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两世妻》 楔子一 【楔子】 一湾活水流进蓊郁竹林,追溯流水逆行而上寻觅至源头,眼见千枝万叶碧色欲滴,佳泉环绕、竹影清幽,竹林尽头,是一座小巧院落。 踩上石子铺成的小径,两旁植满了七里香,小巧淡雅的白色花朵自绿叶间冒出头来,一点一点白,像青松上的雪。 再往前,推开竹门,可见两栋敞着门的小屋子,东边那间,有两个女子低头调配汤药,动作谨慎细心,偶尔会聊上几句。 「查理?韦尔斯杀戮心太重,多加两瓢‘慈悲’吧。」穿着绛朱绣花滚边云锦袍、下搭月华裙的女子头也不抬地说,她是孟剪春,是最早来到这里的女孩。 「剪春姊姊,那李蒙呢?」孟描秋将陶杯推到面前,她穿了一袭月白色缎绣蝴蝶纹旗袍,梳着简单的飞燕髻,俨然是清宫女子模样。 「看过‘前尘钵’了吗?」剪春扬眉问。 「看过。」 「他是怎样的人?」她在本子里记下两笔,美目微掀。 「他是个外科医生,有一身高明医术,可是医富不医贫,有命无命全赖病人袋中有几两银。」 「是个有脑无心之人,多给他一些‘怜悯’吧,希望来世他的睿智聪明能帮助更多人。」剪春利落地阖上簿子。 「剪春姊姊,我们给了每个人善念,可他们一入尘世便忘得干净,十之八九沦为利禄奴隶,岂不白费功夫?」描秋噘嘴问。 她淡笑道:「这就是人,想你我在人世时,不也挣不开情思愁绪,能做几分便是几分吧。」 西边屋里也有两个女子,比较怪异的是,其中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红色t恤,头上还戴着一顶深蓝色牛仔帽,头发绑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脚上穿着长马靴,俨然一副西部牛仔的模样,而另一个穿着柳叶飘飞浅绿锦长衫,头上梳着丫头髻,发髻上缀着点点纯白珍珠,好似从古画上走下来的女子。 穿着古典服饰的女子叫做孟绘夏,穿牛仔服的女子叫孟裁冬。 现下她们正凝神望着前尘钵,绘夏看得很专注,而裁冬不时拿起笔在纸上添几个字。 这是个不分古今的地方,通常身上穿戴的服饰都是她们生前所惯穿的,由此可知,剪春来得最早,而裁冬来得最晚。 剪春、绘夏、描秋、裁冬是孟婆手下的辅事丫头,她们负责观看前尘钵、调配孟婆汤,汤药调制好便交予孟婆,让她端给欲投胎转世的灵魂。 当人们死后走过奈何桥,便会依在世时的善行恶举分入六道轮回,要入神鬼道的自有仙佛小鬼将他们带开,但要转世入人道、畜生道……等等的,便得排队来到孟婆身前。 喝下孟婆汤,前尘往事灰飞烟灭,自此又是一个全新的灵魂,过去的一切留在过去,未来,清清朗朗空白一片,等着新生者重新填写。 「瞧,这两个男女蠢不蠢?就为双方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便要搞殉情!笑话,世界上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千百样。」 裁冬不屑轻嗤,在两人的名字下方做最后注记,笔一扔、簿子抛开,帅帅地往窗边坐去,远远望向竹林,想起新冒出的嫩笋,嘴有点馋。 绘夏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前尘钵里的男女,他们手牵手,在长长的海岸线上留下并肩足迹,女孩脸庞挂着串串珠泪,紧握着男孩,用尽力气。 那是一对十七岁的男女,还在念高中,却怀了孕,都是家教严谨的孩子,在想不出对策的情况下,两人逃课,相约到海边,打算投海殉情。 「小海,你后悔认识我吗?」男孩抬眼,他红了鼻头、红了眼。 「不悔,你是大海、我是小海,大海小海注定要碰在一块。」女孩说。 男孩叫做卢海莫,女孩叫做况巧海,两人的名字都有海,两个人对海都有特殊偏执,同学们大海、小海地喊,喊出他们的初识、热恋。 后来他告诉她,「将来我要成为勇敢的船长。」 而她告诉他,「我要住在靠海的地方,每天站在檐下等我勇敢的船长回家。」 不悔——绘夏的心震撞着,像撞着不明痛处,疼得直皱眉头。 「裁冬,喝下孟婆汤,他们就会忘记彼此对不?」这是规则,她背过千百遍,这时候拿出来问,突兀过份。 「当然,到那时再多的情情爱爱都已是枉然,还说什么下辈子要找到彼此,好笑,他们当我们是死的呀,我孟裁冬要是让他们有本事还记得彼此,我立刻改名,不叫裁冬,就叫大海包小海。」裁冬举双手诅咒。 前尘钵里的男女相视一笑,十指紧扣,头也不回地往大海奔跑,水漫过他们的脸,咸咸的海水红了他们双眼,可他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记住对方长相。 女孩不停摇头,发不出声的嘴巴,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嘴型——不悔、不悔、不悔…… 更痛了,被压缩的心脏疼得说不出话,绘夏拧起双眉。 「怎么啦,不舒服?」裁冬问。 「没事。」 她迟疑地望向被抛开的册子一眼,贝齿咬着红唇。不可以、不行、不应该,上次的经验不愉快,千万别再害自己一次。 她迅速别开头,可是……女孩口里的「不悔」不停敲着她的心版,在上面敲出斑剥裂痕。 再看一眼前尘钵里的男女……犹豫……犹豫…… 唉,管不着了,她得做,不然会懊恼得睡不着。于是她挤出一抹笑对裁冬说:「你饿不饿?」 「饿,想到竹林里的嫩鲜笋,我的口水直流。」 裁冬舔舔嘴唇。要不是绘夏是动物保护协会的支持者,再抓两只竹鸡下去一起炖,汤汁肯定更鲜甜可口。 「不如你去挖笋,待会儿约剪春姊姊、描秋喝笋汤,然后听你说说二十一世纪的趣事儿。」那时,前尘钵就成了她们的立体电视,想看槟榔西施、钢管女郎,都可以从里面找到。 绘夏的眼睛东飘西飘,她不擅长说谎,幸好裁冬注意力全在那片翠绿竹林上,没注意到某人不实在的心虚表情。 「二十一世纪有什么好?抬头,天空臭氧层破个大洞;低头,脚下的土地有戴奥辛污染,吸进鼻子的空气有大量悬浮微粒。在那里,人心奸险,商人爱卖黑心产品,消费者热爱山寨版,牛有狂牛症、猪有口蹄疫、鸡鸭有禽流感、蔬菜水果有农药问题……」 「好啦,这些留到中午再说,我也饿了呢。」她拉起裁冬,把她推往屋外。 楔子二 「可工作还没做完。」裁冬指指前尘钵。 「剩下没几个了,我来就好,你啊,负责找最鲜最嫩的笋子,喂饱我们。」绘夏越笑心越浮,做坏事要有天份,而她的天份奇差无比。 「既然你这么说,没问题。」裁冬的脑袋被胃控制,就算真看出所以然,也会选择性忽略。 她甫出屋,绘夏便飞快拿起册子,甩头,对自己发誓,「最后一次,我只做最后一次。」紧接着,在卢海莫和况巧海的名字下面删去几笔。 她想着,就为他们留下些许模糊记忆吧,让他们在来生能找到彼此,为「不悔」再次见证爱情坚贞。 「卢海莫。」 孟婆拿起孟婆汤,在递给眼前的男孩时,发觉药汤的颜色浅了些。 她瞄一眼和他牵手的女孩问:「你是况巧海?」 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孟婆拿起另一碗汤药,果然,同样是浅浅的粉红,疑惑上心。 她对着这对小男女,露出慈爱笑意。「后不后悔就这样死了?」 「不悔。」他们头摇得笃定。 乍然听见不悔两字,她心底立见清明。 不必怀疑,这是绘夏的杰作,她并非初犯,告诫过多回,她仍然照做不误。也不想想,没有月老的红线相牵,就算他们在来世找到彼此又如何,不过又是一场苦恋、一次蹉跎。 唉,终是情根深种惹的祸,绘夏的心缺了一角,不管她走到哪里,都会受情所困,这样的人,呃,不,这样的「仙」留在这里不恰当。 或许她该依月老所言,让绘夏回到过去完结未了情缘,否则,即便时序经过千年、生命早已湮灭,绘夏仍无法舍弃情爱中的不悔。 孟婆回神对他们说:「才十七岁,如果你们继续活着,一个将成为知名律师,一个成为艺术品经纪人,你们会买下豪宅、拥有完美的配偶和人生。」 「到那个时候,我们是夫妻吗?」 「不是,但你们都有让人羡慕的家庭。」 「如果我的妻子不是巧海,那么,那也不过是让‘别人’羡慕的家庭罢了。」卢海莫说。 言下之意,那只是个样版家庭,满足得了别人却满足不了自己,失去对方,遗憾已成注定? 「是啊,我们宁愿从头来过,给我们一个好的身份,相知相遇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那个时候,我们要爱便爱,谁也不能阻挠。」话是对孟婆说的,但况巧海冲着卢海莫笑。 又是一对痴傻男女,孟婆苦笑。「好吧,你们就喝下孟婆汤,转世投胎去。」 她将汤药端到他们面前,两人接过,笑望彼此。 「不可以忘记我哦。」况巧海说。 「我绝对不忘。」卢海莫点头说。 这么坚定的两个人,还能说什么?她拍拍他肩膀道:「听孟婆一句,转世后,多去庙里拜月老,那位老人家最爱人家灌迷汤。」 他们朝孟婆用力点头,喝下孟婆汤,正式结束上一世。 完结这对旷男怨女,她向身旁的小侍交代几句后,转往竹林。 小屋里,几个女孩一面喝着竹笋汤,一面听裁冬生动描述二十一世纪的三c产品,三不五时还拨拨前尘钵,来个影音教学。 孟婆不打扰她们,先走往东边的屋子,调好一杯浓稠的孟婆汤,再走回女孩们居住的西屋。 「孟婆婆。」她们齐声招呼,让出位子给老人家。 她看一眼前尘钵里,穿着清凉的秀场女郎在展示最新型的手机,忍不住摇头。二十一世纪,人类变化太快,连牛头哥、马面弟都忍不住抱怨,说医学发达,死人越来越少,害他们无聊到只能闲磕牙。「看这个,不害羞?」 「有什么好害羞?在我们那里,穿越少的越红,连男人办演唱会都要把自己淋湿、脱到半裸,才能引出全场欢呼欸。」裁冬说。 孟婆见其它女孩看得津津有味,叹息。果然是近朱者赤,近裁冬者不象话!算了,道德重整不是她出现的重点。 「绘夏,卢海莫、况巧海的孟婆汤是你调的?」 东窗事发了!绘夏心震两下,低头,脸涨红。就知道会被发现……又要关一次禁闭,好吧,反正她不是没经验。 光看她那副表情还能不清楚?剪春无奈她永远学不到教训,抢一步挡在绘夏前头顶罪。「不,那是我调的。」 「跟绘夏无关,他们两个是我看前尘钵记配方的。」裁冬也抢着挡。 开玩笑,上回绘夏被罚进思过房关三十年,竹林里那些鸡啊兔啊、蛇啊……乱七八糟的小动物全上门找人,烦都烦死了,也只有绘夏会把那群畜生宠上天。 说实话,刚来的时候,绘夏的善良看得她很反感,但那么久了……好啦,她承认,她多少被绘夏的善良感化,开始三不五时学念阿弥陀佛。 孟婆的目光吓人,虽然皱皱的眼皮隐去了一小部份,但还是看得四个人心惊胆战。 绘夏看看剪春再望望裁冬,连累姊妹,她于心不忍,眼光黯然,她低语抱歉,「孟婆婆,很抱歉,是我篡改裁冬的配方。」 「同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几回?你自己说。」孟婆口气一凛,室内温度骤降,屋里四人不约而同抚上手臂的鸡皮疙瘩。 「对不起,孟婆婆。」她的头再往下低二十度,下巴贴上前胸。 孟婆一语不发。这女孩禀性纯良,做事勤快,除这个小问题之外,她实在挑不出缺点。 她叹气道:「看来,就算我再关你一百遍也没用,你还是回到宇文骥身边,把该完结的感情做个了结,把心腾空了再回来。」 「孟婆婆,不可以!」剪春、描秋、裁冬异口同声。 宇文骥不是人,他根本不爱、不珍惜绘夏,把她送回去,不如把她送进地狱,至少她们和狱卒大哥们还有点交情。 你们说不可以就不可以,我孟婆婆有这么好性子吗?孟婆烁厉的眼神投向绘夏。「怎样?你想不想回去?」 想回去吗?时隔千年,她早已忘记仇仇怨怨,忘记那个待她很好的爹爹、忘记那些对她有所求的穷人,甚至忘记那个时代的生活方式,转而热中于二十一世纪的故事,但……他的眼神、她的不悔、她胸口的翡翠和臂上的双飞蝴蝶,未褪……指甲抠着掌心肉,像心底钻了虫子,刺刺疼疼。 「他妈的,宇文骥是个混蛋!」裁冬爆粗口。 「孟婆婆,我发誓,以后一定紧盯绘夏,再不让她犯同样的错误。」描秋拉住孟婆的衣袖。 楔子三 「我们保证。」再次三人异口同声,在维护自己姊妹这件事情上,她们心意一致。 「你们保证什么?绘夏不见得不想回去。」她转向绘夏。「想清楚,你回去可以劝导宇文骥一心向善、少造杀业,若是你做得够好,说不定可以改变他的命盘,免去他的地狱之苦。」 免去他的地狱之苦……孟婆的话就像涟漪,在她脑间一圈圈扩散,心,蠢蠢欲动。 「绘夏!」 她们发现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希冀。不会……吧,那个眼神代表—— 我想回去。 剪春心凉。 即使要受尽委屈,我也要试上这一遭。 描秋眼眶发红。 我想念那个男人,即使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裁冬在肚子里把宇文骥的祖宗十八代全操过一遍。 「不公平,孟婆婆,你根本是在绑架绘夏的善良。」裁冬冲着孟婆大叫,然后转身抓住绘夏的肩膀猛然摇晃。「你、你、你……如果你要回去,就别认我们这群姊妹。」 「别回去,难道你以前受的苦还不够?」描秋激动的说。 她为难地看了看好姊妹们。「可是……我想试试看,你们别生气,只要做了了结,完成任务,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脑袋装大便啊!」 裁冬气昏了。那个男的有什么好?叫他德州变态杀人魔都不过份,难不成绘夏吃太饱,没事想找人凌虐自己一番?真是这样的话,就让孟婆婆把她送到希特勒身边就行了。 「你想清楚了吗?」从头到尾,不多话的剪春只问上这一句。 「嗯,想清楚了。」她呐呐回答。 事实上,当阿观的身影浮上脑海时,她就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她能想的是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冷淡、他把翡翠系在她胸口的温柔。 「他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你不是亲眼看过他的前尘钵?他无心无肺,手段残忍,你见识过他是怎么不拿人命当命看的。对,他是对付恶官没错,是可以过份一点点,但坏人也有人权啊,他做的不是‘过份一点点’而是太超过、太没天良,所以他的官那么大、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却无后,这叫现世报,你懂不懂?」裁冬急道。 「你明明知道他杀人太多,已在无间地狱受苦,不得转世,你回去做什么?再替他的‘杀人纪录簿’凑人数?」描秋真想敲开她冥顽不灵的脑袋。 「如果可以改变他的戾气,如果能把他从恶人变为善人……我要回去。」绘夏抿唇。他在无间受苦,她亦心如刀割、千年执念,若有一丝机会,她愿意回去! 「说得好听,你根本是还在痴迷那段不可能的爱情,可你记不记得,宇文骥年二十七,殁于儇元五年。害死你之后,他没几年好活了,你回去做什么?」描秋气炸。 「不,我是……」她企图为自己辩解。 「你是以为自己叫做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裁冬没好气的抢话。 「对不住,但我真的想回去。」绘夏叹气。 话很少的剪春在她叹气之后,也跟着叹气,她是第一个看出绘夏坚决的。「真要回去的话,就做好万全准备吧。」 「准备什么?」描秋问。 她没回答,手一挥,绘夏的容貌彻底改变,原本清丽的容貌转成艳光照人。瓜子脸,柳叶眉,含怯明眸,樱桃红唇,白透皙嫩的粉颊上淡淡地扫过红粉,那是一张任谁看见都会怦然心动的脸。 「死而复生,你不想把所有人吓死吧。」剪春淡笑道。 裁冬见她妥协,明白自己和描秋合力也改变不了什么,三票对两票,她们输定了。她冷声讽刺,「好得很,你就用这张脸去把那只畜生迷得晕头转向,再狠狠抛弃他,反正你一向很有畜生缘。」 绘夏苦笑。裁冬上辈子是念法律的,嘴比刀子还锋利。 描秋目光绕过一圈,了解再坚持也转圜不了她的心志,于是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臂间烙下红痣,轻道:「需要帮忙时就压压它,我们随传随到。」 「既然你们都送礼物了,我、我也来。」裁冬不甘不愿到很不爽,但再不爽还是从脑勺里抽出几根银丝,按贴在绘夏头上,咬牙切齿道:「我把二十一世纪的智慧给你,往后清醒些,别再被那个死男人骗,把我们女性的骄傲拿出来吓死他,他要是因此短命,跟你无关,反正他只能活二十七年。」 孟婆没好气地看向四个手足情深的女孩。又不是演睡美人,仙女们争相送公主礼物!拄杖起身。她得把她们送的「礼物」一一收回,再灌绘夏一碗孟婆汤,将她前世与在这里的记忆通通收回。 跟在孟婆身边那么久,一个眼神她们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裁冬发现情势不对,拉了绘夏就猛跑。 「裁冬,你给我停下来!」孟婆大声嚷嚷。 谁理她啊,她们跑得更快了。跟在她们之后,剪春、描秋也冲出大门,等她抄起孟婆汤匆匆赶至时,绘夏已经被裁冬一脚踢下凡尘,趴躺在宇文骥的宰相府前。 这不是摆明同她公然作对孟婆拐杖重重落下,火眼金睛怒视裁冬。 瞪也没用,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对付宇文骥那种强势男人,如果绘夏脑袋里不多装点东西,只有挨打的份。 「知道知道,别气了,我自动到思过房闭关五十年。」裁冬举双手投降。 「孟婆婆,您别恼,报告我来写,保证没人能挑出毛病。」描秋软声道。她很有本事粉饰报告,谁也看不出破绽。 剪春持续保持沉默,但清冷的目光中隐含了确定。 孟婆有气没处发,只能用力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看起来很像刚钓上岸的半死鱼。这年头,伦理不流行了,比较流行忤逆。 好半晌,她气起来,又把一根可怜的拐杖敲得砰砰响,直到满肚子火吐尽。 「孟婆婆,您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划算。」描秋软声细语安抚。 「气死我,你们不是更自由自在!」 「怎么会?你死了,谁来给我们护短!」裁冬凉凉道。 孟婆瞪人哼气。对啦,反正仙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最护短,她早就没有形象可言。 「我先把丑话撂在前头,绘夏没求助前,你们谁也不准出现。」她试着装狠,但这次,装得不怎么样。 第一章 【第一章】 轻快的身影飞掠过树梢,如燕子穿梁,周观奕在众人惊呼声中,接住差点从树上摔下的婢女贺采鸳,当两人稳稳站回地面,一串震人耳膜的鼓掌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阿观,你的武功可以去考武状元了啦。」 「啥武状元,我看阿观就是同当朝的雷将军比划也不会输。」 「当然,阿观可是咱们相爷一手栽培出来的,允文允武,将来要接相爷棒子的呢。」 这是宰相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自从小姐七岁那年出府,一脚踩在饿昏头的阿观身上,他和李家的缘份就此结下。 那时他不过十二岁,但宰相身边的谋士厉屺天一眼看到他,就连声赞他是武学奇才,要收他做弟子;十三岁,辽国进贡一头人熊,在朝廷晚宴里,人熊兽性大发,驯兽师控牠不住,牠挣脱绳索往一身红衣的小姐身上扑,阿观想也不想就飞身上前,自熊掌中救下小姐,虽然他的背脊被熊爪子撕裂,血肉模糊,但自此他得到相爷另眼相看。 阿观的伤养好后,相爷聘名儒教他念书,方知他一目十行,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从此便认真地考虑起阿观的未来。 慢慢地,小姐胶着的目光,相爷刻意的栽培,让所有人的心里存下默契——未来,阿观必是小姐的夫婿、相爷的接位人。 一名面貌清癯的白发男子静静站在亭子里,两道阴目眼光远远注视着周观奕。 他是大燕国宰相,一手掌握整个朝廷的李温恪。 当今皇帝赵义庭沉迷于酒池肉林,夜夜美色笙歌,将国家大事全交给李温恪掌理,导致朝纲败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十五年前,李温恪送一名碧眼美女入宫,她日夜迷惑皇帝,得到帝王专宠,之后,李温恪便逐步成为大燕国的地下皇帝。 碧眼美女被封静妃,十年前产下一名皇子,若事事照他所计,未来平庸昏昧的皇十子赵钰必登皇位,而朝政仍将把持在他手里,没人能动摇他的权势。 而李温恪会认定静妃之子必掌大权,原因是皇上有七名皇子,除了静妃所出之外,在他与静妃的合力策谋之下,死的死、残的残,连皇后所出的皇三子赵铎也变成疯狂痴呆之人,没人能上得了枱面。 李温恪也不怕皇后娘家宇文族势力出头,硬是将痴狂的赵铎扶上大位,然后同他一样,一手遮天,成为第二个地下皇帝。 因他老早估料到一切,于是十年前主导一场风波,将皇后娘家一族三百七十四人,以叛国为由抄家灭族,宇文家,连一个都不剩了。 而今,后宫皇后只能落得一个青灯古佛,守着痴傻憨儿过日子罢了。 有人说他心肠恶毒,然凡成大事者,不能心存妇人之仁,唯有够毒够恶,方能保有长久的权贵,否则一朝不慎,倾朝灭族都有可能,他不能不处处谨慎。 李温恪的眼光定在周观奕身上。他暗中观察他够久了,这孩子是个人才,文武兼备,难得的是性子沉稳、个性内敛,将来必能接下他的位置,成为朝廷上呼风唤雨之人。 只不过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冰冷锐气,让人难以接近,许多时候,即使是阅人无数的他也猜不透阿观在想些什么?这种让人无法掌握的危机意识,教他对阿观始终抱着存疑态度。 「相爷的决定是……」发话的是相爷的谋士,厉屺天。 他跟在李温恪身边近十年,是相爷倚重的人,他和阿观入宰相府的时间前后相差两年,阿观是小姐救回来的,而他则从一群黑衣强盗手里救回生命垂危的相爷,自此他成为相爷身边的重臣。 「你真的觉得阿观能为我所用?」阿观的城府太深,深得让他无法一探究竟。 「能,他聪明才智、武艺卓绝,绝对是号人物。」厉屺天很看好他。 「屺天,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相爷抚着长须轻笑。 「屺天明白,但是除了阿观之外,再没有其它更合适的人选了。相爷心底比我更清楚,现在攀附相爷的,都是些贪婪愚蠢之辈,锦上添花者众,落井下石之人亦不少。」 厉屺天就是这种实话实说、不怕得罪相爷的性子,才能得到李温恪的重用,趋炎附势、讨好巴结之人,他看得多了。 「你说得对,我还能不清楚吗?」他抚抚雪白胡须。 他年岁已大,再加上膝下无子,好不容易五十岁那年才得了个女儿,能接下衣钵的人不多。 虽然目前满朝文武都掌控在他的手中,但他焉能不明白,那些官员们一个个比豺狼虎豹更凶狠,今日他得势,再恨、再怨,他们还是得乖乖为他做事,哪天大权不在,他们能不群起攻之。 「相爷不必担心,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阿观的命是小姐救下的,有小姐在,自能牵制他。」 他笑着指指园子里的男女,不知何时,那些围观的人尽数散去,小姐站在树下同阿观说话,难得地,阿观那张千年不化的寒冰脸带了些许笑意。 是啊,他待若儿,毕竟不同。 看见李若予,李温恪阴沉双的眸闪过温柔。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女儿。 「没错,有若儿在。」他满意点头。 若儿属意阿观,这点,明眼人全看得出来,而阿观待若儿也非同一般,他不耐烦那些花花草草,却时常陪若儿去后山;他忙得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但若儿一病,他什么事都搁下,固执陪在若儿身旁。 阿观对若儿的感情,成了让他安心的筹码。 「安排阿观参加今年的科举吧,我要他一举拿下文武状元,要他一出声便是一鸣惊人。」他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阿观安插在皇帝身边,取得皇帝和赵钰的信任,阿观必须学会玩弄两个皇帝于股掌间。 「知道了,屺天立刻下去安排。」拱手,厉屺天转身下去办事。 李温恪再看一眼园子里的周观奕和女儿,眼底流露出身为人父的骄傲。若儿这样喜欢阿观,说什么他都会把女儿心爱的男人拱上云端。 微微一晒,他双手负于身后,走回屋里。 同一刻,在相爷转身时,周观奕收回为小姐抚去落花的右手,温和笑脸转为冷肃,李若予仰头,瞧见他的面容,颊边笑意迅速收回。她不懂他的阴晴不定,是不是……她又做错什么事情? 凝睇着他轮廓深邃的脸庞,她看得痴了。阿观的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略带厉色,一双眼睛锐利逼人,隐含燿燿锋芒。 认识他八年,从第一脚踩到他的身子,开始两人交情。 七岁的她不懂男女之情,却知道他是一个好看到让人舍不得转开眼的大哥哥。她救下他,把他喂饱饱,让他穿上最好看的衣衫,要他成天跟在自己后头,那时,他是「她的」阿观。 后来厉叔叔说他有天份,把他带到后园练武,分去他一些时间,再后来,爹爹说他脑子好,是可造之材,又请文师傅、程夫子、蔺师傅……一大堆师傅教阿观念书,分去他更多时间。 弄到最后,她都搞不清楚,他还是不是她的阿观? 第二章 不过。不管他是不是她的,她都把他「当成」他的。所以,阿观归她顾。 被厉叔叔「教」导得伤痕累累时,她替他上药;夜里书念得晚了,她为他送宵夜、炖补汤。她就是要把他喂饱饱、养高高,所以他长那么高大,是她不辞辛劳换来的,他健健康康、身子比别人壮,也别忘记替她记一笔功劳。 「阿观,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小羊?它的腿快好了哟;等它好起来,我们一起带它到后山,让它回家找亲人,好不好?」李若予再度扬起笑脸,试着用自己的愉快勾起他的开心。 周观奕回视她,她脸色偏白,像吹弹可破似的,薄透的肌肤底下细小的血管隐隐可见,清秀的眉眼唇鼻,看起来稚嫩可欺。她巴结地笑着,眉弯眼弯,甜得腻人的笑容在他眼前化成蜜汁。 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但他不允许自己动情。 「我很忙。」他拒绝她,不留半分情面。 「这样啊。」她扁嘴失望,然而失望归失望,这又不是阿观的错,都是师傅们把阿观逼得太紧了。 她拉住阿观的大手,想起爹爹说,再过两年,如果她愿意的话,就让阿观当他们的女婿,她自然是乐意的,而阿观……她的脸泛起两抹飞霞,腼腆娇羞。他也乐意吧? 「不然,我让阿福做菜,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阿福的烧鸭是一流的。」 说话间,她发现采鸳正看着阿观,转头向阿观采去,发现阿观也回视着采鸳,她猛然地想起,是她不好,难怪阿观要气她了。 采鸳是她的贴身婢女,而刚刚她却让采鸳做了件傻事情。 她拉住婢女,笑得毫无心机。 「采鸳对不住,我没想那么多,只担心鸟妈妈被大鹰叼走,小鸟一定活不成,才会让你爬树摘鸟巢……害你受惊了。」 「小姐,别这样说,是采鸳没用,没能把小鸟救下来。」她低头,诚惶诚恐。 李若予捧起坠在地上的鸟窝。里面的鸟蛋全碎了,终究没救成,阿观肯定又要说她多此一举!但无所谓啦,反正阿观一向看不起她的无聊善心。 她不笨,当然知道采鸳喜欢阿观,毕竟阿观那么厉害,人人都爱他,但她才不管呢,只要阿观喜欢她就行了。 想到这个,她又想起年前的事。那次,她在人行罕至的后院发现采鸳倒在阿观怀里哭泣,她难过得不得了,以为采鸳喜欢阿观、阿观喜欢采鸳,她反而变成挡在中间的第三人,于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彻底避开阿观。 厉叔叔发现不对劲,找上她深谈,好半天,她红了眼眶告诉厉叔叔,阿观喜欢的是采鸳,就算她是小姐,也不要夺人所爱。 厉叔叔恍然大悟,笑着说她误解。他说采鸳的模样同阿观的妹子相似,阿观是用爱护妹妹的心情在疼爱采鸳,他还细细叮咛,这事儿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她爹可容不下一个会让女儿哭泣的男人,如果让两个爱她的男人打架,她肯定要更难过了。 她后来破涕为笑,因为厉叔叔说的那句话——两个爱她的男人。爹爹肯定是爱她的,那么阿观也爱她喽,人人都说当局者迷,偏偏她迷糊得比谁厉害,连厉叔叔都看出来的事,她还要胡乱猜疑。 这事她当然没让爹爹知晓,她明白爹爹是爱屋及乌,若不是因为她,他怎么积极栽培阿观,让他习文学武,成为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后来再出房间时,阿观主动对她微笑。 不爱笑的阿观对她笑呢,她高兴得快要飞上天,拉起他的手,绕着他又唱又跳舞,惹得爹爹也畅怀大乐,她最爱这样了,爱所有人都开心快乐。 「采鸳,你先进屋里好不?我马上回去。」她有私密话对阿观说。 「是,小姐。」 采鸳离开后,李若予轻扯周观奕的袖子,小心翼翼道:「你看见喽,我有跟采鸳说对不住,我没有仗势欺人。」 她最怕阿观说她是大小姐,却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叫做越描越黑。 「做都做了的事,何必抱歉。」冷冷的音调不带分毫情绪。 他偏要刁难她,他就是喜欢欺负她,喜欢看她阳光璀璨的双眼瞬地沉下,然后微微地嘟起嘴巴。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情绪可以表现得这么明显?快乐要人知、难受要人知,不懂得戴上面具,同人保持距离。「你还在生气哦?不要气啦,生气会长白头发。不然,我跟你保证,我发誓再也不会有下一回,因为我知道采鸳是你看重的人。」她透亮的眸子望进他眼底,干净得让人不舍污染。 周观奕眉头皱起,淡定无波的脸上掀起一丝嫌恶。「我和她没怎样,你不必胡乱忖度。」 「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呢?知道他看重的人,她定会好好保护吗?这话太矫情了,他必然听不下去。 「算了,没事。总之你别生气就好。」 她的嘴笨,老是和自己的心接不上边,扭着帕子,她真希望自己再聪明一点。 看她那副无辜模样,谁有办法同她生气?叹气,他缓下严厉表情。「没事就回屋里待着,别吹风又咳了。」 话一出口,周观奕立刻提醒自己,这是不对的,他必须讨厌她,就算再可爱都要讨厌,因为她的爹爹叫做李温恪,是他仇恨的人。 他痛恨她出生肮脏,却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他厌恶她单纯的信任与天真,他憎恨她的善良,李温恪不应该生出这样的女儿,所以他发誓,终有一天,要把她变成和自己一样,阴沉晦暗、满心仇恨。 「阿观,你是在关心我吗?」 她笑得满面春风,方才的阴霾在瞬间消除,这是她的性子,记仇记不了片刻。 她明白谁待她好、谁带她坏,却宁愿不计较别人的恶,只想着待每个人都好,她总说,只要心思是好的,待她坏的人早晚会明白,她心无恶念。 他没回应,淡淡扫她一眼。 不想说话?没关系,她明白他的关心就好。 小小的掌心贴上他的,两手合掌,把他的大手包裹在里面,他的手总是冰冰冷冷,但还是没关系,她愿意替他添温。 「阿观,明日我要去庙里布施,你去不去?」她眉梢的笑意张扬。 每个月她都会领着家丁到庙里放粮给贫苦百姓,每到这天,阿观会心甘情愿随她出门,没人看出其中的奥妙,只有她清楚,冷冷的阿观心底包覆着不教人知的善良。 「我去。」 「约好喽。」说完,李若予转身回房,但跑没两步顿了下,又折回来,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语,「阿观,我知道在你冷漠的外表下,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肠。」 语毕,她飞快地在他颊边印上一吻,红着脸奔回自己屋里。 好心肠? 心动了一下,粗粗的指尖碰上她吻过的地方,那里有残留的温度,暖暖地,温出他一个不自觉的笑脸。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好,他比谁都清楚,男人的仇恨殃及池鱼,她无可选择地成为他们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他不是阿观或周观奕,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宇文骥,是当今皇三子赵铎的表哥、皇后的亲外孙,那年为铲除皇后娘家势力,李温恪设下瞒天大计,以叛国为名,除去宇文一族。 第三章 如今,他能存活下来,不是凭恃着好运气,而是一群人用命换来的,他必须复仇,必须对宇文家族的三百多条人命,和为宇文家尽忠的无数死士负责。 既然义无反顾地走向复仇之路,他就无权放任感情,他明白这条路有多危险艰辛,因为李温恪不是他唯一的仇敌,他要做的不仅仅是铲除李温恪的势力,他还要拔除满朝污吏贪官,和那个坐在皇位上却纸醉金迷的皇帝,赵义庭。 自他改名换姓出现在李若予面前那刻起,就是一连串计谋的开启。 他们知道李温恪有个一出生就带了寒毒的女儿,知道他有多么宠爱这个掌上明珠,也清楚李若予性格软弱却善良天真,以及她什么时候会出宰相府,探望小时候的乳娘。 事情比计划中更顺利,在他之前,厉屺天进入宰相府,成为李温恪的心腹;在他之后,张文良变成宰相府的总管,莫礼筹成了宰相府的侍卫长……他们的势力逐渐地渗入宰相府,复仇之日不再遥不可及。 只是那个被利用的女孩,还傻傻地快乐着、幸福着、她无忧的笑容常在无意间触上他紊乱的胸口,带给他措手不及的感动。 矛盾僵持着,他额际鼓跳,胸口起伏与略微急促的鼻息相应,他眼神晦暗,瞳火明明灭灭的闪着,一抹疼痛的感觉钻入心房,他知道因何而痛,但,他不允许这种感觉存在。 仰高下巴,他压抑胸口疼痛,转身进书房,面对李温恪,他还有一场戏要演。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香燃着,缕缕薄烟轻轻拂来,淡淡的香气沁人鼻息,让人舒坦。 宇文骥坐在床前,凝视着李若予沉睡的五官。她的容颜端庄秀丽,但称不上美艳,苍白的面色,素日里,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有病,打娘胎里带来的病。