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君心落江南 上》 第1章 【正文开始】 元丰十六年秋,京都的漕运码头一片繁忙,江苏帮的漕船已经全部卸了秋粮交差,漕工们正在将少帮主订购的京都特产依次搬运上船,还有专职检修的漕工在对漕船做最后一轮的检修,准备趁着天气晴好启程。 忽然,有两匹骏马疾驰而来,打头的年轻男子头戴金冠,约莫二十来岁,生着一副风流面孔,停在漕船前面,未语先笑,用马鞭指着其中一名漕工问:「你家少帮主呢?」 那名漕工指指船上,赵子恒跳下马,将马缰扔给同行的舒长风,登上了江苏帮最大的一艘漕船,去顶层舱房挖还在睡懒觉的柏十七:「十七,快醒醒!」 柏十七乃是帮主柏震霆的独子,刚及弱冠,昨晚去城里听宋九娘的杂剧,天亮才回来,睡梦之中被人吵醒,一脚踹了过去,暴怒:「滚出去!」 赵子恒避开她伸过来的光溜溜的脚丫子,还不忘在上面摸了一把:「你的脚怎么比女人的还秀气?」差点被竹枕砸中面门破了相。 「哎哎别动手啊,我这副脸孔毁了还怎么招小娘子们喜欢?」 「自恋狂滚出去,老子要穿衣服!」 柏十七拥着被子,把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轰出去之后,爬起来穿衣洗漱,万幸回来的时候没有解衣脱冠。 柏震霆成亲多年膝下犹空,纳了多少房小妾也没用,最后还是正室苏氏生了个闺女。 那一年他刚刚将上任帮主拉下来,登上了帮主之位,对外宣称苏氏生了个带把的,还希望苏氏能够再接再励,最好生他十七八个带把的小子,于是给刚出生的幼儿起名十七,寄予着他对柏门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望。 可惜事与愿违,此后二十年他后院的妻妾们就跟约好了似的再无动静,连个蛋都没有,更何况生孩子。 柏十七的长相随了苏氏,生的唇红齿白,身高约有一米七,从小招猫斗狗,七八岁就带着帮内的二代们征战盐帮二代,有着屡战屡胜的骄人战绩,很得帮内叔伯的喜欢。 柏震霆对唯一的孩子疼爱有加,她十六岁上要跟着帮内叔伯来京都押送漕粮,苏氏阻拦再三都没用,拍板的是柏震霆:「男儿当志在四方,也不能让十七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一辈子打转吧?」 苏氏是江南美女,哭起来梨花带雨,生气也没什么震慑力:「十七是男儿吗?」 房间里只有夫妻二人,柏震霆涎着脸问苏氏:「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是别人的儿子?」引来苏氏一顿拳头。 柏震霆就当是她给自己挠痒痒:「老子挣下这么大家业,将来都是十七的,等她熟悉了帮务,将来还要做帮主。」 上一任帮主的儿子吃喝玩乐不成器,最后被他篡了权,连为老子助拳的能耐都没有。 柏震霆大字识的不多,但土财主也想要生个儿子来继承家业,更何况是他? 他宠孩子归宠,柏十七打小识文断字跟拳脚功夫却都没落下,又是出了名的聪明,请来教她的先生都夸她有过目不忘之能,教过一遍就会,唯独拳脚功夫弱气了些,没少被亲爹及帮内叔伯抓着锻炼,打架斗殴的本领也是节节升高。 柏十七:……妈的胎穿的坏处就是不但要重新学习文化知识,连体育课也不能落下! 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柏震霆脑回路异常,十三四岁就跟她同桌饮酒,以炼她的酒量,十五岁让心腹带着「儿子」去外面喝花酒,美其名曰:学会坐怀不乱。 乱个鬼! 柏十七庆幸这时代的酒精度数低,她这具身体本身酒量也好,十八岁就已经花名在外,有了不少红颜知己,兼之生的俊美,出手豪阔,从不会拿妓子撒气,很受江苏一带的红牌花魁欢迎。 柏震霆对自己的教学成果很是满意,陆续教她处理一些帮务及自家生意往来,十八岁上柏十七独自押送漕粮入京,一路之上与运河各关卡大小官吏打交道也没出什么岔子,今年已经是第三回 押粮入京了。 她收拾整齐,在甲板上找到赵子恒,还臭着一张脸:「找我做什么?」 赵子恒是个闲散纨绔,两人结识于苏州的一艘画舫,为了抢一位画舫的红牌姑娘大打出手,结果当然是从小到大身经百战的柏十七赢了,把人按着一顿暴揍,没想到不打不相识,竟然成了朋友。 赵子恒今日果然是有求而来,开门见山:「我有位堂兄意外受伤,不良于行,京都的名医都试遍了,还没有起色,想去江南寻访名医,这不是你地头熟嘛,正好赶上入京押送漕粮,我跟家里人拍胸脯保证过了,所以想坐你的船南下。」他嬉皮笑脸:「咱们兄弟谁跟谁啊,是吧?」 柏十七无可奈何:「要走赶紧去收拾,一个时辰之后船队就要出发了,我可没时间等你。」 赵子恒喜形于色:「你等着啊。」一头下了漕船,跟舒长风赶着去报信。 柏十七在江南很有几分豪侠之气,交游广阔,也算是有些见识,站在甲板上看到赵子恒堂兄的马车,以及骑着高头大马,拱卫着马车的十几名护卫,暗中揣测赵子恒这位堂兄的家境大约不俗,八成还是官爵之家。 马车停了下来,有护卫从马车后面抬下来一辆轮椅,另有护卫躬身掀起车帘,正对着她的方向探出一张坚毅冷厉的面孔,眉目之间颇有英武之气。 等到一行人弃车登船,赵子恒亲向柏十七介绍:「我堂兄赵无咎,这位是我朋友柏十七。」 赵无咎的目光似刀片将柏十七上下打量一番,他明明坐着轮椅,要比柏十七矮了一截,可是目光却透着居高临下之意,极度令人不适。 第2章 柏十七着人安排了客舱,自有杂役带着赵无咎一行人去休息,她扯过赵子恒盘问:「老实交待,你这位堂兄不会是当官的吧?还是审案的那种,一张脸上只差刺上四个大字了。」 「哪四个大字?」赵子恒好奇。 柏十七指着左右脸颊:「铁面无私。」她形容初见的感觉:「好像一言不合就要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架势。不会在大理寺或者都察院任职吧?」职业病有点严重,笑肌长期休假,只剩了一种表情,就是俗称的面瘫。 赵子恒含含糊糊:「……也差不多。」坐镇中军大帐,但有违律者拖出去军棍伺候,听起来跟柏十七所说也大差不离,都是打人板子嘛。 柏十七差点跳起来打爆他的狗头:「好好的你招公门中人上船,是想坑死我啊?」漕船上京之时载着漕粮,但回程途中却是空船,于是许多漕船回程之时都会夹带私货贩运,或揽货替人运输,只是朝廷明令禁止漕船行贩运之事。 她十六岁上跟着叔伯跑京都押送漕粮,沿途的官员都是打点熟了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但船上载一位铁面无私的官老爷,不是定时炸弹是什么? 柏十七想到底层货舱里那满舱私货就觉得头疼。 全员到齐,船队扬帆启航,柏十七与赵子恒也有小半年未见,除了不小心载了个铁面无私的官爷,其余诸事平安,适宜把酒言欢。 不过船上还多了位客官,作为船主总也要尽一尽船主之谊,柏十七提议:「不如邀请堂兄一起来喝酒?」 赵子恒对他这位堂兄似乎有点发憷:「……还是不要了吧?」 赵无咎平生极为自律板正,小时候就是同龄人之中的楚翘,长大之后同辈更是望尘莫及,同桌吃饭都容易让人消化不良,何况是在他的认知里饮酒取乐荒废时间? 柏十七不懂他的犹豫:「你这是有把柄捏在他手里?」 赵子恒:「小时候尿裤子算不算?」 柏十七开解他:「特定时期的生理现象而已,不必在意,难道你堂兄从小就英明睿智,连裤子都不尿?」 赵子恒想象一番严肃板正的堂兄小时候吐着口水泡泡流着哈拉子尿裤子的情形,那种紧张的情绪竟然缓解很多,与柏十七勾肩搭背去邀请赵无咎参加他们久别重逢的酒局。 赵无咎的房间就在漕船顶层柏十七的隔壁,阳光洒进客舱,江风拂面,视野开阔,按照后世的说法,是间豪华观景房,还是总统级别的,整艘船只有两套,另外一套柏十七自住。 他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子,正抱着一卷书看,身边只留了两名护卫,其余人等尽皆不见。 柏十七心中悚然一惊:这人不会派手底下的去货舱查探了吧? 她热情道:「堂兄可有晕船?若是有不适,我那里还有缓解晕船的药,回头送些过来。」 堂兄?赵无咎一挑眉:我们有那么熟吗? 他言简义赅:「不必。」 赵子恒一腔久别重逢的兄弟之情顿时遭受了重创,伤心的嚷嚷出来:「……我的房间连阳光也没有。」你还对堂兄虚寒问暖! 柏十七一副熟稔的口气:「堂兄需要好生休养。要不你俩换换?」 赵子恒缩缩脖子,扭过头去不说话了,小孩子赌气的模样,脸上却写着「快来哄我快来哄我不然咱俩要掰」,柏十七早有应对之法,压低了声音安抚他:「别嚷嚷,你那间房位置隐蔽,晚上我找俩美貌丫头去给你捏肩捶腿,按脚搓背……住的敞亮是舒适,可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船上杂役的眼睛,你愿意?」 一抹惊喜爬上脸颊,赵子恒满意了,连忙点头——还是你够兄弟! 赵无咎要翻书的手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将两个人的对话尽收入耳,眼睁睁看着赵子恒被柏十七拐带歪了,内心暗骂:蠢货! 柏十七可不知才打了个照面,她就在赵无咎这里被盖上了个「油滑轻佻」的戳,还热情邀请:「我与子恒许久未见,与堂兄也是初次相见,不如在我房里摆些酒菜,大家好生畅饮一番?」 赵无咎浑身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自从他重伤之后,行动有限,可做的事情更是有限,整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既不好琴棋之道,又无别的爱好来排遣时间,看到别人身体康健却浪费时光尤其痛恨。 「没空,不去。」 赵子恒松了一口气,其实比起与堂兄共桌饮酒,他更怕大家都喝的好好的,他忽然冒出一句教训的话,得有多煞风景,简直不敢想象。 「那我们就不打搅堂兄休养了。」柏十七就是面子功夫,不过她邀请的表情比较诚恳,很容易让人误会为诚心邀约。 她拖着赵子恒出了客舱,压低了声音笑:「我算是看出来了,堂兄是个工作狂啊。他是不是常年埋首案卷之中,以官衙为家,把家当旅店,娶个老婆当摆设,生个孩子当附赠品的人?」 啧啧啧,邀请他喝酒跟玷污了他的名节似的,一脸的谴责。 舒长风就在门口候着,暗中替这两人默哀,他们大约不知道以舱板隔音的程度,这点声音自家主子早就听进耳中。但同时又觉得这位柏少帮主……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赵子恒:「堂兄还未成亲。」 柏十七:「原来京都的姑娘都不眼瞎啊,真要是嫁他得多无趣。」 第3章 赵子恒为堂兄打抱不平:「堂兄是当世英雄,嫁给你倒是有趣了,天天在后宅子里跟一帮女人上头抓脸,争风吃醋!」两人都是风流之名在外,五十步不必笑百步。 隔着舱房的木板,赵无咎缓缓转动手上的扳指,不由自问:原来在别人眼中,我竟是这样无趣吗? 两个人进了隔壁房间,方才还知道压低声音的柏十七终于不必再捏着嗓子说话了,她的声音穿透舱壁,直直落入赵无咎耳中:「英雄是外人的看法,与老婆孩子何干?如果嫁个英雄的下场就是日日仰着脖子侍候男人,还不如嫁个围着老婆孩子转的狗熊,至少不会得颈椎病!」 仰慕也是一种体力活啊。 赵子恒成功被好兄弟说服:「这么说若论讨老婆欢心,我竟是比堂兄还要拿手。」 柏十七拍开泥封,往各自碗中倒满了酒:「堂兄有多少本事我不知道,不过你嘛……」她拖长了调子取笑他:「别的我不敢说,讨女人欢心倒是最擅长!」 赵无恒一口饮尽碗中酒,扔下酒碗去揍她:「让你胡说八道!我难道除了讨女人欢心就一无是处了?」 柏十七端着酒碗边讨饶边躲:「咱们兄弟一场,还不兴说实话了?」厨下的杂役提了下酒菜上来,她还记得吩咐一声:「给隔壁的公子也送一份下酒菜去。」有人适合一堂欢笑共饮,有人天生冷情,也许只喜欢独酌呢。 舒长风在门外请示:「主子,柏少帮主让人送了酒菜过来,主子可要用一些」 赵无咎多年征战,以军营为家,为防喝酒延误军机,早就养成了滴酒不沾的习惯,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隔壁房间里两个小子闹腾出了一台戏文的热闹,衬的他房里分外冷清,他竟出乎意料的回了一句:「好。」 舒长风暗暗吃惊,手脚麻利接过酒菜提了进来,替他摆在桌上。漕船航运平稳,桌上的各色小菜难得的色香味俱全,他替主子斟完了酒,没想到对方示意:「你也坐下喝两杯。」 隔壁房间的赵子恒与柏十七已经聊到了「……我来之前苏州新冒出来的江小仙杏眼桃腮,丰乳肥臀,不但美貌,弹琵琶更是一绝,等回头带你去听她弹琵琶,就连她家画舫上面的点心也与别家不同。」 赵子恒拍拍她的肩:「好兄弟!来干一杯……」又八卦:「你上手摸过没?」 柏十七酒意上头,大吹特吹:「那真是肤如凝脂啊,搂在怀里摸两把,骨头都要酥了……」 赵无咎握着酒杯的手一紧:混帐! 「啪啪」两下给柏十七在脑中补盖了「轻狂放浪,酒色之徒」两戳子。 「子恒平日就跟这些纨绔打交道?」 舒长风十六岁跟着赵无咎上战场,再回到帝都都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对赵家这帮子弟的了解也仅限于道听途说,只能婉转替赵子恒开脱:「十三郎……平日是不大喜欢读书习武。」 ——要不怎么能被找来陪赵无咎呢? 不就是因为他精通吃喝玩乐,性子又跳脱不拘,而赵无咎自从伤了腿之后原本话不过的人都快变成了庙里的泥塑木胎,只差找个桌子盘腿打坐,隔绝尘世了。 「哦。」赵无咎眉毛都没抬一下,脑子里已经习惯性制定「堂弟操练手册」,开始考虑这一路上把赵子恒扳上正途了。 长途航行无聊,赵无咎尚有一箱兵书解闷,而赵子恒与柏十七却要用喝酒来消磨大把时间,竟是一醉方休。 赵子恒喝醉之后,死活闹着要跟柏十七同榻而眠,被候在舱房外面的管伯给扛回了自己的房间。 柏十七反锁上舱门,倒头就扑到了床上,很快顶层舱房里安静了下来,赵无咎被这两人魔音穿脑大半日,开着窗户透气,时近中秋,头顶悬挂一轮明月,竟然渐渐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骑着马杀进敌阵,脸上都是喷上来的热突突的血,马儿悲鸣,前蹄扑倒,后背有风声砸过来,不由朝前栽去,然后就惊醒了,外面天色还未亮。 「什么时候了?」 「主子,寅时快过了。」 赵无咎吩咐:「去把子恒揪起来扎马步。」停了一刻唇角上扬,想到个好主意:「隔壁那位柏少帮主不是他的好兄弟嘛,你们也好好招待一番,别辜负人家的热情。」 赵子恒被人破门而入,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酒都没有彻底清醒,还嚷嚷:「十七你个骗子,说好的捏肩捶腿的美貌丫头呢?」他喝醉了可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舒长风拍拍他的脸:「十三郎,主子叫你早起锻炼身体。」 他被舒长风套上衣服拖到甲板上才发现,天色未亮,但他的好兄弟柏十七也一脸的生不如死瘫坐在甲板上哀嚎:「子恒,你堂兄是魔鬼吗?!」 柏十七身后站着两名铁塔般的护卫,正是赵无咎的人。 「大清早拍门,我还当船舱失火了。」柏十七向赵子恒控诉:「跑出来一问,他老人家居然只是心血来潮要让我陪你来早练。你跟你堂兄有仇吧?」 得益于这些年良好的应变能力,她在一分钟之内把自己装备整齐,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开门,然后……就被揪到了甲板上。 她也尝试拒绝,但赵子恒这位堂兄手底下的护卫好像听不懂人话,直接把人抬到了甲板上。 赵子恒心里平衡多了:「……你不是也叫堂兄了嘛。咱俩兄弟谁跟谁?我堂兄就是你堂兄!」 第4章 两人被强制站在清晨的冷风里扎马步,柏十七自从随漕船北上就过着每天睡到自然醒的生活,脱离了柏震霆的管制,日子不知道有多逍遥,真没想到回程居然载了赵无咎这尊大佛。 她打小练过来的,扎马步是老把式,但赵子恒就惨烈多了,没一会就摇摇摆摆一屁股朝后跌坐了下去,捂着尾椎骨呲牙咧嘴不肯起来,还直耍赖:「摔伤了摔伤了!不能再扎了!」 柏十七大笑。 舒长风奉命监视赵子恒,揪着他的脖领子将人提了起来:「十三郎,主子说必须站够一个时辰。」 他身后跟着的护卫亮出了一臂长的棍子。 赵子恒哀嚎声震天。 晨曦之中,漕船平稳航行在江心,船头之上站着双腿打颤瑟瑟发抖的赵子恒,以及身后手持木棍的舒长风,他的小腿上已经狠狠挨了好几下子,好几次都觉得快坚持不下来了。 反观旁边的柏十七,下盘极稳,还要时不时嘲笑他一句。 时辰一到,舒长风等人撤走之后,赵子恒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欲哭无泪,很是后悔此行。 当初父母向他保证:「无咎性子板正,宫里举行的相亲宴上很多女孩子被他一句话都吓跑了,皇后的意思是觉得你性子活泛,又比较会讨女孩子们的喜欢,由你陪着他往江南去求医,顺便……还可以教教他。」 赵无咎十六岁以皇子身份远赴边疆,常年在外征战,婚事成了老大难,两三年回一趟京城,宫里的皇后为此十分头疼,为了幼子举行的相亲宴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但每次他都成功吓退了前去搭讪的闺秀,成为一台自动制冷机,冷场效果极佳。 与此相反的是赵子恒,从小就花样奇多,嘴甜似蜜,还能应景的写几首酸诗,精通吃喝玩乐,虽风流之名在外,但每次少年男女的聚会上都能大出风头,收获一大票迷妹。 今年五月份,西北边陲与大魏纠缠了十二年的大夏终于彻底败逃西去,流沙谷最后一役中赵无咎身受重伤,昏迷达半月之久,被军医一路护送回京城,连庆功宴都没能参加。 他人倒是在半途中醒了,可惜腰部以下却失去了知觉,不能行走,更别提成亲行房了。 当今罗皇后育有两名皇子,长子早立储君,幼子便是让她操碎了心的周王赵无咎。 周王回京之后,无论是宫中御医还是京都名医轮着班往宫里跑,时隔数月,周王的病却依旧没有起色。 随着时间的推移,帝后越来越着急,召了近臣商议,有人向圣上谏言,征召天下名医为周王治病,出身江南的户部尚书夏成杰提起江南圣手黄友碧,只是此人时常行踪无定,性格孤癖,见到征召旨意,未必肯应召,需得慢慢寻访。 赵无咎听闻此事,意欲亲自前往江南寻访,罗皇后好说歹说都不能劝的他回心转意,在皇亲宗室里扒拉一圈,最后圈定了外祖家在苏州又活泼外的赵子恒。 「……堂兄的母亲说他沉默寡言,我能逗堂兄开心,由我陪着他最合适了。」他抱着柏十七的胳膊恨不得大哭:「十七,咱能让船开回去吗?我想回京都了。」 这哪里是他逗堂兄开心,是堂兄折磨他到哭。 兄弟俩并排坐在甲板上,柏十七拍拍赵子恒的狗头:「子恒,我真是后悔认识了你。」 一念之差才会上了恶当,载了个霸道堂兄上船。 赵无咎逼着她天色未亮就爬起来锻炼身体,让她恍惚产生一种明明放了国庆小长假,准备睡满七天的懒觉,结果才三号就被公司领导揪回去加班的错觉,还是不给加班工资的那种。 别提多憋屈了。 赵子恒完全明白好兄弟的意思,他眼泪汪汪:「我也很后悔认识堂兄。」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回舱房洗漱吃早饭,赵子恒的腿一直在颤抖,坐在柏十七房里,连厨房送来的早饭都味同嚼蜡。 吃到一半,他放下筷子,反抗的态度极为坚定:「不行,我们不能任人宰割。」 柏十七欣然同意:「有道理。」 谁也不能剥夺她睡懒觉的乐趣。 隔壁客舱里,桌上摆着粥点小菜,赵无咎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坐在桌前吃早饭:「今早练的怎么样?」 舒长风:「十三郎以前恐怕从来没有练过,跌倒了好多次,还是属下用棍子逼着他站起来的。那位柏少帮主应该是个练家子,下盘极稳。」 赵无咎极为意外,挑眉:「练过?与你们相比如何?」 舒长风:「没有比划过,不知道他拳脚功夫如何。」 赵无咎:「找个机会试试。」他似乎也能理解:「瞧着那位柏少帮主表面白嫩,一副轻浮油滑的样子,但他能一个人北上押粮,与沿途关卡的官员打交道,想来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赵无咎掌兵多年,已经习惯了掌控全局,调兵遣将,最不喜失控的感觉,登上江苏帮漕船之前,他已经从赵子恒口中摸过柏十七的底。 不过柏十七在赵子恒嘴里好的天花乱坠,两人只差歃血为盟,结成异姓兄弟了。 赵无咎对他们这份兄弟情持怀疑态度。 赵子恒吃完早饭之后,鼓足勇气来找赵无咎讲理,还带着帮手柏十七助拳:「堂兄,你不能大清早就让舒长风来揪我起床早练。我这个年纪才开始习武早都晚了,就算是练出一点成绩,也不准备入军中做武将,何必吃这个苦头?」 第5章 赵无咎嫌弃的看他一眼:「大魏要是有你这样的武将,是武将之耻。」 柏十七笑眯眯附和:「还是堂兄了解子恒。」 赵子恒悲愤:「十七,你站哪边的?」他为了兄弟俩的懒觉孤军奋战,柏十七不帮忙就算了,居然还厚颜无耻拍堂兄的马屁。 柏十七:「堂兄说的是事实嘛。」 赵无咎皱了下眉头,似乎并没有露出被拍马屁之后的舒爽,相反还很不高兴的样子。 「如果没有别的事,长风送客。」 柏十七:…… 头一回合还未亮出兵器就被赶了出来,而且还是那种对方不屑于拿他们做对手的轻视态度。 柏十七心里很不痛快。 次日早晨,舒长风照例去揪赵子恒起床扎马步,而派去揪柏十七的却无功而返。 两名护卫跟着赵无咎多年,没想到小瞧了柏十七。 「……柏少帮主没找到。」 「没找到是什么意思?」 「她的舱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但床上睡着个漕工,不是柏十七。」 舒长风脸色绿了:「没问他柏少帮主的下落?他总不可能丢下漕船跑了吧?」 赵子恒双眼发亮,朝着床上直直倒了回去:「十七都不见了,也没人陪我锻炼,我还是再补个觉吧。」 舒长风咬牙:「十三郎,主子有令,你若是偷懒,军棍侍候!」 赵子恒把自己的躯壳艰难的从床上撕下来,臭着一张脸穿衣服准备锻炼。 快中午的时候,柏十七才冒出来,也不知道她昨晚在哪间舱房里歇息。 赵无咎派人请她过去谈话。 柏十七进去的时候,赵子恒愤愤不平瞪着她:「十七,枉我把你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就独自跑了,也不叫上他。 她伸个懒腰,跟没骨头似的往椅子上一歪,还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年纪大了身子就犯困,也不知道堂兄叫我来是何事?」还语重心长的劝好兄弟:「子恒啊,你要了解堂兄对你的一片苦心,他也是不忍见你荒废时光,这才派专人指导。你是主要目标,我只是捎带手,再说万一堂兄想让人跟你传授绝招,我留下来岂不是占了堂兄的便宜。是吧堂兄?」 赵子恒被她堵的哑口无言。 赵无咎对柏十七的观感更糟糕了,在她脑门上又加了个「巧言令色」的戳子。 「扎马步不需要回避。」他硬梆梆说。 柏十七嬉皮笑脸说:「作为好兄弟,子恒扎马步严重伤害了我的身心,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把马步扎的如此糟糕,双腿打颤,姿势全然不对,有损兄弟在我心里高大的形象,我只能选择回避了啊。」她善解人意:「我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兄弟之情着想,子恒你要明白。」 赵子恒差点泪奔而去。 堂兄折磨他就算了,连好兄弟柏十七也抛弃了他,还嘲笑他,这日子没法过了! 赵无咎掌兵多年,令行禁止,通常一个威压的眼神,手下将士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反省自己谏言行事可有不妥之处。 他在军中的声望并非身份之帮,而是源于多年的身先士卒运筹帷幄,只是碰上柏十七这样的滚刀肉似乎就不太好使了。 柏十七并不惧怕他,眼神威压她装傻看不懂,还侃侃而谈运河沿途的风土人情,热情邀约:「堂兄长期闷在舱房里于身体不好,等到下一个城镇的时候,船上要补给果蔬米粮,不如咱们下船去转转?」 赵子恒一脸黑线:堂兄的腿……兄弟你是不是没眼色? 赵无咎双腿失去知觉之后,连宫里皇后举行的宴会都不肯参加,闭门谢客,除了宫中御医之外,外人一律不得见。 舒长风屏息在侧,神色紧张,可预见性的柏十七会遭到拒绝,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引起自家主子震怒。 赵无咎锋锐的目光掠过自己的双腿,与柏十七直视。 他很想知道眼前油嘴滑舌的小子到底是真心诚意的邀请他,还是借此机会嘲讽他双腿不良于行。 柏十七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更兼着唇红齿白,端然一副好皮相,说起话来也是十分动听:「运河两岸风景各有不同,久困漕船,天天看着熟面孔都腻烦了,下船走走,尝尝当地美食,再听听小曲儿,不知道有多逍遥。」 赵无咎从她眼中看不到分毫嘲讽之意,她的口气再平常不过,对他坐着轮椅之事也视而不见。 「我这样子能随意走走?」他心中不舒服,口气称不上多平和。 柏十七很是困惑:「为何不能?坐轮椅可比两条腿走路舒服多了。」她凑近了去瞧:「可是轮椅坏了」也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把带鞘的匕首,在轮椅上敲敲打打。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一片安静。 赵子恒傻眼了,很想把傻兄弟拉回来,免得被堂兄一脚踹开,但是想想独自扎马步的凄凉,又默默将阻拦的念头按了下去。 舒长风更是瞠目结舌。 赵无咎并不是个亲和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情自律到了极致。 这么会子功夫,柏十七已经从轮椅左边轮子检查到了右边,又挪到了正面,掀起盖在赵无咎脚上的毯子,试图看脚踏板下面的结构。 第6章 她凑的极近,赵无咎低头,目光恰恰落在她的脸上,意外发现她的睫毛既浓且翘,他挪动轮子,本来准备朝后退的,脑子稍稍分神,居然犯了个难得一见的错误,竟是驱动轮椅朝前滚动,柏十七毫无防备之下,脑袋磕在了他的膝盖上,要朝后跌坐下去的时候,被他拉了一把,更是错上加错——她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赵子恒:「……」 舒长风:「……」 赵无咎自己也很惊异于这种变故,他极不喜旁人近身,更没有与人肢体亲密接触的习惯,运算精密的大脑停顿片刻,毫不容情的去推怀里人的肩膀。 柏十七试图起身的同时屁股下沉,身体矮了下去,堪堪抬头,恰把脸蛋撞上了赵无咎粗砺的大掌…… 赵子恒捂着眼睛怪叫,义愤填庸:「堂兄,我总算明白你为何多年不肯成亲的缘故了,就算你喜欢男人,可也不能对我兄弟下手吧?!」 舒长风:「……」 舒长风深深被眼前的连番巧合与赵子恒的言论惊呆,已经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就是方才柏十七检查轮椅到了正面,然后……被主子一把拉进了怀里,这也就算了。柏十七抬头之时,主子竟然……竟然还摸人家大小伙子的脸…… 这个癖好就不太好了! 赵无咎:「闭嘴!」 赵子恒眼中看到的事实与舒长风看到的差不多,那一个瞬间他心中甚至被自己高尚的节操感动了——柏十七你个臭小子,你跟老子有福不肯同享,老子竟然还特么拿你当兄弟,为你得罪堂兄! 柏十七还蹲在地上,惊愕的扭头看他,深深拜服于他的脑回路之下——这小子八成是逛过了小倌馆,满脑子奇怪的思想。 但是她惊愕的眼神落在赵子恒眼中,那便是被堂兄轻薄调戏之后震惊屈辱的眼神,赵子恒回望兄弟俩相识相知的过去,慨然想道:就算堂兄权势滔天,我也不能让兄弟受辱! 介绍柏十七与赵无咎认识是他的主意,人也是他引上船的,便很应该为柏十七的清白负责,他愤愤不平,大有击鼓鸣冤的架势:「就算堂兄你身份贵重,可也不能欺负我的兄弟吧?」他弯身一把拉起柏十七气冲冲往外走:「十七别怕,万事有我!」 两个人一阵旋风似的从舱房里出去了,只余舒长风主仆俩大眼瞪小眼。 舒长风:「无事属下就告退了。」迅速闪人。 舱房里只剩下了赵无咎一个人,他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挪动轮椅靠近与柏十七相邻的舱壁一侧,面无表情从轮椅的暗格里拉出来一个宛如铜铃的东西紧贴在舱壁上。 赵子恒将人拉进隔壁舱房,柏十七才摔开他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行了啊兄弟!再演就过了,你是为了明早不再爬起来扎马步才同你堂兄闹这一出的吧?」 「胡说八道!」赵子恒也是诞着脸小声辩解:「我为兄弟不惜得罪了堂兄,你不记情就算了,居然还污蔑我!」在柏十七了然的眼神之下,不由讪讪:「为你两肋插刀是真,顺便……顺便让堂兄感受一番我的怒气,明日说不定就能免去扎马步了。」 柏十七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为自己打算!」 赵子恒朝后躺倒在床上,舒服的直哼哼,对赵无咎之事大发议论:「你不知道,堂兄是个冷淡的人,我们堂兄弟不少,但唯独他不好亲近,一把年纪忙于国事还未成亲,父母都要急死了,偏偏还伤了腿,真是运气不好。」 柏十七:「我方才就想问了,你一时说你堂兄身份高贵,一时又说忙于国事,到底怎么个高贵法?」两人认识多年,他一直胡吹大气,说自己家财万贯,柏十七便当他是个富家纨绔子,但家中既有这般身份贵重的堂兄,他的身份也低不了。 两人相识于苏州,赵子恒打扮的像个纨绔,行事也与纨绔无异,唯独性格爽朗大气,被她揍成了猪头,还能与她称兄道弟,实为难得。 柏十七曾经问过他家中境况,他也曾说过「靠着祖宗荫庇做些闲散营生」,又是从京都而来,便当他家中父辈在做生意,才能供他闲来挥霍。 说起来两人算是真正的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玩乐看姑娘,唯独不涉正经事。 赵子恒看起来就不大靠谱,此刻眼神躲闪,吞吞吐吐:「我堂兄就……就是当官的嘛。」 柏十七:「几品官?」 漕帮身份低微,柏十七每年押送漕粮北上,都要与沿途关卡大大小小的官吏打交道,便是个九品芝麻官,也能在她面前吃拿卡要,庶民之苦她早有体会。 赵子恒:「……论品级可就俗气了!」亲王是超品,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吓到无法无天的柏十七? 柏十七踹了他一脚:「你就装吧?你堂兄看起来就是个老古板,实在不大像个会巴结上司的,还一副忧国忧民的严肃模样,是不是品级不太高啊?」 她心中已经勾勒出赵无咎不会钻营常年升不了职却任劳任怨的古板正经模样:「没事,反正就算是六七品官那也比我这个白身要强上许多。」 阶级壁垒森严,官员与漕船上押粮的她地位天差地别。 隔壁忧国忧民的老古板:「……」 赵子恒笑的心虚:「……也差不多吧。」亲王的上司就是当今圣上,亦父亦君,堂兄……似乎也用不着拿出钻营的劲头巴结亲爹吧? 第7章 久经历练的柏十七笑骂:「你这胡吹大气还是改改罢!」京都官员遍地走,一块砖头砸下能有好几个四品官员,赵子恒犯了吹牛的毛病,她要再认真追究赵无咎的品级,岂不等于掀了他的面皮,让兄弟难堪可就不妙了。 她不再寻根究底,又提起下船之事,还诱惑赵子恒:「下个城镇可很是热闹啊,吃喝玩乐都有,你是留在船上扎马步呢还是下船去玩呢?」 赵子恒想都不必想:「总不能咱们下船玩,把堂兄丢在船上吧?」 赵无咎肯定不会同意他到处乱跑! 柏十七拍着胸脯保证:「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等赵子恒又扎了两日马步,舒长风在漕船上搜了柏十七好几回,都没找到她的藏身之处,漕船终于停在一处颇为繁华的城镇准备补给瓜果菜蔬。 漕船停靠在码头上,柏十七便窜了出来,亲自去隔壁见赵无咎,笑的热情洋溢:「堂兄闷坏了吧?咱们这就下船走走。」上手就来推轮椅。 舒长风连忙上前阻止:「柏少帮主,我家主子不准备下船。」 柏十七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轮椅就走,还谴责舒长风:「你懂什么?一个人整天处于幽闭的环境,心里很容易生出毛病!你们做人下属的不但不替主子排忧解难,想办法逗他开怀,竟然还阻止他出门,真是太不称职了!要是担心安全问题,召集所有人跟着沿途保护啊!」 赵无咎还从来没遇上过在他面前自说自话,连意见也不肯征询就替他做主的人才,一时惊异的都忘了反驳她的话,就已经被推出了客舱。 外面朝阳初升,码头上一片繁忙景象,柏十七推着他下船的时候,向管伯使了个眼色,叮嘱道:「蔬菜瓜果还有肉类都多多采买些,可别多耽搁!」 管伯恭恭敬敬答:「少帮主玩的开心,这些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柏十七推着赵无咎的轮椅下了船,与已经蹦跶到码头上的赵子恒会合。 赵子恒看到她推着赵无咎下船,后者表情严肃,似乎十分不悦,舒长风带着一堆紧急召集的护卫们气势汹汹追了过来,倒好像要打架的姿势,联想到柏十七的保证,他不由为柏十七捏了一把汗,远远挥手:「十七,这边这边。」 柏十七推着轮椅,他高声大叫,顿时引的码头上的人都转头来瞧,见到坐在轮椅里的赵无咎,都当看稀奇一般盯着看个不住。 赵无咎双腿失去知觉之后,早就考虑到会有这样一天,他深居简出,有时候都要疑神疑鬼,觉得贴身侍候的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那些悄无声息垂头来送餐送水的宫人们似乎每次都会悄悄把目光停留在他的双腿之上。 骄傲如他,如芒在侧,到最后连贴身侍候的宫人们都被驱走了,留下来照顾的都是军中带来的亲卫,总算是自在许多。 他僵硬的坐在轮椅之上,假如不是需要维持他那点可怜的尊严,说不定早就当众发怒了,他克制之下仅仅挤出两个字:「回去。」 赵子恒恰好走到了他们面前,不出所料的听到这两个字,吓的生生把一只脚又缩了回去,装聋作哑,决定不做出头的椽子,免得回头再被舒长风给收拾一顿。 柏十七凑近赵无咎的耳朵,小声反问:「堂兄是要回哪里去?回船上还是回京都家中?缩在房间里藏一辈子吗?」 她呼出的热气扑在赵无咎耳朵上,有一个瞬间他几乎要疑心她都要触碰到他的耳朵了,常年行走刀锋的人竟有种诡异的毛骨悚然,说不出的奇怪。 他被柏十七擅作主张撩拨起来的怒气竟然消散不少,又觉语塞,竟就一言不发被柏十七推走了。 一众护卫听舒长风召集人手,说是柏十七准备把王爷推出去逛街,眼珠子都差点吓脱出眶,紧追过来准备听令行事,结果却发现柏十七亲昵的靠近主子说话,自家主子似乎也没有发怒的迹象,竟然任由柏十七推着走,尽皆茫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舒长风。 舒长风:我还想知道怎么办呢? 自从主子双腿失去知觉,他连房门都甚少愿意迈出一步,如果不是要前往江南寻访名医,恐怕根本不会出门。 一行人远远缀在赵无咎身后,四散开来,一边探访周遭环境,一边留神保护自家主子出行安全。 赵子恒深知责任重大,收起了玩闹之心,唯独柏十七不知就里,推着周王玩的十分开心,在街上碰见各种小吃还要贴心的问一句:「堂兄要不要尝尝?」不等他开口拒绝,手里已经被塞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芝麻胡饼。 可怜从小在宫里养的金尊玉贵的周王,后来从戎,衣食住行却一直有人打理,他又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何曾体验过边走边吃这种失仪之事? 柏十七哪懂得皇室的矜贵,咬一口焦香酥脆的胡饼,内里还包着鲜美多汁的肉馅,满足的直叹气:「可惜老胡不会做饼。」 老胡是她特意从苏州带来的随船的厨子,做得一手地道的苏菜,与北地的饮食大为不同,论起烤羊肉他就要比京城的厨子差远了。 赵子恒吃的满口生香,还对好兄弟不住夸赞:「十七,要说美食,还得找你。」 「彼此彼此。」柏十七可不敢独专纨绔之名,低头看到赵无咎手里拿着用油纸包起来的胡饼,似乎无从下口的模样,顿时乐了:「堂兄你尝尝看,吴嫂子家胡饼里的肉馅可是特意调制过的,别的地儿没这味儿。」粗鲁的抢过他手里的油纸包,把胡饼递到了他嘴边。 第8章 胡饼的香味冲进了鼻孔,船上几日苏式清淡的菜肴让习惯了重口的赵无咎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他不由自主便咬了一口,又倏然抬头四顾,如进食的山中猛兽,习惯性的保持着警惕心。 他原本还以为别人不但要诧异于他如今的怪异,双腿残废,竟然还当街吃饼,没想到只捕捉到两三个人好奇的目光一扫而过,大部分路人似乎都没注意到他的行为。 皇室教养之严苛,礼仪之繁琐难以想象,赵无咎从小就是个一丝不苟的性子,除了太子,堪称皇子之中的典范,一个字写不好可以十遍八遍重写,礼仪学不好便要百八十遍的练习。 于柏十七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到了他这里便算是出格了,除非战场上生死攸关之时,他才会抛弃从小在宫里习得的礼仪行事,只要重回人间,脱下的那层礼仪的外壳又自不而然上身。 舒长风在五步开外见到周王坐着轮椅在街上吃胡饼的样子,无端觉得心酸——自家主子何曾落魄到了这一步? 柏十七见赵无咎咬了一口,便把胡饼又塞回他手中,一手推着轮椅向前,一手咬着自己的胡饼,顺手从街上的小摊上买些小玩意儿,手里不好拎,便一股脑儿堆在了赵无咎怀里。 赵无咎:无礼的臭小子! 他咬着胡饼,内心不得不承认这家的肉馅胡饼做的美味,没几口一块饼子就下肚了。 「你买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做甚?」赵无咎回头向胡饼摊子张望……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 「给一帮小朋友带的礼物啊。」柏十七极之自然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竟然猜出了他的意图:「胡饼不可多吃,不然一次吃够,下次路过此地又少了一项乐趣。」 赵无咎:这是什么新奇的理论? 柏十七推着轮椅停在了一处捏泥娃娃的摊子面前,非要按自己的模样让摊主给捏个泥娃娃。 摊主一把年纪胡子花白,一双手却异常的灵巧,按照后世的说法,属于捏什么像什么的手工达人,幼儿园小朋友最缺的那类家长。 赵子恒嘲笑柏十七:「哄孩子的玩意儿,你倒是喜欢,真让人怀疑你的年纪。」 柏十七虚心接受了他的表扬,捧大脸陶醉:「谢谢啊,这么别致的夸我年轻的,你还是头一个。」 赵子恒被她的无耻惊呆了,一肚子话竟然都被噎了回去。 没多少功夫,摊主便捏了个活灵活现的柏十七,除了比她本人略胖点,更显出一种稚拙的可爱,眉梢眼角的笑意跟她如出一辙。 赵子恒彻底拜倒在了手工达人的技能之下,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讽刺柏十七之事,一口气要求订制十几个同款自己。 柏十七瞬间就考虑到了用途:「你这是准备往后给每个相好的姑娘都准备一个照着自己捏的泥娃娃吗?」 严肃如赵无咎,也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胡闹!」 「可不是嘛!」柏十七随声附和:「两人蜜里调油的时候,姑娘对你的泥娃娃爱不释手,痴痴对着泥娃娃思念你。等两人闹掰了——别告诉我不会。以你喜新厌旧的程度,大概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到时候姑娘一不高兴卸胳膊折腿泄愤,你很快就会被折磨的面目全非。」 赵子恒忽然觉得后背发凉,伸手要揍她,被柏十七躲开了,她竟然还学会了告状:「堂兄你可要为我作主啊,我是为了他着想,没想到他竟然恩将仇报!」 「你明明是取笑我!」赵子恒不依不饶:「我今日要是不揍你一顿,都对不住咱们兄弟一场。」他绕过轮椅要去揪柏十七。 柏十七滑如泥鳅,两人围着赵无咎的轮椅打闹,直瞧的几步开外的舒长风胆战心惊,生怕自家主子动怒,下令让拖出去打军棍。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赵子恒本来就够聒噪的了,再加柏十七,简直就是两只会说话的鹩哥在周王身边扑腾。 令舒长风惊异的是,周王竟端然坐在轮椅之上,全然没有被影响,盯着摊主灵巧的双手目不转晴。 柏十七被赵子恒追着绕到了他面前,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被他拦腰一拉,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舒长风:「……」 柏十七:「……」 赵子恒:「……你快起来,压坏堂兄了!」 柏十七一头撞上赵无咎的胸膛,鼻骨都差点被撞碎,当场就流下两管眼泪——完全是生理反应。 她摸摸自己的鼻子,严重怀疑他在胸口装了块钢板,才能达到这种硬度。 赵无咎低头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皱着眉头教训她:「毛毛燥燥成何体统?」掏出帕子扔到了她脸上。 