自己要倒贴过来,我哪有办法。」他低声下气地扯扯她衣角。「对不起啦,晏,你不要生气了!」 「跟我道什么歉?找阿姨说去。」为了那张小过通知书,阿姨昨晚又气得失眠了,她愈想愈有股掐死他的冲动。「王、八、蛋!」 「痛痛痛!」原因无他,手臂正遭受凌虐。 「活该!」她火气都还没消,他自己要来送死,怪谁?他被捏得泪眼汪汪,哀怨自言:「所以今天不能告白了吗……」 有谁告白的场面会这么凄惨的?他怀疑他说出来也只会被打得满头包,可是…… 「晏晏,我喜欢你喔。」 非常勇者无惧。 「……」他真的很不会看场合说话,对吧? 面对这样的天兵兼二百五,薛舒晏彻底无言了。 见她沉默,以为她没听清楚,樊君雅又重复一次:「我喜!」 「你真的很想被我揍是吗?」眼下的情况,他还希望她怎么响应? 「不是,我是想听你的回答。」 既然他如此不识相,那她也不客气了。 「谢谢,这是我的荣幸!」语调一转,她咬牙道:「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啊?!」想得美! 「可是你说我满十八岁就可以追你的,只差两天而已,不要那么计较!」 「十八岁代表成年,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能吗?重点不是年龄,而是你根本没长大!一个小孩子,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想想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你能够给我什么?凭哪一点要我回应你?哪天你可以白目的事情少做一点、思想成熟一点、像个男人一点,让阿姨少担点心,我就会承认你长大了!」 所以是……被拒绝了吗? 虽然这在预期之中,不过还是好受打击。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是这样的意思吧?「不然……你可不可以等我?」 总要给他努力的空间呀,等他变成男子汉,可以让她放心、给她依靠的时候再答应,在那之前,先不要给别人追好不好? 「……」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自己摸摸鼻子转身走开。 他还要赶去学校集合,再晚会来不及,然后又得多两支警告通知单寄回家让老娘罚跪了。 罚跪是没什么,但是晏晏才刚叫他要有责任感、像个男人一点,他不可以再出包,让她更加觉得拒绝这个废材的男生果然是正确的。 记忆中,向来笑容满面、乐天知足的他,很少这么垂头丧气的……薛舒晏看在眼里,胸口没来由地揪紧。 她会不会—— 说得太过火了?伤到他了吗? 反复地张口、闭口,就是喊不出声。平日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一时之间要她拉下脸来实在有困难。 一辆自行车骑过人行道,堪堪与他擦身而过,而那个少根筋的大男生跌坐地面,傻愣愣了几秒,再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这下,她真的毫不迟疑地喊出来了—— 「樊君雅,你给我站住!」 迈出的左脚停在半空中,他以很可笑的姿势金鸡独立。 耍什么宝啊他! 薛舒晏努力忍住不笑出声,才能继续板着一张脸。「放下啦,谁跟你玩一二三木头人!」她气闷地瞪人。「走路是这样走的吗?」 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怎么能相信他会安然到校? 「可是我快迟到了!」 「闭嘴。」她一把抓过他,到路口斓出租车,再将身上仅余的千元纸钞塞进他掌心。「记得打电话报平安。」 「喔。」晏晏就是这样,骂人时不假辞色,但骨子里还是很关心他的。 他扬起太阳都为之失色的灿烂笑容,进出租车前,出其不意地啄了下她唇瓣,然后立刻关上车门,逃离肇事现场。 薛舒晏足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这家伙!给他几根甘蔗,就开起糖厂来了! 「王八蛋!」 低低的斥骂声中,却揉进一丝连她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卷六 悲逝 最终,樊君雅的夏令营还是没有去成。 11:34 ,她接到通知,匆匆赶去医院时,樊君雅惨白的脸容毫无血色,动也不动地站在急诊室里。 「薛小姐?」医护人员的叫唤声惊醒她的神智。 「患者坚持要见你。」 她这才将视线由他身上移开,快步走向病床边。 她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让樊阿姨硬是撑着那口气等到她来,也许,只是全天下母亲对儿子的爱与挂念罢了。 「我把君雅……交给你。如果,你对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请你……至少……替我照顾到他可以……自立……」她允了下来,阿姨这才安心合上眼。她忍住眸眶的泪,替这个抚养她长大、恩重如山的长者盖上白布,轻轻走向床尾表情空洞,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樊君雅。 「君雅。」 他似乎听不见,毫无响应。 「君雅,是我。」 他轻轻抬起眼,失焦的眸子定在她脸上。 她伸手,抚触他冰凉的脸庞,张臂抱住他。「君雅,别怕。」 就像小时候,保护他那样,将他护在她温暖的怀抱中。 他终于崩溃,在她怀里任泪水奔流,痛哭失声。 她后来才知道,君雅将夏令营的活动策划、识别证等等重要物品放在机车置物箱,阿姨是为了替他送去,赶时间闯红灯才会出事。 为此,君雅相当自责,那段时间,她没再见他露出笑容过。 樊母意外过世后,樊父接着病倒,病中得知多年交情的老友生意失败,潜逃出境,丢下大笔债务,而为人作保的樊父则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这样的打击,加重了樊父的病情,同年间,便因肝癌而撒手人寰。 一年之内接连处理了双亲的后事,这对于人生向来一帆风顺、鲜少遇到挫折的樊君雅而言,是相当沉重的打击,一时间,他对未来完全茫然。 现在的他整天不说一句话,瘦了好多,薛舒晏将他的消沈看在眼里,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失去双亲的痛,她尝过,她懂那种孤单无助、对未来难以掌握的恐惧,那个时候,小小的君雅一直在她身边,用天真纯稚的口气不断告诉她:「晏晏不怕,我陪你!」 现在,换她来说这句话。 她没敲门,静悄悄地走到床畔,月光透过未掩实的窗帘,照出床被里头隆起的形体。他这个人,难过的时候就会蜷缩在床角,再用被子密密实实将自己包裹住,像个孩子似的。 她拉开被子,轻巧地钻入,在他身后躺下,贴着肌肤无声拥抱他。他身体轻轻一颤,不吭声,也没回头。 「你还有我。」柔柔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喃。 「我父母过世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跟现在的你一样,是你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会让我一个人的。现在,我也一样。君雅,我只有你,你也只剩下我了,就算想哭,也不要对我隐藏自己。」 他静默了下,转过身,将脸埋进她胸前,紧搂住她的腰。 胸前传来的湿意,以及不稳抽息声透露出他目前的状态,她耐心地陪伴,等待他抚平伤痛。 「不要离开我……」鼻音浓重、沙哑的嗓音流泄脆弱,一瞬间揪紧了她的心。 阿姨临终时的交托,在这一刻同时浮上脑海。 叔叔的身体状况,阿姨必然早已知情,所以才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她,非得听到她的允诺,将最不放心的孩子交托给她之后,才能安心。 交付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可以照顾他,以姊姊的方式,当一辈子的亲人;也可以相伴相随,以夫妻的形式,一辈子相守。 阿姨没有把握她愿意,也从没想过要挟养育之恩来勉强她,所以一开始就要求她代为鞭策君雅,收拾浪荡心性,有一天能够自立自主—— 如果他终将只能一个人的话。 这是一名母亲说不出口的爱与牵挂。 那么她呢?她究竟愿不愿意? 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她身边,她看过他光着屁股满屋子跑、也看过他流两管鼻水的死小孩模样,直到长成会令不少女孩芳心暗许的俊俏少年,每阶段的他都是她熟悉的。 她知道他每一桩糗事,也见过他最没形象的样子,不会产生太风花雪月的少女情怀,可是,双亲骤逝时,有他;开心欢笑时,有他;孤单无助时,有他;就连沮丧难过时,她也只记得住他为了逗笑她所做的每一件蠢事,虽然无匣头,却暖了她的心,让她感受到他的关心,她从来就不孤单。 如同她了解他一般,他也参与了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阶段,占满她过去的生活与记忆,无论怎么回想,都是他,一旦抽离,竟只剩下空洞。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直到这一刻,答案才异常清晰地呈现脑海! 她爱樊君雅。 他是孩子气、不够稳重,以一个女人的择偶眼光来看,他绝非足以依靠的人选,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就那样的性子了,要,就全盘接受。 「君雅,你那天的话,我还没回答你。」 他仰起湿润的眼眸,暂时意会不过来。 「告白。」她提醒他。「难道你要收回?」 他本能摇头。喜欢她,是再坚定不过的信念,从来没想过要收回。 「那,我的回答是!好。」 「好?」 「好,我们在一起,你有我,不是一个人。」指掌平贴在他脸庞,划去他眼角残存的湿意。一直没有认真看过他,他的容貌原来生得如此俊秀,几时起,他成为会令女孩为之倾心的出众男子了。 「我要纠正那天的话。君雅,你不必有出息,不必有了不起的成就,任性妄为就任性妄为,只要做你自己,让自己开心就可以了,其它的都没有关系。」阿姨交托给她的,她选择了这种方式的担待。 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那他做不到的,就不需要再逼他,换她来担。 也许日后,她还会有更多被气到吐血的机会,但是比起死亡与失去,没有什么是她承受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他还在她身边,他们还拥有彼此,在这世上,并不孤单。 樊君雅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以为失去了一切,却在最彷徨的时候,她走向他,用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与包容拉住他,将他带离绝望的暗室…… 酸酸热热的感觉冲击眼眶,他不断地眨眼,想逼回眸眶的热气,要像个男子汉一点,不能在她面前很没用地掉泪。 掉眼泪真的太娘了!他还在做垂死挣扎,她却倾向他,轻轻吻上他眼角的湿泪。「没关系的,君雅……」她的声音太温柔、举止太宠溺,他一时迷了心窍,头一仰,噙住她暖暖的唇瓣,贪渴啜吮。 她没抗拒,应承着他的吻,就连他得寸进尺地将舌头伸进去,她也没翻脸。 她太温驯,于是激发男人本能的征服欲。在最绝望的人生谷底,乍然出现一道光,任谁都会牢牢抓住。他攀上她,肢体纠缠,向她索讨一丝温暖,藉由体肤的厮磨来安抚内心的惶然。 「晏晏、晏晏……」她是他生命中仅剩的希望了,他不想放、也不能放,任由最原始的野性支配行为,不顾一切地拥抱、强索! 「啊!」耳边短促的痛呼,拉回他一丝丝理智,一瞬间,他有些茫然。 他—— 做了什么? 「晏晏,我!」 她扯扯唇,浅啄他嘴角安抚他,试图在他身下挪个更舒适的角度。 他呻吟,年轻的身体敏感而冲动,任何不经意的摩擦都是火热的诱因,他流失最后一丝理智,放纵地贯穿娇躯,掠取属于她的纯真与甜美。她咬唇轻哼,应承他的入侵与掠夺,用女人最原始的温柔包容他、抚慰他。 偏过头,她目光对上床头全家福相片里,樊阿姨的笑容! 没有什么,比将儿子交给她更教人放心的了。 彷佛读出了那样的意绪,她闭上眼睛,伸手牢牢拥抱他。 会的,阿姨,我们会很好的。 清晨,薛舒晏在浑身酸软中醒来。初经人事的不适,令她轻颦秀眉,甫睁开眼,见到的便是端坐床尾的樊君雅。他赤裸上身沐浴在晨光中,低着头似在凝思什么,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她坐起身,从凌乱的床被间拾起他的上衣,披到他肩上。 他回过头,啾视着她不发一语,眼神竟成熟得紧,褪去以往的轻狂率性。 「怎么了?」她低问。 他皱着眉,似乎在思考该由何说起。 「没关系,你就说你想说的。」她完全是他肚里的蛔虫,他一个眼神流转,她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会这么懂他?有哪个女人,这么懂他的幼稚与所有的劣性后,仍然选择留在他身边? 放过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薛舒晏了! 就算是自私,他还是要抓牢她。 「我知道,你是因为同情我……」 她忍不住插嘴。「你有什么好让我同情的?」 同样都是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她还比他早了十多年尝到这样的痛苦,最多也是打平而已。 「还有……报答我爸妈的恩情。」应该是这个比较正确。「因为你答应过我妈,要留在我身边照顾我。」 她挑了挑眉,他又继续道:「不过那些都没有关系,反正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慢慢变成让你信任、有安全感的那种人,所以你要等我,给我机会让我可以努力使你爱上我。」 「嗯哼。」听起来颇教人欣慰。「好,我等。」 目光与他交会,暖暖地,尽在不言中。 褪去昔日的轻狂稚气,一夕之间,那个无忧无虑的樊君雅似乎长大了—— 这一年,她大学毕业,没再升学,而是选择踏入职场,考进一家颇具规模的企业,从小职员开始做起。 在下决定之前,入学通知书已经摆在桌上整整三天了,她始终没去开启,最后收进抽屉最底层,不再回顾。 她喜欢读书,如果可以,她会读下去,但是现实不能不考虑,君雅仍在学,日子若得过下去,有些梦想势必得舍弃。这就是人生,有其无奈与不得不为之的抉择,为君雅牺牲,她认为值得。 当时,他静静看着她,已然褪去十八岁少年的青涩稚气,颇专注地凝视她。「对不起。」他知道她放弃了什么,他太年轻,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要委屈你,等我一下。」 她笑笑的。「干么说这个?」她一直都在等他啊,而且一点也不委屈。 接下来,他们卖了房子,处理掉樊父为人作保所留下的债务,在年底前搬离。 她在市区租了间小套房,两个人挤一挤还不是问题。 一直以来,绮情街44 巷的传闻多不胜数,关于地气阴、煞气重,会使人家道中落之类的传言不曾断过,樊家双亲从来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只说:「福地福人居。」 樊家的遭遇,平添附近居民闲谈的话题,再一次左证那样的论点。 搬家那天,看出君雅情绪低落,她轻声安慰。「走吧,我们努力一点,将来有机会再将它买回来。」 在这个地方,君雅出生、成长,对这楝房子有太深的感情,她知道他有多么不舍,也许就像樊阿姨说的,而他们不是福人,无福居住吧!那一年的农历年,是他们经历过最忧伤的年,只有他们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守在小套房里,吃着她准备的小火锅,仍处于父丧母亡中的他,也没有过年的心情。 除夕夜晚,他们窝在套房唯一的一张双人床里,遵循樊家一直以来的守岁习俗,无声拥抱、分享着同一条被子的温暖等待天明,然后,她悄悄朝他递去一项物品。 