从小到大,看过的大夫,用过的药不计其数,她常笑说:「我花在看病上的银子,怕是足够养活一村子人了。」 说得简单,什么养活一村子人,她的病可以让军队打一年仗,养活两省灾民。 由此可见,李温恪是个多么贪婪的宰相,他掏空国库,有钱让女儿吃那些古里古怪的药,却让朝廷拿不出银子,害八万大军因为饥饿灭于大辽。 前日,她的病又发作,喝过药后昏迷两日,厉叔叔要他寸步不离的守在若予身边,他无异议照做,因为他心知肚明,唯有娶回若予,才能得到李温恪的全心信任。 他拿下文、武状元,这样的青年才俊自是引起各方注目,想求皇帝赐婚的当朝大官不计其数,尤其那日骑马游街,多少名门仕女躲在牌楼后头偷窥,芳心暗许,但当他们知道周观奕是宰相李温恪属意的女婿之后,纷纷打退堂鼓。 谁敢和相爷争女婿?没有人敢,和公主争驸马还有机会,和李温恪争?除非打算把命拼上。 宇文骥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了杯水,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玫瑰酿,忍不住沾了点甜。那是用玫瑰花瓣、糖、梅子酱腌成的,也是若予最喜欢的零食。 他第一次尝到玫瑰酿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做出来文章没达到师傅的标准,李温恪让人把他关进柴房里,不准吃饭。 所有人都替他打抱不平,但他心里是高兴的,他明白,李温恪越是看重他,自己越有机会往上爬。 那天晚上,从不违背父亲的若予偷了柴房的钥匙,她捧了碗玫瑰酿,一面跟他道歉,一面安慰他,说师傅要求太高是因为认定他办得到,要他别生气、别懊悔,下一次,他如果有些许意愿…… 多数时候,他是气恨她的,他痛恨她的善良,痛恨她以为救下两只兔子、几条野狗,甚至几个贫病交迫的百姓就感到无上满足,她不晓得百姓的苦是谁造就的不晓得她高高在上的父亲是怎么一步步让吏治败坏。 这个国家,从根本腐烂了,上位者不顾百姓死活,忙着敛金谋银,年年旱灾、水患,百姓流离失所,若要改变这一切,除了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砍除枝叶腐根外,别无他法。 但皇帝不肯,他宁可把力气用在各国朝贡的美女身上;李温恪不肯,因为他才是腐败根源,至于那些尸位素餐、靠银子买官的大员们更不敢了,谁都知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即便私底下对相爷不满,但李温恪这棵树却万万不能倒。 「阿观,很晚了,怎么不回去休息?」李若予睁开眼,有几分讶异他还在。 「我在等你醒。」 「你一定累坏了,快回房吧,我感觉好极了。」伸个懒腰,刻意表现出轻松。 「你说,我听。」 「知不知道,这次他们喂了我什么?」 「知道。" 是条毒蛇,长一尺、手臂粗,据说方子是若予五岁那年,一位方外之士开的当时所有人都说她活不过十岁,独独他说,以他所开的百种药材喂养金耳蛇,然后,喝干它身上的血,便能彻底解去她身上的寒毒,从此她不仅百毒不侵,她的血也能医治各种毒。 谁也不知道那方外之士说的话是真是假,李温恪偏大张旗鼓地做了。 金耳蛇,顾名思义蛇头处缀有两点金,通常赤红,尾部是鲜艳欲滴的绿,其毒无比,光是为捕捉它,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金耳蛇心情暴躁,尤其在春夏之际、交配期间,饲养它的人往往一个不仔细会被它的毒液喷到,导致双目失明或肌肤溃烂。 「很可怕对不?好腥臭的味儿,爹爹和大夫迫我一滴一滴吞下肚。」 肯替百姓着想的热血男儿,倘若他对她真的没半点爱意,她也愿意成为他的梯子,让他一步步爬到庙堂之上。 他能为百姓做的,比她所能,远远要多要多。 目光交错间,他黯淡的眸子闪过一抹锐利。她不似他想像中愚蠢,那么……她会愿意接受他的求亲? 问号在他心底成形,但半月之后,他得到答案—— 她愿意。 新婚夜,双喜红烛燃起一室喜气。 是大喜,昨日宇文骥首会皇上,就官拜尚书,成了能进御书房仪事的四名官员之一。若非在这个朝政昏败的时代,谁能一入朝廷就当上这么大的官?这还是得拜李温恪所赐。 更喜的是,他终于见到皇三子、他的表弟赵铎。 密报是正确的,赵铎并非真的痴癫,他只是假作癫狂瞒过静妃和李温恪,趋吉避祸以求生存。太好了,接下来,轮到他们粉末登场,他不信自己板不到李温恪这只老狐狸。 两手推开喜房,他进屋,李若予端正地坐在床沿,一动也不敢动。 他挥退喜娘,坐在桌边,禀神,静听屋外动静。 若予的病果然大好了,在那几碗蛇血下肚后,她体内寒毒尽除,为了这事,李温恪问她想要什么礼物,他可以把全天下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她想了想,背着父亲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毫不犹豫的说:「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 就这样,他们的计划向前走了一大步。 咚,当石子轻轻敲上窗棂,那是厉叔叔给他的提醒。 坐在桌前的宇文骥甩袖,走到喜床边,掀起李若予的红盖头,灿烂一笑。 第四章 她对着他的笑靥看呆了,心涨得满满的,这是她一生要依靠的男人呵,幸福快要满溢出来!「娶我,你很开心吗?」她柔声问。 「是。」他无半分迟疑的回答,蜜了她的爱情。 她快乐得想飞、想大叫、想告诉所有人,阿观很开心娶她为妻。 「若儿,从今以后,我可以这样唤你吗?」他炯炯有神的双眼浮上一层迷蒙。 她傻傻地点了头,心里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爱过他八年,而往后的日子他将爱她、照顾她一辈子,瞧,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它能绑住两个人、两个命运,从此,他与她相系相依,不悔一世。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你成为我的娘子、我成为你的郎君,我们要一生一世相守相知,好不?」他握住她的柔荑轻抚上自己的脸,今日他的脸刮得干净光滑,没有半点胡髭。 「好,我们要一生一世相守。」 李若予猛点头、猛点头,把头点得像拨浪鼓,她并不知道自己用了真心去换别人假意,只是乐着、雀跃不已。 看着她无伪的真诚笑意,宇文骥的心拧了拧,罪恶感浮过,他厌倦这种场景和感觉。 「阿观,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羞赧腼腆。 「什么东西?」他尽全力把嘴角定在上扬处,看得她别不开眼睛。 她献宝似的推开衣袖,让他看见她手臂上的双飞蝴蝶。这是她十三岁那年忍痛刺上的,那个时候,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爱上阿观,想要同他比翼双飞。 「这是……」她居然在身上弄这个,他的眉头皱起。 「这是阿观和若予,我们要像这对蝴蝶永不分离。」李若予双颊生嫣,微微晕红。 「永不分离、永不分离……」宇文骥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 「嗯,永不分离。」她笑了,加强语气。 「发誓?」他拉起她的手。 「好,我发誓要和阿观永不分离。」她顺从他的意思。 「敷衍!来,听我的誓言。我周观奕,今日迎娶李若予为妻,誓言疼爱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笑眯眼,学起他的口气说一遍「不敷衍」的誓词。「我李若予,今日嫁予周观奕为妻,有生之年,我必尊周观奕为天,爱她、敬他,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忧为忧,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击掌为誓。」他伸出大掌心。 「好,击掌为誓。」她笑逐颜开。从来……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阿观会那么多的甜言蜜语,原来他的好,要嫁给他的人方能知晓。 宇文骥从怀中取出一块翡翠,上面刻着一对交颈鸳鸯。 他的手指轻触着上面的爱情鸟,低语道:「我爹娘死得早,只留下这块翡翠给我,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都没把它卖掉,现在我把它给你,你要好好珍惜,将来把它传给我们的子子孙孙。」 想起子孙,她的脸炸红,想低下头,却不准。 宇文骥勾起她的下巴,在她耳畔低语,「若儿,我爱你……」 吻落下,封上她的唇、她的心。 他说爱她,她没耳蒙、没听错,他真真实实地说爱她,足够了,这辈子对她而言已经足够,那么刚毅的男人亲口说爱她啊,阿观爱若予,有他这句话,此生哪得憾恨? 闭上眼,她陶醉在他温柔的亲吻里。 事实上,她吻得并不专心,他侧耳倾听,当他听见两个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后,倏地放开了她。 李若予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连忙扶住身后的床。她不懂发生什么事,为何他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她不解。 「阿观,你怎么了?」 他在嫌恶自己,他痛恨做戏,却不得不在李温恪面前做足他要看的好戏。 刚刚总管张文良陪李温恪过来,厉叔叔给他做了提醒,提醒有人在房外偷听,这是一开始他们就预料到的,没想到李温恪果然来了。 「阿观……」李若予轻轻扯着他的衣袖,有两份撒娇、两份痴憨,那是让人硬不起心肠的表情。 「夜深了,睡吧。」说着,他走到床边,除去鞋子,翻身上床。 他突如其来的改变让她不知所措,是不是……刚刚那个吻,她表现得不好? 红了红脸,她快手快脚,胡乱弄掉头上的珠珠翠翠,跟着他上床。他背着她不理人,新婚夜……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嘟起嘴,用食指勾勾他的衣服。「阿观,你不要生气嘛,生气会长白头发,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了,哪里做不好你要教我,不要对我发脾气,好不好……我会改掉大小姐脾气,不胡乱使唤人,我会……」 断断续续说着,努力寻找自己的缺点,希望那个背着她,说要和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可以转过身,再给她一个甜蜜笑颜。但是并没有,只是冷得像冰刃的句子划过她的耳膜,椎了她的心。 「闭嘴,快睡!」宇文骥低吼,连转头都没有。 瞬地,李若予发觉贴在颈间的翡翠,冰寒得沁人心。 【第二章】 宇文骥第一次参与御书房议事,他什么都不做,只做一件事——讨皇帝欢心。 他成功了,自那天之后,皇上经常私下召他入宫。 三月大汛,江南江北全淹在水里,州县地方官不断上奏章,要朝廷拨款赈济灾民,满朝文武,无人想得出办法。国库空虚,办法从何而来? 宇文骥自然也没有办法,但他在皇帝耳边轻轻说了句,「李相爷,富可敌国。」 就此,在皇帝脑子里种下杀机。 五月东北战乱,一个不怕死的小武官携了奏折,飞马快奔京城、面奏皇帝,在以往,这种不怕死的人不是没有,他们往往见不得皇帝的面,一入京便莫名其妙得到怪病暴毙。 这次有高人指引,小武官非但顺利见到皇帝,还透露出两个惊人大消息。 消息一,去年岁末该送至的军饷,至今尚未送到。消息二,从四月开始,边关敌军频频来犯,似有大举入侵之意。 前一个消息是真,后一个消息为假,有真的在前领路,假的听来更添几分真。 第一次,赵义庭觉得帝位不保,龙颜大怒,但多年以来,忠诚之士或被如罪、或流放边关,养在朝廷里的全是一群无用之人,龙颜大怒之下,拿不出办法的众官员们,所能倚仗的不过是宰相李温恪。 于是事情过去半个月,宰相府里官员们进进出出,俨然形成一个小朝廷,而这事儿,自然是被泄露了出去。 泄露之人危言耸听,把相爷谋国篡位的隐忧给点了出来,这下子皇帝吓得不轻,但他方开口询问官员意见,所有人全站在宰相那边说话,让昏聩帝君接不了后语。 这事令皇帝气得下朝,尚书周观奕破口大骂,一句义愤填膺的「这天下到底是赵家的还是李家的?」之语,让皇帝把他当成心腹。 九月,在宇文骥和厉屺天的合理谋划下,安插了他们的人,慢慢将兵权划入麾下;十月,宫里的带刀侍卫统领的位置,由厉屺天的徒弟官维生所任;十一月,皇十子暴毙、静妃发疯。 第五章 宫里消息传出,李温恪立刻带领一群大小官员进宫,这个时候最该呆在宫里的尚书周观奕,反而领着一队人马回到宰相府。 他方进院子,采鸳马上迎了出来。 她的眼睛闪啊闪地,冲到宇文骥面前握住他的双手,禁不住兴奋地问:「事情成了,对不?」 严肃的他对着她笑道:「没错,成了。」等过那么多年,果然成事。 采鸳高兴太甚,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合不合宜,直接奔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在他怀间又哭又笑,「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老天爷终于睁开眼睛,为咱们主持公道。」 宇文骥抿唇,虽没回抱她,却也没把她推开。是的,他们等这天,已经等得太久,她有权利放纵。 但有件事采鸳说错了,那不是老天爷有无开眼,而是有志者事竟成,可是铲除李温恪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会更难、更辛苦,但是——衔起一抹残忍笑意。 他、不、怕! 「你拿到圣旨了吗?」采鸳离开他的胸口,抹去满面泪湿。 「拿到了,你带着圣旨去找厉叔叔,让他把相府的人聚合起来,相府里有许多人必须杀,一个都不能漏掉。」他眉心微蹙,深幽的目光闪过杀意。 「李温恪呢,万一他回来……」 「他回不来,他前脚踩进皇宫,就会被逮捕。」他终算报了父仇,他的爹娘叔伯、兄姐弟妹们,终能一路好走。 距离太远,她听不见阿观和采鸳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采鸳抱着他,状似亲密。 李若予深深地,叹气。 走到这里,她终算看清楚,她的努力无用,等待不过多此一举,从头到尾,阿观对她只是利用,并无心同她结为夫妻,他和采鸳才是真正的牛郎织女,怎么就让厉叔叔唬弄了过去? 是呀,她怎还能看不清楚?成亲多时,他从未碰过她,除了新婚夜、做戏的一吻之外。这个婚姻对采鸳不公,对她也是冤枉,两个女人的心,糟蹋在男人的前程志向上。 丰功伟业?鬼话,不过是虚荣心作祟。 她无能为力改变这一切,时至今日,她方了解,两人之间存在的不是嫌隙而是鸿沟,该让阿观写下休书,解脱采鸳也解脱彼此……阿观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他早是皇帝看中的尚书郎,再也不必倚仗爹爹的势力,只是……她能甘心吗? 可不甘心又如何?就算她有天大的能耐,他并不稀罕她的等待。 不稀罕,多么恰当的三个字。 他从来都不稀罕她。 她为他裁制的衣裳,他半件不穿;她为他准备三餐、宵夜,总是满满进屋、满满撤出;她为他练的舞曲他不屑看;她为他做的曲子,他不当知音。许是她不够聪明,但她真的想不出来,身为一个妻子,还能为丈夫做什么事? 她猜过,他想要的,也许只有与她一起在父亲面前扮演恩爱夫妻。 每每爹爹问她,「若儿,你快乐吗?」 即便酸涩梗在喉间,她还是笑出一张羞涩脸,笑着道:「爹爹,我很快乐,谢谢你让阿观参与我的生命。」 爹爹是疑心病重的人,若是演得不够真诚,他会看出破绽,因此,即便痛恨与她亲近,阿观也不得不把戏做足,他随身携带她缝制的香囊,爹爹一眼就能看出他玉佩上的结是她亲手打的,于是他告诉爹爹,「心有千千结、结漓百余年。」这句话让爹爹得意地四处传说。 那日,她留字条给他,说是为他的生辰备了一桌宴席,邀他同庆。 然而那日,她从午后等到夜深,菜换过两次,酒温过无数回……他没出现。她等到灰心、等到放弃,离开那张坐了六个时辰的雕花木椅,走进园子里。 她看见一盏茶、几碟点心,他与采鸳在园子里同庆,举杯邀明月,多美好的雅兴,她没有出面破坏气氛,静悄悄地退回房里。 可悲是吧,偏偏她还是无法放弃爱他!也是,喜欢了那么多年,怎能说不爱就不爱? 身为妻子,后头又有爹爹的势力,她可以不必这样委屈的。可她怎么舍得毁掉他,毁掉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于是她等,等他回心转意,等他发现她对他,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可是他那样哪是回心转意的迹象。 很快,他会给她一纸休书吧?当他不必再倚仗爹爹之后。 宇文骥把圣旨交给采鸳,回身,他发现在梅树下驻足已久的纤细身影,考虑片刻,大步走到她跟前。 她更美了,那些蛇血将她身上的寒毒祛净,长年苍白的她,变得娇艳欲滴。 但他仍然受不了她那双澄澈清透、容不下任何污秽的眼睛,肮脏的李温恪不该有这样一个干净的女儿,这份干净原该属于采鸳的,可是命运却让采鸳历尽风霜,摧折了单纯。 每次想到这个,就让他对她更形愤怒,即便理智上清楚,这一条算不到她头上。 他真心明白,她帮了大忙。 成亲后,她一如云英未嫁时,忙着施粥赈贫,忙着救助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她替动物疗伤、帮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养病,她成为人妻,却没有要求过半分人妻应得的待遇。 但李温恪问她,丈夫待她好不好时,她总是温婉的笑开怀,她纯真无伪的笑,说服了狡诈的李温恪,交付他更大权力,若非如此,事情不会进行得这般顺利。 叹气,他静静望着她,不语。 李若予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凝睇他深邃双眸,忖度着心底的委屈。 该把话摊开吗?告诉他——我明白你真心喜爱的女子是谁,去吧,我放手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这么做,可话到嘴边,又顿了下来,因为她很清楚,她没办法放手,而把话挑明之后,她便失去等待的资格。 「去收拾收拾吧,把你喜欢的东西整理好,会有人送你出去。」考虑再三,他决定把她留在身边。 「送我去哪里?」她不解。 「新的宰相府。」 「爹爹又要搬新家?可我听说国库空虚,连前方战士的军饷都发不出来……」 她并不赞成过度奢靡。 「你也听说?没错,的确是这样。」宇文骥讽笑。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搬新家,把银子拿到军营是用不是更好?」 哼!一个作恶多端的国之大蠹,居然有个心系百姓的女儿,算不算天大讽刺? 「你以为宰相府里住的新宰相是谁?」他目光锋利,刺得她无处躲避。从今天起,大燕国将要变天。 「你的意思是,爹爹不当宰相了?」 「没错,我便是大燕国的新宰相,宇文骥。李温恪的所有财产将要没入公库,相不相信,李家的私库可比国库要富裕的多。」 他走近凑近她,欣赏她的惊慌失措。 他怎会变成了宇文骥?他不是阿观吗?财产没入了公库,那不是……「那不是抄家?」不由自主地,她踉跄几步,避开他恶毒的眼光,直到背脊靠上梅花树干。 「没错,但你少说了两个字,正确的说法是——抄家灭族。」 第六章 李若予的双眼倏地瞪大,心脏在胸口死命跃跳。抄家灭族?难道成就事业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最终目的是……「那、那是你……」 「没错,是我的计划。」 他残忍地将答案揭晓,刻意忽略她眼底的悲恸。 计划?从他入府那日开始的吗? 天,是她养虎为患,害了爹爹,是她亲手把爹爹推入万劫不复境地!她的心像结了冰的湖面,那个重锤狠狠砸上,冰碎了,一道道震天动地的裂缝把她的世界弄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 「你不清楚李温恪是千古恶人?」宇文骥邪恶地一挑眉。 「不,爹不是坏人,也许他做错过一些事,但越居上位就越难周全啊,他尽力了,只是没办法事事让人满意。」她急急替父亲解释。 「我还是高估了你,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你是非之人,原来不过尔尔。」他抬高下颚,摆明了鄙夷不屑与浓浓的恶意。 「我不懂。」她摇头。 「你不是被泼过粥?」 「在朝为官,多少会得罪少数人。」 「少数人?你是演戏还是天真?他得罪的是全天下、是整个大燕!为什么国库空虚?因为那些军饷全落入李温恪的囊袋里;为什么民怨载道?因为皇帝昏庸、恶官当道,而那些奸吏都是你父亲一手扶植出来的;为什么百姓流离失所?因为苛政猛于虎,不必怀疑,苛政是出自谁的手。你来说说,李温恪该不该死?」 宇文骥迫近她,她的背后是梅树,无处可躲。 「说啊,他该不该死!」他大吼,吼尽了多年怨气。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的爹爹,是你的救命恩人呐!」李若予扬声大喊,眨眼,两颗晶莹泪珠滑落。 「恩人?哈哈!」他笑得诡谲,抓起她的手腕一寸寸施力,捏的她腕间咯咯作响。 「你的爹爹生怕我爹爹妨碍他把持朝政,诛杀我宇文家三百七十四人,他是我的恩人?他勾结静妃毒害皇子、专擅后宫,软禁我的姨母与表弟,他是我的恩人?为斩草除根,他派人上武当,毁我同门师兄弟、杀我师父、师叔七十余人,他是我的恩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她懂了,原来李家于他并非有恩,而是有仇,深刻、无解的不共戴天之仇,原来从救起他那天起,复仇计划便开始运转,难怪他看她的目光总是复杂,难怪她做再多也等不到他的温情回应,他们是仇人啊! 亏她兀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她不过是枚棋子,保他过江杀帅的棋子。 「真要讨论恩人两字吗?好,李若予,你给我听清楚,我才是你的恩人,因为我娶了你,你不在灭族名单里,当完宰相千金,再成为宰相夫人,你该不该亲口对我道一声谢谢?」 说着,他一把扯掉身上的香囊,恨恨地拽在地上,头也不回离去。 心彷佛被利爪狠狠地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泪水潸然滑落,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襟,哭得梗咽不能言语。 她万劫不复了。 她亲手把爹爹推上断头台,一个爱她宠她惜她的亲人。 她终于懂得厉叔叔为什么要对她说:「别以为善良不会害人。」 那时,她以为厉叔叔指的是她想救不了小鸟,却害采鸳差点受伤,没想到,不只那一件,而是事事桩桩件件。 谁说善良不会害人?她不就害了亲生爹爹;谁说善良不会害人?那些泼粥人的恶毒眼神已然解释了一切;谁说善良不会害人……是她既蠢又笨,把事情看得太单纯。 前宰相李温恪以贪污、圈地、诬害忠良等十五大罪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树倒猢狲散,李温恪旗下百名官员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辞官的辞官,恢复本名的宇文骥雷厉风行,用最残酷的方式对付那些当朝贪官。 虽然百姓拍手叫好,但近百日里,日日有官员被斩,那些曾经压榨百姓、鱼肉乡民的狗官,一个个被绳子绑着,拖在奔驰的马匹后头,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凄厉的喊叫声让人心生惊惧。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谁都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有人企图一状告到皇帝那里,但以前有李温恪,现在有宇文骥,谁都见不到皇帝的面。 二月,朝廷传出消息,皇帝驾崩,由皇三子赵铎继位。 这下子,那些还未被逮的贪官狗急跳墙,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于是,有些大胆、欲放手一搏的,开始买通杀手刺杀宇文骥,因此不管走到哪边,他身边总是跟着一队御林军。 现在,举国上下没有人认不得新任宰相宇文骥了。 罡风四起,飞雪如鹅毛飘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漫天皆是昏暗的黄与灰交错,李若予斜倚在窗边,伸手接下漫天飞雪,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她手底缓慢融化,冰寒渗进掌心,刺入骨肉。 搬进新的宰相府后,采鸳顺理成章成为府里的女主人,支配下人、掌理家务,府里大大小小全由她调度,而她李若予不过是个外人,尽管仍挂着相爷夫人之名。 她不介意所有事情了,因为没心思、没力气,仅剩的一点力气,她不想用来恨谁,她拿出所剩不多的珠宝变卖,继续施粥。 采鸳进屋,冷漠地看着李若予,心底万般滋味。 那年,她也是个千金娇娇女,虽是寄养在宇文家,但也是被宠着惯着,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娃儿,她一心一意盼着自己看看长大,与她的二哥哥结为连理。 可是李温恪摧折了她的美梦,宇文家被抄灭,她被拐卖到烟花柳巷,当她被阿骥就出来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是她害的!采鸳无法不恨她,即使跟在李若予身边多年,一清二楚她是个宽厚善良的好女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骥要把李若予带回宰相府?就算不把她送进府衙大监,也可以给她一笔银子,从此恩断义绝啊,现下,李若予来到这里,霸住夫人位置,而她什么都不是。 新仇加上旧恨,采鸳日日诅咒,也诅咒不了她从此消失不见。 「你打算就这样继续下去?」她冷声问。 李若予抬眼,自嘲似地问:「不然,我还能怎样?」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阿骥回心转意,重新认识你、爱上你?」 摇摇头,她不敢想。企图等他回心转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伤心,也总是存了那么一点想望、盼望,想着再努力些吧,说不准会让自己变得更可爱,说不准阿观眼底除了采鸳,会多个李若予。 但现在……恍然大悟,那么多的仇恨横在他们之间呐。 他恨她,恨得光明正大,她的爹爹是凶手、是坏官,是千夫所指的大坏蛋,而阿观……不,是宇文骥,他的所作所为是为民除害。 而她,就算恨,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支撑。 宇文骥杀她父亲,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她父亲杀他父亲是残害忠良;他手段残忍,叫做为国除害,而爹爹的手段是祸国殃民,他们的恨并没有在同一个起跑点。 所以她恨,只能恨自己目光短浅,把猛虎看成驯猫,养虎为患。 第七章 但更可恨的是,她没后悔过爱上阿观,即使他嘴里说的「我爱你」是做戏,即使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并无真心,可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刻上她心版,再也磨蚀不去。 爱了就是爱了,认赔也好、愤慨也好,终是收不回来。 多矛盾又多可恨的自己,爹爹九泉之下不知道,也要怨她的吧。 「你想太多了。」 她苦笑,把窗子推开更大,刺骨寒风扑打着她的面容,她吸一口冷冽空气,冻了五脏六腑,她盼着,把心也冻上,冻得她无爱无恨。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走?」 走?李若予偏头细细思量。采鸳提了个好意见,走得远了,她就不会陷在这团泥泞里面,唯有不仇不恨,才能心平心静,日子才能无波淡定。 她不是个爱记仇之人,何况爹爹真如宇文骥所言,那么今日结局便是他的业报了,她还能找谁报仇去?她能做到不过是三柱清香,愿爹爹来世如意吉祥,不过是日日思念、感谢亲恩。 「你留在这里,阿骥很为难,你既是他的仇人,又是他的妻子,你要他怎么面对?」 所言他也把她算上了?不管她有多爱他、不管她曾为他做过多少事情,在他眼底,她始终是个仇人!了解,她不会愿意他为难的。 她点头。「好吧,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走的。」 采鸳得到承诺,正准备离开时,门却先一步打开,那是厉屺天。他奔至李若予面前,定定望住她三秒,单膝跪下。 「厉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她故意喊他厉先生,故意对他疏远,明白自己是在迁怒,因为她恨不了阿观,只好恨上在定定身边扮演忠臣的厉屺天。 「请小姐救救骥儿,骥儿被刺客所伤,刺客手上的武器添有离魄散,这毒天下无药可解,只有……」他向她投去一眼。 只有她身上的血可救是吗?李若予苦笑。从没想过,自己会和那条养了十年的金耳蛇同样的下场,只可惜,她没长两颗毒牙可威胁觊觎自己的人。 「厉先生,起来吧,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她叹气,屈身将他扶起。 厉屺天迟疑。这个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厉先生要我身上的血是吗?」她问。 「是。」 「要多少?一碗、两碗,或是像我吸干那条蛇一样?」 问题抛出,厉屺天静默,目光垂下,她懂了,他要求的是用她的命换回阿观的命。 「厉先生怎么会以为我愿意?宇文骥毕竟是我的杀父仇人。」她眼底浮起淡淡的悲凉。 「小姐心底明白,骥儿必须这么做,否则悲哀的是天下千千万万的苍生,何况小姐秉性善良,连一只雀鸟都舍不得伤害,如今是一个人、一个小姐真心喜爱的男人将要死去,我不信小姐会袖手旁观。」 他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带着温温的悲怜。 厉叔叔果然厉害,他终是把她看清看透,她无法不爱阿观,也无法不恨自己,这种矛盾终会将她的性命磨蚀殆尽,也许……也许这个结局比离去更完美。 「这次,我的善良不会害人了?」她轻笑问。 「对不住。」他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苛刻、太过分。 还是错,她的善良仍旧害了人,只不过这次,她害的是自己的性命。摇头,不再多想,她对厉屺天说:「带我过去吧,我救。」 李若予缓步上前。许久不见,思念痛人。 很怪对吧,思念一个杀父仇人?可她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因为,在他尚未成为她的杀父仇人之前,她已经深深爱上他许多年。 她对他的爱有多深,单看她宁愿被利用,也要赌那么一点点被他爱上的机会便能明了,结婚多时,却无悔。 床上的宇文骥浑身斑驳血迹,分不出是他的或是别人的血,他的额头到眼窝处是墨黑色的,嘴角和衣襟前的血也是黑的,她不认识毒药,但这个离魄散恐怕是种很险恶的毒。 不过,别担心,救她的方外之士曾说,就算天下再可怕的毒也为难不了她,她的血能治百毒那时,她还笑着开玩笑,「那我要在身上插个管子,往后有人中毒,到我身上来接两碗血喝喝,就没事了。」 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算。只是她没想到这男人这样霸气,喝一碗两碗不够看,硬是要用她全身的鲜血才能救下他的命。 这不好了,他们之间总算可以扯平了吧,虽然用她和爹爹两条命去抵他宇文家三百七十四条人命,他还是亏了些,但,怨谁呢?他们李家人丁本来就不旺盛。 她从衣襟里取出新婚夜他给她的翡翠,虽然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翡翠真是在他最穷困潦倒时,仍未出卖的传家之宝,或是认定那只是他随意买来演戏的道具,但不重要了,姑且当它是宇文家的宝物吧。 她再从腰间拿出亲手做的香囊,那是他不要,恨恨摔在地上的,她将他的手掌打开,把它们轻轻摆进去,再轻轻将他的掌心拢上。 「我们……就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吧,我先走几步,你好好活着,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爹爹对不起百姓的,那就由你来弥补,至于我……终算也爱了一场,爱过,便无憾。」 他的眉头皱成一团,很痛吗?再忍耐一下吧,听她说几句话就好。 「我想,你不是故意让我误会,真的是事出意外,你凭直觉救下我的,对不?那次不是演戏,你是真心不愿意我受伤,对不?」 她忘不掉十岁那年,她第一次骑马,却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是阿观跃上马背替她拉紧缰绳,那次她才晓得,原来男人的力气和女子截然不同,原来躺在他宽宽的胸膛前,可以教人好安心。 之后,她常在暗处偷窥他,看他练武、看他读书,看得她心慌意乱,看的她爱上了他,看得她……不惧疼痛,在手臂上刺下双飞蝴蝶。 