柏十七从他怀里爬出来,擦干净眼泪,难得有几分难为情,低头打量帕子子角落的绣花:「刚才是不是压到堂兄了?帕子等我回去洗过之后再还你。」 赵无咎自嘲的想:要是真的有感觉就好了。 「无妨。」 经此一闹,赵子恒也不再跟柏十七打闹,都守在摊子前面看摊主捏泥娃娃。 赵子恒的订制款泥娃娃完工之后,舒长风来推赵无咎,被柏十七拉住了:「等等,也要给堂兄捏一个。」 两个时辰之后,赵无咎坐在舱房里把玩依照他的模样捏好的泥娃娃,若有所思。 舒长风进来的时候,目光瞟到捏好的泥娃娃身上,不由就想起白天的事情,声音也有了几分犹疑:「主子,今日柏十七将我们都哄下漕船之后,那个姓管的老头卸了一部分底舱的货,还重新采买了一批。按照律法早就超重了她 ,此事柏十七不会不知道 !」 第9章 柏十七有一点没有说错,赵无咎一张脸上写着「铁面无私」四个字,对于漕运的规矩也有所闻,他原本是一张清冷疏离到极致的俊脸,没想到忽然露出一点讽刺的笑容:「你是说……她为了避开我,这才大张旗鼓带着我下船?」 舒长风知道自家主子在军中多年,思维已成定势,认为所有的律法都应该遵守,但民间之事可并非奉公守法就能解决的。 他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赵无咎都快要被她给气笑了,差点将手里的泥娃娃捏碎,考虑到她油滑的个性,脑子急速转圈,恨不得现在就想个好办法来治治她。 「她倒是好计策。」赵无咎原本被她今日送泥娃娃刷上来的好感瞬间就又跌落到了谷底,同时得出一个结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还在脑中为柏十七又盖了个「两面三刀」的戳子。 假如柏十七能看到赵无咎脑中自己的形象,大约都要惊叹于自己脑门上被盖的戳子,且没有一个是正面评价。 赵无咎自以为看人奇准,柏十七表面上与赵子恒一般无二,行事做派都能与纨绔沾边,但事实上呢? ——堂弟被父母亲长捧在手心长大,想要跟混迹市井的柏十七一较高下,还是有差距的。 就譬如逛街一事,赵子恒喜孜孜抱了一匣子泥娃娃回来,而柏十七既逛了街还顺带着把船上的眼睛都带走,留下手底下管事装卸私运的货物,一箭双雕。 赵无咎手里的泥娃娃有一张冷淡的脸,那摊主极是睿智,见到坐着轮椅的年轻人,脸部特征抓的极准,却是袖手站着的模样,不由自主就让赵无咎想起自己双腿未曾失去知觉之前的生活。 策马边疆,保家卫国。 他手上只要稍稍再用力,就能将泥娃娃卸胳膊折腿,弄的面目全非,可是不知道为何,竟然下不去重手,只是拿过匣子小心装了进去。 柏十七不知道赵无咎已经识破了她的秘密,亲手洗干净了帕子送了过来,热情洋溢的发表了一个小时未来路上停靠的美食美食地点,准备沿途打卡,可惜现在没有智能手机,不能实行走哪拍几张,还是有点寂寞的。 赵无咎也绝口不提漕船吃水,回程原本是空船的货舱肯定装了私货贩运,他且要看看,柏十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柏十七预先公布了未来同行路段需要停靠的城镇,便高高兴兴回自己舱房去了。 果然此后沿途每到一处停靠点,柏十七就亲自来推赵无咎下船散步,且沿途关心备至,十分的殷勤。 搞的赵无咎疑心是赵子恒嘴巴不牢靠之故,抽着空子把堂弟揪过来审问了一回:「你是不是跟柏十七吹牛,透露了我的真实身份」 赵子恒冤枉的要死:「堂兄,我像那种没轻没重的人?」他恨不得抱着赵无咎的大腿哭,以期重新获得堂兄的信任。 赵无咎挥挥手让他滚出去,没一会儿隔壁舱房里便传来了笑闹声,赵子恒哈哈大笑,哪怕隔着一道舱壁,也能听出来他心情很好。 「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被别人卖了都不知道!」 赵无咎结合柏十七一路之上的表现,生出了将这一对狐朋狗友隔开的念头——再厮混在一起,赵子恒就要被柏十七给拐带坏了。 护短的堂兄心中如是作想。 殊不知他遇上的这个人,早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市井之徒,不但脸皮奇厚,心中还自有方圆。 柏十七当然瞧得出赵无咎不太喜欢她,但为着她那一船的私货,也只能装傻充愣来讨嫌了。 柏十七一路之上提心吊胆,生怕赵无咎铁面无私,揪着律法条文阻止她沿途行贩运之事,结果这位大概是被腿疾困扰,根本没提这茬。 她第一次推着赵无咎下船转了一圈之后,次日才欣赏完了赵子恒扎完马步的惨样,就被舒长风寻了过来:「柏少帮主,能不能劳驾您推我家主子在外面转转?」 彼时漕船平稳航行在运河之上,柏十七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去哪转转?今日漕船不靠岸的。」 舒长风殷勤笑道:「我家主子自从患了腿疾之后,连房门都不肯出的。昨日回来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所以……」他们一帮亲卫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让他们违拗周王殿下的意愿,都没那个胆子,便把主意打到了柏十七身上。 「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柏十七用脚尖踹踹赵子恒小腿僵硬的肌肉,引的他不住惨叫:「疼疼疼……」 舒长风:「……」 柏十七才不管舒长风心中如何作想,只要赵无咎不来找她的麻烦,她也是个有自尊的美少年,若非必要,当然不大喜欢时常对着一张冷淡疏离的脸孔。她蹲下来双掌合击,按着赵子恒的左小腿肌肉一顿狠拍揉捏,才不管他的鬼哭狼嚎,直到感觉手掌下面的肌肉松软许多:「起来试试。」 赵无咎手底下的亲卫们操练赵子恒的手法都特别残暴,扎了几天马步就开始教他练拳,对于身娇肉贵从小连根针都没拈过的赵子恒来说,锻炼的剧烈程度反应在身体上就很惨烈了。 他总疑心自己被操练的全身骨头散了架,走路叮呤哐啷好像拖着一堆摇摇欲坠的零件,随时能掉下来一截小臂或者一条胳膊,最糟糕的是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疼,肚皮好像被人偷掀下来一大块,柏十七作怪的时候他才笑两声就表情扭曲的捂着肚皮住口了——太特么疼了。 第10章 四肢的肌肉就更别说了,明明外部皮肤完好,内里却疼的毫无缘由,倒好像完好无损的皮肤下面裹着一堆碎肉,走起路来碎肉互相摩擦到了对方而更疼,他形容自己的疼痛「剐刑也不过如此了」,反而被赵无咎给教训了:「平日缺乏锻炼,娇生惯养的哪里像个男人?!」 赵子恒蔫头耷脑的说:「我是不是男人就不劳堂兄操心了,京都不少女娘都可以证明!」 他这是变相的承认自己在外风流无度,让赵无咎简直难以容忍,于是晨练不但时间延长,就连强度都加倍了,「好发泄发泄他多余的精力」——赵无咎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这中间柏十七利用自己船主的身份巧妙避开了赵子恒晨练的时间,每日掐着点出现在他锻炼之后的现场,顺便嘲笑好兄弟。 此刻瘫在甲板上的赵子恒咬牙挣扎着站起来走两步,明显感觉到被好兄弟蹂躏过的左小腿舒服多了,酸疼僵硬的症状大大被缓解,顿时惊喜不已:「来来来,给大爷把右边小腿也捶捶,做的好有赏!」 柏十七蹲下身去蹂躏他的小腿,在赵子恒酸爽的叫声里谄媚抬头:「大爷,求重赏!」 舒长风:这一对没脸没皮的狐朋狗友! 他忽然间福至心灵,找到了别的与柏十七沟通的方式:「柏少帮主,如果你能每日推着我家主子在外面吹吹风,其实咱们可以商议一下酬劳的。」 柏十七:「谈银子多伤感情啊?不如咱们开局坐庄卖大小吧?」 赵子恒踊跃报名参加:「算我一个算我一个!哎哟你稍微……稍微轻点儿!来来大腿也揉揉。」行船无聊,已经被堂兄折磨的够惨了,找几个人陪着玩打发时间也不错。 柏十七唤住路过的漕工:「阿五,去厨房拿个擀面杖过来。」 赵无咎在舱房里听到外面甲板上吵吵嚷嚷,赵子恒的惨叫声声高亢,颇有种垂死前挣扎的感觉,推动轮椅到窗前,远远看到让他吃惊的一幕。 柏十七提着根棍子不断换着地方抽打赵子恒大腿,直抽的赵子恒跳脚惨叫,却依旧留在原地老实挨打,真是奇也怪哉。 隔的有点远,尤其客舱在船上最高一层,而甲板要低于顶层客舱,除了赵子恒的鬼喊鬼叫,听不到其余人等的说话。 一刻钟之后,舱房的门被敲开,柏十七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分说上来就推轮椅:「外面秋光正好,堂兄一个人闷在房里有甚个意思,不如去甲板上看看风景。我们组织了一个擂台赛,还请堂兄务必赏光!」 赵无咎心道:这个油滑的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他问道:「你方才为何敲打子恒?」 柏十七胡说八道:「他皮子痒,揍一顿就老实了。我这不是看堂兄不太方便,所以才代劳的嘛。」 赵无咎:信你才有鬼! 甲板上此刻已经划出了好大一块地方,船上的闲散人员都被召集了过来,管伯敲着个破锣宣布:「还是按老规矩,大家操练起来,要是赢了少帮主有赏!不过今日船上还有同行的客人也愿意参加,去云平先生那里登记一下领号牌,看看自己愿意参加哪个项目?」 赵子恒喃喃自语:「云平先生?写书的那位云平先生?」 一堆人乱哄哄涌了过来,盖住了他的疑问声,也挟裹着他到了号台前面。 甲板一侧设了号台,有位文生模样的年轻人提着只秃笔睁着朦胧醉眼招呼:「过来过来,都登记一下。」大概就是那位云平先生了。 丘云平在船上醉生梦死好些日子,就跟神隐了一样,刚才被柏十七派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拖到甲板上干活,还打着哈欠宿醉未醒,见到柏十七大为不满,老远就喊了一嗓子:「十七你过来。」 柏十七推着赵无咎过去,自有人让开一条道来,直达号台前面,她笑眯眯道:「丘云平你醒啦?」叮嘱他:「最近不许多喝了,不然一路上没人主持擂台赛。」 丘云平深为怀疑:「十七,你跟我一样的喝,为何却精神奕奕?你不会喝的是白水吧?」 柏十七哭笑不得:「酒量糟糕就别赖我。」 这些日子舒长风没当卯足了劲逮她,却原来她每晚窝在底舱跟丘云平喝酒,核算此行帐目。并没有闲着。 赵无咎觉得「丘云平」三个字好像在哪里听过,目光扫过舒长风,后者见到柏十七推着自家主子出来散步就已经大为吃惊了,这位柏少帮主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胆子大到对周王殿下的冷脸与拒绝的眼神视而不见,才能一而再把人推出来散步。 反正无论如何,能让自家主子出来吹吹风别闷坏了就是好事,舒长风决意不再为此事而烦恼,再听到「丘云平」三个字更是震惊不已,接受到自家主子疑问的眼神,不由激动的问:「丘云平……可是那位写书的云平先生?」 柏十七反应平淡:「哦,丘云平好像是不务正业写过那么几本破书。」 外间都传闻丘云平乃是一落魄书生,却有一支神来之笔,写的好几本侠义志怪的书情节跌宕起伏,十分受欢迎,许多戏班与说书先生到处传唱,渐竟至成名天下,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畅销书作家,讲的一手好故事,是只高超的断章狗,他的「且听下回分解」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是说书先生们的最爱,勾延的听客们流连不去。 舒长风等人虽远在边疆,但每次跟着赵无咎回京,于市井间听到云平先生的故事,大大缓解了边塞风霜之苦,对这位云平先生的脑洞十分仰慕,就连赵无咎也被亲卫们讲起来听过一耳朵。 第11章 「云平先生?真是云平先生?!」 舒长风及其身边一众护卫们都凑过去向丘云平打招呼,纷纷表达仰慕之情。 丘云平十分高兴:「你们都是参赛的?来看看想参加什么项目?」从旁边拿出边角磨损出毛边的赛事章程递过去:「每人五十文的报名费,先交上来。」 舒长风及众亲卫:「……」偶像形象瞬间幻灭。 「参赛还要交费?」 丘云平笑容和蔼:「这也是我们少帮主的意思,她说只有交了报名费,才能全力以赴的投入到比赛中去,因为后面还有高额奖品跟奖金,人人都有机会的。」 赵无咎:这小子到底还有多少奇怪的理论? 他问:「丘云平怎么在你船上?」他总算从脑海深处挖出了此人生平。 柏十七:「我的帐房先生啊,堂兄可能不知道,打理帐目十分繁琐,丘云平就是个酒坛子外加钱串子,请他再合适不过。」当然隐去了请他的过程。 此刻丘云平摇动秃笔登记,旁边有个小子搬出匣子收钱,另有小子发放号牌,并且叮嘱初次参赛的客人:「注意别把号牌弄混了,每项的号牌颜色都不同的。」 赵子恒挤过来,也想要与云平先生说几句话,才开口激动的问一句:「真是云平先生?」 丘云平痛快承认:「对对就是我,写书那位。公子可要全部参加?总计五百文钱。」 赵子恒连参赛章程也没看,稀里糊涂掏了钱,抱了一堆号牌晕晕乎乎挤出来,唇边还带着可疑的梦游般的笑容。 柏十七瞠目结舌:「子恒,你会凫水?」 赵子恒回过神来:「啊?不会。」 她指指其中一个涂成红色的号牌:「那你怎么报名参加凫水?」她颇为同情:「而且……还要在江里摸鱼。」 赵子恒笑的傻呼呼:「云平先生让我参加的。」 云平先生大名在外,早就收获了一票迷弟迷妹,精于吃喝玩乐的赵子恒正是其中之一。 他昏头涨脑之下报了名,等到弄清楚比赛项目,顿时傻眼了。 漕帮的汉子们都在水上讨生活,赛事针对漕船上的各种劳作而设,譬如爬桅杆、再譬如下江摸鱼、二人组撑小舟比赛、负重登高比赛等等。 长途航行无聊,这套赛事都是船上兄弟们玩熟了的,大家领了号牌各自散开,去准备赛事。 柏十七将赵无咎安排在丘云平旁边落座,还让杂役端了瓜子点心茶水来招待他。 赵子恒弄清楚比赛项目之后跑来告状:「十七,设定赛事的人脑子有毛病吧?还爬桅杆,当我是猴吗?」 柏十七:「……」 丘云平一脸「你摊上事儿」的表情,幸灾乐祸提醒他:「这位公子,漕船上的赛事都是我家少帮主设定的。」 赵子恒卡壳了:「不是……我说十七,你没事儿搞这些奇怪的项目,难道一般的擂台赛不是射箭骑马或者琴棋书画之类的吗?」骑马射箭虽然不是他的专业领域,但琴棋书画或者写几句风花雪月的酸诗他还是很擅长的。 柏十七:「少爷,你让一帮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漕工跟你比琴棋书画?」 赵子恒:「……」 赵无咎已经翻完了号台上写着的赛事章程,那是一本手写的册子,不但项目完备,且规则清楚,奖罚分明,字迹疏朗不羁,力透纸背。 「赛事设置的很是合理。」赵无咎常年带兵,看问题可不比赵子恒,只停留在表面,好比是出题的考官,一眼就看透了项目赛事的考点,完全是通过各项赛事提高船上漕工的业务水平。 「各项赛事真是你设置的?」他对此持怀疑态度——能跟他这位不靠谱的堂弟混在一处的狐朋狗友,还是个油滑无比的小子,难道真有这等本事? 柏十七对他的质疑不以为意:「大家无聊,玩玩而已嘛,堂兄不必当真。」 丘云平却对柏十七十分推崇,力证她的能力:「我家少帮主文武双全,这册子可是他亲手所写。」他又解释:「漕工们平日在水上讨生活,除了干活极喜欢聚众喝酒赌钱,少帮主独自押送漕粮的第一年,见船上漕工纪律松散,有的出一回船赚点钱全输了,连回家给老婆孩子买点吃食的钱都没有,才筹备了赛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断绝了他们聚众赌钱的念头,要是本事了得的还能赢一笔不菲的奖金呢。这都办了几年了,还能有假?」 赵无咎难得夸赞她一句:「真没看出来,柏少帮主倒是位人才。」 柏十七受宠若惊:「我没听错吧?堂兄居然夸我了?」臭不要脸的凑了过来:「要不您再夸我几句?很是受用呢。」 赵子恒要是夸她,多半是有口无心的恭维,可赵无咎是惜字如金的人物,又是一副板正的性子,被他夸奖多难得啊?! 赵无咎很想一巴掌糊在她脸上,但对上她灿烂的笑容,太阳下快要晃瞎人眼的一嘴白牙,肚里的刻薄话儿居然拐了个弯咽了回去,骄矜的说:「字儿也不错。」 柏十七激动的握紧了他的大手用力摇了两下,双目放光:「知音呐!堂兄是我的知音呐!等回头见到我爹,您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他!他常年骂我写字像鬼画符!」 柏震霆从小没读过几天书,他的认知里毛笔字就应该四四方方,板板正正,为此柏十七小时候没少被亲爹提着棍子揍。 第12章 赵无咎:「……也就比鬼画符强点儿!」 柏十七迅速萎靡了下去,松开了他的手,笑容不复存在,不能伤害残疾人的心灵,便转而拿他的堂弟泄愤:「子恒,你要是连我船上的兄弟们都比不过,那就趁早认输!」 赵子恒输人不输阵,虽然对着比赛项目有点发憷,但却不能未上场先认输:「还没开始比呢,谁输还不一定!」 赵无咎唇角微弯,不由自主便露出一点笑意。 舒长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也趁热闹报名参赛,却还肩负着主子的安危,几步开外偷看到自家主子唇角的笑意,不由呆住了。 ——自从双腿失去知觉,他何尝见过周王殿下露出一点欢愉之色? 柏少帮主当真了得,不但脸皮奇厚,敢把自家主子强硬的推出室外散步,居然还能引逗的主子笑出来。 舒长风打定了主意要赖着柏十七,不为别的,只为了周王殿下的开怀一笑。 比赛正式开始,第一项便是赵子恒深恨的爬桅杆。 他们乘坐的船是江苏漕帮最大的座船,起楼三层,五桅,高近八十余尺,每组五人参赛,采用淘汰赛制。 赵子恒不巧抽中了第一轮,其余四人都是船上漕工,有的高壮有的黑瘦,大家各就各位,由管伯举着铜锣重重敲下去,同时亮开了嗓子:「开始——」站在桅杆下的五人同时开动。 其余四名漕工都抱着桅杆爬了上去,其中最瘦的那名少年蹭蹭蹭就窜了上去,身姿灵巧,当真如猴儿一般,可是反观赵子恒,他抱着桅杆就是死活上不去,身子刚腾空,就哧溜滑了下来。 他不死心,抱着桅杆再窜,双脚离地刚有二尺,又哧溜滑下来。 柏十七捶着桌子哈哈大笑,毫不客气的嘲笑好兄弟,扯着嗓子喊:「子恒你没吃饭吧?还是屁股下面坠了秤砣?」 船上不少漕工都笑的前仰后合,就连赵无咎见到他那倒霉狼狈的模样都露出了笑意,又很想捶柏十七一顿——什么叫屁股下面坠了秤砣? 赵子恒一张俊脸涨的通红,仰头发现同场比赛最壮的那名漕工都慢腾腾爬了有一人高,顿时咬紧牙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抱着桅杆不放,缓慢的往上爬,好不容易离地有半人高,心下得意,才要向柏十七夸耀,开口就松了气,哧溜滑了下来,落到了甲板上。 柏十七笑的惊天动地,差点岔了气:「子恒你行不行啊?」 赵子恒差点给气哭了! ——男人最怕别人质问行不行! 他抱着桅杆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死命爬,但手脚笨拙,完全达不到小漕工身轻如燕的水平,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犹如一只粗笨的狗熊,引的围观众人轰然大笑,都被他的动作逗的乐不可支,其中最不顾仪态者当属柏十七,笑的全无形象。 「子恒,真应该让京都跟苏州追捧你的那帮小女娘们都来观赏下你的英姿。」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喊道。 赵无咎不由失笑,对自家堂弟的狼狈不忍直视,看比赛章程也只是觉得各项赛事的设置很是齐备,可是真等开赛之后才发现还很刁钻,就比如这第一项,那瘦猴一般的小漕工已经快爬到桅杆顶部了,其余三名漕工却爬的很吃力,第二名距小漕工有一丈距离,后面的逐次递减,赵子恒最末,还笑料百出。 有漕工议论:「秦六儿这小子平时瞧着闷不吭声,真没想到爬桅杆速度贼快,倒好像猴儿转世。」 另有漕工道:「没想到他今年才上船,说不定就能拨得头筹,等回头赢了奖金,回家讨个媳妇。」 「也不知道他跟少帮主比谁快?」 「不如回头找少帮主跟他比比?」 「……」 赵无咎坐在号台旁边,身后漕工扎堆,这帮汉子笑起来跟惊天动地的柏十七一个路数,议论起人来也毫不收敛,嗓门奇大,倒让他听了一耳朵。 他若有所思,不由侧头去看柏十七,但见少年人侧脸如玉如琢,恣意狂笑,神彩飞扬,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来看他,面上犹带笑意,高兴起来没心没肺,似乎早将之前被他打趣的不快给忘了。 赵无咎不由自主便开了口:「你会爬桅杆?」 搁在往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兴致跟别人闲聊这种小事的,可是在一片轰然笑闹声中,四处都是沸腾的人群,喝彩的以及喝倒彩的声音在耳边充斥,久已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间就放松了下来。 柏十七大概没料到他会对这件事情好奇,朗声笑道:「主要是我爹教子极有预见性,他老人家小时候对我太过严苛,揍的狠了我就只能爬树逃命,长大以后上船爬桅杆也不在话下。」 赵无咎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种答案,一时失笑:「令尊……教子真是别出心裁。」 同行数日,柏十七还从来没见到过他如此开怀的笑容,如清风朗月般令人眩目,不由一呆:「堂兄笑起来很是英俊啊,应该多笑笑才对,这样也容易讨到老婆。」 赵无咎忽然深深的理解了柏老帮主独特的教子方式——臭小子果然应该多揍几次才对,不然都学不会好好说人话。 柏十七见赵无咎面色不好,还关怀备至:「堂兄可是嫌此处太过吵闹?」 赵无咎:此处除了你,还有谁的笑声比你大吗? 第13章 赵子恒垂头丧气蹭到了号台旁边,颇有种丧家之犬的感觉,还畏怯的扫了眼赵无咎,用眼神表示:堂兄,给您丢人了! 直到下一轮赵无咎身边名唤靳志的亲卫爬桅杆的速度奇快,在第二轮中胜出,他才面色稍霁,凑近了讨好的说:「堂兄,你身边真是藏龙卧虎!」 赵无咎神色淡然,见惯了征战岁月的杀伐场面,血流成河,白骨成堆,眼前比赛虽有意趣,却如孩童的把戏一般,胜负并不能令他皱一皱眉头,不过对于这位纨绔堂弟,他也无意纵容:「那是因为你太蠢笨了。」 赵子恒一颗热腾腾仰慕堂兄的心顿时碎成了渣渣,只差藏到角落里大哭一场。 大概每个男孩子小时候都曾经有过长大后做盖世英雄的梦想,周王又是宗室子弟里的传奇,纨绔如赵子恒,哪怕装了一脑袋的风花雪月,对上建立不世功勋的周王,也免不了热血沸腾,敬若神明。 偏偏神明……嘴巴有点刻薄,真是抵受不住。 作为好兄弟,关键时刻柏十七还是很愿意为赵子恒说几句好话的:「堂兄何必妄自菲薄自己兄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今日赛事全是子恒不擅长之事,何必强人所难呢?」还拍拍赵子恒的肩膀,以示安慰,浑然忘了之前她笑的比谁都大声。 赵无咎瞟了她一眼,脑子里全是赵子恒爬桅杆之时她响亮的笑声,但此刻她的口吻却跟家中溺爱堂弟的长辈们一般无二,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啪啪」两声又往她脑门上盖了两个戳子:言行不一,口蜜腹剑。 ——这不是捧杀吗? 赵无咎修长的手指敲敲轮椅扶手,淡淡问道:「我长年在外,却不知道这些年子恒在哪个领域有所建树?」 赵子恒张口结舌,总不能说:弟弟于女色上头有所建树吧? 柏十七原本是替赵子恒解围,没想到赵无咎如此较真。 一般人听到这种客套话,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揭过此事? 偏偏赵无咎寻根究底。 赵子恒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柏十七,用目光乞求她:好兄弟,拉我一把! 柏十七对上他的目光,脑子转的飞快,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堂兄有所不知,其实……其实子恒这些年还真习得一门学问,那便是心理学。」 赵无咎狐疑的眼神对上了柏十七:「莫非是我孤陋寡闻?竟是从未听过。」 赵子恒内心绝望:救命!心理学是啥玩意儿?老子也没听过啊! 柏十七一巴掌按在赵子恒脸上,遮住了他面部惊愕无知的表情,还顺势把他的脑袋给按了下去,弄成个羞答答腼腆模样,侃侃而谈:「心理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心理的学科,堂兄不是常年与那些作恶多端的犯人打交道吗?可是这些犯人难道从出生起便心怀恶念不成?圣人有云,人之初性本善,有些怙恶不悛之辈是如何一步步滑向罪恶深渊的,堂兄可有研究?」 赵无咎:「……」 「堂兄没研究过对吧?」柏十七拊掌大笑,内心激动:妈的要糊弄过去了! 「再譬如今年流沙谷一役之后,大夏败逃,听说边疆战事平定,不少将士们解甲归田,可是堂兄有无想过,这些将士们回到正常的生活之后,也许很多幸存下来的士兵已经留下了心理创伤,会出现很多心理问题,并不是发点银子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赵无咎越来越严肃的表情之下,柏十七准备适时结束这个话题:「所以说心理学是一门冷僻的学科,有些人生病在肉身,可有些人受伤却是在这儿。」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或者在这里。」摸摸心脏,摇头叹息:「唉,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说不完。子恒这些年为了研究心理学,真是好好一个青葱少年头发都快掉光了,容颜残损,大不如前呐!」 赵子恒如在云端,只将后面八个字听了个真真切切:「容颜残损,大不如前?」 柏十七惋惜不已:「可不是嘛。」 他大惊失色:「我……我容颜残损了?」顿时痛心疾首:「十七,江小仙会不会嫌弃我?」他是个重度颜控,好与美人打交道……能跟柏十七结交为友就是明证。 柏十七咬牙:「闭嘴!」你抓不抓得住重点啊兄弟?! 赵无咎若有所思,竟然没再追究赵子恒修习的心理学,柏十七暗自欢呼:过关! 接下来的爬桅杆比赛进行的很顺利,今日只是初赛,筛选淘汰掉最差的,明日再进行第二轮筛选。 丘云平摇动秃笔记录比赛情况,还分神逮着柏十七偷偷问:「少帮主,你说的那什么心理学……真有这么神奇?」 柏十七立刻甩锅:「这事儿我只是略有耳闻,修习的可是子恒,你去问他吧。」 丘云平用眼神表示鄙视:少帮主您又出来骗人啦! 信你才有鬼! 他被柏十七骗了不止一回,况且赵子恒腹中空空,一副绣花枕头的模样,哪里像是有学问的样子? 不过丘云平的眼神不具备威慑力,柏十七毫无压力,笑吟吟宣布:「既然第一轮爬桅杆初赛已经结束,不如大家休息,下午进行第二项比赛?」 赵子恒惊魂未定,才靠着柏十七糊弄了赵无咎,又听到下午要比赛,恨不得装肚子疼,但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报了名,况且爬桅杆的时候还被柏十七嘲笑是不是男人,他便撑着胆气问:「下午……下午比什么?」 第14章 丘云平爱钱如命,只要能坑来报名费,管你本事如何,道:「今儿下午比赛下河摸鱼。」 赵子恒两只眼珠子都快脱出眶去了,颤颤微微:「下……下河摸鱼?」 丘云平见他神态略有些不对,便好心安慰:「这可是运河,为防意外,都是腰间拴绳子的,就算是不会游泳吊下去也没事儿,至多是灌几口江水,摸不到鱼而已。」 赵子恒:「……」娘哎,我想回家! 他如今看柏十七的眼神都不对了,上船之前分明还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如今……就跟时常暗中使绊子的对手一般,都快要怀疑这是柏十七专门整他才设定的这些赛事项目。 「十七?」 柏十七立刻解读出了他的未尽之意,大呼「冤枉」:「这事儿真不赖我,是你一门心思要参加的,我押粮几年,因在船上十分无聊,这才找点事儿让大家陪我玩儿,子恒你可别想歪了啊!」 赵子恒哭丧着脸:「你玩什么不好,非要玩这些东西?不能上船带几个美娇娘吹拉弹唱解解闷啊?」 柏十七:「你以为我不想的啊?我当初是想带几个美娇娘上船的,我爹提着棒子要敲折我的腿,我能怎么办呢?跟一帮糙汉子还有什么可玩的?总不能让他们涂脂抹粉吹拉弹唱吧?他们也不会啊!」 赵子恒想想一帮黑脸漕工装扮起来在柏十七面前搔首弄姿,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太伤眼睛了! 「那还不如你自己扮上呢,好歹你二胡拉的不错。」 柏十七悲从中来:「那一年我刚纳了四名妾室,各个天姿国色,吹拉弹唱,身段一流,我爹死活不让我带上船,等我押送了漕粮北上回来……美人儿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被我爹送到哪儿去了!我的娇娇儿啊……」不能做个女人就算了,连男人也做的很不尽兴,吃不到看看摸摸也要受管制,真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赵无咎额头青筋跳了好几下,很想把眼前这一对狐朋狗友丢出去打一顿军棍:「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你们俩为何能玩到一起了。」说性情相投都是假的,这叫臭味相投吧? 柏十七还深陷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这世上韶华易逝,美人就跟花朵一般,能遇上我跟子恒这样懂得欣赏美人的男人太不容易了,大多数都是酒色之徒!」她摆摆手,决定省点力气:「算了,反正堂兄你也不懂这些,不然早都娶到老婆了!」 「是啊是啊。」赵子恒有气无力的附和:「十七,你真是我的知己,咱哥俩去喝一杯吧?」两人勾肩搭背走了。 如果不是双腿残疾,赵无咎都要从轮椅上弹跳起来好好收拾这俩小兔崽子! 反了天了! 赵子恒腰间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抖抖索索站在船舷边上,一边是等着看他笑话的漕工,一边是水流深缓的运河,好兄弟柏十七还不住说:「子恒,你要是害怕,就别跳了,快下来吧!」 他心想:才不要给你看笑话!一拧腰,闭着眼睛从船上跳了下去…… 「哎哎你还真跳啊?」柏十七扒着船舷往外看,见他下坠的姿势就觉得要糟,见其余参赛的七八个漕工下饺子一般往运河里跳,扯着嗓子喊:「看着点儿赵子恒啊。」 赵子恒大头朝下入水,呛了一口浑浊的运河水,掉进水里心慌意乱,四蹄乱舞,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沉,四肢踩不到实处,心里愈加发慌,双手死拽着腰间的绳子闭着眼睛要张口求救,才开口就猛的灌了一口运河水,只能死死闭着嘴巴拽紧了绳子,心里万分后悔为逞一时之气而参加比赛。 从船上往下看,他大半个身子都沉在水里,是个扎闷子在水里摸鱼的姿势,只是他这个姿势有点古怪,双脚乱舞的频率过高。 柏十七从小在水里泡大,一眼就能看出来赵子恒这是不会游泳的人入水之时才有的表现,而一同跳下去的漕工们已经四散开来,深潜入水,不见影踪。 「快!快!快把人拉上来!」 下运河摸鱼的都是船上游技了得的漕工,他们下河如鱼遇水,都不肯在腰间束绳,唯有两名今年新上船的漕工冲着不菲的奖金去的,同赵子恒一样接受了安保措施,腰间系着绳子扎进了水里。 两名漕工还笑嘻嘻打趣:「少帮主,赵公子那是在摸鱼,时间还没到,现在拉上来他不会生气罢?」 号台上摆着个香炉,上面插着一根线香,以一桩香时间为限,现下连三分之一都没燃完,要真拉上来为时尚早。 柏十七见赵子恒在水里浮浮沉沉的狼狈样子,气急败坏骂了起来:「混帐东西,让你们拉就赶紧拉!」 两名牵着绳子的漕工赶紧去拉,哪知道才将人提出水面,绳子竟然毫无预兆的断了,两人齐齐朝后跌去,而水里才冒出头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的赵子恒热泪盈眶,面上笑意还未全绽,便又跌进了水里去。 柏十七面色大变,一把扯开了腰带,当众脱下外套,原来她里面贴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水靠,蹬了靴子一脚踏上了船舷,如一尾鱼儿回归,在空中划下一个漂亮的弧线,连点水花都没怎么溅起来,跳进了运河里。 船舷边还候着四名漕工,也是扒了外套接二连三跳了下去,赵无咎的轮椅就在船舷边上,恰将这一幕瞧在眼中,但见浮波沉沉,柏十七入水之后连个影子也不见了,而赵子恒更是不见影子,不由担心:「不会有事儿吧?」 第15章 跌倒的两名漕工揉着屁股也扒在船舷上向外看,还宽慰他:「公子不必担心,只要少帮主下船就没有救不上来的人,这一船的人里少帮主最为善水,别说是个人,就是条鱼也给他摸上来了。」 另外一名漕工接口:「是啊,什么爬桅杆下运河摸鱼,这都是我们少帮主玩剩下的,他一个人玩的无聊,这才花钱让大家陪他玩。我们帮主说,只要少帮主不沉迷女色,在船上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这些人提起柏震霆显然十分敬服,不过提起柏十七却笑意盎然,还要调侃几句:「少帮主本来生的俊俏,又讨小娘子们喜欢,如果不是帮主拦着,说不定后院的女人们都要盛不下了。」 赵无咎带来的护卫们都站在船舷边向下张望,奈何他们皆不善水,只能干看着。 半刻钟之后,跟着柏十七一起跳下去的漕工们都从水里浮出来换气,而柏十七连同赵子恒都不见影子,赵无咎多年掌控全局,除了他的双腿之外,还从来没遇上过毫无援手之力的事情,紧握着轮椅扶手的骨节泛白,脑子里无端涌上不好的念头,先自考虑如何向赵子恒家中父母交待。 赵子恒的父亲与今上乃是同一个祖父的亲堂兄弟,还是今上自小的伴读,情份不比寻常,而赵子恒外祖家就在苏州,故两人虽然性子南辕北辙,帝后却还是挑了他来陪伴周王南下。 足足过了快有一刻钟,船上漕工们起先还高声笑谈不当一回事,及止其余漕工们再次沉下水却还没寻到人之后,皆神色凝重起来,忽然船头有人喊:「找到了找到了……」原来赵子恒沉下去之后,已经随着水流被冲到了前面去。 舒长风推动轮椅到船头,但见柏十七掖下挟着已经昏过去的赵子恒在水里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她在水里当真灵活,明明拖着个大男人,居然毫不吃力。 一帮人涌了过去,有人放了绳梯下去,跳下去救人的漕工们都游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赵子恒往船上送,而柏十七扭身又扎进了水里,水面波纹平静,赵无咎不明所以,探头去看,片刻之后她从水里又冒了出来,双手抱着个足有十几斤重的大鱼,笑出一口白牙…… 赵无咎不由露出一点笑意——真是个玩心不改的小子! 赵子恒被船上经验丰富的漕工压着腹部挤出了肚里的江水醒过来,只觉得丢脸至极,索性破罐子破摔,赖上了柏十七:「我受了惊吓,不敢再住光线不好的舱房,要搬到你房里与你同住,你应是不应?」 柏十七拍拍他的肩:「爷,您现在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梯子给您摘下来,以后可千万别再逞强了。我第一次习水,我爹都没这么紧张过。」她吩咐漕工:「去把子恒的行李全都搬到我房里。」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休息。 赵子恒瞪着眼睛:「你占我便宜?」 柏十七讪笑:「你想多了。」 管伯很是为难:「少帮主,赵公子住你房里,你住哪?」 赵子恒理所应当:「十七当然跟我一起住。」 柏十七:「谁知道你睡觉会不会磨牙打呼放屁,我换个地方睡就好了。」 赵无咎眉眼舒展,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理这两个臭小子的胡闹,推着轮椅往回走,耳边听得刚从水里得救的赵子恒不住聒噪:「……你还是不是我兄弟了?居然嫌弃我?」 晚饭时分,赵子恒偎着被子坐在柏十七床上喝鱼汤,旁边漆盘里是红烧与清蒸的鱼块,以及一小碟清炒时蔬,在运河里呛了一肚子水,有点发烧,厨下送来的浓浓的姜汤灌了两大碗,抱着碗扒饭。 赵无咎坐在床边,对他娇气到这种程度也很是服气:「从明日开始训练强度还要再加,就你的身体状况,禁不得一点风雨,将来能做什么?」 赵子恒丝毫不以自己胸无大志而自惭:「吃喝玩乐啊。」 「兄弟,吃喝玩乐也需要个好身体。」柏十七换了身红色的袍子,头发全部用个金色的小冠子束在头顶,更衬的她面如冠玉,肤如敷粉,唇红齿白,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扇子当装饰,一副招蜂引蝶的风流模样出现,依着门框挤眉弄眼:「子恒你知道为何每次出门,我都比你要更受小娘子们的欢迎吗?」 赵子恒傻傻道:「为何?」 柏十七:「因为我有副好身体啊。」 赵无咎真想一巴掌把这臭小子给拍出去,明明也有点真本事,偏偏不学好,说话流里流气,净往歪处带。 他原本对柏十七观感十分的差,但是今天下午当她从水里冒出头的时候,他心中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这小子的诸多坏毛病居然都能宽容一二了。想漕帮都是一帮粗莽的汉子,她常年混迹漕河,又是被漕帮帮众捧大的,难免沾染了一身坏毛病。 他这人恩怨分明,既然救了赵子恒一命,便总要承柏十七一份情,帮她纠正纠正坏毛病,把她往直了扳一扳还是能做到的,当下便道:「明儿你同子恒一起练。」 她捂着胸口装柔弱:「堂兄有所不知,我打小有个心悸的毛病,若是太过劳累就会犯病,近来操心太过,实不宜早早起来锻炼。」 赵无咎一见她这推脱的神色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滑头的小子定然是犯了懒病,不然以她今日的身手,及漕工们的议论,再结合舒长风提起她扎马步之稳,定然也是下过一番苦功的,说什么身体不适,全是胡扯八道! 第16章 他才懒得跟这混小子扯皮呢,推着轮椅往外走,只丢下一句话:「明儿早点起来锻炼身体,可别耽误你们白日的赛事。」 舱房里留下赵子恒与柏十七面面相觑,许久之后柏十七怪叫一声:「子恒,你堂兄这是打哪来的毛病?逮着人就要锻炼身体,他不像在大理寺或者都察院任职,倒像是教头出身!」 赵子恒一脸惊悚的看着她,只差点头了。 柏十七后知后觉:「等下——他真是教头出身?」 赵子恒结结巴巴:「差……差不多吧。」 「差很多好吧?」柏十七恨恨磨牙:「看来今晚又得换地方睡了,我明天可不陪你扎马步。」 隔壁舱房里,赵无咎将一切尽收耳中,唇角微弯,无声而笑。 天色未亮,舒长风手底下最擅长打探消息的喻金盛敲开了昨晚踩点盯好的柏少帮主的房门。 狭窄低矮的舱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房间里漆黑一片,喻金盛打开了火折子,发现床上空无一人,被子半翻卷着,窗户大开,水汽扑面而来。 他探手一摸,被窝里余温尚存。 「你说……柏十七不见了?」赵无咎天色未明就在甲板上候着,冷风扑面,舒长风怕他受凉,特意用毯子将他的双膝盖起来,欣喜于他近来迈出房门的频繁,心中不知道感谢了柏十七几百遍。 喻金盛在军中是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哪知道自从上了江苏帮的漕船,遇上柏十七便屡屡碰壁,金字招牌都快要被柏少帮主给砸了。 他低着头,十分惭愧:「属下昨晚一直盯着柏少帮主进了房间的,连个盹都没打,今早按点去敲门,结果……结果他从窗户跑了。」 柏十七昨晚睡的那面舱房窗户临水,旁边可没有走道。喻金盛不死心,嘟囔道:「柏少帮主不会……从窗户里跳出去,掉进运河里了吧?」 赵子恒才被赵子咎从被窝里拖起来,瘫坐在甲板上装死,闻言撇嘴:「放心,十七就算是掉进运河里也淹不死。」他靠过去抱着轮椅扶手哭求:「堂兄,我在发烧啊!我昨天泡水生了病,你就忍心让我锻炼?」 赵无咎微凉的手轻触了下他的额头:「是有点发烫。」他毫不怜惜:「还是体质太差的缘故,多跑几圈出出汗就退烧了。」 赵子恒哀号一声,已经被两名护卫挟起来跑了起来…… 运河之上,夤夜赶路的船只船头都悬挂着灯笼,时间在赵子恒牛喘一般的呼吸声中爬的缓慢,中天之上似倒扣着一口黑沉沉的大锅,现在有人悄悄将那口大锅掀开了一条缝儿,有一丝光亮透进来,将运河两岸的田地与村庄给描绘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渐次清晰,天光大亮,黑暗如潮水般在瞬间退去,崭新的一天来临,金乌奋力跃出了地平线,将沿河两岸铺陈出一片金光灿烂。 舒长风静静侍立在赵无咎身后,听到河堤上村民牵着牛唱着乡间小调,时间缓慢而悠闲,仿佛能够洗净十年征尘之色。 船上的漕工们纷纷起床,开始在甲板上活动,还有一部分人去替换值夜的同伴,整座漕船热闹了起来,赵无咎终于发话,结束了赵子恒一天之中的晨练。 赵子恒全身大汗淋漓,哪怕已经锻炼了数日,他的肌肤依旧绵软,两腿颤抖,用尽了力气攀在喻金盛身上,好让对方把他带回房间去。 