他低头,看见掌心的红包袋,一阵雾气模糊了眼眶。 这是第一年,没收到父母给的压岁钱,她却没忘,代替父母给了…… 「先说好,没有很多喔,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他眨去未成形的水雾,扬笑。「糟糕,我没准备压岁钱给你耶……不然用身体抵好了……」 他作势要贴上去,被她一掌巴回来,笑斥:「痞性不改!」 那个农历年,寒流来袭,很冷,相互拥抱取暖的身体却很暖,让陷入谷底的人生,仍有一束温暖,不至于完全绝望。 来年六月,樊君雅毕业。一领到毕业证书,他连家都没回,直接到她公司找她。原本说好要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她突然被叫回公司,休假也临时取消。她对他很抱歉,一辈子才一次的毕业典礼,就这样被她黄牛掉了。 幸好忙完上半天,还有下午可以补偿他。 「君雅,你先去那里坐,再等我一下就好了。」 她一面整理厂商估价单,要他先到会客室翻个杂志等她。 有个男同事替他倒了杯水,代替她招呼他,顺势攀谈两句。 「你是舒晏的弟弟吗?」对方好奇地打量他身上的高中制服。「你们长得不太像。」 本来就不是,要像什么? 「她在公司……还好吗?」就算受了委屈她也不会说,或许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他,总是一肩扛起一切。 「很好,她那种个性,到哪里会不好?」 也是。晏晏低调,不爱与人争,脾气很好,她的坏脾气一向只针对他。直到后来,他常常会觉得,她在人前过于压抑,扮演每个人希望的角色,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释放出疲倦。她从来只对他任性,无论是有理还是无理,就算乱发脾气他都很高兴,至少她肯对他发泄,在他面前毫无防备。 「……你知道,你姊姊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吗?」 由沈思中回过神,不晓得漏了哪一段,直接截到这一句。 他懒懒地抬眸。「你想在我身上打探军情?」 「呃?」没料到他会回得这么直接,对方愣了愣,也坦率地笑了。「对,你愿意帮我吗?」 「不愿意。」完全不想拐弯抹角。 「小弟!」 「我不是你小弟。」别半路乱认亲。 对方完全接收到他谢绝攀谈的冷钉子,依然努力不懈。「我对你姊姊是很有诚意,你那么关心她,应该也希望她得到幸福,有人好好宠爱她—— 」樊君雅全然没意愿听完,眼角余光瞥见忙完的薛舒晏朝这里走来,立刻起身奔上,迎面索了一记热吻。 薛舒晏愕然,皱眉推开,不解地望住他。 他扯唇,要笑不笑地回视后方愣到九重天外去的男子,补上一句! 「我会自己宠。」 生平第一次情场迎战,他用了非常幼稚的手法回敬情敌。 回程路上,薛舒晏相当沉默。多年经验告诉他,通常这表示她非常不开心,樊君雅白目归白目,倒也不是没脑的笨蛋,要想明哲保身,最好少惹她。 回到家就自动自发窝到厕所去,以免她发起火来自己讨皮肉痛。 一个小时过去,他没出来。两个小时过去,依然安安静静。 这下,换薛舒晏坐不住了。以往,惹她不开心时,他都会死皮赖脸缠着她,拿自己当沙包供她练拳头,身边突然这么安静,让她好不习惯。一分一秒过去,她渐渐坐立不安。 她起身来到厕所前,扬声喊:「樊君雅,你是便秘还是怕死?」 先问清楚,好决定是要送上拳头还是清肠药。 蹲那么久的马桶,如果不是拉不出来,就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躲在里头装死。 「你不是还在不爽吗?我自己闪远一点,免得惹你心烦。」整个屋子就这么大一点,除了厕所他还能闪到哪里去? 回得可哀怨了。 虽然明知这极有可能是他的哀兵计,她还是不争气地软了心,火气消了大半。 「出来啦!」 「你不生气了吗?」 「你先出来再说。」 「喔。」厕所门开了,他低着头,慢吞吞地步出浴室。 「你摆那什么脸?」该生气的明明是她吧?他一脸委屈是摆什么意思的? 他摇头,往床上钻,整个人埋进薄被里。 ……可恶! 她刚好没有忘记这是他心情不好会有的标准举动,更刚好对这副模样的他完全没有抵抗力。 只挣扎了三秒,她就很不争气地投降了,上前拉开他盖过头顶的薄被。「到底什么事不开心?」 「你不要理我,一下就好了。」他声音闷闷的,拉住被子又要盖回去! 「樊君雅!我数到三,你说不说!」 「他要追你。」 突然冒出这一句,她愣了下,差点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你就为了这个不开心?」她一愣一愣的。很少看到她这副反应不过来的呆样。 他抿紧唇,垂下眼睑。「我也会吃醋啊,他光明正大问你的喜好,说要追求你,而我在别人眼中,永远只是你的弟弟—— 」 「君雅!」她急切地打断。「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了,别人怎么想又不重要。」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不敢承认我们的关系?」 一句话堵死了她。 她不也变相地在乎旁人的观感吗? 他去过她的公司那么多次,如果要澄清早澄清了,不会至今还被误认成她弟弟,将错就错。 君雅不傻,应该心里也有数。 「所以你今天才会故意耍这种贱招?」 「我不要再被当成你弟弟,我想当的是丈夫,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说完又要往被子里钻。 「好啦、好啦,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直接让它过去好不好?」被他闷闷不乐的神情搅乱了思考能力,她跟着钻进被子里,搂了搂他的腰。「扯平?」他回身,直接吻上她的唇。 「唔!」她被吻得差点吸不过气,感觉贴上来的身体温度,以及下半身顶着她那不可能错认的坚硬。 她知道男孩子血气方刚,年轻的身体禁不起一丝丝撩拨,但!他这情绪会不会转换得太快了?她都还在烦恼明天要怎么面对公司同事的眼光…… 可想而知,少不得几句诱拐未成年高中小男生之类的指指点点,光想就一个头两个大。 天知道,他只是小时候身体不好,晚一年就学而已,她又不能对所有人一一解释来龙去脉,只要他一天还穿着高中制服,她心里就是别扭…… 不过算了,既然都这样了,也只能顺其自然。 她认命地叹气,张手应承他的索求,没留意到将脸埋在她颈间啄吮的俊容,悄悄藏起那抹狡黯的笑。 耍不耍心机,以及平日乖乖任她凶,其实是两回事。 还有—— 都自己上床来盖棉被了,怎么可能让她纯聊天! 卷七 分歧 下了班,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门一开,淡淡的饭菜香飘进鼻翼,折迭式的饭桌上已经摆好四菜一汤,而樊君雅正在添饭。她颇讶异地上前,打量餐桌上的菜肴,笑问:「今天这么乖?」 「别说得好像我只会闯祸好不好?」虽然菜是从自助餐店买回来的,不过心意有到就好了咩。 薛舒晏笑笑地不予置评,捧起他添好的饭碗,尝了两口。「是红绿灯左转那家新开的自助餐?」 「嗯,你上次说那家的菜不错。」他们极少开伙,多半是吃外食,而外头的食物很难符合她少油少盐的饮食需求,她常常吃不习惯,所以只要吃到一家还算合口味的,他就会一一记下来。 「还有这个。」他递上一只牛皮纸袋。 「什么?」她放下碗筷察看,里头竟是那张压在抽屉底下将近一年的入学通知书。 「我拿你的成绩单去学校问过了,也找过你以前的指导教授,你放弃继续升学让他很惋惜,他愿意帮你写推荐函,该办的手续,你找个时间办一办,今年九月再回去读书吧。」 「君雅!」她没想到他会径自做这些事。「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谈这个了,你专心读好你的书—— 」 「我已经毕业了。」 「私立职校毕业还敢喊这么大声,起码把大学给我考上再说。」 「你不是说不会再逼我这些事了吗?从小读书就不是我的兴趣,你明明知道的,那为什么还要牺牲你来让我读?我知道你还是很想读书,不要否认。」 若真放弃了,这些东西不会仍留到现在,潜意识里,她其实不曾彻底放弃她的梦。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你就把工作辞掉,专心读书,有余力的话再兼个家教,像以前那样,只要量入为出,我想家里的开销应该不成问题。」 他顿了顿。「我说过,只要委屈你等我一下下,现在,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换我来支持你。」是男人,就要守护好自己的女人,他说过要让她放心将自己交给他的,而他正要开始一步步实践他的承诺。 薛舒晏哑然无言。 她没想到他已经将一切打点好了才告诉她,那样的行动力也显示出他的决心,看来是很难动摇。 「要我回去读书可以,相对的,你的学业也不能放弃,这是我的底限。」 他想了想,稍让一步。「那我报夜二专!这也是我的底限。」 于是,各退一步,协议达成。 白天,樊君雅在一家摄影工作室当助理,所谓的助理,就是哪里需要协助就什么都要理的意思,所以他要负责接待外客、照片的后制工作、老板的行程安排、还要跑腿买便当,偶尔再兼个苦力搬摄影器材、打点摄影棚里的大小琐事。总之,是一个人当十个人在操,偏偏又遇到超级枢门的老板,做十人份的事只给一人份薪水,逮到机会还想尽办法扣薪水,苛刻员工。 他每天回到家都快累瘫了,猛向亲密爱人吐苦水兼做草人扎针。 薛舒晏也不喜欢他那个老板,有时候去找他,那个人总有意无意地骚扰,说她和小男生在一起有什么前途、哪能让她幸福之类的话,行为上虽没太过火,但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对方毕竟是君雅的老板,她也只能礼貌地感谢对方关心、一再重申现在的生活她很满足,并不注重物质上的享受。 这些她没让君雅知道,以他的个性,大概会火大到与老板发生冲突。他这个人的占有欲特别强,无法忍受有人打她主意,一旦踩到他的地雷就会非常冲动,很难跟他讲理。 她曾经问过他:「那要不要辞职?」每天看他回来累得动都不想动,她也是说不出的心疼,不忍心他任人糟蹋。 他摇摇头。「没事啦,让我多诅咒几句,发泄完就好了。」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在忍耐。 这段日子,是他们人生中最刻苦的时日,他的薪水、加上她的家教收入,除去房租、水电及日常开销后,也只能打平而已,还必须省吃俭用避免捉襟见肘的窘况,他再任性也懂得衡量轻重,于是机车老板如何刁难,都有不得不忍下去的耐力。 直到后来,与他频频发生歧异,几乎面临分手绝境的那段时间,她再回想起来,这段日子竟是他们的爱情一路走来最安稳幸福的时光,虽然穷,但却是他最成熟懂事的黄金时期,总能互相体谅、疼惜对方,不舍得再让对方多操一点心。 他人生的下一个转折点,是在他当了一年助理之后。 那一天,排定拍摄某个知名厂牌服饰的男模特儿临时肠胃炎,在医院打点滴,眼看一切就绪,就缺一名男模。 厂商是在那时看中了在一旁搬器材的他,请他临时上场代打,效果却出奇地好。他本身就是个衣架子,身材比例完美,俊俏的容貌更是不用说,从国中就有数不清的女孩子倒追,甘冒记过风险主动替他作弊,若不是纯情美少年眼里心里一直只有自家一朵花,他其实很有游戏人间、当花花公子的本钱。 他与她商量过后,辞去工作,接受厂商的合约,成为对方产品代言的模特儿。 那时,他并没有想过要成名什么的,脑子里只有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念头—— 多赚点钱,让她不用每个月计算器敲了又敲,烦恼家用的支出用度。 当他将第一本存折交到她手上,看见她动容的微笑时,他真正拥有身为一个男人守护家庭的骄傲和满足。 没想到,这样的因缘际会,竟让他就此走上模特儿之路。 他接受一家模特儿经纪公司的合约,从最基本的训练开始,走过几次伸展台、拍过几支广告后,不同的广告商接二连三找上门来,让他一夕爆红,成为家喻户晓的广告明星,也成了厂商极力争取的产品代言人。 成名的滋味对他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唯一的意义只在于,他终于能够提供她安稳的日子,成名换来了存款数字的急速上升—— 这才是重点。他们另外搬到空间比较大的房子,有厨房,不必再克难地用小电磁炉变换菜色。她本就从他母亲那里承袭了好厨艺,一有空就会下厨,不让他们再被重油重咸的外食荼毒。 明明,一切应该渐入佳境,问题却从此开始,一点一滴浮上台面。 薛舒晏个性理智沉着,凡事会事先规划,做最好与最坏的打算。 樊君雅个性大而化之,比较实时行乐,因此难免任性,行事不顾后果。 读书时,他最先背熟也最喜欢的,就是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性情的差异,造成最初的分歧。 她以为自己可以包容,他本来就孩子气重,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是真正面对现实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磨擦,仍是点滴蚀磨了彼此的感情! 第一次的争吵,起始于她读研究所第一年遇上学长的追求。那名学长彬彬有礼,风度、气质都没得挑,他看了颇不是滋味。那些特质都是他没有的,他和薛舒晏都是属于那种深思熟虑的智慧类型,整体条件看起来就是相衬极了。 她和学长很有话聊,谈电影、谈文学、谈兴趣,赞对方内涵佳,讲话有深度。 直到后来,对方表示好感,虽然她婉转拒绝了,但是在学校时时都要碰面,那种程度的拒绝,他就不相信对方会死心。 至少对他而言,像晏晏这样的女孩子,他不可能因为三言两语的拒绝就放弃,绝对死缠到底。 于是,他用了点小手段!在她书里偷放保险套。 他承认,这真的是贱招,但就对外宣示主权来讲,应该够了。 那天回来,她气炸了,与他大吵一架。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尴尬!」 「有吗?可能上次整理抽屉不小心塞进去的吧!我还在想说怎么用那么快,你又没讨客兄……」他含糊其词地回应,试图模糊焦点。 「你还耍痞!」当她第一天认识他吗?白痴都晓得是谁搞的鬼!他背地里搞一些小动作,她不是不清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是今天真的太过分。 「你没有想过我可能会处于何种场合吗?」她的脸要往哪摆?万一今天是在她那个德高望重的恩师面前出糗,她干脆直接跳河了此残生算了! 他哪想得了那么多……都大敌环伺了,难道还要保持风度,笑笑地鞠个躬说:您慢慢追,别跟我客气? 这时候不使点小手段护卫自己的爱情,他还是男人吗? 不过他不会笨到在这当口跟她强辩,该示弱的时候,他腰一向软得可以做瑜伽,完全不需要多余的男人尊严。 自觉做错事的人,正低着头深表忏悔,一副只等她开口,他立刻去写万言悔过书的模样,薛舒晏再有多大的怒气也被浇熄,只余滋滋白烟…… 她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会自己处理,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我没有不信任你呀,只是想说这样比较有效率……」樊君雅喃喃低哝。他绝对相信她忠贞不二的情操,只是怕她太累太辛苦,这种拒绝周边苍蝇的事由他来代劳就行了。 「你还说!」 「没,我不敢。」立刻低下头,继续听训。 薛舒晏真的是败给他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生活陷入最窘迫的困境时,他成熟有担当得简直不像她认识的那个樊君雅,数度让她感动到难以言语,谁知! 生活一旦稳定下来,他又变回那个超级白目的任性死小孩,做事只凭他大爷高兴,任性妄为,不顾后果。 很多事情,他自以为是体贴她,其实只是制造更多的烂摊子,让她头痛不已,数度沟通,却不得成效。 然后,每当她抓狂时,他就摆出眼前这副忏悔模样,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能怎样?她一直以为,四岁的年龄差距不是问题,但其实!