「我明白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太多,这辈子不可能,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们没有尴尬的身份,也许上苍会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到时我会牢牢抓住你,爱你,不放弃。」 他没阻止她去为爹爹收尸,他明白,再坏,那个人都是养她育她的亲爹爹,全世界都能挞伐爹爹,独独她,父亲待她有恩无过。 那日她回府时,他们打过照面,他看她,目光复杂,却没有谴责于她。 「我明白你是好人,做的都是该做的事,只不过手段太苛刻,多几分厚道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往后,我再不能为你施粥积德,你得替自己造福添寿,别再种下杀孽。」 她为他拉拉棉被。天寒地冻的,别犯病了。 「你是爱采鸳的,对吧?我早就发现,可我实在蠢极,竟然让厉叔叔三言两语就说服,相信你们之间只是兄妹情谊,要是我早一点认清,就不会让你们之间这样委屈了。好好待她,能爱人同时被爱着,是多么大的幸运,多数的人和我一样,只能望着遥远的目标,暗自叹息。」 她用手指,将他额前的散发梳理,就算中毒,他仍是个好看的男人。 第八章 「阿观,我不恨你,我清楚你只是做了身为儿子、臣子该做的事,我明白你心底有着苍生百姓,你的所做所为都是对的。知道吗?我对你不悔,不悔爱上你,不悔嫁你为妻,不悔我们以这种身份、立场、角色相遇。」话说完了,她已经说清自己的不悔,说明白胸口无所遁形的爱情,不管他有无听见。 起身,她欲离开,把自己交给门外的大夫,却让人一把抓住。 低头,顺着腕间那个粗大的拳头看去,原本紧闭的双眼倏地张开,速度快到她来不及反应,深邃目光已然紧紧攫住她的视线。 「你说什么?」宇文骥握住她的腕,指头深陷。 被逮到了?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我说,爱上你,不悔。」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像在证明什么似地。 他如遭天雷轰打般,浑身紧绷灼烫,额角突跳、青筋浮现。 不对,他要她后悔,要她恨他、要她痛苦,要她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心中充满怨恨。 他要她的善良毁灭,要她清楚认识现实有多残忍,要她在仇恨间消磨心志,要她恨他、一如他恨她……她不该保有这样澄澈干净的眼神,不该对他说不悔,不该看着他的目光中有善解。 错了,她弄错了! 「听清楚,我不准你爱我!」他的牙关几乎要咬出血来。 不准吗?很可惜,他威胁不到一个将死之人了。 略抬起下巴,她难得骄傲,「抱歉,办不到。」 「我不是问你的意见,我是在下达命令。」 李若予摇头,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悲悯,不知怜悯的是他或是自己。「还是抱歉,办不到。」 「你!」 她浅浅笑着,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而他,力气用尽,虚弱得无力反对。 临去前再看一次他的眉眼、看一次她心爱的男人。 永别了,她的阿观…… 走到门外,她波澜不兴地对厉屺天说:「厉叔叔,我们开始吧。」 【第三章】 翡翠帖在她雪白胸口,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没有分毫血色,冰冷的气息包裹着她的身子,她已死,死去多时。 宇文骥坐在棺木旁,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他吸干她身上最后一滴血,如今,她的血在他的身体里流动着。 她选择她死、他活。她从不违逆他说的每句话,除了不准她爱他。她死了,再也睁不开眼睛,让他看见他最厌恨的纯真清澈。 不知何处吹入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屋中飘指,点点残烛,微弱光芒照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丝丝寒意刺进他的骨头,他在痛着,不知从哪里起的头,一下一下、一阵一阵,痛在周身蔓延泛滥。 突然,棺木里的李若予睁开双眼,眼眸还是一样干净清透,没有染上半点忧郁仇恨,她甜甜笑着,像所有时候一样。 「阿观,我对你不悔,不悔爱上你,不悔嫁你为妻,不悔我们以这种身份、立场、角色相遇。」她的声音像银铃,清脆好听。 「错!你应该后悔、应该恨,看不懂吗?我从头到尾都没爱过你,接近你、娶你、都只是为了成就我的目的!」 他的手按住棺木两侧,朝她大声吼叫,他想叫得这笨女人清醒,想让她明白,自己是个罪该万死的大坏蛋。 她还在笑,虽然脸色惨白,但笑容一样甜得让人酥心。「我知道啊,可是我甘心啊,谁都我爱阿观,爱得身不由己。」 他愤怒,抓起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在地上摔得稀巴烂。「你是白痴吗?你爹被我杀了,你的家被我毁了,我是你的敌人,你不可以对我甘心,你只可以恨我,就像我恨你!」 「阿观,没关系的,我不恨你、我原谅你,你也别气了好不好?生气会长白头发哦,阿观要多笑,才可以保百年身。」她甜甜的笑意漾在嘴边。 他更形恼火了。这女人怎么可以笨成这样!他已经讲得那么明白,她为什么不恨?一把抓住她的双肩,他把她从棺木里拉出来,那么粗鲁,那样疼痛,她还是笑着,眉目嘴角都在笑。 「看清楚,我是宇文骥、是你的仇敌,不是什么鬼阿观!」他朝她大声吼叫。 她摇头,还是笑,笑得明艳灿烂,笑得蜂蝶纷纷展翅,海棠出墙旋枝,好像他说了什么逗趣的话儿。 「不要嘛,人为什么要有敌人?都当朋友不好吗?阿观,我们相亲相爱、甜甜蜜蜜在一起过日子,好不好呀?」 她软软的笑声配上不符合甜蜜的惨白小脸,她的笑刺着他的心,教他更痛、更怨。他想大声咆哮把她的愚蠢吼掉,霍地,她的手腕不知几时多了道伤痕,血从那里漫流出来,鲜红色的血染红她的裙摆。 她低头看见,仍然笑得一贯甜美,她抬起手腕,靠近他,「阿观快来,把我的血吸干,我是药人,我的血能治百病哦,你快来。」 「我不要你的血。」他瞠大双目,后退一步。 「阿观乖,不喝不行的,我知道有点腥,那味儿不太好,可喝下它,你就可以健健康康活到老,我的阿观要活到一百岁呦……」她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开出朵朵血红玫瑰。 「你这个笨蛋!我活不活得到一百岁与你何干?我是你的敌人,你应该高兴我快要死了,不必用自己的命死换我独活。」他别开脸,想冲到外面,却意外发现自己全身力气尽失、动弹不得。 「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事的。」她走到他面前,把手抬到他嘴边,将鲜血喂到他嘴里,她应该很痛的,但她仍然笑着,像荡秋千时那样大笑,她靠得他很近,轻轻在他耳边低语,「阿观,我对你不悔,不悔爱上你,不悔嫁你为妻,不悔我们以这种身份、立场、角色相遇……」 猛地一惊,宇文骥从床上弹起,他喘息着,额间冒出点点汗珠。 他的目光从红木床檐板上吉祥饰纹转到雕花格子窗上,再移至缀着松鼠葡萄纹的木桌,微微喘息…… 是作恶梦了,独活……他终究还是独活,用一个女子的命来换他的生存,而那个她,一生一世承载着他的恨。 是他亏欠她,她的死让他变得毫无退路,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他只能不断往前走,千刀万刀在脚底下,每步皆带着淋漓的血肉,寸寸点点的红,是他被割裂的胸口。 掀开被子下床,他顺手拿起架子上的银白色长袍。 五年了,只要他闭上眼,就会看见那双清澈大眼睛,不懂恨、不肯烙上仇恨的眼,他永远无法把她变成和自己同一类的人,不管他加诸在她身上多少怨慰不公,她仍然干净得一如溪边水仙。 他赌咒过了千百次,他不爱她、他恨她,她是仇人之女,她与他今生无缘、来生无牵;他否认自己的恶梦、否认自己的心情,否认她在他自己心底盘踞下去。但是……再多的否认,仍然无法否认他想她,非常想;他爱她,非常爱…… 他想她,想她在他被罚不能吃饭的晚上,偷偷带玫瑰酿,到柴房里陪他,那个晚上,她笑着对他说抱歉,笑着安慰他,「阿观,你别气爹爹罚你,爹爹是望子成龙,他很看重你。」 他回给她的是两声冷笑。 第九章 正常人撞到墙壁,自然会掉头走掉,可是她没有,她笑着赖在他身边,笑着告诉他,前几日捡到一只跛脚的小黑狗,她怎么照顾它,小黑狗又是怎么从害怕、怎么慢慢肯对她亲近,将他明摆着的愤世嫉俗一一清除。 他爱她,在他否认到自己都嫌累之后,爱她的事,一点一点浮出台面。 他常在深夜潜入她房里,什么事都不做,静静坐在床边,贪看她的睡颜,仿佛看过那么一夜,压在肩膀上的担子就会变得轻了。 他嘴里嘲笑她的善良,却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喂食着她捡回来的动物。 在她离开之后,他在她坟边种满桃树,因她爱吃脆脆的甜桃:他不擅丹青,却画了满柜的李若予…… 他爱她,不需要人知道。 走到桌边,拿起阿福准备的玫瑰酿,舀一口至嘴边,细细品尝,细细回味,痛恨甜食的他,独独恋上这一番滋味。 阿福是京城人士,四十多岁,家里开了间小餐馆,有妻子、儿子和老母亲,不富裕但称得上小康,一家人和和乐乐过生活,倒也惬意,但一场大火,他失去家人和容貌,他想投水自尽,却让路过的若予拦下。 阿福的脸彻底烧伤了,他的右唇角上翻,让人一眼看到他大半个牙龈,他的左眼皮卷起,无法闭阖,吓人的眼珠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掉下来。 若予救他回来,宰相府上上下下看见他,不免生出一张鄙视脸孔,独独若予不害怕,天天陪着他说话,替他开解心情,慢慢地,阿福成为若予最忠诚的仆人,跟着她进进出出。 若予入棺那日,阿福一头碰在棺木上,他嚎啕大哭,说担心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他要当小姐的先锋,到阴曹地府帮小姐打头阵。 他曾经问阿福,为什么对若予这么忠心,他说:「除了小姐,没有人敢看着我的脸说话。」他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了若予的善良。 若予死后,阿福的脑袋渐渐变得不灵光,也不知道是撞棺木撞坏了,还是若予的死讯让他无法承受?只见他成天抱着白兔子小雪喃喃自语,脑子清楚的时候,不是抓着人说几句话,就是下厨给他烧几道若予爱吃的菜,但多数时候,他的脑子不清楚。 至于白兔子小雪,是若予留下来的,它的双腿被猎人的捕兽夹弄断,伤养好之后,没办法行动自如,就这样子将它野放的话,很快就会沦为其他动物的嘴边肉,所以若予把它当成宠物养起来。 之后,小雪成了阿福的宠物和唯一的朋友。 他从李温恪的宰相府迁出时,除了厉叔叔安插进入相府的人,其余下人一个不留,他却独独留下阿福,针对这点,采鸳抗议过,她说看见阿福那张狰狞的脸会作恶梦,但若予一句,「你不收留他,他往后要怎么过活?」 这句话决定了阿福跟着他们一起搬家。 也幸好他留下,不然玫瑰酿的滋味早就在他的记忆中消失。 走到青铜镜前,宇文骥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如斧削过的轮廓,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所有人都害怕这张脸,他一个眼色,旁人就会吓得战战兢兢、口齿不清。 有人说他暴虐无道,有人说他是冷面修罗,也有人说他的心比蛇蝎更狠,朝中没有人敢不巴结他,却也没有人敢亲近他,坏人畏惧他的手段,正义之士不屑他的残暴,他孤身一人,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同伴。 至于狠心?哼,他们说错了,他早把心拿掉,只剩下「狠」,唯有够狠够绝,才能教那些胆大包天之辈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他会收拾他们,不过,一切慢慢来。 「相爷,周晋到了。」总管在外面轻唤,未得命令,不敢进入他的房间。 「叫他进来。」 「是。」 片刻,宰相府里的卫士周晋来到宇文骥面前,单膝跪下。「禀相爷,向光礼已经抓到,关进后院地牢,相爷要现在审他吗?」 现在审?不,让他多担几天心不是更好!敢在他背后捅刀的人,这点勇气不至于没有吧,何况就这么一只小虾米,还满足不了他的大胃口!嘴角拉起,嗜血的邪恶笑容里透出一抹凶残。 「是。」不须言语,光一个凶残笑容,周晋已明了他的意思,于是屈身,退出房间。 不明所以地,心底一阵烦躁突然袭来,眼皮抖地连连跳了几下,不知道什么事将要发生。 没唤人服侍,宇文骥整好衣冠离开房间,行经回廊、凉亭、人造湖……皇帝亲赐的府第大得令人咋舌,看见这些重重赏赐之物,他的心情并未好转,再看见抱着小雪的阿福时,更烦了。 看见他,阿福从老远的地方朝他跑来。「相爷,今晚咱给您弄只烧鸭好不?」 府里只有阿福不怕他,他和他的小姐一个模样。 「不必,晚上我不回来。」今晚就留在宫里吧,国内虽无大事,但贪污官吏尚未绝迹,那些年的腐败制度还等着他们一一革除。 「那我再给相爷做碗玫瑰酿,让人送进宫里。」阿福笑着,脸上的肌肉拧扭狰狞,但眼睛里的诚挚让他拒绝不了。 「好吧,你让采鸳找人替我送进宫里。」他的口气不自觉缓和,不见素日里的冷淡尖刻。 突然,阿福不知哪根筋出错,竟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相爷,阿福也会对您忠心耿耿。」 为什么?因为他也敢正视他的脸说话?可阿福不知道,整个府里也只有他敢正视相爷的脸说话。 宇文骥背过阿福,控制不住的真诚笑意自眼角溢出。 走出前庭,守门管事发现他的身影,连忙弯身屈膝为他打开大门。「相爷,要不要备轿?」 「不必。」 他挥挥手,走出大门,下阶梯时没注意,竟一脚踩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呜咽一声,蜷起身子。 他像被雷打到似地,怔愣住,这样熟悉的场景教他说不出话—— 当疼痛落在腰际,面朝下的他不自觉露出得意,成功了,他的第一步。 「你怎么了?痛不痛?我有没有把你踩伤?」女孩干净的声音一如她干净的眼瞳,她急切说着。 「我……我没事……」他虚弱道,连连试过几次都无法起身。 「怎么会没事?你都站不起来了!」 她弯下身,紧紧拉住他的手,却意外地措到他指节间粗粗的厚茧。 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粗茧竟然让她的心一抽一抽,隐隐疼痛?搞不懂啊,那个茧又不是长在她手上!她直觉翻过他的掌心,小小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 「这个,一定很痛,对不?」她睁着大眼睛问。 拉回飘远的思绪,宇文骥蹲下身,看着女子费力地撑着地板坐起来,她皱着眉头,揉揉发痛的腰间。 唉!绘夏叹气,仰头朝天空望去。 裁冬的动作太粗鲁,就这样一脚把她踢下来,也不担心她摔成肉饼,摔昏过去也就罢了,还要被人一脚踹醒,衰上加衰,她开始怀疑,回到过去是不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唉!她叹第二口气。 当她转过脸,发现宇文骥就在自己身边时,除了讶异、震惊,更多的是突然涌上的莫名心痛。 第十章 阿观老了呢,她离开很久了吧?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这样疲倦?他的鬓边出现几根白发,还是改不了坏脾气吗?就说常生气不好的嘛,他偏不听。 是直觉,不是刻意做作,绘夏拉起了他的手,摸到那些早在那里待过许多年的粗茧,她翻过手,细细的指头在茧上轻轻抚过,轻咬着下唇,她忍受着胸口一阵阵的疼痛。 还练武吗?厉叔叔还是对他要求很高吗?那些坏师傅还会不会把他关进柴房? 没有人给他弄玫瑰酿可怎么办才好…… 下意识地,她说:「这个,一定很痛,对不?」 猛地,宇文骥把手从她掌中抽回。 他痛恨这种熟悉,也痛恨这个错误开启,他想过千百遍,如果不是这个开始,若予的下场不会如此,她是那么纯洁的人,她该拥有纯洁、干净的人生,不该和他这个污浊生命交会。 起身,他由上而下俯视,冷然的面容写着轻蔑。 「走开,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御书房里,宇文骥和皇帝赵铎同席,刚传上来的御膳还冒着蒸腾热气,忙了一夜,又忙过早朝,两个人脸上未露疲态。 累吗?比起先皇崩天,朝局大乱,百废待举那段时期,现在已经好得太多,这些该归功于表哥,若非他坚持治乱世要用重典,那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大小官员,不会相信他们是认真的。 厉叔叔说,等肃清最后那几个难搞的人,他这张龙椅才能坐得安心稳当。 「表哥,母后说要给咱们找个皇后和相爷夫人,你意下如何?」赵铎放下手中银筷道。 他一袭明黄龙袍,衣纹云龙,玉冠束发,斜飞浓眉之下,有一双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 十年,他装疯装癫,在这个险恶的后宫隐身自保,他眼看着手足兄弟一个个被残害,看着母妃们为争夺权势,在别人的挑拨中,一步步走向灭亡,他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他不解这些争夺到底能为自己争得什么,若非表哥坚持,他想做的是和尚,而不是皇帝。 他不适合当皇帝,自己心知肚明,坐在这个位置,是为了让母后、让厉叔叔、让表哥、让所有他在乎的人安心,幸而,人是习惯的动物,登上皇位多年,在表哥的全力「教导」下,他也慢慢地有模有样起来,说不定再过几年,他会成为开创盛世的贤明帝君。 「表哥。」他再唤一声。 「什么?」宇文骥回应。这是第几次晃神?他已经记不清楚,从昨日下午和那名女子照过面后,他就心神不宁。 心神不宁的原因不是为着她的容貌过度美丽,也不是为了她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乱了他的心绪,而是因为,她也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那双眼睛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一次次、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洗涤着他肮脏的心灵,她无伪的诚恳说服着他,「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只是被这个时局磨得坚硬而粗砺。」 他嗤之以鼻,冷硬回答,「你都不在了,我何必善良。」 梦里的她不语,只用着一双悲怜目光痴痴望着他。 「表哥,你又分神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这样让我很不安!」 宇文骥看了表弟一眼,放下筷子,举起酒杯,饮尽杯中辛辣液体。「什么事都没有。」 赵铎知道凡是表哥不肯说的,谁都别想从他口中逼出来。回到原话题,他道:「母后说,朝政已稳,要替我们找个皇后和相爷夫人。」 「皇后可以,相爷夫人就不必了,我有。」 「表哥,你指的是李若予吗?她已经死去五年了。」 「我还有采鸳。」 他与采鸳并没有行正式婚礼,只是一声令下,他告知所有人,采鸳是宰相府里的女主人,从此大家便以夫人称之,他没碰过采鸳,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失身于人,而是因为她是已逝二哥的心上人,二哥爱采鸳,始于她进入宇文家的第一天,二哥便爱她,爱进骨子里。 他向二哥承诺过,绝不与二哥抢采鸳,这句话,二哥活着时有效,二哥不在,一样有效。 至于采鸳,她说她生是宇文家的人、死是宇文家的鬼,这句话让他深深感动,他感激她对二哥的感情,感激二哥不在,她仍一心悬念。 这份情促使他给她一个名份,相爷夫人,未来,他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保她在宇文家的祠堂内有一席之地。 「采鸳也是个苦命女子,听太医说,她已经无法生育。」 若非受宇文家牵连,寄居的她不会被卖入青楼、不会种下今日的因果,这个责任,他背。 「对。」 「既然如此,表哥更需要几个女人为宇文家传宗接代,宇文家族必须再度兴盛起来,这是母后心心念念的事。」 「再过几年吧,我会领养一些有资质的孩子。」 「人人都说相爷和夫人鹣鲽情深,我还不信呢,原来坊间流传之言,未必不是真。」赵铎温润笑开。谁说阴沉刚愎的宇文宰相没有柔情的一面! 宇文骥的回应是一声冷哼,他不花口舌去解释那些无聊的事。 赵铎失笑。好吧,牛不想喝水,他把牛头压进水塘里也没用。「表哥,听说向光礼已经抓到了。」 「对,我关着。」 「要不要把他交给……」 「不必,我要亲自会会他。」 赵铎叹气,他相信任何人都宁愿直接上断头台,也不愿意会会宇文宰相。「表哥,杀鸡儆猴的事,你已经做过太多,我相信所有人都受到教训了。」 他知道表哥所做所为都是为他好,明白他从来没有错判、错杀,只不过他们离乱世已有一段时日,实在可以考虑放弃严刑峻法。 「你扮白脸扮上瘾,打算连我的黑脸都刷上白漆。」他的声音罩上一层寒雪。 「表哥,可以收手了,不管杀再多人,宇文家的三百多条人命都回不来。」 怒眼一横,成功制止他的发言。 赵铎闭嘴,宇文骥嗤声,「我回去了。」 说着,他没依君臣之礼行跪拜告退,大袖子一甩的转身走人。 这话传出去……唉,又有人要说他不尊皇威、意图篡位了! 这些话他听到耳朵快要长茧,可表哥打死也不肯改变态度,他也莫可奈何。 真是的,那些人的脑袋里不知道装什么?表哥真有意思篡位,当年父皇殡天之后,他大可直接坐上龙椅,依当时情势,相信没人敢多说什么,但表哥没有,还把他这个不适任的软弱之徒给拉上龙椅。 当初连想都没想过的事,何必事过境迁之后,再来替自己找麻烦? 只不过表哥那张骇人的脸,阻绝了所有人的探问,而他自恃嚣张的态度就是摆明——要误会?请便! 这样的宇文骥,怎能不教流言四处张扬…… 赵铎叹气,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心高气傲之人,完全不理会别人的观点,这点连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都办不到。 宇文骥骑着马回到家里,刚好赶上一场热闹。 当时尚道上一只发狂的成牛追着小牧童不放,它加快狂奔速度,眼看它的牛角就要刺上小牧童的身子,被那么坚硬的牛角刺到,瘦小的小牧童肯定没命。 第十一章 而刚到庙里拜拜,和宇文骥几乎同时到达家门口的采鸳,也被这幕吓坏了,她全身动弹不得,两条腿钉在原地,进退不能。 就在此时,她身边侍女一把扯下采鸳身上的红色披风,冲到牛只面前不停抖动经色披风,说也奇怪,狂牛居然忘记去追逐小特意,反而转移目标在侍女身上。 它在地上磨蹭右蹄,鼻孔里吐着浓浊气体,它压低头,直直朝红色披风冲去。 第一次,小侍女运气好,带着披风闪过狂牛的攻击。第二次,她的运气好得无话说,又闪过。第三次……连续几次成功,周遭人群中已经有人看出来,那不是侥幸,而是某种特殊技巧,也有人猜出,狂牛的目标不是小侍女,而是她手中抖个不停的红色披风。 看到这里,围观的人们松口气,有人甚至在她又闪过一回时,拍手叫好。 宇文骥冷眼旁观,他看得出来,她没有武功、内力,即便身段灵巧,但脚步不稳,她撑不久的。 果然,躲过几次,她累得气喘吁吁,虚浮的脚步更加明显,当牛只再度朝她手中的红色披风冲过去时,她一个踉跄,摔倒了。 惊呼声响起,没有绳子、没有刀,谁都不敢去碰那只牛,虽然也有围观男人想抢过那条红色披风,救下将要惨遭狂牛踩死的女子,但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没人敢冒险。 就在这个时候,宇文骥飞身下马,抽出腰间佩剑,几个箭步后,刺上狂牛的以及,只有一招,快狠准,他取上狂牛性命。 突然间,嘈杂的声音停止,狂牛在众人面前缓缓倒下。 但让人噤若寒蝉的不是那头牛,而是持剑的男人! 他不是旁人,而是宇文宰相啊,说时迟、那时快,同时间内,所有人全作鸟兽散,而刚刚被吓得尿裤子的小牧童,泪眼婆娑,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呼……逃过一劫!绘夏松口气。 幸好她在前尘钵里看过西班牙斗牛,幸好她们闲来无无事玩过斗牛游戏,也幸好裁冬口中的「不文明运动」救下她一命,她越来越觉得二十一世纪是个好地方。 她不必抬头就知道救下自己的人是谁,这是第二次他在发狂的动物前救下她,第一次是人熊,他们好像和动物特别有缘。 面对宇文骥,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 于是她转过身,来到小牧童面前,替他整整狼狈的仪容说:「不怕了,牛已经死掉,不会再伤害你了。」 他抽吸着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宇文骥,一瞬也不瞬。 「怎么了,是不是害怕大人责备?别担心,姐姐陪你回去说清楚,好不好?」 她捧起他的脸,手指擦去他脸上的脏污。 他垂下眉睫,声音比蚊蚋更轻,「我不、不是怕、怕、那、那个……」 「不然你怕什么?」她耐心地哄他说话,不嫌弃他身上散发出的尿臭味。 小牧童小小的手指头朝宇文骥的方向指过去。 看到这个答案,绘夏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都说暴政猛于虎,那么一个比狂牛更可怕的宰相,她能期待他改变性情,普渡众生? 他果然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没让自己多存几分厚道。 宇文骥看到小牧童的动作,他寒着一张脸,向小牧童迫近,「为什么把狂牛赶到街上?」 他的声音冷得不近人情,没想过这个六、七岁小孩才刚刚死里逃生,需要的是安慰而非责备。 小牧童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绘夏想也不想的把小牧童护在身后,口气非善的面对他,「你没看见吗?不是他把牛赶到大街上,是牛追赶他到大街上,颠倒是非、黑白不分、倒因为果,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嘶!一旁围观的宰相府里的下人们,同时倒抽口气。 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侍女,她没听过「宇文骥」吗?那是连蚂蚁听见,都要乖乖立正站好的三个字啊,她居然一串一串四个字骂得顺溜。 然后,她感觉一座活动冰山缓慢向自己移动,周围的温度正在急遽下降当中,再然后,那个小牧童很不顾道义地从她身后溜走,连句再见都没留。 冷,越来越冷,在暖化的二十一世纪这种感觉很难得,但她所处的世界……离二十一世纪还很遥远。 宇文骥定在她面前,冷冷弯腰,冷冷地把冷眼凑到她脸颊上方两寸,她想使出甜甜微笑功,但未发功之前,他率先射出冷箭。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次。」 他没有说得很用力,口气没有很恶劣,但她已经被冻伤,甚至可以感觉脚指头正在发黑断裂。 【第四章】 抬起下巴,绘夏静眼望他。 爹爹的面容已经在她记忆中模糊,而他的脸孔……裁冬老是说,好看的男人是一幅风景,那么他是山水画,有磅礴高山、悬崖峭壁,明知危险,却让人想要冒险犯进。 是她的阿观,虽然他眉间染上风霜,皂布袍换上锦织段裳,但他是她的阿观没错,每个人都说他个性薄凉,独独她看见他隐藏心底的善良。 「我不是叫你滚开,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他背过她。 他记得她,记得她那张绝艳脸庞,记得她和若予一样干净的眸子和那句似曾相识的话。他想了她两天,以为只要回到家里稳稳睡上一觉,就能彻底将她忘却,没想到回家时,迎接他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画面,他连考虑都不曾的就救下她,一如当年救下若予…… 这个该死的女人! 「是夫人让我留下的。」 在「李若予」死去之后,采鸳终究成了他的夫人,淡淡的,她不是滋味,唇舌间淡淡的苦,让她挣扎了眉眼。 等等,这不是重点,她回来是为了把心腾空,是为了做了结,是要把他隐藏的善良找回来,她要为他除业障、清戾气,要助他百子千孙、万年传颂,别让他在无间地狱里受苦不尽…… 那些林林总总的事项里面,没有一项叫做谈情说爱,或者嫉妒他身边有没有新夫人。 她绕到他身前,张大眼睛看他,那个黑色瞳眸里面,没有畏惧、惊吓和战战兢兢。不该这样的,从来没人敢直视他的双目,除了发傻的阿福。 她一定没听过宇文骥三个字,不然光靠他红透半边天的名声,她就没本事在他面前把腰杆打直。 「她为什么让你留下?」 「也没什么,不过是帮了夫人一点点小忙。」她轻描淡写。 被他踹醒后,她茫然不知去向,只能坐在宰相府门前思考,这时刚好听见一堆八卦,从第一句话开始,她就停不下好奇心。 于是她知道住在里面的宇文宰相很吓人,连不困的三岁小儿都会因为他的大名乖乖在床上躺平。 然后很恰巧,碰到坏人在抢劫采鸳,她一动,刻意拉高嗓子大咕,「你这强盗有种,敢抢相爷夫人,宇文宰相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紧接着,状况出乎意料之外,歹徒居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不对,是放下屠刀、跪地求饶。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夫人饶过他,匍伏在地上,哭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我是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才胆敢冒犯夫人。」 第十二章 他哭得太惨烈,采鸳决定饶他一回,顺便把救命恩人请回家中招待——这状况依裁冬的说法,应该是「民宿一日游」。 然后一个二十几岁的婢女在夫人耳边说:「翠碧想,那女子面容姣好,应该趁相爷未回府之前,将她送走。」 另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仆妇,却持相反意见。 「夫人多年无出,倘若相爷看得上绘夏姑娘,夫人何不顺水推舟促成好事,等她生下儿子,再赶她离府,届时,夫人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带在身边养,岂非一举两得。」 「玉婶,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到时候赶不走呢?」 「怎会赶不走,相爷对女色本就不热衷,何况相爷对咱们夫人的心,谁还能不懂?只待那女子生下小孩,给她一笔银子就是了。」 「外头多少女人巴着想飞上枝头,可别平白送人机会。」翠碧不同意。若相爷真需要一个小妾,她也成啊,何况她对夫人可是忠心不二。 「放心,你看她那张脸,长得如此美艳,说不准是哪个青楼里逃出来的妓女,都是苦命人,用钱就能打发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没人发现救命恩人正好站在门外面,而且她的听力不坏,把字字句句都听了进去。 绘夏忍不住叹气。只要是人,就少不了私心,这点她在前尘钵里看过很多遍。 砰!桌面一个重击,把她飘远的心思捞了回来,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阿观,你还在生气哦,不要生气啦,生气会长白头发。」 二度被雷电击,宇文骥的身子发颤,心湖无端漾开清漪,他猛地抓起她的双肩,怒声问:「你叫我什么?」 「就叫阿……」猛地住口。白痴,她不是李若予、是孟绘夏,一个刚从妓院逃出来的女倌——她承认自己很懒,直接盗用玉婶的想像力。十八岁,家里无父无母无亲人。 「我就说、说……大、大官人啊。」 他定定注视她,她被看得脸红心跳。穿帮了吗?不会吧,只是一个称呼…… 许久,久到她认定自己完蛋时,他松开她,烁亮的眸子里漾过一抹落寞。 她算是蒙……过了? 突地,宇文骥转开话题,「谁教你那招引开狂牛的方法?」 「是裁冬。嗯,我们是一起被卖到妓院的好朋友,她、她的家乡都是用这招驯服狂牛的。」 白痴,她很不会说谎,而且她最好祈祷裁冬很忙,没时间拉长耳机听她说些什么,否则知道被说成妓女,大概会气得入凡尘,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痛扁一顿。 「你被卖到妓院?」他的眉头拉起危险。现在的大燕国还有人口贩子敢以身试法? 「是、是啊,不过我们几个才刚被送进妓院,就逃跑了。」 「几个?你们有很多人。」 「也、也不是很多,就我、剪春、描秋和裁冬。」白痴,她竟然连剪春、描秋都拖进来,要是他再多问几句,连孟婆婆都逃不掉被蹂躏。 绘夏眼光四飘,不敢直视宇文骥,这是她的坏习惯,心虚的时候,眼珠子就会找不到定点。 「她们人呢?」 「走散了,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是吗?告诉我,哪家妓院买下你们?」他目露怀疑,因为她的表情太怪异也太心虚。 「就、就杭州的红袖招。」 她随口编派一个裁冬嘴里经常出现的青楼名字,她想,到处都有红袖招吧,否则裁冬的故事里,不会说来说去,每个妓院都是这个名。 「你叫什么名字?」他勾起她的下巴,不准她回避。 「我叫绘夏,绘画的绘、夏季的夏。」 「我很好奇……」 「好奇?不会吧,我这个人很简单,没什么值得好奇的。」她想逃了,在他精锐的目光中。 是不是哪里穿帮?除了几次的脑子打结外,她有没有表现得太像李若予?