一行人刚刚到达顶层舱房,便听到柏十七房里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赵子恒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气儿都喘的……粗了,他气咻咻推开舱房的门,房间里的景象一览无余,但见柏十七靠在床头,翘着二郎腿,腰间搭着被子,一副晨起初醒的模样,见到舱房门口一队沉默着的人,还笑眯眯招手:「堂兄早啊!子恒你也好早!」 赵子恒咚咚咚重重踩着地板走过来,以发泄心中不满:「柏十七——」 柏十七好脾气的往里挪了一点,拍拍身边空出来的床榻,十分的善解人意:「累了吧?躺下歇歇?估计一会儿就该开饭了。」 赵子恒:「你还是不是我兄弟了?」 柏十七讶异:「这话从何说起?我要不是你兄弟,能看到你沉下去二话不说跳河去救你?」她一脸鄙夷:「啧啧啧,子恒你有点忘恩负义啊,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赵子恒理屈词穷,可是他自己累的牛喘,好兄弟却懒骨头一般瘫在床上睡回笼觉,怎么想怎么不痛快,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赵无咎,可怜巴巴的说:「堂兄——」 赵无咎推动轮椅进来,满脸都是不赞同:「十七,大好时光你在舱房里躲懒,岂不知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他这教导主任的说教口吻一出来,柏十七满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腾」的从床上弹了起来,神色匆匆道:「堂兄,我今儿还有事呢,接下来的赛事还要安排,您跟子恒先吃早饭,我先去安排了。」 门口还堵着赵无咎身边的数名亲卫,她拉开窗户,倏的跳了出去,其余人皆吓了一大跳,赵子恒已经惊呼出声:「十七你别跳啊!危险!」 这边的窗户临河,又是船上的顶层,当真与跳河无异,赵无咎匆忙之际催动轮椅直冲了过去,赵子恒也扑到了窗前,两兄弟探头一看,但见柏十七跟只猴似的吊在下一层窗户上,还直冲着他们兄弟俩做鬼脸。 第17章 她的身下就是运河滔滔,身上是火红色的袍衫迎风鼓起,其人如飞鸟一般朝着运河跌了下去,直惊的赵子恒尖叫一声,吓的闭上了眼睛。 赵无咎多年征战,历经多少生死关头,几乎也要吓出一身汗,却见那臭小子在快要跌落进运河之时,却踩在了侧边几乎与舱房并齐的船舷之上。 那一面船舷凸出来的侧边宽度与成年男子的手掌宽度仿佛,柏十七却旁若无人踩着那窄窄的侧面船舷走了过去,越过最危险的地方,分明脚下就是宽阔之处,她却伸手就抓住了一边的横梁,一个翻身,仿佛能够感知到顶舱赵无咎的注视,再次做了个丑怪的鬼脸,火红的袍角一闪,人就不见了。 赵子恒还捂着眼睛,颤颤微微问:「掉……掉下去了?」 他昨日呛了好几口运河里的水,至今想起来沉下去的瞬间,仍是心有余悸。 赵无咎拍拍堂弟的大脑袋:「行了行了,人都走了。」方才柏十七几个起跃间他竟然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当时忽然就理解了柏帮主的教子方式——生子如此,非棍棒不足以制衡。 柏十七哪里是纨绔啊?她分明就是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子,眉眼间全是桀骜不驯,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不怪他手底下最能探消息的喻金盛能屡屡吃瘪,她在险地如履平川,旁人可没这份本事。 赵无咎想透此节,也知道寻常的晨练根本拘不住她,只能头一回在心里承认了自己的挫败。 未几,厨下送来早饭,堂兄弟俩同桌而食,赵子恒还再三确定:「堂兄,十七真没事儿?」 赵无咎恨不得敲下他的大脑袋:「你觉得他能有什么事儿?」 「也是,十七就算是掉进河里也淹不死的。」不过纵然如此,他还是十分钦佩好兄弟的本事,为了反抗堂兄的压迫,逃避晨练,居然敢跳河,光是这份胆气他就没有。若是他有十七一半的勇气,说不定也不必天天被堂兄手底下的亲卫给操练的欲生欲死了。 赵子恒也就是想想而已,经过昨日的危险,他今日已经想通了,等到再次来到甲板上,其余的赛事他都尽数放弃了,决定安心做个围观群众,见到柏十七兴奋的恨不得给她一个拥抱:「十七你果然没事儿!」 柏十七笑侃:「子恒今儿不下场?」 赵子恒今日打扮的比柏十七有过之而无不及,腰间玉佩,头上金冠,宽袍大袖,手上是玉骨折扇,若是移了笔墨纸砚过来,说不得立时能做出歪诗一首:「下什么场啊,今儿我看看就好。倒是你要不要下场试试?你手下漕工都说你爬桅杆强,让我开开眼?」 赵无咎心想:爬桅杆对于柏少帮主来说……恐怕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赵无咎熟读兵法,更是出了名的实践派,却绝想不到有一天要把兵法运用在一个臭小子身上。 正如《草庐经略》进兵篇有云:兵之进也,非可贸贸然也,必先知其道路之夷险,积聚之有无,甲兵之众寡,人心之向背,城池之坚颓,守将之贤愚,备御之严懈,政令之治乱,情典之微暧。或以声东而击西;或暂止而疾趋;或佯却而忽进;或潜兵掩袭;或批亢捣虚;或明白奋击,而以力战破敌之坚;或振扬威武,而以先声寒敌之胆;或取其积聚,俾三军足食而不饥;或据其名城,俾形胜有凭而可恃。 在不了解柏十七的情况之下,他贸然对这小子有所要求,碰壁不说,还让她得意张狂,次日在爬桅杆大赛之后,嚣张的拍着喻金盛的肩膀示威:「兄弟,你还得再练几年。」 败的一塌糊涂,连带着砸了喻金盛的金字招牌。 赵无咎原本沉溺于自身困境,回京都之后半步都不愿意踏出房门,没想到自从遇见柏十七,多少禁忌被打破,忽然之间斗志昂扬,准备收服这个不驯的小子,倒将自身的病痛抛诸脑后。 柏十七天生胆肥皮厚,无视他的冷脸敢擅作主张,还……似乎怀有一身奇异的本领,虽然目前只露出一点端倪,但如是展露一二,已令他吃惊不已。 爬桅杆大赛结束之后,众漕工起哄不止,通通要求少帮主下场与秦六儿比试,口吻还特别欠揍:「少帮主,你就爬一次,就当给秦六儿长长见识,不然这小子还当自己天下第一呢!」显然是一批死忠拥趸,对她的技能拜服不已。 柏十七与好兄弟赵子恒磕着瓜子瞧热闹,顺便还拉过丘云平的本子计算自己支出的奖金,半靠在圈椅里懒怠动弹:「不干不干,爬赢了又没人给我发奖金!」 众漕工齐闹腾:「我们发!一人十文钱,谁赢了谁拿!」 丘云平显然早有准备,从桌子下面拿出个笸箩,跟京都天桥下面跑江湖的一般捧着笸箩挨个收钱,一时之间噼里啪啦就收了半笸箩铜钱。 他到得赵无咎面前停了一下,似乎有点吃不准这位的态度,正准备跳过他,没想到赵无咎竟然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丢进了笸箩。 赵子恒:「堂……堂兄?」那块玉佩可是御赐之物,他随身多年,可漕船上这帮粗莽汉子哪里识得御赐之物?只是见到贵重的彩头,顿时起哄的更厉害了,就连秦六儿亦有意动,一张黑瘦的脸蛋都添了紫红色,吭哧吭哧请求:「少帮主,您就跟我比试一回吧?」 赵无咎眉眼难得露出一二分笑意:「无妨。」 他都拿出了彩头,丘云平拿着笸箩到达赵子恒面前,他就更没有推诿的理由了,好歹也是给自己的兄弟做脸啊。 第18章 赵子恒解下手上羊脂玉扳指放进了笸箩,还再三要求:「十七,这个扳指可是我父亲送的生辰礼物,你一定要给我赢回来。」 柏十七磨牙:「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跟着瞎起什么哄呐? 赵子恒情真意切的说:「那是!我虽然不会为兄弟两肋插刀,一点身外之物还是舍得的。」目光随着丘云平手里的笸箩移动,眼睁睁看着舒长风等众护卫们都掏出了散碎银子扔进去,才收回了目光。 丘云平一圈下来所获不菲,将奖金全端到柏十七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少帮主,劳驾您了!」 柏十七抚额,抬手制止闹哄哄的众漕工:「行行行!如果今儿我赢了,就请大家吃肉!」 众漕工们激动的脸都红了,纷纷为她加油打气:「少帮主,你一定会赢的!」 「少帮主,要是赢了能喝酒吗?有肉无酒可有些寡淡!」 「滚蛋吧你,想的美!」她起身扔了手里的瓜子壳,众漕工们安静了下来,气氛无端凝肃起来。 赵无咎心想:这小子平日瞧着油嘴滑舌,满脑子鬼主意,跟众漕工打成一片,但事实上她年纪轻轻能够押送漕粮北上,收服这数条漕船上的莽汉子,若非有过硬的本事,恐怕难以成事吧? 柏十七今日穿着宽袍大袖,与秦六儿一同站在桅杆下面,静等管伯一声锣响,抱着桅杆噌噌噌就窜了上去。赵无咎坐在轮椅之上,眨眼之间就要仰头去看,她那脚尖倒好似钩子,收放自如,半点不见在桅杆之上打滑,轻轻一点就窜上去二尺,身轻如燕,纵是爬桅杆大赛之中得了魁首的秦六儿都望尘莫及,瞬间就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 偏她还有暇回头,朝着下面一众人群抛个飞吻,意态风流,眉眼之间全是少年人的得意张狂,忽啦又窜上去二尺,下面漕工顿时一片叫好之声,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取笑她:「少帮主这是又从哪家画舫姐儿们身上学来的毛病?」 「要是给帮主知道了,怕不打折了她的腿!」 显然大家对于帮主粗暴的教子方式已经习惯了,谈起来自然无比,一点也不怕折了他们少帮主的面子。 赵无咎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轻浮的臭小子!这都是什么臭毛病! 反倒是赵子恒在下面不住鼓掌叫好,恨不得自己也有好兄弟这般本事,爬到高处对着众人来上这么一回,没想到被赵无咎在脑门上狠狠拍了一记:「学点好吧!」 赵子恒很是委屈:「堂兄,我这不是正在向十七学习吗?」 赵无咎仰头看着那即将要登顶的小子,都不必审问赵子恒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学的可不是柏十七的本事,而是他轻浮油滑的作派吧?」 赵子恒羡慕的眼睛都要红了,极度想要获得他的认同:「堂兄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小娘子们就喜欢十七这样儿的呢?」 赵无咎板起脸训斥他:「胡说八道!名门闺秀谁不想托付良人,举止如此轻浮,哪家的闺秀敢嫁?」 赵子恒缩缩脖子,小声辩解:「……谁跟名门闺秀玩啊?自然是外面的女娘了。」 烟花之地的小娘子们豁达热情又捧场,何必非要跟名门闺秀去找不自在? 赵无咎:看来不止是柏十七需要柏帮主的教子方法,赵子恒其实也很需要! 他仰头去瞧,柏十七已经爬到了桅杆顶端,张开双臂迎风而立,火红色的袍角鼓荡招展,衣袂飞扬,而她如一只展翅翱翔的火红色大鸟,容颜如画,即将踏云而去…… 少年笑容绚烂张扬,恣意盛放,如头顶烈日灼灼,刺的他不由自主眯缝了双眼,却又替她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摔下来跌碎了这份得意,直到她顺着桅杆落到地上,他还久久回不了神。 她从笸箩里捡起玉佩递了过来:「不过游戏尔,堂兄不必当真。」 赵无咎对上她饱含笑意的清澈眼眸,那一份顾盼神飞犹在眼波之中荡漾,其人却意态悠然负手而立,正如她所说,那于她不过游戏,可是于他却全然不同,等于颠覆了他对于这小子的认知,纵然她一身坏毛病,可却的的确确身负绝技。 他原本准备斥责她举止失当,略嫌轻浮的话语在嗓子眼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脑子里还是她在桅杆顶端踏云而去的画面,微微一笑道:「拿出去的彩头岂有收回的道理?就送给你顽罢。」 柏十七本来就不是扭捏之辈,便痛快收了,笑嘻嘻说:「那就多谢堂兄的打赏了!」目光扫过笸箩,赵子恒急忙从里面捞起自己的扳指戴在了拇指上:「咱们兄弟俩谁跟谁啊?你的就是我的嘛。」 钱串子丘云平连忙制止:「赵公子,岂有此理?」 柏十七大笑:「随他。」她从笸箩里捡出一块二两的碎银子扔给手下败将秦六儿:「赏你了!」 秦六儿没想到输给少帮主还有赏赐,顿时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多谢少帮主!」 柏十七:「丘云平,其余的钱你点点,今日加餐,人人有份。」 众漕工们拥着丘云平闹哄哄走了,开始激烈的争吵今晚的菜色,看方向是往厨下去了。 赵无咎心想,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犯了个错,不过现在纠正这个错误还来得及。 他说:「十七,能不能麻烦你件事儿?」 「堂兄但讲无妨。」 第19章 赵无咎说:「我手底下这帮人都是旱鸭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教他们学游泳?」他的态度简直难以让人拒绝:「还有子恒。」 赵子恒吓的几乎要尖叫:「不不我不学!堂兄我不要学!」 可惜反对无效。 赵子恒一只脚被逼悬空在船外,另外一只脚死死赖在船舷上,反手抱住柏十七的胳膊不肯下去,几乎要哭出来:「十七,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咱们兄弟一场,有酒有肉有姑娘的时候,我没拉上你一起?你非要狠心把我往河里推?」看那架势不像是下河去学游泳,但像是柏十七逼着他跳河赴死。 柏十七嘴角抽抽,小心朝身后扫了一眼,发现赵无咎一张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脸上没有半点儿波动,对这位兄台也很是服气了,知道他意志坚定不可动摇,便绞尽了脑汁的安慰好兄弟:「子恒啊,你要这样想,多一门本领多一条逃命的道儿。万一下次咱们去画舫玩,跟别人打起架来,要是打不过不是还能跳河逃命吗?」 赵子咎这些年生存环境恶劣,长期处于搏命状态,危险意识很高,难得对油嘴滑舌的柏十七也有赞同的时候:「十七说的没错,江南到处都是河流湖泊,没指望着你救人,但护卫们总有照看不到的时候,自救的能力你总得有吧?」 柏十七狂点头:「堂兄说的对!」一面想要极力把胳膊上这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家伙扔下河去:「乖!我教人护着你,淹不死的。」 旁边两名教他的漕工闷头偷笑——从小在河里泡大的孩子,谁小时候还没灌过几口河里的水呢? 这位小爷也太脆弱了! 脆弱的赵子恒声泪俱下的控诉:「十七你太狠心了!我前天下河就灌了一肚子的水,差点淹死,你跟我有多大仇啊?非要把我往河里推!」 「我?不是堂兄吗?」柏十七对他欺软怕硬的性子也算是有了深入的了解,不敢谴责黑脸的赵无咎,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不由磨牙恐吓:「你现在自己慢慢爬下去还来得及,要是一会儿堂兄生气了让人把你丢下去……我可管不了你!」 赵子恒在家里就是个小霸王,父母都对他纵容溺爱,还有个老祖宗心肝肉的疼着,想要长直溜了都难,此刻更是歪的不成样子,整个人都快粘到柏十七身上了,可怜兮兮的眼神不断往身后赵无咎身上瞟,似乎想要用眼神融化堂兄的铁石心肠。 赵无咎的脸都快被他给丢光了:「男儿顶天立地,站直了!」 他身边一众护卫陆续热身,吊在绳梯上下河。柏十七给各人身边配备了两名熟识水性的漕工,喻金盛第一个向下爬,路过赵子恒还鼓励他:「十三郎别怕,旁边有人护着你呢。」几步跳下去,在运河里溅起好大一朵水花,教习看护他的两名漕工们一头扎了下去,挟持着他两边胳膊将人从运河里捞了起来,他露出半个身子,吐出一口水笑起来。 赵无咎的护卫们皆是北方人,跟着他纵马驰骋疆场,都是胆魄过人的儿郎,却不识水性。他们见得柏十七及一众漕工如鱼得水的模样,内心早就跃跃欲试,随着喻金盛下河灌了一口运河水,攀在漕工身上向他们招手,其余护卫们接二连三往下爬。 舒长风换了紧身水靠,等船上所有的护卫都下了河,他还是不放心,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对赵无咎诸多叮嘱,譬如「主子千万别往船舷边上去」或「也别探头往外瞧,后面没人护着您,万一掉下去可不是顽的」等等,絮叨的堪比老婆婆。 赵无咎被他磨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恨不得一巴掌拍河里去,眉头紧蹙:「啰嗦!」 舒长风不敢再啰嗦自家主子,便将求助的目光移到了柏十七身上:「柏少帮主……」 柏十七挥挥手:「行了行了赶紧下吧,我会看好堂兄的。」一边把恨不得粘在她身上的赵子恒撕巴撕巴丢给他。 可怜舒长风一个不识水性的护卫,还要在自家主子的目光之中拉着杀猪般嚎叫的十三郎往下爬,途中赵子恒想要挣扎从绳梯爬上船,他用力之下两个人齐齐跌进运河里,险险砸中了喻金盛及两名漕工。 赵子恒一跤跌进运河里便放声尖叫,吓的手忙脚乱,一声「救命」还没喊出来,已经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几口运河水,还是护着喻金盛的一名漕工拉住了他。 柏十七坐在船舷的栏杆上晃荡着双腿笑的前仰后合,皓齿如玉,笑波如酒,脚下是运河水波,身后是宽阔的甲板,总觉得她再笑下去非得一头扎进运河里去不可,直看的赵无咎惊心不已,驱动轮椅到了她身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生怕她不小心跌下河去。 他一握之下,顿感手里的胳膊骨头出乎意料的细巧,与他营里那些粗壮如牛的北地汉子大有区别,果然江南人身体赢弱,别瞧着柏十七身量高挑,却骨骼秀气。 柏十七疑惑的回头:「堂兄?」 赵无咎握着她的胳膊不肯松开:「小心掉下去。」 柏十七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大吹特吹:「不瞒堂兄说,我还不会走路就在水里泡着呢,刚会走路就在船上爬上爬下,我父亲说我上辈子肯定是条鱼,从小泡在水里就乐,从水里捞出来就哭,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水里,三岁的时候,在水里游比在路上跑的快,跟子恒这种惧水的模样大是不同。」 她口气轻快,指着水里一惊一乍的赵子恒幸灾乐祸:「今晚可要给子恒准备一碗安神汤了,瞧瞧他都吓成什么样了。」 第20章 赵无咎缓缓松开了手,手底下似乎还能感觉到她单薄衣衫下细巧的腕骨,目光不由自主瞄了瞄她的腰身,微感诧异——营里的儿郎们鹤臂蜂腰的也有,粗壮如牛的汉子也还是能看出来肩腰之间的尺寸区别,但柏十七却有点奇怪,感觉从上到下尺寸一溜平顺,简直像是拿把剪刀裁出来的,平平板板。 不过是转念之间,柏十七已经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红枣塞进他手里:「堂兄吃枣。」 赵无咎:「……」还从来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塞零嘴给他。 柏十七说:「堂兄你尝尝,这可是我在京都的一位做行脚商的朋友送的,总共两筐,你要喜欢,回头往里房里送两盘过去。」 也许是被她的热情所惑,赵无咎不由自主就咬了一口,他说:「很甜。」心想柏十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啊? 这小子上至王府世子,下至贩夫走卒,每到一处城镇船行靠岸,都能在当地找到几个有交情的熟人,船上还藏着个名满大江南北的写书先生丘云平,简直是朋友遍布三交九流。 两个人离的极近,柏十七咬着枣子关注下面一帮旱鸭子在运河里浮浮沉沉,护卫们在水里普遍都比较镇定,呛水了吐出来,学狗刨式学的认真努力,唯独赵子恒好像落下了心理阴影,在水里连手脚都不敢松开,抱着一名漕工的脖子,双腿夹在漕工腰间不肯下来,搞的教习他的漕工一张紫脸膛涨的通红,很是尴尬。 赵无咎目光从运河里狼狈的赵子恒身上掠过,心中微动,一句话脱口而出:「十七,你可认识江南圣手黄友碧?」 柏十七啃着枣子看的兴起,随口道:「黄老头?他太坏了!」 赵无咎纵然泰山崩于眼前也能岿然不动,却在听到江南圣手的消息还是无可避免的心跳加剧:「……你认识他?」 柏十七扭头过来,满脸愤愤之色:「别提了,我小时候每次生病,除了逮着我扎针,给我喝的药也特别苦,这老头最喜欢给我的药里加倍放黄莲了。多亏我身体康健,这些年再没得过什么大毛病。」她对上赵无咎神色微动的面孔恍然大悟:「哦哦,堂兄要找他看腿?」 她总算想起来赵无咎下江南的缘由了:「那老头虽然不靠谱,但是医术还行。」 户部尚书夏成杰口里的江南圣手在柏十七口里就是个不靠谱的老头子? 赵无咎心道:要说不靠谱,还有人能比得上你吗? 也许是相处的久了,他现在看着这滑头的小子倒是顺眼许多。 赵无咎练弟如训兵,半点情面不留,柏十七负责总督,漕工二对一贴身保护教习,而他便负责铁石心肠打压赵子恒,掐灭他偷懒的小心思,制定严苛的作息,船到淮安,烂泥赵子恒也被扶上了墙,成功学会狗刨式游泳,虽然姿势略丑,但总算能在漕工的陪伴之下快乐的游水了。 舒长风等人则已经习得了长风破浪之技,在水里也同样是身姿矫健,充分展示了他们多年在战场上保持的良好体能。 淮安是南北水运枢纽,东西交通桥梁,总督漕运行政总署统衡七省,遥禀两省,由中央派朝廷六部大员或皇亲国戚担任。现任漕运总督荀柏权利显赫,不但管理漕运,还兼巡抚,部院机构庞大,下辖储仓、造船厂、卫漕兵厂等,文官武将及各部院人员足有两万余人。 漕船到达淮安之后,需接受漕台衙门的盘查,千万艘粮船之上的船工水手、南来北往在此交易货物的商人、旅客皆在此盘恒,更加之淮安设常盈仓、常平仓、预备仓及庄仓等,城内外店肆酒楼鳞次栉比,有十里朱旗两岸舟之称,繁盛景象不下于扬州。 赵无咎虽生于京都,见惯了皇宫内院的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却是长于边塞,十六岁出征,惯见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从未涉足江南,初次见到淮安盛景,虽面上不显,内心却也是震荡不已,江南富庶果然名不虚传。 他身边的一众护卫从舒长风到喻金盛等人皆是初次南下,几双眼睛都快不够瞧了。 江南天气尚热,淮河两岸除了各地漕船商船,还有娇俏的小娘子们驾着小舟卖吃食,柏十七坐在船头调戏下面一个卖糟小鱼的船娘,问人家「香是不香?甜是不是甜?给不给尝一口?」之类的荤话,招的船上漕工们哈哈大笑,小娘子的脸蛋涨的跟夏日粉荷一般,又羞又恼,抛了桨叉着腰仰头骂:「柏十七,你买是不买?」 柏十七一双大眼睛转的滴溜溜,还要口头上占人便宜:「你要是给我香一口,小爷我全部包圆了!」 小船娘也是泼辣,仰头骂道:「你下来试试啊?看我不打断了你的腿!有本事你下来啊?」 调戏小娘子是赵子恒的拿手好戏,况且下面这位小船娘年约十五六岁,掐腰的葱绿色裙子,白底浅黄色碎花上衣,嫩的能掐出一把水,让他心里痒痒,怂恿柏十七:「要不咱俩一起下去?」 赵无咎重重的咳嗽一声,赵子恒就跟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崽似的卡了壳,吱吱唔唔不敢吭声,手在柏十七后背上悄悄推搡了两下,示意她下去亲那小船娘两口解解馋。 柏十七攀着船舷上的一根绳子哧溜就滑了下去,倒吊着落到了船娘头顶高度,扯了一下她脑后的小辫子,在人家小姑娘脸上顺手摸了一把,扔了一锭银子在她手里,上面漕工们配合默契,显然时常纵着少帮主干这种事儿,迅速拉绳子,在小船娘手里的桨砸过来之前,险险将柏十七拉了上来。 第21章 围观的漕工们轰然大笑,还有人朝着下面小船娘喊:「喂,柳小娘子,我们家少帮主次次来回都帮衬你的生意,不如你跟我们家少帮主回去做个姨太太,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在淮河上卖糟鱼儿强吧?」 柳芽儿都快被柏十七这个小混蛋气哭了,虽然是个大主顾,每次都包圆,但次次要来上这么一招,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让你们家少帮主在淮河水里照一照,就算是八抬大轿来娶,姑奶奶也瞧不上!」 柏十七假意低头以水为镜,隔着船舷的高度,明明看不清水的倒影,偏还要做个臭屁模样,道:「小爷英俊无双,你连小爷我都瞧不上,不知道要嫁给哪路神仙哥哥?」 柳芽儿边装糟鱼儿边骂:「反正不会是你!」 有漕工吊了个筐下去,将柳芽儿船上的所有糟小鱼都吊了上来,众人挤到船边哄抢,还特意给柏十七等人留了一份。 柏十七拈起几只糟小鱼填进嘴巴里,接过漕工递过来的瓷盘子盛了满满一盘子端到赵无咎面前:「堂兄你尝尝,这丫头嘴巴不饶人,但做的糟小鱼味道一绝,连骨头都酥了,嚼起来满口生香。」 赵无咎拧眉,不赞同的看着她:「为何要调戏人家小娘子?」他手底下将士如果调戏民间妇女,肯定会被军棍侍候,屁股要被打成八瓣。 舒长风等人屏气凝神,连哄抢糟小鱼的漕工们都停了下来,傻傻看着眼前的赵无咎。 柏十七双瞳亮如星辰,笑意流转:「……因为她漂亮啊。」 赵无咎脸色都黑了:「漂亮你就要调戏?」 柏十七被问住了,绞尽脑汁追忆了一番与柳芽儿「结仇的渊缘」,从脑海里挖出了一段久远的回忆:「她小时候就很凶啊,三四岁的时候还咬过我一口。」拉起袖子给他看腕上一个浅浅的牙印:「喏,当年差点咬下我一块肉来。」 她当年八九岁,也想过要做个善良的小哥哥的,就夸了柳芽儿姐姐柳叶儿一句漂亮,就被这丫头扑上来逮着狠狠咬住腕子不放,若非闻讯而来的柏震霆与柳诚,柏十七被咬下一块肉都不出奇。 用现代的话来说,柳芽儿从小就奶凶奶凶的。 赵无咎没想到这两人还是打小就认识的,但这么久远的一件事难为柏十七记到了如今,他面无表情的教训她:「你堂堂七尺男儿,心眼怎么这么小?连个小姑娘都不能容让?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记着!」 柏十七满不在乎,笑嘻嘻道:「要不是她太泼辣了招架不住,娶回家内宅不安,我肯定把她娶回家慢慢调戏。」 赵无咎:「……顽劣!」 柏十七:「多谢堂兄夸赞!我爹也时常这么说。」 她再次将糟小鱼递过去:「尝尝?」这位大爷三观好像是照着忠烈节义的书长成的,且还见不得别人长歪,总忍不住要把别人扳扳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毛病,说不过他只能用美食来堵上他的嘴巴了。 赵无咎捏起盘子里的糟小鱼喂进口里,果然如柏十七所说酥香美味,还带点微微的甜味,却越嚼越香,原本存着要狠狠扳一扳她坏毛病的刀斧之心都淡了下来,替而代之的是一声长叹:「你就不能改改?调戏小姑娘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他算是看出来了,柏十七调戏小姑娘纯粹是胡闹,眼神里一点色欲都无,可是这么顽劣的性格也着实让人头疼。 柏十七从小就长歪了,长大了也没想着要长直溜,她连着喂了好几口糟小鱼,心里嘀咕:我爹都不这么管我,大哥您也忒闲了! 不过表面上还是很上道的模样,连连点头:「堂兄说的是。」 漕船靠岸,理漕官吏带着兵丁上船检查,为首的乃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方脸阔额,似乎与柏十七极熟,两厢里见到极是亲切:「十七郎回来了?」 柏十七向他见礼:「田大人辛苦了,我看你眼睑泛青,可是近来公事繁忙?我那里还有一瓶提神醒脑的药油,回头让秦六儿给您送过去?」 田宗平也不跟她客气:「那就谢谢十七郎了。」又扫视船上一干人等,安抚道:「例行检查,没夹带什么东西吧?」 柏十七笑容镇定:「常在这条河上跑的,我哪能不懂规矩呢?」欲请了田宗平去旁边塞银子,没想到赵无咎却向舒长风使了个眼色。 舒长风径自走过去,站在田宗平,硬梆梆说:「田大人是吧?」 田宗平检查来往漕船,最会察颜观色,一见舒长风这架势就嗅到了高门里出来的贵气,神色顿时恭敬起来:「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姓舒。」舒长风做了个手势:「田大人这边请。」他单独请了田宗平去一旁,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田宗平接过细瞧,顿时面色大变,差点要跪下:「周周……」 舒长风使了个眼色:「我家主子不欲惊动旁人,田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田宗平哪里还敢多嘴,连忙召集手下:「速速下船,此船免检。」有周王殿下在此,他哪里敢下船舱去检查?就算是拉了一船的货,今儿这层油也沾不得手。 不过片刻功夫,田宗平就带着手底下的人退了个干干净净,柏十七准备的银子都没派上半点用场。 赵无咎长着一张刚正不阿的脸,没想到私底下也会干徇私枉法的事儿。 柏十七打从认识田宗平,就知道那是一条喂不饱的狗,仗着与现任漕运总督荀柏有姻亲有关系,捞的盆满钵满,今日及早收手,当真罕见。 第22章 她对赵无咎的身份虽然有几分好奇,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当初认识赵子恒的时候以为他是富家子,两人只是性情相投而已,并不曾打探对方身世背景,今日有缘沾了一回光,可没打算就此攀附上赵无咎,倒也坦然。 她将准备好的银票又塞回了怀里,向赵无咎拱手致谢,面上总算是有了几分正经模样:「今日承了堂兄的情,不如我请堂兄去听书。」后面一句就又流露出了几分惯常的风流习气:「淮安有位宋四娘子,不但美貌多智,且装了满肚子精彩故事,讲史书更是一绝。」 赵无咎恨不得在她脑袋上狠敲一记:「你整日没有正事,只想着吃喝玩乐?」 赵子恒缩缩脖子,跟在后面不吭声,生怕战火燃烧到自己身上,再早堂兄数落一回。 柏十七上手推着轮椅下船,边走边为自己辩解:「堂兄这是哪里话?北上押送漕粮就是公事,我已经交差了,剩下的就是吃喝玩乐了。」赵无咎的态度让她恍惚见到了前世里已经习惯了勤奋努力的那些工作狂们,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公事上,私人时间约等于零,把自己活成了一张绷紧了弦的弓,大失人生意趣。 她半开玩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堂兄你太紧张了,应该放松放松。」 赵无咎细细咀嚼她这句话,竟从中品出了潇洒不羁之意,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些边关岁月,手底下袍泽兄弟们侥幸生还,烈酒冲喉而下的酣畅淋漓。 果如这小子所说,他大抵还不太能适应洗净征尘之后静水深流的日子,并未完全放松。 他难得退让一步,说:「放松归放松,可不许胡闹。」 柏十七嘻嘻笑:「何谓胡闹?」 赵无咎:「……」 赵子恒就更不敢吱声了,在堂兄眼里他平日消遣时间的事儿全都应该被划为「胡闹」的行列。 一行人下了船,自有江苏漕帮长驻淮安的手下人在码头上候着,都是一水的青壮汉子,毕恭毕敬上前来行礼,打头的余四满面欢喜:「少帮主辛苦了,算着日子少帮主也快到淮安地界了,小的早早就让人准备了接风的酒席。」 「劳余四叔久候了。」她介绍赵子恒堂兄弟俩:「这两位是我在京都的朋友,此次随我一同南下,想要寻访黄老头儿看病,你派人传消息出去探访黄老头,看他最近又跑到哪座仙山上去逍遥了。」 黄友碧平生除了医术了得,还结识了一帮老道与大和尚探讨药理,寻常并无固定住所,按照柏十七所说:「时常跑到道观与寺院蹭吃蹭喝。」 余四立刻吩咐两名帮众:「去传少帮主的令,寻访黄老仙人的行踪。」 柏十七先安排了这桩事儿,请赵无咎上马车。 漕帮备好的马车就在旁边,舒长风带着喻金盛把赵无咎抬上马车,他撩起车帘看,看那少年长身玉立,与守船的管伯交待帮内事务,身边帮众皆垂手而立,显然对她很是敬服,都认真听她安排,猜想这也许就是她做事时候的面孔,不由讶然——这副模样总算是有了几分少帮主的气势。 柏十七催促管伯先带着采购的货物回苏州,她欲在淮安多逗留两日。 管伯愁眉苦脸:「少帮主,您若是不随船回苏州,只怕晚几日帮主会大发雷霆,小的如何向帮主交待?」 柏十七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你回去跟我爹说,我留在淮安陪贵客。」 管伯见劝说不动,况且赵无咎确实身份贵重,能让田宗平放弃到嘴的肥肉而不吃,也确实应该打好关系,便只能多叮嘱几句,还交待余四:「你跟着少帮主,别让她吃酒胡闹!」 余四再三保证:「管伯放心,有我跟着呢,再说少帮主也不是胡来的人!」 管伯也知道这帮人对少帮主的态度,不纵着她胡闹就算了,难道还会指摘她的不是? 他叹一口气:「反正少帮主尽量快点回苏州,别等到帮主发火。」 柏十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管柏催上船,丘云平扒在船头哭求:「少帮主也带上我啊。」 「你若是肯留下来做个使唤的小厮替我跑跑腿,那就留下吧。」 丘云平大喜过望,留下帐本子就跳了船,直气的管伯恨不得捶胸顿足:「少帮主你连帐房先生也带走,回头让我怎么向帮主交帐?」 「帐本都在我舱房里,管伯只管交上去就好。我替您老看着少帮主,有问题等我回来再说。」 赵子恒与舒长风等人见丘云平宁可做柏十七的小厮也要跟着她出来玩,内心对于未曾谋面的云平先生的倾慕生生被摧毁——虽然同行的这些日子也幻灭的差不多了。 文人重气节,云平先生手底下写就多少英雄豪杰传奇,他们原本还以为定然能见到风骨凛凛的一代鬼才,哪知道竟然是个市侩爱财的真小人,当真无语之极。 漕帮的船队既然避过了田宗平的检查,便缓缓离岸,向着苏州方向而去。 柏十七上了马车,对上赵无咎审视的眼光,还当他担心寻访黄友碧不顺利,便宽慰他:「堂兄不必着急,黄老头虽然到处跑,但也不是找不到。」 赵子恒与她相识以来,头一次觉得好兄弟靠谱,双眼几乎都要冒出小星星:「十七,要真能找到黄老先生,治好了堂兄的腿,兄弟我记着你这份人情!」 十七摸摸他的狗头:「你跟我这么客气,怪不好意思的,咱们兄弟还是不要整这套虚假寒暄了。」献宝一般向他推荐:「子恒你一定要听听宋四娘子讲史书,真是个美貌又口齿伶俐的小娘子。我每次路过淮安,都要请了她来家里讲故事。」 第23章 赵子恒心里痒痒,欲凑近了与柏十七讨论一番宋四娘子怎生美貌,触及赵无咎的眼神,顿时缩了回去,暗自思考如何甩脱堂兄跟着柏十七出去玩的可能性。 柏十七撩起前面的车帘,询问坐在车辕上的余四:「四叔,宋四娘子已经到了?」 余四今日就怕她提起这茬,概因在淮安一众的女伎艺人里少帮主最喜欢这位宋四娘子,每次路过都要与之盘桓两日,帮内兄弟还曾经怀疑宋四娘子将来会成为帮主府里的小姨奶奶,余四都动过亲自赎了人送到苏州去的念头,又怕逆了帮主的意,这才作罢。 他吱吱唔唔:「……四娘子身上不爽利,怕少帮主扫兴,今儿请了说经的陆娘子。」 「四娘子身子不爽利?」她生气起来:「怎不早说?不回去了,先去宋四娘子家。」 宋四娘子四五岁上被亲生父母所弃,后蒙宋文觉夫妇捡回来,发现洗干净她脏污的小脸蛋,竟然生的眉清目秀,夫妻俩商议便将她关闭在深屋,节制饮食,延请师傅教习歌舞,读书识字,加以严苛的训练,十二三岁就正式抛头露面,加之其人聪慧,很快便声名鹊起,在淮安府一众女伎艺人里有了名头。 余四暗暗叫苦,还要苦劝:「少帮主,你今儿还带了贵客回来。」哪有带着客人去探望老相好的道理? 柏十七向赵无咎致歉:「堂兄对不住了,宋四娘子与我乃是故交,宋家的酒席也是一流的,不如咱们今儿去宋家吃酒?」 宋四娘子出名之后,宋文觉一家便过上了奢侈的生活,抱着这株摇钱树不撒手,家中还请了名厨招待贵宾。 赵无咎原本想斥责柏十七胡闹,可是见她一双眼睛恳切的望过来,便不由宽容起来,暗想她也许就好听故事,便微不可见的点头:「随你。」 赵子恒只差在马车里欢呼了。 余四嘴里发苦,硬着头皮令车夫改换道路,暗想:去过今儿这一遭,也好死心了吧? 淮安城里有名头的伎艺人百八十上千,也不差宋四娘子一个,走了宋娘子还有陆娘子、沈娘子……也算不得什么。 车夫很快便打马向着宋家方向而去,离着宋家还有半条街道,便听到迎亲的曲子震耳,将整条路都堵住了。 柏十七掀起车帘来看,但见打头的男人面上有一条刀疤,身后跟着一列迎亲的队伍,当间一顶小轿,正是从宋家方向过来的。 她心中无端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声音紧绷:「四叔,扈献怎么来了?看他穿着不像新郎啊。」 余四硬着头皮说:「扈三是替他们少帮主来迎亲的,他们家少帮主纳了宋四娘子做五姨奶奶。」 「王八蛋!」柏十七大怒:「闻滔这个王八蛋,敢跟老子抢女人!快停车!」 余四就知道有这一遭,扭头去劝柏十七,哪知道车都未停稳她已经跳了下来,当街拦住了迎亲的队伍。 闻滔在淮安的宅子里翘着脚等新人进门,前厅里坐了一帮年龄相近的狐朋狗友都等着替他贺喜,此次从苏州随行而来的四姨奶奶嫣红更是恨不得伸长脖子看看新人颜色如何。 闻滔身为盐帮少帮主,走到哪儿都有一帮年轻儿郎捧着,唯独与漕帮的柏十七不对付,两个人从小掐到大,作为家长的柏震霆与闻鲍也无可奈何。 有那曾经听过宋四娘子说书的少年便凑趣:「闻兄真是艳福不浅,那宋四娘子不但装了一肚子故事,还读书识字,容貌上佳,今儿咱们兄弟必要好好贺一贺闻兄喜获佳人!」 闻滔得意大笑,率先举杯:「来来来,小爷天天做新郎,纳个妾有什么稀奇的,先痛饮一杯。」 众人正举起酒杯捧场,忽从外面冲进来个汉子,腰间还扎着红绸,这幅打扮正是今日前去宋家迎亲的帮众,满面惊惶之色,进门就嚷:「少帮主不好了,有人抢亲了!」 闻滔大怒,掷了手中酒杯,蹭的站了起来,身高约莫与赵无咎差不多,单薄的衣衫下面包裹着精壮的腱子肉,蜜色肌肤,两条浓眉英气勃勃,质问报信的帮众:「哪个王八蛋敢坏老子好事?」 送信的汉子觑着他的脸色迟迟不敢吭声,他顿时回过味来。 「柏十七回来了?」 汉子狂点头,说话功能瞬间恢复:「他不但回来了,还……还打了扈三哥,拦在路中间不让迎亲的队伍过,让少帮主亲自过去领人……」 闻滔冷笑:「立刻备马。」 其余前来贺喜的众年轻儿郎也都认识柏十七,听说这个混世魔王回来了,七嘴八舌:「闻兄,我们过去替你壮壮声势。」 「就是,柏十七也太胡闹了些,宋家可是收了你好大一笔赎身银子,可不能打了水漂……」 凑热闹的有,加油添柴煽风点火的更多,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这俩货掐起来。 手底下人牵了马过来,闻滔面色冷峻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就冲了出去,后面有人笑着议论:「闻兄这次看来气的不轻啊。」 也有知道内情的摇头:「恐怕气的不轻的是柏十七而非闻兄,听说柏十七就好宋四娘子这一口,每次来淮安必定要往宋家跑,如果不是柏帮主雷霆手段压着,说不定人早都抬进苏州柏府做姨奶奶了。他才从京都回来,听说心爱的女人要成亲,不发疯才怪!」 闻滔远远见到柏十七坐着个奇怪的东西,余四躬腰站在一边,恨不得把腰弯成虾米苦劝:「少帮主,这事儿不占理,咱们不如回去吧?」 第24章 柏十七恍若未闻,他骑马到了近前差点气炸了肺管子。 扈献鼻青脸肿四肢着地跪着,身上搭着条毯子,柏十七就坐在他背上,手里玩着一把小刀,时不时在跪着的扈献脖子上比划:「扈三呐,要怨就怨你跟了个不着调的主子,惹谁不好偏要来抢小爷的女人。你知道的吧?一刀从这个位置划过去,血呲出来三丈,你这条小命儿就玩完了!」 扈献感受着脖子上冰凉的刀刃,忍不住一哆嗦。 迎亲的盐帮汉子们都远远站着,不敢轻举妄动——谁能想到柏少帮主混蛋成这样儿呢?上来二话不说就将扈献拉下马一顿胖揍,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要救人,她已经拿出匕首抵着扈献的脖子,逼众人后退。 闻滔眼珠子都气红了:「柏十七,你欺人太甚!」 柏十七漫不经心把玩着她随身的小刀:「彼此彼此。你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闻滔原本就存着添堵的心,不然满淮安城多少色艺双绝的女伎人,他又何必非得盯着宋四娘子?被柏十七揭破也装听不见,气咻咻骂道:「你若是真希罕四娘子,也不必跟我抢,说一声哥哥双手奉上,当街打我的随从,难道就长脸了?」 「你此话当真?」柏十七收了刀子,拍拍扈献的脸,沾到一手的油汗,嫌弃的在他衣服上蹭了好几下,起身踢了他两脚:「你主子来了,滚吧!」 扈三如蒙大赦,连爬带滚冲到了闻滔面前。 闻滔高坐马上,俯视着柏十七,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横竖人已经从宋家赎出来了,断然没有送回去的道理,况且四娘子年纪已经不小了,理应觅得良缘,今儿要么你娶,要么我娶!」 柏十七:「……」 闻滔似乎瞧出来她的色厉内荏,大加嘲笑:「外间都传柏少帮主年少风流,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他指挥迎亲队伍:「既然爷亲自来迎,都打起精神回府,府里酒席都摆起来了,总不能让宾客干等着,爷今儿还要做新郎呢。」 「大喜的日子,你打了扈三,就当他自个儿走路不长眼跌了,我也就不追究你了,既然你赶上了,不如厚厚送一份贺礼过来,我就不追究此事了。」他打马过去,用马鞭掀起轿帘,但见轿子里的新娘子盖头早掉了,嘴巴里塞着红绸,妆都哭花了,被一根红绸五花大绑,显然不愿意这门婚事,被绑着塞进了喜轿。 