问题真的很大。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不知不觉,狗血式的八点档台词就从嘴里冒出来了。 樊君雅双眼一亮。「哇!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就只差一句「你这个残忍的小东西」就可以凑成一组文艺爱情剧的标准对白了。「好肉麻喔,可是我喜欢。」他笑嘻嘻地赖到她身侧,巴住她讨好地笑,「听起来好有感情……」 薛舒晏白他一眼。 他不理会她的冷眼,继续耍赖。「所以晏晏,我对你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无可取代的吧?」 是啊,是有很深的感情,也无可取代,才会明知不合适,却又舍不去,怎么办啊…… 再后来,又经历了数次的争执,有些是感情上的、有些是生活上的,思想成熟度的落差,造成彼此间不断的冲突。例如—— 他兴冲冲地安排了浪漫的爱琴海之旅,旅行社找好了,费用缴了,却不曾来问她是不是能配合? 她得知时,脸色都沈了。 「你为什么不先来跟我商量?」 再没神经的人,都知道风向不对,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想去吗?还是—— 行程不喜欢?不然换北海道?」糟糕,表情更难看,他赶紧补充。「还是香港?听说女人比较喜欢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 」 后半段被她瞪掉,整个人彻底爆发。 「我现在是有时间跟你在那里买东西吃东西吗?我连家里的浴缸都没时间泡了,还跑到日本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了硕士论文,忙得连觉都睡不好了,哪来的心情去玩?你做事情是不用看时机的吗?」 他知道啊!就是知道她为了硕士论文很心烦,整个人都瘦了,才会想让她放松一下心情,出去玩一玩……他是真的满心以为她会很开心。「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他好失望地低哝。 他的心意,她懂,问题是—— 她根本走不开呀! 她现在需要的,根本不是七天六夜豪华的爱琴海之旅,而是在她疲累时贴心地倒杯热茶过来,听她说说话,在她熬夜时为她留一盏灯,坐在旁边静静陪伴就够了,为什么他总是不懂?老是天马行空,弄些不切实际的华丽阵仗,他忙得很开心,无力配合的她却很头痛。 「明天我会去旅行社问一下,看能不能退费,还有后续要怎么处理。」依他说的行程,应该不是一笔小钱。 她无奈叹息,与其来一趟豪华的浪漫之旅,她宁可他将钱存下来,好好规划他们的未来,为什么他总是分不清轻重? 诸如此类的大小事件不断上演,他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不问现实,不问后果,立意是好,却总是造成她的困扰。她一再包容,久了,终究也会疲乏,直到下一回,再也忍无可忍…… 哲学系有三位助教,唯一的女性就是薛舒晏。 就樊君雅的观察,另外两位都对她有意思。虽然她没明说,但晏晏是他的女人,在这方面他的敏感度及观察力怎么可能太弱? 他家晏晏,虽然不是什么倾城绝艳的大美女,但是清雅秀致的五官很耐看,兼之气质温雅又知性,愈与她相处就会愈被她所吸引,总是让很多懂得看内涵的男人趋之若骛,这点一直让他很困扰—— 当然,他在这方面该做的努力也没少过就是了。 他暗自得意,却还得留心隐藏自己动的小手脚别被她察觉,她总是会为此而不悦。 他只不过是宣示所有权,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也不懂这有什么好气的,每次发现都不给他好脸色。难道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吗?那为什么不能说?他应该没那么让她羞于欧齿吧?他不懂,但也不会与她争辩。私心里,其实他不认为他有错,他只不过是扞卫自己的爱情罢了。 樊君雅坐在系办公室她的位子上等她。听说她去帮教授监考,算算时间,还有半小时才会下课。 他穷极无聊地翻翻桌上的书想打发时间,看不到三行就投降,合上完全看不懂的厚重书籍往旁边推,他的目光接触到摆在一旁的相框,里头摆的是他与她的合照,这让炎炎夏日里,他莫名沈闷的、心情舒缓了些。 「你要不要先回去?她还要帮教授整理期中考成绩,晚一点还要去收一年级的报告,可能没空招呼你。」隔壁桌!也就是系上另一位男助教,这么对他说。 他完全当没听到,不想理人。 「你没和她约好就跑来,我想她可能会不高兴,而且—— 她不喜欢别人随意碰她的东西。」 他找到心情很差的原因了。这个一直在碎碎念的男人,一副很懂她、好心给他忠告的样子,像要突显他的无知,听得很刺耳。他从还在包尿布时期就认识晏晏,会比这个路人甲不懂她吗?几乎是故意,他东摸摸、西碰碰,再打开她的保温瓶喝个两口,存心要气死对方。 他当然知道保温瓶里是什么东西—— 是他从来不喝的红枣茶,以前她也帮他准备过,他敬谢不敏。听说这玩意儿补血,他又不是娘儿们,没有每个月都来的困扰,干么要喝这个。 对方却没被他的行为激怒或逼退,反而用一种沈思的眼神看他,嘴角嘲讽又感慨地微微弯起。「舒晏跟你在一起,一定很辛苦。」 也许是他功力还不到家,这句话一出,他再也沈不住气。「什么意思?」 「你的行为会让她很困扰,争执是必然!」 「我们好得很!」像被踩着尾巴的狮子,他急着否认,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我们感情非常好,不用你在那里自以为是地猜测。」再怎么样都没他的分,最好早点死心,不要再妄想了! 「是吗?那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对方悠然浅笑。「我不太能理解她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你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你的个性太不成熟,和她不可能合得来,我想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不然不会对周遭环境这么敏感,一有相对条件的异性出现在她身边,就竖起警戒的盾牌。」 像是有什么刺进心坎底,极幽微地扯痛心扉。 他情绪陷入极端恶劣。「我劝你最好闭嘴。」 樊大爷目前脾气非常不好,不要以为他不会揍人,除了晏晏,他对谁都不曾顾忌过,从老娘过世以后,怕字很久没写过了! 「除了外貌,我还真想不出来她能看上你哪一点—— 对了,听说你是私立职校毕业!」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一拳卯了过去。 很爽!对方直接由椅子上往后翻倒,跌得极端狼狈、也跌掉刺眼的斯文书卷气质时,他第一个浮现脑海的是这两个字。真的很爽。 然后,他抬头看见站在系办门口、沉着脸的薛舒晏。他的爽度只维持了三秒,便迅速跌到谷底。 卷八 临界 回程的途中,薛舒晏始终保持沉默,无论他如何逗她,就是无动于衷。任他再白目,也嗅得出风雨欲来的味道。回到家,她径自坐在床头,垂眸沈思,不发一语。 一室悄寂。 长长的沉默持续蔓延,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听得见。这副沈静凝肃模样的薛舒晏是他不曾见过的,向来任性妄为的樊君雅也开始惶然不安,提心吊胆地问:「晏晏,你说句话好不好?」 以前,她最多是生气地训他几句,然后他乘机耍个赖、撒撒娇就没事了,从来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不抓狂也不说话,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她轻扬眉睫,语调平寂。「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好啊,你不骂我吗?」一般这个时候,她早就气得跳脚了,不像现在那么安静,好像对他已经无话可说的样子,让他莫名心慌…… 「你也知道你的行为是在讨骂?」那又何必骂他?他不是不晓得她会说什么,却还是明知故犯,一再处于相同的事件中,她真的累了。 见她又陷入沉默,他试图开口,替她想惩戒方案,自请处分。「要不然!我自己去跪主机板?」 说完,作势要去拆计算机。 「不用了。」 他停住动作,回望她波澜不兴的面容。「晏晏!」 「你想怎样就怎样,反正—— 我改变不了你,你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只爱自己。」 说完,她转身走出房门,留下呆若木鸡的他。 他不在乎她?他只爱自己?这句话根本完全悖离事实啊!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在意她,否则他又怎会如此介意所有出现在她身边的追求者,拚了命想守住他最爱的人。 她这样说,对他不公平! 他追上前去,试图向她解释。「晏!」 「不要说话,现在不要跟我说话,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冷战就此开始。 白天,她不再替他准备早餐便自行出门,回到家,有他在的地方她不会停留,晚上,她不至于赶他去睡客厅,但是她会拿着自己的枕头棉被去睡客厅。 等了两个晚上等不到她,樊君雅心里也知道她这次火很大,不会那么轻易气消,于是自己识相地乖乖拎着薄被枕头去客厅占好风水。 她没再开口跟他说一句话。无论他怎么试图撩逗,她就是铁了心与他冷战。于是他改弦易辙,开始制造一些小状况来引起她的注意。接二连三接到经纪公司打来的电话后,薛舒晏终于打破沉默。 「你怎么回事?公司说你最近常恍神,频频出包?连拍摄档期都可以记错日子。」这未免太离谱,他工作是还想不想保住? 无论她再生气,总还是无法不关心他的。 他小心藏好得逞的笑容,耸耸肩漫应。「是吗?可能最近睡不好的关系,注意力比较不集中。」 这一句的潜台词是:谁教你要跟我冷战,害我心情不好,无法专心工作! 薛舒晏发现,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正濒临绷断边缘。 她沈下脸。「你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吗?」 「不是。但是前途这种东西,有你才有意义。」他是为了她,才会这么努力,如果她不在乎,那失去一切他也不觉得可惜。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顺你的意,你就会继续玩这种幼稚手法来威胁我吗?你这样跟讨不到糖吃就赖在地上的小孩有什么差别?」 「那是因为我很在乎你!」她不是说他只爱自己吗?他可以向她证明,除了她,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樊君雅,你够了!」她这回真的气炸了。 「你口口声声说在乎我,可是我真正要什么,你知道吗?只要不顺你的意,你就像个小孩一样耍手段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就不能试着成熟一点吗?」 「我!」 她这回真的气到不行,完全不给他辩白的机会,一口气倾倒出压在心底许久的委屈。「我有我的生活圈,可是因为你,我的人际关系被搞成什么样了?只要别人一对我有好感,你就像刺蜻一样,人家有说要追我吗?我一直在容忍,可是容忍到最后呢?你甚至挥拳打人!」 「那是因为他羞辱我!」她为什么不问问原因,就先责怪他?「难道你认为,他暗示我学历低、配不上你,我也要笑笑地弯腰说声『 谢谢指教』 吗?」他没那么好的风度,他会非常不爽,而且完全不想忍! 「他说错了吗?你一天到晚嚷嚷不喜欢读书,不早该预料到会有今天了?」 樊君雅被她堵得哑然震愕。「连你也这么认为?」他配不上她?! 「这是事实,不是吗?」十九岁那年,第一个向她表示好感的男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曾经也非常生气,但是人会成长,心态会成熟,她高学历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外头的人本能评估他们的要素,自己再怎么介意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他如果无法调适自己的心态,这种事就会一天到晚发生,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应付他的自卑。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包容,四岁不会是问题,但!」她扯唇,流泄苦涩。「我太高估自己,四岁,是跨不过的鸿沟、思想上的落差、没有共识的交集,每一次都让我好累……」 「可是我很努力了呀!」他急切道。「你说我只爱自己,这句我说什么都不能认同,在我心里,你比我自己更重要。小你四岁不是我的错,我也一直竭尽所能地对你好,填补四年的距离,不让你受委屈,害怕你会后悔……」 先天的条件上,他就输了,谁教他要晚晏晏四年出生。可是他一心一意,满心满眼都只有她,所有的思考也只绕着她打转,将她当成生命唯一的重心。她是他最亲密的人,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了她,他什么都不重视……她感觉不出来吗?为什么偏要死抓着四岁的年龄差距不放? 她闭了闭眼,泄气地靠坐床头。「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究竟要什么?而不是用你的方式对我好。」 用她需要的方式,而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所以,他以前用的方式,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那,她想要什么? 「君雅,你的感情太沉重,我背负不起。」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屏息,不敢探问,惶惑地望住她。 她安静凝思,良久、良久,直到空气凝滞,他胸口闷痛得几乎吸不过气来时,她有了动作,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他当初交到她手上的那本存折,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她是认真的! 连存折都交还给他了,不是吵架时的冲动,她的个性也不是那种会冲动行事的人,她是真的要跟他分手。 有了这项领悟,心房重击,他疼痛得无法言语。 「你根本!从来没有爱过我。」才会把分手说得那么轻易。 从头至尾,她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始终把他当孩子看待,只是一只包袱、一个弟弟、一桩她不得不还的恩情。 可是他不一样,从六岁那年,他坚持不再喊姊姊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认真把她当成未来的另一半看待,一点一滴投入感情…… 他甚至觉得,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根本不是四年的差距,而是感情浓度的落差。 「四岁只是借口,重点在于你根本不爱我,难怪你说什么都不肯有小孩,无论我怎么要求……或许,你等着说这句话等很久了。」 她震愕地仰首瞪他。 「不对吗?」他在等,期待她的否认、她的辩解。 但是,没有。 她沈下脸,用好冷漠、好冷漠的语调说:「出去!」 她没有否认…… 他的心,比她更冷。 「不用你说!」第一次,他没有在她生气时巴结讨好,忿忿地转身离去,失控的甩门力道震动了门框。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怒。 发现那样的事实,他没有办法不动怒。 