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再努力,也改不了潜藏在心底的本性,但……不会有事吧?剪春给了她一张迥然不同的面容。 「你有没有听过宇文骥?」他专注的眼神,让她明白他的认真。 「听过。」她实话实说。 「你听说中的宇文骥是怎样的?」 「宇文骥生性残暴,杀人无数,对政敌从不手下留情,新帝继位后,死在他手下的官吏有上百人,他的手段残酷不仁。」她说得毫不掩饰。 「怎么个残酷不仁法?」他邪恶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他居然以吓她为乐?怪了。 但她没被吓到,继续往下说:「听说他家里有一根打横吊在半空的铜柱子,他在柱子上浇满油,在柱子下燃起火,他会逼犯人从柱子这端爬到另一端,如果犯人在中途掉下来,就会被火烧。」 听见她的话,他满意点头。「还有吗?」 「听说他有几十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最擅长的是削人棍,如果犯人不合作,他就一一削下他们的鼻、耳、唇、手、脚……所有突出来的地方通通削掉,直到犯人变成人棍为止。」 「不错,再讲讲。」 「听说冬天他会将犯人全身浇湿,赶到户外让他们结成冰人。他养很多凶猛的动物,把对他不敬之人绑在木桩上,让那些饥饿的动物去啃他们的肉和骨头。」 「很好,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宇文骥在什么地方?」 绘夏伸出小小的食指,怯怯地指了指他。「在这里。」 「既然你知道我就是宇文骥,为什么不怕我?」 原来,他是要问这个?压在胸口的重担除去,她笑了,甜得像夏日里怒放的茉莉,被她干净的眼睛注视着,仿佛间,他整个人也跟着变得干净。 「因为我知道那些传闻是夸张了,知道你其实有一颗善良的心,」 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她不自觉地笑开、不自觉想对他亲昵,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她习惯赖在他身边、赖在他怀里…… 在她的话之后,宇文骥的脑袋被重捶一拳,轰轰轰的鸣声在他耳边造反。 若干年前,也有个笑眯眼的女孩,实心实意地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阿观,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刻意的,刻意不见她、不想她,刻意把她的身影抛诸脑后,假装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 但日里,他可以借国事繁忙,压制不应该存在的念头,入夜,没了可以镇压的东西,她理所当然浮上心间。 她说她知道,其实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胡扯!谁不晓得宇文宰相杀人不眨眼、草菅人命?谁不知道,犯了皇帝还可以试着求情,犯了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不善良,他凶恶暴戾,他是不折不扣的坏人,只有愚蠢如李若予那种女人,才会认定他善良。 至于绘夏……她并不笨,不笨的女人说出这种话,只有一个理由——她要招惹他的注意。 猛然起身,使劲抓紧被子,内寝的雕花月牙落地罩垂下青丝软纱曳地,烛光摇曳间,映着青色帘影,那个帘影让他想起她的青色衣衫,想起她发间的一抹碧绿,那是个雕刻精致的发簪,若非高明工匠,做不出那式样,拥有那样名贵的簪子,她不必到宰相府当下人,那么她来,必有目的。 第十三章 宇文骥自信一笑。不管她有什么目的,都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形。 不过是一个女人,能翻得过如来佛掌心?只是……他干么连她发间的饰品都牢记? 心烦,抽开身上的锦被翻身下床、着装,他拿起挂在床边的玉龙剑,大步走出房间,风从门外吹入,吹得桌上烛火明灭不定。 他走过重重院落,仰头,月上中天,弯弯的月牙儿,弯弯的像绘夏的眉,她明净的眼睛,像蘸满了天空的颜色,清亮得耀人心,她的笑…… 不对,陡然回神,他很不满意地发现自己又想起那个女人。 他在几棵苍翠蓊郁的大树下站定,刷地抽出剑,一招踏雪寻梅,势道凌厉,他狂舞着,剑影划过之外,叶子纷纷坠地。 他飞上树梢,长剑从左上角直划而下,势劲力疾,只见白光闪动,身法变换不定,在月影中宛如仙人舞姿。 只是在练招,他却用尽所有力气,他对付的是自己的心,他的心被一团柔软的东西堵住,像是一团凌乱地交错着,解不开,他就用手中的剑绞开;绞不断,他就用内力将它震碎。 总之,过了今夜,他不准那个女人的眉眼鼻唇或发间的那抹碧绿留在脑海。 采鸳稳稳地端起茶盏,泡的是西湖龙井,茶色极白,梅子青翡翠如泓,茶香袅袅。 轻抿一口,齿颊生香,在这样优雅的意境里,终究掩不住她满腹恨难平。 她笑得阴毒,眼角处渗出一点绋红,透露着睚皆欲裂的狠煞,震得绘夏一阵心惊。 低下眉眼,她努力回想记忆里的采鸳,印象已然模糊,她只记得她是个唯唯诺诺、谨慎细心的女子,但几年下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养出她一股教人不敢逼视的贵气。 那年的婢女和现在的夫人判若两人,实话,她怕采鸳。 狠狠看绘夏一眼,采鸳是恨的。 恨自己给了孟绘夏机会,让她在阿骥面前露脸,恨对女人没有半点欲望的阿骥单独召她入房间,密谈两个时辰。 她不是没想过玉婶的话,甚至想过试试玉婶的方法,一点春药、一点迷香,等一夜激情过后,阿骥不记得孟绘夏的脸,却已在对方身上种下根苗。 但她没料到,仅仅是阿骥一个不同平常的眼神,自己就容不下。 「相爷召你入房,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她眼睛低垂,睫毛细密的覆盖下一片浅淡阴影。 「没什么?」采鸳语调微抬,眼底阴骜已起。 阿骥武功高强,派人窥探是不成的,她不想为一个孟绘夏惹阿骥不悦,眼前的她,还不值得自己下重手,但阿骥待孟绘夏的特殊,终究教她心里起了疙瘩。 「是。」绘夏淡答。 在她说过「知道你其实有一颗善良的心」之后,宇文骥面上一沉,乌色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定望她,他不说话,却让她有了被抽丝剥茧的感觉。 她不怕他,即使他们之间有,有足够教她害怕的经验,但她从来没有怕过他,何况地府幽幽千载,她再也不是那个柔弱无助、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儿,望着他的眉眼,胸口涌上的是千年前世的过往,而不是恐惧。 她想,为什么在经历那样的事之后,自己仍然坚持不悔?为什么千载岁月,仍旧洗涤不去她对「不悔」的心疼感觉?为什么信心满满重返人间,以为已经截然不同的自己,对上他的剑眉星眼,那簇小小的火焰仍然炽热着她的知觉? 他并不快乐,不管是身为沉潜低调的阿观,还是位高权重的宇文宰相,他都不快乐。到底是怎样的执念捆着他?教他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 绘夏兀自想着心事,并不晓得自己的脸庞浮上一层淡淡哀怜,她怜着前世的自己,怜着此生的宇文骥。 见状,采鸳像是被当头淋了盆冰水似地,捏着帕子的手骤然绞紧,微微敛目。 那样的眼神表情,那样的哀怨情愫,她看得清晰无比,那是李若予的表情! 难怪阿骥留她那样久……不!这个女人留不得,她不要她的肚子了,不要她待在阿骥看得见的地方。 「你马上离开宰相府。」采鸳慢慢拢起鬓角的散发,双靥浮上一抹憎恶,双眸炯炯地看着她。 「什么?」绘夏瞪大眼睛。她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会临时改变? 「要我再说一次?」 「夫人,您答应留下绘夏的。」她急道。 「我后悔了,留下一个狐媚子,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夫人,绘夏同相爷没怎样,昨日下午,相爷除了问绘夏的生世来历,并无多余言语。」 并无多余言语?所以阿骥也发现她和李若予相像之处?所以他单是看着孟绘夏的脸,想着那个不存在于世的女人,便用去两个时辰?所以自己没抓到鸡却惹来一身腥? 蠢了,自己。 采鸳深吸口气,轻轻地在心底劝慰自己,没关系,还来得及,只要她及时抽了根、铲除茎,还怕它开花结果。 「又如何?」她仰起脸,抿嘴轻笑。 「绘夏做错什么事了吗?」她得留下,她得待在他身边才有机会改变。 「对。」 她是做错了,她不该有李若予的神情,不该被阿骥看到,不该两人独处多时,不该让她产生危机意识。都是她的错! 「我可以改的,绘夏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要能留在宰相府,绘夏什么事情都能做。」 采鸳缓缓开口,「宰相府里可以做事的下人很多,不差姑娘一个。」 「可绘夏救了夫人。」心急,她话没多想就出了口。 「你这是在向我邀功?」目光一凛,随之,采鸳佣佣懒懒地靠上桌边,讥诮一笑。 「不,我只是希望能留在这里。」绘夏急切道。 「那毕竟是你的希望,与我无关。」 如果人人的希望都能实现多好,那么她不必夜夜垂泪,湿透亲自刺绣的比翼双飞枕,直到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那么她的安静娴雅不会只换得阿骥的尊重,而能换来他的爱情。 希望?她轻嗤一声。不过是骗人的假东西! 「夫人,求求你——」 采鸳冷冷打断她,「求我的人多了,抱歉,爱莫能助。玉婶,支五十两纹银给绘夏姑娘,让她离开吧。」 话出口,采鸳的眉这才平缓,低头看看染着风花汗的淡粉指甲,悠然一笑。 孟绘夏走了,再无后患,她可以继续自己的安稳日子,慢慢等待阿骥爱上她。 这是绘夏的首次经验——为五斗米折腰。 玉婶似是不甘心一口气就给她五十两纹银,竟然不断指挥她做事,从园子到荷塘,从厨房到书房,她打扫得腰快断掉、背将垮台,却连晚饭都不给吃,肚子抗议得紧。 一双铜铃大眼死盯住她,口里念念有词,「不过是拉扯喉咙,出了声,就能得五十两纹银,我在夫人身边服侍那么多年,也没这等福份……」 绘夏忙,忙手脚,玉婶也忙,忙两片唇瓣,开开阖阖,说不停。 刚开始,她多少不舒服,想着别要那五十纹银了,转身跑开,气她个半死,可回头想想,身无分文的女人多危险,裁冬教过她们,离婚不打紧,要紧的是有没有本事让男人名下的财产通通变成赡养费。 第十四章 所以银子重要,不能闹脾气,自尊要靠银子撑起来的。 想起裁冬,绘夏叹气。真想念她的姐妹们…… 等到银子到手,已是子时,玉婶决定不再用自己的睡眠同她耗,于是绘夏抱着一包银子,被赶出宰相府大门。 她的脑袋飞快转着,离开车相府,她怎么和宇文骥碰在一起,今年已是儇元五年,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想办法再回宰相府,采鸳能容得下她吗?她看不透她,只隐约感觉到害怕。 真奇怪,她不怕暴戾乖张的相爷,却怕贞节娴雅的相爷夫人,这话说出去任谁也不信。 「还不快走,你在蘑菇什么?要我给姑娘请四人大轿吗?」玉婶语调拔高。 绘夏一惊,脚绊上门槛,差点儿摔跤,玉婶没等她站稳,砰的一声,关上宰相府大门。 在练招的宇文骥听见玉婶拔尖的声音,眉峰微蹙。夜深了,谁要谁快走?他收到剑,一个纵身飞到檐顶。 他看见玉婶推推拉拉,将绘夏推出宰相府大门。 她要离开了?在这个时辰?不关他的事,但他却控制不住脚步,几个飞窜的跟在她身后出府。 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半个行人,夜风呼啸而过,不冷的夜里多了一丝凉意,绘夏停下脚步四处看着。这么晚了,所有的店家都打烊了,这个晚上她要在哪过? 忧心浮上眉角,她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剪春,描秋她们。 叹气。再走走吧,说不定有晚收的客栈服务过往旅人!她肩膀忍着强烈酸痛,极细微地颤抖着。 只是很细微的颤抖,但他看见了。 会冷吗,这样的天气?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单身女子在街上走着,会碰到什么事她不知道吗?莫名其妙的火气上升,他的呼吸变得浓浊。 他才想着危险,两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就静静尾随在绘夏身后,只见她毫无察觉,仍然低头盘算着今晚要在哪里过夜,盘算明儿个得把这包银子拿去钱庄存放,盘算如果短时间内回不了宰相府,她该在哪里落脚……她东想西想,一下子敲敲脑袋、一下子咬咬食指。 两点火苗在他眼底燃上,愤然的嘴角抿成直线,打破了面容上的一贯冰冷。他不知道自己是比较想掐死那走在前头的女人,还是比较想把后面那两个强盗判骨扬灰? 当夜行衣男子加快脚步,想上前拦住绘夏时,宇文骥纵身飞掠到两人身前,檐下未熄的灯笼,在他的双眸间映入火光,犹如火烧云霞般。 那两人看见他也不发出声音,生怕吓跑了前头的肥羊,两人互视一眼后点头,默契好到不行。 在同一瞬间,他们挥出拳头,只见宇文骥身形未动,他们的拳头一上一下就要招呼上他的牌子和胸腹间,隐隐的胜利笑颜跃上眼帘…… 没想到,他只是一闪身,他们的拳头就扑了空,再次出手,宇文骥的掌风后发先至,一人一下,再接连点过几个准确穴位,两个黑衣人瞬地瘫软在他跟前。 宇文骥冷冷一笑,伸脚将两人凌空踹起再重重落下,全身骨头移了位,却苦于被点住哑穴,喊不出声音,整张脸涨成猪肝红。 他跃身再度飞到别人家的屋檐,居高临下,一下子功夫就找到绘夏的身影,几个窜身,他来到她的背后,继续不紧不松地跟着。 谁知,走不了两条街,一名喝醉酒的汉子踉踉跄跄走着,走到她身前,笑嘻嘻对她说:「你是哪家的姑娘?」 绘夏不避开就算了,还站着同他聊。 「什么哪家的姑娘?」她一头雾水。 「我刚从万春阁出来,那里的姑娘可没一个比得过你。」 她终于听懂了,尴尬退开两步。「先生您弄错了,我不是哪家的姑娘。」 宇文骥的火气猛然窜上。她没事不会快走,想套交情吗? 「姑娘别害羞,今儿个大爷虽然喝醉酒,可还有体力摆弄得姑娘似神仙……」 说着,动手动脚,想去拉扯绘夏的衣袖。 心猛地一阵乱七八糟抽搐,他厘不清这个突如其来的疼痛,直觉弯腰,拾起一块石子,弹指,十成的力道,石子打在酒醉男人的眉心,男人来不及说完的话收在嘴里,身子硬挺挺地往后仰倒。 砰的一声,是脑壳撞上石砖地的声音,绘夏吓一大跳,眼睛紧眯,倒抽口气。 那一下……善良的她,心里替他疼得紧。 「这人真是醉得厉害了。」她摇头轻声道。 绘夏绕过醉客,继续向前走。她没弯腰低身细看,否则她会发现,那男人的额头肿了个大包包。 练武的人耳聪目明,自然是把她的话全收进耳里,他失笑,因为女人太笨,真不能让她再待在街上了,否则不晓得还要发生什么事。 经过醉客时,他扬足一踢,今儿个夜里,第三个人高高飞起,又重重落地。 加紧脚步,宇文骥飞上屋顶,几个跃足,落在路尽头的一间客栈里,他把刚打扫好、正准备进房睡觉的店小二给抓来,对方以为碰上强盗,慌地双膝跪地,求爷爷告奶奶的,哭得涕泪纵横。 「大爷,小的给您磕头了,别伤咱的命,要银子咱给,不多,但那些全是小的养家糊口的本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今天日收的碎银子,举起双手高高捧上。 「我有说要你的银子吗?」他横眼看人。 「不要银子?那、那……小的地窖里还有几坛好酒,大爷都拿去吧,就当小的孝敬您的。」店小二把他当成那些粗暴草莽的江湖客。 宇文骥没理他,一把提起他的前襟,对他说:「你,现在给我到门口,大声吆喝、招揽客人。」 「大爷,您这不是玩我吗?这时辰哪还有客人?我这是招谁惹谁……」 他怒目圆瞠,把店小二没说完的话给吓回肚里头。 「嗯……是,大爷说的是,大爷怎么说小的怎么做,咱马上去招揽客人。」 把银子兜回怀里,他走几步后一回首,触上宇文骥的目光,又忙不迭回头,抽起门栓、打开店门,燃起灯笼,走到门口,扯起嗓子大喊,「住店、打尖儿……福来客栈好咧……」 他喊过几声,可哪来的客人?这不是整人吗? 店小二苦着脸回眸,又碰上宇文骥那张棺材脸,全身鸡皮疙瘩掉满地,马上乖乖地扯高喉咙大声喊,「住店、打尖儿……福来客栈……」 咦?他揉揉眼睛看清楚。神咧,还真的有人! 远远的一个纤细姑娘抱着包袱往这里跑来,大爷要他迎的是这位姑娘吧,他转头想问问,可怪了,人咧? 算了,迎客要紧! 直到绘夏在客栈厢房睡下,宇文骥才飞身离开福来客栈,往回路走,酒醉客、黑衣人仍然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冷冷撇起嘴角。这京城的治安实在糟糕,明日不找上京城衙门发作怎么可以? 只是,脚步一顿,他猛地想起,一个被逐出府的下人关他啥事?他何必尾随在后、何必替她寻客栈、何必……何必想把那几个不长眼的白痴千刀万剐? 【第五章】 皇帝和宇文宰相微服出巡,这是他们每月一例的重要工作。 第十五章 宇文骥说,有先皇的前车之鉴,赵铎不能坐在宫里,当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安逸皇帝,于是常常出宫的赵铎,早就习惯便服轻车。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街市上满是杂耍、摊贩,喧杂的乐曲声和小贩的叫卖声交织一处。 他们在人群里穿梭,看着几年前荒败景象渐渐复苏,心底有着无数的成就感,那年民不聊生,亏的不是天道、人道,而是王道,是天子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是上位者的错待。 「表哥,看来减轻赋税于百姓是好事一桩。」赵铎道。 「自然,有多余的银子,百姓才能储蓄,等钱揽得够多,就会拿这些银子去营利、去赚更多的钱,一个富强的国家,不是百官有钱,而是百姓有钱。」 「是,受教了。」 赵铎穿着一身青色长袍,宽袖大襟,腰束五彩镶琥珀腰带,一派的温文儒雅,而宇文骥则是简简单单的月华色袍衫,身上无半点缀饰,他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 两个丰神俊朗、身形轩昂的男人在大街上行走,引得许多姑娘家侧目,虽然认得其中一人是宰相宇文骥,但因他着便服,且脸上表情少了戾气多了丝柔和,感觉亲切许多,大家看到已不再那么畏惧。 有的姑娘掩嘴轻笑,有的忍不住多看几眼,却尴尬撞上对向行人。被姑娘们窃窃私语着,赵铎微微掀起嘴角,心底多少有着得意,宇文骥面容仍是波澜不兴。 突然,宰相府里的卫士周晋从对街方向迎着主子前来,他飞快地在主子耳边低语几句,引得他猛然转个方向,快步前行。 「表哥,发生什么事?」赵铎对着他的背影问。 宇文骥没有回答,一下子就把表弟抛下,幸好赵铎学了点粗浅功夫,提起脚步快速跟上。 「表哥,你走慢点,同我说说。」 谁理他啊?宇文骥迳自走着,根本不想回话,只留下周晋在他身边伺候。 连奔过五条街,气喘吁吁的赵铎终于追上他,见到他站在围观人群后头,他跑近站到表哥身边一探究竟。 那是一群穿着白衣服、头戴白布条的女人和小孩,他们额头绑着白布条,布条上面写着「抗议」、「公道」、「还我夫婿」……之类的话,教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字都是用红颜料画上去的,乍看之下好似用鲜血书成。 她们趴跪在地上大喊冤枉、放声嚎哭、拍打地面,吵吵嚷嚷惹来百姓围观。 「这是怎么回事?」赵铎低声问周晋。 「因京城治安不良,相爷上衙门找县太爷训斥一顿,要他拿出办法处理,结果县太爷捆了十几个衙役关在狱中,说他们办事不力,待问审后就要砍他们的脑袋杀一儆百。」 「这是什么奇怪的办法?砍几个人就没强盗小偷了吗?」他嗤笑,很难相信在表哥的严刑峻法下,还有人敢搞这套,这下子这位县太爷就有得瞧了。 一名素衣女子从妇孺当中起身,走到衙门前的大鼓旁,拿起鼓槌猛力敲击着鼓面,咚咚咚的鼓声敲响了百姓的耳膜,几十声,声声催动人心,偏那大老爷关在衙门内,好似从未听闻。 普通人这时候也该放弃了,偏那女子不知道累似地,一阵一阵敲,和官爷角力起来。 宇文骥看着那个抡着鼓槌的女子,不发一语,深沉面容里有着深沉的愤然。 上百声击鼓,敲不醒县太爷,有些没耐性的民众已先行散去,他们想,大抵就是这样,吵吵闹闹也改变不了什么,可那女子照样固执着,一百声敲不醒,她就敲两百声,两百声再不行,她要敲个黑夜白天,让县太爷连睡都不安宁。 终于,衙门大开,一声拍案木板、一句悠长的威武,阻了女子手上的棒槌,她放下槌子,大步走往衙门里,随即她身后的众女子、小孩纷纷跟着走入衙门内。 宇文骥和赵铎、周晋大步一跨,也想跟进,但是他们连同看热闹的百姓被衙役挡在门口,只能在外头向里张望。 「来者何人?」 「小女子孟绘夏。」她和大家一起跪在堂下。 「抬起头来。」 绘夏依言抬头,青天大老爷看见她的容貌惊为天人,张嘴,半天阖不拢。哪来的美姑娘?整个京城里,怕是寻不出像她这等美貌女子,看着看着,他的口水几乎要流下。 他的「情不自禁」让宇文骥双眼紧紧一眯,唇边轻轻抽搐,他握住的拳头青筋尽现。 「姑娘芳龄多少?」 问她的年纪?会不会问错?摇头,她大声回答,「民女孟绘夏知悉大人用莫须有的罪名,将十几名衙役逮捕入狱,故陪衙役们的亲人击鼓鸣冤,望大人明察。」绘夏一口气说完。 这场景,她在前尘钵里见过,裁冬解释,那叫做抗议,是小老百姓对抗大官僚的方法,于是她依样画葫芦,想替衙役们讨回公道: 县太爷似乎没听进她的话,仍一脸色迷迷地问她,「姑娘芳龄多少?」 是不是不说出几岁,案子就不能继续往下问?绘夏看一眼旁边记录的书吏,回答,「十八。」 「哦,许了婆家没?」 这……是身家调查?「绘夏尚未有婆家。大人,请替衙役们主持公道。」 县太爷身子往前倾,带着垂涎三尺的笑脸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啊?怎么会认定他们是冤枉的呢?」他的口气有说不出的轻佻猥亵。 绘夏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勉强甩开被侵犯的不愉快感觉,她说:「他们平日都是奉公守法之人,怎会一纸公文下来,说他们怠忽职守就逮人入狱?没有犯罪事例、没有罪证就判定有罪,实在没道理。」 「姑娘有所不知,他们入狱当然有理。他们的职责是维护京城治安,可近日京城乱得很,小偷强盗到处跑,你说,本官不拿他们开刀,该找谁开刀去?」 「京城治安乱?可我听得许多人讲,这几年治安比以往好得太多,大人,你会不会弄错了?」 「错不了,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他挥挥手,眼睛盯着绘夏,心想待会儿得问问她的住处,好拿些银子到她家里下聘,虽然家里已经有六位夫人,但当中可找不到这么美的。 「大人,您要不要做做调查?许是您的顶头上司弄错了呢。」 「谁敢质疑宇文宰相的话,姑娘,你嫌活腻了吗?咱们朝里的规矩是,宰相说东不是西、说一不是二,不听话的,就拿条绳子往脑袋上一系,提头去见宰相。」 「别说相爷的坏话,他没大人说的那样可怕,他是极好、极好的人,他善良、处处替平民百姓着想,我不信相爷会叫大人胡里胡涂抓人入狱……」 绘夏话没说完,一个衙役跑到县太爷座旁,附耳说悄悄话。 听完话,县太爷脸上骤变,差点儿从位子上摔下来,他顾不得满堂白衣妇孺,慌慌张张跑下堂来,提起衣服下摆,匆匆奔至衙门口,不由分说对着大门跪下,连连磕头。 这是做什么呢?绘夏顺着县太爷的目光望去。是他!平稳的心突然怦怦跳个不停,微微的潮红浮上颊边,像极了她最爱的玫瑰酿。 她深吸口气,没想到这么快又能见到他,她还在想尽办法进宰相府呢。 第十六章 再见面,迎着日光的乌眸随着笑意晕开,不知怎地,竟有几分晕眩。 四目相对,她灿灿烂烂地笑开,不懂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开心,就是开心着、愉快着,还有一些些想跳舞的冲动,突地她想起裁冬的华尔滋。 看见她灿烂的笑颜,宇文骥涌起难以言喻的欣跃,血脉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来,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不懂自己的兴奋所为何来,这是不合理的,就像那个不合理的夜晚,但他放任嘴角往上调两分,差一点点就不合理地笑了出来,幸而跪在地上那个芝麻官的孬相及时阻止他的笑脸。 「宇文相爷到,下官未能远迎,望相爷恕罪。」他的品级太小,还见不到皇帝的面,所以他对赵铎是全然陌生的。 「我让你拿出办法整顿治安,而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整顿的?」宇文骥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吓得他两脚发软,连跪也跪不正了。 「下、下官想,杀、杀一儆百,其他的衙役自会更、更认真抓、抓贼。」 「原来杀人就可以整顿治安?那么,杀个品级高点儿的官,会不会更见效果?来人!」 话一出,绘夏想也不想的奔到他面前,用力摇头,宇文骥明白看见她用嘴型告诉他——不要杀人! 可,他何必听她的? 嘴角噙着冷笑。他偏要打破她的话,什么善良?那是他身上没有的东西,不要强加穿凿。 「在。」几个衙役快步跑到宇文骥跟前。 他随口就要说——拖下去斩了。但绘夏夸张地摇着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头,那么顺理成章的字句就是迟迟下不了口,顺从心意和迟疑,竟在他心中造成两股势力,互相拉扯。 看他不说话,绘夏双手合掌,摆在嘴边,拿他当佛祖来拜托。 他就这样站着,居高临下看着眼皮底下的人,似笑非笑的眸子变换迷离,让人猜不透他的心。 只见跪在地上的县太爷吓出一身冷汗,滴滴答答的汗水在地上滴出一片湿润,他知道自己死定了,多年官海沉沦,哪知道会毁在今天。 绘夏又向前一步,大胆地抓起宇文骥的衣袖,这样一个轻轻的动作,就让他胸口的势力分出胜负。 「先把人给我放了,至于脑袋,先寄放在你身上,半个月内要是提不出像样的法子,就照你自己说的,拿条绳子往脑袋上一系,提头来见本相爷。」 居然没事?呼,县太爷傻笑半天,在虎口下抢回一命,「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阿弥陀佛……」他满口念着佛号。「谢相爷,谢谢相爷。」他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 「不要谢得太早。」搞清楚,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宇文骥,岂能让他有好果子吃。 「死罪可逃,活罪难饶,来人,拖下去,杖责三十。」 「谢宰相。」才杖责三十,小事儿,他仍然高声大喊,满心感激。 县太爷被带下去,一票穿着白衣的妇孺全跪到宇文骥面前磕头。 「谢谢相爷,救咱儿子一命。」 「谢谢相爷明察秋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相爷好心有好报,佛祖会保佑您。」 「相爷是我一家的恩人,民妇回去定要为相爷立长生牌位。」 从来没被人感激过的宇文骥很尴尬,不知道要怎么说话,绘夏笑了笑,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奶奶说:「各位奶奶婶婶大姐,大哥大叔们就要被放出来了,大家要不要先到狱前等他们?」 「是啊、是啊。」 一阵喧扰后,人群散去,绘夏仍然待在宇文骥跟前。 就说吧,他很善良,从他乐意同她一起去施粥这件事看起,她就明了,这么好的人不应该性格大变,变成火炼地狱里的。 她没注意赵铎目不转睛地望她。 他看着眉似春柳、唇若红樱的她,看一袭月白色长袍套在她纤瘦的身子上,除尘若仙,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一个青春韶华的女子,竟拥有如此恬淡高雅的气质。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任谁见了都要怦然心动,即使是皇帝也一样。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再也转移不去。 赵铎的目光让宇文骥不舒服,眉峰一挑,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这让赵铎收敛了眼光。 他低头望向绘夏,只见她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灵活大眼,盛载了满满的笑意,像是嘉许小孩似地,她说:「你的处理方法很好。」 堂堂宰相需要一个平民百姓夸奖?他哼了一声,把头别开。 「可我不懂,你怎么觉得京城治安不好?姑且不论百姓们说的,我那日夜里出府,夜深了,路上都没人,一路上风平浪静,没看到什么宵小,那日我身上可是抱了一堆银子呢……」 宇文骥的额头冒出三道黑线。她不就是始作俑者吗?甩袖,他扭头走开。 「你会不会弄错,其实治安这种东西……」 她加快脚步跟在他身旁,眼里只看得见宇文骥,完全无视走在一旁那玉树临风的皇帝赵铎。 「如果你真的有这种感觉,可以试着做民调,民调呢,就是定下几个问题,抽样问几个百姓,再将大家的意见汇整……」 她没有发现赵铎那狐狸发现甜葡萄的眼神,宇文骥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没好气,他陡然停下脚步,对她凝视良久,方才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她以为一路跟,就可以顺理成章跟着他回到宰相府,可现在看起来好像不行。 「我同姑娘有什么瓜葛?」 「嗯,并没有,我只是、只是没有地方可以住,希望相爷可以收留。」 「与我何干?」 他就是喜欢欺负她,喜欢看她那阳光璀璨的双眼瞬地沉下,然后微微地嘟起嘴巴……猛地,熟悉感侵袭,他用力甩头告诉自己,她不是李若予。 「哦。」她沮丧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不走!」他的语气瞬间变得凶恶。 她乖乖走了,赵铎一脸错愕。不会吧,把那么美的女人赶走?表哥的眼睛该不该请大夫看看? 「表哥,你同那位姑娘是旧识?」他追着问。 宇文骥没应答,他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让赵铎急急问出下一句。 「周晋刚刚来报,表哥走得那样匆忙,你在意的不是那群差点儿变成孤儿寡母的女人,而是孟绘夏对吧?」 他缓缓扬起一丝冷笑。聪明人这时候就该住嘴了,不过赵铎是皇帝,他没那习惯,皇帝嘛,一向是别人看他的脸色。 「周晋会来向表哥报告她的动静,表示他是表哥派在绘夏姑娘身边的人,而周晋是表哥的得力助手,为什么把他派出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表哥很在乎绘夏姑娘。」 宇文骥的头顶上方黑云层层密布,马上就要刮风打雷下起倾盆大雨,赵铎还不知死活地继续推理。 「可我就不懂了,既然是在乎绘夏姑娘,为什么还要赶她走,这不是互相矛盾吗?表哥……」 他蓦然抬头,发现表哥嘴角缓缓绽出一个阴郁的笑意。 「你不懂的事有很多,我们要不要一件件慢慢谈?就从我为什么没把你五马分尸,丢进狼窝喂食小狼,自己登上皇位这件事开始谈,你说怎样?」宇文骥缓慢地把句子说得清楚分明。 第十七章 「呃、呃……」赵铎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里刮起霜雪,他终于理解,早该适可而止了。 「表哥,今日的微服出巡应该可以结束,不如、不如让周晋送我回宫?周晋,走!」 说着,不由分说,他拉起周晋的手腕飞身快奔。 宇文骥凝视着皇帝表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沉了沉。 没错,赵铎说对了,他的确是矛盾至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她、保护她?为什么要在夜里跟随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赵铎发现甜葡萄的目光憎厌不已? 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凶狠的口气将她赶走?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做着「不知道为什么」的事情,没有原因、没有目的、没有预设标的…… 她一笑,声若银铃,悦耳动听。 一树粉黛鲜花,一簇一簇地开在枝头上,掩不住的殷红,柔软而妩媚。 「婆婆,鸡汤煮好了,开动吧。」绘夏拿起汤勺,替婆婆和每个小萝卜头把碗给添满。 婆婆的家住在福来客栈后头,那日她路过,看见婆婆的儿子抢走家里最后一点碎银子,跑出去赌博,几个孙子围在婆婆身边嚎哭。 左右邻居也没法子,助贫助苦,就这赌博人助不得,否则给再多银子,转个眼儿,还不是拿到赌桌上挥霍光了。 听说婆婆的媳妇两三年前就被打跑,留下婆婆一个人带五个小毛头过活,光靠她替人洗衣浆衣赚取的银子,生活已是左支右绌,可那个冤家儿子一出现,大家就得勒紧肚皮过日子。 绘夏知道了这件事,买一堆青菜猪肉上门,还买好几只鸡养在院子后院里头,她把米瓮装满米,还寄了十两银,让米店每隔半个月,就上门来添新米。 她常上婆婆家探望,见婆婆洗衣服赚不了几个钱,讨论过几回,决定上街卖卤味,卤味是裁冬教她做的,好几回,裁冬说要试试卤兔子是什么味儿,都让她给拦了下来。 这里的人不会做卤味,唯有到大饭馆才能尝尝鲜,婆婆的卤味一上街,那香味啊,香遍百里,生意好得很。就这样,他们的生活慢慢改善当中。 