柏十七光顾着打人,根本都没分开手去往轿子里看,扭头看到这一幕,差点气晕:「闻滔你个王八蛋!强抢民女都做得出来!」 闻滔用马鞭划过宋四娘子的面颊,半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这是要嫁给小爷了,心里还想着别的野男人?」 漕帮的马车就停在一边,从抢亲打人到现在,赵无咎都安坐在马车内,赵子恒好几次都想下车凑热闹,被堂兄严厉的眼神制止,只能不甘的掀起帘子瞧动静,见到柏十七打人恨不得替她摇旗呐喊,此刻见到正主儿居然是这么个混蛋玩意儿,再也顾不得了,掀起车帘喊:「十七,一个妾而已,纳了就纳了,你迎回家里去还能好好待着,若是让这小子带回去,说不定过个三年五载就香消玉殒了!」 柏十七犹如吞了一口黄莲,有苦难言。 闻滔可不是为着打架而来,他收了鞭子,似笑非笑:「十七,哥哥可就等你一句话了!反正今儿这丫头总要嫁人,不是你娶就是我娶。我后院里侍候的妾室丫头可不少,这一个呢也就是图新鲜。不过我听说……你对这丫头很是喜欢,真要等我纳进门,你可别后悔!」 柏十七恍然大悟:「原来你给我下了个套儿?」 闻滔放声大笑,英气的眉毛上挑,眼神里全是说不出的快活:「能够看到你为难,给你添点小堵,小爷我花再多的银子都值得!」他从马上低头俯视柏十七那张俊俏的脸蛋:「这也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你若是要,哥哥我二话不说奉上,正好家里酒席齐备,喝了四娘子一杯茶收了房,其余的哥哥我都替你操办起来!如果你不愿意——」他面色转冷:「那对不住了,四娘子我今儿纳定了!」 赵子恒在马车里都替她着急:「十七你纳了不就完了嘛,要是让这混帐娶回家,还真折腾没了。」 赵无咎咳嗽一声,都拦不住这小子胡言乱语。 丘云平缩在马车里不吭声,舒长风悄悄问他:「一个女人而已,柏少帮主为何顾虑重重?」 他面现惆怅之色:「少帮主是掉进闻滔的坑里了,帮主若是知道他纳妾,真的会打折他的腿。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没什么,把外面的女人领回家就不行。」 舒长风:「……」 柏帮主管的如此之严,柏十七都能顽劣成这样,若是稍一放松,真不敢想象她的丰功伟绩。 喜轿里,宋四娘子泪眼朦胧直视着柏十七,似乎在向她无声求救,柏十七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那就承闻大哥这一回情,兄弟我笑纳了!」 闻滔眼中神色晦涩难辨,很快便乌云散尽,跳下马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上马回家,咱们喝喜酒去!」 扈献傻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明白少帮主转变的如此之快,被闻滔踹了一脚:「蠢货,还不带路!」 余四苦不堪言,还待再劝:「少帮主,此事还要三思啊?」 闻滔粗暴的推开了他,戏谑着弯腰:「小的侍候新郎倌上马。」真是从未有过的谦恭。 第25章 柏十七明知前面是坑,偏偏只能认命的往下跳,避开他的手翻身上马:「闻大哥,你是不是还准备跟着我回苏州,亲眼看看我爹如何打折我的腿?」 闻滔变脸之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真是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娶宋四娘子的心思:「哪儿啊?我也是许久未见柏叔,正好回头送一对新人回去,顺便探望他老人家!」他捂着胸口做痛心疾首状:「我既损失了银子又丢了美人,你还不让我看场戏找补找补?」 柏十七真想呵呵他一脸——从小到大,这货最爱的戏码才不是外面戏台上的故事,而是柏家父子的鸡飞狗跳! 迎亲队伍重新出发,依旧去的是闻宅,但新郎倌却换了个人。 迎亲的队伍到了闻宅,柏十七下马立在门口不动了。 闻滔激她:「柏少帮主,你不是顶天立地敢做敢当吗?连纳个妾都不敢了?」 柏十七:「闻少帮主,你愿意做个混蛋强抢民女,人家小娘子不愿意都要绑了来,但我跟你可不一样啊,男女之间讲究个你情我愿,绑着成亲不说我不愿意,就算是宋四娘子也不愿意啊!」 闻滔:「这个简单,问问新娘子不就知道了?」 他转身几步跨到了轿子旁边,掀起轿帘,拉出宋四娘子嘴里面塞着的帕子,还顺势把绳子也解开了,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四娘子,十七回来了,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由你自己择婿,你是选我呢还是选十七?」 那帮贺客们出来准备去瞧热闹,才到闻宅大门口张望,以为错过了好戏,没想到闻滔知情识趣,居然把戏台子搭到了家门口。 漕帮的马车一路拉着赵氏兄弟及丘云平紧跟了过来,赵子恒撩开帘子请教:「云平先生,你觉得这位宋四娘子会中意哪一位?」 丘云平被赵子恒紧揪着不放,只能说一句老实话:「少帮主今日恐难脱身。」 赵子恒听出了话中之意:「你是说……宋四娘子中意十七?」 丘云平:「妾有意郎无情!」他很是忧伤:「苏州府喜欢少帮主的小娘子们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个啊。」 多少小娘子想要踏进柏家的大门,碍于柏帮主家法严苛,只能望而却步。 赵无咎颇觉有趣:「那看来今天这顿酒席我们吃定了。」柏十七顽劣如斯,没想到也有掉别人坑里的时候。 宋四娘子昨晚就被绑着,今早换喜服的时候松开了一会,被四个大胖婆子押着梳妆打扮之后就又被绑了起来,此刻揉着麻木的双臂,盈盈双目凝视着柏十七,珠泪儿不断:「十七郎,奴家日盼夜盼,就盼着您回来……」 柏十七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已感骑虎难下,没想到被闻滔从背后拦住,似笑非笑:「十七,你要不娶我可就等着入洞房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纸展开,在她面前抖的哗啦啦响。 柏十七盯着宋四娘子的卖身契咬牙切齿:「这东西你什么时候给我?」就知道闻滔有后手。 闻滔很是爽快:「洞房花烛夜之后。」 柏十七狠狠盯着他:「闻滔,我们来日方长!」 闻滔似乎早就料到了她这句话,满面笑意的应承:「我们……来日方长!」 门口看热闹的一众宾客纷纷向她道喜,宋四娘子被盖上盖头从花轿里扶了出来,喜娘扶着她从侧门进去了,柏十七想通其中关窍,团团向这帮起哄的年轻儿郎们致谢:「既然闻大哥都准备好了,今日就多谢大家捧场了!」 这帮儿郎之中也有与她熟识的,难免更要凑趣,上前来道:「十七,闻兄把到手的美人拱手让人,可见他心里对你这位兄弟有多看重,我们可都是羡慕死了!」 本来以为能看到两人为了宋四娘子大打出手的场面,没想到闻滔走的时候气势冲天,回来丢了美人却言笑晏晏,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柏十七心道:你要羡慕就送你。 闻滔在旁边抖着那张卖身契十分可厌,柏十七恨不得照着他那张俊脸打上一拳,不过两人年纪渐长,小时候动不动打的鼻青脸肿需要若干人出面拉架的场面渐渐绝踪,尤其闻滔自十六岁之后身量猛涨,比之柏十七高了快一个头,两人之间的架便掐出了几分文明的味道。 闻宅前厅里,柏十七高坐上首,宋四娘子盈盈下跪敬茶,闻滔眼见着柏十七饮了茶,使个眼色便有丫环奉了一套金头面上来,权当宋四娘子的进门礼。 贺客起哄,喜娘扶了娇羞的宋四娘子回新房,闻滔上前来搂着柏十七肩膀亲热的笑道:「十七,今日咱们兄弟一定要大醉一场,小时候大家都不懂事,互相动手活动活动筋骨,你不会小心眼的记恨哥哥到现在吧?」 「哪儿能呢?」柏十七皮笑肉不笑:「家父与闻伯父也一直盼着咱们能够和睦相处呢,今日我还要谢谢你呢。」脚下却状似无意踩在闻滔的靴子上,狠狠碾了两下,直到他面色大变才抬脚。 闻滔今日的脾气好的出奇,简直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趋势,被踩了脚竟然也没有破口大骂,古怪的让人生疑。 厅里乐声喧闹而起,有歌姬在屏风后面轻启朱唇,唱一曲花好月圆。 赵子恒与一帮年轻儿郎们来闹酒,柏十七被夹在中间灌酒,连脱身都难。 闻滔擎着酒杯过来向赵无咎敬酒,远远看着这一幕,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这位兄台既然是十七带过来的客人,那便是闻府的客人。」 第26章 赵无咎与他举杯浅酌:「闻公子与柏十七认识很久了?」 「打小认识。」闻滔当着赵无咎的面倒是不吝于展示两人之间的关系:「两家父辈的交情,轮到我们这一辈小时候没少打架。」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不由感叹:「小时候的柏十七实在是太淘气了。」 赵无咎想起她那上天入地的神奇技能,也表示同意:「柏少帮主确实顽劣了些。」 赵子恒虽然是个纨绔,但跟她的顽劣比起来就差的远了。 喜宴吃到一半,一帮人闹着要看新娘子,拥着柏十七去新房。 赵无咎借口乏了,自有闻家的下人带着他与一众护亲前往客房休息。 柏十七站在新房门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没想到老子这辈子还有当新郎倌揭盖头的一天。 闻滔一把推开新房的门,然后将人推了进去:「犹豫什么?新娘子都快等急了。」 赵子恒为好兄弟呐喊助威,丘云平缩在人群后面瞧热闹,一帮喝的醉醺醺的儿郎们起哄:「快快!揭了盖头我们接着续酒!」 柏十七被一堆人围着灌了不少的酒,此刻有几分醺然醉意,几乎是一路飘进了新房,直飘到新娘子面前,唰的揭下了盖头,宋四娘子螓首低垂,娇羞无限,今日又是大喜的日子,精心妆扮过的,当真是美人如玉。 一众少年郎们纷纷恭贺柏十七艳福不浅,唯独闻滔目睹她哑巴吃黄莲,苦不堪言的模样而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赵子恒喝的出溜到了桌子下面,还是舒长风带人把他弄回去。 其余少年郎们都喝的满嘴胡话,有抱着同伴不撒手猛亲的,也有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一桌人里最后也就只有柏十七屹立不倒,抱着酒坛子坐的笔直。 厅堂里的乐人们早被遣走,闻滔吩咐管家带着一众仆从将来宾都送回客房醒酒休息,他自己提了一坛子酒坐到了柏十七面前,敲敲桌子:「柏十七,醒醒。」 柏十七目光发直,茫然的转过头来看他,力图保持最后一丝清醒,见到眼前放大的脸孔,毫不客气拍了一巴掌,口气里全是挑衅:「王八蛋,又想打架是不是?」 闻滔拉住了她乱拍的爪子,试探的问道:「今儿不跟你打架,你还能喝不?」 柏十七:「怕你是孙子!来继续喝!」她提起酒坛子……哗啦全倒在了闻滔脑袋上。 闻滔坏笑着……将桌上半坛子酒倒在了她脑袋上,还假意担心:「哎哟十七,你这身上都湿透了,我带你去换件衣服吧?」 柏十七脑子发晕,也知道闻滔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狠推他:「滚一边儿去,等着看小爷笑话是吧?」起身一脚踩在凳子上,提着他的领口喷着酒气问:「说,你把我……我那位客人藏哪去了?」 闻滔双眼微眯,露出一点危险的光芒,很快敛去:「你哪位客人?」 「坐坐……轮椅的。」 「别担心,哥哥我向来好客,你那位贵客已经被送去客房休息了。」 柏十七舌头打着结催促他:「带……带我去找他。」 闻滔手指似无意般滑过她酒后泛着粉色的面颊,目光在她唇上扫过:「天色已晚,你找他有何事?」 柏十七脑子一阵阵犯晕,揪着闻滔的前襟不放:「我要见他!见他!」 闻滔:「先换件衣服好不好?」 柏十七:「不好!」 赵无咎已经洗漱完毕,散着头发穿着中衣坐在轮椅上看书,房门被敲的山响,如果不是舒长风拦在门口,说不定柏十七早都闯进去了。 舒长风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胆大无忌的家伙。 「柏少帮主,夜色已深,我家主子已经歇息了,不如明日再来?」 「胡说八道!你……你挡着不让我见堂兄,是何道理?」 醉鬼的逻辑还很强:「难道堂兄房里……藏着美人?」 舒长风:「……」 闻滔被她一路拖拽而来,好几次都想把她哄进新房,没想到这家伙醉后一根筋,一门心思惦记着要找「堂兄」,他不得不好奇轮椅上那位「堂兄」的来历。 「十七,新娘子还在等着你呢,不如咱们回去吧?」没听说柏家还有同宗同族。 柏十七捶门不管用,开始上脚踢,就在她准备拆门的时候,房门毫无预兆从里面打开了,赵无咎端坐在轮椅上,不防她一头撞过来,满身的酒气撞进他怀里,抬头露出个醉不可抑的笑容,大着舌头说:「堂……堂兄,我来陪你了。」 赵无咎低头端详眼前这张醉态可掬的笑脸,皱起了眉头:「喝醉了就回去好好歇着,跑到这里来胡闹什么?」 闻滔大步跨进来,去扯她的后脖领子:「兄台说的对,我这就带他回去。」没想到柏十七跟八爪章鱼似的抱紧了赵无咎的腰耍赖:「今晚……今晚我要跟堂兄秉烛夜谈!」 赵无咎还从来没见过柏十七无赖至极的模样,平日听到他的教导恨不得退避三舍,今天却亲近的诡异,况且她跟闻滔之间有点奇怪,喝醉了不肯休息,却跑来找他,见闻滔似乎非要拉他走的模样,心里也有所怀疑,索性道:「跟个醉鬼没什么道理可讲,闻少帮主且去休息,等十七清醒了再说。」 闻滔假意道:「兄台是贵客,岂有让兄台照顾十七的道理,不如我带他回去,明日再让他来赔罪。」 第27章 柏十七埋头在赵无咎怀中,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头脑愈发昏沉,大着舌头赶人:「你赶紧走,别耽误……别耽误我跟堂兄聊天。」 舒长风:「闻少帮主请。」 闻滔满腹算计落了空,见柏十七死赖在那男人怀中,黑暗之中又冒出来四名护卫请他离开,只能悻悻离开,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十七醉着,那就劳驾兄台照顾了,等他酒醒了再说。」 房门从外面被关上了,赵无咎温声说:「人都走了,可以松开了吧?」 这小子满脑袋酒气,头发都还湿着,不像是喝醉,倒好似洗了个酒浴。 柏十七翻个身靠着轮椅扶手瘫坐在了地上,闭着眼睛都快睡过去了:「今日……多谢堂兄。」 赵无咎才刚沐浴无毕,原本浑身清爽,被她一抱弄的身上都是酒味,又嫌弃柏十七酒气冲天,催促她:「起来去后面洗洗。」 柏十七也觉得自己亟需洗个热水澡清醒清醒,便爬起来摇摇摆摆往后面去,还扭头调笑道:「堂兄……可别偷看!」 赵无咎:「……」 柏十七知他是君子,行事端方固执,满脑子教条思想,哪怕同为男人也断然没有偷看她洗澡的可能,这才扶着墙放心往后面浴房里走。 盐帮富贵,这间待客的屋子也建的很是奢华,卧房紧连着沐浴的汤池,有热水汩汩沿着四角的兽头喷出来,也不知道是烧的热水还是引来的温泉,整间屋子里水雾缭绕,视野不清。 柏十七坐在池边脱靴解衣,取下发冠扔在一边,将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贴身的软甲,紧紧勒出一个毫无线条可言的身躯,她摸索着解下软甲,将自己从厚厚缠绕着的布帛里解脱出来,终于露出长腿细腰的姣好线条——除了常年饱受压迫的前胸达不到丰腴的水准。 她手脚有点发软,仗着熟识水性,慢慢摸到池边潜下去,先扎个闷子把脑袋泡一泡,一则清除头发上的酒气,二则清醒清醒,哪知道估计错误,被热水一泡竟然有点头晕,呛了一口水顿时清醒了几分,赶紧扒着池沿边不敢松手。 柏十七平日就玩心重,今日差点栽在闻滔手里,这会儿也不敢在水里胡闹了,在池沿边摸到皂角老实靠坐着洗头发,听到身后一点微微的响动,扭头看时在缭绕的雾气里发现赵无咎光裸着胸膛推着轮椅进来,顿时吓的手忙脚乱,顶着满头泡沫一头扎进水里,声音都不对了:「堂堂……兄,你怎么进来了?」 赵无咎在军中十年,天气热的时候,沿着井圈周围或者溪流一水裸裎相见的袍泽一起解衣冲澡,早都见怪不怪了,他隔着缭绕的水雾慢吞吞到了汤池旁边,那里放着个系着绳子的小木桶,丢下去打一桶热水上来:「身上一股酒味,冲的难受。再说你醉的这般厉害,万一睡在池子里。」 「多……多谢堂兄关心。」柏十七小心将自己泡进汤池里,一边快速冲洗头上的泡沫,一边不着痕迹的往远处游 。 赵无咎抬头看到她往汤池中心游动,池面上只能看到一个移动的黑点,喝醉了酒还在水里面扑腾,训斥的话再也压制不住,冲口而出:「都喝醉了还胡闹?还不赶紧游过来,一会醉倒在池子里,看让谁进来救你!」 柏十七听到这话吓出一身冷汗,手脚发软在池子里扑腾了两下,差点呛到,更是说不出的乖顺:「我就……就泡泡,一会就出来了。堂兄您请!」 他倒是没有偷看,正大光明进来了,理由还无懈可击,至少让柏十七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赵无咎:「你赶紧洗洗就出来,别一会酒意上头呛了水。」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柏十七浑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竟然当真呛了一口水,顿时大声咳嗽起来。 隔着水雾,赵无咎瞧的不甚清楚,却很是担心:「要不让舒长风进来服侍你洗澡?」 柏十七:「……」这个提议糟糕透了。 她结结巴巴拒绝:「我自己能行的,不必麻烦舒兄弟了。」 赵无咎:「那你就赶紧洗洗上来,我等你一起出去,免得你喝醉酒溺水。」 柏十七女扮男装二十载,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危机。 她今日被闻滔支使那帮狐朋狗友灌了太多酒,经热水一泡更是脑袋发晕,此刻恨不得昏睡过去,面对赵无咎的固执与好心,都快坚持不住了,只能缓慢的又挪了回来,攀在池边将全身上下快速在水里搓一搓,下巴搁在池沿上,一头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眼巴巴看着赵无咎:「堂兄,要不你先出去?我穿了衣服就……就出来。」 赵无咎就在汤池边距离她不远,离的近了能够看到她颊边泛红,双眸晶亮如星,也不知道是不是头发披散下来的缘故,竟然颇有两分女子的秀媚,随即想到江南山水温柔,就连男儿也多文弱秀致,疑心自己在北地呆久了,但凡见到个模样周正的男儿,居然都往女人身上想,岂不荒唐。 他也知道跟醉鬼不好讲道理,边擦身上的水渍边温声哄她:「那你快点洗洗出来。」擦干净就推动轮椅慢慢出去了。 柏十七着急忙慌从汤池里爬上来,抓过一边干净的布巾将身上擦了一边,手脚发软草草裹好身体,套上软甲,扯了件衣架上的衣服往外走。她那件外袍上淋了不少酒液,早都不能穿了。 没想到这件外袍不但宽大,还长的出奇,她脚下发软,衣摆还拖在地上,才进了卧房便踩了衣摆,朝前扑过去,向赵无咎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第28章 赵无咎此刻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床上,舒长风在一旁拭擦轮椅,见到柏十七这副模样闷头偷笑,好心过来扶她一把,还征求她的意见:「柏少帮主,要不我现在送你去新房?」 洞房花烛夜呢,放着如花美眷不去疼惜,跑来搅扰的自家主子不得安眠。 柏十七脑子发昏,不甚清醒,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撑,听到「新房」两字都要被吓到,推开舒长风迈着醉步直扑赵无咎的大床,笑的几乎有点傻气:「堂兄——」伸开双臂求抱抱。 赵无咎讶然望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放着新娘子不搭理,你跑我这里胡闹什么?」 柏十七扑上去在他的面颊上「吧唧」亲了一口,头发还湿哒哒滴着水,就歪倒在了他的床上。 赵无咎摸着被亲到的地方,半天没有回过神:「臭小子,这都是什么毛病?」调戏完小姑娘又来调戏他? 他枕衾孤冷多年,知道柏十七就是个顽劣无拘的跳脱性子,说了也未必改,少年人天性好玩,又是个醉的稀里糊涂的醉鬼,没认错人就不错了,只能认命去推她:「头发都湿着,起来擦干去陪新娘子。」 舒长风假装没有看到周王被调戏的一幕,一本正经过来拉她:「柏少帮主快起来。」结果发现她死死拽着赵 无咎的袖子睡的香甜。 舒长风:「……」 赵无咎不由头疼:「拿条帕子来我替他擦头发,你去休息吧。」 房间里只剩了赵无咎与柏十七两个,其中一个还醉的人事不省。 赵无咎用帕子包着她的头发一点点吸水,另外一只帕子囫囵在她脸上擦过,擦脖子上的水迹的时候,发现帕子下面好像多了个东西,揭开看时,顿时呆住了。 ——柏十七喉结的地方被他粗鲁的手法给擦起皮了! 起……皮了? 赵无咎吓了一大跳,定睛再看,才发现她的喉结之处似乎多贴了个东西,此刻一半朝上翻着,顺着翻下去……竟然是个假的喉结? 江湖之中多有传言,各种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存于世,赵无咎一直无缘得见。 他重新再掀起那一半开胶的假喉结,发现下面平平,而那假喉结颜色与她的肤色相同,仿的维妙维肖。 宫中多有年幼净身的小黄门,嗓音尖细而无喉节,可柏十七声音清亮,又是江苏漕帮少帮主,断无净身的可能。 赵无咎多年在生死关口打转,自忖见惯风浪,这一刻也禁不住为自己的猜测而捏了一把汗——难道柏十七是女子? 他低下头重新打量床上之人,但见她唇边一圈细绒汗毛,玉面无须,闭着眼睛才发现她睫毛浓密,眼尾狭长,好像书法大家随意挥出的一笔,顾盼之间自带风流之色,嬉笑怒骂随心所欲。 如果说柏十七是女子,那这世间……岂能有比男儿家还要顽劣风流的女子? 赵无咎一夜几乎半梦半醒,身畔躺着的家伙没心没肺睡的香甜,一头长发铺满了枕头,睡到半夜竟然把半个身子都搭在他身上,睡梦之中还得意的笑出了声。 赵无咎:「……」 如果柏十七真是女子,这……这成何体统? 天亮之后,柏十七总算清醒,抱着脑袋从赵无咎的床上爬起来呻吟:「疼死了!闻滔这个王八羔子!」 赵无咎神色复杂,对她的咒骂本来想视而不见,可是想到万一她是女子,满嘴的粗言秽语,全无女子的贤淑温婉,不由斥责:「听闻少帮主说你们两家世交,怎能对世兄如此无礼?」 「世兄?」柏十七敲敲脑袋,冷哼一声:「认识他这种世兄,算我倒霉,从小到大坑我多少回,要不是瞧在闻伯伯面上,我非打他个满脸开花不可!」 她拢拢头发,拖着赵无咎长及曳地的外袍往铜镜前面一站,低头就发现自己脖子上的异样,假的喉结已然有一半开胶,也不知道有没有在赵无咎面前露馅。 「我昨晚的发冠跟外袍呢?」 赵无咎还躺在床上,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余光中瞥见她心虚的表情,五分怀疑也成了八九分,只差验证。 「你昨晚醉醺醺冲进浴房的汤池里沐浴,大约还在那里面吧。」 柏十七匆匆去浴房,找到自己的发冠及外袍,从衣服内袋里摸出特制的胶水摸着将喉节重新粘起来,思虑赵无咎可有发现,出来便换上一副笑脸:「堂兄,不如我去新房,让舒兄弟侍候你梳洗,回头咱们去外面街市上吃顿好的?」趁势贼头贼脑打量他的神色。 赵无咎依旧是寻常的样子:「去吧。」 柏十七出门之后,赵无咎才侧头去看床铺,昨晚两人同床共枕,柏十七睡觉不老实,直往他身上拱,他垂下眼睫,心中不由思绪万千。 新房里,宋四娘子昨晚候了大半夜,听着前面闹酒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侍候的丫环珍儿来报,酒席撤了,新郎倌跟闻少帮主不知所踪,她才收拾歇下了。 天亮之后,珍儿吹熄了龙凤烛,才服侍她起身,房门就被敲响,外面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四娘子——」 宋四娘子的眼神亮了,迫不及待的起身,亲自去开门,见到门外面穿着一身皱巴巴外袍的俊俏朗君,顿时羞红了脸:「爷昨夜可是酒喝的多了?」所以才没寻到新房的路? 第29章 柏十七踏进门,大马金马往椅子上一坐:「别提了,闻滔找了一帮人灌酒,昨晚我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打发人去外面问一声,好歹也给爷换身新衣裳啊。」 珍儿乃是宋四娘子在宋家的婢女,对闻宅不熟,便拜托新房里服侍的小丫头鹊儿:「姐姐,麻烦您帮我们爷去外面找找他的人,把他替换的衣裳送进来。」 宋四娘子亲自濯手拧了热热的帕子服侍柏十七梳洗,柏十七道:「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奴家既成了爷的人,往后服侍爷饮食起居,便是应当应份。」她一副要做贤妻良母的架势,几乎吓到了柏十七。 「不必不必,此事从长计议。我这里没什么规矩,你原来喜欢做什么往后便继续做什么,倒不可为了我而改变。」 宋四娘子粉面绯绯:「爷宽宏大量,奴家却不能不懂事。」 三年前宋四娘子出道,将将才十四岁,正是含苞欲放的年纪,做艺伎人虽不卖身,但碰上好色的登徒子也总免不了吃亏。 柏十七初次去宋家听书,正逢一位恶少当众调戏她,被柏十七狠揍了一顿,极尽讽刺,那人从此羞臊的再也没来过。 彼时宋四娘子还是个娇娇小女娘,远不如今日的长袖善舞,若非柏十七出面,只怕早砸了招牌。 其后柏十七还命人送了好几个话本子给她,虽然本子的作者署名云平先生,但宋四娘子却把这笔恩情统算在了柏十七身上。 她凭着那些个精彩的故事在淮安城内站稳了脚根,每年数着日子盼着漕船南归,盼的不仅仅是云平先生的那些话本子,还有眼前的柏少帮主。 心愿得偿,她如身在云端,眉眼带笑服侍柏十七梳洗,小丫头拿了替换的外袍过来,柏十七换了干净衣裳,才道:「咱们去寻闻滔讨要一样东西。」 宋四娘子眼里心里都是柏十七,她之所言无有不从:「奴家都听爷的。」 柏十七这辈子见过不少漂亮小娘子们仰慕的目光,平日倒可一笑置之,可眼前这一位……都成了她房里人,可真头疼。 闻滔还在被窝里就被人踹开了房门,柏十七一路闯进他的卧房,只差把他从床上拖下来了。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点都不客气:「我说闻兄,你昨晚不是答应洞房花烛夜之后要把四娘子的卖身契还给我的吗?」 闻滔撩起被子,露着光着的膀子,不放过柏十七一点点眼神变化,发现她视若无睹,忽然想起大夏天漕船上的汉子们泰半光着膀子干活,恐怕在她的眼里男人光着膀子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了,心情便无端糟糕起来:「你昨晚连新房都没回,还好意思来讨卖身契?」 柏十七无赖一笑:「闻兄这话有误,花烛之夜你管我做什么了,反正一夜过去了,你该兑现承诺,不然……」 闻滔目光盯盯着她,撩起被子,发现柏十七眼神镇定,连半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也犯嘀咕:「不然你要怎么办?」 柏十七:「你若执意不给,我就上闻家去找闻伯伯讨要,想来一张卖身契而已,闻伯伯也不会舍不得。」 闻滔与柏十七只要碰在一起就没有不掐的时候,要么言语争锋,要么给对方挖坑,闻鲍早都习惯了,大约听到此事也只会当俩小儿又一桩公案而已。 「可是卖身契却在我手里,到时候我就说丢了。」 柏十七目光扫过搭在衣架上的外套,二话不说上手去搜:「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怀着耍我的心思啊?不好意思我自己来拿。」 闻滔赤着脚只穿着一条绸裤从床上跳了下来,冲过来与柏十七抢衣服:「小混蛋你住手!」 柏十七见状抱起衣服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有本事你来追啊。」一脚跨出房门,回头挑衅的向闻滔笑:「反正闻少帮主也不怕被人看光了。」 宋四娘子余光瞥见闻滔的胸膛,顿时满面羞红,扭头疾走,假作未见,珍儿紧随其后,捂嘴偷笑,小声说:「姑娘,咱们爷……真是!」 有够无赖! 柏十七既拿到了宋四娘子的卖身契,顺便还把闻滔戏弄了一把,心情别提多愉悦了,她顺手将两张卖身契交给宋四娘子——另外一张是珍儿的,属于卖一送一的赠品。 宋四娘子眼圈泛红,很是迟疑:「爷,您当真要把卖身契给我?」 珍儿悄悄戳了下宋四娘子的后腰,示意她赶紧接过去。 宋四娘子从小到大,每次挨了养父母的打就恨不得偷出卖身契逃到天边去,十四岁成为宋家的摇钱树,上台之后穿金戴银,回到后院连寻常的丫环都不如,被养父母看的非常紧,形同坐牢。 「以后你就是自由的了。」柏十七见她情绪激动,把「以后找个好人嫁了」这句话咽了回去。 等到闻滔衣冠整齐寻摸过来,柏十七已经呼朋引伴准备去淮安城内吃早饭了,连全天安排都计划好了:「堂兄是第一次来淮安吧?咱们先来一碗热腾腾的长鱼面,然后找个地方去喝茶听书,顺便把午饭也解决了。最近几年淮安城内兴起的烹龙炮凤,熊掌猴脑之类的都不必点,只要家野小鲜,什么蟹粉狮子头、三套鸭、软兜长鱼、松鼠鳜鱼、梁溪脆鳝等等都端上来,包管好吃……」 赵无咎见她讲的眉飞色舞,美食还没吃到嘴里,唾液先自分泌出来,面上不由浮起了笑意:「听你说倒比亲尝过还觉得美味。」 第30章 柏十七拊掌大乐:「我爹也这么说,他说我适合说书。将来要是吃不上饭,保不齐说书也是一门手艺呢。」 宋四娘子抿嘴偷笑。 赵无咎与她边闲话边观察,心里的疑惑跟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一面猜测她是否有暗疾导致喉节未起,这才需要外在的修容,一面猜测她也许当真是个女娇娥,可世上哪有这样浪荡无羁的女娇娥? 赵子恒昨晚大醉,被舒长风从床上拖过来,蔫头耷脑的模样有几分可怜,听到柏十七要带大家出门吃早饭,顿时精神不少,凑过来揽着柏十七的肩膀就要出发:「十七,跟你出去总不会出错,有好吃好喝,还有漂亮的小娘子相伴。」眼神稍稍往不远处的宋四娘子主仆身上瞟了一眼,顿时被柏十七给逮住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货的脾气秉性,柏十七估计都要敲他的脑袋:「咳咳,规矩点啊。」 赵无咎的眉头拧了起来——一点猜测也如星火燎原,瞬间就觉得两人姿势太过亲密。 不及他开口,赵子恒的膀子已经被人从后面拧住了,他一声惨叫:「疼疼!放手!」 闻滔黑口黑面站在两人身后,大清早一脸的起床气,看那架势恨不得打赵子恒一顿。 柏十七大怒:「姓闻的你有毛病啊?快放开子恒。」 闻滔浓眉虎目里蕴着不痛快,扭着赵子恒的胳膊不松手:「我若是不松手呢?」 柏十七每逢遇见他脾气就变差,揎拳捋袖:「你若是不放,早饭先不吃了,打一架再说!」 赵子恒疼的泪花四溅,不住喊疼。 柏十七冲上去要动手,闻滔总算是松开了,且又换了副笑脸:「我不过是同赵兄弟闹着玩而已,你也气量太狭小了,有甚可计较的?」 「要不我拧断了你的胳膊,看看你计较不?」 闻滔一副无赖模样,恨不得将胳膊伸到柏十七鼻子下面:「要不你来试试?」 柏十七一巴掌拍开他,拉着赵子恒活动胳膊,压根不想搭理闻滔:「滚开!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了筋骨?」 「轻点!哎哟!疼!」 闻滔下手没轻没重,赵子恒又养的身娇肉贵,直瞧的赵无咎眉头紧蹙——这小子还要锻炼不够,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弄哭他,真是羞于承认他是赵家儿郎! 赵子恒还不知道堂兄脑子里盘算了一堆训练计划,意味着未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过的悲惨艰难,而且这次还彻底将他的好兄弟柏十七排除在外。 原因不详。 一行人出门,闻滔厚着脸皮跟上来,柏十七很不想见到他,拿风凉话挤兑他:「盐帮今日无事?我们一帮闲人,没得耽误了闻少帮主的大事儿。」 一脸青肿的扈献随侍在侧,面上的刀疤都扭曲了,好险才把那句「少帮主很忙」给吞回了肚里去。 闻滔脸皮挺厚,心态极好,用目光威逼扈献不要多嘴多舌,还神色如常拿老父亲说事儿:「父亲要是知道你来了淮安,我还怠慢了你,回头还不得找我算帐?」 两人掐架也不是头一回,闻鲍早已见怪不怪。 柏十七皮笑肉不笑:「闻伯伯若是知道你花大钱送了我一名妾室,也不知道是何表情?」 闻滔:「外间风传柏少帮主钟情宋四娘子,做哥哥的帮你圆了这个梦,父亲难道不该夸我们兄友弟恭,相处和睦吗?」 「还真是……和睦啊!」柏十七飞踹出去一脚,差点踢到闻滔,引的赵无咎唇边溢出一缕笑意。 闻滔厚着脸皮跟上来,柏十七却很不待见他,一桌吃饭,她左边坐着赵子恒,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右手边坐着宋四娘子,做不完的小意体贴,剥虾剥蟹,连鱼刺都挑出来,侍候的周到非常,引的他不由阴阳怪气:「柏十七,你是不是手折了?」 柏十七本来便看他不顺眼,哪怕他再三表示要尽地主之谊,包圆了今日的花费,两人之间还是唇枪舌箭不太平,她挟起虾仁蟹肉嚼的满口生香,扬着下巴愣是摆出个嚣张模样:「你羡慕嫉妒了?看上哪家小娘子了告诉我一声。」 闻滔:「你还要帮我纳妾不成?」 柏十七:「我尽早通知那家的小娘子,免得跌进火坑。」 闻滔恨的磨牙,觑着她牙尖嘴利的模样,恨不得把她身上那些扎人的刺儿都拔干净了,省得扎的慌,可她这副嚣张得意的模样……真是让人心里痒痒,总要禁不住去逗一逗,乐趣与招猫逗狗相类,然而那又是全然不同的。 他知道。 「咱们兄弟之间,何必分那么清楚。」 柏十七故意恶心他:「别,亲兄弟还明算帐呢,你闻少帮主财大气粗,我可是在漕河上讨饭吃的穷鬼,往后还要多仰仗闻少帮主的提携。」 闻滔眉眼间都流淌着算计:「好说好说!」 既然有金主随行,闻滔愿意付帐,柏十七带着一帮人吃喝玩乐便毫不客气,专挑花钱的来,从早晨出门逛到了晚上,带着人直接回了淮安柏家的宅子。 中间还出现过一个插曲,几人下午去听曲子的时候撞见了田宗平,他欲上前来请安,被舒长风远远一个眼神给打发了。 田宗平在漕船上见到周王令牌不敢怠慢,回去之后便十分矛盾,犹豫要不要告诉漕运总督荀柏,过了一夜还没拿定主意,心烦意乱之下被外面盐商拖了过来听曲子解闷,没成想又跟周王一行人撞上了。 第31章 他远远看到今日除了柏十七相伴周王左右,竟是连盐帮少帮主闻滔也相伴在侧,心中更是惊异——亲王巡驾地方,不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却跟一帮粗蛮不知礼的庶民们混在一处,着实难解其意。 闻滔还不知道田宗平的揣测,一门心思跟着柏十七,才踏进柏家的大门,余四就迎了过来,神色匆匆前来报讯:「少帮主,帮主来了!」 柏十七条件反射觉得小腿疼,转头就抓住了赵子恒的双手:「子恒,好兄弟,救我一命!」 赵子恒豪气云天:「何事你说!」 柏十七拉过宋四娘子:「四娘子就托付给你了,我爹若是问起来就说是你新纳的妾室。」 宋四娘子满腹委屈:「爷,奴家……真的上不了台面?」 柏十七再三向她解释:「我爹脾气不太好,若是知道我不经家中同意就随意纳妾,到时候不但要揍我,恐怕还会把你给处理了!我这可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闻滔「嗤」笑一声:「多大点事儿,瞧把你给吓的!」 闻鲍不禁儿子沾染女色,随便收个房里人也不出奇,身为独挡一面的盐帮少帮主,闻滔出门与人应酬,送美人送厨子的皆有,他都是来者不拒,这方面柏震霆就显的不够通达了。 柏十七恨不得把他给赶出去:「你是来捣乱的吧?」这种事儿他绝对做得出来。 闻滔朗笑出声,跟在柏十七身后憋了一天的气恼都找到了发泄的渠道:「我也许久没见过柏伯父了,正好去给他老人家请个安。」 他率先踏过门槛往里走,慌的柏十七上手就抓住了他的腕子,压低了声音质问:「闻滔,你到底想干嘛?看我倒霉你很开心?」 闻滔目光扫过眼前这张惊慌的脸孔,顿时得意起来:「十七,咱们一起进去吧?」 余四招呼赵无咎兄弟俩进门,柏十七拖着闻滔躲到一边商议:「说吧,到底怎么样你才不会在我父亲面前胡说八道?」别提多窝火了。 闻滔早就想看她示弱的模样了,欣赏了一会之后才说:「其实我这人吧,还真没想着为难你。十七你想想,咱们认识多少年了,难道我待你不好?」 柏十七心道:简直糟糕透了!可是当此时机也只能违心的说:「……还行吧。」至少没把她沉到江里去,或者砍断她的胳膊腿。 闻滔叹一口气:「其实我赎了宋四娘子给你,真不是挖坑让你跳,就是觉得你身边也没个体贴的女人,常年在漕船上泡着,过的比较辛苦,偶尔流连外面的烟花柳色,那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才找个合你心意的女人来侍候你。」 柏十七:「那还真是谢谢闻兄了!」 闻滔表情诚恳无比,说的自己都快信了:「让柏伯父打断你的腿,那都是吓唬你的。咱们兄弟一场,总比你外面那些狐朋狗友的交情深吧?」眼神还往赵氏兄弟俩身上扫了一眼。 柏十七也很是配合:「那是!」闲了挖个坑,当然比赵子恒这种只会一起结伴风花雪月的兄弟要强多了——坑死人不偿命! 闻滔做出不解的模样:「再说……我觉得柏伯父也太奇怪了,你都二十岁了,不说娶妻吧,连个房里人都没有,他是准备让你一直打光棍吗?」 柏十七:「你怎么比我爹还操心我房里的事儿?」 闻滔揽着她的肩膀笑的心满意足,理由也是冠冕堂皇:「我这不是自己身边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不舍得让你一个人孤衾枕寒嘛。」又打听她的事儿:「十七,你别是柏伯父抱来的吧?传宗接代可是大事儿,我家里都准备帮我议亲了,你家里不着急?」 柏十七:「闻兄,你这是绕我呢吧?我爹都在正厅里等着,你跟我探讨终身大事?要不你进去直接问我爹不就完了吗?」 闻滔作势要走,柏十七连忙拉住了他:「说吧,到底怎样你才能不再我爹面前说我纳妾的事儿?」 闻滔慢慢悠悠:「只有一个条件,咱们休战讲和吧?」 柏十七傻眼了:「就这么简单?」 闻滔:「就这么简单!」还痛心疾首指责柏十七:「咱们从小认识,两家父亲又是旧识,也算是世交了。小时候打架还算是不懂事,可是你我年纪都不小了,每次见面还要针锋相对,互相拆台,恨不得对方出丑,不觉得幼稚吗?」 柏十七:「……其实我这人很好相处的。」还不是你每次挑事儿,就是俗称的那种挑事精! 她快刀斩乱麻:「我姑且相信你一回,若是今天在我父亲面前拆台,大不了我被打断腿,往后咱们兄弟也不必再做了。如果今天不拆台,那往后咱们就是好兄弟!」 闻滔绕了个大圈子,想要的结果没得到,只能采用迂回策略,当下在她掌心轻拍了一下:「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模样,柏十七差一点就信了。 柏震霆身材高大,浓须满面,气势威严,身上一股多年在漕河上打拼出来的悍勇之气,寻常小儿见到亦有啼哭之意,数月未见柏十七,打头第一句话就问:「又惹祸回来了?」 柏十七跟闻滔看起来不太对付,但跟亲爹……似乎更不对付。 她气呼呼道:「我哪次惹祸了?」再说她一般惹祸都自己善后,不麻烦亲爹,省的被责备。 柏震霆跟天底下的严父一样,小时候觉得孩子玉雪可爱,可是等到孩子长大招猫逗狗,无祸不闯的时候就开始头疼,且还是柏十七这种顽劣到寻常两三个小儿郎都抵不上的淘法。 第32章 他疼孩子的方法就是给银子,物质上简直可称得上溺爱,但管孩子唯一会的一招就是以暴制暴,什么平心静气的沟通想都别想。 偏偏柏十七十三四岁开始就实现了经济独立,独自押漕粮上京之后更是实现了自负盈亏,且能够养活随漕船上京的帮众,截断了柏震霆表现慈爱的方式,柏震霆的一腔父爱都喂了家中养的那条狗,完全找不到亲的疼爱方式,剩下的就只有诘问了。 据随船北上的心腹秘密报信,大家更喜欢少帮主押送漕粮北上,不但伙食好还能一路玩回来,从不克扣帮众的银子跟伙食,还能跟大家打成一片,声望日隆。 柏震霆听到这些夸赞之语,内心窃喜,偏偏见到柏十七连句软和话都说不出来,关心都藏在硬梆梆的质问之下,天长日久搞的柏十七听到不顺耳的话就要怼回去,父子俩寻常见面像吵架,苏氏很是头疼,好几次与他争执:「你就不能拿出哄我的一半功夫来对十七?」 柏震霆也很是苦恼:「我见到这小崽子不驯的模样就想骂娘!」 今日也不例外。 父子俩数月未见,这小崽子不但没有露出一点那什么,用丘云平的话说叫「孺慕之情」,还满脸的不驯,搞得柏震霆手又痒了:「你哪次出门不惹祸?」又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问候闻滔:「贤侄怎么过来了?你爹最近可好?」 ——这就是柏十七特别讨厌闻滔的地方,小时候想尽了法子要揍他,长大以后也看他不顺眼。 柏震霆明明是她亲爹,却对闻滔亲切有加,对她就没几句好话,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恨不得批评打压。 闻滔在柏震霆面前礼数周到的寒喧,与外面浪荡的形象全然不同,假惺惺说:「家父一切都好,最近不在淮安,不然知道伯父来了,定然要约酒的。我是昨日碰上十七,许久未见就在一起玩玩。」 柏十七生怕他抖擞出自己纳妾之事,忙抢过了话头向柏震霆介绍:「爹,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赵子恒与赵无咎。」 