那一刻,他是真的怨她的无情无义。他已经那么努力了,她还是连一丁点感情都不愿意为他付出,他真的那么不值得人爱吗?一次又一次回想,他发现直到现在,她真的从来没有说过她爱他之类的话,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愈想愈泄气。 他蹲在家门外的街口,靠着街灯,吸着往来车辆排放的废烟,自我颓废地想!反正没有人在乎,干脆吸到一氧化碳中毒算了。 然后,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大半夜过去了,他蹲到脚麻,坐到地上。 随着时间流逝,怒气慢慢消褪,然后开始从每分钟一次,进化到每十秒一次的密集频率查看手机。 没坏,讯号正常,电池也饱饱的,但是它不响就是不响。 以前,他要是半夜没回家,她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关心。现在都凌晨三点了,她还不闻不问,是真的打算不理他了吗? 气消以后,取而代之的是惶惧。若生命中真的没有她……他没有办法想象那样的人生,就算只有亲人式的情感,他还是不想放开她……对啦,他就是没用,她不爱他也没关系,只要他一个人爱就好了。可是……她为什么不要他?除了比她小,其它都很好啊。 他不赌、不嫖,只有心烦时会偶尔抽个烟,没什么坏习惯。 他专情又贴心,别的女人连瞄都不会乱瞄,不用担心他在外面偷吃。 他去哪里都会报备,每天乖乖回家不让她操心,赚的钱都上缴国库…… 他长相不差,根据各方信息及大众眼光统合出来的中肯结论,他应该称得上帅哥之流,不会让她带不出场。 随便数一数都觉得自己很难得,她要到哪里找比他更乖的男朋友? 既然这样……他究竟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她那么坚定要离开他?真的只因为四岁的差距吗? 她说,他孩子气,还说,承担不起他那么深的感情寄托。 很爱、很爱她,不好吗? 他不懂,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么深重的感情,会成为她喘不过气的负累、痛苦的根源?虽然不懂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势必要有所改变,找到问题的症结,否则,他一定会失去她。 蹲坐在路口彻夜苦思,天色微微亮了,冻了一夜露水的某名废人,依然想不出个蛋来。 清晨空气不错,几名早起的路人出来买早餐,他拍拍屁股起身,也准备打道回府。他正欲过马路,后方斜骑上人行道的自行车朝这里冲撞过来,他退开一步,出于本能地伸手拉了前方的中年男子一把。 前头的男子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回过头,朝他弯了弯拇指示意。 那是手语……谢谢的意思。 他—— 不能说话吗? 「不、不客气。」他摇摇手,没有和聋哑人士相处过的经验,一时拙于应对。 男子拿出随身的记事本,迅速写下一行字:你和家人吵架了吗? 「咦?」有这么明显吗?路人甲都猜得到? 男子笑了笑,指指他后方的大楼。我住那里。昨晚在阳台浇花时,就看你蹲在这里了,所以猜测你是和家人起争执,负气跑出来? 要说吗?他不认为和一名聋哑人士聊天是好主意。 对方接着写道:我不晓得是什么事情困扰你,也没办法给你太具体的建议,不过,我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那一次,几乎要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分手了。 最后一句话,引起他的兴趣,忍不住追问:「那!现在呢?」 男子又浅笑了下。 直到今年,我们结婚就满二十年了。 「是吗?那恭喜你。」他就不晓得有没有那么幸运了。 你知道,我们是如何度过那次的感情危机吗? 他发现,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带给人相当宁静温和的感受,微白的鬓发、眼角的纹路,都是岁月留下的智慧痕迹,让他不由自主地伫足,耐心倾读他写下的一字一句。 我发生了一点意外,失去语言能力。那个时候,我太太在身边照顾我,不能说的日子,我只能听。我是在那时候才发现,我自以为了解她,其实根本不懂她要什么,我只是在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爱她而已。 失去语言能力后,没办法在吵架时插嘴反驳,却反而听到了更多她的心声。 也许你会觉得这样说很荒谬,但是我感谢那场意外,庆幸自己失去了声音,换回了一生的幸福。 所以……在你觉得委屈、不解,甚至是愤怒时,年轻人,你有没想过,暂时停下离去的脚步,放下自身的情绪,让声音消失,好好的聆听另一半的声音,想想倾听的重要性。 倾听的……重要性? 「你为什么不去想想,我究竟要什么?而不是用你的方式在对我好。」 晏晏也这样说过。 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把她的话听进耳里,每次发生争执,也只是敷衍蒙混过去,想说身段软一点就没事了,她不会舍得气他太久。即使到现在,他仍是一径想着,自己很努力很努力对她好,为什么她不领情? 可是他却忘了问,这样的努力是不是她要的?也许一开始他就搞错方向,就像这位大叔说的,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在爱对方。 他从来不曾真正倾听过她的声音。 如果她觉得他孩子气、不够成熟,那就是真的这么想。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每一次争吵的症结…… 他思考得太入神,连一旁的中年男子何时离去都没留意,像尊人形雕像立在人行道旁,一站又是好几个小时…… 不远的转角处—— 中年男子拐了个弯,进入巷子后,开口:「我照你的方式跟他说了,台词好长,好难背。」是他当临时演员以来,演过最长的对白呢! 「辛苦你了。」女子拍拍对方的肩,将酬劳给他。 而后,再望一眼街头的人形雕像,摇头感慨。 这对天兵情侣,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照这情形,再给他们一百次机会,把时空当厨房在穿梭也没用吧!害她想不插手都不行。 唉,她为什么会这么命苦—— 在自家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做足心理准备,樊君雅深吸一口气准备进门,摸了摸口袋,才想起钥匙没带。 想了下,试着将门把往下压,大门向内滑开。 她没有锁门? 他旋即便领悟过来,她是发现他没带钥匙出门吧?一进门,就见她端坐在客厅,应该也是一夜未眠。想想也是,他整晚都没回来,她怎么可能睡得着。瞧着她眼下的黑影,内心既温暖又自责。她其实!还是很在意他的,只是嘴上不说而已,而他居然还口不择言,指控她一点也不爱他。 如果没有那种感情,这两年来,床单滚了那么多次是滚心酸的吗?女人怎么可能让没有爱情的男人对她做这种事情那么久…… 愈想,就愈觉得自己很可恶。 她还是什么也不说,见他回来,便冷着脸闪身进房,没一会儿便打理好准备出门。 「晏晏!」他喊住她。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也不应声。 「对不起。我想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够成熟,一直以来,我总是用逃避来面对自己的心结,一旦发生冲突,就用小孩子惹事引起大人注意的手法逼迫你妥协,让你一直在这样的压力下,担待我的一切。 「我想了很久,或许就像你说的,我潜意识里有自卑情结作祟,自己却不肯承认,一旦有人碰触到禁忌,就自己炸得乱七八糟,明明拚命想保住最在乎的人,最后却弄巧成拙,把你推得更远。我确实是配不上你,不在于学历,而是自己肤浅幼稚的思想。 「让你这么难过,真的很对不起。但是,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真的,最后一次了,我会改正所有的错误,不会再那么幼稚惹你心烦,也会好好听你说话,尊重你的感受,努力做到你想要的。可不可以—— 不要那么快对我失望?」 说完,他不再发言,安安静静等待她做决定。 她好半晌没有回应,开口时,却问他:「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都不爱你吗?」 「那是我白目乱说话,昨晚的话我全数收回。」他急忙道。 她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君雅,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会离开你,就算我们分手了,往后各自嫁娶,我们也还是彼此的亲人,我不会抛下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们还是当姊弟好了,你不用那么累地拚命想追上我的步伐,去寻找更契合的伴侣,我也不用承担过重的心理压力,也许这样,对你我来说会是最好的安排。」 「我!」他不要什么更契合的伴侣啊,他只要她……迎上她那么坚定的神情,他明白再多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不会改变心意。 他好想哭……明明是那么好的女孩子,那么珍贵的感情,却被他这个猪头给搞砸了。 明明很想再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才刚说过会尊重她的想法,他不想再像过去那样,耍无赖地逼迫她顺着他的心意去做…… 「就……这样了吗?」 她迟疑了下,仍是坚决点头。 可是……她眼里对他明明还有依恋啊,为什么非分开不可?为什么不能相信,他这一次不会再让她伤心? 卷九 转机 真的结束了吗? 那一日,并没有非常明确地做决定,他想,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沈淀心情。 后来,他想了很久,他不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最好,但他应该要用行动让她看见他的改变,再来决定要不要再次接受他。 如果,努力到最后,仍是无法成为那个她认为可以给她幸福的人,那也是他自身的问题,他会坦然接受,回归亲人的身分。 薛舒晏是从那天之后,发现自己在家里见到他的机会少了。 他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与她碰不到面也说不上话,有时出外景一去就是三、五天,也只是在桌上留了字条简短说明去处。以前,去较远的地方出外景时,他每天都会勤打电话、传简讯,写上满满的肉麻情话,外加n 百遍的「好想你」,现在,除了桌上的字条,以及一封「我到澎湖了,一切平安」的简讯外,便无声无息。 直到五天后,回家时看见门口的行李,以及床上沈睡的身躯,她才知道他回来了。 然后,隔天一早,他又不见人影。 又过几天,她在抽屉里看到他的毕业证书。 他的毕业典礼没让她知道,自己悄悄完成所有的事。明明约好,她要参加他二专的毕业典礼的,他却什么都不告诉她,像是他的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一夕之间遥远得像陌生人。 一天傍晚,她由学校回来,他似乎刚睡醒,正在梳洗,准备要出门,她站在房门边看着他。 他从衣橱里拿出衣服,准备要更换,又想起什么,止住动作回瞥她,见她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呐呐地问:「你要不要……先出去一下?」现在好像不能大剌剌地在她面前换衣服了…… 薛舒晏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视他。 「那……没关系。」他拎起衣服到浴室去换。 打理好要出门时,她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故意的吗?」 「啊?」弯身在玄关处穿鞋的樊君雅停下动作,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我们可不可以谈谈?」 他看了下表。「会很久吗?如果不急,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再说!啊,不行,今天会很晚,你早点睡,明天再说好了。」 「你这样昼夜颠倒,作息整个大乱,身体会吃不消。」 「还好啦,我自己会多留意。」 穿好鞋,又看了一次表,再不出门会来不及,但是她好像还不打算结束话题,他也不晓得是不是要先走开。 她似是很无奈地叹一口气。「君雅,你在报复我吗?」难道不当情人,就连亲人都做不成了? 他愣了愣,才领悟她的意思。以前的他,确实会做这种事,拿自己的健康、工作来当筹码,吃定她会心疼、舍不得,然后妥协,什么都随便他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挺幼稚的,不过这一回,他真的压根儿没有那样的想法。 「不是,你不要乱想,我说过不会再让你为难了……」看到她神情又流露出那种深沈的无力,他焦急地澄清。他真的不想再伤害她。 「只是最近档期比较满,忙过这一阵子就没事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 「是吗?」 「嗯。工作不就是这样吗?哪能事事都随自己高兴,这不是你常跟我说的吗?」或许,真的是有一点点逃避她的成分在,同住一个屋檐下,本来不分彼此,现在却只能像亲人一样打招呼,一切都淡淡的,不能亲她、抱她,他心境还调适不过来,看着她,心会痛。 他承认,有几次收工,他是睡在公司,再不就到经纪人那里窝一晚,避开夜里与她独处,毕竟原本亲密依偎的空间硬是要区分开来,怎么做都不自在,卧房就那么一间,无论是他睡客厅还是她,场面都是尴尬。 现阶段来说,他们都需要拉开一点距离,这是他的体贴,立意绝非存心令她苦脑。 不过最主要的是他真的想好好的完成一件事。以往除了她,他心里根本容不下其它,工作也只是为了保障她能衣食无虞,从不曾真正想过要好好经营这份模特儿事业。 他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态,如她所说,真正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以往他总说—— 一切都是为了你。但是这句话其实是个沉重的咖锁,让她担负了他人生的成败,这对她并不公平,难怪她会说,她承担不起他那么重的感情。 他真的该学着长大,自己为自己负责,不再让她承担「毁了樊君雅」的罪愆。 「那毕业典礼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静默了下。「我不知道该让你用什么身分出席。」同学问起,他该如何介绍她?他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说,宁可孤零零一个人,亲友席上无人祝福,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她是他的姊姊,他做不到。 「对不起,我真的快来不及了,有事以后再说。」他匆匆转身,藏起眸底的泪,不让她看见他的脆弱。 他最近,总是将「对不起」挂在嘴边,动不动就向她道歉。 这样的樊君雅,是她不熟悉的,让她莫名心痛。 「君雅……」 「啊,对了,我明天要去中部走秀,也接了一支广告,后天要去花东取景,先跟你说一声,我出门了。」 大门迅速关上,让她反应都来不及。 他怎么会……行程突然排那么满?这样他的身体能负荷吗? 平日游戏人间,老把「人生得意须尽欢」当座右铭的人,突然冲劲十足,认真打拚成这样,真的让她很不习惯。他是在向她证明什么吗?可是,她并不是要他以事业上的成就来证明他的成长啊,他是不是又曲解什么了?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担心。 