「姐姐,幸亏有你,不然我们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吃着香喷喷的鸡肉,小毛头里的姐姐大妞感激地对绘夏说。 才十岁的小娃儿,说起话来老成持重,那是生活磨的,她懂。 「这叫缘分。往后你得教导弟弟,看好你爹爹的样儿,绝不可以沾赌,人呐,只要肯弯下腰,辛勤工作,就没饿死人的道理。」 「绘夏姑娘这话说得好,世间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们的爹爹就是成天想着不做事就能赚大钱,才会沦落到今日这番光景。」婆婆也道。 他们一面吃一面聊着,还讨论卤味除了鸡、鸭、豆干外,要不要每隔一段时间加点新品味,让老客户能时常上门,说着说着,门被人一脚踹开,一群粗壮大汉闯了进来。 他们一进门,不由分说就乱砸东西,吓得一群孩子噤若寒蝉。 一阵乒乒乓乓后,门外进来一名脑满阳肥,脸上长了个疗疮的男人,他四十开外,迈着外八字脚步进屋,婆婆和几个孙子全挤成一团,呜咽哭声,低沉而压抑,这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恶人每上门一次,总让他们接连几日睡不安稳。 「说没钱还债,竟然关起门来喝鸡汤,这是什么道理?」胖老爷坐下,拿起汤勺在鸡汤里面捞了几下,抓起一块肉,啃得顺嘴。 「谁欠你们钱了?」绘夏挺身而出。 看见她,恶人口水流了满地。哇,真美的姑娘,要是能把她压在身下……嘻嘻两声笑,色心骤起,他光想像着她衣服下的曼妙身躯,鼻血就要喷出来了。 「赵春生,是这个家的男主人,我没说错吧,婆婆。」他拿起绘夏的碗,盛了一碗汤,仰头吞下,喝完咂咂嘴,笑道:「果然是好手艺,难怪卤味摊的生意这么好,婆婆早该上街做生意了,光洗衣能挣几个钱啊。」 「赵春生欠你们的钱,你们不去找他要,干么上这里来?这里可没有欠你们钱的人。」绘夏理直气壮地说。 「姑娘这话说得不对,这是他的家啊,我们不来这里,上哪里去逮那只耗子?都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当然得到这间庙里守着挖着,看能刨出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 「大老爷,您别这样,我刚刚做生意,还没挣到多少银子,连做生意跟绘夏姑娘借的钱都还不起呢。」婆婆老泪纵横。 「那不关我的事,今儿个我人都到这里了,难不成让我空手而归?」 「不然大爷再宽限我几日,等揽够了银子,一定按月把钱还给您。」 「不成不成,依我看嘛……」他起身,眼光溜溜地转过一圈,定在大妞身上。 「这丫头上回见着还是干巴巴,这几日养得益发好了,转卖给牙婆还可抵个五两、十两银,就这样吧,我把小姑娘带走,下一回,婆婆您可得存够银子,别让我空手而回。」 目光示意,两个壮汉推倒一群老弱妇孺,把大妞抓起给架在肩膀上,大妞拼了命扭动身子,哭着、捶着,可那点力气在这些壮汉眼底只像抓痒。 抓住大妞的男子一掌拍上大妞的屁股。「别怪别怨,要气恨就去恨你那个不长进的老爹,谁教你要让他生出来。」说着,他咧开嘴巴露出黄板牙,哈哈大笑。 绘夏再也忍不住,大声喊,「放开大妞,赵春生欠你们多少钱,我还!」 呵呵,脑满肠肥的大老爷就等她这么一句话,要玩也得找这个活色春香的女子玩才有味道,他上前一步,笑咪咪问:「姑娘此话可当真?」 「当真,说吧,赵春生欠你们多少钱?」 「行!」他从口袋里掏出借据,在绘夏面前晃了晃说:「他欠得不算多,只有二百两。」 「二百两?有没有说错?」她瞠目结舌。多少百姓终其一生没见过一两银,他居然光是赌债就欠下二百两,这些开赌场的吸血鬼! 「姑娘拿不出来吗?没关系。」他不给绘夏反应时间,眼光闪过,两个大汉跳出来,架起她的膀子往外带。 一时间,尖叫声、哭吼声齐鸣,肥老爷一张嘴笑得益发阖不拢了。 内院偏厅的位置非常隐密,南边是粼粼池水,北面有一整排紫藤遮住了窗子,密密浓荫油绿蓊郁,阳光晒不进来,整个屋子里有股子淡淡的潮湿霉腐味道。 绘夏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时辰,她的手被粗绳子捆在背后,脚也被绑紧,嘴里还塞了块布,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 她的喉咙干哑,一颗心紧得将要跳出胸臆,太阳穴重重跳着,心底大喊救命。 这时候,她能找谁来救命?婆婆要真领了那群小萝卜头来,才真的是麻烦,别救不了她,又把大妞给赔进去,那么…… 她想起阿观,阿观的武功是极好的,只消三两下,肯定能把那群吸人血的恶棍给打趴,可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是啊,他已经摆明不想同她沾上关系,那日那样凶恶地赶她走,她回宰相府的日子遥遥无期了。 绘夏苦笑。她只能等,等那个脑满肠肥的坏蛋出现,解开她的绳子,让她有机会向姐妹们求救。 第十八章 侧过脸,在她等得昏头几乎入睡时,门砰地被打开,那个庞大身躯欺了上来,二话不说,伸手就撕掉她半截衣衫,猛地一震,空气里的潮湿感侵上她的肌肤。 由诧到惊,由惊到惧,自心底打了个寒颤,脑子里嗡嗡作响,她逃不了了吗? 放开她啊,就算想做什么,先放开她再说呀! 她看着被反锁的大门,蹬着双腿,拼命蜷缩身子,她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可布塞在嘴里,她说不出半个字句。 「再踢大力些,我最喜欢这种刺激。」他变态地吸了下口水,手指在她腰间缓缓滑动,随即用力一扯,嘶的一声,腰间带子自他手中滑落,飘在俗艳的大红色床被间。 不要!她狼狈地摇头,满头青丝被她摇散开来,心狠狠揪成一团。她躲不开了吗?阿观……阿观…… 她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拼命扭动身体,企图挣脱对方的桎梏,她一寸寸往床后退去,可她退后一分,他就上前一步,他跨开双腿跪在她身上,脸上露出肆无忌惮的笑,颤巍巍的,脸旁的肥肉抖个不停。 他的唇欺了上来,她扭过头,他就顺势咬上她裸露的肩颈,让她吓呆了,他扯掉她脚上的绳子,用力扳开她的双脚,她脸上一汪泪水漫过,她不要…… 长长的手指,指节上有着厚厚的粗茧,那是长期练武形成的,手指端起一杯茶水,茶汤橙黄厚重,味酽香醇,应是云南普洱。 宇文骥并不好此道,但他一天天养成习惯,习惯在闲暇时,泡上一盏茶,品尝那个甘苦味儿。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它会在不知不觉间腐蚀人的意志力,就像当「想她」成了惯性行为,他再也否认下了自己在想她当中,得到愉悦。 他想她说「因为我知道那些传闻是夸张了,知道你其实有一颗善良的心」的神情,那个口吻、那个表情带着笃定自信,好像全世间都没人了解他,独独她认得他的真性情。 逐渐地,他不再反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善良,不再否认,其实她懂自己。虽然很诡异,因为他们只见过一面两面,她凭什么了解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她想得上瘾,想她佝凄身子,抱着装满银子的包袱,低头走路;想她勇敢地领着一群妇人小孩向县太爷抗争;想她同自己争辩京城治安…… 他额顶冒出许多条黑线的同时,微笑漾上嘴角。 当想她再也不能满足自己时,他就偷偷地去看她,看她当散财童子,东边送人米、西边送人衣,她是好人,自己舍不得胡花却把银子拿去浪费在陌生人身上,这点,她和若予相像。 但她比若予更聪明勇敢,若予是关在深阖里的大家闺秀,而她自由自在,不受羁绊。他确定再确定,她不是若予,虽然她们都有一双干净透亮的眼睛,但绘夏更为聪明、更大胆。 他在她身上寻找和若予相像的地方,也在寻找她和若予不同的地方。 笑意侵入他的双颊,想起她的睡颜,粉红的小脸在柔和的月光的照映下一派宁静安稳……他不理解自己窥伺的变态行为,就像不理解自己怎么会让想她变成习惯。 周晋未经人通报就闯进书房里,他只说了「姑娘有难」,宇文骥便飞身而去。 看着主子迅速非凡的行为,他怔住。她居然能教主子失去沉稳?回过神,这个时候不是思考的好时机,他使出轻功,跟在主子后头。 门被狠狠自外踹开,守在外头的壮汉一个个被打飞,落入南面的池水里,宇文骥进门,没给男人任何反应时间,揪起他的后颈,像抓猫似地把他扔到湿冷的地板上。 「周晋,给我好好处理!」那口气之阴狠毒辣,让人忍不住打心底泛起寒意。 「是,属下绝对会处理得让主子‘非常’满意。」周晋应答时,非常两字说得咬牙切齿。 宇文骥走到床边,迅速替绘夏解开绳子和口中的布团,他想拿被子替她盖上,她却二话不说撞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软软的身子贴上他的,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传进他的鼻息里,紧张平抑、焦郁远离,他叹口气,缓缓圈住双臂,把她稳稳收纳起来。 一颗心,平了;胸口那堵气,消了。从没那样惊慌过的自己,在她扑进怀里那一刻,得到慰借。 瞬间,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燃了他的心,让他在转眼间看清。 懂了,他为什么会在深夜里跟着她,为什么要派周晋暗中保护,为什么要一次一次提醒自己,她不是李若予,为什么要在没人的地方偷窃她,那是因为他喜欢她、爱上她了。至于那个矛盾……是他的心结,因为爱上他的女子皆无好下场,他不想害她,不想一个善良的女子坠入同样的结局里。 很奇怪吧,他从来不是一个看重外貌的肤浅男子,京城多少美貌千金想攀上相府门楣,但他都看不上眼,对女人,心早已死绝,谁想得到,一个用红披风欺负狂牛的女人,再度挑起他跃动的心。 勾起她的脸,她乌灿的眸子里泛起泪光,她傻傻地看着他,好像受了委屈却无从哭诉的小孩。 「没事了。」他说,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口气,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拥有的语调。 她点头,却还是吓得说不出半句话。她目不转睛,继续把眼光停在他身上,他们互视对方,烛火在她的眉眼发梢带出金亮光芒,她很美,美得让所有男人动心,但他最喜欢的,是她无所畏惧的灿烂眼睛。 情不自禁地,他的手指画上她弯弯的柳眉,他来回描绘,不肯停。 绘夏陷入光阴巨轮,仿佛她还是那年的李若予,立在新房里,一句句听着他的甜言蜜语。 我是周观奕,今日迎娶李若予为妻,誓言疼她爱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注视着宇文骥,她回想着他的吻、他的气味,双颊生嫣,娇羞赧颜。 她的唇引人垂涎,他缓缓俯下身,想尝尝那诱人滋味,她的唇比他看见的更柔软香甜,他在她唇上辗转,一圈圈缠出蜜甜,他心动也心悸,她的吻解除了他的心结,他再不抗拒、再不推却,她的结局让他来写,这回没了恩怨情仇、圈圈点点,他的力气已经大得可以保护他深爱的女人。 一吻方休,他开口,「我们回去。」 【第六章】 一句「我们回去」,绘夏进入宰相府。 不知道是因为她常在恶梦里惊醒,还是因为她常被细小的声音吓到,所以宇文骥在家的时候,总是把她拉在身旁。 他们形影不离,任谁看在眼底,都觉得两人好事将近。 当然,这种事没人敢去问相爷,至于绘夏姑娘,下人们还没摸准她的性子,自然不敢贸然出口,何况府里还有个夫人呢。 宁静的午后,屋外几竿修竹让绘夏想起孟婆的小屋,那是个让人心平气和的地方,在那里千年,她学会看淡世情,学会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终会成为过往云烟,无须过份执念。 前尘钵里,一段一段的故事教会她自己因情爱而受的苦,并不特殊,一个人的生命里,总会有或多或少的一段苦楚,所以所有神仙们都说「历劫凡尘」,俗世红尘啊,本就是由不断的劫难堆叠而成。 第十九章 可一入红尘,人就变得身不由己,不想再爱上他的,却在那紧密的拥抱之后,再也克制不了亲近他的欲望。 她以为自己是来完成孟婆交付的任务,所以留下,不是为了和阿观再续前缘,而是要拯救他的灵魂,不想他一生荣华,却背上一世罪孽。 然而成仙的她,仍然阻止不了心脉间的情丝一寸寸包缠,阻止不了那颗鲜红的心,一遍遍诉说爱情。 她完了,二度沦陷,她会让裁冬气到把竹林里的小动物全赶出家门,会让描秋的报告写到手软,还解释不清为什么一个仙子会爱上凡人。 叹气,把纷杂的念头甩开。 她望望正在看奏章的宇文骥,那是百官呈给皇上的,皇上会让内侍太监写一份送至宰相府邸,由此可见,皇上看重他的程度。 是,她从来都晓得他是号人物,没有他,不会国富民安,那年若非他犯下无数杀孽,人民岂有今日的安逸,他背负了罪恶,成全天底下千万百姓,这帐是怎么算的,怎会算到让他入了无间地狱,受苦不尽? 一点点不平在她心底升起。 宇文骥放下奏章,看着发呆中的绘夏。她像磁石,随时随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他的心。 越是靠近,他越是无法将她放下,原来爱上一个人也可以这样轻松幸福,没有国仇家恨横在中间,爱情成了仙药,让人飘飘欲仙。 莞尔,他移至她面前的小桌子,弯下腰,上面的几行字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谁教你的?」 「呃?」绘夏从陈思中回神,猛地抬头,才发现他靠得那么近,脸庞迅速泛起赧红。 「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他指指白纸上的字。 「是裁冬。」 说这话的人叫做孙中山,是东方世界第一个提倡民主思乡的伟人,听裁冬谈起他时,双眼放出光芒,她说,这样的男人才是号人物,女人要嫁,就得嫁这款。 可裁冬不晓得,她的阿观也是革命先驱,只是时代不同,他和孙中山一样,企图带给百姓更好的生活。 「你那个一起被绑到红袖招的朋友。」 「是啊。」她一面回答,一面苦了脸。他干么把她说的话记得那么牢啊? 「听起来,她脑子里有不少东西。」 他一句夸赞挖出她的姐妹情深,忘记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那是无庸置疑。裁冬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性,她什么都懂,反应很快,举一反三,没有事能为难倒她;而描秋是我们四人当中最温柔的,看起来很好欺负,但她说以柔克刚,她从没真正吃过亏;至于美貌,就非推剪春不可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裁冬说,同她一比,西施、貂蝉、杨贵妃可通通要靠边站去。」 「我觉得你已经够美。」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又突兀地停下。 「什、什么?」是她听错了吗?他不像是会赞美女人的男人,真不可思议。 「我没说错,你已经够美。」宇文骥重复一回。 那么冷的声音怎么能说出那么热的字句,真是怪得离谱。 一点红落在绘夏腮边,然后像水墨画似地,迅速渲染开来,她的脸红透、颈子红透,衬得她的双唇更增红滥。 宇文骥勾起她的下巴,细细看着她的眉目,心动像涟漪,一圈圈扩大难平,他是个自持的男人,但欲念催促着他,教他不顾一切。 他低下头,吮尝着渴望已久的红唇,浅浅的吻,辗转熨帖,她吃了玫瑰酿,唇舌间有酸有甜,他加深了吻,带点狂乱、带点温柔的吻教她沉醉其中,忘却一切。 她的肌肤开始升温,水墨画上的粉红从她的脸庞染至她的胸口,让他一吻再吻,从娇艳双唇一路滑下,在她的颈间制造悸动,而他,下半身的坚硬提醒着自己该喊停。 深吸口气,再用力吻她一回,才勉强放开她,绕过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桌子,抱起她坐在自己膝间,他紧紧圈住她的身子。 绘夏被吻得腿软了,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喘息不已…… 她听着他急促的心跳,说不出的愉悦安心,真想就这样靠着躺着,不去管那些纷纷杂杂的事情。 「你曾经喜欢过哪个女人吗?」 话问完,她直觉想拿剪子把自己的舌头剪掉。废话,他喜欢的那个女人不就是贺采鸳,在需要李若予掩护的时候,他仍然冒着危险把人带在身边,不是? 「有。」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很多个吗?」 「两个。」 所以除了贺采鸳,李若予也是其中一个?心陡地怦怦跳起,光是揣测就让她喜悦得情不自禁。 「哪两个?」 他不曾同人讨论过去,但看着她灿然晶亮的眼睛,他有了说出口的欲望。 「一个叫做江苹,是爹爹同朝好友的女儿。」 一个江苹、一个贺采鸳,她被踢出名单外面?喜悦被泼上冷水,不是冬天,她却从头到脚一阵发冷。 心酸了,虽然早就知道他不爱她,但她问的是「喜欢」而不是「爱」啊;虽然早就知道谁是待在他心底的女子,她不必拿这种陈年老事为难自己,但……究竟是心难平。 难怪裁冬要说她的「不悔」不值钱了!微微的失望掠过,她不该多想。 「然后呢?」她问。 「我们一起长大,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牙口还没长齐,就会对大人说‘苹儿长大要当骥哥哥的新娘。’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懂得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但如果她顺利长大,我想,她会是我的妻子。」 「她没顺利长大吗?」 「受爹爹牵连,在宇文家被抄家时,江家也同时落难,她死的时候才七岁,死在路边,没有人收尸埋葬。」后来的这段,是厉叔叔告诉他的,那个时候他立定志向,这个仇,非报不可。 「才七岁,好可怜。」绘夏抿唇。难怪他要恨她爹爹,要恨上整个李家,那是李家欠他的。 「我常想,如果江苹长大会是什么模样?还会不会一天到晚把我要嫁给骥哥哥挂在嘴边?」 他没想过倾吐会让人感到轻松,但她倾听的表情的确让他紧绷的心得到安慰,搂紧她的腰,不信鬼神的他,感激起上苍,为他送来孟绘夏。 「缘份总是左右男女情深情浅。」月老啊,是个爱人巴结的老好人,他从不去月老祠里求婚姻,难怪爱情不顾。 「而另外一个是我不该爱上的女人,但她善良天真,她用大无畏的精神深爱着我……」 他的话未说完,总管敲了两下门,打断他们的交谈,他在门外发声,「相爷,皇上驾到。」 宇文骥的眉头拧了起来,不耐烦跟着掀开。他生气了,气一个不懂得看时辰的不速之客。 绘夏不自觉地揉了揉他眉心蹙成的三道柔软竖纹。笨男人,要教他几千遍,生气会长白头发,他就是学不来好脾气! 她窃笑,想起身,却被他大手一抓捞回原位,他不肯她离开。 温存半晌,再不甘愿,表弟好歹是皇帝,他还是带了绘夏走往大厅。 厅里,宇文骥和赵铎对坐,座位没有分上下尊卑,只分主客人,而她静静站在宇文骥身边,没被皇帝至高名号吓呆,反而直勾勾地打量起来。 第二十章 赵铎身穿一袭淡紫色绸衫,面如冠玉、俊朗不凡。他也在审视绘夏,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不管看几次,她都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的女人。 宇文骥对他们的互视眼光不满,冷声问:「你来有什么事?」 「绘夏姑娘在,这就不好说了。」赵铎温温润润的笑脸,最能吸引异性缘。 「不好说的话,好,周晋,送客。」他连敷衍都懒,这种态度对皇帝而言很过份,但对自己一手提携的表弟,够了。 「别、别、别,不就是那件事,母后要我再采采表哥的意思,听说李尚书家的闺女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个才女。」 绘夏听懂了,咬咬下唇,心底不快,但宇文骥下一句,立即弥平她满肚子的不开心。 「我要个才女做啥?」他冷声回答。 「表哥年岁已大,若在寻常人家早就儿女成群,何况表哥贵为宰相。」 「你今天是来批评宰相府人口不是?」他横了眉毛。 看见宇文骥的表情,他忙缓了话头。「表哥,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我也是奉母之命,行孝顺之道,表哥真没那心思,直对母后说说就是,何必……」 懒得搭理,他淡淡看着找到,没明说,但表情写得清楚——要继续废话的话,我不介意把一个皇帝丢到大马路去,反正自己早就名声狼藉。 闭嘴。赵铎懂得适可而止怎么写。 但他没被表哥的态度惹恼,明白表哥对自己已算格外施恩,要是说这话的是别人,也许早就血溅五步,赐一张草席,准备安息了。 说到底,还是他们有「革命」情谊,在那个复兴家族、振兴国家的时期里,他们是胼手胝足、同心协力的好伙伴,交情不同嘛。 「表哥,你什么时候把绘夏姑娘接到在宰相府里的?」他转个话题。 「我接谁送谁要向你禀报?」宇文骥眉微微一挑,语气不客气。 「自然不必,只是朕那日见到姑娘英勇的表现,印象深刻而已。」 「我们见过?」绘夏插话,一脸迷糊。 「那日姑娘击鼓鸣冤,朕站在表哥身旁,难道姑娘没发现?」赵铎挑了眉。不会吧,一表人才的他,不管站在哪里,都会被人第一眼看见的。 她偏头想半天,摇摇头。「对不起,那天我只看见相爷,没发现皇上。」 她的回答让宇文骥太满意了。原来自从视线对上他的,她的眼光就没外落,压根儿没发现在一旁垂涎三尺的色目。 「是吗?原来朕入不了姑娘的眼?」 这句话裹上威胁,让绘夏紧了眉头。 「不、不是。」她偷偷拽起宇文骥的衣袖,下意识寻找安全感。她知道皇帝最大,而且在这个不民主的时代,皇帝看哪颗头顺眼,爱砍便砍。 宇文骥光明正大握上她的手,他从来就不必偷偷的,手施了力,他用行动告诉绘夏——不必害怕,本人给你靠。 赵铎不怒反笑地问她,「既然如此,怎么见了朕,面无笑容?」他在挑衅,因为表哥的态度很碍眼,好歹他也是皇帝,就算管不动宇文宰相,吓吓他身边的小姑娘,显显威风无妨吧。 绘夏低头,看着握住自己的大手,有了宇文骥的「保证」,胆子膨胀三倍,她不害怕了。她微笑说:「那是因为恐惧,生怕冒犯天颜。」这话有两分敷衍,三分虚伪。 赵铎失笑。她那种态度要是有半点恐惧,他的头马上摘下来给她当球踢。「所以,人人见了皇帝都不敢笑?」 「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绘夏姑娘,你瞧,这弥勒佛怎么见了朕就笑?」他指了指摆在桌上的佛像。 她白皙如玉的脸颊隐隐涌起血色,像抹了一层胭脂,她窘迫道:「那是因为、因为……因为圣上是天上仙佛转世,乃当今活佛,如今这弥勒佛见了和自己同样是佛的皇上,自然是乐得开怀。」 「真是这样吗?」 不对,是她胡扯的,但面上,她恭敬拘谨。「是这样的。」 「很好,所以姑娘也是活佛转世喽?」 「什么?」她没听懂赵铎的意思。不过,她只是小仙,要成佛大概还要修行个三千年,但孟婆说她情根深种,恐怕此生与成佛无缘。 「既然如此,为什么弥勒佛见了你,也是笑不止?」 话问出口,赵铎和宇文骥同时用看好戏的眼光望向绘夏。 宇文骥很想听听她如何自圆其说,还想趁机教会她,真正聪慧的女人得学会藏拙,像上回的击鼓鸣冤,太嚣张了。 绘夏傻了三秒,话卡在喉头,须臾才道:「禀皇上,弥勒佛见了奴婢在笑,是在笑……奴婢不能成佛。」 此话一出,赵铎抚掌大笑说:「朕这辈子第一次服人,尤其是一个女子,绘夏姑娘,你让朕心服口服。表哥,我可不可以把绘夏姑娘带进宫里,有她在旁边说说笑笑,母后肯定很开心。」 「不行!」宇文骥说,这建议让他满肚子不爽。 「不行!」异口同声的是绘夏。 「为什么不行?」赵铎问。 「因为绘夏是相爷的下人。」她胡乱搪塞。 「可惜这样聪慧的姑娘,要是表哥愿意割爱——」话未说完,就被截断。 「不愿意。」他横眼,用目光传意——还想就这个话题继续的话,我不介意让大燕再换上一个新皇帝。 「好吧,既然如此,只好等朕有空时,多往表哥府里来走走。」 宇文骥冷冷抛过一眼。好得很,从明天起,他保证他会很忙、很忙、非常忙,忙到没有精力傻想。 他拉起绘夏离开待客厅堂,心底想着该怎么三令五申告诫她,不必把赵铎当成皇帝,直接当蜚蠊,见到面就算不能消灭,至少得学会逃离。 但,他一回到书房第一句话和蜚蠊无关、和皇帝无关,他说的是,「记住,你不是宰相府的下人。」 「不是吗?那我是什么?」绘夏回问。 「你是我喜欢的女人。」 情不自禁,她比雪光还亮的眸子晶莹闪烁,唇色透出红滥,她扑上他胸口,拽住他的衣服不放。他说她是他喜欢的女人呢,第三个,在江苹、贺采鸳之后,她排上名了。 她的撒娇甜了宇文骥的心,他揽住她,下颚蹭着她乌黑亮丽的秀发,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真心喜欢一个人真好! 绘夏被带回宰相府那日,采鸳把屋里的东西全砸烂,她气愤难平、满目阴郁,让贴身伺候的翠碧和玉婶如临大敌。 她更恨的是阿骥把孟绘夏调进书房伺候,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前例,他对所有女人都保持距离,连家中婢女都一样,他只让男仆服侍,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忧心忡忡。 她没猜错,孟绘夏心怀叵测,是个可怕、难以对付的女人,她必须有所行动,不能放任状况持续下去。 在书房外伺候的书僮来向她报料,透露相爷和绘夏姑娘经常聊天、谈民生、谈国事,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还说,相爷曾夸奖绘夏姑娘有见识、有看法,眼界不输给男人…… 这些话像是一壶开水注入心脏,烧得让她连指间都疼,那无言的恐惧折腾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要当相爷夫人,她必须当相爷夫人,她绝不让人占去她的地位,她再也不要回到过去,过那种幕迎新人朝送客的日子。 第二十一章 采鸳越是恐惧,脸色越是苍白,薄薄肌肤下的青色经络好似快要显现出来。 她是旁观者,从一开始就站在阿骥和李若予身边,她看得一清二楚,即使阿骥极力否认,即使他不断告诫自己,接近李若予是为了复仇,但李若予的善良慈悲,仍旧腐蚀他的坚定。 随着光阴流逝,李若予被他收纳入心,尤其是最后,用自己的死换得他活。 她输得彻底,再没有比这个更狠毒的招数了,自此,阿骥永远无法讲李若予遗忘,他将爱她,终其一生。 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坏的是他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也一样不会爱上她贺采鸳,他们之间只有道义无爱情;而好的是,除了她,没有任何女人可以走入他的生活。 人人都说宇文骥对她情深意重,殊不知,她不过枉担虚名,他爱的女人从来不是她,对他而言,贺采鸳是永远的二嫂,迎她入门不过是为了他早夭的二哥。 但他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她也会孤单、也会寂寞、也会想要找个男人在身边,她不可能为一个死去多年的男子守节,即便当年爱过、承诺过。 可她的满满自信被孟绘夏打破,她轻而易举走近阿骥的身边,轻而易举和他高谈阔论,轻而易举让阿骥的眼光定在她身上……孟绘夏做了她努力多年都无法达成的事,她怎能不心惊胆颤。 若是放任他们下去,若是阿骥爱上孟绘夏,若是……这个念头让她的心一截一截冷了下去。好,赶不走她就铲除她。 「我有话同你说。」在长廊里,她拦下端着玫瑰酿正走向书房的眼中钉。 「是,夫人。」绘夏点头,细细审视采鸳,她穿着一伸绛珠绣花滚边云锦袍,上披玫瑰紫肩挂,头上梳着繁复的百花髻,发间插着八宝琉璃旖金簪,脖子带着由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一派的雍容华贵。 采鸳眼神示意,翠碧接下绘夏手中的玫瑰酿端往书房。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她敛下脸颊的尖锐,冷冷一笑,抬手拢了拢发髻,腕子间的玉镯微微晃动。 跟在她身后走入凉亭,她不说话,绘夏也不愿先开口,看着莲池里的游鱼怔愣着。老家,也有这个一样莲池,里面养着硕大的锦鲤,和这池子有七、八分像。 「绘夏姑娘住得可习惯?」采鸳挑了个石椅坐下,明明肚子里有一把火,却轻巧地一挑眉,柔声问。 「谢谢夫人,绘夏住得习惯。」她回答得小心翼翼,逆着光,只见采鸳精致妆容上染了淡淡一层灰,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拒人千里的骄傲与冷峭。 「书房里的工作,可忙得过来?」 「绘夏尚能胜任。」 她点头,抿唇问:「姑娘害怕相爷吗?」 「不怕。」她直觉回答。 「看来姑娘和相爷相处愉快。」采鸳抓起她的手,亲切地轻拍着。 明明字面上,每个字都是好的,明明她的口气和蔼恳切,可不明所以地,绘夏脖子上寒毛竖立。 抬眉,她触到采鸳的眼光,无端端胆颤心惊,那是一个不符合她微笑表情的狠毒眼神。 「绘夏只是尽心做事。」她想缩回手,却让采鸳紧紧拽住。 「好个尽心做事,唉,看来,又是个嘴刁的丫头。」咬住下唇,眉峰高挑,脸上渐渐透出一片凄厉神色。 原本轻拍手背的手,指甲不自觉地紧紧抠住绘夏的肌肤,松开同时,指甲用力刮过,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一道带血的红痕。采鸳跷起脚,描着牡丹的丝绢扇子在胸口轻扬,好像那道红痕不是她刻意用的,而是原本就在那段嫩皙上头。 绘夏看向手背上的伤口,直觉抬眉与她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怨慰的眼睛,没有多余言语,便已经足够让她明白,她恨她。 她紧了心,颤抖着,因为对方眉角深刻的仇怨。 采鸳唇角微掀。这不过是下马威,正式的还在后头,想同她作对?惦惦自己的份量先。「还是提醒姑娘,不管相爷有什么恩赐,都别忘记我毕竟是相爷夫人,该给的尊重千万别省略。」眉头不经意一挑,眸子里的千年寒冰轻轻晃动。 「夫人,绘夏不懂。」 「要我把话挑明?行!那就是你想当相爷的小妾,还得通过我这一关,否则偷鸡不着蚀把米,终落不得好下场。」 说完,她轻浅一扫,那种摧枯拉朽的寒冷目光令绘夏惊惶。 她低着头绕过长廊,返回原来的方向,试着把采鸳的怨毒目光抛诸脑后,不再多想,可人才跨进书房,就看见翠碧伏趴在地上哭得双肩抽动,而新做好的玫瑰酿流了满地。 翠碧发现她,更是放大声量嚎哭不止。 「相爷,这毒不是我下的,是绘夏姑娘嫁祸于我。」她抓住绘夏的裙摆,死不松手。 玫瑰酿被下毒?不可能,从采花到酿制,都是她一手包办,除非……她瞄向地上的翠碧。 「奴婢在半路上碰见绘夏姑娘,她把玫瑰酿递给我,说是要要紧事得去办,要奴婢端进来给相爷,奴婢想,绘夏姑娘是夫人的救命恩人,待她自然与旁人不同,便一口允下,可我真的不知道这里面为什么有毒。」她口齿伶俐地解释来龙去脉。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绘夏就全然了解这是谁主导的戏码。原来采鸳口中的「落不得好下场」是这个意思。 宇文骥的深幽目光直直迫视她,满目惊怒转为失望,他信了翠碧? 他静静走到她面前,未语,低叹一声。 「绘夏姑娘,求求您说实话吧,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姑娘出现的时机太可疑,事情怎会这样刚好,坏人出现,姑娘三言两语便救下夫人,会不会是同人演戏,企图混进宰相府?还有啊,明明姑娘都离开了,怎么又会碰上相爷,让相爷把姑娘带回来,世间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可翠碧都站在你这边替姑娘说话,翠碧说,绘夏姑娘人好心善,绝不是他们口中居心叵测的坏女人。」 这是在替她说话,还是刻意把流传的谣言顺势传进宇文骥耳里?她身体僵冷,肩头微微佝凄。 她是不是百口莫辩了?贺采鸳既聪明又狠毒,知道怎样就能轻而易举将人踩在脚底下。 宇文骥直视她,她的眼底一片坦然,没有惊惧、没有惶恐,有的是无力感。 「绘夏姑娘,你说实话吧,相爷是宽容的人,只要你说实话,夫人会为你求情的……」 「闭嘴!」他喝阻翠碧的滔滔不绝。「你出去。」 翠碧看着宇文骥再望望绘夏,惊恐的双瞳里目光闪烁,她颤巍巍起身,抖个不停的双脚踉跄了几下,才勉强走出书房。 他用力拉过绘夏,迎向她的探究。 他待她好,因为他终于正视自己心底的欢喜;他宠她,因为他下意识想要弥补些什么东西,于是他纵容她在自己面前高谈阔论,虽然她那些人生大义,慈悲、善良等等的字句让他很嗤之以鼻。 但上次她提了,自瘟疫过后,城南还有几百个上京躲瘟疫,却没有足够银子返回家乡的百姓,问他要不要捐点银子赞助赞助。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但私底下派人去处理;她说婆婆的儿子和赌场、底下钱庄的问题,他一样没正面回话,却让人去扫荡赌场和地下钱庄。 第二十二章 她爱助人、爱把事招揽在自己身上,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想要毒害一个待自己好的男人? 但翠碧指证历历,她是采鸳身边的丫头,没道理害她。 「真是你做的?」他勾起她的下巴,逼她迎视自己,如果她说不,他就信。 「你认为呢?」她不回避,心坦荡,眼光自然坦诚。 「我要你自己说。」 「你不信任我吗?」 「没有合理的说法,我都不信。」 「我为什么要害你,动机是什么?」 裁冬说过,人做坏事,最重要的是动机,如果纯粹是吃饱拿刀子到街上去乱砍人,不必怀疑,那人一定有精神疾病。 「想杀我的人很多。」他没对那些恶官斩草除根,他们的子孙朋友要报仇,理所当然。 想杀他的人很多?心不舍,疼了、痛了,这样的好人,为什么有很多人恨他? 是因为过去造的杀孽吗?难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难怪他对人们不信任,难怪他永远是一张充满防卫的冰冷脸孔,这样的生活肯定艰辛难耐,吸吸鼻子,她不生气了,胸口里只剩下对他的心疼。 