柏震霆能在漕河上混了这么多年,也并非他外表那般粗疏,事实上赵氏兄弟才进入正厅他就注意到了。 赵子恒便罢了,标准的富家纨绔子弟,从走路姿势就能看出来寻常少锻炼,下盘虚浮无力,连他家十七都比不上。但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就不容轻忽了。 赵无咎虽然坐着轮椅被护卫抬进来,但那股子临渊峙岳的气势却扑面而来,如果说他对闻滔还是亲切随意对待子侄的态度,那么对待赵无咎便大为不同,反而更像是平辈论交。 「赵公子初次来江南?江南赏玩之地不少,公子若有向往之地,老夫倒可以派人护送。」 他明明见到赵无咎身边护卫随行,却仍旧提议派人护送,知父莫若女,柏十七立刻对他对视,用眼神诘问:什么意思? 柏震霆瞪一眼这不省心的小崽子,谁知道这次又招惹回来的是什么佛? 赵无咎开门见山:「不瞒柏爷,晚辈此次南下是为着寻访江南名医,他日病体若能康复,倒很愿意柏爷派人护送。」 众人说话的功夫,宋四娘子带着珍儿老实缩在赵子恒身后,与柏十七隔的距离有点远,还悄悄窥了一眼柏震霆,对于传闻之中禁止柏少帮主纳妾的老帮主的威严顿时理解了几分。 柏震霆见赵子恒生的风流俊俏的模样,身边跟着女娘,便不以为意,压根没想到这是自家小崽子纳回来的妾。 家中既有客至,柏震霆便吩咐厨房整治酒席,为小崽子与来客接风洗尘。 宋四娘子见此情景,知道她不适合陪侍在侧,索性告罪。柏十七便让余四将人带去客房歇息,临走之时她幽怨的回头看了一眼柏十七——两人新婚,却偏偏不得亲近。 珍儿扶着她回去的时候边铺床还边唠叨:「爷的年纪也不小了,家里说不定很快就会议亲,到时候抬了正房奶奶进门,也不知道姑娘将来的日子能不能好过。姑娘要赶紧生个一儿半女,到时候也能在柏家立足。」 宋四娘子坐在铜镜前梳头,镜中人冰肌玉骨,正是女子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却患得患失:「珍儿,你说爷他喜欢我吗?」 主仆俩担心之事,此刻席间也正在谈论此事。 缘于柏震霆提起的话头:「三个月前见到你爹,他说家里准备为你议亲,挑的是哪家的闺女?」 都在这块地界上讨生活,盐帮财大气粗,闻滔未来的媳妇儿可挑的范围倒也很广,除了不容易与官家联姻,本地缙绅富豪商贾之家都可一试。 闻滔笑睨了柏十七一眼:「倒是见过不少小娘子,但总不合我意。」他半开玩笑:「若是伯父家中有女儿,我爹肯定很高兴亲上加亲!」 柏震霆眉头跳了一下,权当这小子打小与自家小崽子闹不和,借此机会嘲笑她长的娘气:「看来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柏十七横了闻滔一眼,总觉得他这话有点奇怪:「我要是有个妹妹,哪敢嫁给你啊?就凭你朝秦暮楚水性杨花的作派,还是别坑我妹妹了。」 赵无咎若有所思看了闻滔一眼,怀疑自己心中的疑团与这位闻少帮主不谋而合,却又被柏十七的话逗乐。不过他生性内敛,这些年在军中养成寡言的性子,也只是唇边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唯有赵子恒这个愣头青小声纠正:「十七,朝秦暮楚水性杨花是说女人的!」 第33章 丘云平也列席其间,恰坐在他旁边,熟知闻滔与柏十七的关系,捅了下他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解释:「少帮主是故意的!」 柏震霆读书不多,大字识不了几个,这些年身边请了不少先生陪着他吃喝玩乐,文人的玩法要风雅许多,勉强在各种场合不出丑,真要咬文嚼字也难为了他老人家,凑和认几个字罢了,对柏十七讽刺闻滔的话并不当一回事。 ——只要这俩小崽子不会当场打起来砸了酒席,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闻滔被讽刺了也不恼,笑道:「十七年纪也不小了,家父都已经开始着急我的婚事,伯父还不准备替十七也讨一房媳妇?她这么淘气,早该娶一房媳妇进门来管着她了。」 柏震霆多年忧虑此事,却不能对外明言,被闻滔戳中心事,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复而转晴:「你伯娘不是没有想过,不过……这小子在外名声不佳,苏州城里小娘子也瞧不上她,只能慢慢筹划了。」 闻滔心道:这不是明晃晃的借口是什么? 赵无咎也正有此意,心中的疑团愈加放大,原来的猜测七八分也成了九分,不由沉思起来。 柏十七怪责闻滔:「你着急娶媳妇儿,是怕打光棍吧?我可还不着急,反正喜欢我的小娘子不少,总要慢慢挑个合心合意的。」 闻滔举杯:「十七说的对,婚姻大事,总要挑个合心合意的,那祝我们俩都能挑到合心合意的媳妇儿!」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在唇齿间,眉眼含笑,与柏十七碰了一杯,仰脖干了。 一时里酒宴散场,赵无咎等人随柏家下人前去歇息,哪知道戌时未过,丘云平就在外面疯狂拍门:「赵公子,求求你快救救我家少帮主!」 舒长风梦中惊起,拉开了门,丘云平差点跌个狗吃屎,他爬起来就直往里面扑:「赵公子,少帮主要被帮主打断腿了!」 赵无咎披衣起身,舒长风燃起灯烛,他的面容一派沉肃镇定,无形之中倒是缓解了丘云平的急躁。 「你且慢慢道来,怎么回事?」 丘云平破口大骂:「天杀的余四,多嘴多舌,向帮主透露了少帮主纳妾之事,帮主这会儿提着棍子要跟少帮主算帐,我数来数去,闻滔不安好心,赵小公子说话不够分量,也就只有您能救我们家少帮主了!」 赵子恒没正形,一看就不靠谱,也确实不是当说客的好材料。 赵无咎见他神情惊惶,说的又可怜,迅速穿衣,在舒长风的扶持之下坐上了轮椅,赶往主院。 他们过去的时候,主院里灯火通明,柏震霆拄着根棍子站在院里那棵高大的树下面跳脚:「你赶紧给老子麻溜滚下来!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下面横七竖八躺着几名青壮汉子不住惨叫,看情形好像都是从树上跌下来的。 柏十七只着中衣,踩着成年男子手臂粗的树枝站着,她说一句话,那树枝便颤动两下,倒好像随时能从树上跌下来似的:「我才不要下来!反正下来也要被你打断腿,还不如从树上跌断腿更利索些!」 柏震霆气的面紫唇焦,口干舌燥,指着柏十七大骂:「老子还是揍你揍的轻了,你都敢在外面私自纳妾了!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闻滔在他旁边假意相劝:「伯父别生气,都怨我!我想着十七喜欢四娘子,就不跟她争了,哪知道您不允许。」倒把自己摘了出来。 「姓闻的王八蛋,你少在那边假惺惺的,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呐?不就想着挑唆我爹揍我吗?现在如你意了?」柏十七从树上折了一根枝条照准闻滔砸了下去,也不知道从哪刮来一阵小风,那枝条带叶晃晃悠悠就砸到了柏震霆脑袋上…… 柏十七眼都直了:「爹!爹我不是故意的!真是不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滚下来!」 「偏不!」 赵无咎坐着轮椅抵达战场的时候,亲眼目睹柏震霆扒拉下脑袋上的树枝,解开外袍准备爬树:「老子就不信今儿抓不住你!」 闻滔假意阻拦:「伯父,您爬上去危险!」 柏十七在上面挑衅的说:「姓闻的,你这么孝顺我爹,不如你替我爹爬上来啊!」看小爷不弄死你丫的! 让你使坏! 柏震霆已经气昏了头,这小崽子自从经济独立之后翅膀是越来越硬了,连他的告诫也当耳旁风,今晚如果不是揪住余四审问,恐怕就被她蒙混过关了。 他抓住闻滔的胳膊:「贤侄,我手底下的人上去都被她踹下来了,不如你替伯父爬上去把她揪下来?」 树底下半天爬不起来的帮众们都亲自领教了少帮主的威力,其中有一半是在作戏,就怕被帮主死催着再接再励,另外一半……是真的被柏十七从树上踹下来,扎扎实实摔疼了。 闻滔:「……」 柏十七在上面叫嚣:「姓闻的你有本事上来啊……」 柏震霆满怀期翼:「贤侄,你替我把这个不孝子揪下来!」在他老人家饱含希望的眼神之下,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硬着头皮撩起袍角掖在腰间抱着树干往上爬。 赵无咎推着轮椅靠过去,仰头去瞧树上的柏十七,虽然觉得这家伙脑后长着反骨,竟然敢跟亲爹唱反调,要是生在皇宫里属于被关起来学规矩到死、在他手底下当兵屁股非得被打成八瓣的主儿,可因为跳脚的那个人是柏十七,竟莫名觉得这些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事情。 第34章 「柏帮主,十七也就是淘气了些,慢慢教就是了,也不必大动肝火气坏了身子。」 柏震霆扭头看到凭空出现的赵无咎,身后不远处还跟着缩头缩脑的丘云平,顿时露出几分家丑外扬的尴尬,咳嗽两声,老脸作烧:「犬子不听话,吵到了赵公子休息,真是不好意思。」他一个大老粗这些年场面话也学了不少,应酬起来也颇能上台面,唯独遇上管教柏十七,就能把骨子里早都藏起来的粗鲁野蛮给激发出来,变成个暴躁易怒的老父亲。 赵无咎从小在宫里繁琐的礼仪教导下长大,十六岁入军中守着军规过日子,遇见柏十七简直大开眼界,惊奇之余亦觉好笑,宽慰道:「柏帮主言重了,十七虽然纳妾,可她也不是好色之徒,并没做什么,花烛之夜被闻少帮主带人灌的烂醉,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柏震霆心思陡然急转:「赵公子如何知道她喝醉了没做出格的事情?」事出突然,宋四娘子所住的屋子此刻已经被他手底下的人围了起来,阻止往外传递消息。 这小崽子不会喝醉了酒混说八道吧? 赵无咎耿直道:「花烛之夜十七在我床上睡呢,连新房都没回去。」 「睡……睡在你床上?」柏震霆还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颤声确认。 赵无咎没有忽略柏震霆的异样,心里的揣测又多了一分被证实,竟然心有灵犀的与柏帮主想到了一处,脑子里懵了一瞬——两个男人联榻共话没什么,可若是一男一女哪怕盖着棉被纯睡觉,谁还能相信两人没发生过一点什么呢? 他常年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敏捷的反应力瞬间就占据了上风,露出平生最为诚恳的笑容:「两个喝醉酒的大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关系?」避重就轻的略过自己彻夜清醒的事实,纡尊降贵说出一番善解人意的话:「柏帮主既然不同意十七纳妾,反正她也没碰那四娘子,放其归家不就好了?」 柏震霆似乎被他的理由给说服了,但怀疑的眼神在赵无咎脸上扫来扫去:「当真?」 「赵某从不说谎!」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赵某只是擅用兵而已,怎可与说谎相提并论,混为一谈?! 赵无咎心道。 两人对视的功夫,闻滔已经咬着牙爬到了树腰,仰头试图用花言巧语把人先哄下来:「十七啊,你别在上面呆着了,下来跟伯父认个错,我再帮你说几句好话,他老人家一定会原谅你的。」 柏十七折了一根枝条在手,比划了一下长度,还不能够到闻滔,便鼓励他:「你再爬上来些,咱们好好商议一番。」 院内灯火煌煌,然而柏十七站的太高,闻滔瞧不清她眼里狡黠的坏笑,果真抱着树干继续往上爬,好言好语想要把自己摘出来:「说实话,这次的事情真不是我泄密,我只是听外面人传言你喜欢四娘子,便想赎出来博你开心而已,真没想着告诉伯父让你挨一顿揍,你要相信我!」 他仰头朝上看,柏十七袍角飞扬,踩在树枝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仙气,声音也平和至极:「闻兄,我信你,你快点爬上来啊。」 闻滔手脚并用,加快了攀爬的速度,只是他身材高健,不及柏十七轻捷灵活,看起来十分吃力,才爬到距离柏十七有半人高的地方,便被她抽了一枝条。 乍然挨揍,闻滔毫无防备之下差点儿松开手掉下去:「十七——」 柏十七轻飘飘从踩着的树枝上吊了下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连续挥动树枝狠狠往闻滔身上抽:「闻少帮主,你以为说几句好听的我就晕了头,乖乖跟你下去?难道你不是始作俑者?!还想把自己摘干净是吧?」 一众躺倒在树下的帮众本来都准备爬起来了,见此情状吓的又倒伏了回去——那湿柔的枝条抽身上可不是玩的。 树下的柏震霆挥舞着棍子怒骂:「臭小子,快住手!你若是伤着阿滔,让我怎么跟你闻伯伯交待?还不赶紧给我下来?」 若非树上柏十七制造的动静过大,他大约还在审视赵无咎。 赵无咎瞧见闻滔被柏十七抽的毫无还手之力,两只手牢牢抱着树干,与柏十七抓着树枝荡秋千的轻松神情全然不同,若非场合不对,恐怕会笑出声。 柏震霆倒是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可干打雷下不了雨,树上的淘小子明显不是逆来顺受乖巧听话的孩子,他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柏震霆鼓动闻滔爬上树去揪人,不会是借机送他上去给十七整治吧? 父子俩何其熟悉对方的性情,焉能不知柏十七上树爬杆天赋奇高,天生泼猴托生,寻常人根本不及她在险境如履平地,意态悠闲。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只要在树上,闻滔就铁定不会是十七的对手。 赵无咎脑子里思绪奔腾,再看柏震霆气怒之间中窜下跳,扯大了嗓门仰头骂柏十七就察觉出了几分虚张声势且护短的味道。 他还要装作一无所知:「柏帮主,十七有分寸的。况且之前闻少帮主戏弄于她,说不定她心里憋着一口气,等她出了气也就下来了!」 话音才落,树上的柏十七一把扯开了闻滔的腰带,外袍被她扯了下来。 闻滔抱着树干进退两难,只能拿出平日哄那些小娘子们的温柔口吻来哄她:「十七,千错万错都是哥哥的错,挨几下打权当给你消气了,往后哥哥再也不逗你了行吗?」 第35章 柏十七笑意盈盈应了他:「行!怎么不行?!」顺手就扯开了他的裤腰带…… 柏十七几乎是在干完坏事的同时身子一荡,就又窜回了原位,高踞树干看好戏。 树下的一干人等眼睁睁看着闻滔那条裤腰带晃晃悠悠落了下来,而他绸布的长裤轻飘飘落到了脚裸处,露出大红色风骚的绣着花的短裤和两条毛腿……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闻滔一经察觉下半身不妥,再要伸手去抓已经晚了,树上毕竟不似平地,他平时反应再灵敏,此刻也晚了半拍,手忙脚乱之下哧溜一声就从树上滑了下去,忍着手心磨破皮的疼痛稳定住了身形,虽不至于跌个四仰八叉,却也跌了个屁股墩。 柏十七在树上笑的前仰后合,脚下踩着的树枝乱颤,让赵无咎忍不住替她捏了一把汗,可惜本人却毫无所觉:「该!让你假惺惺来坑我!」 闻滔:「……」 两人从小到大针锋相对,各有输赢,柏震霆早已司空见惯,亲自去扶闻滔:「贤侄快起来!」又冲着树上得意的柏十七怒吼:「还不赶紧下来?」 「我才不下来!」柏十七抱着树干做哆嗦状:「我要喝风饮露,长在这棵树上!」简直是个无赖小儿。 父子俩僵峙着,柏震霆摆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要为闻滔讨回公道,而柏十七晃荡着双腿坐在树上不肯下来,闻滔面上挂不住,哪还有看戏的心思,臊眉耷眼提起裤子溜子…… ——太丢脸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赵无咎的错觉,总觉得闻滔落跑之后,院子里紧张的空气似乎有所松懈。 柏震霆到底是老狐狸,当着闻滔的面不好出手整治柏十七,但等闻滔离开,他朝地上躺着装死的一名帮众踹了一脚:「滚去把那个姓宋的丫头给我带过来。」 那人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柏十七听到他的话,顿时在树上气的跳脚:「柏帮主,您老堂堂一帮之主,欺负一个年轻女娘,传出去也不怕被人指责不讲江湖道义?」 柏震霆冷哼一声:「我一个糟老头子,就你这么一棵独苗苗,要是再不管教,是不是隔三岔五你就要给我府上添人进口?」 柏十七:「您老人家哪里算得上糟老头子啊?」 柏震霆听这话头不太好,一个眼风扫过去,地上躺着的帮众们纷纷爬起来往外窜,知道接下来父子俩要对掐,果然还没有踏出院门,就听到少帮主在树上说风凉话:「我添人进口总比柏帮主您添人进口要好吧?您后院那几个小妾可没少碍我娘的眼!」 「……」 赵无咎算是大开眼界! 他从出生起就是遵循君臣父子那套伦理纲常长大的,皇帝陛下纳妾已算是国事,哪容得做儿子的置喙? 柏震霆父子的相处模式超出了他的认知,理论上他应该谴责柏十七忤逆,可实际上他却差点笑出声,想象一番假如他跟自家亲爹争执,迎接他的就是御史淹死人的口水以及各种随之而来的惩罚,后果惨烈。 舒长风小声询问:「主子,咱们要不要选避一避?」 赵无咎:「暂且等等。」 事实上不必久等,柏帮主耐心告罄,连场面话都维持不住了,指着树上的泼猴大骂:「好个屁!你麻溜给我滚下来,不然一会有得你好受!」 「滚下来等您老给闻滔作主吗?您老这么喜欢他,不如收他做儿子得了,省得天天找机会揍我!」柏十七一副死不认错的倔强模样。 「你!你!你……」柏震霆被刺激的气血翻涌,指着树上的小崽子你了半天,竟然守株待兔留在树下。 柏十七暗暗叫苦——按照以往父子俩交锋的套路,气昏了头的柏帮主要是能揍到她,自然诸事顺遂;若是不幸被她逃脱,也只能负气离开,没想到今天柏帮主居然不按套路走下去,拿出了跟她死磕到底的精神,这就令人牙疼了。 没过多久,宋四娘子跟珍儿被柏震霆的手下催促着过来,踏进院子见到眼前父子对峙的场景不由捏了一把汗。 珍儿压低了声音说:「姑娘,好像不太妙。」 宋四娘子过来向柏震霆行了一礼,面色虽然有几分苍白,但还算镇定,道:「柏帮主,不知道您老找我有何事?」 柏震霆仰头道:「小兔崽子,看到没有?你若是再不肯下来,我现在就把这丫头提脚卖了!」 柏十七无语望天:「……又来这招!除了威胁人,您老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柏震霆:「你下不下来?」 宋四娘子不由倒退一步,没想到身后却站着柏震霆的手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柏十七极为识时务,麻利从树上滑了下来,扑过去抱住了柏震霆的双臂连同长棍,声泪俱下的忏悔:「爹!爹!我错了!您饶了我吧?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柏震霆也不是头一次跟她斗智斗勇,对她的狗脾气十分了解,呵呵冷笑:「你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下来做什么?」他用脚去踹,柏十七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恰好滚到了赵无咎的轮椅前面。 她躺在地上耍赖:「爹,您要真卖了四娘子,我回头就找我娘哭去,说我发现您在淮安想要给咱家添人进口,被我拦住了,您恼羞成怒还拿棍子揍我……」 柏震霆一把年纪还要跟小崽子费口舌,远不如揍人来的爽快,他将一根棍子挥的虎虎生威,直冲着柏十七过去了。 第36章 柏十七「嗷」的一嗓子就地打了个滚,惊慌失措就往赵无咎轮椅后面躲:「堂兄救我!」 赵无咎坐在轮椅之上行动不便,只能无奈伸开双臂拦挡:「柏帮主息怒!息怒!十七也是有口无心,况且她生性活泼,您老不必放在心上。」心里却想:这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要是放在别人家说不定早被家法打死了! 柏震霆一张老脸辣辣作烧,誓要给小崽子好看:「赵公子请让开,柏某管教逆子,岂容外人插手?!这小兔崽子再不管教,非得气死我不可!」 赵无咎其实也颇能理解柏震霆,无论柏十七是儿子还是闺女,淘成这样的也算罕见,是应该用家法好生教训一顿。但对上柏十七惊慌失措的面孔,他又觉得不忍心:「柏帮主别恼,听十七解释解释,说不定是误会呢。」 柏震霆已经绕过轮椅直奔柏十七而去,柏十七脚下犹如装了风火轮,在院子里逃命,柏家父子一前一后在院子里追逐奔逃,赵无咎不由抚额,暗暗怀疑父子俩时常在家中奔逃追逐,柏帮主才能健步如飞,连个粗气儿也不大喘。 宋四娘子眼眶泛红,暗思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顿时心疼的不得了,眼瞧着柏十七边跑边注意身后的柏震霆,居然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踉跄着跌倒在地,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然冲了过去,在柏震霆棒子落下去之前扑到了柏十七身上。 柏震霆一棍子下去,斜刺里冒出来个美娇娘,只听得一声惨叫,再想要收力已经晚了,宋四娘子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 「姑娘,你要不要紧?」珍儿一声惊叫,扑过去扶宋四娘子,但见她已经软软趴在柏十七背上闭上了眼睛,竟然被柏震霆一棍子给打晕了。 「姑娘——」 柏十七反手扶住了宋四娘子,盘膝坐到了地上,将人拉进怀里,见她牙根紧咬闭着双眼,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四娘子?」 柏震霆揍自家小崽子从来不手软,但对着个娇滴滴的女娘下重手,还把人打的闭过气尚属头一回,一腔怒火都被浇熄,探头去瞅柏十七怀里的小娘子:「她……她不要紧吧?」 柏十七探手试了下宋四娘子的鼻息,转而谴责柏震霆:「爹您这就过了啊!教训儿子就算了,可是把人家小娘子打成了重伤,有您这样的吗?」 柏震霆嘴硬心软:「这笔帐我回头再跟你算!」丢下棍子走了,还边走边嘟囔:「奇怪,我只用了三分力啊!」自家崽子是顽劣不堪,可他也没想一棍子打死,出手的时候是留有余力的。 ——现在的小娘子都这么娇气吗? 他手底下的人紧随其后出了院子,小心解释:「帮主,这位宋四娘子从小就被圈在屋子里,多走几步说不定都出汗,哪里能挨得住您老人家一棍子?」 柏震霆停住了脚步,十分茫然:「现在怎么办?」 手底下人出主意:「请个大夫?」 喧闹的院子总算安静了下来,只余珍儿的声音:「姑娘!姑娘你醒醒!」 赵无咎推动轮椅过来,居高临下注视着柏十七怀里的女子,但见那少女忽然睁开一只眼睛,小小声问:「爷,柏帮主走了?」 柏十七差点笑出声,紧跟着绷紧了面皮严肃的摇摇头,还夸张的喊起来:「来人呐,快找大夫!快找大夫!四娘子你醒醒啊……」 宋四娘子慌忙闭上眼睛,一只小手紧紧抓着柏十七的前襟又「昏了过去」,珍儿一声「姑娘」愣是卡在了嗓子眼里。 赵无咎叹为观止:「……」 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赵无咎活了二十六岁,赫赫皇家气象于他也做寻常,自忖见惯生死,然而遇上柏十七才知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难以预料的人与事在前方等着。 京城权贵之家的小儿们从小就活在构筑好的框子里,入目是琳琅玉阁,锦绣亭台,父辈手中是显赫耀眼的权势富贵。高门闺秀们规行步矩,习的是深宅大院的生存法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辈子挣不脱这个框子,步态口吻多有相似之处,见的多了总有点脸盲,都快分不清谁是谁。 偶有稍稍出格些的少年男女们,也大致脱不了这个框子,总能被家族长辈拉回去塑成理想的模样,打扮打扮出门应酬,也是个体面的儿郎或者女娘。 柏十七就好像是漕河水底冒出来的鬼灵精,让人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又或者像野外蓬蓬勃勃一株野草,天宽地广任意生长,全然不受拘束,气走了柏帮主,她浑然无事将宋四娘子抱进主院的厢房床上,倒好似之前的大阵仗并非她闹出来的。 大夫请了过来,宋四娘子还在「昏睡」,珍儿在室内陪着大夫看诊,柏十七自动止步于外室,在外面同赵无咎闲坐喝茶。 赵无咎不知为何,越熟就越忍不住想看她还能闹出多少故事,此刻忍不住道:「十七,你惹怒了柏帮主,要不要去认个错?」他可没忘了柏帮主那句「回头再找你算帐」之语,在烈焰重燃之前扑灭余火是他一向的处世原则。 亲眼目睹过一回柏家「父子」的相处之道,赵无咎对于暴走的柏帮主与专事拱火的柏十七有了新的认识,她在漕船上那些话言犹在耳,一向决断有加的周王殿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站哪边,所能做的也唯有劝柏十七与柏帮主认错和好,免得再被大棍子追着满院子跑。 这次有宋四娘子替她挨一棍子,下回可未必有这么的运气了。 对此柏十七自有一套歪理:「堂兄岂不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打孩子就跟打仗一样,也是全凭一股气血之勇撑着,最开始怒气有十分,发作一回也能消减六七分,再要聚集一股怒气动手已经后劲不足,如是再三,哪怕再不赞同子女的行为,也默认了。」 第37章 赵无咎掌兵多年,居然被她的这套理论给打败了,失笑道:「听起来你对此颇有研究?」 「当然!」柏十七得意洋洋向他面授机宜:「世上之事,无论父子母女夫妻之间,都脱不开不进则退四个字。做人子女者从小被父母长辈安排,若是一意温顺,天长日久哪怕成年之后,也习惯了听从父母的意见,变的毫无主见,人生不过是照着父母辈的模板重活一回,有甚趣味?」她背朝门口,侃侃而谈:「但如我这般打小就挑战柏帮主的威严,他打我十回,我反抗十一回,他虽然依旧气恼我不听话不顺从,遇事却不得不考虑一回我的意见,这就叫不进则退!」 赵无咎与她相对而坐,目光扫过门口,这才发现去而复返的柏帮主正冷着脸站在院子里,表情不由僵硬,极力想要把尴尬的场面给圆回来:「十七——」 柏十七对他教导主任的口吻再熟悉不过,知道接下来就是长篇大论的教导,立刻机警的打断了他:「堂兄不必多虑,你别瞧着我家柏帮主暴躁如雷,以他的身体状况,最多再打我十几年也就只能乖乖认输了……」 赵无咎低头,唇角微弯,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爆笑的冲动,心道:十七,我已经尽力了! 一直侍立在门口的舒长风面部表情扭曲,愣是转过身摆出面壁思过的造型,假装自己不在现场,实则肚肠都笑的快打结了。 果然旋即外面就传来柏帮主的怒吼声:「柏十七,你给老子滚出来!」 柏十七蹭的弹跳起身,惊惶回头,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教你嘴贱! 柏帮主面沉如水,完全脱离了柏十七那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理论,怒气直如大河奔涌而下,无可阻拦。 柏十七再顽劣淘气,歪理信口而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见到柏帮主大动肝火,真气的团团转,也怕气炸了老父亲的肺,一步步磨蹭出去,还回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向赵无咎求救。 「……」 赵无咎硬着心肠假装看不懂,扭头去研究墙上挂着的四君子条幅,用眼角的余光偷瞧见柏十七蹭了过去,被柏帮主跟拎小鸡崽似的从后脖领子拎走了。 「……再打你十几年就只能乖乖认输了?」 「爹!爹我错了!我这回真错了!」她不住求饶。 「不!你是我爹!」柏帮主已经被这崽子气的口不择言:「打十回你反抗十一回是吧?」 「爹!爹我吹牛的!我就是吹牛的!我要是做您老人家的爹,那祖父怎么办?」 赵无咎抿了一口茶,耳朵里捕捉到柏十七这句俏皮话,一口茶水直接喷了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柏十七换了套衣服,一瘸一拐回来,见到端坐如松的赵无咎一顿埋怨:「堂兄也太不够意思了,明明看到我爹来了,还不肯提醒我。」 赵无咎很是无奈:「我已经提醒过了,不是被你打断了吗?」他关切的问:「不要紧吧?」 柏十七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腿都快被打断了!往后连老婆都讨不到,说不定要打光棍了!」 赵无咎原本十分同情她挨揍,可是听到这句话又想笑——你到底对讨老婆有多大执念啊? 老大夫早就在外面候着,向她拱手:「少帮主,里面的小娘子无甚大碍,应该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待我开副汤药,再外敷伤药,很快就能好了。」 柏十七眨巴眨巴眼睛:「不是受了重伤,需要好生休养吗?如若休养不当,说不定自此卧床,小命不保呢。」 老大夫常年游走于淮安城各家,深谙说话的技巧,果然改了口风:「少帮主说的也是,外伤可治,但伤在内里需好生卧床观察几日,看有无咯血之症,万不敢轻忽,老朽这就开药方。」 柏十七满意了,亲自替大夫磨墨,一脸殷切的与他闲谈:「我爹很是记挂伤者,一定要用好药慢慢将养,他老人家若是问起来,大夫不会隐瞒伤者的病情吧?」 一锭银子推了过去。 老大夫收了她的银子,自我脑补出了一部宅斗大戏,里面的美娇娘许是柏帮主的新宠,柏少帮主为人子者不愿意亲娘受冷落,这才想尽了法子要拖延此女的病症,以待帮主夫人想到应对之法,当即满口应承:「老朽晓得了。」大笔一挥往方子里加了许多安神的药材,喝了汤药神思昏昏,一天之中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多给柏夫人留些应对的时间。 柏十七瘸着腿送大夫出去,真心诚意感谢他友情出演,而老大夫出于对诊金的满意,倾力配合,一路之上煞有其事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路过的帮众听到只言片语,传进柏震霆耳中,还当宋四娘子娇弱非常,果然被他打出了内伤。 赵子恒是后来才知道主院这场闹剧的,等他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见到柏十七走路的怪异姿势不免要问,听说柏十七挨揍了,对好兄弟不无同情,毫无原则的站到了柏十七这边:「很疼吧?伯父脾气也太暴躁了些,虎毒尚且不食子,吓唬吓唬你得了,还真动真格的啊?」 赵无咎心道:柏帮主倒是雷厉风行,教子还真不耍花架子,可惜柏十七脑后长反骨,按她的话说打十回也未必管用。 柏十七的椅子上铺着厚厚的褥子,还是虚虚悬空,侧坐了一个椅子角,对好兄弟无条件站队的行为报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子恒,还是你够兄弟啊!」她拍着赵子恒的肩向他许诺:「放心,我皮糙肉厚,休养几日就好了,耽误不了咱们去寻江小仙。」又不无幽怨的朝着赵无咎的方向瞟了一眼:「你可不比有些人,铁石心肠,明知道我爹来了都不带提醒一声的。」 第38章 赵无咎只恨自己放不下身段喊冤——他有意提醒,分明被打断了。 怨得了谁? 赵子恒最为关心的还是挨打的结果:「你挨这顿打,伯父还要把四娘子送走吗?」 柏十七翘起了二郎腿,又恢复了她一贯吊儿郎当的模样,吹嘘道:「怎么会?我爹打伤了四娘子,又把我打成了重伤,心肠就软了下来,答应让四娘子留下来。」 柏老帮主的原话当然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你身边如何能留不知来历的女娘?不过她因我而受伤,就暂且留在府里养伤,等伤愈之后即刻送走!」 柏十七原本也没准备留宋四娘子在柏府长住,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一顿打总算没白挨。 赵无咎浅笑摇头:「十七,你这副模样倒一点也不像重伤的样子。」 柏十七不满他拆台,气呼呼道:「男儿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岂能因伤卧床,让老父担忧。我今天才发现堂兄你不厚道!」 赵子恒也站在她这边,一同讨伐赵无咎:「堂兄,十七挨打就已经够惨的了,你这样说就太令人伤心了!」 赵无咎对上这俩胡搅蛮缠的小鬼,踢开了脑子里那些教条思想,头一回痛快认错:「是堂兄的错,给十七赔礼了!」 柏十七高兴了:「这还差不多。」她露齿一笑,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明媚,令人心房骤开,透进一线光亮,让人心情也跟着她的笑意而明亮起来。 三人在花厅说说笑笑,原本寻摸过来找柏十七的珍儿听到这段话心怦怦跳个不住,转头往客院跑,见到宋四娘子就向她行礼:「姑娘大喜了!」 宋四娘子困倦欲睡,眼饧口涩:「你这是哪里学来的疯话?」 她长这么大,也就闻滔赎身的时候,养母向她道过一回喜,只道踏进闻家大门之后,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至今思来都是心惊肉跳,余悸犹存。 「难道……柏帮主要把我送走?」困意不翼而飞,她撑起身子就要下床:「爷呢?」 柏十七后来还是挨了柏帮主一顿打,她虽没瞧见人,但珍儿说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揍的不轻,单冲这份心思,她也感动的无以复加。 珍儿忙忙拦住了她:「姑娘别急,我方才去找爷,听爷跟赵公子聊天说起来,柏帮主虽然打了爷,但也同意让姑娘留下来了。」 宋四娘子眸中凝泪,拍了她一巴掌:「你这个丫头,说一半留一半,真是吓死我了!」她满目憧憬:「从此以后,我们也算是有家了!」 柏震霆与闻鲍喝酒之时曾有戏言:「十七顽劣不堪,有时候生起气来真恨不得打破她的胆子,让她往后别再闯祸了。」 彼时闻鲍满饮了杯中之物,放声大笑:「淘小子才有出息!难道你想养个娘们唧唧的儿子?能压得住你手底下那帮汉子?」 柏十七倒是不负众望,虽然生的过份俊秀了些,但性子却爽朗不羁,软硬兼施收服了柏震霆手底下那帮粗汉,唯独面对她日新月异的淘法,柏震霆心里隐隐不安,随着她年龄渐长,这种不安终于化为焦虑,直逼眼前——这小兔崽子居然纳妾了! 那年浙江漕帮帮主翁坚来苏州,两人把酒言欢,谈的兴起送了他一房美妾,前脚美妾踏进了柏家大门,后脚柏十七就一气儿给自己纳了四房美妾,吹拉弹唱各有绝招,都是名满苏州的美人儿。 四顶粉色小轿一字排开落在柏家侧门口,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围观,柏震霆不好当众闹的太过难堪,黑着脸任由四名美人进门。 那四名美人大约是得了柏十七私底下的怂恿,拿出毕生所学逗苏氏与柏十七开心,柏震霆每天回家见到母子俩摆开酒宴听曲儿,莺声燕语侍候左右,那派头跟外面的大爷没什么两样,都格外心塞。 柏十七便罢了,也时常出门应酬,早学得个十成十小爷模样,可连苏氏也对丈夫视而不见,终日喝酒听曲子取乐,直到有天柏十七当着他的面向苏氏建议:「娘,最近城里来了个戏班子,唱小生的小郎君叫云舒月,生的清俊温润,一把水磨腔唱的人骨头发酥,不如咱们请到家里来,儿子陪娘乐呵乐呵。」 柏震霆背对着苏氏对柏十七横眉怒目的威胁:「……」臭小子你敢?! 柏十七假作不见,笑意盈盈教唆苏氏:「反正爹在外面酒席上环肥燕瘦不说,乐呵完了还能往家领,娘也不能太吃亏,叫个清俊的小生来家唱曲儿,心情好了也能多添半碗饭!」 柏震霆:「……」 苏氏在她额头上轻拍了一记,笑嗔:「敢埋汰你娘!」到底吐了口:「那就把戏班子叫进来娘看看,要是没你夸的这么好,我打折你的腿!」 她的「打折腿」仅限于口头吓唬,还是吴侬软语式的吓唬,毫无震慑力,听起来反而像逗孩子玩,可不同于柏震霆的「打折腿」是真行动派。 柏震霆惹得起柏十七,对太太苏氏却只能举手投降,再三表示连美妾的裙角都没近,他这里碍于情面不好拒绝,苏氏却来真格的,竟然真准备叫云舒月来府里唱曲儿。 苏氏表面高风亮节,尽显正室太太的大度贤惠:「爷说哪里话?您想纳谁纳谁,想近谁的身近谁的身,要是能替咱们柏家开枝散叶,我把她供起来都行!」肚里却暗笑:也只有十七这个鬼灵精才能治得了柏震霆! 柏震霆分辩:「……我没想纳谁!」 第39章 柏十七挑拨离间:「没想纳都抬了一房妾进来,要是真想纳,还不得抬十个八个回家啊?」 「小兔崽子赶紧滚!」柏震霆挥巴掌,柏十七麻溜滚蛋了。 柏震霆继续诞着脸同苏氏商量:「等翁坚离开苏州,我就把那妾室远远打发了,太太别请云舒月进府里唱曲,可好?」 云舒月来到苏州之后一炮而红,因其委婉细腻的唱腔及清俊的容貌很快就收获了一大批追捧的太太小姐们,都快成为苏州府男人们的公敌。 苏氏:「我不过是听听曲儿,爷往常出门,席间难道没有弹曲唱歌的女子?」 柏震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消了苏氏请云舒月的念头,他前脚把柏十七送上漕船,后脚就把她那四名美妾给打发了,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没想到时隔数年,柏十七又纳了房美妾来,这还不算最糟心的,最让他坐立难安的是那位与柏十七同床共枕了一夜的赵无咎。 他揍完了小兔崽子,趁着她老实的功夫审问赵无咎的身份及腿伤,哪知道柏十七一问三不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再揍她一顿:「……你当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身份就堂兄堂兄的混叫,像话吗?」 柏十七才挨过打,神情恹恹:「知道了能怎么样?难道攀上去?叫堂兄不过是随子恒而已。」 柏震霆很是烦躁:「他与你……一夜,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这种事情让他一个当爹的开口,着实有些难为情。 柏十七后知后觉瞪大了眼睛:「堂兄是君子!再说……再说他伤着腿,能做什么」用眼神质问他:父亲思想怎么可如此龌龊? 气的柏震霆恨不得再揍她一顿,幸亏她溜的快。 柏震霆心里嘲笑她的天真无知,男人要是真动了歪心思,什么事做不出来? 改日他特意请赵无咎饮酒,席间用言语试探:「十七性子鲁莽,随心所欲,一路上多劳赵公子照顾,柏某感激不尽!」 赵无咎在来的路上询问柏震霆的贴身长随启荣,听说只邀请了他一位,瞬间就想到了那件事。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柏震霆想要试探赵无咎的同时,赵无咎心中何尝不想弄明白柏十七的真实性别。 他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去见柏震霆,对于柏震霆的寒喧应对得体:「十七聪慧练达,一路上反倒很是照顾我们兄弟,细心体贴不输女子,柏帮主过谦了!」 柏震霆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随即展颜:「她丢三落四,如何能跟女子相比?赵公子想多了。」 赵无咎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越发笃定柏十七的性别,不过柏震霆显然不会说实话,而他也不必急于一时,只管拿京中风物打哈哈。 柏震霆多少年北上前往京都押送漕粮,又不是乡下没进城的土包子,真要论市井之事,他要比赵无咎熟悉,跟这位绕过几个圈子之后就心中有数了——这位怕是对京中风物不甚熟悉,要么他出身高门,对市井之事并不熟悉;要么他并非京都人士。 两者居其一。 正在两人互相试探之时,启荣来报:「帮主,漕运总督衙门的田大人到访。」 柏震霆一愣,对田宗平的来访颇为惊讶:「他来做什么?」 田宗平此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内里豺狼虎性,最为贪婪,在漕河上检查往来船只,从来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他心里嘀咕,请赵无咎宽坐,亲自迎了出去,远远便道:「田大人公务繁忙,需要什么我吩咐小子们去办,何事竟累的田大人亲自跑一趟?」 田宗平的口气竟是比日更热络三分,满面笑意拱手道:「我天生便是劳碌命,下面小子们办事不牢靠,只能亲自跑一趟了。」 柏震霆心里跳了两下,暗思这老小子是不是上门来「借银子」,不然何至于亲自来一趟? 不等他胡思乱想完毕,田宗平的方脸已经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我听说……那位爷住在贵府?」 柏震霆:「哪位爷?」 田宗平今日的态度着实奇怪,亲热的揽住了柏震霆的肩膀,笑的谄媚:「柏兄,咱们往日交情不错,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周王殿下就在府上,漕船还是我检查的,您何至于还要瞒着我呢?」 