病房门推开,来人走到病床前,调整点滴瓶时,惊醒了樊君雅。 他勉强撑起眼皮,虚弱地问:「花东那场景的拍摄……」 「往后延一个礼拜。」经纪人帮他掖好被角,回道。 「那厂商那边……」 「已经解释过了,你放心,他们能谅解,还要你好好养病。」 他点头,安心地再度垂下眼皮。「那就好。」 「钦……」经纪人支吾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启齿。「你其实……早就有不舒服的感觉了吧?」 最近行程满档,东跑西跑,去澎湖时为了最后一幕景,他在船上晃了六小时,整个人吐到快虚脱,回来后为了赶几场秀又南北奔波,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加上肠胃炎,有轻微脱水的现象。 可是他为了配合行程,知道自己是压轴,不少赞助商都是冲着他来的,为了不让整场秀大乱,硬是咬牙撑到结束才来就医。 他怎会突然那么敬业、超有责任感,害大家怪不习惯的。 大概猜出他想问什么,樊君雅淡淡地说:「要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价钱帮我谈漂亮一点就好了。」 「你……有很缺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公司那边或许可以商量看看,给他一点方便。 「不算缺。不过另外有计划倒是真的。」 「是—— 想结婚了?」拚结婚基金? 全公司都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友,简直痴情到旁若无人的境界,结婚这件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没人怀疑过。 谁知,他突然沉默了。 不会吧?经纪人极度惊愕,打量他郁郁不语的神情。那么坚定的爱情也会闹情变?世事果然没有绝对。 他半撑起身体,伸手要拿一旁的外套。 「你干么?躺好,我来就可以了。」对方连忙将他压回床上。 「外套口袋,手机,帮我传个简讯。」 「给你家晏晏?」什么情变!明明就还情话绵绵讲不完。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全世界最不可能情变的就数他樊君雅。 「嗯。就打『后天回家,平安』 。」 打完这六个字,迟迟等不到下文,经纪人颇讶异。「就这样?」 以前在走秀的空档,不小心瞄到几次他正在打的简讯内容,通篇的肉麻情话,看得鸡皮疙瘩都快掉光了。依他的个性,少不得也要撒个娇,说他吊了几瓶点滴,有多虚弱多可怜,你有没有好心疼……之类的啊。 「不告诉她你在医院?」进一步确认。 「不必。她会担心。」人在台中,她又赶不过来,干么要说? 这真的太不樊君雅了。经纪人强烈怀疑眼前这个是被外星人附身的山寨品。 虽然非常错愕,还是照他的意思传了这六个字出去。 「你们吵架啦?」这样的简讯好像太淡了一点,完全不像情侣。 前阵子在澎湖,他还发神经跑来看工作人员怎么给家人报平安,把那种简讯样式copy 几款,照样传回家,行径超怪异,已经成为公司年度十大难以解释之灵异怪象榜上有名的一桩了,大家都在传他到底是怎么了。 「没。」吵架是过去式了,现阶段是进行到协议分手。 「那你这装酷耍冷漠的简讯是怎样?」 「会很冷漠吗?不然你对家人都怎么讲?」他没忘记他们现在是处于暂时分手的状态,那些以前做过的方式都不能再用。可是一直以来,即便是在未交往的少年时期,他都是用对待另一半的亲昵方式与她互动,一夕之间要回归家人模式,他还学不会该用怎样的方式向她报平安。自家父母如果还在世,他当然知道怎么对亲人讲话,可是对她,他实在不知道该将她定位于哪种形式的亲人,目前的状态也不适合对她耍痞,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会传简讯。 他看那些工作人员对家人报平安都是这样的,只好如法炮制。 居然问别人该对自己的女朋友说什么?!经纪人终于肯定,这两个人的问题大条了! 「还报什么平安?你现在根本不平安好吗?」肠胃炎是小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脑袋破洞!有没有医生要来给他补一补啦!活像被外星人绑架了,超诡异!把那个我行我素的任性小鬼还来可以吗?他扮忧郁气质小生路线违和感超重的。 「绝对不可以让晏晏知道!」他不要再让她伤心或为难了,而且说不定她又会觉得他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向她抗议…… 「你想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医院喔?」 「你想回去就回去啦,反正这里有护士。」谁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经纪人耸耸肩,也没跟他客气。「那我走喽!」 「快滚。」不是晏晏他也不稀罕。 「……」算了,他确定他不懂脑袋破洞的修补手术,左想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找懂的人来补。 走出病房后,立刻拿出手机拨打—— 樊君雅本来只想小睡一下,但或许是近期南北奔波,超出体能负荷的极限,很久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这一睡就睡到入夜。 之所以会醒来,是他感觉到有人走近床边。 他在这方面很敏感,睡眠状态中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自动醒来。 尚未适应黑暗的瞳孔,一时没能看清来人,在开口询问前,太过熟悉的馨香飘进鼻翼,让他未及思索便本能地脱口道:「晏晏?」 对方没应声,他急忙要起身,纤掌按住他肩膀,另一手握住他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温暖掌心熨贴着。 他松懈下来,安心地回握,手指交缠。 「为什么不告诉我?」平寂的音律低缓滑过耳畔,他偏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不出声音中是什么成分居多,不禁微感心慌。 他焦急解释。「那个……不是……这次是意外,你不要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 完全不知所云,她却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都住进医院了,还在担心她的情绪吗? 这个男孩子,虽然不够稳重成熟,却真的很在乎她。 她一阵鼻酸,不敢贸然开口,怕他听出声音中的哽咽。 然而,他还是由改变的呼吸频率中探出端倪。「晏,你在哭吗?只是肠胄炎而已,说不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 「为什么要这么拚?还让自己累到住院,你想藉此证明什么?」她打断他,直接问出心底的疑惑。 「……我只是想证明,我真的不一样了。」想了好久,他才轻轻吐出这句话。 「并不是在工作上有好成就,我就会回到你身边,那根本是两回事……」 「我知道,真的知道。人生是我自己在过的,我做了什么,都是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完全与你无关,要不要回到我身边也是你的选择,你自己取舍,我真的分得很清楚,所以你不用紧张。」 薛舒晏讶然。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真的太不像他了。 以往他只会说,这是为了你。乍听之下似乎可以感动很多人,但实际上,却是一种难以拒绝的感情胁迫,因为是为了她,所以她没得选择。 可是现在,他却说,他是在过他的人生,与她无关,要不要这样的他,由她自行决定。 他真的懂了吗?真的成长了,开始学会了承担? 她低头凝思,沉默不语。 「君雅,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良久,她才轻轻开口。 「嗯,你说。」 「等出院,你皮最好给我绷紧一点。」 有人可以用谈天气的平静口吻说出嗜血台词吗?不要怀疑,就是薛舒晏,再愤怒抓狂都会记得人在医院要放轻音量,理智得体的薛舒晏。 「我又怎么了?」他最近没招惹她啊!无论再怎么回想,早出晚归连碰面的机会都很少,怎么惹? 「我昨天也去了医院,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她咬牙,一字字迸出。 「不知道。」答得很干脆。 「我、怀、孕、了!」 「喔,你怀!啊!」他惊叫。 「小声点,你想死啊!」 「你、你、你怀、怀……」完全结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以你就知道我多想拆了你的骨头!」他老是在保险套上面动手脚,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千防万防,还是中招了。 「那、那……」他无言了。以前,心里的自卑感作祟,对于拥有她这件事总是没有踏实感,那时非常不成熟地认为,有了小孩的话,或许才能真正留住她。现在,他开始慢慢懂得她的顾虑,一直不肯怀孕,问题是出在他身上,不是她不够爱他、不想拥有两人的爱情结晶,而是他还太年轻,那个年少轻狂的樊君雅,要如何为人父,担负下一代的教养责任?在他为了四岁的距离努力追赶她的同时,她又何尝不是缓下脚步配合他? 他现在真的懂了,可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小小声、惊怯地问。 见她沉默不语,他急切地又道:「不可以说不要小孩,连想都不可以,宝宝感觉得到,他会很伤心的……」 「我没说不要。」 那就是要了。 他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至少为了宝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这说不定是天意,否则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连他也想给他的父母一次机会,你不想吗?」 这孩子,或许是他们之间的转机,他真的这么认为。 薛舒晏白他一眼,懒得反驳他的强词夺理。 说什么天意,明明就是他搞小动作惹出来的,还硬要赖给老天爷。 「晏晏?」她一直不吭声,猜不透她此刻的想法,让他提心吊胆。 「不会再不尊重我,任性妄为?」 「我保证!」此刻她肚子里就有个「不尊重她又任性妄为」的铁证,让他的宣誓看起来很薄弱,不过早就被他训练得很坚强的薛舒晏还是接受了。 「那……我们现在算是复合吗?」他小心翼翼问。 「不然呢?」 手臂被拧了一下,显然这笔被他暗算的帐让她还是很不爽。 可是他却傻乎乎地笑了,开始有当爸爸的喜悦,就算被她拧到整只手臂都瘀青也甘愿。 「上来睡这里,孕妇不可以熬夜。」他挪了一半床位,拍拍身侧热情邀约。 她睨他一眼,还是慢吞吞地爬上床,他撑起身,完全遗忘身体上的虚弱,对着她的肚子喃喃嘀咕,如同全天下的傻爸爸,摸摸她的肚子跟宝宝道晚安。 薛舒晏嘴角噙起一抹不明显的浅浅笑意。她衷心期望,这个孩子的到来真的够改变他,让他真切意识到自己肩上必须扛负的责任,学会稳重、学会深思熟。 卷十 婚姻 三年后 上完今天最后一堂课,薛舒晏回座位整理私人物品。下学期换研究室,几名男、女同学自告奋勇要来帮忙搬书,目前已大致整理就绪,就剩两箱用不到的书和杂物要搬回家。 自从毕业后,她接受母校聘任,成为系上最年轻的女讲师,平易近人的个性加上年龄相近,一直深受男女同学喜爱,女同学会来找她谈感情事,男同学的情书也收过不少,公开已婚事实后,碎了不少纯情少男心。 「师丈会来接你吗?」书由男孩子搬,女孩子手上只帮忙捧几迭期末报告往校门口走,一面闲聊。 「应该会吧。」薛舒晏思忖。刚刚通电话时,他已经往这里来了。 「你有见过师丈喔?」不例外也啃到几片香蕉皮的男孩子,好奇一问。 「有啊,超帅、超年轻,而且是很红的时尚model兼广告明星喔。」那骨架、那身材、那脸蛋,整个没话说!孩子,你死得很瞑目啦! 「意思是我很老?」薛舒晏斜睨满脸梦幻兼冒粉红色泡泡的女同学。 「啊,不是不是,我是说老师思想前卫,也赶上姊弟恋风潮,可见得老师魅力无边,才能将这么帅、条件优到爆的男人套得牢牢的,对你死心塌地啊!」为了期末三学分,极尽狗腿之能事。 薛舒晏浅笑不语。 「老师,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要张师丈的签名照?」吃不到,贴上床头流流口水兼养眼也好。 她沈吟了下,很保留地说:「我问看看。」主要是不想让某人太自恋。这些人要是知道他私底下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痞德行,包管少女迷恋的梦幻泡泡尽数破灭,连个渣儿都不留! 说说笑笑中,接近大门口时,男同学止住步伐,像看到外星人似地张大了眼睛,表情极错愕。 「那不会就是师丈吧?」真的……出乎意料的年轻!而且手臂上还攀了只甜美可爱的小女娃,甜美圆润的苹果脸,让人看了就喜爱得想捏两把。 答案揭晓—— 抱着女娃儿走向他们的樊君雅,扫了纸箱一眼。「怎么不叫我过去帮你搬?」 薛舒晏笑睨他。「你前天不是才闪到腰?」 话尾一落,樊君雅呆愕,男、女同学浮现一丝同情。「是喔?师丈体力好像不太好?」 也对啦,时尚气质男模嘛,天生是走伸展台的,完全没办法想象那双优雅修长的手来当苦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宛如利箭的话语插进某人受创而鲜血淋漓的心窝。 「老婆你好过分!」樊君雅一脸悲愤,似是男性尊严深受羞辱。 薛舒晏完全不理他,径自招呼学生将纸箱搬进后车厢。「那师丈为什么会闪到腰?」有人好奇道。 「不要问!」某人突然展现生平仅见的男子气概,喝然阻止。 「为什么?」 「……」因为很耻辱。呜…… 人类劣根性就是这样,愈叫他不要问,就愈会问。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啦!」 薛舒晏似笑非笑,瞥了丈夫哀怨的表情一眼。「没什么,搬东西闪到的。今天谢谢你们的帮忙,后天见。」 挥别学生后,樊君雅要死不活地,将车钥匙抛向她,一点都不觉得让女人开车,自己赖进后座纳凉逗小孩,在外人看来是多怪异的画面。 他们家圆圆非常爱把拔,有他在就不会安分让妈妈抱。 系好安全带上路后,她调整后视镜,分神瞥他一眼。「干么呀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打算要拿这件事来嘲笑我一辈子吗?」呜…… 哪有一辈子?也不过就前天晚上才出炉的笑话,原则上还在新鲜赏味期。事实的真相为何?不用vcr倒带,几句话就可以交代完。 一切皆起因于前日夜里,哄睡了娃儿,准备进行夫妻之间的亲密情事,某人白目个性又发作,觉得他们的房事过于制式化,提议来点不一样的。 「你又想搞什么了?」之前上网买一堆护士服、兔女郎装之类的哄她穿,以满足男人变态的想象欲,这她都认了,有一次做到一半还下床拿小黄瓜进来,她当下整个变脸,直接一脚朝他踹过去。 他敢拿那种东西靠近她,她就立刻让他死! 「我只是肚子饿。」他好委屈地揉揉小腿瘀青。「我想说你现在应该没心情帮我做生菜色拉,想直接啃几根补充体力再战。你是想到哪里去了?」 「最好是,有本事你就给我一边做一边啃你的小黄瓜。」 做就做,还怕你不成?老婆的战书,没有不接的道理。 于是,他还真的一边和她在床上激战得风云变色,一边啃两口小黄瓜,偶尔还问她:「你要不要吃一口,今天的小黄瓜挑得好,很新鲜。」「……」此人之白斓,已经无法让她精准地用中文来形容了。他这个人性子痞、玩心重,就算让他活到一百岁也不会改变,而这样的特质用到夫妻情趣上头时,一整个就是变态又下流。 不过,那也仅止于家庭生活的情趣,在正事上他懂得拿捏轻重,因此在可以配合的范围之内,她也会尽可能地满足他独特搞怪的夫妻情趣。 这一次,则是他心血来潮,拎了本《做爱姿势100 招大汇集》 的情色绘本回来,兴冲冲地邀她来实地操演。