她柔声问:「是玫瑰酿被下毒?」 「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杀你的方法那么多,真有心害你的话,没道理选择一种伤害不了你的方式。」 「你怎么知道它伤不了我?说不定我没察觉,就把毒吞下去。」 「问题是你的血能解百毒,世间没有任何毒物能害得了你,既然如此,我何必多此一举?」话脱口而出,她握住他的大掌,想给他一些信心。 但猛地想起,她又想敲掉自己的脑袋,绘夏松开他的手,懊恼不已。她忘记自己不是李若予,忘记自己不该知道这些事情的。 她的话、她的表情全入了宇文骥的心。 她竟然知道他的血能解百毒?谁告诉她的?但既然她知道他有百毒不侵之身,就更没有下毒的理由了。 所以真的是有人设局陷害她?是谁?翠碧、采鸳……或其他混进府里的细作? 如果是翠碧,目的是什么?在主人面前争宠?不,绘夏一直待在他身边,她们不需要争宠。还是采鸳?采鸳知道他不会中毒,这么做的目的不是为了伤害他,而是嫁祸于她?她和采鸳之间有嫌隙? 宇文骥摇头。他不该怀疑采鸳的,她是个温柔识大体的女子,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那么就是细作了,就像当年潜入李温恪的宰相府一样?没错,府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外发生,也许他该彻底清查。 「我知道了。」他简单的回答。 「你信我?」绘夏讶然问。这么简单? 「信。」 「为什么?」因她提出合理解释。天,她宁可自己提不出。「你不怀疑我?」 她问的是——你不怀疑我和李若予有什么关系? 而他以为她问的是——你不怀疑我是凶手? 所以他回答,「不怀疑。」 这个答案解除了绘夏的紧张。她笑了,握住他的手,仰头望上他的俊颜,她看他,看得几分沉醉。 「你看什么?」宇文骥不自在地问了声。 「我在看,这么好、这么良善的人,为什么外面要把你说得风风火火,好似你是个大恶魔?」 「因为我杀人不眨眼。」 「杀人啊?为什么要杀?」 「因为不得不杀,因为治乱世,不能心软。」他从不向人解释杀人的动机,对她,算是又破了一次例。 绘夏点点头。「那么,现在还是乱世吗?」 宇文骥嘴角掀起骄傲得意。在他的治理下,乱臣贼子已销声匿迹。 他笃定地说:「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别杀人了吧!既然以前是不得不做,现在没了不得不做的理由,就可以舍重典,以恩德教化百姓了对不对?」 他没回答,但柔和的眼角让她知道,她说服了他。 拉起他的手,她说:「走吧,没了玫瑰酿可吃,咱们去叨扰婆婆,婆婆的卤味可是一绝。」 他回握住她的,软软的手在他掌心里包裹,他由着她带、由着她拉,这模样传出去肯定不像话,但不像话就不像话吧,他就是要纵她、宠她,谁有意见? 【第七章】 绘夏的迂腐言辞说服了宇文骥,他开始固定每个月施粮济贫,还让人开了染布坊和织厂,雇用想要工作赚钱贴补家计的太太姑娘们,雇银给得优惠,太太姑娘们揽足了银子,还可入股当老板,这一个善行,让京城里的人士对宇文骥这三个字渐渐改观。 他的转变不大,但采鸳发现了,赵铎也嗅出不同,曾私下问他,「表哥,是不是对绘夏姑娘动心了?」 宇文骥没回答,只丢给他一个「不要多管闲事」的眼神。 赵铎不死心,又说:「既然表哥对绘夏姑娘没有意思,那表弟我就要大胆出手了。」 单纯只是玩笑话,他得到的回应是——宇文宰相告病十日。 习惯有表哥在旁相劝的皇帝,过了整整十天痛苦而忙碌的日子,那十天,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表哥互换角色,换一个生气火大就可以告病休假的位置。 自此之后,赵铎理解,绘夏姑娘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人。 这天,天气暖和,和风徐徐酥人心胸,宇文骥和绘夏在巡过织厂后,计划到万客楼去好好吃一顿,他们还未走出门,一位年轻妇人便追到他们身后出声喊,「相爷、绘夏姑娘。」 他们停下脚步转回身。 年轻妇人有些腼腆,她呐呐地捧起一个花布包袱。 宇文骥眉说话,锐利的眼光看得人心慌慌。 真是的,对人温柔一点又不吃亏!他真该跟他的皇上表弟好好学学。 绘夏迎上前,接下包袱,「这是送给相爷的礼物?」 「是。」 「可以看看吗?」说这,她就要打开包袱,但宇文骥的动作更快,扇子一挑,把包袱丢回妇人怀里。 他横了绘夏一眼。笨女人,就没想过会遭到暗算,也不怕中机关。 「你来打开。」他冷冷交代,妇人不解点头,打开包袱。 绘夏望向他,他眼底的警戒让她记起,他从不信任别人。 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件新缝的锦织袍子。 妇人低头羞赧道:「民妇出嫁两年,育有一个女儿,年前丈夫得病。撒手人寰,夫家小叔、大伯和公公婆婆生怕媳妇、孙女争夺家产,给了纸修书,把我们赶出家门。 民妇娘家大哥生活困苦,无力抚养妹妹和外孙女,人海茫茫无可依靠,生活走入绝境,幸而相爷开了这间织厂收留我们母女,现在民妇不但可以养活女儿,还当上织厂的小股东。 民妇感激相爷,若是没有相爷,民妇早已带着女儿投湖自尽了。民妇和女儿两条命是相爷救的,我没有多余的银子可以送礼物,只能自己裁了件粗布衣服,表达心中感激,望相爷笑纳。」 她嘴里说粗布衣服, 可是从质料到款式处处可见用心,她是尽了全力准备这份礼物的。 绘夏接过礼物笑说:「谢谢你,相爷很喜欢。」 妇人红了脸,低头轻笑道:「谢谢相爷、谢谢绘夏姑娘。」语毕转回织坊。 「瞧,这叫好心有好报,人人都把相爷的恩情记在心底。」她收好锦织袍子。 第二十三章 宇文骥嗤之以鼻。当年自己可是将了李温恪一军,李温恪的好心似乎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把包袱背在肩上,绘夏说:「其实,染坊、织厂里这样的故事不少,许多被男人、被家庭遗弃的女子,靠着这项手艺让自己活得自在,不必成为谁的负担,能自食其力比看男人眼色过活,要幸福得多。」 「单纯。」她以为自食其力有那么容易?要不是迫不得已,哪个女人愿意抛头露面、辛苦勤奋? 「人生已经够复杂,能单纯活着不也是一种幸福?」她反口同他争辩。扯扯他的衣袖,她笑逐颜开的问:「怎样,被人感激的感觉是不是很棒?」 他没回话,但嘴角不经意浮现的笑意偷偷泄露他的心情。 她成功改变他了,一天一点点,慢慢地,他就会变成她心中想的那种人。 他们手牵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行走,刚开始她觉得很怪、很不自在,老认为别人在看他们,抗议了几回,他每次都用白眼驳回抗议,于是她知道,他是个任性到不行的男人,他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只管自己高不高兴。 好吧,牵就牵,反正在前尘钵里,二十一世纪的男女都不认为牵手是啥大事。 渐渐地,在宇文骥养成想她的习惯后,又养成与绘夏手牵手并肩同行的习惯。 「为什么不吃肉?」突如其来,他问上一句,而这一句和前面话题搭不起来。 他发现了? 这话她没问出口,但他光看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他猜度别人心意的能力高强,还是他与她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我发现了。你只吃菜、吃果子,加了肉的汤汁,你连碰都不碰。」 她当然不吃肉,她是仙子咩,有听过哪个仙子拿着菜刀追杀公鸡,也只有裁冬会在心里偷偷想念肉的味道,没办法,她刚成仙不久,至于她,千年不沾腥膻,早就怕了肉味。 「知不知道为了养动物来吃,我们要砍很多的树、空出土地来种植动物吃的食物,而且动物的排泄物会污染河川水源,更别提为了吃肉,每年得伤害多少无辜的小生命,很残忍耶!」 宇文骥斜睨她一眼。「那么喜欢牲畜,你和阿福结拜了吗?」 想起阿福,绘夏笑出满脸甜。阿福,是证明阿观生性善良的人证,当初他可以不把阿福接到新宰相府的,但阿观收留了他,不带任何条件。 「是啊,他好爱小雪,连我新捡回去的小黑豆照顾得很好。」 阿福也发现她和他的若予小姐相似?他微微笑开,「因为你们是同一种人。」 她点头,顺势道:「没错,我们是同一种人,以后你也会和我们一样。」 宇文骥哼了哼,不回应。 她可没放过他的反应,认真而郑重地再说一遍,「你会的,因为你是好人。」 他带绘夏走进玉石店,那里面玫瑰石、墨玉、祖母绿、翡翠……应有尽有,一向他对这些事不太上心,身上穿的有采鸳打理,他不必耗费心思,直到那日采鸳到书房,他才发现满身珠翠的她和绘夏有很大的差别。 虽说他不认为绘夏得像采鸳那样打扮才显得美,但她全身上下的确是素得过份些,于是进宫时,他顺口问问赵铎的嫔妃,是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金玉珠翠? 嫔妃捂了口笑答,「这世上若有不爱权势地位的男人,便有不爱珠光宝玉的女人。」 「做什么来这里?」绘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都快被玉石店柜子里的金光闪闪给伤了眼睛。 「给你买东西。」宇文骥回答得直接简洁。 「为什么要买?你觉得不插点亮晶晶的东西在身上,很丑吗?」 「因为这世上若有不爱权势地位的男人,便有不爱珠光宝玉的女人。天底下女人都爱好这个。」 「谁告诉你的?」 「我问宫里的嫔妃。」 「又是谁介绍你到这间店来?」 「朝里一个大官。」昨日退朝,他拦下对方询问时,那个官员喜出望外、受宠若惊,然后旁边另一个人连忙凑合过来,告诉他,京城里哪家的玉石成色最好,哪家的凤钗打得最精美。 他提高声调说话,马上引来几个大臣向他们靠拢,然后话题从玉石珠宝到布料服饰,再到城里最出名的饭馆酒楼,他听得很认真,大伙儿也说得热烈,这是第一次,他和同袍们相谈甚欢。 「你特地为了我,去向别人讨教这种事?」她笑得脸颊酒窝乍隠乍现。 「不行吗?」板了脸。他知道男人去讨教这种事很娘儿们,但,昨天说的人高兴,听的人欢喜,不成吗? 「我哪有说不行,我是很开心。」 这个男人的社交有多差,知道吗?当那么久的官,谁都看不上眼,唯我独尊、位高权极的宇文骥把所有人都弄得紧张兮兮,没有人敢对他多说半句话,每每有沟通不良的事发生,就有批判他的不智言论传出来。 所以他的恶名声和在朝人缘,有绝对关系。 可他竟然为了她,去向人讨教这种事,她的心暖暖甜甜的,像刚热过的糖浆,散发出诱人味道。 「真可惜。」绘夏笑得贼头贼脑。 「可惜什么?」他拧起眉头,试着理解她的「贼」。 「可惜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店里,不然我一定要亲你。」她凑近他耳边低语。 才说完,他马上托起她的腰,丢出一锭金子,问老板有没有后堂可以借一下? 老板指了指方向,他很快把绘夏带进去,吻了个天昏地暗,他的唇舌缠蜷着她的,她的檀口如同最香醇的蜂蜜,甜腻而柔软地教人沉沦。 他们再回到前厅的时候,气息仍然紊乱到不行,而绘夏滚烫耳根上的一点红扔未褪去。 宇文骥要老板把所有的项链全部拿出来挑选,看在那锭金子份上,谁不晓得他是肥羊,自然是开开心心的把贵的、好的、稀有的全端上桌。 他挑出一块紫玉,在绘夏身上比划时,发现她脖子上带着一条银链子,只不过她不像其他女人那般张扬,把坠子露在衣服外头。 想也不想,他拉起银链,翡翠顺势被他抽到手中,当他发现翡翠上的那对鸳鸯时,眼神转为冷肃,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哗然一声崩散了一地。 看见他的表情,绘夏心口怦然,猛地拉回坠子,紧紧握着,越握越紧。 那是他的,是父亲给母亲的定情物,娘亲手为他戴在脖子上时,笑着说,「这个啊,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将来你要记得把它戴在媳妇身上。」 为了取信李温恪,他忍痛将它送给若予,后来若予为救他而死,他相信,娘是愿意承认若予是媳妇的,于是他将它放入棺木中,陪若予一起走。 「那个,你从何处得来?」 「这是我的,是亲人留给我的东西。」她慌慌张张的把翡翠藏进衣服里,双手紧压在胸口。 是吗?怎会有那么相似之物?是了,他的翡翠后面刻有父母亲的名字,只要再看清楚,就会知道那是她的或他的。 「再借我看仔细。」他伸手。 「不要,你会抢我的。」她退两步,脱口道。 第二十四章 怎能给他看仔细,再看下去就露馅了,她和他一样清楚,翡翠后面有什么。 「我会缺一块翠玉?」宇文骥眯紧眼。 「谁知道,你的表情很可怕。」她同他僵持着,说什么都不交出来。 「我哪里可怕?」他被她的紧绷弄得无可奈何。 「你的脸上分明写着掠夺。」绘夏压着胸口的手迟迟不放下,偏过身子,噘嘴道:「这坠子肯定价值连城,才会勾得堂堂相爷要抢夺民女。」 宇文骥失笑。什么价值连城?没见识的丫头!不过是一块普通翠玉。「我只要借你的翡翠一看,拿来。」他伸手。 「相爷真要抢劫民女?」她背过他,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以为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相爷好歹要顾虑名声。」她指指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 「我会在乎名声?」真不好意思,她提的恰恰好是他最不在乎的一部分。 也对啦,被人传成妖魔鬼怪他都无所谓了,他怎么会介意区区名声!只见她在脑袋里企图翻出某个话题,转移他对翡翠的注意力时,救星出现了。 赵铎笑容可掬地站在店门口,冲着她笑。 「皇……」 「别。」他用扇子阻止绘夏。「叫我赵公子就行。」 「是,赵公子好。」松了口气,来得正是时候!她忙不迭地走到他身后。 这个举动让宇文骥不快,他大步一跨,走到赵铎身旁,手一抽一拉,把绘夏带回自己身旁。 他不爽,因为她看见赵铎的表情像捡到金子,真要用金子来比,他这块不会比赵铎那块差。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宣示主权。 他的态度令绘夏想起裁冬说过的话,就和美国人在月球上、日本在钓鱼台插国旗的意思差不多。 她很想笑,笑一个堂堂相爷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鸭霸心态,然而被他大大的手掌心包裹着,凭良心说……舒坦。 不是故意的,她想起玉石店后堂,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热绋红悄攀上她的脖颈。 「你在这里做什么?」宇文骥问得不客气,好像他问的那个人不是皇帝,而是路人甲乙丙。 「还不是想试试大臣们赞不绝口的万客楼长什么模样?没想到表哥和绘夏姑娘也在此,不如由表弟我作东,请两位上万客楼。」 好啊、好啊,他们本来就想上那里去,有皇帝夹在中间,阿观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翡翠事件。绘夏笑嘻嘻地直点头。 「奏章都处理好了?」宇文骥横他一眼。看来他交办的事情还不够多! 「处理好了。」 「权江水患想到对策了?」 「嗯,有几个因应策略,都写好、条列好,已经送到表哥家里。」 「边疆之乱,找到解决方案?」 「是,我有几个将军人选,近日会一一与他们见面,讨论一下他们对边疆之乱的看法,再从中择其一派驻边关。」 宇文骥不着痕迹地瞥开眼。看来这小子当皇帝越当越有模样,现在谁敢说不合理的磨练是残忍的? 见他不再说话,赵铎笑嘻嘻地搭上表哥的肩膀说:「表哥,快走吧,听说晚了那里就挤满人,官再大也不见得进得去。」 果然,他们进不了万客楼,只好选旁边一间小茶馆坐下。 宇文骥本来想亮出宇文宰相的名号大剌剌走进去,吓死几个、吓跑几个,他们就有桌子坐了,但绘夏死命拽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这么做。 她当然不肯,要替他建立一点好名声很难,千万别因为任性而毁于一旦。 小茶馆客人明显少许多,其中一桌客人安静品茶,低声交谈,另一桌则是高谈阔论,吟诗谈词、做对子,好像个个都是饱学之士。 当中有个人称石先生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刺目的绿色棉袄,动不动就抚着他那一撮山羊胡,对着小伙计送上了的菜品头论足,然后说一堆类似「这里的菜怎么跟万客楼相比」、「小茶馆就是小茶馆,能入口的东西挑不出两样」之类的话。 听得掌柜的又气又无奈,但来者是客,他只能陪笑脸。 这就算了,他们说着说这,居然说到宇文骥头上去,原本绘夏还很期待狗嘴里能吐出两颗象牙,没想到狗就是狗,有犬齿没象牙,听得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听说宇文骥最近广施粥粮,企图改变百姓对他的印象。」黄衫男子说。 「这你们就不懂了,他没事费这些心做啥?」石先生又再捻着他的山羊胡。 「也许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最近杀太多人、造太多杀孽,怕下地狱。」 「所以送送米、送送银子,再盖几间染坊、织厂,就能把满手血腥给洗去?」 石先生嗤之以鼻。 「不然呢?听说最近他还要广设学堂,让小孩子念书。」 「那是有目的的,我看啊,这个年轻皇帝的龙椅坐不稳了,等宇文骥笼络好百姓,人人都当他是个好心的大善人,忘记他以前做过的那些恶事,到时民心所向,咱们呐,等着改朝换代吧。」 呼!绘夏的鼻孔喷气,双拳握紧,大有冲上前抓住人打一顿的气势。 这时,忙完了这桌客人,掌柜的回到柜台去,和小孙子逗弄笼子里的鸟,乐得五六岁的小孩咯咯大笑,没想到小孩调皮,扯了扯笼门,黄色的小雀鸟扑翅一飞,飞到石先生桌上,就见那个老学究用力一挥,热滚滚的大茶壶砸在小鸟头上,小鸟掉到桌上,死了。 小孙子哭红了眼,掌柜的非但不能生气,还得鞠躬哈腰地跟石先生一伙人对不起,说是扰了他们用饭兴致,然后拾了小鸟尸体、牵起小孙子走到后头去。 石先生没被小孩子的哭声影响,还笑着说:「我来出个对子,看你们能不能对得上。」 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忙笑道:「石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熟读诗书、通古博今,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对得来。」 他的马屁被拍得爽极,一翘翘上半天高,「好说、好说,就玩玩呗,别看得太严重。来,我出对子喽。‘细羽佳禽桌后死’。」 早已忍耐不住的绘夏低声问宇文骥,「如果我在这里惹事,你可不可以替我撑腰?」 他眉头一扬。这句话,他喜欢!他喜欢帮她撑腰,喜欢把她惯上天,喜欢把她宠得为所欲为,因为别人不敢做的事儿,他宇文骥,敢得很。 难得地,他笑了。「去吧,有我在。」 绘夏起身,拍拍手上的花生屑,走到石先生桌边。「小女子技痒,不知道可不可以试着对对看?」 石先生抬眼,被她如花的灿烂笑脸给迷了眼,色迷迷说:「姑娘试试。」 「‘粗毛’可以对‘细羽’吗?」 「可以。」石先生捻起胡子,满意地点点头。 「请问先生,‘野兽’可以对‘佳禽’吗?」 「可以。」对于她的敬重口吻,他满意极了。 「那么,‘后死’可以对‘先生’喽?」 「当然可以。」 「那么,‘细羽佳禽桌后死’我对‘粗毛野兽石先生’。」绘夏一说完,不只宇文骥和赵铎,连同桌的一伙人也忍不住嗤笑出来。 第二十五章 石先生脸色拉不下,连口又出对子。「三猿伐弯树,看小猴子如何下锯。」 好大的胆子,骂她是小猴子就算了,居然连当今皇帝和宰相也敢骂!绘夏哪里肯吃这个亏,不慌不忙地说:「一马犁泥田,瞧老畜生怎样出蹄。」 这下子,别说他桌客人,连伙计掌柜的都忍不住抚腹大笑。 赢喽,替阿观报仇了!她志得意满地走回宇文骥身边坐下。 赵铎嘲笑她,「你哪里需要人替你撑腰,你的腰杆子挺得很。」 「谁叫他要骂我们家阿观,呃,大官人。」 又说溜口,该死该死!以后在心里要尊称他宇文宰相、相爷、宇文骥……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昵喊他阿观。 虽然他很愉快绘夏脱口而出的「我们家」,不经意流露出她对他的维护,但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她说的绝对是阿观而不是大官人,再加上那块翡翠……宇文骥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 伙计端来一盆煮熟的螃蟹,满满的金色蟹黄在汤汤水水里浮着,看得人食指大动,绘夏拿起汤勺就要盛过,赵铎止住她说:「姑娘文思敏捷,在下也想出个对子给姑娘对对。」 「行啊,赵公子请说。」 「落汤螃蟹罩红袍。」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出水蛤蟆穿绿袄。」 这个对子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那个石先生,只见他一脸臊红,恼羞成怒,啪的一声重锤桌子。 「士可杀,不可辱。」 他咬牙切齿,拿起一把筷子,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折成两段,众人一阵惊呼,有人开始替绘夏担心。她身边那两位公子看起来像读书人,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呐。 「是谁辱了谁?人必自悔,人方悔之。」 她胆子壮得很,没在怕的啦,他们家阿观……不对,是他们家相爷,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当年还拿过武状元,骑马绕京城一大圈呢。 「丫头不知死活,你知不知道石先生可是文武双全,不但文采过人,武艺更是高强,京城里想寻出个同他旗鼓相当的人物可难喽,你今日一次次讥讽石先生,是不要命了吗?」同桌的人猛往石先生脸上贴金。 「是啊,快过来这里,倒杯酒聊表歉意,石先生不会跟女人计较的。」 「可不,姑娘年纪轻、不懂事,过来敬杯酒,石先生宽怀的咧。」 「嘻……」这是绘夏的回答,轻佻得不得了。 眼见石先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出拳,在空中比划。「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见飞快击来的拳头,绘夏这才懂得害怕,但她还来不及缩身,对方的手就招呼到她头顶上方,反射性地闭上眼,她在心底大喊完蛋。 可拳头始终没有落下,半睁开一只眼,她看见石先生的拳头被宇文骥的筷子稳稳夹住,不管他再使力,都动弹不得。 这下子,他终于知道自己碰到高人了,可箭在弦上岂有不发的道理。 他使出左拳,筷子只有一双,他不能不放吧,果然宇文骥放开他的右手,夹左手,他再出右拳,宇文骥夹右手,左手右手、左手右手,不管怎么出招,他都没办法碰到绘夏一根头发。 退步,他打算换另一套武功时,一根筷子远远射来,射穿他高举的右手衣袖,劲力之大,把他整个人往后拉拖,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眼,他的手背钉在墙上。 「太厉害了!」绘夏开心的拍手大叫。 为了贪看她的笑容,宇文骥又疾射出一筷,钉住石先生的左手。他偏头,宠溺地问问绘夏,「还想再看吗?」 「这么精彩的特技,当然想。」 宇文骥点点头,抓起一把筷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筷子一根根飞钉上石先生的头发、衣服、裤子,这桌筷子不够用,别桌还主动提供了新筷子,一根一根接一根,他在墙上钉出一个刺猬先生。 赵铎额头上横过三条黑线。老兄,武功不是拿来这样用的啦……不过,他也由此看得清清楚楚,可以冒犯天底下的人,独独不能冒犯到绘夏。 她噘噘嘴自问:「不是说,京城想要寻出个旗鼓相当的人物很难吗?」 旁人听见这么一句,噗地,笑喷出满桌黄汤。 「得饶人处且饶人。」赵铎轻道。 绘夏没发话,宇文骥抢先开口,「她要不要饶人与你何干?」 「表哥,你有没有听过,宠是会把人宠坏的。」 「我就喜欢宠坏人不行?」他别过脸,把一壳子蟹黄挑到绘夏碗里。 叹气,赵铎同情地看着墙上的出水蛤蟆,摇了摇头。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绘夏姑娘被教坏了! 【第八章】 夜,静寂得过份,偶尔有夜枭发出几声鸣叫,风扫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月光倾泻而下,透过窗棂落在地上。 地上盆里的炭烧得哗哗剥剥,鎏金貔貅的罩子上铺了几朵菊花烘着,烘得一股清凉菊香沁人心脾,暖如春阳。 那是绘夏弄出来的,她说这叫一举两得,既得菊香,烘干的小菊花还可泡茶。 日里,他和绘夏去巡视新盖的学堂,她说:「百姓的智慧是国家的财富,唯有能人辈出,朝廷、民间才有可用之人,所以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兴学。」 于是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学堂盖起来了,专收儿童的学堂盖在城里,方便孩子们上下课,但收大人的学堂盖在城郊,占地很大,因为还盖了许多房舍供到学堂念书的青年、成年居住。 绘夏说:「儿童呢,该学读书认字、简单的算术和运动项目,他们还小,游戏和人格奠定是学习的要项,所以要日日回家,与爹娘同住、与手足相亲,享受温暖照顾。」 这些话他同意,因为童年时期对于他的人格确实有深重影响。有人说他冷漠刚硬、性情乖戾,这何尝不是家变让他变了心境。 所以京城里分东西南北和人口分布,盖了十数间小学堂。学童可以免费念书,而肯让孩子进学堂的父母,则可减少两成税粮。他决定,试办成功的话,再推广至全国各地。 绘夏又说:「青年与成人的教育不同了,要分科、分专长,也得住在外面、学习自主独立。想入朝为官的,要博通古今历史、学习政治,还要有高尚的品德,否则一旦入朝为官,未成就百姓,先成就了自己,这可不行,所以任教的先生最好是朝中有见识、有经验,品格高尚的官员。」 他笑笑道:「分什么科?除了参加科考当官,哪个人想要上学堂念书?」 她鼓起腮帮子反驳,「这观念可差错了,比方要当将军的人,得学兵法、学布阵、学武功、学带兵,自古将军这职位,多是父传子,懂得行军之人少之又少,武功高强者更加凤毛麟角,朝廷才会年年担心边关民族入侵。要知道,对手可是日日在骠骑上讨生活的人,武功、带队的能力都比以农立国的中原大国强。」 「你在长他人威风?」 「不,我在就事论事。」 「有我在,邻国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十六章 「有没有听过未雨绸缪?今天你在,三十年后呢?五十年后呢?何况你根本无法预测,未来邻近各国会不会出现一个有野心,想要称霸天下的君主。」 她堵得他无话可说,看她闪耀智慧的眼睛,他不知道她脑袋里装了多少东西。 她笑笑的,又说:「何况就算是军事这科,也可细分出许多名目,比方打造武器的。他们要不断尝试创新,制作出更轻便、更能保护大军的武器;比方管粮、管军饷者,有了好的管理、调派粮食之人,大军作战就不会因食物短缺而半途而废。」 「再说,除了当官、当兵之外,学堂里还可以聘大厨教人做菜,功夫学好,他们就可以出去开餐馆,赚钱谋生;可以聘请经验丰富的老农来教导百姓种田种粮,种出又肥又大的瓜果蔬菜,粮米足了,百姓就不会饿死;可以聘请成功的商人,教导百姓运通有无……你说,一个富裕的国家,怎么可能起内乱?」 话说完,绘夏喘口气,她明白这篇话让裁冬来讲,一定可以更精彩,但这已经足够让宇文骥眼底闪过惊艳,一大篇道理说得他哑口无言。 他爱她,越来越甚。 他再也无法想像,失去她,他如何继续接下来的人生,所以决定了,他决定迎她入门,他要她的十年、五十年,要一辈子、一生一世同她纠缠到底,她是他的,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心意。 回程的路上,他低着头,开始计划要请人裁嫁衣,想到这个,李尚书提过,京城淑女出嫁,都会到「金缕衣」订购新嫁裳,他们的织法最新、绣工最细,再丑的新娘子穿上金缕衣的家裳,都会变成美女。 还有,金玉珠钗样样不能缺,虽然绘夏对这些兴致缺钱……对了,得进宫禀明太后,给绘夏诰封,还有…… 在他满脑子计划着大婚琐事时,绘夏弯下腰,折起一株药草,回眸对他笑问:「记不记得它是什么?」 阿观,这叫芸薹,把它捣烂了贴在伤处,可以散血消肿哦,上回我就是用它替小雪治腿,你要是在郊外受了伤,要记得找找附近有没有谷芸薹哦……还有啊,上次我毅你认的马勃、木鳌予也很好用…… 小动物治多,若予成了半仙,认得许多味药草,也要她的阿观好好认得,因为爹爹说,要是阿观当将军立大功,皇帝肯定更看重他,她知道,阿观很想要皇帝的看重。 「芸薹。」他直觉说 一个问、一个答,两个人都在话脱口而出之后愣住。 她不该问的,这会引他怀疑,她并不想回去当若予,她是孟绘夏,一个经过千年洗涤的全新灵魂。 他不该答的,他刻意隐藏过去,不应该几个问句就问出若予一直在他心底。 但是她问的是——「记不记得它是什么?」而非「认不认得它是什么?」 疑问就像小石子,一颗颗投进他的心湖,激起无数涟漪,他定定望着她,不眨眼,等着她解释。 好半晌,她窘迫回答,「我、我听阿福说的,他说相爷认得许多药草。」 这叫越描越黑,他从来没告诉过阿福他认得什么药草,但他没问到底,只是淡淡一笑。 绘夏以为自己过了关,又开始说说笑笑,说着那些他没听过的新鲜事。 比如,你听过有人会无聊到用棉纸贴在铁圈圈里,让人用那种碰水就破的东西捞鱼?你听说过有人用袋子装沙去丢铁罐,来训练臂力?你听过有人吃饱闲闲没事,会用风筝把自己吊到半空中,学小鸟飞翔? 那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听她细细描述起来,挺有意思。 他们回到府里时,太阳快要下山了,阿福坐在台阶上,见到他们,笑咧了嘴,狰狞的面容出现真诚,一向跟在他身后的阿福这次有了跟随的新人选。 夜里,他回房,在半路上遇见阿福,抱着小雪嘻嘻傻笑,身子前摇右晃的,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他竟然蹲下来和他一起看月亮,阿福突然凑近他耳边,小小声对他说:「相爷,阿福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他被他神秘兮兮的表情惹得发笑。 「小姐回来了。」 阿福的话引得他的心猛地一惊,「什么小姐?」 「若予小姐啊。」 想确定什么似的,他紧接着问:「小姐在哪里?」 阿福指了指绘夏屋子的方向…… 三更天了,阿福的话让他在床上辗转难眠,仍然无法入睡。 她是若予吗?当然不可能,若予是他亲手放入棺木、亲自埋葬的,为了这个疑问,他甚至开棺,棺木里的尸身已经腐烂,他为她装扮上的凤钗金钏、玉镯金戒都在,他从头到尾仔细检查过了,独独丢失了他的家传翡翠。 他无法解释这一切,只好派人从那个红袖招下手,查查剪春、描秋或裁冬这几号人物,他相信,凡走过必留痕迹,他一定能弄清楚她底细的来龙去脉。 但无论她是谁,他都明白,他爱上她,是真真正正的事。 夜色更浓,辗转难眠的他仍然辗转。 「有小偷!抓小偷!」锣鼓声响起,震耳欲聋的喊叫扰起所有人的梦。 宇文骥猛然起身,嘴边挂起一丝掩不去的笑意。 太好了,等了那么久终于出现,他就不相信向光礼无法帮他钓出那几号人物。 他迅速换上衣服,瓮中捉鳖的好戏终于可以上演。 蠢!苯!她是白痴,裁冬一定会活活把她骂死,要讲几次她才会记住,她不是李若予、他不是阿观,他们没有共同的过去,该忘记的事要早点放开,天呐,她自己是调孟婆汤的人,不会自己调几盅喝一喝,把该忘的忘一忘…… 回房间的路上,绘夏不断臭骂自己,她怎会突如其来问那句,活该在舌头上多绕两圈才说出来比较安全啊。 推开门,意外地,她看见采鸳和翠碧坐在桌边。 她的身份很尴尬,说是婢女,宇文骥却给了她独门大屋子;说是小姐,除了上朝时分,她得时时刻刻待在宇文骥身边服侍着;说宇文骥是主子嘛,他又常常听进她的建议,施粥放粮、造桥铺路、礼遇出家人、参拜佛祖,连最近的兴学方案、减税方案,他也是听她说了几句就着手去做。 可是,说他是朋友,他只需冷哼一声,她就吓得把话塞进肚子里。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现在的重点是相爷夫人正坐在她的桌前,捧着新泡的茶水。 「夫人。」 采鸳揭开茶盖,油绿如细碎青玉的芽尖,慢慢浮上茶盏水面,竖着飘在那里,一根根、一丝丝,像刺在她心间,扎得她坐立不安。 品了一口,放下茶盏,她依然身形端正,只是将脸略微侧转过来,清清淡淡的说:「你似乎没把我的警告听进去。」 「绘夏不敢。」她防她,自从上次的下毒事件之后,她很清楚采鸳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段时间,宇文骥的形影不离,让她暂且遗忘这份潜在危机,而今,采鸳坐在这里,她明白又是一桩波澜。 「若非无视于我这个夫人,又怎么会狐狐媚媚地贴着相爷,时刻不离身?」 第二十七章 采鸳目光滑过她的下颚、嘴角、鼻梁,直到触上她的双眼,死死锁定。 绘夏被她的阴惊目光看得心慌意乱,夜风拂动,柳叶泠泠,她莫名地起了一身疙瘩,那是冷,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冷意,浸透全身。 「夫人,那是相爷的命令。」她哆嗦着,明明两句话,却说得心口剧烈起伏。 她知道该诚实、该承认她与阿观之间已出现情分,但面对采鸳怨毒的双眼,她半句话都出不了口。 「你这是抬出相爷来压我?」这些年,她身份尊贵,却如同困在牢笼内,没有一个交心的男人,没有一份真挚的爱情,她唯能掬住的一捧阳光,只剩阿骥的偶尔回眸,可是她出现了,他回眸只看得见孟绘夏。 