「周……周王殿下?」 田宗平见他表情震惊的无以复加,不似作伪,顿时愣住了:「不会吧?柏兄真不知?」 柏震霆此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周王殿下……田大人说的是那位大胜归京的周王殿下?他怎么会在我家?」 田宗平心中略有不快,往日都是柏氏父子追着他攀关系,没想到一朝攀上周王殿下便是另外一副面孔:「柏兄别瞒着我了,令郎与周王殿下一船抵达淮安,还陪着周王殿下逛街,你这又是何必呢?」 柏震霆紧握住了田宗平的手腕,连声音都发直了:「田大人是说……那位坐着轮椅的赵公子就是……就是周王殿下?」 ——当今皇后嫡出,掌兵十年,一手结束边疆动乱,立下绝世功勋的那位周王殿下在自家? 柏震霆忽然想起赵无咎那张淡漠英俊的面孔,修长有力的手指转动着白瓷盏时那种睥睨之态,对京都风物浮光掠影式的了解……一切的怪异忽然都有了解释。 第40章 他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原来赵公子便是周王殿下!」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再次向田宗平确认:「没搞错吧?他真是周王殿下?」 田宗平见他要疯的样子,原来柏震霆并不知道周王殿下借住家中,心里总算是舒服许多:「柏兄,不如这就引见去见殿下?」 柏震霆忙道:「田大人请!」暗暗有了打算:无论那位周王殿下对柏十七有无窥探之意,反正要把两人隔开。 同床共枕已经很危险了,他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千万不能被不安好心的人拐跑了! 赵无咎身份没有曝光之前,柏震霆还只是试探,得知对方的身份之后,他便恨不得田宗平一时三刻将人请去田府镇宅——柏家混的是下九流,漕船上讨饭吃的汉子大都属于赤贫人士,与京中顶级权贵压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的好。 田宗平最擅钻营,虽然没有将周王驾临淮安的消息捅到漕运总督处,却舍不得这条线,抓心挠肝想要攀上来,思虑再三厚着脸皮上门来求见。 赵无咎现下身无公职,充个闲人寻访名医,别瞧着待柏十七日渐亲近,那是柏十七天生讨喜,又是古灵精怪的,替他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让见见到了不同的风景。 至于田宗平一类的官员吏胥,并无耐心应酬,听到柏震霆引见,连个照面也没打,便在室内道:「本王乏了,一应事体交由长风去处理。」 田宗平知两人身份悬殊,哪怕心有怨言也不敢表现出来,还生怕惹怒了周王,诚惶诚恐道:「下官就不打扰殿下养病了,改日再来向殿下问安。」 舒长风在偏厅接待了他,问及来意,田宗平便有几了几分扭捏,到底厚着脸皮说了出来:「下官见殿下独身南下,身边也没个女人侍候,家中正好有一对双生女儿,容貌虽谈不上绝色,但性情温柔,细心体贴,最会照顾人,便想着献给殿下侍候起居……」 舒长风面无表情,态度冷淡:「末将会代为转达,不过殿下向来不喜女子近身侍候,近来身体又不适,性情……难免暴躁了些,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万一不慎伤到令爱岂不可惜。末将多谢田大人美意!」 田宗平原本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虽不成功,他也并不气馁。见不到周王,能与他身边的人搭上关系也不错,他从袖袋里换出一张银票塞过去:「往后还要请舒大人多多关照。」 舒长风随意接过,送走了田宗平,转头就将银票送到了赵无咎面前:「这帮蠹碌!」 赵无咎低头看,讽刺道:「田宗平倒是大手笔。」出手就是两百两银票。 柏震霆还在院子里转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嘴巴里发苦,还真是应了以往柏十七的一句话: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他正在考虑进去是重新向周王见礼呢,还是假装不知道赵无咎的身份,若无其事继续喝酒呢? 片刻之后,舒长风从房里出来,客气唤道:「柏帮主,殿下有请。」 得,装傻不过关! 柏震霆进去之后向赵无咎行了一礼:「草民不知周王殿下大驾光临,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柏帮主请坐。」赵无咎漫不经心把玩着手里那张银票:「本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柏帮主能不能同意?」 柏震霆心道:只要你没有不安好心想要拐走我家十七,一切都好说。 他陪笑道:「殿下请说,柏某但能办到,无有不从。」 赵无咎轻叩桌案:「好!柏帮主果然是痛快人。其实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本王与十七很是投契,喜欢她活泼的性子,旅途沉闷,想借十七陪伴本王一段时日。不知道柏帮主意下如何?」 柏震霆抬头目光与赵无咎相触,不由心头巨跳——周王眸中有势在必得的执拗,假如他没有瞧错的话,分明是对十七有了别样的心思! 关键时刻,柏震霆也很能豁得出去脸面:「实不相瞒,这两年帮中许多事务都由十七打理,她押送漕粮北上,帮中积务甚多,急需她回苏州处理。」他腆着脸自荐:「草民倒是闲着,若是殿下不嫌弃草民,草民愿意陪伴左右。」 舒长风差点笑出声——柏帮主也很有意思了,明明主子指明要的是柏十七,他居然玩自荐。 「哦。」赵无咎声调平淡,但柏震霆却从这一声里听出了不怀好意,他说:「原来十七这么能干啊?」 柏震霆犹如捧着财宝夜色的守财奴,恨不得往财宝之上罩个十七八床厚被子,省得被人窥伺:「她也就……勉强能使唤,赶鸭子上架,谁让老夫只此一根独苗苗呢,家里的担子可不得早早就让她担起来嘛。」 赵无咎:「退下罢。」 「是!」 柏震霆从房里走出来,站在院里被冷风一吹才醒过神:周王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在他的房里驱人,还真是……还真是权贵的作派。 其实他冤枉了赵无咎,周王殿下只是习惯性的居高临下,没被揭破身份之前还能装个寻常人,不装之下就露出了本性。 舒长风也有点尴尬:「殿下,这是……柏帮主的主院。」 赵无咎随手将银票丢给舒长风,浅浅笑意浮上面庞:「长风,柏帮主不同意,你说我若是亲自去问十七,她可会同意陪我?」 第41章 舒长风心道:若是田宗平在此,也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 他费尽心思想要把双胞胎女儿送给周王铺床叠被,但柏震霆连个儿子都舍不得与权贵厮混,这位柏帮主到底在心里脑补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殿下,柏少帮主虽然表面上看着忤逆不孝,气的柏帮主跳脚,可属下冷眼瞧着,她其实对柏帮主很是敬重。」不然也不会见他气坏了就老实了。 「再说,柏少帮主虽然性格活泼跳脱,但到底不如小娘子细心体贴,不如……殿下考虑考虑田宗平的提议?」舒长风见沉郁许久的主子近来心情大好,忍不住出言打趣。 没想到赵无咎一句话差点让他惊掉下巴:「柏十七有很大可能……就是女子!」 舒长风:「这……不可能吧?」 世上哪有如此顽劣的小娘子? 赵无咎笑意笃定:「本王什么时候诳过你?」 舒长风彻底傻眼了。 主仆俩从柏家主院出来的时候,柏震霆搓着手跟在后面,道:「殿下,十七不知轻重,遇事毛毛燥燥,草民今天就让她回苏州去,省得给殿下添堵。」 「柏帮主多虑了,不如我们一同去问问十七的意见?」赵无咎温言道:「还请柏帮主代为隐瞒本王的身份,免得十七不自在。」 柏十七挨了打也不老实,身上一股药油味儿指挥着赵子恒扎纸鸢,厨房里送来的浆糊放了小半碗,竹篾片被劈成好几股,粗细不均,她侧躺罗汉榻上架势十足:「子恒你是笨蛋吗?用巧劲儿!用巧劲儿!」 赵子恒支棱着手凑过去给柏十七瞧个仔细:「我手都破了,你看看扎多少个洞?」 他一双细嫩的贵公子手上不但扎出来好多血洞洞,还有不少毛刺。 柏十七跟大爷似的翘着脚批评他:「你啊,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动手能力也这么差。竹篾片分那么细,能撑得住纸鸢吗?还没上天呢先散了架,丢不丢人?」 赵子恒委屈:「可是我手破了。要不……叫个下人来做?」 「要不要叫个下人来给你喂饭呢?」 「十七你嘴巴这么毒,肯定讨不到老婆!」赵子恒无奈准备返工,被柏十七勾住了后脖领子:「回来!」 赵无咎在院子里就能听到房里的喧闹之声,此刻两人头并头挨在一起,远远瞧来亲密无间,离的近了才发现柏十七正拿着根针替赵子恒挑手上的毛刺,边挑边嫌弃:「你说你文不成武不就,一点小事也做不好,将来成亲生了儿子,他对外都不好意思向人介绍你这当爹的!」 柏震霆直冲了过去,暴喝了一嗓子:「你俩在干什么?」方才远远看着两人好像交颈而吻的小情人。 柏十七毫无防备之下一针扎下去,赵子恒惨叫一声,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爪子,但见半截小针已经深深扎进了他的中指指肚。 「爹你做什么?」柏十七淡定的拔掉赵子恒手指上的针,摁住了那个直往外冒血珠的碍眼的针孔:「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真是吓死人了!」 赵子恒:「疼疼疼!轻点!」 赵无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赵子恒与柏十七亲密的有点过份了,经过柏帮主种种护犊子的行为,他越发肯定了柏十七的可疑之处。 第27章 柏震霆发现自己弄错了, 尴尬的扭头,一腔父爱欲言又止。 赵无咎进得房来,状若无事道:「十七, 我初次南下, 很想趁此机会到处看看, 可惜--」他在自己的膝盖上轻捶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也无人伴游,不知道你能不能腾出一点空,陪我四处走走?」 赵子恒捂着自己受伤的爪子诧异的抬头--堂兄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离京之前不是还「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吗?现在居然兴起了到处走走的念头? 他才要举着爪子说「江南我熟!我熟的不能再熟」, 没想到被舒长风拦腰抱起,关切的揽着他往外走:「小公子,你这手要紧不?要寻个大夫吧?」 赵子恒嚷嚷:「真当我--」被舒长风「贴心」的捂住了嘴巴, 用巧劲推着他往外走:「什么?小公子也觉得应该请个大夫对吧?」 柏十七恰听到这句话, 嫌弃的不行:「子恒你行不行啊?」对赵无咎的提议并不排斥:「既然堂兄开口,这有何难?」 柏震霆此前不知道赵无咎的身份,听到小兔崽子叫「堂兄」也不当一回事,可是知道之后再听这声「堂兄」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周王的堂弟那得是什么身份? 小子你知道冒认皇亲国戚是要杀头的吗?! 他神情复杂注视着真正的皇亲国戚赵子恒被舒长风带出去, 满心凄凉,仿佛看到了柏家被抄家的悲惨下场:「十七, 别混叫了?赵……公子可不是你堂兄!」 柏十七不知就里,却从小时候发现「父亲疼爱别的小朋友」之后,小事上就喜欢跟他对着干:「父亲, 祖父只有你一个儿子,我连个同宗的堂兄都没有,借子恒的堂兄过过嘴瘾不行啊?」 柏震霆很想问她--你拿小命过嘴瘾吗? 赵无咎对这父子俩的争执充耳不闻,还体贴的问:「十七,你陪我到处游玩,会不会耽误帮中之事?」 「不是还有我爹吗?」柏十七在罗汉榻上打了个滚:「我顶多就算个跑腿的!」 第42章 「是吗?这可与柏帮主所说不符。」赵无咎唇边漾出淡淡笑意:「多谢十七。」 柏震霆一颗老父亲的心简直都要操碎了,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家崽子跳火坑一样,急中生智搬出了苏氏:「十七,你离家数月,还没见过你娘呢?自你走后,她日夜忧心,难道不准备回家向她报个平安?」 柏十七迅速扑倒在罗汉榻上耍赖:「……我伤成这样,也不知道我娘看到得多心疼。」那架势就是要撒泼打滚出去玩,一旦柏震霆不同意,她回去就要向苏氏告状。 柏震霆原本忧心小崽子被赵无咎骗走,吃了大亏,没考虑到这一层危机,顿时僵在了原地。 「你娘……你娘她……」 苏氏疼爱柏十七如眼珠子,容不得磕碰,偏偏柏震霆从小到大都实行的是糙汉子式的管教,夫妻俩没少为此事争执,虽然苏氏着急起来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哭个不住,或是把柏震霆赶出去,这都已经够恼人了。 「我娘要是问起来爹您为何动手,我一定如实相告!」 柏震霆怜悯的看着自己天真无知的小崽子犯蠢,恨不得把她揪到了一边再打一顿,如果同赵无咎一样坐了轮椅,是不是就能消停一点? 他作势要抬手,柏十七惨叫一声,抱住了脑袋就势在罗汉榻上一滚,原本应该落在脚踏上的,也算好了落地的点,哪知道中间出了岔子,赵无咎催动轮椅直接靠了过来,将她接个满怀。 柏十七落进赵无咎宽厚温暖的怀里,立刻跟个八爪掌鱼似的揽住了赵无咎劲瘦的腰肢:「堂兄救我!我爹又要动手打人了!」 柏震霆掩目:「……」这不是我家的崽子! 赵无咎跟哄小婴儿似的轻拍柏十七的后背:「别怕别怕,柏帮主只是吓唬你而已!」目光与柏震霆相触,用眼神示意他别再动手。 柏震霆多少年修炼出来的涵养差点破了功,怎么看都觉得赵无咎与外面传言不符。 京中传闻周王为人严苛好学,勤勉上进,带兵纪律严明,不近人情……总之是个刻板无趣的统帅与皇子,听着就让人发憷的那类人。 但眼前这位……与传言可有一分相似? 他的不苟言笑呢?不近人情呢? 柏震霆从前押送漕粮上京都,最爱在茶坊酒肆听一肚子市井传闻,天子脚下上至宫里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发以及诸皇子,国相尚书,下至前门寡妇的风流艳情史,后街小子偷香窃玉之事,高门大户里的污糟烂事,妻妾争风,蓬门漏户里的叔嫂偷情……那叫一个热闹。 他从来都把传言当故事听,没想到有一天传言里的真身出现在家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赵公子,家中小儿顽劣,不如我带回去好生管教?」 柏十七从赵无咎的臂弯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说不出的可怜:「爹,你这样按着饭点揍孩儿,是府里姨娘有喜了吗?」 柏震霆:这死孩子! --爹这是在救你,小蠢蛋! 「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丢到湖里去喂王八!」 柏十七赶紧捂住了嘴巴,小心翼翼缩回赵无咎怀中,紧扒着更不肯松手了。 赵无咎温声道:「柏帮主如果有事就去忙吧,十七陪着我就好。」 柏震霆心力交瘁,都怀疑再留下去不但救不了自家小崽子,说不定连这条老命都搭进去,当着周王殿下的面又不好揭破他的身份,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十七,你规矩点。」 房间里无关人等都走了,只余赵无咎与柏十七,她听到离去的脚步声,从赵无咎怀里探出头,发现老爹今日不知何故,斗志不强,居然提前撤离战场,颇为奇怪:「我爹这是怎么啦?」 她直起身子,退回了罗汉榻上靠着,若有所思:「难道理漕官吏又带人上门来盘剥?他有烦心事儿了?」 赵无咎作为柏帮主目前最新的烦恼事由,对柏震霆的反常心知肚明,却装作一无所知,还顺水推舟:「……我来之前,听说田宗平来过一趟。」 柏十七愤愤道:「姓田的有完没完啊?怎么就跟喂不饱的貔貅似的,也不怕胃口太大了撑死!」 赵无咎的目光却落在她的脑袋上,总觉得她的发质很好,便顺应心意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果然如他想象之中一样舒服:「小小年纪倒是见识不少,你很讨厌田宗平?」 柏十七曲膝坐着,下巴搁在膝头,终于露出一点成年人的烦恼:「漕运总督衙门的人都讨厌,田宗平尤其讨厌,恨不得从过往船只身上刮下来一层油,贪心不足!」她忽想起赵无咎的职业,热切道:「堂兄,朝廷就对理漕官员的贪渎视而不见?难道不想治理一番?」 赵无咎深知各地官员都有利益瓜葛,想要动一动漕运总督可不止查漕运衙门,恐怕还要在京中深挖,端看皇帝陛下有没有起杀心。 稍微给江南官场松松土,还不如一成不变。 只是官场之事,于柏十七太过陌生,赵无咎就喜欢看她开开心心的模样,当下给出了一句莫棱两可的话:「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得看上面的意思。」 柏十七的情绪低潮期过的很快,对于她改变不了的事情也能坦然接受,很快就打起精神:「堂兄想去哪里玩?帮中兄弟已经到处传信,若见到黄老头一定会把人押回来,这件事情你不必担心。」 第43章 赵无咎摸过一次,就忍不住摸第二次:「我对江南不熟,一切都听你的安排。」他再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觉得这种事情……似乎能上瘾。 柏十七:「咱们不如坐条船随水漂,走到哪儿算哪。」她展颜一笑:「不过我先要回家一趟。」到底她也记挂着苏氏。 赵无咎:「……不邀请堂兄去你家吗?」 一天之后,柏震霆准备回苏州,看着随行队伍只觉得无比糟心。 在柏十七的热情邀请之下,赵无咎兄弟俩连同宋四娘子都在队伍之中,外加一个柏十七的狗腿子丘云平,时不时往宋四娘子旁边去,问一问旅途劳累与否的废话。 余四把一干人等送出大门,总算松了一口气。 宋四娘子长这么大首次离开淮安城,不但看街上哪哪都新鲜,到达码头更是惊奇不已:「船可真多。」见到来往装卸货物的汉子们袒着胸膛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悄悄羞红了脸。 珍儿小声提醒她:「姑娘,您小心点,受着伤呢,可不能走的太快,身子受不住。」 宋四娘子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慢慢往前挪。 果然柏十七扭头问:「可是身上疼的厉害?」 宋四娘子轻轻摇头,待她被赵子恒拖走之后,珍儿才道:「爷真的很关心姑娘。」若是两人能尽早圆房生个一儿半女,她们主仆俩也算是在柏家站稳了脚根。 漕帮从来不缺船,更何况是帮主与少帮主同时出行,更是马虎不得,船老大亲自过来侍候,还备了美酒小菜送到各房。 原本柏震霆住的是船上最好的舱房,但他以赵无咎有伤在身为由,将自己的舱房让了出来,住进了原来预备给柏十七的舱房,令柏十七大开眼界,小声跟赵子恒讨论:「我爹真是太奇怪了!真的!」 赵子恒早得了舒长风的嘱咐,平生首次对柏十七的智商产生了怜悯:傻兄弟!你爹那是知道了堂兄的真实身份而已。 柏十七自行猜测:「会不会……是堂兄以官身压我爹?」又自行否定:「也不对,堂兄不是那样人。」两人相处日久,赵无咎身上可没有半分官架子。 赵子恒:「你管他呢?大人们总有他们的相处之道,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他同柏十七一样,都是喜好吃喝玩乐的人,船还没到苏州,已经列了十七八个计划,恨不得把往年漏掉的通通玩一遍。 柏十七倒是意见比较中肯:「堂兄行动不便,咱们也不能光顾着自己乐呵,还要考虑他的出行。」 赵子恒:「你当堂兄真想出门玩啊?他不过随口一说,以他的性子,到了苏州之后多半往房里一窝,抱着本书就能度日了。」他出个主意:「不如这样,咱们在苏州多淘些书摆在堂兄房里,他沉迷于读书,就忘了游玩之事?」 「这主意真不错!」柏十七想到带着赵无咎去看风景倒无妨,可他那样教条古板的老男人,要是带出去听曲子找姑娘,不知道会不会砸了苏州第一美人江小仙的香闺? 她余光扫过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赵无咎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立时便改了口风:「子恒,你怎可如此自私?堂兄初次南下,就算是他喜欢读书,可是为着身体着想,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心情也会敞亮些,你怎么能只顾着自己玩呢?」 赵子恒傻了眼:「你你……你刚才不还说?」 柏十七一巴掌糊住了他的嘴巴:「我说什么了?」提高了音量:「我就说你这样不行!对得起堂兄吗?」 赵子恒拼命挣扎,暗呼自己最近是不是比较倒霉,不是被舒长风捂嘴巴,就是被柏十七捂嘴巴,总感觉智商被这几个人给鄙视了,连他说出来的话都不愿意听了。 赵无咎推动轮椅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赵子恒用眼神表达愤慨:真是「好兄弟」啊! 柏十七立刻背叛了他们的兄弟情,临阵倒戈:「子恒他对堂兄不敬,我正在教训他!」 赵子恒:你狠! 柏十七:「子恒,你若是再胡闹下去,我一会就把你扔到运河里去,让你自己游着回苏州!」 好兄弟,保存实力总好过两个人一起被抓包吧? 赵子恒默默放弃了挣扎,柏十七才松开手,发现手心都是他的口水,嫌弃的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还教他一个乖:「子恒啊,不是我说你,堂兄虽然为人宽厚,凡事都体谅你为你好,但你也要尽到做兄弟的职责,多多关心堂兄嘛。」 赵子恒在她的指责下只觉得后脖子发凉,紧跟着便听到一个噩耗:「他这是好几天没锻炼,皮子又痒了,等到了苏州接着练吧!」 赵子恒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 柏十七抛弃了他这位好兄弟,迅速靠近赵无咎献殷勤:「堂兄,我帮你推轮椅。」自从发现柏震霆似乎对赵无咎有所顾忌之后,柏十七对赵无咎更热情了,巴不得他在自家多住些日子。 赵无咎看了一眼她捂过赵子恒嘴巴的那只手:「脏死了,去洗洗。」 他说过这句话,自行回舱房去了,徒留柏十七在风中凌乱:「堂兄嫌弃我脏?」 赵子恒笑的幸灾乐祸:「你以为巴结堂兄他就会领情啊?」 柏十七上下打量自己,今早出门刚换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洗的干干净净:「我哪里脏了?」 第44章 到了饭点,几人聚在最大的舱房里一起用饭的时候,柏震霆发现自家崽子居然没有准时出现,不由奇怪:「十七呢?」 赵子恒:「早就回舱房了。」目光若有若无扫过赵无咎:「可能是伤心了吧?」 赵无咎夹菜的筷子停了一瞬。 丘云平:「少帮主在泡澡,已经泡了一个时辰了,厨房一直在烧热水,船上存的饮用水都快不够使了,我听船老大说一会要在下个镇子靠岸取水。」 也不知道今天少帮主在发什么神经,居然泡在热水里不肯出来。 赵无咎:「……」 吃过饭之后,赵子恒去寻柏十七。 她泡出了一身红皮,脚底板手掌心皱巴巴的泛着白,大眼睛水汪汪的,披散着头发,让赵子恒都看直了眼:「十七,你这副模样,还真是……」真是有点女气。 后面的话他咽了下去,怕被柏十七追着打。 他原来以为两人都是不务正业的纨绔,但是此行让他认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过大,还是不要随便挑战她的底线了。 柏十七一撩头发,摆个姿势:「真帅气是吧?」 赵子恒还是没忍住嘴贱:「十七,臭屁是种病,得治!」换来了柏十七飞来一脚。 柏十七把头发草草擦一擦,还滴着水就挽了起来,拉着赵子恒往外走。 赵子恒被她拖着小跑,不住追问:「十七,急什么啊?你要带我去哪?」 哪知道却在转角处撞上了被舒长风推着出来透气的赵无咎……看他的方向正是柏十七的房间。 柏十七可是很记仇的,她被赵无咎嫌弃脏,回来还不住在自己身上嗅个不停,差点泡下来一层皮,再见到赵无咎就不比平时热络了。 赵无咎注意到两人牵着手跑过来,目光在柏十七面上扫过,头疼的发现——她是真的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 他摆出一张晚娘面孔,态度严厉:「你们两个去哪?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燥燥的?」 赵子恒缩缩肩膀,已经率先认怂:「堂兄你出来消食啊?」 柏十七态度敷衍:「那堂兄你慢慢消食,我跟子恒有事儿。」拖着赵子恒的手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舒长风很想拦住她,告诉她一声:柏少帮主,主子担心你不舒服,特意过来看看的! 不过柏十七走的很快,舒长风不敢多嘴,赵无咎又不是习惯解释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手拖手离开。 柏十七一路拖着赵子恒到了底舱,沿途遇上船上的汉子,都笑嘻嘻向她问好,被柏十七打发了:「都回去,我去下面玩玩。」 底舱除了装货,又潮又黑,有什么可玩的? 不过少帮主其人,从来都有许多可玩的花样,也没人拦着她,船老大闻讯赶来,竟然还亲自替她打开了底舱的黄铜锁:「少帮主要找什么?」 柏十七叮嘱他:「找两个人守在这里,谁也别放进来,我进去玩玩。」 赵子恒被他拖进底舱,鼻端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儿,他捏着鼻子恨不得出去:「这都什么味儿啊?」 柏十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嘘——别说话!」 赵子恒连连点头,表示他听到了,才被松开,他这次学乖了,压低了声音问:「你跑来做什么?」 柏十七理所当然:「捉老鼠啊!」 赵子恒声气儿都颤:「老……老鼠……」堂兄救命!我不小心上了柏十七这艘贼船! 柏十七放轻了脚步悄悄往里摸,赵子恒惊魂未定,趁她往前走的功夫悄摸往外退,却被她迅速拖了回来:「你跑什么呀?」 赵子恒这次不装了,哭丧着脸恨不得求饶:「兄弟,那可是老鼠啊,我这辈子最怕的东西,你想抓自己去,别捎带上我成吗?」 柏十七呆了一下:「你怕老鼠?」 赵子恒疯狂点头,都要让柏十七怀疑他脖子上装了机关,特别有节奏。 「那你觉得……堂兄他怕老鼠吗?」 「应该怕的吧?」那玩意儿贼恶心,吱吱叫着什么都咬。 赵子恒警惕的看了她一眼:「你要做什么?」 柏十七笑眯眯很好说话:「不做什么呀。」 赵子恒才不信她的鬼话,不做什么你没事儿跑底舱捉老鼠玩儿?闲出毛病来了吧?! 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柏十七要做什么,只想迅速离开。 「十七啊,」他咽口口水:「我现在……能出去吗?」 柏十七本来也没准备让他帮忙,娇气的公子哥儿哪里干得了这活计? 她大手一会就赦了赵子恒:「你去门口替我把风。」 两刻钟之后,柏十七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兜从底舱出来了,赵子恒在舱门口借着昏暗的光隐约瞧见那布兜不住蠕动,面色惨白直往后退:「十七,你……」 柏十七似乎对自己此次的战果不太满意:「找半天才捉了五只,有点少啊。」 赵子恒要跑,被她提着小布兜拦住了:「别跑啊子恒,还要求你件事儿呢。」 甭说一件,十件八件他都答应! 赵子恒现在真觉得当初与柏十七相识,挨了一顿揍都是轻的,若是当时她捉一堆老鼠,吓也吓死他了。 第45章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咱们兄弟客气什么?你说吧,一百件我都替你办的妥妥当当的!」 柏十七展颜:「你一会去堂兄舱房门口,不拘用个什么法子,把舒长风支开!」 赵子恒现在觉得,任务比较艰巨啊。 他支开舒长风不难,可是等回头被堂兄发现两人串通做坏事,不得扒了他一层皮啊? 「你做是不做啊」 柏十七恶质的拿小布袋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赵子恒立刻不犹豫了:「我现在就去!」 赵无咎靠在轮椅上,抱着本书发呆,满脑子都是柏十七那双泡的水汽朦胧的眼睛,明显泡透了犹如水蜜桃般的脸蛋,还有跟赵子恒牵着的手。 不知道她是女儿身之前,他尚冷静自持,至多觉得这是个糟心的小子,顽劣的不成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导上正途。 但是糟心的小子变成了糟心的姑娘,感觉就有点复杂了。 他常年练武,五感要比常人灵敏,即使发着呆,也能听到门口低低的说话声,仔细分辨是赵子恒跟舒长风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远去,也不知道赵子恒这小子在打什么鬼主意。 片刻之后,他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到了舱门口,便朝后一靠做沉睡状,将书扣到了胸口,眯缝着眼睛想要看看——先是门口悄悄探出来半个脑袋,迅速在舱房里扫了一圈,发现他睡着,大喜过望,又缩了回去。 赵无咎:这糟心的孩子要做什么? 一只皱巴巴的爪子提溜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悄悄被放进了舱房,紧跟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五只老鼠久在阴暗潮湿的底舱生活,骤然被放进明亮的环境之中都很不适合,睁着绿豆眼四处观察,本能驱使它们直奔着黑暗的地方去藏身。 赵无咎甚至听到了门口柏十七压的极低的坏笑声,眼缝里瞧见偷偷探进来瞧热闹的半个脑袋,头发都还没干,无奈的叹气,睁开眼睛随手从桌上果盘里抓了五颗核桃扔了出去,五只老鼠应声而毙! 柏十七:「……」 柏十七呆若木鸡! ——说好的堂兄怕老鼠呢? 不是应该吓的嗷嗷叫吗?! ——说好的堂兄是文官呢? 谁家文官随手拿个干果就能当暗器?! 她呆呆看着舱房内地板上五只死老鼠,还有砸过老鼠竟然还没碎,滴溜溜滚走的五颗核桃,震惊的连把脑袋 收回去都忘了。 赵无咎面色严厉,犹如她前一世打碎玻璃学校那位面沉似水的教导主任,用冷冰冰的声音说:「进来——」 她还记得那时候颤抖的腿肚子,以及惴惴不安砰砰乱跳的小心脏,淘气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感觉到了棘手。 ——她家柏帮主再狠,也有底线的。 柏十七那一瞬间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惜才迈出一步,赵无咎就又握了两颗核桃在手里,用威胁的声音说:「敢跑试试!」 地上五只老鼠死状凄惨,脑浆子都被砸出来了。 柏十七觉得后脑勺发凉,提起脚尖蹭了进去,挤出个勉强的笑意:「堂兄——」 赵无咎:「过来。」 柏十七盯着他手里俩可堪比暗器的核桃,几步路恨不得走出十里的时间,但舱房并不大,再慢也很快就到了赵无咎面前。 赵无咎面染冰霜,跟下命令似的说:「转过去坐下。」 柏十七心想:难道要让我转过去照脑袋上砸一家伙? 常年淘气锻炼出来的应激能力让柏十七习惯性认错:「堂兄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无咎差点破功,板着脸再把原话复述一遍:「转过去坐下!」 柏十七愣愣转过身坐在了他脚下,紧跟着头发被解开,脑袋上被蒙上来一个帕子,感受到头上动来动去的手指,她傻眼了:赵无咎在帮她擦头发?! 他不是……很生气吗? 赵无咎边擦头发边开始训人:「小小年纪不学好,天天挖空心思淘气,你爹打你的那几棍子好了吗?是不是还想再挨几棍子?一会让长风把你爹叫过来?」 柏十七头疼的闭上了眼睛——又来! 这位是唐长老的师弟吧? 赵无咎还在唠叨:「你一个……」差点说出「姑娘」俩字,生生咽了回去:「你别仗着自己年轻,湿着头发到处跑,回头得了头风,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的时候就知道后悔了……」 柏十七:「……」 子恒救命啊! 舱房里很安静,窗口的阳光洒进来,能看到柏十七瓷白的近乎透明的耳珠,仿佛一件上好的玉器,沁出了里面的粉色,令人移不开眼。 赵无咎擦头发的手忍不住停顿了一下,又恢复如常。 他其实从未侍候过人,宫里年纪小的妹妹们身边总有宫人前呼后拥,况且并非同母所出,唯一能表达善意的地方便是生辰的时候送些礼物,也全是手底下人照着库房册子挑出来的,其中他所费心思不及万一。 正经八百坐下来替人擦头发,尚属头一回。 柏十七大约做了亏心事,乖巧听话的不似往日,安安静静坐着,任他的手指穿过她柔软的发丝,仿佛头发的主人也应该是柔顺的性子,让赵无咎教训的话讲到一半都打了个磕巴,有种「训错了人这件坏事肯定不是她干的」错觉。 第46章 他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剩余训斥的话都吞回了肚里。 少顷,头发擦的差不多了,赵无咎也想明白自己的怪异之处。 宫里养皇子与公主的方法大为不同,皇子们从小读书习武,须得勤勉上进,但公主们都是娇养着长大,身上连个磕碰的印子都不能有,倘若今天往他房里扔老鼠的是儿郎,指不定要被他命人拉出去打板子;但扔老鼠的是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这就有些难办了——既不能拉出去打板子,也不能夸她干得漂亮,言语上几句呵斥,柏十七压根不当一回事儿。 他扬声叫人:「让赵子恒滚过来!」 赵子恒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参与恶作剧,站在门口目睹五只老鼠凄惨的死状,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有死老鼠?船上的杂役也太大意了!堂兄找我有事?」远远站着不肯踏进来一步。 柏十七在心中暗批:眼神飘忽、气息颤抖、演技浮夸,差评! ——大哥你露馅了知道不? 赵无咎冷笑:「子恒,为兄真不知道,你几时也对兵法有研究了?」但那眼中的冷厉让他头皮发麻,直觉没什么好事,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抱膝坐在床边脚榻上出奇沉默的柏十七身上。 柏十七心道:好兄弟对不住了!背锅这种事,当然还得老铁来! 她假装没注意到赵子恒求助的眼神,向赵无咎献殷勤:「堂兄要不要喝茶?」 「不必。」赵无咎不必回头都能想象得到柏十七那逃脱惩罚之后得意的小模样,额角青筋不由跳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恨不得把她抓过来狠揍一顿的冲动。 赵子恒求助未果,不明所以,只好努力自救:「子恒不明白,堂兄请明示。」 赵无咎轻易戳破了他的幻想:「我真是瞧轻了你,这招调虎离山之计用的很是纯熟嘛。」 舒长风尴尬的低下了头,满面通红。 ——主子这不是变相骂他蠢吗? 赵子恒也并非笨的无可救药,这句话总算是听明白了,还想努力把黑锅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做最后垂死的挣扎:「堂兄你别冤枉我,我什么也没做!」 「不说实话是吧?」 赵无咎一路之上也算得温和,此刻终于露出了杀伐果决的一面,并无什么耐心同赵子恒费口舌,直接下令:「拖出去打十棍子!」 在赵子恒凄厉的「堂兄饶命!饶命!」声中,舒长风毫不留情将人拖了出去,片刻之后外面传来沉重的棍子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伴随着赵子恒的哭喊求饶声…… 柏十七目瞪口呆,暗思赵无咎这是在公堂上打犯人板子习惯了,一言不合就开打吗? 她期期艾艾:「堂兄,子恒他……」被赵无咎杀气四溢的眼神扫过,只觉得身上隐隐生疼,舌头顿时打了个结,求情的话就咽了下去。 柏十七察颜观色的本领一流,立时就领会了赵无咎眼神里的含意:你要代替赵子恒挨板子吗? 柏十七不讲义气的缩了回去。 赵子恒鬼哭狼嚎挨了十板子被拖回来,还被赵无咎勒令收拾死老鼠。 他含着两泡眼泪很想替自己辩解:舒长风作证,堂兄你真是冤枉我了! 但对上赵无咎不近人情的冷脸,生怕辩解下去再多挨十板子,用幽怨的眼神谴责柏十七,哆嗦着去清理完了死老鼠,扒着船舷向着运河水不住呕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十分狼狈。 柏十七起身,向赵无咎告辞:「堂兄有事我就不打搅了,您歇着!」急急起身告辞,生怕被留下来。 赵无咎注视着逃也似的身影很是无语,听到她一出房门便加快了脚步跑了,心中还抱有一点期望,说不定经过此事柏十七能够收敛几分淘气。 他想想,还是吩咐舒长风:「去盯着子恒跟十七。」 柏十七寻到正在呕吐的赵子恒,站在他身后体贴的拍背:「子恒,想开点,是人都会有第一次的。」 赵子恒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柏十七,你个混蛋!」还真被她给说中了,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挨棍子暴揍;也是头一次清理死老鼠! 柏十七脾气出奇的好:「我混蛋我混蛋!」又向他贡献被揍之后镇痛的经验:「这时候多喝两坛子酒,醒来就没那么疼了。」 赵子恒完全听不进去,还愈加委屈,质问她:「你出的坏主意,闯的祸让我挨打,你缺德不缺德啊?」 「咱们不是好兄弟嘛,还是要同甘共苦的。」柏十七惆怅叹息:「大人们就是这点比较讨厌,越亲近的人越苛责,别人家孩子反而要客气着来,把杀鸡儆猴玩的纯熟。」 闻滔之于她爹,挨揍的反而是她;她之于赵无咎,挨揍的反而是赵子恒。 此话传到赵无咎耳朵里,几乎要让他呕血——亲疏有别?杀鸡儆猴? 彼时柏十七已经揽着赵子恒回房去喝酒了,两坛果酒拍开泥封,各拎一坛子对饮,她居然还调笑:「要不要我帮你上药啊?」 赵子恒挨了打还不老实,半侧着身子歪在榻上,提议:「要不咱俩互相帮忙上药?」他直起身子就要扯腰带。 闻讯赶过来的赵无咎脸都差点绿了! 他深呼吸几口,压下想要跟柏帮主好好谈谈的念头,推着轮椅进了柏十七的房间,沉着脸问:「这是做什么?」 第47章 「上药啊!」赵子恒破罐子破摔,还准备继续解腰带,幸亏宋四娘子带着珍儿提着小菜进来,他才停止了胡闹。 她上船之后要展示自己贤惠的一面,饭点窝在自己房里吃,使了珍儿去打听,原本是想趁着饭后请柏十七去她房里说话儿,哪知道柏十七连饭也没吃,闷在房里泡澡。 珍儿提议:「爷饿着肚子,不如姑娘亲手做几样小菜给爷送过去?」 这提议颇令她心动,立时付诸实践,进来之后柔声道:「爷身上有伤,还空腹喝酒,怎的不爱惜身子?」 柏十七道:「不打紧。」闻到香味目光紧随食盒:「什么东西?好香?」毫无芥蒂邀请赵无咎:「堂兄也来尝尝,这种果酒口感顺滑绵甜,喝了也不上头。」 宋四娘子纤纤玉手,为防在皮肤上留疤,当初学的几样小菜都是以清蒸为主,还拌了两样时蔬,厨下烤的馅饼,一起端了上来,满满摆了一小桌。 赵无咎发现,遇上柏十七之后,他时常处于进退维谷的地步。 比如柏家父子搞内斗;现下柏十七美人在侧,与赵子恒把酒言欢的时候,都是让他头疼的时刻。 柏十七大大咧咧不计较,但那宋氏含情脉脉注视着她,赵子恒还是个胡来的性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要解裤腰带让柏十七替他上药……全乱套了! 他坐了过去,柏十七便从角落里又摸出一坛子果酒,拍开泥封递了过去。 赵无咎接过酒坛子,张目细瞧之下发现那角落里堆着不少酒坛子,也不知道是船上本来就有的,还是柏十七着人置办的,想起她上次喝醉酒之后的壮举,认命的操一份闲心,唤了舒长风将角落里的酒坛子都清理出去。 柏十七跳起来要拦:「堂兄,你这就不厚道了,我请你喝酒,哪有连锅端的道理?」 赵无咎:「反正也快到苏州了,回家里去不能畅快喝?非要在船上喝的烂醉?」喝醉了也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故事。 赵子恒灌了两口酒下去,情绪就亢奋起来,拦着舒长风不放人:「这一坛子哪儿够啊?」 赵无咎一个眼风扫过去,他又犯了怂,嘟嘟囔囔坐下抱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堂兄可饶了我罢,让我们安生喝顿酒!」 苏氏数月不见柏十七,每日牵肠挂肚,吃睡不安。漕船回航之后,听说这没心没肺的居然半途留在淮安玩,恨不得坐船追过去,揪着她的耳朵将人拖回来,质问一声:「玩疯了吧?」 真等柏十七瘸着腿踏进家门,走的分外艰难,一旁还有个年轻力壮的小子扶着,她又心疼不已。 ——丘云平顾忌老帮主眼色,当着赵无咎的面,她硬拖了舒长风当拐棍。 