她推拒了一个小时,实在拗不过他百折不挠的缠功,哄睡了女儿后,勉为其难被他拉回卧房。 成功让他尝试了几个姿势,当然也有几个真的太不象话,后脑勺挨了她几掌,然后就在进行到火车便当式时,惨剧就这么发生了…… 闪到腰。 天哪!有哪个男人在爱老婆时会闪到腰,两个人摔成一团的?!丢脸丢到太平洋,上中医诊所推拿问诊时,他一整个支支吾吾,全程含悲带辱。最后,还被她的学生质疑体力不好……这绝对是他毕生抹不去的耻辱! 「我说过,是被蟑螂吓到,是蟑螂!它如果不要从我脚边爬过去,我本来可以把那一百招都试过一遍的!」他再次用力重申。怎么可能体力不好?他体力好得很!再战个三天三夜都不成问题! 啧,男人,一提到体能问题,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一样吱吱乱跳,这时候不顺他的毛摸,她就没得安宁了。 薛舒晏无奈地轻瞥他一眼,如他所愿地改口。「我知道,是那只蟑螂不对,破坏你一展雄风的机会,否则我真怕明天我会下不了床。」唉……够卑微了吧?很多时候她常觉得自己是两个孩子的妈…… 「知道就好!」他扬着下巴轻哼。 怀中的女儿似乎觉得他这个表情很有趣,也学着他插腰。「哼哼—— 」 「臭圆圆,干么学我!」 「学学!」小娃娃重复,被哈她痒的爹地逗得直发笑,凑上嘴啾了他一口。 「唉呀,这是你妈咪的权利,不可以乱亲!你要知道,她醋劲很大的……」 到底是谁醋劲大啊……还不是为了满足他大男人的虚荣心,完全不吃醋的话,她家老爷又会很受伤…… 唉!不着痕迹再叹一口气。她真的是两个孩子的妈,而且大的那个更难养…… 见那对父女又玩成一团,她摇头轻笑,心房漾满柔软浪潮。 回想当初意外怀孕时,她虽然措手不及,却也很快便调适好自己的心情,做了迎接新生命的准备。 多了这个小孩,原先的规划全被打乱,都得重新再计划。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结了婚,他除了工作之外的时间,几乎都陪在她身边,怀孕期间,小心翼翼呵护她,不敢让她有丝毫的不顺心,事事周全得几乎要把她奉为皇太后,他总是说:「你不开心的话,宝宝也会不开心,宝宝不开心,生出来就会不可爱喔!」 然后出生那一天,他由护士手里抱过宝宝的瞬间,满心的期待霎时被震惊给击垮,他无法置信地看着怀中那个圆圆的大眼睛、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小手、圆圆的身体、还有他怀疑根本就有○ 型腿的圆圆的小腿,从头到脚一切都是圆圆的……当下,他便崩溃地喳呼!「怎么可能?!这颗圆圆的小球是哪里来的?我这么帅气,女儿怎么可能长成这德行?她一点都不像我,老婆你一定有讨客兄……」 她阴沉沉地看过去。「你想死就再说一遍没关系!」女儿长怎样是她能决定的吗?讲这什么浑话!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樊君雅真的很疼爱女儿,而且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再生第二胎的打算,一副就是只要有这个宝贝就够了。 她想,他之所以爱死了女儿,应该是觉得当初就是意外有了圆圆,她才会答应回到他身边吧! 她始终没有跟他明说过,孩子其实根本不是主因…… 看到前方「绮情街」的路牌时,她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进44 巷里,另一手启动遥控开启车库铁卷门。 房子是在生了圆圆之后的某一天,他突然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一路上神秘兮兮,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重回到这扇门前,他才将钥匙交到她手中,轻轻对她说了声:「欢迎回家。」 她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震撼、心悸、感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要我想想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你要的只是一个家,一个安稳的家。当初离开这个家时,难过的不是只有我,你也一样。所以,不只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我找回我们共同的家,也找回记忆中的幸福。」 44 巷绝对不是极阴极煞的不祥之地,这里埋藏了太多快乐的岁月记忆,也是他未来要创造幸福的地方—— 与她一起。 他想,做了再多浪漫举止,都不及给她一个家重要。 上天对她并不公平,她小小年纪便失去双亲,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对她来说,是何其珍贵,他却一直都没有想通这一点,总是做一些白目的事情惹她伤心难过。 她后来才知道,他那么拚命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且还猛向她抱怨:「那个姓孙的前屋主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没人性极了!像是算准了我非买不可似的,有够诡异,买得我心好痛……」 明明是两人私底下的谈话,竟不知怎么地传到那位孙小姐耳中,对方得知后,也回呛他:「加上我劳心劳力的演出费用,还算是杀必思友情价给你了!不知感恩的小鬼!」 「谁是小鬼?」他已经沦落到连个二十出头的小女生都可以这样呛他了吗?大爷他这辈子最恨人家叫他小鬼。 「姊姊我叫你小鬼还算抬举你了!」叫他喊声姑奶奶都不为过! 「……」一旁的她完全插不上话。 这两个人只要凑在一起就会斗个几句,而且愈斗到后面,内容愈无脑。 薛舒晏停妥车后,后座的男人已经先行抱女儿进屋,再将后车厢的纸箱一一搬进去。她随后要关门时,隔壁的住户也正好回家。 是个生面孔,以前没看过。 她笑笑地打招呼。「嗨,你是新搬来的?住附近吗?以前没看过你。」 男子下意识退开一步,旋即又困惑地抓抓头,像是不明白自己退开做什么,她又不会咬人…… 她好奇地打量他。「你住隔壁?」她记得隔壁住的是一名单身女子,个性矜冷,很难熟得起来,所以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对她的熟识也仅止于:女子叫「朱宁夜」,目前27 岁,单身,容貌标致,没有男朋友,也不曾见过她带异性回家或与谁交好,就这样。 也因此,这名男子竟能拥有她家的钥匙,还登堂入室,怎不教人好奇万分地多看几眼? 像是要对自己方才的失礼做些补救,对方惑直一笑,还多礼地鞠了个躬。「你好。我叫临江,姓……孙吧,应该。」 应该? 不得不承认,44 巷奇人异士真的愈来愈多了。 她轻咳一声,重新堆起敦亲睦邻的亲切笑容。「我住56 号,就在你隔壁,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叫薛舒晏,丈夫姓樊,你也可以喊我樊太太。」原因是她家那个幼稚鬼很爱别人这样喊她,听了可以心花怒放一整天。 「好的。那我要回家陪宁夜了,再见。」 这个新邻居,比朱宁夜亲切好多,这两名个性南辕北辙的人,究竟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走了几步,像是在思考什么,临江搔搔头,有些迟疑地回过头问她:「我们以前……是不是有见过?」总觉得……很面熟的感觉。 「应该没有吧。」薛舒晏浅笑。她自认自己的记性还算不错,像临江这种气质特殊的人,如果见过一定会有印象。 「是吗?」临江偏头想了想。 或许真的是错觉吧。他转身进屋,本来就不会想太多的单纯个性,很快便将这个小小的疑惑抛诸脑后。 又是新学年的开始,送走了旧生,迎来新生,再看着他们在大学生涯中由青涩中逐渐蜕变、成长…… 薛舒晏觉得,教学真的是一门很有意思的职业,她在这份工作中找到热忱与趣味。而被她教过的学生中,有不少在毕业后的几年都还会回来探望她,与她聊聊近况,像眼前这个就是—— 「所以,你现在在这两个男生当中犹豫,不晓得该接受哪一个才好?」 「对呀。」女孩摸摸发尾,表情甚是苦恼。「同事大我五岁,个性稳重,对未来很有规划、也很会照顾人,跟他在一起真的很轻松,什么都不用烦恼。然后同学是四年相处下来的,也追我追得很诚恳,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知道怎么逗我开心,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不过他对未来好像没什么想法,个性又痞,是比较及时行乐的那种人。」 薛舒晏面带微笑,耐心地侧耳倾听。「那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痞子同学。」女孩连考虑都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试着改变他呢?」选择稳重成熟的同事,是比较省事轻松,但是她会犹豫,就表示对痞子男还有感情,舍不下。她并不是十八岁的梦幻少女,当然也知道现实生活的重要,但如果是以一辈子的幸福做为考虑的话,要相处一生的人,若无相当的感情基础,幸福并不完整。 「如果连未来的保障都不能给你,那还谈什么爱情?如果他真的在乎你,就应该要为你做到这点最基本的改变。」 女孩思索着她的话,反问:「那老师,师丈小你四岁,你曾经也面临过类似的取舍吗?」 「当然。」两人一同走出教学大楼,女孩非常尊师重道地走在前头帮她开门。 「我曾经有很多机会可以离开他,选择更轻松的人生道路,但是最后我还是留在他的身边,因为我在关键时刻看见了他的改变,也看见他努力想给我的未来,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自己知道,就算我可以再去喜欢另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像爱他那么地爱。 「所以你应该想的,是你对他有多爱?爱到能够包容、努力到什么程度?一百分喜欢却只有五十分满意度的男人,和一百分满意度却只有五十分喜欢的男人,你要怎么取舍?我选择了只有五十分满意度的男人,然后努力将它提高到七十分。」而且这辈子再也不能要求更高了,回忆那个男人一连串的白目事迹,她颇心酸地想。 女孩专注思索着她的话,行经施工中的地带,顺口回问一句:「女生宿舍要整修啊?」 「嗯。前阵子近七级的大地震,墙壁有龟裂痕迹,基于安全上的考虑,再加上女宿近几年床位一直不太够,楼管方面提出后、校方通过决议大范围整修扩建。」 女孩点头。「那天晚上的地震真的好恐怖,所以说啊,早知道就多享受几年,人生苦短,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谁知道,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干么……」 「是啊,早知道。」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很多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千金也换不回早知道,否则人生又怎么会有这么多遗憾…… 女孩清扬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接着,耳边一阵轰然巨响,笑声停止。她只觉眼前一阵昏暗,九月天艳阳依旧暑气逼人,但她雾茫的视线几乎看不清楚…… 痛。紧紧掐住胸口的痛楚,几乎令她无力承受。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只要一伸手就可以…… 「老师?」轻柔的呼喊近得恍若就在耳边。她甩甩头,视线恢复清明,女孩清秀的脸庞倒映在眼瞳。 刚刚……怎么了? 她思绪一阵恍惚,彷佛有一段衔接不上的空白…… 「……所以说,早知道就多享受几年,人生苦短,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谁知道,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干么……」 她莫名地神经一阵紧绷,说不上来的冲动,让她伸手抓住女孩手臂,紧得掐痛了对方。 「老师?」被迫停下脚步的女孩,显然对她的举动感到无比困惑。 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薛舒晏亦茫然自问:我在做什么? 她正欲张口,前方一阵轰然巨响,震痛了耳膜,也震得两人瞬间呆滞。 望向眼前成堆倒落的钢筋,两人面面相觎,好半晌无法从诡异的沉默中顺利开口。 「我刚刚……是不是死里逃生了?」努力挤出声音,女孩干涩僵硬地问。再晚个几秒,她应该会和那堆钢筋躺在一起,不死也重伤……如果不是老师及时拉住她的话。 「似、似乎是。」薛舒晏的错愕并不下于她。 只是这么一伸手,三秒钟的时间,挽回了一条豆蔻年华的生命。 「哇!」慢慢反应过来,短瞬间情绪大起大落的女孩惊叹道:「老师,你救了我一命耶!是未卜先知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伸出手?她自己也无法理解,愈去思索,脑袋愈昏头好痛! 「所以我就说嘛,人生苦短,以后的事情谁知—— 老师,你还好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可能……有点中暑吧。」 头愈来愈晕了,她好想吐。 「那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下,我请您吃饭?」 「嗯。」她闭了下眼,视线恢复正常,轻轻吐了口气,决定将无法解释的困惑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卷末 取舍 「所以,她就决定要跟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交往了?」 「嗯,她是这样告诉我没错。」回家小睡了一会儿,薛舒晏醒来后神清气爽,早先的不适咸尽数消除。 丈夫今天回来得比较早,在她醒来前,父女俩正比手画脚无声进行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哑剧游戏,而且完全没惊扰到她的睡眠。 这家伙把戏很多,无时无刻都有不同的花样让自己不无聊,女儿居然也能配合无间,或许年龄相仿的同模拟较好沟通吧……唉! 她难得偷个小懒,趴卧在床上看父女俩玩耍,顺道聊聊生活琐事,聊啊聊的就谈起稍早的事来。 「她说人生苦短,她要把握当下的快乐,不想再考虑太多。」 「听起来好扯,不过我同意人生苦短这句。」 她斜睨他。「你不是一直都很及时行乐吗?」 他嘿嘿干笑,相当有自知之明老婆说这四个字的潜在台词叫「不思进取」,立刻识相地低头继续逗女儿,以免自找死路。 「不要鱼鱼。」递。 「不能挑食喔,樊圆圆。」为父的义正词严教育女儿,难得那个超级溺爱女儿的人竟没有陪着胡闹,严正表明立场。 「不吃鱼鱼。」很坚持。 「樊嘉微,我说过了,从今天开始你要饮食均衡,我不会再纵容你了,偏食是不好的行为,再不听话把拔生气喽!」 「不吃鱼鱼……」眼儿浮起两泡泪,可怜兮兮。 真难得,此人今天如此具有长辈风范、如此坚定立场、如此威严帅气……不过……白痴!那是动物造型鸡蛋糕耶!这样也叫挑食吗?他根本是存心惹哭女儿! 接收到太座警告的眼神,某人立刻收敛,不敢再玩。「好好好,那鱼鱼我吃,你吃狗狗。对了,龟龟要吗?」 要吗?她偏头想了想,一时遇上人生最大瓶颈,难以抉择。 不愧是樊圆圆的爹,很快便帮她想到解决方案。「不然我吃一半,龟头给你!」 话未说完,一只抱枕丢来,正中脑门。 「你在乱教女儿什么鬼?」什么……头啊!简直不堪入耳。是能跟两岁小娃说这个吗?有这种父亲……唉,她真的好替女儿未来的教育担忧。 「乌龟的头咩……」他好委屈,这样也不对喔? 女儿捂着小嘴,秀气地偷笑,显然看父亲挨打很乐。 「樊圆圆!」他咬牙。「这是麻吉该有的反应吗?」