她越来越害怕,明白只要确定孟绘夏是他要的女人,阿骥会毫不犹豫将她赶下位置,把孟绘夏扶正。她怎能让这种事发生?握在手中的幸福已经稀少得可怜,怎能教这个妖娆女子抢走她最后一丝光线。 「绘夏不敢。」 「不敢吗?要不要我举几个例子,来证明你有多勇敢?」 绘夏选择闭上嘴巴。用裁冬的话来说叫做「很孬」,但人在屋檐下,低头还是比挺胸的好。 采鸳心底凝上锋利,好似恨不得手上握住一把刀刃,狠狠地在她身上刨出几个口子,凝重的空气压得她无法呼吸,淋漓汗水自她背后渗出,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她清楚明白,采鸳是个阴沉的人物。 「你从哪里探听到李若予的事?」她笑意飘忽,目光幽深。 「我没有。」 「那你怎么都专做李若予会做的事?她施粥,你施粥;她爱捡畜生回家,你也捡;她收留贫苦之人,你也收;她热爱做香囊,你……」话没说完,采鸳使了个眼神,翠碧把她做好、藏了的香囊从柜子里翻出来,洒了满地。 一个激灵,绘夏全身上下颤栗不已。 她忍不住埋怨,都说了不是李若予,偏是空下来的时候,就爱缝缝补补,把灵活可爱的动物绣在香囊上,更坏的是,那个改不来的惯性——她习惯在香囊背后绣下「阿观」两字,天,她真会被习惯给害死。 她有口难辨。 剪春教她,有口难辩就别辩解,反正你说了真话人家也不信,而说假话不过是造口业而已。 于是她沉默,静静看着自己的绣花鞋。真是的,鞋面沾满泥巴,有空不会给自己绣绣鞋面,纳几双好穿的鞋子,何必绣一堆拿不出去的香囊,落下证据。 「你以为模仿李若予,相爷就会喜欢你?那是不可能的!相爷连正主儿都不爱了,怎么会爱上一个替身?」采鸳眼底盛满阴寒。 明明是无波无澜的几句话,怎么会让她胸痛难挨? 采鸳没说错,阿观从没爱过她,接近她只是为了利用她得到爹爹的信任、利用她的爹爹顺利走到皇帝身边,他一步步成就大事,要的是她这块垫脚石。 他不爱她,是早就知道的事,所以她才说无悔啊,所以才会每每那两个字一出现,她就心痛得想掉眼泪,所以她才要再次历经尘劫…… 不对,她在想什么呐? 她不是李若予,她叫孟绘夏,阿观爱不爱李若予关她什么事啊,她何必难过伤心,何必让采鸳把它当成弱点拿来攻击自己? 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这样,如今的宇文骥眼底看见的是孟绘夏的容颜,耳里听取的是孟绘夏的声音,她的心、她的脑子,装的都是孟绘夏,她何苦执迷。 锁住酸酸的心,抬起清亮灵活的大眼睛,她不想多起争执,一句敷衍了事,她结束话题。「夫人,我知道了。」 「希望这次你是真的‘知道’。」 采鸳眼神里勾起凌厉。孟绘夏比她所想的更难缠,短短数月,她竟能和阿骥好到这等田地,让对女人不屑一顾的他,对她上了心。 这不是她胡乱猜疑,是那日她亲眼所见,见到阿骥和孟绘夏在亭子里赏荷,一盏茶、几叠瓜果,两人从午后聊到黄昏,阿骥还命人取来食饵让她喂鱼…… 曾经,阿骥想要把荷塘废去,因和李温恪家相似的荷塘,经常让他想起热爱养鱼的李若予,于是,她善解人意地走到阿骥身边,劝说:「人死不能复生,别太想她。」 没想到她的体贴换得阿骥的恼火,他冷冷丢下一句,「谁说我在想她?」然后转身,告诉身旁的管事,「把荷塘给我填平。」 后来他改变主意,没让人把荷塘填平,却再也没靠近那里,之后,年年荷开荷谢,凋零的荷花再也得不到主子的青睐。 可是,他却为孟绘夏破了例…… 还有那个发痴癫狂的阿福,成日跟着绘夏身后跑,在一只小雪之后,又一只啾啾、一只妹妹、一只小黑……十几只被收容的新畜生用去一个院落,宰相府大,她不在意阿福占去哪个院落,可她在乎的是,每当孟绘夏、阿福和那群畜生玩得和乐时,背后总有一双深幽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她再否认,都否认不了阿骥爱孟绘夏的事实,长久以来,她总是比阿骥更能看得清楚他自己的爱情。 虽赢不了一个李若予,但她终究是个死人,可孟绘夏是活的,她会一天一点霸住阿骥的心,教他再也看不见自己。 猛地抬眸,采鸳瞪住绘夏的眼睛透着凄厉凶狠。「记住你说过的话,记住你的身份,记住……只要我不点头,这里没有你可立足的方寸地。」 这只是虚张声势,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两人真的对峙上,孟绘夏的赢面比她更大,所以她必须再次出击。 采鸳走了,门砰地关起,那个震动震碎了绘夏的神经,她长长吐口气,心神不宁、六神无主地走回床沿。 同一个夜里,不同房间、不同床上,她和宇文骥一样,辗转难眠,确定的心浮上不确定。 她出现,为的不是前世的遗憾,不是想要阿观爱上自己,而是她想要改变他的一生,改变他无子无孙、尖刻萧索的生命,她试着逆转他的寿命,让他不早夭、不受火炼,可是……不管任何时候,他总是深深吸引着她的心,不管她的那颗心是否多承载了千百年的岁月与智慧,她都避开不掉爱上他的宿命。 她爱上他了,一个对她没有企图只有真诚的阿观,一个宠她宠上天的男人,一个让她变得有恃无恐、胆敢欺负别人的堂堂相爷;她爱上他了,就算她想否认都寻不出空间;她爱上他了,即便心知肚明,当神仙的日子会比当凡人快活千百倍,她终究是爱上他了…… 绘夏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嘶吼般的喊叫声传来,她惊坐起身。 月黑风高,十余名穿着夜行衣的男子从地牢里夹带着一个萎靡不振的男子出来,他们行动迅捷,却没想过,在黑夜中已经有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按兵不动,静静望着来人。 黑衣人是训练有素的团体,领队、断尾、救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突然,领队者看出不对劲,似乎他们每到一个选择路口,就会有夜巡兵走过,让他们不得不选择另一个方向,幸而领队者经验丰富,对宰相府里的方位相当熟悉,折腾了好一番工夫,才来到后院。 第二十八章 后院墙外有一批接应的人。 他噘起嘴,发出夜鹰声响,等着外面的人回应,但等了好半晌,外头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应声,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当头而下,他展开双臂将整队人往后推去,定眼一望,居然是在外头接应的人,然后一个个,像投掷沙包似的,被丢过墙来。 「不好,被发现了!」 领队者发出沙哑声音,同时间,府里侍卫此起彼落的叫喊声响起,不过眨眼工夫,眼前出现几十名带刀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黑衣人还在想着该如何突围时,宇文骥已然出现。 只见他颀长的身影临风而立,一身藏青色长袍,坚毅沉稳、英气逼人,神威凛凛,宛若天神,清透的月光投射到他脸上,照映出如修罗般冷峻的线条。 「把面罩拿下吧,让我看看是谁在我府里藏身多年,却让我始终找不到。」他看一眼已然半残的向光礼,双手负在背后,语调清冷。 向光礼是魏王的人,他是魏王的谋士之一,魏王则是先皇的胞弟,在先皇未殡天之前,他就有了篡位之心,所以在朝廷上,他一直是李温恪的头号敌人。 后来他成功助赵铎登上帝位,魏王铩羽而归。他赢魏王的部分在于她始终知道魏王的野心,而魏王没有把他这个后生小子看在眼里,他赢,赢在对方轻敌。 魏王有勇有谋、善于隐忍,所以这些年为了抓到他图谋的把柄,费了他不少工夫,但虽然难,也不是全然无获,所以老实说,有没有抓到向光礼不是那么重要。 而这次非要抓到他不可的原因是其一,此人生性胆小猥亵,只要稍一恐吓,就会和盘托出魏王所有罪证,抓到他,等于在魏王胸口埋下炸药,什么时候要爆?不知道,会让他战战兢兢、夜无好眠。 其二,这些年来,府里时不时会发生一些下毒、迷香、刺杀的事件,比方上回翠碧带来的那碗玫瑰酿就是一件,虽然他的运气好,从来没有危害到他身上,但潜伏在府里的这根刺,他是非拔出来不可。 宇文骥和领队的黑衣人对峙许久,一滴滴汗水自额间落下,湿了黑衣人大半片黑色蒙面巾子,最后,他决定放手一搏,抽出刀刃对抗。 「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逃脱?」宇文骥缓缓摇头,对他的警觉性感到失望。 「兄弟们,上。」一吆喝,所有黑衣人都抽出腰间佩刀,突然,一个人倒下、两个人倒下……一个个倒下的人让领队者惊吓住。 宇文骥讶异。领队的黑衣人居然没有中毒?他隐藏了惊讶,淡声道:「需要本相爷为你们解惑吗?你们带着向光礼走了那么久,闻了不少他身上散发的恶臭,那个恶臭不是因为地牢霉腐,而是因为他身上下了净功散。」 对方听到净功散,眼睛倏地瞠大。 净功散顾名思义,会解去习武人的内力,中毒时,并不会立刻发现,只有在策动内力时,才会感到四肢无力、头昏脑胀,且内力越强者、受害越大,完全没有武功者,如向光礼这种人反而无害。 然净功散味道太臭,容易被发现,因此很少人会使用,但用在向光礼身上、用在这个节骨眼,再恰当不过,宇文骥的人都服了解药,试想几十人对一人,就算对方的武功再高强,光是车轮战也累死他。 黑衣人看着在脚边躺了一地的自己人,目光歹毒地望了宇文骥一眼。 「如何,是要自己解下面罩,还是要我找人代劳?」 他定定望着宇文骥,眼角浮上一记嘲讽,他缓缓拿下面罩…… 看见他的脸,所有人都倒抽口气。居然是阿福?那长期佝偻的背脊不见了,挺直的腰杆说明一切都是伪装。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难怪怎么过滤、清查,都查不出潜伏细作。 转念间,宇文骥懂了。当年不只他利用若予的善良进入相府伺机而动,魏王也使了同样招数,至于阿福没中毒就不难理解了,李温恪是个缜密的人,为防万一,他养了两条金耳蛇,假设其中一条死去,还有另一条可以救命。 若予喝下蛇血后,有人发现另一条蛇失踪不见,宰相府里整整闹腾了半个月,怎么都找不到那条蛇,现在想来,是被阿福抢了先。 「赵立国?我没猜错吧,魏王的二子。」 当年有人谣传赵立国训练了一个杀手组织,组织里个个武功高强,但后来赵立国因病暴毙后,组织便瓦解,为此,魏王一蹶不振,病了好几个月,告病在家。现在想来,赵立国并没有死,而组织不是瓦解而是地下化。 赵立国一惊,震服于他的机敏,才那么一下子,宇文骥就看穿他的身份。 「好大的牺牲,竟然为了父亲的野心毁去俊逸面容,可惜终是功亏一篑。」 「呵,这个你猜错了。」他伸手撕去脸上的人皮面具,立刻出现一个俊逸帅气的青年,目光精烁。 「很不错,你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宇文骥微微一抬下颚,冷冷睨着他。 这眼光让他联想起传说中宇文宰相那些骇人的手段,忍不住一阵寒栗泛身。 「我的欺骗算什么,宇文相爷不也是个大骗子?」 「你说什么?」他目光一凛,赵立国的心脏收紧。 「你欺骗李若予,让她为你付出感情,付出性命,而你,自始至终都不敢承认她是你喜爱的女人,你以为把我带在身边,就能成全那个可怜的女人?谎言!不可能!她死了,你成全不了她什么,可我不同,她喜欢我、善待我,我也回馈了她的真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彼此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 「闭嘴!」 「继续欺骗自己吧,继续夜夜做恶梦,喊着李若予三个字惊醒。」 「我叫你闭嘴!」说着,长剑横空,赵立国的脸上多了道血痕。宇文骥怒视着他,冷肃的脸上充满暴怒。「来人,把一干人等关进地牢。」 甩袖,他忿忿走往荷塘,在这个混乱的夜里,他需要一弯淡定月亮。 他走没多久,一个匆促的身子撞上他的胸口,低头一望,是绘夏,看见他,她猛地拉高他的手,前看一圈,后看一圈,眼底净是惊恐。 那年那个暗杀事件,她用鲜血救他一命,如今旧事重演,她再也没有救活他的本钱,要是他被砍了、被伤了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她怎会忘记,宇文骥年二十七,殁于儇元五年。 现在正是儇元五年呀,他刚好年二十七,她以为自己做得够好,以为可以替他延续生命,以为…… 她终是做得不够,他躲不过劫难,一样要进地府被审判……不要,不公平,他做了那么多好事,阎王怎么没看清?是哪个人渎职啊,没有上达天听,是哪个环节出差错,让他得殁于儇元五年?她快哭了,一颗心就要碎成两半。 「你怎么了?」他不懂她的满脸焦郁。 她没听进他的问话,两手在他身上四处摸索着,想找到什么似的,拼命摸索。 「绘夏,你到底怎么了?」握住她双肩摇晃一阵子,她才回过神似的看他。 「我……」 第二十九章 他捧起她的脸,却意外的捧起满掌温润湿泪。「你在哭?到底发生什么事?」 「坏人趁夜偷袭你对不对?你受伤了对不对?中毒了对不对?」说着说着,她控不住放声大哭。「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听懂了,她在担心他。宇文骥伸手把她圈在胸口,热热的吻烙在她额头。他在笑,笑得心满意足;她在哭,哭得态情豪放,两个人很突兀的对比,却对比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爱情。 她爱他,很真;他爱她,挚诚。不必过度的言语,月色已经为两个交缠的身躯证明。 【第九章】 抓到赵立国,宇文骥解除后顾之忧,布下多时的引蛇出洞之计终算看到成果,有了向光礼的供词,收拾让他们隐忍多时的魏王变得出师有名,再加上差点漏网的赵立国,这下子真的能高枕无忧了。 魏王的事闹得举朝皆知,住在京城的百姓很讶异,一向给人形象温和的魏王怎么会是个贪污犯上、有不臣之心的大坏蛋?相信的人说:「唉,知人知面不知心,亏他还是当今皇帝的叔叔呢。」不信的人说:「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说不定他只是碍了宇文相爷的路,才会被铲除。」 然女人家则是一面倒的支持宇文骥,因为他的兴学、济贫、设厂等等,在在打动女人的心。她们说:「魏王有这么大的能耐?需要我们相爷花心思去铲除。」也说:「这就是祸国殃民,瞧,魏王查封的财产可以让咱们免缴几年税捐。」 就这样慢慢地,觉得宇文骥是大好人的百姓,一天比一天多。 宇文骥若有所思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绘夏,她下巴搁在膝上,一只手抓着菜叶在小雪嘴边画,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后面偷觎自己,只是有些无聊的玩着绿色菜叶。 她心想,阿福说有一门亲戚来京城找他,他得离开几日,可都十数天了,怎么到现在人还不回来。 人人都说阿福发疯,自前相爷夫人李若予死后就疯的彻底,可她越来越觉得,她的阿福正在逐渐复原当中。 「你在做什么?」 宇文骥出声,她猛然回头,笑开颜。真好,阿观回来了!她跳着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就想直接奔进他怀里,可一转眼,发现翠碧躲在墙后偷窥他们。 叹气,绘夏乖乖地把手收回背后。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发现过好几回,应该和宇文骥谈谈的,可是她该怎么谈? 就说:「宇文先生,请你把话挑明白,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想我当你的妻妾还是普通朋友?如果你对我有企图心,请你去对你的正牌夫人说分明,别让她一次两次惊吓我,我的心脏不看负荷……」 可惜,这种话只有裁冬才说得出口,她毕竟没在二十一世纪正式住过。 「下朝了?」 「对。」他拉过她的手,不准她把「他的」东西背在后面。她是他的,这个念头让宇文骥很愉快。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她往他身后一瞥,还好,翠碧知道她发现她,先一步离开。 「国家大事怎么会好玩。」都很无聊,等赵铎有本事大事小事一把罩,他就要退隐江湖,离开这种讨人厌的日子。 「怎么会没有?像那个偷火耗,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坏官呢?」 「斩了。」他想也不想就答。 「为什么又斩?难道不能把他带到旁边好好的劝说吗?就算真的劝不通,顶多……」 「顶多怎样?」 「顶多把他的家产充公,朝廷永远不再录用。」 宇文骥撇撇嘴,轻蔑一笑,仿佛她的建议很妇人。 「所以那些都是真的?」她苦了脸,儇元五年、二十七岁……他之前多的那些好事,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多拿到几年寿命? 「哪些?」 「那些吓人的事呀,刨刑、烙刑、灌水银、剥人皮之类。」外面的人把这些刑罚形容得绘声绘影,谁听了都要毛骨悚然。 他没答,只是轻轻笑过,他的惬意轻松看在她眼底演变成深深忧虑,他是真的不相信人死后还有一个世界,那个无止境的苦刑会让人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上天有好生之德,谁都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你以为自己是阎王吗?何况,某些人在你眼里看来是罪有应得,但从别的角度取舍,你会发觉情有可原。」 「比如?」 她考虑了一下,明白那件事她不该插手,但万一他又要砍人……不管了,不管他会不会生气,她都要问问:「你今天心情还好吗?」 宇文骥笑说:「还不错,但如果你接下来的话题会影响我的心情的话,又另当别论。」 意思是,聪明的话就别多说,但除了她,谁还会来劝他这些话,府里传得沸沸扬扬,说相爷又要灌人水银了,说那个小偷不长眼,竟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偷到宰相府上。 她咬牙。说了,就算得罪他也得说。 「比如被你关在地牢里的小偷,他会不顾危险潜入其他人家里偷窃,没别的原因,就是穷嘛,让百姓穷到去当小偷,是你和你那个皇帝表弟的问题,不能全怪小偷……」 「不会吧,背后骂皇帝还骂这么大声,是谁嫌脑袋瓜子在脖子上摆太久?」 刚下朝,赵铎就到宰相府找宇文骥和绘夏,他换上一身猎装,打算邀他们去打猎。 绘夏苦了脸。完蛋,下次要骂人之前,应该先在脑袋后面加装第三只眼。 「我的意思是,相爷用那么可怕的刑责加诸在犯人身上,往往会造成冤狱,不如以人性化方式诘问,才能厘清案情。」 「换句话说,就是宇文相爷没人性?」赵铎擅长挑拨离间。 「不,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上位者不可以随便判人死刑,况且治乱世才用重典,但现在已是太平盛世,真的不需要……」 「绘夏姑娘,你太看得起朕了,现在还称不上太平盛世,至少要把那群蠢虫全抓出来才算。」赵铎看一眼宇文骥,用嘴型问:她还不知道魏王和那个「小偷」的关系? 他轻摇了下头。 「所以你们非要把无辜小偷给弄死?可他东西没偷成,需要做到这等程度吗?」 她扯住宇文骥的衣袖,带点愤怒成份,东摇西晃。 赵铎看着她的动作。哇!很大胆哦,天下就她一人,敢对宇文相爷耍赖胡闹。 「真让他偷成,国家还能不大乱?」宇文骥闷声道。赵立国想偷的是帝位,真让他偷成了,凭魏王那点微末能耐,百姓还有好日子过? 「哪有那么严重,宰相府又不是丢不起银子,劫富济贫……」 「你说什么!」宇文骥冷声一扫,吓掉她接下来的话。劫富济贫?她当他是不仁富商。 「没,我的意思是那些可怕的刑罚,能不能免了?」她很俗辣,对的事情她应该据理力争,而不是人家丢两颗白眼就迅速妥协,但宇文骥的表情很吓人,她只好试着在保住小偷的命之前,先保他皮肉不痛。 「你指的是外传那些绞断指头,细刀切肉、灌水银那类?」赵铎问。 第三十章 「难道还有我没听过的?」她开始回想在前尘钵里,看过的恐怖片。 「你还相信真有那些东西?」赵铎嗤笑一声。 「为什么不信?大家都这样传说。」 满清十大酷刑是真的,她在行刑吏卒的前生里看过,在酒吧找人挖肾脏、枪毙罪犯取器官……通通都是真的,她亲眼看过。 赵铎大笑,连宇文骥也笑得一脸莫测高深。 「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她拉住宇文骥问,但回答她的却是赵铎。 「那是朕刚登上皇位,有一派反对势力企图造反,为保住朕的皇位,表哥抓住那些乱党,要他们供出主谋所使用的一点小手段。」 「小手段?」 「对,皇兄让人在罪犯面前演戏,让他们看看宇文宰相会用什么残暴手段逼人招供,胆小一点的,很快就招供,让我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些怀有二心的罪臣一一逮捕。」 「所以那些骇人听闻的刑罚只是演戏?」原来如此,害她担了那么久的心,真是。 「有空的话,让表哥带你去看看那些道具,那些逼真道具朕爱不释手,很想把它们搬进朕的后宫呢。」 「做啥?吓唬可怜的嫔妃吗?」 她下意识横了赵铎一眼,随即想起不行,这位赵先生可是堂堂皇帝,她怎能不恭敬呢!才想着,她就不由自主挪两步,挪到宇文骥身后,那是她认定的安全地区。 宇文骥从不是多话的男人,就算被误解,他也不同人解释,在以往,赵铎的解说会让他觉得多此一举,但今日,她松口气的表情让他心平,第一次,他对表弟的多嘴没意见。 「对了,表哥,今日天气晴朗,不如我们去打猎……」 「打猎!」绘夏扬高音调,二度遗忘赵先生与皇帝之间的关系。 「多野蛮,打猎是野蛮人为了取得食物、求温饱的行为,人类已经从渔猎进入农牧社会,哪里需要拿刀箭去惊吓那些住在大自然里的小动物?天地不仁,刍狗万物,身为皇帝居然没有仁民之心?要知道皇帝是一条命,那些动物也是一条命,凭什么可以为了取乐自己去伤害人命!」 突然,她发觉四周一片静默,宇文骥、赵铎目光定定盯在她身上。 惨了,她这种人怎么满脑子小智慧却无大聪明,她老是让嘴巴跑得比大脑快,怎么办? 好样的,竟敢拿畜生和皇帝相比。宇文骥佩服她的胆识。 「把话再说一次。」赵铎扬高音调。这个不怕死的女人忒大胆,居然敢当面骂皇帝老子野蛮,不罚她,岂非纵容平民百姓蔑视君威。 宇文骥一施力,把绘夏抓到自己胸口,牢牢抱住,用一种坚定的态度向赵铎表达——这个女人是我罩的。 她的鼻眉眼被压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有点痛、有点……暖洋洋的疏懒感,还有点吸入吗啡的畅快,让她想靠着窝着埋着,想伸出两只手把这个胸膛画成地盘、圈为己用,再也不管什么采鹭翠碧若予,不管他的大老婆眼神有多凌厉。 他的声音从她脑袋上方传来,不严厉,相反的还有两分温柔,「绘夏,你想要再把话说一次吗?」 不抬头,她像找到好窝的小狗,声音闷在他胸口,「并不想。」 宇文骥点头,「不想就不必说了。」 赵铎傻眼。表哥会不会溺爱这个女人溺得太过份了? 他出声抗议,「表哥,你不能偏袒她,照这样下去她早晚会惹出大事,可不是每个人都和那个石先生一样好欺负。」 宇文骥没回答正在跳脚的皇帝,却轻声对怀里发懒的女生说:「记住我的话,以后你爱招惹谁就去招惹谁,有什么后果,我处理。」 话到此,已经不是宠溺两个字可以解释,他摆明了谁敢为难她,就是和宇文骥公然为敌。 「如果表哥真的对绘夏有意,想收入房当夫人,我想,绘夏姑娘应该到后宫住段日子,让太妃们好生调教一番,交出符合相爷夫人的言行举止。」他提了个烂建议。 「她不需要。」 「对,我不需要。」她骄纵地跟着宇文骥的话尾重复一回,抬起头,对着皇帝一个挑衅的笑弯眉。 谁说女人不是被宠坏的? 那句听起来没什么的「爱招惹谁就去招惹谁」成了宇文骥的承诺,他把绘夏当成他的人,吃住穿食、同居同处,绘夏不肯搬到他屋里,他就纡尊降贵搬到她的小屋子。 于是,镶着巨大夜明珠、雕刻着藤文图案的铜镜送到她房里,镶金丝对瓶送进她房里,晶莹剔透的双龙逐凤雕花紫晶盘送进她房里,掐金挖红香绣花鞋、墨玉发簪、蔷薇纱罗衣……一堆让她目不暇给的东西纷纷送进她屋里。 她没胆说不要,只敢抬起她的藕臂可怜兮兮的说:「东西那么多,走路得小心点儿,免得又撞得处处瘀伤。」 然后,隔天屋里果真少了不少东西,这件事让绘夏学会要同宇文骥谈判,得绕路、迂回着定。 现在想来,前世她认识他太浅,可是痴傻的自己居然敢义无反顾地爱上他,爱得、永世不悔…… 宇文骥没问她是不是心属于他,没问她会不会一直留下来陪伴自己,他只问:「你会背叛我吗?」 这种问题有什么好怀疑的?她当然是直觉摇头,用那种理直气壮、毫不犹豫的口气说:「当然不会。」 于是一句「爱招惹谁就去招惹谁」一句「当然不会」成了两人对彼此的诺言。 在回答「当然不会」那天,她收到一串别致的八宝珠链,不但会散发出香气,而且每颗珠子上头都刻了不同的动物,她相当喜欢,想也不想就把它戴在身上。 宇文骥和绘夏之间的亲昵已经到了不必解释的程度,下人们纷纷猜测两人关系匪浅,为此,那些踩低拜高的势利仆役,对绘夏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采鹭再也受不了满腹委屈,向宇文骥求证,他想也不想就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说:「对,绘夏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那口气,再无怀疑。 他的笃定引发采鹭的深切恐惧,她急道:「你喜爱的人是李若予,不是她,她只是一个很像李若予的赝品。」 她的话踩到宇文骥的底线,他冷淡回答:「她不是赝品。」 约莫是恐慌太过,采鹭居然没发现自己该适可而止,继续扬言。 「她哪里不是?李若予爱动物,她也爱;李若予爱施粥当好人,她也是;李若予老是笑得一脸无害、天真烂漫,她学得维妙维俏;李若予——」 「够了,闭嘴!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这是他对采鹭说过最严重的话了,她是他的二嫂,是他的革命同袍,他们是一起走过黑暗、走过复仇的并肩好友,他发誓要善待她,让她一世无忧,从没想到绘夏会让他们争吵。 「我的身份?是啊,我也想弄懂我到底是宇文相爷的夫人,还是他的二嫂?」 「你很清楚。」 在这件事上头,他从未改变,他问过采鹭,如果她不愿为二哥守节,他能够理解,但当时,她想也不想就告诉他,她生是宇文家的人、死是宇文家的鬼,她绝对不会琵琶别抱。 第三十一章 「对,我是很清楚,很清楚自己是宇文相爷的正牌夫人,所以绘夏嫁进来是小妾喽?」她挑衅的问。 「你是我的二嫂,且身份对绘夏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她、她爱他,他们的心彼此相属。 「是吗?女人没办法独自存活,我们只能依附着男人活着,所以我们必须和别的女人争名份、争地位、争孩子、争丈夫的宠爱,我们争了一辈子,最终还要争自己牌位放在什么方位。 「阿骥,我不得不说,你太不了解女人,就像你从没听懂过我真正的心意,我贺采鹭,不想当个名不副实的相爷夫人,我想当你宇文家真真正正的妻子,为你持家、为你带孩子,陪你走完人生每段路。」 「你……」 「讶异吗?我明知道你爱李若予,却还是愿意在你身边陪你、为你持家,知道我凭恃的是什么吗?我凭恃的是李若予死了,她永远都不会从棺木里面跳出来同我争主位,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我会赢得你的心,成为跟在你身边的唯一女人。」 「我对你从来没有那样的心思。」 「我知道,所以我投资的不是三、五天,而是十年、二十年、未来谁知道呢?未来当你看见温婉柔顺的采鹭夫人和孟绘夏争得头破血流时,就会理解,你现在的轻松有多么荒谬。」 「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喜欢的是二哥、二哥喜爱的也是你。」他的眉头拢起,隐在袖下的手握成拳头。这件事他做错了! 「对啊,可惜他和李若予一样死去,他不会在我身边对我说话,不会在床上为我暖脚丫,不会在我伤心的时候逗我开心,不会在我寂寞的时候抱我入怀。听懂了吗?我要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不是一个牌位。」 「既然如此,你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她反口问。 「搬到城东欲水巷,那里我有一栋房子。」快刀砍乱麻,他不愿意采鹭在自己身上有不实际的想像。 「不怕外人说你,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况且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清楚,在乎的不是你,是那个天真无邪、喜欢当好人的绘夏姑娘。」她叹气,嘴边浮起一个诡谲冷笑,「可惜,她终究要教你失望了。」 「什么意思?」宇文骥凝眉。 「她和阿福是什么关系,你会不知道?你就没想过,他们是当年的阿观和贺采鹭,双双混进宰相府当卧底。」 「不会,她不知道阿福是赵立国。」 「是吗?你不是派人去调查孟绘夏的身份背景,却一无所获?杭州根本没有一个红袖招,更没有人听过什么剪春、描秋、裁冬姑娘不是吗? 「更有趣的是,若她全然不知情,怎会素来同她交好的阿福莫名其妙失踪,她却连半声都没问起?她不是很善良吗?阿福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他绷了牙龈,冷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一模一样的性情、一模一样的口气、一模一样的喜恶,连爱吃玫瑰酿的脾气都一模一样,别告诉我这是巧合,如果不是巧合,试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心去模仿一个已死的女人,除了引起你的注意之外,还能有什么目的?」 「她没有你说的心思,她很单纯。」宇文骥否决她的说词。 「是吗?那这个怎么说?」 说着她一招手,翠碧端来云纹镶金线托盘,里面大大小小的香囊上绣了各式各样动物,翻过背面,还有阿观两字。 乍见香囊,他猛然一震。那是若予的针法,只有她会把动物绣上香囊荷包,也只有她会口口声声地叫着阿观。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孟绘夏的房里,她有事没事就拿着针黹做这些东西。试问,若不是赵立国告知,她从何得知李若予的习性?若不是赵立国透露,李若予喊你阿观,试问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婢仆都换了新人,谁知道这件事?再问,赵立国为什么要安排她到你身边,有什么原因、目的,你那么聪明,还需要我来挑破说明?」 她可以不说阿福,只提赵立国,把罪一条一条叠到绘夏身上,叠得毫不手软。 说完,她微微一笑,艳丽而残酷,就像是玫瑰上的棘刺,明知道人们的痛楚,却毫无顾忌地扎走人们柔软的心底。 是这样吗?宇文骥默问。 难怪她老脱口而出叫他阿观,难怪她身上有一块和若予相仿的翡翠,难怪她知道他不会中毒,难怪她问他记不记得芸薹……一次次,她利用他对若予的熟悉与补偿心态接近他……她真是魏王另一颗棋子?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不愿意承认,只要她不提阿福去了哪里,他就不问,他假装天下太平,假装她是上苍为了让他弥补对若予的亏欠而出现的礼物,让他从头来过,他爱她、她爱他,他们之间不再遗憾或亏欠。 原来,真相如此不堪,真是公平……他用什么方法对待若予,人家就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他。 他望向天空,眸中精光潋滥,仿佛风雷劈空,他无法呼吸、无计思量,在这光华浮动里,一缕忧郁与哀伤混杂其中。 「如果我是你,我会去看看绘夏姑娘人在哪里、在做什么?」采鹭落下一丝冷笑。 当偷偷听见翠碧在同人谈天,说阿福就是那夜被宇文骥抓到的小偷时,绘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猜想肯定是误会,阿福想要什么,根本不需要偷,只要告诉她一声,她会想尽办法帮他。 但翠碧指证历历,让她无法不信。 于是她告诉自己,非一探地牢弄个明白不可,像阿福那样的人不管在哪里都容易受人欺负,说不定这回他是受害背了黑锅。 说也怪,看守地牢的人竟然不在,她长驱直入,半点困难都没有,她在每个牢门前找人,这间不是、那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待她飞快绕过一圈之后,提了老半天的心放了。太好了,阿福根本不在这里,只是以讹传讹。 转身,她准备离开,突然一个瘩咽的声音喊住她—— 「若予小姐……」 那是阿福的声音?绘夏猛地转身,跑往声音出处。 那里躺着一个人,若非衣衫狼狈,他是个好看的男子,他有好看的眉眼、好看的唇鼻,斯斯文文,看起来像个白面书生。 「若予小姐,你不认得阿福了吗?」赵立国勉强撑起上半身,笑着。 「你是阿福?」她靠近牢门再次细看,他缓缓挪动身子,向她的方向前进。 「是我啊,若予小姐。」他再喊一声,双眼紧紧锁住绘夏。 他看着她的双眼,看着她身上那串八宝珠链,淡淡的香气钻入他的鼻息,在这间充满浑浊恶臭气味的地牢里,显得难得而特别。 「你怎么可能是阿福?阿福他……」她细观对方,生怕看得不清晰,还去墙边取了火把过来。但他真的不是阿福啊,阿福的脸毁了,狰狞的面容里总挂上诚挚无伪的笑脸。 他懂得她的怀疑,微微一笑,道:「对不住,若予小姐,阿福骗了你,那些疤痕只是人皮面具。」 第三十二章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听得更加迷糊了。 「我是魏王的二子赵立国,当年我和宇文骥一样使计混入李温恪府里,目的都是希找到机会推翻李温恪,然而宇文骥先驰得点,我慢了一步……才会落得今日下场。」他缓缓说着过往,那一点一滴的陈年往事,酸腐了他的生命,他竟然把自己的大好时光耗在一件摆明了要失败的事情上面。 