舒长风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还从未跟小娘子勾肩搭背过,全身都僵硬了,木着脸不敢看身后自家主子的脸色。 柏震霆倒是知道她在作怪,喝骂了一句:「好好走路!」便骑了码头上来接人的下属送来的马儿,一夹马腹跑了。 柏十七装柔弱,大半个身子都倚在舒长风身上:「头晕,走不了路了,舒兄扶我一把。」 赵无咎:「酒喝多了吧?」捉老鼠干坏事的时候没见头晕腿疼,不都活蹦乱跳的吗? 临下船之时,她与赵子恒还在喝酒,宋四娘子在旁小意侍候,一口一个「爷」,赵无咎真难以想象,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爷」是个女娇娥,不知会是何种表情。 反观柏十七,还真别说,不亏是江苏漕帮未来的接班人,当真有少爷的派头,半靠在榻上,翘着腿与赵子恒碰个杯,还有小丫头珍儿捶腿,别提多滋润了。 下船之后,几人坐了柏家派来接人的马车,柏十七见到苏氏便靠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丝说不出的撒娇意味:「娘,我可想死你了!」 苏氏在她手背上狠拍了一记:「没良心的臭小子,想了还不早点回家?」 柏震霆提前回家,已经同她粗粗讲过柏十七纳妾挨打之事,听得苏氏震惊不已,除了迎接外客,还不住打量宋四娘子。 宋四娘子知道这就是柏家的主母,柏十七亲娘了,上前来行了个礼:「奴家见过太太!」 苏氏见她神态端正,举手投足之间不见半点轻佻之意,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 年轻轻佻的、贪慕虚荣的女子好打发,或钱财或良婿总归有可解之法,唯独这种外表看起来毫无攻击力,且似乎对柏十七很痴情的女子,反而是最难打发的。 她所求者,柏十七给不起。 珍儿一起跟着行礼,却又凑近了扶了一把宋四娘子,很是忠心的模样。 苏氏吩咐了下人给两人安排住处,这才在柏十七的介绍之下认识了赵无咎兄弟俩。 赵子恒不止是打架比不上柏十七,连酒量也输给了她,大着舌头向苏氏见礼:「伯母好。」 赵无咎嫌丢人,拉着他的腕子朝后退了两步,坐在轮椅上向苏氏打招呼:「苏太太好。」 苏氏心里直犯嘀咕,听说赵家兄弟俩身份贵重,柏震霆再三叮嘱不可轻慢,她便着人收拾客房,还仔细挑了几个丫头去侍候。 赵无咎一路上被柏十七的出格给折腾的根本没时间好好休息,率先告辞。赵子恒也跟着去了,连宋四娘子丘云平等人都被她打发了,只余母子二人说说悄悄话。 第48章 「你当真……纳了宋四娘子?」 「不行吗?」 柏家教育孩子的方式是打一棍子给俩甜枣,通常打一棍子这种苦差使都是柏震霆出力,给俩甜枣的工作都由苏氏代劳,夫妻俩配合无间,多年年基本没出过岔子。 「你自己是什么情况,难道还要我复述不成?」苏氏压低了声音说。 柏十七满在不乎:「娘,你就是考虑的太多才这么忧愁的。」她揽着苏州的肩膀回主院,那流里流气的模样直让亲娘也看不过眼,在她手背上连着拍了好几下:「你这是什么毛病?」 「臭毛病啊!」 苏氏拿指尖在她额头点了一下:「没个正形。」眼里笑意满满,又追问路上可平顺,有无遇上盗匪之类的闲话。 少帮主回家,还没同亲娘苏氏多上说几句话,进了后院就被柏震霆的几位姨太太给围住了,有嘘寒问暖的,有讨要礼物的,还有想要拉她去打叶子牌的,乱纷纷闹成了一团。 「五姨娘、七姨娘别着急,礼物人人都有,回头我派人送到你们房里去。」 柏震霆当初为了开枝散叶,纳了不少姨太太,起先大家互相提防,都当对方是竞争对手,暗暗憋着一口气,想要凭本事上岗,揣球压对方一头,哪知道除了太太苏氏,大家都没动静。 几年过去了,觉得没有盼头的自行下堂求去了,如今留下来的几位姨太太们年纪都在三旬开外,年纪老大也都看开了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竞争对手变成了牌搭子,平日赢对方三五把,闲暇一起看戏做衣裳,花花柏震霆的银子,顺便一起帮苏氏操心柏十七的衣食住行。 柏十七从小就被这帮姨太太们捧在手掌心里宠,真要论起来,在这些姨太太们心里,柏震霆还真比不上柏十七。 ——大家都是明白人,只要不离开柏家,将来老了还要指靠着柏十七,现在不积点香火情,到时候哪有好日子过? 苏氏拉着柏十七不松手,瞪了几人一眼:「你们都是来捣乱的吧?明知道我天天挂念十七,她才进了门都没歇歇,打什么叶子牌?」 五姨太「咯咯」笑出声,她虽年纪不小,却仍有风韵,长眉细眼尖下巴,笑说:「太太莫急,知道您疼儿子,我们不过是凑趣而已,也是许久没见少爷,来看看他路上可平安。现下瞧过了,没缺胳膊少腿,平平安安回来了,那咱们就接着回去打叶子牌,反正少爷回回出门也不会少了我们姐妹的,走走走,别误了太太跟少爷叙话。」 一阵风般撮起其余几位姨太太走了。 苏氏无可奈何,笑着摇头:「多少年的毛病。竟是改不了了。」 柏十七靠在她身上撒娇:「娘,爹为了闻滔又揍我,下手可狠了,您一会给我揉揉?」 苏氏细长的眉毛皱了起来,显然是个不太愉快的表情:「你爹不是说……你在外面胡乱纳妾,他才揍的你吗?」 柏十七恨恨道:「爹他恶人先告状!明明就是为了闻滔!」 柏震霆率先骑马回来,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一时里回房,苏氏果然要她解了衣裳看伤处,柏十七索性把外衫紧身软甲连同里面的小衣罗裤全都脱个精光,痛痛快快泡了个澡,又赖在苏氏的大床上,让她在自己后背伤上揉了药油,这才舒坦了。 苏氏每次见到她这副模样都要发愁:「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也不知道你爹咋想的,这要做儿子到几时?」 柏十七穿着宽袍大袖在她床上打滚,满不在乎:「女儿有甚个好处?天天被你拘在后院绣花?还是做儿子畅快!」 气的苏氏想揍她:「你总得为自己的终身着想吧?难道将来不成亲了?」 这件事情柏十七还真没想过,搁未来社会她还在上大学呢,最少还能打混个五六年,着什么急呢。 但显然苏氏不如此作想,道:「我跟你爹商量过了,思来想去,不如在帮里挑个父母双亡品性厚道的小子,让他悄悄同你成了亲,有你爹压着,谅他也不敢在外混说,到时候你生个小子出来,养在你名下,咱们家也后继有人了。」 柏十七翻身坐了起来,一脸警惕:「你们是不是把人都挑好了?」 苏氏安抚的握住了她的手:「你觉得,丘云平怎么样?」 「娘你是认真的?让我娶丘云平?」 苏氏扳着指头替她数丘云平的好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初是你出钱替他安葬父母的,又给了他一口饭吃,于他有大恩。再说他上无父母亲族,孤身一人,又好拿捏,想来也不敢胡乱在外说话,等他进了咱们柏家门,你生个孩子养大了,何愁没有退路?」 柏震霆后继无人,香火断绝乃是苏氏多年的心结。 柏十七骇然:「您来真的?」 她北上押送漕粮的时候,苏氏与柏震霆也曾经讨论过这件事情,觉得很有可操作的空间,只要柏十七加以配合。 「这事儿还有假?」 「您跟爹眼神可真好啊!」她又倒躺了回去,支棱着一条腿,另外一条腿翘着一晃一晃的:「丘云平就是个醉鬼钱串子,弱的跟只小鸡崽似的,与这样的人生孩子,您跟爹也不怕我摁死了他?」 苏氏气的捶她:「你这哪里学来的毛病?摁一个我看看?」 第49章 但事实上漕帮的汉子们有不少都是赤贫无家,头无片瓦才在漕河上讨饭吃,跟亡命之徒也不差什么,有时候发生械斗,死伤在所难免,逞勇斗狠打小就会,想让他们学会谦让却很难。 柏十七长久与这些人呆在一起,有时候调节矛盾靠的也不是三寸不烂之舌,而是以暴制暴,耳濡目染之下对身娇体弱的男人很是瞧不上。 丘云平好拿捏是好拿捏,但却不是柏少帮主的菜。 于是柏少帮主在空中伸开五指,慢慢捏了回去,好像捏住了谁的脖子一样,轻描淡写的说:「到时候随便扔到哪条河里泡几日,神不知鬼不觉……」 苏氏听的浑身汗毛直竖,好好一个江南水乡温柔的妇人愣是被柏震霆父女俩都快逼成个泼妇了:「滚滚滚!滚回你房里去睡,我不爱听你说这些!」 柏十七性子倔强,真要拧着她的意思来,指不定能把柏家大宅子里整座屋顶都拆了。 「才回来就嫌弃人家!」柏十七无奈起身,重新穿好了紧身软甲,套起宽大的外袍往外走:「娘不疼我,还有几个姨娘疼我呢,至不济我还纳了个美妾,今晚就陪她睡去。」 苏氏忍无可忍,抓起床头一个熏蚊子的香囊砸了过去,被她轻巧接过去,在鼻端一嗅,笑颜逐开:「好香,多谢娘!」 「没脸没皮!」 苏氏都要被她给气笑了! 柏十七被亲娘赶了出来,在柏家大宅子里晃荡,沿途遇上小丫头红着脸问好,她还要朝人家抛个媚眼儿,于是小丫环的脸蛋更红了,被同伴拉到一边去泼凉水:「你这副样子被帮主跟夫人看到,小心打一顿板子拖出去卖了!」 小丫环红着脸小声辩解:「可是……少帮主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帮主跟夫人都不替他张罗婚事,房里也没有人。」她忽然急切起来:「听说这次少帮主纳了一房妾回来,已经住进来了。是不是往后帮主跟夫人都不会再阻止少帮主房里收人了?」 劝人的也被这种可能惊到了,略有心动:「……说不好吧?」 柏家大宅里只有柏十七一根独苗苗,生的唇红齿白一张多情面孔,怜香惜玉一副温柔肚肠,对待丫环们从来不见责骂,久而久之府里不少丫环都被惹的动了芳心,如果不是柏震霆手段强硬处理过柏十七的四名美妾,恐怕府里会有不少向柏少帮主投怀送抱的小丫环。 柏十七没心没肺搅乱一池春水还恍然未觉,悠哉悠哉去宋四娘子住处视察了一番,见侍候的丫环不敢慢怠,遂放心告辞,又顺道拐去赵子恒处关心关心好兄弟,最后才到了赵无咎的居处。 赵无咎显然也才沐浴完毕,披散着头发坐在轮椅上安静看书,舒长风跟个木门桩子似的靠墙而立,倒好似房里摆着的一件家具。 柏十七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虽然有人陪伴,但他这副样子很是孤清,直到听到他开口问:「怎的不进来?」才醒过神来。 她大步跨进去,抽走了赵无咎手里的书,随意往旁边一扔,大咧咧坐了下来,找了个话头引逗他说话:「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叫裘千尺的老太太四肢经脉被人挑断丢在地底多年,练成了一门绝世神功,枣核钉暗器,不知堂兄可听过?」 舒长风暗暗吃惊,柏十七越来越大胆了,他们这帮贴身亲卫也跟随了主子好多年,谁敢随意抽走主子手里的书?! 反观自家主子却视作寻常,反问:「老太太在枯井里,哪里来的枣核来练?」 他是个理智又逻辑严谨的人,思考几乎是本能。 柏十七跟个神棍似的站起来对着房顶比划:「喏,枯井上面长着一棵酸枣树,垂下来的酸枣供她食用,十来八年吃的多了就练成了。」 赵无咎:「只食用酸枣?」 柏十七:「也没别的可吃啊。要不……蛇虫鼠蚁?」 赵无咎:「她四肢经脉被人挑断,如何捉得住蛇虫鼠蚁?」 柏十七无奈:「那就……只吃酸枣罢。」 赵无咎:「秋天有酸枣可食,其余三季呢?」 柏十七隐有崩溃的迹象:「……囤干枣?」 赵无咎严肃较真,眼底却有隐隐的笑意:「饮水呢?只吃枣不喝水,难道不渴吗?」 柏十七抚额,暗暗后悔吃饱了撑的慌:「……地底有地下河的,有水。」怕他再打断,立刻连珠炮般讲了下去:「那老太太见到对手,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声打在对手兵器之上,臂力过人的汉子手臂剧震,武器竟然拿捏不住脱手而去,无论速度力道堪称暗器之中的极品。」 赵无咎:「……她嘴里装了墨家的机关吗?竟有如此力道?」 柏十七深觉他大煞风景:「堂兄,这是传说!传说!」 赵无咎:「只吃酸枣几年,早饿死了罢?哪有力气练功?」他道:「你拐这么大个弯子,到底想问什么?」 柏十七捂脸,深觉脸红,但又实在忍不住:「我给你讲了故事,作为交换——」虽然故事被赵无咎挑刺挑的七零八落,但她好学上进之心不死:「我看到你在船上用核桃打老鼠敬佩不已……堂兄你教教我?」 一旁侍立的舒长风听的目瞪口呆——还有这种强制交换的法子? 赵无咎唇角微弯,却是一本正经的说:「要不你明天多抓几只老鼠来,我再拿核桃亲自给你示范?」 第50章 柏十七怀疑他在调侃自己:「堂兄你哄我的吧?」可是赵无咎端着他那张大公无私的教导主任严肃脸,实在不太像开玩笑:「难道竟是真的?」 赵无咎解释道:「练这种暗器,当然要用活物来练,不然差了准头有什么用?你明日先抓一百只老鼠来,拖一筐核桃来。」 「行……吧?」柏十七蓦然想起古墓派的杨过小朋友练抓麻雀之事,暗想难道高手都有这种杀生害命的癖好? 外面传来丘云平的声音:「十七,帮主找你核对帐目。」柏十七连忙告辞出去。 等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不见,舒长风还傻愣愣问:「主子,您当真让柏少帮主明日捉一百只老鼠来?」 赵无咎再也忍不住笑出声:「她不是淘气的很吗?爱抓老鼠就让她抓个够!」 房门口忽然探出来一个脑袋懊恼大叫:「我就知道不对劲!堂兄你居然会骗人了!」柏十七去而复返,又或者她出去之后作势跑了,其实一直偷摸藏在门口,赵无咎主仆一时之间竟然不察,被她给听了去。 不远处丘云平催的急:「少帮主快点,帮主等急了!」 柏十七丢下一句:「等我回头再跟你算帐!」总算跑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赵无咎无奈摇头,边摇头边笑:「这个顽劣的丫头!」 舒长风心想:遇上柏十七之前,主子许久都未曾笑过了,整日关在房里,除了与上门看病的御医交谈几句,连话都不说,像现在这样开怀而笑,真好。 天之骄子折断了飞翔的翅膀,大约比普通人还要难以接受。 丘云平刚来漕帮的时候一副落拓潦倒的模样,被柏家的大米白面养了几年,总算养出点人样儿了,不再瘦的磕碜,穿件文士衫也能带出去见人了。 柏十七边走边打量他,让一无所觉的丘云平心底也升起不安:「十七,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哪种?」 丘云平搜肠刮肚都觉得不够贴切,最后勉强找到一个词儿:「不怀好意的眼神。」他还挺善于自我反省:「这次漕运来回贩运的货物帐本子没错啊,你别瞧着我好喝两口,做帐的时候我可是很清醒的。」 柏十七心道:要让让你知道柏帮主的打算,说出来我怕吓死你! 她还颇觉自己富有慈悲心肠,拍拍丘云平的肩膀叮嘱他:「最近离柏帮主远一点,他心情不好,万一被揍了可别哭着来找我啊!」 丘云平见识过柏帮主的杀伤力,顽劣如柏十七都招架不住,更何况是他。 他缩缩脖子,提前打听:「难道是帮里有事儿招帮主不开心了?或者……十七你又惹帮主不开心了?」他不期然想起已经入住柏家后院的宋四娘子,以及柏十七的前四位下落不明的美妾,露出忧心之色,吞吞吐吐道:「十七啊,其实……其实宋四娘子真的是个可怜人,你能不能瞧在大家一场交情的份儿上,在柏帮主面前求个情,就给她一个安身庇护之所,别随便把她打发了?」 柏十七凑近他打趣:「你担心宋四娘子?」 丘云平的五官五官没跑偏,浅眉细目,双眼带点小内双,只可堪堪称为清秀端正,与赵子恒那种讨人喜欢的风流俊俏、赵无咎的英武威严天差地别,柏十七毫不自夸的说,就她现今这副男装模样,两人站在一处,小娘子们都只会选她而忽略了丘云平,柏帮主跟亲娘的审美真是让人泄气。 丘云平被她调侃的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大家相识一场,怎么也不忍心让她落到不该去的地方吧?」 「这事儿你跟柏帮主去说,我可管不了他!」 柏震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听家里的仆人来报,说是柏十七去了赵无咎的居处便火急火燎找了个借口,派丘云平去把人召回来,心里还不无欣慰的想到亏得他与苏氏近来已经替柏十七挑好了人,到时候也正好有合适的托词。 两个人并肩走进书房,他也不无遗憾的发现,真论起长相,丘云平站在自家崽子面前还真是被衬的黯淡无光,就连身高两人也将将齐平。 书房的桌上摊着厚厚两摞账簿子,他指着那些账簿子道:「你们俩把帮内这几个月各处送来的帐都核一遍。」尤其警告柏十七:「没做完别想着到处疯跑。」 柏十七回到苏州就好像屁股下面扎了刺,哪里坐得住,恨不得一时三刻就带着赵无咎出去玩一圈。况且柏震霆此举太过明显,把她跟丘云平关在一间房里核帐,大约心里还很得意呢吧? 「爹你要有事就先走吧,等核完我会派人告诉你的。」她推着柏震霆出了房门,利索阖上了门,往屏风后面的榻上一躺,吩咐丘云平:「算帐你熟,慢慢做啊,我爹可是很看重你的。」 丘云平自从做了柏十七的小跟班之后,也只做些柏十七的私帐或者押送漕粮北上贩货回来的帐目,却从未接触过漕帮内的帐务,能接触到帮内帐目的都属于柏帮主的心腹,一时之间情绪还有点小激动,果如柏十七所说,柏帮主难道发现了他的才能,准备向他委以重任了? 他深吸一口,撸起袖子坐在圆桌前面准备大干一场,以报答柏帮主的看重。 与此同时,柏震霆得意的回后院去向苏氏报喜:「我找了个借口把两人关在书房里了,让他们多接触接触。」 苏氏到底是女人,考虑问题比较细腻:「……你把十七跟丘云平关在书房里了?对十七是不是不太好?」到底是女儿,虽然常年男装混迹在外,回到家里也应该注意一点吧? 第51章 柏震霆:「太太担心错了,十七能有什么不好?我还怕她把丘云平怎么着呢!你该担心的是丘云平才是!」 苏氏蓦然想起柏十七吓唬她的话,只觉得心惊肉跳,眼前仿佛已经看到柏十七捏着丘云平的脖子行凶,一时三刻就要过去瞧一瞧:「胡来!你简直是胡来!十七这里我虽然通了气,但她没答应下来,还扬言说要摁死丘云平丢到运河里去,别弄出人命来。」 「她敢?!」柏震霆浓眉直竖,却也怕柏十七逮着丘云平一顿暴揍,吓到了他,坏了这桩姻缘,一腔得意顿时被浇灭,反而比苏氏还急:「快走快走!」 夫妻俩匆匆赶过去,先是侧耳细听,书房里面似乎很是安静,心里直犯嘀咕,推开门才发现丘云平正端坐在桌前核帐,而柏十七却不见踪影。 柏震霆大怒:「那个小兔崽子呢?」 丘云平见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平日担任灭火重任的太太也不曾相劝,忙解释:「少帮主屏风后面歇着呢,说是身上伤口疼的厉害。」 柏震霆分明不信:「她别是又跑出去玩了吧?」绕过屏风才发现柏十七从内室拿了一床被子拥脖盖的严实,正缩成一团在榻上呼呼大睡,这么大动静都没将人吵醒来。 苏氏探头一瞧,又埋怨丈夫:「你也是的,核帐几时不能核,非要十七刚回来就关起来核帐,她出门几个月一路劳累,就不能让孩子歇歇啊?」放着房里的高床软不睡,缩起腿在小榻上打盹,委屈巴巴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可怜。 柏震霆:「……」 苏氏过去推推她:「十七醒醒,回房去睡?」 其实书房的门被推开柏十七就听到了,她压根没睡,不过是做做样子,也怪她一双眼睛生的颇能哄骗人,宜嗔宜喜,此刻缓缓睁开,当真有几分迷朦之意,诧异道:「娘你怎么来了?」 苏氏骂走了这孽障又心疼她出门在外辛苦数月,回来还不得安睡:「都是你爹这个不晓事的,才回来核什么帐?帮里没有帐房先生了?我儿快起来回房去睡?」 柏十七抱着被子不动,还很为柏帮主着想:「爹可能也是不太放心外面人做的帐,这才想让我帮着核实一下,我就是身上有些累,你们俩先回去,让厨房送些酒菜点心过来,今晚我们要熬夜通宵做帐,谁也别过来打扰。」 苏氏用眼神埋怨丈夫「就算让丘云平进门也不必急于一时」,柏震霆满腹的苦楚无处去说,想到虽未明言但举动很是蹊跷的赵无咎,心头危机感更甚,恨不得一时三刻就抓着两人成亲圆房,拉着苏氏就要回房,还嘴硬:「年轻人吃点苦头怎么了?这就喊累了?再说我也一把年纪了,怎不见太太心疼心疼我?赶紧让厨房送酒菜点心过来,明日我再过来看。」 苏氏不情不愿被柏震霆带走了,柏十七得意道:「我就知道柏帮主疑心病重,总怀疑我跑了,肯定要杀个回马枪,还真让我给猜对了!」 丘云平:「……」不愧是亲父子。 不多时厨房送了酒菜点心过来,还有个红泥小炉,上面煮了茶,置办齐全之后管家小心询问:「少爷,还要准备什么?」 柏十七将人挥退,关起房门笑道:「云平先生,我够意思吧?酒菜都给你准备好了,请慢慢享用!」她拉开后窗,便要纵身往外跳。 丘云平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逃跑的姿势惊住:「十七,你去哪?」 柏十七:「子恒与我许久未见,好兄弟来到苏州,我若是不好生招呼,也太不够意思了。」她拍拍追过来的丘云平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了,万一啊……我是说万一有人进来添茶倒水,问起来你就说我在后面榻上歇着呢。」她跳上窗户,还自言自语:「我这爬墙溜窗的一身好本事,没做采花贼真是太可惜了!」 丘云平震惊的看着她从窗口跳了出去,后面是一片浓密的竹林,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此刻夕阳渐落,竹叶婆娑,四处又无守卫,这书房架上虽然摆满了书,但全是外面书店里的大部头,柏震霆识字不多,摆出来充门面而已,他环顾周遭的环境,只能认命的叹一口气,关上窗户先喝了两杯酒,又挟些菜垫下去,都没空顾影自怜感叹孤单做首酸诗,就投入了繁忙的核帐工作之中去了。 书房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花开两朵,柏十七成功逃脱,躲过院中穿梭的仆人及守卫,摸进了赵子恒的院子,趴着窗户小声喊:「子恒——你的止疼药来了!」 赵子恒拉开窗户,她便从窗户外面窜了进去,还反手关好了窗,左右看看内室只有他一个人穿着中衣,轻松往桌案上一坐。 「止疼药呢?」 赵子恒还当她又带了酒过来,往她身上去瞧,什么也没有,颇为失望:「你不是说给我带了止疼药吗?」 柏十七神神秘秘说:「止疼药不在家里,想吃就要翻墙出去。」 赵子恒愤愤:「得了吧?你又来骗我!往堂兄舱里扔老鼠,挨揍的可是我,这是又想了法子来整我?」他被打板子的地方一疼就要忍不住念叨好兄弟几句,真人在面前就更忍不住了。 柏十七忍着笑意道:「这事儿不是已经翻篇了吗?男子汉大丈夫还计较这点小事?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补偿你的!」她挤挤眼睛:「懂了没?」 两人心有灵犀,赵子恒喜上眉梢:「江小仙?」 柏十七拊掌大乐:「不然怎么说咱们是兄弟呢?」在他室内看来看去:「你这里有衣服没我换一件?扮个你的随从,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 第52章 赵子恒收拾整齐,先把院子外面守着的护卫支开:「去告诉一声堂兄,时间还早,我去外祖家一趟,明早就回来,不耽误事儿。」 那亲卫去禀报赵无咎,还当他要等着自己一起出去,结果再回到他住的院子里,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听起路过的柏家下人,听说赵小公子带着一名护卫出门去了,还当他带着的是柏家下人,又折返回去向赵无咎禀报。 赵无咎:「柏家下人?」 舒长风:「十三郎跟柏少帮主交好,许是跟她借了人呢。再说咱们的人不熟悉苏州城,总是柏家的人更熟悉苏州城。」 赵无咎又问亲卫:「十三郎是临时起意要去他外祖家,还是派人去找柏少帮主了?」 亲卫:「十三郎回房之后一直在休息,没派小的去找柏少帮主,好像是睡醒了想起来才要出去一趟。」 赵无咎:「备礼了没?」 亲卫:「客房里并无贵重之物,应该是没有备的。本来属下还想着禀报主子之后,陪着十三郎去街上买礼物。」 赵无咎:「你去看看柏少帮主还在不在府里?」 那亲卫去而复返:「柏少帮主跟云平先生在柏家书房里核帐。」 赵无咎:「你见到柏少帮主本人了?」 亲卫:「书房门口有柏帮主留下的两人守卫,说是少帮主有令,要通宵核帐,禁止闲杂人等打搅。」 赵子恒一路带着弯腰垂头的柏十七畅通无阻的出了柏家大门,加之夜色降临,柏家各处都在点灯,光线昏暗,一时倒无人察知柏十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府了。 两人腿上都有棍伤,虽然未必要命,走路也不甚爽利,便在街口雇了辆马车,直奔江小仙的居处。 江小仙挂牌一年,因其色艺双绝,尤其歌喉曼妙,已经红透苏州城,不少慕名而去的寻欢客就为了听她一曲而一掷千金。 今日也是两人的运气,江小仙前两日在江上画舫吹了冷风有点不舒服,今日才有好转,是以不敢再去江上吹冷风,便没有上画舫,只在家中待客。 楼上包间居高临下,能将楼下大厅一览无余。 赵无咎坐在窗前,透过一帘轻纱,将目光投注在大厅某一处。 柏十七正与闻滔猜拳拼酒,两人面前各摆了十海子酒,各有若干兄弟助阵,还有姚娘派过来服侍一干小爷的丫环们斟酒捧果子,侍候的很是周到。 舒长风跟着赵无咎多年,自家主子清心寡欲,导致他们这帮亲卫也习惯性远离声色场所,便是连驻守之地的窖子都未逛过,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 楼下柏十七猜拳又赢了一局,她两条眉毛都快开心的飞起来了,侍候的小丫环不失时机斟酒送到她唇边,亲自喂她喝酒,她轻佻的在人家小丫环水嫩嫩的脸蛋上摸了一把,痞痞笑道:「你这丫头是闻少帮主使银子派来整我的吧?明明是他输了,你却给我斟酒?」却低头含住了酒盅儿。 「分明是这小丫头贪恋十七你年少风流,反正你也纳了一房美妾,不如把这丫头赎回去做个通房丫环如何?」闻滔举起一海子酒仰脖灌下,挤兑她。 柏十七:「已经抢了闻兄你一回,再抢一回就不合适了。」 韩小衙内体内的八卦因子噌噌冒上来,拽着柏十七的胳膊不撒手:「十七你又做什么了快说说。」 赵无咎远远看着,眉头渐渐皱的死紧——原来柏十七不止与赵子恒举止亲密,在外面更是与旁的男子拉拉扯扯。 舒长风:「殿下,柏少帮主这也太……若是女子,将来传出去还要不要嫁人? 赵无咎一语中地:「她也许从来就没想过嫁人吧?」 寻常女子,视贞洁如性命,与男子不敢稍稍有逾距之处,唯独柏十七言笑无忌,与不少男子过从甚密。 舒长风心里的好奇简直抓心挠肝,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殿下,您当真确定柏少帮主是女子?难道哪天晚上您与柏少帮主圆房了?」 他在外面守卫,也没听到房里传出什么奇怪的动静啊,更何况以柏十七的脾气,那是个吃亏的主儿吗? 赵无咎的平静被打破:「我与十七之间清清白白!」又觉得在亲卫面前解释显得多余,低低喝道:「滚出去!」 舒长风滚了出去,可是很快他又滚了回来,进来悄悄掩上包间的门,附耳过去:「殿下,我刚刚在外面瞧见何大人了。」 「哪个何大人?」 「殿下不知,您离京之时,朝中正吵的沸翻盈天,说是历年漕运总有河道有问题,陛下想要派人督理浚河修堤,挑不出合适的人选,这位何琰大人当时呼声极高,在苏州出现,想来这位何大人已经做了钦差大人,被派来勘视河工了。」 赵无咎还是军中雷厉风行的务实作派,讽刺道:「何大人既然是来勘视河工的,跑到这等烟花之地,难道此处竟与河工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舒长风关键时刻还是很机灵的:「陪同何大人的定然是漕河总督的人,要想勘视河工,定然要先熟知本地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做事先做人,人头情面一一打点到了,做起事情也会顺畅无比。 赵无咎如何不知道底下人这些惯有的坏毛病,只是看不惯而已:「你偷偷派人跟着,看看这位何琰大人是如何做事的?」 第53章 舒长风掩上门出去了,包间里只剩下赵无咎一个人,他脑子里分神想些朝中之事,总久在边疆,却也并非对朝中之事不闻不问,目光却一直投注在大厅之内的柏十七那一桌。 柏十七可算是找到整治闻滔的地方了,他这个尤好面子,平日都是呼朋引伴,身边绕着一堆狐朋狗友,还极爱摆个谱,与其在家里让他丢脸跌份,还不如在外面,于是好整以暇道:「其实也没做什么,回来的路上见到闻兄想要强纳一个淮安的美人,美人哭的太惨,不想跳闻兄这个火坑,求我救她,无奈之下我就收了这个美人。」 闻家的事情韩小衙内也多少知道一点:「……你居然还能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闻帮主他没打断你的腿?」 柏十七笑道:「我爹倒是想打,可是我跑的快啊。闻兄丢了美人之后心中不甘,便追到我家中去煽风点火,于是我爹让他去追我——」 闻滔听得话头不好,蹭的站了起来,作势要捂她的嘴:「十七,不许胡说八道!」 桌上其余人等都起哄:「闻兄也太过小气,不过一美人耳,哪里抵得上兄弟情谊?还追去人家家里告状?」 柏十七笑的意味深长:「哪儿啊?闻兄平日豪阔大方,有时候可是小气的很呐!」 闻滔心里苦啊! 可是柏十七不懂,在座诸人皆不清楚,都让柏十七交待后续:「后来呢?」 柏十七跳开了一丈远,笑的贼头贼脑,韩小衙内便拊掌大笑:「不会是闻兄在十七郎手里吃亏了吧?」 他两人的表情与动作已经表明了这一点,众人就更想知道后续了。 闻滔恨不得求饶:「十七……」考虑要不要向柏十七认个错揭过此事,正闹腾的厉害之时,台上歌舞停歇,有清音袅袅从二楼传出,全场立静——江小仙要上场了。 柏十七笑着坐回去:「瞧在小仙姑娘的面上,今儿暂且饶了你罢!」 闻滔向她作揖,柏十七摇头:「谢我作什么?还是谢谢小仙姑娘吧。」他果然向着台上方向作了一揖,看起来倒老实不少。 柏十七这才忍笑坐下,目光还特意往他下三路扫了一眼,使得闻滔如坐针毡,脸都绿了。 场上清音渐渐近了,却在头顶上方,原来这二楼某一处搭着个藤花绿蔓的秋千架子,有美人赤足立于秋千架上,声如天籁,云髻峨峨,瑰姿艳逸,柔情绰态,赤足立于藤花绿蔓的秋千架上,缓缓荡了下来,正是名满苏州的江小仙,正是人如其名。 柏十七听的入神,其余人等皆纷纷迷醉,赵子恒更是兴奋的直拍她的肩:「十七十七,今儿真正没白来!」 「嘘——」柏十七示意他安静,继而扭头继续听歌。 厅里桌上所有人都痴迷于江小仙的歌声,唯独闻滔却侧头放肆大胆的看着柏十七,两人见面从来就没好话,几乎从头掐到尾,他鲜少见到柏十七这么专注的样子。 楼上赵无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又添思量。 江小仙一曲既罢,厅里看客纷纷叫好,场中皆是豪客,出手大方,各种珍奇异宝往台上送,只求能与江小仙一度春宵,一时厅里比之前还热闹,不断有丫环捧着来客的打赏送到台上去,江小仙下了秋千,赤足踩在红毡之上,神色淡然,仿佛台下的叫嚣与她无关。 有丫环抬了琴上来,她在台上起手抚琴,其人如白玉雕成,有种不可亵渎的美,更是引的台下看客心里痒痒,竞赏的越发丰厚了。 赵无咎注视着台下,但见柏十七目光微悯,赵子恒却跃跃欲试,不住怂恿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看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心中所想,他下令:「去将柏少帮主跟十三郎捉上来!」 舒长风亲自下去,悄无声息站在二人身后,一声「十三郎」吓的赵子恒差点从有凳子旧跌坐下去,跟见到鬼一般扭头问:「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主子就在楼上,请十三郎跟柏少帮主上楼一叙。」 闻滔见到舒长风便知道赵无咎来了,笑道:「既然赵兄也光临此地,不如请赵兄下来与我等一起喝酒,岂不快活?」 舒长风直觉赵无咎不喜欢闻滔,淡淡道:「我家主子喜欢清静,就不打扰闻少帮主的雅兴了。」 赵子恒已经吓的六神无主,紧抓着柏十七的手不放:「十七,这可怎么办啊?堂兄追来了!」他身上被打过板子的地方倒好像疼的更厉害了。 堂兄其人出手狠辣不留情面,不比他家中父母祖母,惹祸之后撒个娇耍个赖就能躲过去。 柏十七很是镇定:「堂兄来得,我们怎么就不能来了?」 舒长风很想提醒一下柏少帮主:我家主子可是追着您二位过来的! 赵子恒双腿发软,半靠在柏十七肩上被一路拖去了二楼,闻滔有心跟上,被舒长风伸臂拦住:「闻少帮主对不住了,我家主子不想见外人。」 三人离开之后,闻滔才醒过味儿来:「不是……柏十七不也是外人吗?」 韩小衙内开玩笑:「也许上面那位是柏十七的内人呢。」 闻滔:「别胡说八道!」 赵无咎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听到脚步声便把轮椅转了个方向,面朝包间门口,房门一开,入眼便是赵子恒半靠在柏十七身上,站没站相,他面色冷肃,责问道:「你没骨头啊?」 第54章 赵子恒软趴趴站着,耷拉着肩膀,才要张口认错,就被柏十七在手心掐了一下,抬头与她的视线对上,认错的话便被囫囵吞了下去。 柏十七笑的好不夸张:「真是他乡遇故知,堂兄也是听闻小仙姑娘歌喉曼妙,前来临江院听歌的吧?」 临江院还是姚娘那过世的丈夫取的名儿,自从姚娘做了这一行,买了女孩儿来抚养,延请琴师先生教导,歌舞技艺理家算帐等等按女孩儿的资质来学,江小仙挂牌开业,一炮而红之后,临江院便在苏州出了名,原本只是个富户的别院,如今却成了一等一的娼馆。 赵无咎:「……」真没想到倒打一耙这种事儿柏十七也做的纯熟。 舒长风心道:柏少帮主大约从来不在意她那张面皮吧?他头一次见到人把「不要脸跟颠倒黑白」说的这么自然。 赵子恒更是只差给她跪了,用眼神向她表达了深深的仰慕之情:兄弟您可真行,居然连堂兄的嘴都能堵住! 赵无咎:「柏十七,你的脸皮是生铁浇铸的吗?」厚的都能当锅使了。 柏十七直接拉起他的大手在自己脸蛋上摸了两下,还问他触感:「跟生铁很像吗?硬吗?冷吗?」 赵无咎的手跟被烫到似的连忙缩了回去,指尖却似乎还残留着那温嫩细腻的触感:「你就不能庄重点?」 「堂兄你没搞错吧?」柏十七差点笑弯了腰:「庄重这种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推了赵无咎的轮椅转向窗口,顺便解救了在赵无咎眼神之下瑟瑟发抖的赵子恒,指着楼下的热闹道:「堂兄你看看,今儿这院子里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堂兄你,还有谁知道庄重二字怎么写?」 楼下此刻竞拍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江小仙一曲已经弹罢,漫不经心从台上站着的一排丫环们面前走过,从中挑选合乎心意的礼物,她在哪个丫环面前多驻足两刻,那丫环手里捧着的礼物的主人都恨不得尖叫,等她走过去了,礼物的主人便愤愤灌一大杯酒,满心失落的大喊:「小仙姑娘,你今晚到底想让谁陪?」 临江院的规矩,打赏的礼物概不退还,但若是小仙姑娘挑中其中一件,今晚那名贵客便能荣幸的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江小仙平日只是唱歌陪坐聊天,唯有每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才会挑选一位入幕之宾,因其机会罕有,才更引的许多怀揣异宝的豪客们频频流连,只为一亲芳泽。 赵无咎不得不承认柏十七说的很对,整个大厅都弥漫着一股醉生梦死的奢靡放纵的气息,与边关的苦寒全然不同,让他很不适应。 柏十七察颜观色,歉然道:「我觉得堂兄并不喜欢这等热闹,便没有邀请堂兄一同前往,哪知道原来堂兄也喜欢听江小仙唱歌,实在对不住了,下次再出来一定请堂兄一起。」 语气诚恳的赵无咎都快相信她了——明明就是偷跑出来的,还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赵无咎的脸都黑了:「你一个……好好的少年郎,老跑来这等烟花之地,能学到什么好?」 柏十七笑嘻嘻道:「歌美,人美,还有美酒佳肴,小丫环服侍,比我家里可舒服多了。」她家里贴身之事还是奶娘带着两个苏夫人的陪嫁在做,都是同苏夫人差不多的年纪,可没有小丫环那等贴心贴肺的温柔。 赵无咎更生气了:「柏帮主真应该好生管教管教你!」他自忖并无资格插手柏家家务事,可是却也莫名替柏十七忧心她混迹于此,于将来无益。 柏十七:「堂兄有所不知,男儿在世有两样东西不能不懂,一样是酒,一样嘛……」她拖长了腔调,双目晶亮如星,透着说不出的狡黠:「另外一样是女人。堂兄这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最是惹下面姑娘们的喜爱,若是江小仙见到堂兄,说不定今晚也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 她怪模怪样向赵无咎做了个揖:「说到底我还是很佩服堂兄身残志坚,哪怕不方便也一定要来临江仙见见小仙姑娘的毅力,堂兄若是想要钻研此道,我必倾囊相授,等你治好腿回京之时,说不定苏州城的姑娘们都哭着喊着舍不得放你走呢。」 赵无咎声冷如铁:「你这是调侃我呢还是讽刺我呢?」 舒长风听到这声音都要哆嗦,心道:柏少帮主勇气可嘉,不过却从未领教过殿下的手段,还当殿下忠厚可欺吧? 赵子恒悄悄向柏十七投去赞赏的目光,钦佩她居然敢堂而皇之调侃堂兄,也不怕堂兄当场炸了派人给她几棍子。 柏十七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在调侃赵无咎,表情真诚的都要让人觉得她在说心里话了:「我这是夸堂兄呢!」 「多谢你的夸奖,为了对得住你的夸奖,一会回去之后我亲自去感谢柏帮主,多谢他教出来的好儿子对我倾囊相授!」赵无咎说话的调子格外认真,他平日不苟言笑,沉默的坐在轮椅之上都让人觉得可靠,何况此刻直视着柏十七的眼神所说。 柏十七脑子「嗡」的一声,只剩下一个念头:坏菜了! 堂兄学坏了! 他居然想跑去告状了! 她一把搂住了赵无咎的胳膊甜笑:「别别!堂兄咱们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包间里静寂无声,赵子恒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见势不妙就先逃一步,省得再被打一次。 舒长风深知周王脾性,他在军中赏罚分明,若有违反军令者得同袍求情,惩罚加倍,且求情者也落不了好。 第55章 他暗暗为柏少帮主捏了一把汗,心想:殿下哪里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人? 然而柏十七的脸皮厚度简直平生仅见,她敢于顶着赵无咎的冷脸抱着他的胳膊不放,不住灌迷魂汤:「堂兄你大人大量,跟我一个小人有什么可计较的?都怪我胡说八道惹堂兄生气,堂兄哪用得着我倾囊相授?我也太小看堂兄的魅力了,肯定有不少小娘子哭着喊着想要投入堂兄的怀抱……」 赵无咎坐在轮椅上,低头就能看到她满含着笑意的眸子黑白分明,藏着十七八条小心思,仿佛眼珠子一转就会有小心思飞出来,他一张冷脸差点快板不住了。 「不如先回去,见过柏帮主再说?」 任柏十七说的天花乱坠,赵无咎一招制敌。 他推动轮椅,作势要回去的模样,柏十七顿时慌了,死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堂兄!堂兄!不过是在临江院偶遇,惊动我爹做什么?他老人家近来觉浅,说不定早早歇息了,还是不要了吧?」 赵无咎推动轮椅都到了包间门口,柏十七被他一路拖到门口,对他的固执简直无可奈何,索性破罐子破摔,质问道:「同样是来临江院听歌,堂兄来得,我跟子恒怎么就来不得了了?堂兄到底哪里瞧我不顺眼,非要告诉我爹?」 赵子恒缩在门内,只差向她献上自己的膝盖了——英雄,在下佩服! 他敢在家里撒泼耍赖的逃避惩罚,被堂兄揍了却只能默默咽下男儿泪。 舒长风:……明明主子是追着你俩过来的! 赵无咎却被她质问的一时无言,苦恼的盯着眼前这个强言善辩的小家伙,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柏帮主头疼不疼,反正他现在一脑门子官司。 他皱着眉头:「你觉得……我是瞧你不顺眼?」 柏十七就这点好处,眉眼高低一望便知,感知到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告状的心思似乎不那么强烈了,立刻顺杆子爬:「哪儿能呢?堂兄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还特别善于自我检讨:「堂兄那是心存仁厚,想着让我跟子恒上进,所以才不愿意我等来此烟花之地。」她瞬间就出卖了好兄弟:「可是堂兄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在漕河上讨饭吃的,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可子恒不同啊——「 赵子恒一听这甩锅的口吻就慌了:「哪……哪有不同啊?」 柏十七抱着赵无咎的胳膊不松手,声音低落之极:「见过堂兄之后,我就知道子恒出自诗书之家,家中定然也是人才倍出,不然也不会有堂兄这样威严的人物。」她痛斥好兄弟的荒唐:「子恒你怎么能……怎么能堕落至此呢?不好生在家读书上进,求取功名,却跑来跟我这样的粗人瞎混?」 赵子恒:「……」这嫁祸的方式……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十七你……」 柏十七朝他眨眨眼睛,大包大揽向赵无咎保证:「堂兄放心!