起码也该替他哀恸几秒,抱个屈什么的嘛…… 这个人,都会恶搞到女儿的名字上头了,还想要人家有什么反应? 大家来评评理,任何正常的人,谁会给女儿取名叫「圆圆」的? 「哪里没有?还是中国史上的大美人,还拐到一尾笨蛋为她冲冠一怒呢!叫你读书不读书,学识贫瘠,这样我出去怎么说你是我老婆!」 「……」 由于她以死相拚,说什么都不肯让女儿取这个会从出生被一路笑到进坟墓的名字,他勉强让步,改换第二方案。 「可是樊嘉微笔划好多。」她依然有意见,很怕女儿学写字时会生气地摔笔,从此怨恨父母。 「不爽她还是可以叫樊圆圆啊!」本来就圆还怕人叫喔?他们是老实人,表里如一,不行欺世盗名那套。 哼,讲得冠冕堂皇,明明就是记恨父母给他取的名字,也以牙还牙,报复到下一代身上。 拗不过他的强辞夺理,她也认了,各让一步,就叫樊嘉微,小名圆圆。 笔划多总好过和熊猫同名,她再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当娘的一把辛酸泪,如是想道。这个人完全没有一点父亲样,薛舒晏见他这副德行,愈想愈觉得无法信任,于是问:「你刚刚在跟圆圆说什么?」 「你想知道吗?」那简单,才刚被修理过的人立刻忘记前车之鉴,朝女儿勾勾手指头,一副哥俩好的依偎姿态。「来,告诉妈咪,你刚刚跟谁一起玩?」 「派大星叔叔!」答得好快乐。 薛舒晏皱眉。「谁?」他们巷子里有这个人吗? 樊君雅白她一眼。「你是不看电视的喔?女儿,告诉她!喔,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 「海绵宝宝、海绵宝宝!」 「方方黄黄伸缩自如?」 「海绵宝宝、海绵宝宝!」 二部合唱,默契满点,薛舒晏却听得脸上黑线掉三条。 「好?停!」她决定放弃,自行理解。「临江?」 他们跟隔壁朱小姐依然不太熟,但是和朱小姐的男朋友熟到不行,这是极诡异的状况,但事实就是如此。与朱宁夜在街头巷尾遇上,最多问候几句:「你好。」、「吃饱没?」、「吃了。」、「谢谢。」再想谈下去就会冷场。 可是和临江就不一样了,他也是话不多的人,可是她家白目的老公最懂得怎么调戏老实人,有办法连昨天晚上的菜色到床上用什么姿势都问出来,临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以致被认定呆到与派大星划上等号也不是没根据的。 樊君雅双眼一亮。「老婆,我发现我们愈来愈有默契了耶,这是爱的证明。」 不,这只是我太了解你痞性的证明。 他眼中过分明亮的诡黠笑意,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他接着指向自己。 「海绵宝宝。」小的那只继续回答,好快乐地手舞足蹈。 他再点点小家伙鼻尖。 「小蜗!」海绵宝宝最爱的宠物。 他指指巷尾那个前任屋主兼巷内房东的住所方向。 「蟹老板。」有够嗜钱如命又刻薄。 又指了指前头神情复杂的女人。 「章鱼哥!」好乖巧、好纯真,完全不知其父死期将至。 什么?他居然跟女儿说她是章鱼哥?那个心肠歹毒的章鱼哥?那个阴险狡诈的章鱼哥?那个总是欺压海绵宝宝的章鱼哥?那个—— 秀致脸孔愈见扭曲,名为理智的那条弦终于宣告断裂,她忍无可忍扑上前去,气愤地张口便往他肩颈狠咬。 「这就是传说中的家暴吗?圆圆快帮把拔打165—— 」 「那是反诈骗。」他是笨蛋吗? 「就是诈骗啊!有人骗了我的财还骗我的色,用合法的诈骗手法—— 唔!」好痛,腰也被掐了。 「你真的嫌命太长了是不是?」 她气得张口又想咬他,从很早以前就有被虐倾向的男人低低轻笑,准确无误地凑上前噙住朱唇。「圆圆说,想要一个弟弟。」 「你想得美!」反正她是只会欺负他的章鱼哥嘛! 樊君雅不理会她的推拒,坚定噙吮柔唇,轻尝舔弄,臂膀接抱住娇妻。「我对生不生第二胎是没什么特别的坚持,不过考虑到独生女会很寂寞,生一个给她玩也不错。」 生一个给她玩?!有人宠女儿宠成这样的吗? 「晚上哄睡小圆仔,来把那本剩下的招式练完吧!」 「你的腰?」 「……你就不能忘记它吗?」他悲情地弱了声音。 年幼稚儿不解父亲悲愤,兀自天真地啃啃啃,发现小乌龟快被她啃过头,很守承诺地将掌心抓扁的半块鸡蛋糕递去。 「吃。」 「恶心死了,樊圆圆,谁要一颗满是口水的龟头啊!」 「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你就死定了。」她阴沈地警告。 他赶紧抽了张面纸帮女儿擦嘴,顺手捞起娃儿出房门,一面还传来父女俩正在上演的对峙。「吃。」 「我才不要,来洗手。」 「吃。」小小年纪的圆圆非常重承诺,说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她会很执着。 「勋,你有够卢耶,这个性到底是遗传到谁呀……」 还能有谁?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种一旦坚持就完全无法沟通的性子…… 她随后跟着走出房门,靠近楼梯口时,稍早的晕眩感再度袭来,像是被人掐住心脏般疼痛得无法呼吸。 她蹙眉,难受地大口喘气,前头的樊君雅察觉到她的异样,回头瞧了她一眼。 「怎么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伸手抓住他,他一脚踩上女儿随手丢置在楼梯口的小布偶,失去平衡的身体被她向后拉,一起跌坐在阶梯间。下意识紧护住女儿的樊君雅,惊魂甫定地张大眼,与怀中人儿对瞪。 「樊嘉微,我是不是警告过你,自己的玩具要收好,不能乱丢?」差那么一点点,要真跌下去,不头破血流也满天金条,要不是晏晏及时—— 他这才发觉她的异样,脸色苍白得全无血色。 「晏晏,你怎么!」 回应他的,是失去意识软倒下去的身躯。 「我们发现樊太太左脑下方有块不寻常的阴影,目前仍无法判定是何原因,必须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等报告出来才知道。」 樊君雅坐在病床边,凝视妻子熟睡的容颜,医生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脑中迥绕,无法控制内心涌上的惶惧。 不管她脑子里那个不寻常的东西是什么,一旦脑部出现异状,都不会是简单可以处理的问题,他真的害怕…… 几乎是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身边就有她了,她很凶、脾气又不好、爱管东管西,不过只会针对他这样,他也习惯了什么都听她的,除了求婚那天。那一天,他告诉她:「只要今天听我的就好,以后我什么都会听你的。」 于是,往后的每一天,冠上樊太太头衔的她,管得更严。 管他日常作息、管他花钱方式,管他每天抽几根烟、管他口没遮拦、管他不准欺负隔壁的派大星、管他…… 她真的管很多,尤其在掌管家中财务上头,他一点藏私房钱的机会都没有,简直和巷尾那个嗜钱如命的蟹老板一样,有时都觉得自己很可怜。但是,也因为她缜密有条理地收支调节,他们在今年还清了房屋贷款,也开始规划了圆圆未来的教育费用,这些从来都不用他操心,他只要负责玩小孩就好。 她凶归凶,他遇上低潮时,也看得到她温柔的一面,无论得意失意,她总在他身旁,甘苦与共,不离不弃!在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时。 她每次都不准他胡闹,那套「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说词全然不被采纳,可是在闺房情趣上,她也是尽可能配合他男人的下流幻想,只要不是变态得太离谱。她用这种方式在宠他。她是个好老婆,无可挑剔。他完全无法想象,樊君雅的人生中没有她会是怎样。 一直以来,她都在为他付出,他知道自己孩子气、玩心重,让她太辛苦,如果不是选择了他,她可以过得更好,他真的亏欠她很多…… 就在他指尖轻触沈睡面容,爱怜而缓慢地抚过眼睫时,她睁开了眼。 「怎么了?」他的表情很少如此严肃又正经的。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他顿了顿。「嫁给我,有让你幸福吗?」 不会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他竟然会问这种问题。 「你不是总说,你年轻、帅气、潇洒、体贴又多金,嫁给你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要我有空时偶尔感恩一下吗?」 「那,你幸福吗?」他完全不为所动,专注又问了一遍。 既然他都问了,那她就不客气了。「你这个人,说话不正经,乱教小孩害我时时要担心圆圆的身心发展,还很爱欺负邻居,你不知道我每次看到朱小姐都很心虚,然后工作压力大就抽烟,每次说那是摧残健康你都阳奉阴违,比圆圆还难教;还有上次那个囚犯与典狱长的角色扮演真的很低级,为什么不是你穿囚衣被铐在床头动弹不得,这样我至少平衡一点!」她停了下来,对方难得不回嘴,认真聆听的模样让她好不习惯,再也批斗不下去。 叹了口气。「但是,你很爱我、爱家、爱小孩,出门从来不用担心你会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交代的正事你都会做到,虽然爱玩爱闹却也懂得分寸,尊重我的想法还有我做的每一个决定,如果不是你,今天不会有这个在教育界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的薛舒晏。」 「所以?」 她轻轻笑了。「当然幸福啊,笨蛋!不幸福干么要嫁给你。」 「我以为是为了圆圆。」 「不。是因为我看见你的决心,那种想改变自己,带给我幸福的决心。」结了婚都能离婚了,谁规定有小孩就非得在一起不可?如果他仍是原来的樊君雅,她不会与他复合,当时的分手绝非跟他闹着玩。 显然这个答案让他满意多了,他轻笑,俯低了身子亲吻她,在她耳畔悄声说:「下次换我被铐在床头,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她笑捶他肩头。「我才没你那么变态。」色情狂。 「我只对你变态,其它女人,我一点幻想都没有。」 「我知道。」要不然她打死都不会去配合那种一整个就很低级的游戏。 「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老公是她的,稍微不对劲她随便一个眼尾都能瞄得出来。 他身躯僵了僵,坐起身,思忖该如何欧口。 「没关系,你就直接说。」 「我……那个……刚刚医生……」 「要不要我来说?」像是抓准了时机进场,孙旖旎推开病房的门,完全没有打扰到夫妻间的情话绵绵,又能准确切入关键话题的开端。 樊君雅皱眉。「你怎么会知道?」啊,对了,他将小孩托给隔壁照顾,应该是临江说的。 「我知道的事情比你以为的还要多更多。」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刻,怎么可能轻易错过。她大步上前,指了指薛舒晏脑门。「你这里,有东西。」 「你不能婉转一点吗?」樊君雅不爽地瞪她,一脸忧心地偷瞄老婆,怕她承受不住。还有,医生刚刚才跟他说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你偷听!」 「这么没品的事,我以为只有你才做得出来。」 「不然……」 「你们!可以稍微停止一下吗?」床上的患者开口请求。虽然每次见面都会例行性的斗几句,她只打断这一次不为过吧? 「我到底怎么了,谁能说得更清楚一点?」 「没怎么样。」孙旖旎抢先回答。「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们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是医学也没有办法解决的事。你脑袋里的东西,不是具体的形物,而是一种能力,一种能够回溯时空的能力,不过它本身并不是属于你的东西,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寄放在你这里的,因此你无法驾驭它。但是当你情绪非常强烈时,有可能会不由自主地引发它—— 」 「你该吃药了。」樊君雅忍不住打断。从头到尾没一句听得懂,果然44 巷愈来愈多疯子,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搬家了…… 「不然你怎么解释中午、还有今天下午的事?如果不是你老婆用这种能力救了她学生,她会成为植物人,如果不是你老婆,你会骨折躺一个月的病床……她的能力太微弱,只能回溯到她身边前几秒的事情,再多就没办法了,但是这种能力不是她能承载的,每发生一次就会耗损自己的寿命与体力,更别提是一天内用两次,会头晕目眩,虚弱到昏倒并不意外。」 「你愈说愈玄了。」也让他更想按铃请精神科医生过来了。 孙旖旎彻底放弃那个老是和她唱反调的男人,转头问当事者。「你呢?相不相信我?」 「坦白说,这种事真的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她没有办法怀疑她。而且对方能点出她身边所有发生的事情,连她会头晕目眩的虚弱感都说出来了,尤其后面这一点,她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我……相信你。」 「我还是不懂,你干么要跟我们说这么多?」樊君雅忍不住又插嘴。这好像不关她的事吧?她那么努力说服他们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啊?」不提还好,一提就满肚子不爽,孙旖旎逮到机会就开始靠夭。「你们这对有多难搞你知道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去帮愚公搬那座山都不想管你们的事,谁教我家主子刚好把东西寄在你老婆身上,就算是寄放,也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不同意谁也拿不回来啊……」 「是怎样?把我老婆的身体当寄物柜了吗?」听起来让人乱不爽一把的,尤其那个东西还会危害到她。 就理论层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不过他没资格不爽,严格来说他还是受惠者,有什么立场鬼叫? 「那现在是怎样?到底要不要让我拿回来?」 樊君雅看了看妻子。「假设她说的是真的,那我不希望你留着这种你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物。或许那可以替我或圆圆化解一些灾难,但如果要用你的寿命来换,说什么都不值得。人生嘛,本来就有一些自身无法掌控的小灾小难什么的,偶尔流点血还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新陈代谢,而且也只有几秒而已,又不能回头去买这一期的乐透开奖号码—— 」 「好了、好了,闭嘴。」就知道他感性不了多久,为免他愈说愈不象话,薛舒晏哭笑不得地阻止。「我知道你的意思,没有什么会比让我好好活着和你白头到老更重要,这样就可以了。」 「所以,你是同意让我取回那样物品?」 薛舒晏想了想,相信她好像也没什么损失,于是点头。「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必做,我来就好。」只要她同意,就没问题了。 也不给人喘息或后悔的机会,孙旖旎双手结出一朵状似盛开的莲花,迅速变换了几道手势。就在樊君雅思考她手指怎么都不会打结的时候,浅浅的光亮在她指尖聚集,缓慢凝成愈来愈明显的柔光。 他实在很不想象个乡巴佬一样张口结舌,这种把戏有点功力的魔术师也能变出来……就在他还在自我说服的当口,一颗圆形的透明小球已然凝聚成形,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之间。那颗小球中心,缓慢浮现某个像是中文的字体,他正待看清,孙旖旎迅速收进掌内,回瞪他一眼。「看哈!」 好歹它也在他老婆身上寄放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看看都不行?小气巴拉…… 「终于又搞定一个了。」