绘夏没发话,静静听着,慢慢地,她听懂了。魏王、政争……原来那年爹爹的仇敌有这么多人,假的爱情、假的友谊,身为相爷千金,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语毕,赵立国细细看着她脸上的怜悯。 她怎么可以怜悯他?他是阿福,一个骗取她友谊的男子,她难道真的不解恨、不懂得仇视敌人? 也是啊,她若不是这番性情,又怎会在历经千万劫难之后,再度回到宇文骥身边,再次对他付出真心真意,并且……无怨。 「所以你没有发疯?」 「对,我是装的,我守候在宇文骥身边,为的是杀他。但请小姐相信,阿福是真心喜欢小姐的,从小到大,虽有尊贵的身份,但爹娘兄弟从没有人像小姐这样关心我,我真的很开心,可以得到小姐的真心对待,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我绝对不要当小姐的朋友。」 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句子,绘夏叹气,「你怎么知道我是李若予?」 「世界上像小姐这样的人很少了,何况小姐有没有发现,我喊若予小姐时,你都会回答我。」 原来是她的错,她认定阿福癫了,在他身边稍微松懈无所谓。 「小姐,我就要死了,这辈子宇文骥有福,能得到小姐的全心真意,我却没有这种机会,下辈子,我一定要牢牢抓住小姐的手,娶小姐为妻,爱护小姐、保护小姐,不让小姐受半点委屈。」 他说的每字每句都是真的,这些话他隐藏多年,能在临终前说出口,他甚感欣慰。 绘夏摇头,她不允他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他们之间只能是永远的朋友。 「小姐,我很抱歉隐瞒你多年,但是我很开心你回来了,让我有机会亲口告诉你,我有多抱歉……」 他从栏缝隙中伸出手,颤巍巍的,绘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没关系,我能理解。过去不论你做过什么事我都原谅你,我会去劝劝阿观,劝他放你离开,至于你,魏王倒了,现在皇帝很好,你远离这一切,好好过生活吧。」 赵立国笑着摇头。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一遍,当年李温恪被捕入狱时,他应该放下任务带她远走高飞…… 在他们相视而笑的同时,一声冷峻尖刻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第十章】 宇文骥没有听绘夏的解释,直接把她关进屋里,派几个侍卫轮流看管。他不愿意相信她背叛他,不愿意相信她是赵立国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棋子,但证据确凿,连采鹭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还能视而不见? 赵立国埋伏在他身边多年,很清楚美丽的女子吸引不了他的目光,唯有聪慧敏锐而善良的女人,才能让他多看两眼:赵立国清楚他爱若予,却因为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不得善终,所以找来一个绘夏,她的眼睛和若予一样干净澄澈,她的性情和若予一样悲天悯人,他们编一套可笑说词,解释了身份,然后有「阿福」相助,她进驻他的心。 很简单的道理,他未必不能发现,但为了难得的幸福,他迫自己视而不见。可悲吧,他是宇文骥,一个没有心只有坚硬外壳的男人,却被绘夏攻陷。 他恨自己,轻蔑自己,非常非常。 「表哥,你真的相信绘夏是魏王的人?」赵铎在他回府的半途将他拦下。 魏王一案该办的都办得差不多了,牵连的同党该入狱,该流放的,通通处理清楚,剩下的就是赵立国和绘夏了,表哥不提,他乐得略过。 让同朝为官的大臣们讶异的是,这次,宇文宰相没有赶尽杀绝,他想,表哥毕竟是受了绘夏姑娘的影响,不再将人命视为草芥。 初登基那年,他问表哥,「那些官只是蠢、只是选错边,有严重到需要处死每个人吗?斩草除根就能让其他官员对我忠心耿耿?」 表哥冷冷回答,「你说错了,不是狠心,我早就没有了心,我有的只是狠,不狠,这个国家无章法;不狠,那些蠢极的人会以为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我要做的,不单是摧折他们生命,还要摧毁那些可恶的梦想。」 那时他没多话,因为他清楚表哥是对的,而现在的表哥受了谁的影响,还不明白?如果李若予之死,让表哥的心随之死亡,那么很明显地,是绘夏姑娘把表哥的心送回原处,让他有了人气,在这种状况下,如果绘夏犯案…… 「表哥,我们问得很仔细,所有人都不晓得什么绘夏姑娘,也许她根本与魏王无关。」 「她是赵立国安插的棋子。」宇文骥一句话否决赵铎的推测。 「那个阿福不是疯疯癫癫、成天关在相府里面,半步不离吗?」 「是。」 「既然如此,光靠他,你以为要把一个人训练成另一个人,有那么容易?」 赵铎说中了,光要找到一个眼睛那么相像的女子就不简单,但他不语,冷冷看表弟一眼,道:「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如果他不想要绘夏,他可以把她带回宫里啊,那么有趣的姑娘,如果真是赵立国找出来的,他还要给他记一大笔功劳。 「好吧表哥,你打算怎么处理赵立国?」严格说来,赵立国是他的堂哥,血缘上比表哥更近一层,但……他们从小就是不亲,要拿他怎办? 「我要他身上的血玉。」 「传闻中杀手组织的令牌。」有了令牌,可以让杀手组织为他们做任何事。 「对。」宇文骥点头。他要接手组织,让一支地下军队为朝廷办事。 他进宰相府,绕过几个回廊,望了守在地牢前的侍卫一眼,他们退开,让出了通道。 赵铎想也不想,追上表哥的脚步,浓重的腐臭味从地牢里散发了出来,辛瑟呛人,不流通的湿冷空气,贴在他的肌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地牢果然不是个好地方! 宇文骥笔直往深处走,直走到一间牢房外头,牢房里的草堆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脸色苍白、形貌瘦削,几道干涸的血痕黏住他的衣裳。 听见动静,他勉力撑开眉睫,看见来人时,勾起一抹冷笑。 牢头打开钥匙,宇文骥弯身进入,居高临下,他的眼眸如两汪深潭,阗黑而危险,他定定望住赵立国,似要将他的灵魂吞噬。 「这么久,终于轮到我了?」 以他的迅雷速度,父亲和党羽都让他攀藤摸瓜,一个个逮到了吧?赵立国微微坐起,不敬地看着宰相和皇帝。他不怕,反正不过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不可一世地躺靠在墙边,双眼回望宇文骥,无视于皇帝的存在。在他心底,赵铎不过是个傀儡,朝政全是宇文骥一手把持,往后,赵氏他们一脉,怕是再见不得天日。 第三十三章 「把血玉交出来,我可以绕你不死。」东西不在赵立国身上,他已经被搜过无数次。 「那是唯一可以交换我活命的东西对不?」他苦笑两声。成为王、败为寇,他这一生,为谁辛苦为谁忙!「东西不在我身上。」 「我知道,它在哪里?你用什么方法连络你的组织?」 「如果我说组织早已解散,你信是不信?」 「不信。」这么庞大的组织说散就散,他不是笨蛋。 「如果组织还在,我会用那群庸才到地牢劫向光礼?」他咯咯大笑,眼角竟是轻蔑。 「你舍得解散他们?」 「为什么舍不得?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不惜用一份真爱去交换权势地位?哼,我不是你,一个李若予足够我用全世界去换。」 「你说什么?」宇文骥像被针刺到似地,恨恨弯腰,提起赵立国的衣襟,力气之大,几乎让他窒息。他不准他肮脏的嘴巴吐出那三个字! 赵立国没有被他的气势威胁,他怒目与他对峙,脸越来越红,但不出声求饶,好半晌,理智控制住宇文骥的愤怒,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 他猛咳一阵后,淡淡笑开。 「很怕听到李若予三个字?是啊,阿观是应该愧疚,她捡了阿观和阿福,阿观欺骗她的感情、婚姻,手刃她的父亲、毁灭她的家庭,最后吸干她的血,多恶劣的男人。 「阿福不同,他认识小姐,没想过世上有这样善良的女人,她像仙女,解除了他一身罪孽,阿福敬仰她、爱慕她,为了她,宁愿亲手解散无坚不摧、无人不杀的组织,彻底脱离父亲掌握。阿福想成为一个平凡的男人,想永远陪在小姐身旁,看着她哭她笑,心疼她的无奈与悲伤。 「阿福不只一次想过,把小姐远远带离可怕的阿观身旁,可是小姐放不下、舍不得,到最后连命都赔了进去,不值得呀,不值得……」他不是在对宇文骥或赵铎说话,他是喃喃自语,缓慢地将自己和小姐之间的情谊,慢慢地、慢慢回忆。 所以他真的为若予放弃一手训练的杀手组织?赵铎一脸的不可思议。 「小姐不值得呀。阿福想随着小姐而去,可是被救下,被视为忠仆,带入另一个宰相府。阿福心想,老天要我活下来,一定有它的用意,也许它要我亲手为小姐报仇。 「我每天都在找机会,但阿观和我一样,都是百毒不侵的身子,论武功或许我不输他,但是他一高呼就会有一群大内高手跳出来帮忙,届时我杀不了他,反而身份曝光,拖累父亲,那不是我想要的,虽然父亲从未善待过我,但我身上毕竟流着他的血。 「失控的敖犬、不驯的白马、没长眼睛的翎箭……没有任何意外杀得了他,我失望极了,只好装痴装癫,继续找机会,没想到绘夏姑娘来了……呃,不,是小姐回来了,我日夜思念的小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但她的确回来了。」 「绘夏不是你带进府的?」宇文骥怒问。 「要是知道她的存在,我非但不会把她带进宰相府,我还要远远的把她带离开你这只恶狼身边。」赵立国向他投去鄙夷的一眼。 「既然如此,你怎么敢确定绘夏姑娘就是李若予?」赵铎问。 他淡淡扫了他一眼,知道这是宇文骥最想知道的部分。可怜呵可悲,小姐毕竟让宇文骥又害了一次。 「小姐以为我疯了,从没对我设下心防,我们说着以前的旧话,每一件、每一桩,只有我和小姐知道的小秘密,绘夏姑娘知道相府里的小秘道,知道我们曾经在那里偷藏着一只受伤的大野狼,她知道玫瑰酿和烤鸭是我从娘那里学来的,知道我曾经偷偷喜欢一个姑娘,可惜后来她成了我姨娘…… 「虽然换了张全新面孔,但绘夏姑娘是小姐,我再确定不过,这是我的秘密,我告诉自己,要找时机把小姐带走,从此天高地远,过着属于我们的生活。 「可小姐不肯走,她说回来是要帮阿观戒除杀生的,要教他仁民爱物,积善积福,她舍不得阿观下地狱受苦……好笨的小姐,干么那么喜欢阿观啊,阿福对她比阿观好千百倍。 「小姐不知道她在这里很危险,贺采鹭在玫瑰酿里下了毒,想要冤她害她;赏荷时,小姐不是失足落水,是让贺采鹭派人给推的,我不过暗示你一句,小姐回来了,你就对小姐下毒手,这里实在太危险,小姐不应该继续待着。」 所以他和父亲接上线,他们交换条件,他帮父亲救出向光礼,父亲帮他和小姐离开,偏偏那么好的计划竟然遭到破坏。 「我没对她下毒手!」宇文骥怒斥。 「你敢说那串檀木雕刻、会散发香气的八宝珠链不是你给的。」 「八宝珠链?」他想起来了,那是最近绘夏很喜欢的一件饰品,经常见她戴在身上。「一条链子和下毒手有什么关联?」 「不是你做的?」他扬眉问。 「不要绕圈子。」宇文骥又想抓他的衣襟了,却又怕他说不出话。 「所以又是贺采鹭?也对,她知道你百毒不侵,这个毒害不了你。」 赵铎等不及了,轮到他弯腰,一把提起赵立国,怒声斥道:「把话说清楚!」 他微微一哂。「八宝珠链上的香气是寄生紫的味道,寄生紫非毒,独自存在对人体无妨,但若与檀木相结合就会产生巨毒,这毒连续吸上十二个时辰就会让人中毒却不自知,中毒后,身子将渐渐转弱,直到长卧不起。那日小姐来看我,我见她瞳仁间隐含血丝……」 宇文骥听到此处,再也停留不住的转身离开牢狱。 赵铎瞪了他一眼后也跟着转身。 「赵铎。」赵立国喊住他。 「什么事?」 「看在我们是堂兄弟的份上,我可不可求你一件事?」 「说!」 「给我一把刀子,让我和小姐一起同赴九泉。」 赵铎的眉头拧了,怒视他。「你凭什么认定绘夏会死?」 他缓缓摇头,脸上浮现一朵凄迷的笑容。「如果小姐还有活命的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求得生存,但现在……我一心求死。」 看着他的笑容,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一甩袖,追着表哥而去。 凝眼望向赵铎的背影,赵立国苦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果报,谁也替不了谁。」爹一生一世的心血终成枉费了。 他起身,锐利的眼神紧盯住那片凹凸不平的墙面,深吸口气,他向前撞去。 砰!偌大的撞击声传来,狱卒随之赶到,临终前他只留下一句,「小姐,阿福先你一步而行。」 咽下气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说:「耍白痴啊,你死什么死啊,要给牛头马面做业绩吗?你的血可以救活你的小姐啊,笨!」他听见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想的,是奈何桥上与小姐重逢。 总是昏昏欲睡,日里睡、夜里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前几天还能勉强下床吃点东西,可这两日力气渐失,她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她发现不对劲时,想呼救也没人应,直到她想起来可以压压手臂间的红点,让剪春她们来帮忙时,她连挪动五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第三十四章 快死了吗?没病没痛没伤,她全身上下都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就要死了?她想破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一定很愤怒吧?他肯定让为她和阿福是同伙的,唉,政治斗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什么时候才给她过点太平日子?怎么没人清楚荣华富贵转眼成空,人生自在好过金馁玉缕,成日算计只会走向腐败灭亡,唯有学佛祖在宽恕中才能得到不朽。 她和他总是阴错阳差不得善终,如果这真是命中注定,她岂能争得过?她终于懂得孟婆婆的无奈了。是啊,没有月老的红线相牵,就算她们在来世找到彼此又如何,不过又是一场苦恋、一次蹉跎。 缓缓闭上眼,在落入下一场黑暗之前,她对自己说——如果还有机会,她要向月老乞得红丝线,她要再爱他一回。 「表哥,你疯了!」赵铎阻止宇文骥抓住刀刃的右手,避免他划下自己的血脉让绘夏喝光他的血。 因为他的血能治百毒,表哥要用自己的死来换绘夏活着。 赵立国没说谎,所有太医都说了同样的话,他们说绘夏姑娘毒入腑脏,已经无救,说檀木和寄生紫的毒一经混合,再无药可解。 听到这些的话当下,表哥就发狂了,他抱紧绘夏,不顾形象的放声大哭。 宇文骥恨恨甩开他。「我是疯了,若予回来了,我再也不能让她从我眼前再死一次!」 他恨透自己,若他再仔细一点,会发现那些香囊荷包是若予亲自绣的,也只有她会把阿观两个字绣得圆圆胖胖,谁都仿不来;如果他再谨慎一点,会听得出来她常常脱口而出的阿观,那不是演戏而是真诚。他想拿刀砍了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看清?为什么不要早点付出真心?为什么要怀疑她,让别人对她有可趁之机? 赵立国怀疑她是不是若予,于是用直觉和心去证明她是,而他呢?只会找人去调查她的身世背景。如果他少一点理智,多一分感情;少一点怀疑,多两份信任,那么她不会躺在这里,他……终究又害了她一次! 「表哥,冷静点,万一你死了,绘夏还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会的,五年前她救我一回,五年后,轮到我来替她。」 宇文骥抱起绘夏。不管是若予或绘夏,他都认定了她,这回他再不否决自己的爱情,他要她明明白白,那年的宇文骥心太杂,不敢承认的事,现在他再不害怕认下。 「表哥!」赵铎不肯放开他。这个国家、朝廷还需要他,表哥答应过,要帮他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 「放手。」他狠狠瞪他一眼。 「我不放,你确定知道自己做什么吗?」 「我能不确定?」 「既然确定,你应该明白,如果你死,绘夏活过来,她会有多么伤心。」 「她会为我伤心?」会吧,她不恨他,她愿意重生、愿意回到他身边,她尽全力为他造的杀孽赎罪,如果不是爱,有什么理由让她这么做?她当然爱他,他心知肚明,幸好这次他已经大大方方把爱情表明,没有躲藏、没有迂回,他爱她,也努力让她心知肚明。 他曾经问她,「做好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摇头道:「不是对我有好处,而是对你有好处。在你手中死去的生命太多,你必须积更多的福德,才能保你永世安康。」 他鄙弃她的行为,轻蔑一笑,「你真认为偶尔赈济贫民,就能弥补在我手中失去的生命?」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偶尔不行,我们就经常、天天啊。」 这些话印证了赵立国的说法,她果然是有任务,她为他重生,为他再度行善天下。 「皇上,请出去吧,你已经不需要臣在旁相助,你有足够的能力管理大燕。」 「表哥……」他怕了,表哥从来没唤过他一声皇上,他说除非他有能力当上这两个字,如今,他要对他放手了? 宇文骥冷静地往下说:「这世上不缺一个杀人如麻的宇文骥,却需要一个善良温暖的李若予。答应我,等她醒来,她就成了你的责任,你要保她一世平安康宁,不违逆她的意愿,做所有能让她快乐的事情。」 「我不答应。」赵铎坚决道。 「这是你欠我的,你不能不答应。」冷然笃定的眼神让表弟了解,他做出的决定谁也别想更改。 望住表哥良久,他叹息,更改不了表哥的心恶劣。他离开,门关上那刻,宇文骥抱起绘夏,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额头,她的气息微弱,雪白的肤色衬着暗褐色的嘴唇,看起来更加苍白。 他用匕首在自己腕间划下一刀,鲜血涌出,他将手靠在她嘴边,以为要花更大力气才能把血喂进她嘴里,没想到她像饥渴的旅人,一闻到血腥味就不停吸吮,是出自求生本能吧,当年他也是这样,喝干她身上最后一滴血? 不过,这样很好。 「绘夏……或者我该叫你若予?」 他找到她的玉佩了,上面的确刻着他父母亲的名字,是他的家传之物没错,他也在她手臂间看见那对双飞蝴蝶……真讽刺,蝴蝶双飞,他们之间却注定只能一人独飞,漫漫长夜,那份角心疼痛,要轮到她来受? 不舍,真的不舍,可他别无选择。 「很痛吗?那次,你对我说不悔,不悔爱上我,不悔嫁我为妻,不悔我们以这种身份、立场、角色相遇……知道吗?我也不悔,只不过我不断否认我的不悔。 「我很清楚,接近你目的在哪里,可是你那双全心信任的眼睛让我汗颜,我必须不停逼自己恨你,不停自我提醒,我们之间不可以也不可能出现感情,可你无视我的冷漠,用温暖融化我,让我在极力否认中,一点一滴爱上你。 「我不能否认自己有心,我必须够狠绝才能在那场风暴中生存;我不能承认自己理智尽失,放任自己爱上李温恪的女儿,知道什么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新婚过后,你屋里的灯经常亮到天明,而我在屋外,看着月落星移,我用态度向你表明我们之间纯粹是一场戏。傻呼呼的你,明知道是戏,却仍然配合演出;我一直在等,等你和我一样怨天尤人,愤世嫉俗,等你把仇恨的眼光加在我身上……但你没有,你告诉我,不悔。 「那两个字大大震惊了我!怎么可以不悔?我们终于站在同一个天平了,我的恨你终于亲尝了,你应该待我如同我待你一般,可是你竟然说不悔……我夜夜从恶梦中醒来,悔恨交加,为什么你可以轻易放下仇恨,用爱包容我龌龊的心灵,我却要抱着恨过一生?我不准你爱我,你却那样坚定地告诉我,抱歉,我办不到……」 他说着说着,浮起一抹虚弱微笑,他的血快被吸干了。 「现在,你还爱我吗?像当年那样?但,不管你爱不爱,我都要爱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说爱,也是最后一次……」 悠悠荡荡,魂魄飘离躯体,他的身子变得冰冷僵硬,而绘夏的脸上多了血色。 第三十五章 他的魂魄一脱离躯壳,就看见站在床畔的绘夏和黑白无常,她脸上满是泪痕,见到他,立刻奔进他怀间。 什么都不顾虑了,任务也好,爱情也罢,她就是想要留在他身边三十年、五十年,她要在他身上享尽爱情,要把他们之间未完的情份延续。 「你这个笨蛋,干么喂我喝血,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以为自己是血牛哦,可以无限量供血吗?讨厌,我又不是蝠蝠……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要你……」她哭得喘不过气,愤怒到跳脚。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居然笑了。「易地而处,现在你知道我当年有多气恼了?」 「你还笑、你还笑,气死我了,我是神仙,我不会死,你只要按按我手臂上的红痣,剪春裁冬她们会来救我,我们两个都不会死,你笨,笨得好气人呐……」 她的生气半点影响力都没有,他只是凝睇着她,万分不舍。原来她成了神仙仍然爱他! 「绘夏小仙,时辰到了,你得让我们拘了宇文骥的魂魄回去交差。」 「不要,他不该死的,他的阳寿未尽,他是为了救我……」 「他的阳寿尽了,瞧。」白无常打开生死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宇文骥,瞏元五年九月八日殁,年二十七。 「不对,他做了那么多好事,他造桥铺路、施米赈粮,他救下很多人的命,命数早已改变,一定是哪里出错了!黑哥哥、白哥哥,你们再查查清楚好不?」她不断恳求。 「绘夏小仙,你快回去吧,别为难我们了,宇文骥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万一时辰过去,上面难交代。」 「黑哥哥、白哥哥,求求你们,你们先回去把宇文骥这段时间做的事一一禀报给阎王,如果阎王仍不准他还阳,我没话说。」 黑白无常相视一眼,点头。 见他们走远,绘夏回身对上他的满脸疑惑。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但黑白无常很快就会回来了,我必须回去找人来帮忙,你待在这边,哪里都别去好吗?」她口气急促。 不明白为什么?他无悲无喜、无遗憾、无哀伤,他淡定地看着她,她的焦郁在他眼底竟成安慰。不管他怎样待她,她都不记仇恨?被这样一个女人深爱着,何其有幸! 「好,我不走,但我要问你一句。」 「哪一句?」 「你还爱我吗?经过那些风风雨雨之后?」 在他对她表白过后,还问这个?说他有多精明呢,原来他也在爱情上面服用了迟钝剂,她想也不想的直口回答,「不悔。」 再搂他一回,她钻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绘夏清醒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是找姐妹淘们帮忙,没想到人才坐起来,就看见裁冬和赵铎对坐在桌边。 「裁冬,你怎么来了?」 「你以为我爱啊,要不是有个想趁机偷吃你豆腐的男人,东摸西摸疼到我们的‘无线电’,我怎么会出现。」她瞄了瞄坐在对面的男人,没好气的说。 「吃豆腐……」绘夏转头望向赵铎。 「我没有。我只是想要把你和表哥分开,不想你醒来看见表哥死在你身边。」 天呐,他干么对一个突如其来、装扮古怪的女人解释?他是皇帝耶。 「宇文骥死了吗?看清楚点嘛,明明还有气,虽然是出气多、入气少,离死不远了。」裁冬带着看好戏的表情,一条腿不端庄地东摇西晃,但她那副大刺刺的模样却意外地吸引了赵铎的目光。 真好看、真率性、真自信的女子! 「裁冬,我要你帮忙。」绘夏拉起她的手。 「救床上那只病撅撅的家伙?」 她轻嗤一声。这段时间她们盯他可紧了,在他去杭州查明剪春描秋时,她们就全体投了反对票,他把绘夏关起来时,二度投票,她们再度全体通过罢免这个没脑袋、没心的恶烂男。 「求求你!」 「不救。孟婆婆说,他嗝屁后,你想继续待在人间或回去都可以,但如果选择留下的话,别忘记,我们那里人手缺得紧。」揉揉眼睛,她最近前尘钵看太多,眼睛都快脱窗了。 「当真没办法救他?他做了许多好事……」 绘夏说到这个,裁冬的脸色变了变。好啦,她承认咩,是她把记录动了点小手脚,她可不想这家伙活太长,继续把绘夏扣在人间! 「管那些干么!反正他死他的、你走你的,一拍两散不好吗?如果他没亲口说爱你是你的遗憾,现在他说啦、你听了,ok,遗憾解决,各入轮回。」 「不,我非救他不可!我还是跟你回去一趟吧,黑白哥哥做事不谨慎,还是我查查问题出在哪里,没估计错误的话,他至少还能多活几年。」 啥米,让绘夏去查。她还有好下场吗?这事若被孟婆婆知道,届时被踢下凡尘的舍她其谁。「好吧,我投降,你真非救他不可?」 「是。」 「那也不是没法子。」 当然有法子,孟婆婆交代了,绘夏放弃四仙位置,孟婆婆补上新人,到时她爱回不回都无所谓,问题是,现在阴间也在搞人事精简,要是补了新人,她死后还想回来当她们的好姐妹,就难了。 「什么法子?」 「你放弃仙子身份,在愚蠢的人世间当个普通凡人,你这副躯壳会老死,你不会一直维持着不老红颜,等你离世后,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彻底忘记我们这群人。」裁冬叹气,希望激起她一丝友爱之情。 「宇文骥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我们这群姐妹都比不上?」 「我……」她为难了,可是宇文骥……她恋恋不舍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他救了我。」 「理智点,你根本不用他救,‘无线电’一按我们就会出现,他只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她全然否决宇文骥的奉献。 绘夏苦笑,他绝不是吃饱没事做才会一命换一命的,那年,她经历过同样的心情,那叫做刻骨铭心呐。 「是不是我成为凡人,就可以让他重返人世?」 「喂,孟绘夏,你脑袋搞清楚哦,生老病死那种苦可不是好受的……」 她没听进去裁冬的恐吓,迳自说:「如果那样就能让他活,好吧,我要成为凡人留下。」 「你笨了、你完了、你毁了,你的脑袋被虫子蛀光了!」裁冬恨恨道。 「我要留下。」 「一但留下,仙籍就没喽?」 「我要留下。」 「你会让我们恨死你!」 「我要留下。」她一次说得比一次坚定。 然后,裁冬再也不能继续装死,她转身走出屋子。 赵铎再笨也听出了点来龙去脉,他弄懂了绘夏的死而复生,弄懂裁冬不是尔等凡人,他追着裁冬往外奔去,不是因为神仙这两个字太吸引人,而是她的脸让他想多看上几百眼。 裁冬没回头,仍然走得飞快,她背对着他,冷冷丢下一句话,「你再跟过来,我就去告死你这个色情狂。」 然后下一瞬间,她消失在墙边转角,赵铎怔了,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尾声 【尾声】 瞏元十年,政治清明,朝廷无贪官腐吏、朋党相争。年年科考为朝廷遴选出有用人材,百姓安居乐业,一年所得已是五年前的两倍。 琅琅书声自学堂里传了出来,童稚的嗓音清脆响亮,学堂外,绘夏勾住丈夫的手臂,拉长脖子,引颈而望。 他们的大儿子四岁了,刚进学堂认字念书,她不愿意在家里请西席,于是说:「孩子除了学知识,还得学人际关系,否则像他老爸,硬邦邦的,在朝为官得罪多少人呐。」 老婆说了算。 这是宇文家的家规,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宇文骥下了朝,卸下朝服回到家里,一切老婆说了算。 老婆说:「我只生儿子,一年生一个,生到走不动为止。」 所以宇文学、宇文识、宇文渊、宇文博一个个陆续出生。 他问:「为什么不生女儿?」 她说:「女人注定还要再被欺压千年,要到裁冬那个年代、女人人权才会冒出头,这个时候生女儿太亏了。」 他说:「如果我们家女人为大呢?」 她白了他一眼,回答,「她不用出嫁吗?不必出门接受异样眼光吗?」 他想也不想说:「出门装一装,像她娘那样、没人会说话,至于出嫁……我给她买老公,咱们一个一个慢慢挑,挑到满意为止。」 这次她不想争了,只冷冷回一句,「我不生女儿。」 然后就不生女儿,只生儿子,因为宇文家家规——老婆说了算。 不过,那么多的儿子让她很开心,因为她明白,他的命盘正在改变,无后的他成了多子石榴,她要给他很多儿子,要他的儿子个个飞黄腾达,要他福泽绵延。 「回家吧。」宇文家带着老婆离开学堂门口,眼底有着无法隐藏的宠溺。 在清醒之前,他对自己发誓,如果有机会重生,他要把欠她的爱还清,然后给她更多、更多、更多的爱情,让她欠下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喂,我去看过采鹭姐姐喽。」她想起什么似地,推了推老公的脖子。 查出那条八宝珠链是采鹭的杰作后,他震怒,命令下又要砍人,绘夏阻止了,她说,再也不可以有任何一条人命伤于他的手中,于是他们在城郊另购一处府第,让采鹭住过去,更名改姓,要她放掉过去,重新过日子。 期间,绘夏经常去探望她,对她说着女人的私密话,刚开始她以为绘夏落井下石、看她的笑话,但逐渐地,她的温暖渗进她心底,前年,她顶着相爷妹妹的身份嫁给一个殷实商人,开始过起认真日子。 「她还好吗?」 五年,他没再看采鹭一眼,他承认自己小心眼,没有办法像绘夏那样宽怀大量。 「嗯,她过得很好,只是有满肚子抱歉想对你说,可你又不去见见她。要不我陪你,去见她一面?」 「不要。」 「为什么不要?你忘记我们家老婆说了算。」 勾勾他的小指头,她最爱这个小动作了,人家说十指连心,那么她的小指头连上他的,他的心就会明白,她爱他,不断。 他挑挑眉,没回话。不过,通常这个时候,代表她的要求已经被核准。 「阿骥,再说说那串话,好不好?」 他很清楚她要听的是哪些,那些话曾经是谎言,但日子一天天沉淀,它们在他和她的生命里,成了生生世世不改变的至理名言。 「我宇文骥迎娶孟绘夏为妻,誓言疼她爱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绘夏笑了,因为他的话而满足。这句话,她每天都得听上三五遍,她要把它们深深刻在心间,岁月流逝亦磨蚀不去。「记不记得我说的话?」 「哪一句?」 「过奈何桥时,孟婆会递给你一碗孟婆汤,你千万别吃完,要留点残存记忆到来世,再找到我。」 他笑了,因为她的叮咛里已经标注了,她要他的下一辈子。 「不能请你那些好姐妹帮我们动动手脚?」 一个穿着牛仔裤、长靴的女孩猛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圆膛了双眼,气鼓鼓地说:「你想得美咧!」 「裁冬,你来了。」宇文骥望向裁冬。 她们这些姐妹还是放不下绘夏,三不五时轮流开小差,溜下凡尘来看她。 剪春最冷。三句两句重点话又交代完就走人,描秋唠叨,一件事要重复念过好几次才肯结束,而裁冬最火爆,每次看着他的眼睛都在冒火,里面明白写着——这个抢走绘夏的十恶不赦家伙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见天日。 很可惜,绘夏偷偷跟他说,他的善举太多,地狱已经决定不收他,所以他从没被她的目光吓到。 裁冬没理会绘夏,直接把脸转到他的方向说:「你不要以为拐了我们家绘夏,会有好吃穿。」他耸耸肩,把她的恐吓当笑话。 「别说这个,快讲讲,那个接替我工作的女孩做得怎样?」 「别提了,迷迷糊糊,她做一件,我们得替她收拾一件,等你归队,我们一定要把那个无能家伙踢走。」说着,她用手臂拍拍宇文骥的胸口。 「记住,不要活太久。」 他得短寿一点,绘夏才能甘心归队。 「这句话你应该去告诉皇帝。」 上次裁冬来时,要他向皇上转达几句话——哇哩咧死变态,不要一天到晚看我的画像,看得我头皮发麻,你没付我肖像费,看免钱的会不会太贱?信不信我告死你!他向皇上原音重现,当中有一些很困难的「神语」他们都听不懂,但皇上弄懂她要表达的主要意思——他在看她,她知道! 于是他便让画师画了几百幅裁冬的绘像,挂满整个后宫。 裁冬皮笑肉不笑的说:「对啊,叫他没事多灌几瓶酒,染上a肝b肝加c肝,很快就会去跟上帝说hello!对了,再提醒他尽量大鱼大肉,心脏血管阻塞个两三条,就可以死得比较快。」 别人不懂,交手多次,他还能听不出来吗? 裁冬句句刀子嘴,磨的是豆腐心。她啊,在关心那个笨皇帝,虽然目前有很多他听不懂的「神语」,待会儿得跟老婆讨教讨教。 「知道了,我会转达。」 「好啦,说重点。后年会有大旱,我先提醒一声,可以的话,赶紧在全国各地动手挖湖渠蓄水,改种旱田、储粮屯米,别到时慌得紧。」 「宇文骥明白了,多谢姑娘。」 他的谢意还没说够,她倏地消失在两人面前,绘夏与丈夫相视一笑。 「你想,皇上会不会心想事成?」 她偏偏头,咬了下唇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是啊,哪一段爱情不是凭借着这八个字,有了鲜明的未来?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水晶的约定之一《邪皇的爱钱妃》; 02、水晶的约定之二《皇商的弃公主》; 03、水晶的约定之三《宰相的两世妻》; 04、水晶的约定之四《酒王的福气女》; 05、水晶的约定之五《霸爷的管家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