她吐出长长一口气,有够累。 又?一旁的樊君雅不经意捕捉到孙旖旎的细喃声。 所以他老婆还不是唯一被寄放的那个?他开始有一点点同情她了。 「你那哈主子的一定很恨你……」一记杀人般的目光狠瞪过来,他无辜地耸耸肩。「本来就是咩,这摆明了就是存心要整人……」铁定恨很大。 孙旖旎愤愤地转身,走人! 樊君雅不确定该怎么看待这件事,不过后来为求保险起见,他让薛舒晏做了一连串精密的检验,医生说她确实无任何异状,健健康康帮他生第二胎都没问题,他才安心。无论真相究竟为何,总之老婆没事就好。 不过说出去的话,他就一定会做到,于是他找了一天,向她兑现那个在医院许下的蹂躏计划。 「快,尽你所能,粗暴地摧残我吧!」被反铐在床上的男人,浑身赤裸,非常兴奋地期待着。 这男人真的很变态……哪有人反铐自己,求对方凌辱他的? 薛舒晏轻笑,并没有如他所愿地粗暴,而是俯身温柔厮磨,啃咬他下唇。「什么叫粗暴?」 「你很朽木耶!」枉费他调教了这么多年,一点变态手法都没学会。他好心提醒她。「抽屉里有教学示范,第七十八页,参考一下。」 连页数都背起来了? 薛舒晏好奇地依言打开抽屉,翻开那本情色书籍导本之鬼畜篇,那些撕扯啃咬啦、挑逗折磨又吊着对方不让人得到满足……之类的内容,她才看两页便丢到旁边去,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轻柔地抚触、亲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怎么做能够令他得到快乐。 他闷哼,硬是压下呻吟。「老婆,这样太温柔了啦!」没有人蹂躏会这么怜惜又服务周到的,而且……天!灼烫欲望几乎在软软掌心的服务之下缴械投降的当口,他真的丢脸地呻吟出声了。 「你不喜欢吗?」她笑容愉悦地问。 「喜欢。」就是太舒服了才不对啊,这不是他的本意。「我本来是……」 「是你说要让我为所欲为。」掌下灼热的身体,正因强烈的渴望而隐隐颤抖,她没折磨他太久,缓缓地将他纳入柔润身躯—— 这就是她想要的为所欲为。 他畅意地吁了口气,迎合她身体厮磨的步调,共舞出缠绵入心的欢爱旋律。 「我平时很白目,常惹你生气,你不想乘机发泄一下吗?」他以为她至少会小小恶整他一下,报报那个章鱼哥之仇。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你还是可以蹂躏我。」现在后悔的话,不会太晚喔。 她轻轻笑了,拿钥匙解开床头的情趣手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他停下动作,全无心理准备地愣住。「你说什么?」 她又说了一次,附加一句更长的解说。 得到自由的双手,死命地抱紧她,翻身压住她,狠狠地、疯狂地与她彻夜纠缠—— 也是在那一夜,他们制造出第二颗小圆仔来。 只因为她状似不经意,又像是早已酝酿许久,只待适当时机吐出的话语! 我爱你。 还有更长的那句—— 我爱你,君雅。你曾说过,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这句话,其实从你十八岁第一次向我告白时,它已经在我心里说过千万遍了,你知道吗?如果人生没有早知道,那么这一刻,我必须让你知道才能无憾的,是这句话—— 我真的,很爱你。 全书完! 编注: *关于白狼临江与朱宁夜的故事,请看【绮情之等待篇】橘子说789 《换心》 番外之一 爱与恨 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临江相当奉行这一点。宁夜今晚煮了好吃的奶油海鲜烛烤面,他想到旎旎一个人住,有好吃的都会多准备一份给她送过去。 到了门口,大门没有关,他就自己进去了。 他常常来这里,几乎是他第二个家了,所以她都不关门的,反正小偷要偷东西也不会来44 巷,想劫财劫色的遇到旎旎算对方没长眼。 他放下食物。因为客厅没开灯,他轻易便能察觉卧房透出的光亮,而且不太像是一般日光灯或苹果光之类的光线,却是带些萤白的亮点。他好奇地走上前,以为她在施什么法术。 但是没有,她趴卧在床上,望着玻璃瓶。他从来没有看过她如此郁郁寡欢的模样。那只玻璃瓶里,装了几颗透明小圆球,精准点形容,有点像是他上次经过公园,看见小孩子在玩的那种肥皂水制造出的小泡泡,透明的,由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光彩色泽。 不同的是,旎旎的比较漂亮,还带点晕黄色的光芒,包裹在光芒里的是一个中文字,每颗都不一样。 「旎旎。」他蹲到她身边,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不过他就是觉得她似乎心情很不好。 孙旖旎指了指玻璃瓶内的小球。 「如果是你,这些字会怎么排列组合?」 临江依言又看了一遍,很认真地思索。 有「你」、「我」、「寻」、「怨」、「莫」…… 它们在眼前飘来动去,他看得眼花撩乱。 「很难吗?」她将头枕在手臂上,表情好泄气,闷声道:「我找了好久,真的好久,整整一千年了,才找到这些,他只留给我这些……」她……不会是要哭了吧? 临江惊慌失措。「可是,他有留讯息给你啊,那就表示他应该是希望你继续找下去吧!」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可是现在……」樊君雅说的没错,其实她心里早就有答案,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他在恶整她,因为不甘心,因为怨恨,存心要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忙得团团转,又净将它寄托在一些很棘手的人身上…… 临江知道她说的人是她的主子,除了他身上的元灵丹以外,她一直在寻找主子最后留给她的讯息,而且自责是自己害得主子几乎元神四散,灰飞烟灭。 那个人!不,不算人,是神,她说被她害得很惨的神。 「莫寻,我怨你。」排起来挺顺的。 「可是我觉得,应该是:『你莫怨,寻我。』说不定他在等你。」 孙旖旎哼笑。「有时候真羡慕你。」总是活得那么乐观。 「我和宁夜等了一千年才等到这辈子,随便一个人听了,都会觉得这是在恶整我们吧,可是如果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我们怎么等得到?所以你家主子敢放心让你四处寻找他留下来的讯息,就是肯定你会愿意为他奔波啊,这难道不是感情和信心吗?而且,他都快元神散尽了,还把最后的法力用来保存这些字,寄托在不同的人身上等你发现,怎么看都觉得满用心良苦的。」 她笑了笑,没反驳他。 他现在和朱宁夜在一起,满脑子都是甜蜜的粉红色泡泡,能够这么单纯乐观也算难得,她并不想戳破他那份纯真,说她和主子其实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对她有那种临江所想象的感情存在…… 可是,她还是得找,那是她欠他的。 叹了口气,她认命地继续思索下一个该如何取回。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拼凑出完整的句子?他难道不知道,中国文学就这么奥妙! 移个标点符号意思就会完全不同了,何况是拼凑句子?可恶,这真的很恶整呀—— 附录〈绮情街秘史〉 〈秘史一〉 临江为本巷人气王,几乎从老人到小孩、人类到兽类、有形体到无形体的……涵盖范围百分之百,或许因为他憨厚耿直又善良无伪的性情,让人无法不喜欢。 平日看起来很喜欢捉弄他的樊君雅,也见不得别人欺负他……不过除了樊君雅,事实上也没人会欺负他。 欺负例子如—— 家里妻管严,不准抽烟,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樊君雅自己蹲到门口偷抽两根,刚好临江回来,抓包个正着。 「那个……舒晏说,要是看你抽烟要告诉她耶。」临江好心先告知。 「你想当抓耙仔?如此没格,我对你太失望了!」 「可是……」受人之托不是应该忠人之事吗?临江顿时陷入天人交战,左右为难。 樊君雅不由分说,拉下他齐齐蹲萝卜坑。「来来来,我们聊聊。你都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哪里可怜?」他觉得舒晏人不错啊,娶到那么好的老婆,应该很幸福才对。 「我不说你都不知道!我家那婆娘管我多严你知道吗?赚的钱要上缴国库,一点藏私房钱的机会都没有。和狐群狗党出去都得由皇太后先批准,拜托,那是男人正常的社交应酬,她懂什么?不能抽烟、喝酒不能超过三杯,这样一点都不man好不好,全世界都知道我妻管严,男人的面子往哪摆,你家婆娘会这样要求你吗?」 你家婆娘……他发现他喜欢这个词。 临江嘴角咧开大大的笑容。「我家婆娘不会管这个啊。」 啧,笑得像个呆瓜,每次一提到朱宁夜就这样,没救了。 「看吧,所以我就说我比你可怜……」 「因为我都会自己把薪水交给她,去哪里都会带着她,她不去我也不想去了,酒和烟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也不晓得她会不会管耶!要问她吗?」 樊君雅张口结舌。 妈呀,这是哪里来的怪物…… 尚未从震惊中回神,他耳尖地听到屋里头传出的脚步声,已来不及将香烟熄掉,就算熄掉残留的味道也瞒不过……在他想出该怎么办时,人性黑暗面已先替他做出决定—— 薛舒晏一打开门,看到的便是蹲在门口与邻居聊天的丈夫,好难得没欺负人家,一副哥俩好似的态度有够亲切,而临江嘴上叼了根烟,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日朴实憨厚的形象…… 「老婆,出来倒垃圾啊?我来,我来,你休息。」樊君雅态度自然无比,全无一丝心虚,后头那人简直无法置信。 你嫁祸!临江瞪大眼,错愕的眼神流露控诉。 兄弟,你就担待点,我不想回去又被铁沙掌伺候。 而后,好死不死像约好似的,朱宁夜也开门想找他回家吃饭—— 「你抽烟?!」她好惊讶。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啊!」临江惊吓得烟从嘴巴掉下来。 如果抽烟是会让舒晏生气的事的话,同理可证,宁夜应该也会不高兴。他顿时慌了手脚。「宁夜你听我解释……」 「进来再说。」 这样是表示……生气还是没有? 临江好忐忑,进屋前回望一眼对他满脸抱歉的樊君雅…… 旎旎,你说的没有错,人类真的好邪恶! 〈秘史二〉 樊君雅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拍他的头叫他小弟弟,二是以嘲笑的口吻喊他—— 「张君雅小妹妹,你老婆叫你回家呷泡面。」 就是这句。 他随便丢去一眼,回道:「我姓樊。」 「喔。樊君雅小妹妹,你老婆叫你回家吃泡面。」从善如流。 恨,真的好恨。 拍这支广告的人是跟他有仇吗? 从这款泡面上市以来,他的名字已经达到人见人笑的地步,更恨的是厂商愈赚愈多,还得寸进尺地给他出点心面,一直捏、一直捏、一直捏…… 连他女儿都爱吃。 樊圆圆!你为什么不爱王子面、不爱科学面,偏要爱见鬼的张君雅?害他时时要听老婆说:「君雅,去买张君雅给圆圆吃……」呜!连老婆都嘲笑他。樊圆圆我恨你,明天我立刻去户政事务所改名,让你也被笑一辈子…… 此恨完全让他达到失去理智乱迁怒的地步了。 「嗨,张君雅,来买张君雅啊?」好错乱的语法…… 今天已经受够刺激的某人,没精打采地瞄了眼跟他打招呼的44 巷美丽双胞胎,好无力地说:「我姓樊、我姓樊,我真的姓樊!还有,我不是小妹妹……」停了下,他补充一句:「也别叫小弟弟。」 「原来你是人妖?!」双胞胎姊妹花好惊讶,真的看不出来耶。 「……」为什么会这么难沟通? 马的!他要搬出绮情街! 〈秘史三〉 这是未证实的传言,却已行之有年。听说啊听说,朱宁夜、临江、孙旖旎在玩三人行呢!虽然是住在朱家,不过临江常往孙家跑,而最神奇的是大小老婆还处得很好,能够妥善分配时间,都不会争风吃醋,两个女人都待他极好,真是太神奇了。 在外人看来,44 巷的居民,每个行径、想法都让人难以理解,因此,雾里看花反而更挑起好奇心,茶余饭后总要聊个几句—— 不过,反正绮情街未证实的传言有太多太多了,也不差这几项,当然也没人会无聊地想去求证就是了。 于是,传言依然是传言,传言依然有很多,传言依然未证实…… 后记 我要改系列名。即日起本系列正式更名为「海绵宝宝系列」,上一本就叫「海绵宝宝之派大星篇」,这一本就是「海绵宝宝之章鱼哥篇」,下一本……好啦,以上纯属异想天开,请看看就好。(编编不要再叹气了……图) 最初会接触海绵宝宝,是因为我们的翔哥超爱看,每次去台北,一定会陪他看一下海绵宝宝,于是不知不觉,我也能朗朗上口—— 「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 「海绵宝宝!」 「方方黄黄伸缩自如!」 「海绵宝宝!」 「如果四处探险是你的愿望……」 「海绵宝宝!」 「那就敲敲甲板让大鱼开路……」 「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海绵宝宝……」 编编在瞪人了。 (……真的不能继续唱吗?可是海绵宝宝真的很好看耶……不死心) 好啦,拉回来。 晴姑娘一直觉得,自己脑内记忆构造有点奇怪,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记忆力很好的人,求学时期没有速记本领、别人讲的事情也没有厉害到一次就记得!至少每次人家交代我要坐几号公交车、在哪里下车,我就路痴得很,路线稍微复杂一点,我就没办法保证一定能记牢了。 可是!重点来了,我常常会记得一些很久远的事情,或者从来没有刻意去记的事情,不特别想记,却总记得牢牢的。 例如,某友就曾经很惊叹我记得她书中每一对男女主角的名字,因为她自己都忘了,才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真的没有刻意去记唷,就是莫名地没有忘掉,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很小很小时所看过的电视剧。今天要谈的是「中国民间故事」这是由台视制作的戏剧,以单元剧方式呈现,距今应该有二十年了吧,想当初,晴姑娘可是忠实观众呢,每周六下午都很准时守在电视机前面喔,《换心》 当中提到的「带子鸡」,就是「中国民间故事」某单元残留在脑中的印象。 目前大多出现在八点档乡土剧的梁又南小姐,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位演员就是在「中国民间故事」当中,当时的小小晴超喜欢这名中国小姐出身、年轻又漂亮的女演员……好像不小心暴露自己和别人的年龄了……(梁小姐,我对不起你!) 其次还有「孔雀东南飞」、「大劈棺(庄子试妻)」、「马皮蚕女」等单元,最初接触都是来自于「中国民间故事」,至今仍忘不了…… 现在想想,我接触中国文学其实是在潜移默化之中的,人脑有左脑和右脑,分别掌管数理逻辑与灵感创意,我想,或许早在以前潜意识便已经做选择与开发了,否则,同时也非常红的马盖先,晴姑娘却是完全提不起兴趣!孩子未来的发展,果然在幼年时期便可看出端倪。以上,看不懂是正常的,表示你真的很年轻,恭喜青春无敌!如果看得懂,也别太快感伤,您没听说过,酒是愈陈愈香,岁月带走我们的青春,是会留下历练与风韵的…… (当然也还有风霜……呜呜!求求你别叫我大婶) 这一系列的故事,多多少少呈现出晴姑娘儿时的记忆,或许是想记录点什么吧,儿时许多的优质戏剧陪伴我们成长,也在成长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影响。(至少对晴姑娘而言,这些戏剧功不可没) 也多亏有它们,否则幼年其实很不爱读书的晴姑娘,哪里会知道《红楼梦》 ——别怀疑,除了薛丁山与樊梨花,杨丽花小姐也演过红楼梦喔,歌仔戏是培养我文字基础最大的功臣。 下一本,如无意外(指难产),晴姑娘将会写一本因为记忆中的木偶戏而引发的灵感,这也是一出优质儿童戏剧,名叫「孙叔叔说故事」,够久远了吧?详情请待下回分解。 那么,(咳咳!真的快变阿婆讲古了) 咱们就下回—— 晴姑娘说故事中,再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