我以后跟子恒在一起,一定对他严加约束,不再带他到此等烟花之地荒废时间!」 赵无咎虽知她为了她逃脱柏帮主的一顿责罚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还用自贬的方式,可还是被她话里的自我认知惊住了。 但凭心而论,漕河上混饭吃的汉子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往前冲? 这是个危险系数极高的职业,而帮主及少帮主看似过的风光无限,帮派斗殴一个弹压不住危及自身,性命家小便全都交待在了大运河里。 他沉默起来,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无咎出身再高,却也戍边十年,见识过无数寻常百姓的悲欢离合,也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并非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而是苦熬苦挣在这世上活命罢了。 「……那你也不能整日流连于此,就算是身处荆棘,自身也得好学上进。」这句话竟是格外的苍白无力。 世人都尊敬读书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闻名天下知。 然则并非所有的人都走读书科举之道,譬如女儿身的柏十七就没法走这条路,而身有爵位的赵子恒也大可不必走此辛苦道路,赵无咎总算明白这俩人为何一拍即合了。 柏十七诚恳的望住了赵无咎:「堂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读书入仕光宗耀祖这条路我是走不成啦,这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在漕河上混口饭吃,闲来听听曲子,也就人生这一点点乐趣了,堂兄……不会连这点小乐趣都觉得不可饶恕吧?」 赵无咎的原则跟怜悯心互相搏斗,一时觉得女子不应出现在临江院,一时心里又觉得柏十七可怜,看似神彩飞扬的她其实也是身负桎梏,生生把素来果断的周王殿下给难住了,轮椅停在包间门口沉吟不决。 柏十七见风驶舵,立时便又将轮椅推了回去,一扫沉郁之色,向他热烈推荐:「好教堂兄知道,临江院除了有小仙姑娘歌喉曼妙,做的宴席小菜也是出了名的好,还有姚娘亲手酿的各色花酿果酒,既然来了不可不尝!」 赵无咎冷着一张脸任其作为,赵子恒惴惴不安,也不知堂兄是被柏十七说服了还是在酝酿着下一波风暴,反正他后背心还是湿的。 柏十七也不叫小丫环来侍候,猜出来赵无咎不太喜欢,肚里暗骂他是个老古板,但表面上却直夸他洁身自好,只叫了酒菜及一个弹琴的姑娘,虽比不上小仙姑娘的水平,调节气氛却也使得。 楼下的热闹时不时传入耳中,两人略微侧身便能看到,柏十七便指着楼下竞拍的豪客向赵无咎介绍场中诸人,十有八九她都认识,偶尔有不认识的便猜测:「观其举止穿戴,当是个外地客商。」 第56章 赵无咎终于开了尊口:「十七,这么看来,临江仙来客你大都认识?真没看出来你可是交游满天下啊。」 赵子恒被柏十七背后插了一刀,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当下不遗余力也向好兄弟挥刀:「堂兄你可别小瞧了十七,这其中一半人说不定都跟她喝过酒呢。」 柏十七忙为自己开脱:「堂兄别听子恒瞎说,我这不是……家里有船,来往搭乘的客人不少,但凡做生意的都要托运河的便利运货,都是正当的生意往来。」心里觉得这话倒好像后世某些常年流连于各种娱乐场所的应酬男不回家的托词,颇觉可乐,顶着赵无咎清正严明的目光只能忍笑。 赵无咎眸在两人身上各扫了一眼,赵子恒有些犯怂,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柏十七却道:「我们做漕运的,总不能不吃饭吧?」 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完了,赵无咎明知她的身份做此事不妥当,竟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诸如「为你好」之类的空话从来也不能解决一个个乃至一群人的温饱问题。 一时酒菜齐备,楼下的热闹终于止歇,江小仙姑娘挑了一名外地三十四岁的豪客相携而去,赵子恒羡慕的看着那名身形魁梧的汉子点评了一句:「真是鲜花茶在了牛粪上,那人除了有钱,哪里懂什么琴曲?」 柏十七悠悠道:「就算是牛粪,那也是一块金光闪闪的牛粪!」 赵无咎莞尔。 赵子恒哑然。 惟独舒长风笑出声来,忙忙转身出去了。 那位豪客不但出手大方,且全身无不透露着有钱人的气息,从发冠到手上的戒子腰间挂着的各色物事,只差在脑门上贴几个嚣张大字:大爷不差钱! 姚娘今日赚的盆满钵满,天大的劳累也消失无踪,见到房里端来的各奇珍异宝,忙吩咐丫头子:「小仙房里的酒菜果子挑最好的送上去,你们都打起精神侍候着,可别出了岔子,不然仔细你们身上的皮子。」 小丫头忙忙应了去侍候,过得片刻又匆匆而来:「姚娘,不好了——」 姚娘才卸了钗环,散了头发揽镜自照,为眼角的细纹而伤感,听到这话只觉得晦气:「什么事儿不好了?」 小丫头道:「有三位大爷来了,其中一位是柏帮主……」 姚娘斥道:「我还当什么事儿?柏帮主虽然不喜欢十七郎纳妾,可也不禁他来咱们院里玩啊,大惊小怪的,出去吧。」等到小丫头子到了门口,忙喊住了她:「回来!悄悄儿去告诉十七郎一声,让他长点心眼,别触了他爹的霉头,小心挨了打。大庭广众之下,怪丢人的!」 小丫头子应了一声,忙忙奔去赵无咎所在的包间,才发现里面酒菜动了一半,人却已经不见了,她暗想:还好走了,也不至于撞到一处。 柏震霆原本还怕赵无咎与柏十七走的太近,家里这只崽子不消停,还带着满身的小辫子,再闯出祸事儿,不容易收场。哪知道赵无咎被外人揭破身份,自家崽子一脸傻样,顿时对这位何大人充满了好感,恨不得厚厚送一份谢礼。 他低喝一声:「十七,还不快回家去,犯什么蠢?」 好好回家同丘云平培养感情才是正经。 没想到赵无咎却点头道:「柏帮主言之有理,出来的时间不短了,我们回去吧。」示意柏十七推轮椅。 何琰忙忙拦在前面,试探道:「殿下既来了苏州,却不知下榻在何处?回头下官忙完公事,亲自去向殿下问安。」 赵无咎眉眼之间全是不耐烦,道:「让开!」 周王常年从军,京中早有传闻,自他腿伤之后脾气越来越差,原来见到百官上前问礼还能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只是冷淡疏离,但受伤之后就大为不耐烦,没奉送他一个「滚」字算是客气了! 柏十七身上全部的机巧都好像被赵无咎的身份给吓到了,推动轮椅离开临江院的时候还满心茫然:怎么就惹了这么大一尊佛回来?! 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赵子恒:瞧瞧你干的好事! 赵子恒向她讨好一笑,出奇的乖巧。 柏震霆带着两位商业伙伴走了,张朱两位欲言又止,很想探听柏家与周王的关系,柏少十七竟然称呼周王为堂兄,那柏家又是什么来头? 两人心里都存着疑虑,但又觉得此事颇为蹊跷,故言辞谨慎,反而沉默了。 柏十七推着赵无咎先走一步,舒长风却被何琰拉住了。 这位钦差大人面露惶恐:「舒校尉,殿下莫不是生气了?」 京中不少受过赵无咎冷脸的官员们都曾经有过何大人的忧虑,舒长风驾轻就熟安慰他:「殿下心情不好,何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何琰小心探问:「殿下来江南……是散心的吗?」 舒长风叹气:「可不是嘛?殿下多年征战,如今身体不适,来江南休养而已。况且殿下一向不喜欢被打扰,何大人既然是奉旨的钦差,倒不必特意去向殿下问安,殿下也不喜见外人。」 他向何琰拱手:「在下告辞了。」 何琰注视着他大步而去,如释重负。 钦差何大人满身轻松的回去了,柏十七却与他恰恰相反,一路之上眉头皱的死紧,到了家门口还被个长随拦住凑近耳边嘀咕了几句,她眉头才算略微舒展,亲自送赵无咎到客房才开口:「我有一事不明。」 第57章 赵无咎道:「不明白什么?」 「如果我没听错,您是……那位掌兵的殿下?太子殿下嫡亲的弟弟周王殿下?」 赵无咎:「这么说也没错。」 「那我要不要下跪行礼?」她作势要跪,被赵无咎拉了起来:「认识这么久了,现在才跪你不觉得晚了点吗?」 柏十七本来也不是什么循规蹈距之人,正好就坡下驴,自行落座,以一副探究的表情端详赵无咎,心想果然之前一直觉得他不似文官,原来气质一说并非虚妄,她今日也算是亲证了。 赵无咎任由她打量,对她的表情尤觉好奇:「在想什么?」以柏十七的性格,说不定没什么好话。 「也没什么。」她眼里逐渐浮上笑意:「茶楼酒肆传唱的英雄人物忽然之间出现在眼前,总有点不真实,上次还听到外面有说书先生形容周王殿下声如铜铃……原来传言全然不靠谱!」其实外面早有传言,说周王天生貌丑吓人,留在京里有碍观瞻,这才自请前往戍边,没想到天生将才,拒敌于国门,立下绝世功勋,这才回京……云云。 不然怎么解释他好好一个嫡出的皇子,不留在京里舒舒服服等着做亲王,非要跑到边关去受苦? 赵无咎居然心情出奇的好,难得自黑:「是不是见过之后觉得还不如传言,很是失望?」 「传言自有其夸大之处,不过想象落到了实处,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她再想不到传闻之中的杀神居然是个喜欢训人的古板性子,与人民群众的期待南辕北辙,让她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赵子恒原本缩在一边的,听到她这话才道:「外面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编排堂兄呢,你居然也信?」 柏十七对他可没什么好声气:「也是,兄弟一场都信不过,挖了坑让我跳,更何况外面传言哪里作数?」 可怜赵子恒一路之上不知道被她坑了多少次,临了还要向她认错道歉:「都是我的不对,我原想着咱们认识的时候就不计较这些身外的虚名,彼此只要投契便好,这才没有明示身份。再说我若明示了身份,你还肯同我做兄弟么?」 柏十七素行不良,明知赵子恒瞒着她带周王一路南下,也不好紧抓着不放,只能郑重问道:「那就容我多一句话,周王殿下……在江南没什么仇人吧?」 赵子恒怪叫:「堂兄从来没在江南露过面儿,哪里来的仇人?」 「那我就放心了。」柏十七道:「外面说书的都爱耸人听闻,位高权重者动不动就能招来一波暗杀,你也知道我胆子小,更惜命,不想莫名其妙惹祸上身。」她做出个畏缩模样,赵子恒恨不得揍她一顿:「你胆小?」 「你若是胆小,这世上恐怕胆子大的也没几个!」 柏十七:「你那是高看我了!」 赵无咎笑意掩饰不住,心想若是胆小的知道皇子亲临,一路之上多有冒犯,恐怕早就跪下不住叩头求饶了,让柏十七向他叩头求饶,真心惶恐于他的身份,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子恒一副牙痛忍不了的模样:「行了行了啊,酸话你也甭多说,我不就是没告之你堂兄的身份嘛,你还跟着喊了多少日子堂兄?既然连兄弟都相称过了,这会儿装胆小也过了啊。」 柏十七泄气似的朝后一瘫,露出一副无赖模样:「你们别用冒认皇亲要杀头一事来吓唬我,小心我隐瞒黄老头的下落。」 黄老头最不耐烦与有权有势之人打交道,嫌权势熏人,若是听说求医者有身份高贵,宁可跑了也不肯治病,他常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钱有势之人既不缺大夫医治,更不缺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最可怜便是寻常老百姓,缺医少药没有银子看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站在人文主义立场,柏十七对黄老头众生平等不分贵贱的心态还是有几分佩服的;但是作为漕帮合格的少帮主,手底下养着数千张嘴嗷嗷等着吃饭,对于黄老头这种论调不敢苟同,不能将个人技能利益最大化,他躲在哪座山上啃野菜根都不为过! 赵子恒眼前一亮:「找到黄老先生了?」 「人倒是找到了。」柏十七起身站在赵无咎轮椅前面,两手撑着轮椅两边的扶手,倾身与赵无咎对视:「可惜黄老头有个臭毛病,最不喜欢为权贵服务,偏偏周王殿下的身份……」 赵无咎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珠,两人离的极近,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暧昧,他忽的笑了:「什么周王殿下?我不是你堂兄吗?」 「不好不好。」柏十七最不耐烦那些臭规矩,可是知道赵无咎的身份之后再称他为堂兄有掉脑袋的危险:「这个称呼我听着瘆的慌,换个称呼吧?」 「赵大哥如何?」周王殿下亲自与她商议。 柏十七直起身,催促赵子恒:「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再晚我爹就要回来了!赵大哥,您说是吧?」 柏震霆原来以为柏十七知道了赵无咎的真实身份,也会远着周王,没想到她不但没有远离,竟然还轻轻松松拐带了周王跟赵子恒跑了。 「……少帮主去哪了?」 柏家一众下仆跪在柏震霆脚下,说不出个缘由,被迫承受着帮主的怒火,只差瑟瑟发抖了。 丘云平看帐看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出关,听说柏十七拐了赵子恒兄弟俩跑了,头一个念头便是:宋四娘子怎么办? 第58章 少帮主才娶了美妾回家,把人丢在家里自己个跑出去了,也不知道柏府的下人们如何轻慢四娘子? 他顶着黑眼圈去向柏震霆汇报工作,还摆出一副关心的架势:「少帮主可是遇上了急难之事?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总也是个男子,帮主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譬如……安抚少帮主的美妾之类棘手的活儿。 柏震霆不知丘云平一早就惦记着柏十七的墙角,如果不是碍于收留之恩,说不定早就开挖,还当他是真心记挂着柏十七,更加坚定了让丘云平进家门的打算,难得慈爱一回:「你是个好孩子,十七脾气暴烈了些,往后你可得好生劝导着些。」 丘云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帮主难道瞧出端倪了? 江南水运发达,柏家后门口就设有小码头,几人坐上乌篷船,连个驾船的仆役都不用,柏十七坐在船尾撑船,头上罩了个斗笠,蓑衣披起来,行动缓慢,不抬头活脱脱是个老艄公。 赵无咎兄弟俩连同舒长风一起坐在舱内,帘子放了下来,狭小的舱内一股子潮湿的水气,乌篷船顺水而行,来往舟子都被柏十七一根竹篙轻巧避过,果真是撑船的一把好手。 赵子恒顽心大起,扬声道:「十七,要不要我来帮你撑?」 柏十七压着斗笠笑骂:「你是想我们大家都掉河里喂王八吗?还是老实坐你的船吧。」 水乡自有水乡的便利,小小舟子载着几人行了两日,沿途在镇子里靠岸住宿吃饭,都被柏十七安排的妥妥贴贴,俨然一名老江湖,到了第三日上头,便到了吴镇。 柏十七将船系在镇上小小的码头上,招呼几人上岸:「听来报信的说,黄老头就在这镇外山上的一处道观里,不过他不待见权贵,恐怕要委屈几位换身衣裳了。」 赵无咎生的稳重威严,舒长风收拾收拾也能见人,唯独赵子恒被她嫌弃了:「你这副轻佻样子最招黄老头厌恶,要不你就留在镇上吧?」 赵子恒嚷嚷道:「本就是陪着堂兄前来江南治腿的,怎能跟堂兄分开片刻?」 柏十七上下打量:「那你就扮个小厮吧?」 镇上成衣店里的衣服自然及不上众人身上所穿之面料精良,换装之后赵无咎瞧起来也不似寻常人,柏十七围着他转了几圈,便替他捏造了一个新身份。 他们一行人沿着镇上人家的指点一路上山,到得道观已是下午,守门的道僮见到几人还当寻常香客,由得几人进得三清观,在三清殿里拜过了三清道祖,便绕过文昌殿直奔后面。 柏十七逮着个道僮问:「听说你们这里住着位大夫?我不远万里特来求医,还请引荐!」顺手便塞了十两银子过去。 其余人等皆低头听她胡吹大气——两三日水路便是不远万里,忒也夸张! 小道僮惊讶于她的消息灵通,拿了银子便引了二人直往道观深处一处院子过去,到得门口便闻到一股药味,他往后一缩:「大夫便住在此处!」 柏十七推开院门,大笑道:「黄老头——」 院门大敞,晾药的架子上晒满了草药,有名身着半旧布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一旁检视药材,被突然出现的柏十七惊到,随即便笑起来,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十七,你怎么来了?」 「朱大哥,你不是前年就已经出师了吗?」 朱瘦梅乃是黄友碧唯一的弟子,早就在外面独自行医,还真没想到他能出现在吴镇。 他生就一副清秀的面孔,又是个温雅谦和的脾性,做大夫久了更是淡泊平和,乍然见到柏十七却心情极好,快步迎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细细打量:「我出师了就不能回来服侍师傅了?」他比柏十七高了大半个脑袋,低头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关切的问:「你是不是又淘气了?哪里伤着了」 柏十七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没正形:「朱大哥你不能盼我点好啊?」眼珠子在院里巡梭:「黄老头呢?」 朱瘦梅打趣道:「师傅要是听到你找他,说不定早藏起来了。」他看看天色:「这会儿他老人家还在山上采药呢。」 柏十七一听此言,立时朝着门口招手:「赶紧进来,把院门关起来。」 舒长风推了赵无咎进来,赵子恒回身关上院门,柏十七向几个介绍:「这位赵大哥……是浙江漕帮底下的分舵主,腿受伤许久,想找黄老头给瞧瞧。」 赵无咎临上山之时,柏十七还将他的头发弄乱了一些,加之出门之后他便未曾再修面,下巴新起的胡茬青黑一片,身着粗布长衫,倒有了几分江湖人物的粗豪落拓。 他向朱瘦梅拱手见礼,朱瘦梅素知柏家交游广阔,单五省漕帮以及与漕帮有生意往来的客商数目便很是吓人,倒也信了柏十七的话,与赵无咎回礼,进屋斟了茶出来与众人吃,依旧与柏十七谈些别后事宜。 柏十七天生言语爽利,日子又过的跌宕起伏,逗的朱瘦梅笑意满面,赵子恒有种「好兄弟被人抢了」的错觉,有心插话,可他如今扮着赵无咎的长随,只能站在一边装哑巴,还悄悄瞪了朱瘦梅好几眼。 朱瘦梅五感敏锐,却假作不见,直等到太阳西斜,穿着件旧道袍扎着绑腿头发篷乱的黄友碧终于回来了。 他方推开院门,柏十七已经跳起来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黄老头,可找到你了!」 第59章 黄友碧被吓了一大跳,都不必定睛瞧便知道谁来了,在她额头敲了个爆栗,没好气道:「说吧,你又想祸害我什么好药材?」 朱瘦梅含笑上前接过他身后装满药草的背篓,任由柏十七拖着黄友碧到得赵无咎面前,气呼呼道:「喏,你不是专喜欢治疑难杂症吗?我给你送个医案过来,浙江漕帮的兄弟,可别再糟践我一片好心了!」 黄友碧年约五旬,须发掺了霜色,肤色呈现出一种长久被暴晒之后形成的暗褐色,手长脚长,头发随便用木簪子挽着,如果换身粗布麻衣再扛个锄头,这身形貌说是田间老农都有人信,唯独一双睿智的眸子颇为不同。 他蹲下身摸摸赵无咎的双腿,便开始脱靴…… 天色渐黯,朱瘦梅接过道僮篮子里送来的饭菜摆在外面石桌上,无奈叹气:「都是你招的,师傅只要忙起来连饭也不肯好好吃,现在怎么办?」 柏十七翘脚坐着,心不在焉盯着房间里亮起来的灯光:「……要不我端过去喂?」 朱瘦梅被她逗乐了:「还是你先吃吧。」 赵子恒与舒长风趴在门口张望,被柏十七一边一个拖了过来:「黄老头问诊不喜欢人家打搅。」 黄友碧有很多怪癖,比如问诊总忌家属在一旁走来走去,问东问西,没事儿就爱往深山老林子里钻,或者背个药箱做铃医,走村串镇,不是寄居在道观就是庙宇,时常穷的叮当响,身上铜板都没几个。 他从年轻时代就开始行医,如今已经名满江南,不知道医治了多少疑难杂症,有不少江南富商愿意资助他开医馆,或延请他做府医,都被他拒绝了,便是赚了丰厚的诊金,转头也救济了穷人,天生一把散财的好手。 赵子恒与舒长风心神不定,坐在外面心里跟猫抓似的,若非柏十七拦着,早闯进去了。 等到黄友碧问诊完毕,出来洗手吃饭,已经是月上中天。 柏十七见他神色凝重,连嘻笑之色也收了起来,很是担心:「赵舵主的腿能治好吧?」 黄友碧埋头扒饭:「有几分把握,但也不敢保证。」于病症上他一向比较谨慎,轻易不会打包票说能治好。 京里御医用尽了浑身解术,都没能让赵无咎的腿有一丁点感觉,他此次南下心中也存着一点微渺的希望,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在做无用功,因此「有几分把握」于他已然是好消息了。 他微微一笑:「我这腿已经请过许多大夫,尝试过许多方法,都没什么效果,成与不成老先生尽管一试,无论什么样的治疗我都尽可配合,您老不必担心。」 黄友碧见过不少病人,大夫都还没有放弃,病家就已经放弃了,眼前男子目光坚韧,但看那腿上刻骨伤痕,当初应是伤的很重,他居然也能熬过来,可见此人心智非同一般,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勉力一试。」 柏十七拍掌道:「我小时候腿断了不也是您老人家治好的,想来赵舵主的伤您也必能治好,从明日起不如我们进山猎些兔子野鸡之类的改善改善伙食?」 道观里送来的菜味道着实不错,就是寡淡的慌。 黄友碧恨不得拿筷子敲她的脑袋:「说吧,你这次不会是又闯了什么祸,跑出来躲灾了吧?」 柏十七一脸的被冤枉:「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啊。」黄友碧一点也不给她面子,还对柏震霆表示幸灾乐祸:「你打小什么毛病老夫不知道?小时候淘气断了腿都不老实,还要哄了瘦梅背着你去河里捞鱼,两个人差点被水冲走,泡成落汤鸡回来,生病都不耽误你闯祸的,长大了还能有乖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喝过的苦不堪言的药汤子,柏十七总觉得饭里都有一股药味儿,对黄友碧也不客气起来:「如果不是朱大哥翻方子,谁知道您老恨不得往我汤药里加二斤黄莲,这是医者之道吗?」 朱瘦梅居中调停:「您二位别吵了,饭菜要凉了!」 柏十七朝黄友碧做了个鬼脸:「瞧在朱大哥面上,我不跟糊涂的老人家一般见识!」 黄友碧敲她的脑袋:「也就瘦梅宠着你,不然当心老头子把你赶出去!」 两人低头各自扒饭,饭后却因为床铺问题又发生了矛盾。 院子里总共有三间屋子,黄友碧居中,平日朱瘦梅睡在左厢,右厢放置些草药,却也放着张床,今日便权当作客房,却也挤不下四个人。 况且一听说柏十七跟赵无咎等人挤住在一起,黄友碧师徒的脸都绿了,齐齐反对。 黄友碧的理由是:「你打小睡相不好,右厢房总共一张床,你也不怕自己去睡,把别人全都踢下来?」 朱瘦梅说话就温和多了:「赵兄弟腿上还有伤,也不好太挤,不如你来我房里睡?」他后半句「我去师傅房里打地铺」还没说出来,赵无咎就态度很坚决的反对:「既然十七睡相不好,也不能去打搅朱兄弟。」 听起来倒都是无可辩驳,柏十七抱着脑袋想静静:「要不我去三清殿守夜得了?省得你们吵吵!」 月光照在三清殿上,小道僮在侧殿里打盹。 朱瘦梅躺在黄友碧房里的榻上,睁着眼睛瞪着房梁,里屋师傅的鼾声如潮汐般有起有伏,他的心情也随着鼾声而起起伏伏。 今晚争执不下,最后黄友碧拍板,让柏十七住到朱瘦梅房里去,赵子恒还说:「我们三人挤一间,十七一个人住一章,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殷勤询问:「十七,不如我们俩住一起吧?」被赵无咎在肩膀上狠拍了一记:「让你睡哪就睡哪,废话恁多!」 第60章 赵子恒很委屈,不过他的委屈无人理。 朱瘦梅心里存了事儿,这张小榻是平日师傅坐卧用的,他连腿都伸不开,只能半屈着,就更加睡不着了。 外面霜白的月色映照在窗户上,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朱瘦梅小时候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个老乞丐收养,磕磕绊绊活到将将能自己提着打狗棍乞讨,老乞丐就在那年冬天过世了,留下他也差点没熬过那个冬天——多亏黄友碧行医归来,路过那座破庙,发现了高烧不退的他,才救了他一条小命。 此后黄友碧身边便多了个连名儿也没有的瘦弱小药僮,后来的名字还是救了朱家镇上的秀才公,那位秀才公得知他的身世慎重起的。 朱瘦梅从小就勤勉好学,吃过苦的人都知道现下的生活有多来之不易,识药学医不敢稍有懈怠,除了侍候师傅起居,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医上,偏偏摔断了腿的柏十七被柏震霆送过来,托付给黄友碧照顾治疗。 柏震霆的原话是:「我家这崽子淘的厉害,不然也不会摔断了腿,黄兄你只管严厉管教!」 彼时黄友碧暂居苏州乡下,赁了三间土屋,与村上开蒙学的秀才公家相隔的不远,治好了卧床多年的秀才娘子,便将朱瘦梅送去开蒙。 朱瘦梅每日时间有限,他不但要读书,回来还要学医,煮饭,帮黄友碧晾晒草药,忙的不可开交,忽然有一天家里添了个断了腿的小孩子,七八岁年纪,唇红齿白,长的比他讨喜不说,还让黄友碧时时记挂,上山采药的时候都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十七,别让她乱跑。」 那时候他性格比较拘谨,心里还暗藏着乞讨学来的生存法则,犹如小兽般护食,黄友碧的话让他心里升起深深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个小孩子是来同他抢师傅的,既不敢把他丢出去惹怒了师傅,又不愿意照顾他。 柏十七从小淘的没边,是江苏漕帮二代里的孩子头,手底下有一队小兵,忽然之间卸了任,被柏震霆丢到乡下,寂寞的都快发芽了,见到朱瘦梅就亲热的不得了,「瘦梅瘦梅」叫个不住,还点评他:「给你起名字的老头定然不安好心,本来就瘦瘦弱弱的,还叫什么瘦梅呀?不如叫胖梅得了!」 朱瘦梅很爱惜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现有的一切都非常珍惜,听到柏十七如此侮辱他的名字,趁着黄友碧出门把柏十七按在地上要揍,结果被他搂着脖子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一身布褂子脏的不成样子,左边的袖子都被抓破了,他气的差点哭出来——这可是师傅央了邻居大娘缝制的,他极为爱惜。 柏十七见他哭丧着脸的模样,很是不解:「衣服弄脏了换一件就行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朱瘦梅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哪里懂得他的心酸? 蒙学馆里的同窗们都有父母疼爱,有的祖父母都还活着,谁人尝过他的辛酸苦楚? 朱瘦梅讨厌死了眼前的小孩子,找了个进山采药的机会诱惑他:「山里有很多野果子,现摘了在山泉水里洗一洗,又甜又酸,可好吃了。」 柏十七果然欢呼雀跃嚷嚷着要去,她腿上还夹着板子绑着固定,拄着一根拐仗走路,有时候也支使朱瘦梅背她。多数时候朱瘦梅不太愿意,但当着黄友碧的面儿都表现的十分乖巧。 他背了柏十七进山,一路上肚里不知道骂了几百遍「死胖子」,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恐怕连饥饿都没尝过,吃的白胖粉润,背起来累的要死,拼死拼活背到半山腰,他借故要去采药,让她在原地歇着,自己跑了。 那天下午,朱瘦梅心神不宁,天人交战,无数次想要回去,又无数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等到天色渐黯之后,他终于慌了,想到要迎接师傅即将而来的厌恶眼神,也许还会认为他心术不正,就跟村上那些偷偷骂他的孩子们一样,认为他是个「没爹没娘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心里就好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一口气跑到半山腰,柏十七却不在原地,差点急出满身的汗,扯开了嗓子就喊:「柏十七——」 才喊了没两声,头顶传来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吵死了!」 朱瘦梅抬头看时,才发现柏十七倚在树杈上睡觉,还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悬悬就要掉下来,一边嘟囔:「吵死小爷了,你不是不来了吗?」 「我我……我……谁说我不来了?」 柏十七翻身坐起,吊在一根绳子上滑了下来,还顺手把那条绳子又收了回来,塞进了衣服里,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个小布袋,塞给了他,抱怨道:「本来刚烤出来的金黄焦香,放了一下午都蔫了,口感差了许多,我都恨不得扔了,真是浪费了小爷的手艺。」 朱瘦梅闻到一股肉香味儿。 他打开包袱,也不知道柏十七这小布袋里衬是什么,居然还防油隔水,哪怕凉了的烤肉也是肉啊,朱瘦梅恶狠狠一口咬下去,比肉干还好吃,使劲咽下去之后差点热泪盈眶:「你怎么……你怎么弄到的?」 黄友碧对于吃喝不讲究,反正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但小孩子馋肉简直没有缘由,看到山间林中的兔子野鸡也觉得那是一盘行走的肉菜,想想就要流口水,朱瘦梅又没打猎的本事,于是只能干看着。 「抓的啊。」柏十七拍拍他的肩:「回去了,再晚了黄老头要骂人了。」 第61章 黄老头对于身为客人的柏十七可不太客气,该骂的时候照骂不误,比对待心思第三的小徒弟还要凶。 朱瘦梅背着柏十七,怀里是烤兔肉,说不出什么滋味,一脚深一脚浅的背着柏十七下了山,心里惴惴不安,生怕柏十七向黄友碧告状,肚里不知道想了多少个理由,从「我忘了……」到「采药采迷了……」之类的,结果一个也没用上。 黄友碧见到俩小孩子天黑了才回来,本来是要发作的,可是柏十七率先出击:「你家连口肉都吃不着,我爹要是回来见到我跟你的小徒弟一般瘦,不得心疼死啊?我们去山里打猎了!」 柏震霆在物质上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家崽子,给黄友碧留下了丰厚的诊金,可惜散财好手黄友碧很快就接济了同村的贫民,弄的大家都只能啃菜叶子萝卜。 他心里略有心虚,质问起「进山打猎」的俩小孩子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能猎到什么?」 朱瘦梅如释重负,连忙将自己啃了一口的烤兔肉递给黄友碧:「师傅……十七他真的猎到了兔子,这是给你留的烤兔子肉!」 黄友碧接过来凑着灯下瞧了一眼,果然是兔子肉,闻起来倒是挺香,他撒了只兔腿,剩下的还给了朱瘦梅:「你们吃吧!」 那是朱瘦梅第一次吃烤兔肉,他当时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了。 道观生活清苦,柏十七深知黄友碧师徒对物质生活毫无要求,次日清早就拖着舒长风与赵子恒进山打猎,准备改善生活。 朱瘦梅倒是想去,可黄友碧要替赵无咎扎针泡药浴,他还得准备药浴的汤药,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十七跟飞鸟入林一般欢欢喜喜跑了。 赵无咎度其脸色,难得有了谈兴,旁敲侧击问道:「听朱兄之言,与柏十七自小相识?」 朱瘦梅不动声色的伸手试试浴桶里的汤药水温,与脱的只剩亵衣亵裤的赵无咎对视一眼,露出个温文的笑意:「十七小时候就淘气,摔断了腿被柏帮主丢到乡下来治腿,她那个性子又闲不住,逼着我每天背着她在外面跑。那时候我身子弱,还真别说,背着她跑了一段日子下来,不但饭量大了,就连身体也壮实不少。」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柏十七自从在山上断了腿都能猎到兔子,还隐瞒了朱瘦梅恶意丢弃她的事实,两个人因食物而结缘,关系终于趋于缓和,还渐渐发展出了友谊。 别瞧着如今朱瘦梅温和可亲,小时候的他可是只小刺猬,除了信任黄友碧,对别的所有人都常年保持着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竖起耳朵,紧张的观察四野,危机感极深。 两个人在溪边烤鱼吃的肚儿溜圆,一起平躺在大青石上睡觉,听到点动静朱瘦梅就要蹭的坐起来,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柏十七却睡的跟死猪一样,还要翻个身压到他身上,将人扑倒在大青石上,枕在他臂弯蹭蹭继续睡。 朱瘦梅翻身要起来:「十七,有人过来了。」 柏十七眼睛都不睁,小声嘟囔:「小兔崽子,没事跑来打搅我睡觉。」那口吻与柏帮主极为相似。 摸过来的是朱瘦梅的几名同窗,乡下孩子半日读书半日回家帮补家中干活,这几个孩子在村里家境都属中等,平日欺负欺负瘦弱的朱瘦梅,这几日听说他家里来了个小瘸子,都好奇不已,今日跟着过来,远远看到朱瘦梅把小瘸子放在水边,那小瘸子竟然叉了好几条鱼,刮鳞去肚,在水边生火烤来吃,肚里馋虫都给勾起来了。 为首的二狗子准备劫富济贫做一回好汉,直接杀过去抢鱼,被狗头军师大胖死命拦着,力劝不可逞莽夫之勇,应该智取。于是四五个毛头孩子直等到他们吃饱倒卧大青石板上,才终于摸了过来。 乡下孩子穿着布鞋,刻意放轻了脚步围过来,朱瘦梅长年保持的警惕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自从进入蒙学没少被二狗子等人欺负,但又不敢告诉黄友碧,生怕师傅觉得他麻烦,只能每次都以采药在山上摔了来搪塞。 这块大青石面积甚巨,他们两人睡在正中,一旁还放着芭蕉叶包着的两条烤鱼——那是留给黄友碧的。 二狗子等人的目标就是这两条烤鱼,才摸过来还没够到芭蕉叶,「啪」的一声胖呼呼的爪子上就挨了一下子。 智取失败! 二狗子惨叫出声,大胖傻眼了,其余三名同伙大怒,小石头怂恿:「咱们几个凑过去一起打,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两个小杂碎!」 乡下孩子蒙学里读过几天书,还是脱不了张口的粗语秽语。 朱瘦梅惊坐起来,就要跟他们拼命,又担心柏十七一条伤腿被人压在大青石上暴揍,不但对不住烤兔烤鱼烤鸟蛋等美味,说不定还会让黄友碧责怪他照顾不周。 他才要挡在柏十七前面,就被柏十七一巴掌压坐回去:「你老实坐着看戏。」柏十七眼珠子都亮了起来,还笑着搓手:「许久没活动了,真没想到还有人送上门来给小爷消遣。」 小石头先英勇的扑了上来,还没到达目标人物,就被一根拐棍给击中了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大青石边缘,膝盖恐怕都破了皮,他疼的眼圈泛红,差点哭出来,柏十七却坐在当中摇头晃脑:「哎哎别客气呀,初次见面哪用得着行此大礼!」 小石头大怒,对着其余的小伙伴嚷嚷:「你们还不揍这个小瘸子?」 几个小孩子包抄过来,在朱瘦梅的胆战心惊之下,柏十七仅凭一根拐杖就让这帮小子们或跪或摔,还有人磕掉了门牙,一齐痛哭着大败而归。 第62章 朱瘦梅自从在这个小村子里定居,进入蒙学之后没少受这几个孩子的欺负,背着柏十七回家的时候,头一次心甘情愿,恨不得就地撮土为香,跟柏十七拜把子。 「十七,你真厉害!」 柏十七趴在他瘦弱的脊背上慢吞吞说:「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厉害的啊,只要多多吃肉,好好锻炼身体。」 朱瘦梅从小身子亏损的厉害,黄友碧虽然会汤药调理,但做饭的手艺极烂,还不懂荤素搭配,不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提供足够的肉食,难怪朱瘦梅力气不够。 朱瘦梅怀揣身为强者的美梦背着柏十七回家,才把两条烤鱼奉上,家门口就堵了几名泼妇,各人手里扯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童上门来讨公道。 为首的是大胖他娘胖婶,嗓门与身材成正比,喊一嗓子「黄大夫」都快把这三间土坯房的屋顶给掀了:「黄大夫,你瞧瞧你家孩子把我家孩子给打的……」 黄友碧美食还未尝到,就接到了群众堵上门来举报自家不肖徒弟,隔着篱笆墙往外一瞅,五名妇人揪着五个小哭包,还有个小哭包嘴唇都破了,门牙也不见了,他哪里还有吃鱼的兴致,转回头严厉的问道:「怎么回事?」 朱瘦梅还从来没见过师傅生气的样子,吓的瑟缩,没想到柏十七扶着拐杖很是淡定的说:「黄老头,让他们都进来吧,有理不在声高,咱们今儿说道说道。」 黄友碧给气个半死,早知道老友家这只崽子难缠,只能请几名妇人进来。 胖婶进来狠狠瞪了一眼朱瘦梅,扯着自家大胖给黄友碧瞧:「黄大夫,你瞧瞧我家孩子给你家孩子打的!」 其余几名妇人纷纷附和,力主要严惩凶手。 朱瘦梅吓的半死,生怕黄友碧不要自己,都准备上前跪下认错,却被柏十七拉住了袖子,她坐在凳子上敲了敲石桌:「都给小爷闭嘴!」在几名妇人错愕的表情里问大胖:「瘦梅今天动手打你们了吗?」 大胖摇摇头——朱瘦梅若是有这般本事,平时哪里能被他们欺负? 柏十七又指着二狗子小石头:「你们说,瘦梅今天动手打你们了没?」 二狗子狠狠瞪了一眼:「他敢?!」 几名妇人呆住了。 柏十七骂道:「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平时没少欺负瘦梅吧?他老实不敢跟黄老头告状,你们就次次欺负他。没想到碰上小爷我吃亏了,就哭着喊着让家里长辈带着来讨公平,平日欺负瘦梅怎么也不见你们讲公道二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几个小孩子被她骂的都忘了哭,胖婶张口结舌,还待再理论:「可是……可是……」 柏十七破口大骂:「可是个屁!你们家孩子是宝,别人家孩子是草啊?你家孩子平日欺负我家瘦梅,现在吃了亏还有脸来理论?」她倏然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小匕首,随手掷出,扎中了院里一只啄食的公鸡,那只公鸡应声而倒,在地上抽搐起来,还试图爬起来逃命,歪歪扭扭站起来又倒了,倒弄的都是血。 「往后你们就天天给菩萨上香,祈求自家人没病没灾,别来求黄大夫治病!再欺负我家瘦梅,小心小爷我动手!」 胖婶婆婆最近还吃着黄友碧的汤药,乡里人节俭,生了病请不起县城里的大夫,有时候得了大病攒点钱还没吃几幅汤药就没了不说,效果还不好,但黄友碧不但医术高超,还时常免费送药,就算是收费也只是意思意思。 黄友碧师徒俩都是好性子的,小徒弟安静听话,被欺负了也不吱声,黄友碧性情温和又乐善好施,不在意钱财,但柏十七可不是个好性儿,一番话连消还打,还宰了黄友碧养的一只公鸡,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胖婶等一干妇人败退,纷纷向黄友碧及朱瘦梅道歉。 磕掉了门牙的小孩子给黄友碧瞧瞧,也说正到了换牙期,过段时间就会长新的门牙,不算什么大事儿。 一行人退去之后,朱瘦梅简直要崇拜死柏十七,恨不得把她顶在头上,事隔多年他回忆起此事还是忍俊不禁,向赵无咎讲起来也是满脸笑意:「赵兄弟不知道,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觉得有手足当真好!」 黄友碧固然救了他的命,可是这位先生太讲道理,朱瘦梅生怕被他抛弃,凡事都看他的脸色行事,哪怕黄友碧为人再亲切温和,蹙一蹙眉头他也要反省半日,暗底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到,让师傅不高兴了,因此愈发勤勉,回家就找活干。 无人能够理解朱瘦梅的战战兢兢的心理,黄友碧大半生痴学医术的光棍更是不懂敏感的小孩子的心理。 朱瘦梅往浴桶里添够了药汤,轻轻松松抱起赵无咎放进了浴桶,笑道:「我从小身子瘦弱,自从被十七点醒之后便有意锻炼身体,这些年下来旁的不说,力气倒是不小。」 别瞧着他一副温文的模样,半旧的布袍子下面的肌肉却硬硬的,赵无咎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真没想到,十七打小就伶牙俐齿。」 朱瘦梅探手进去刺激他双腿之上的穴道,暗想:十七何止是伶牙俐齿,分明是从小就有一副侠义心肠。 「我当时也问过十七胆子怎么那么大,居然还敢跟大人对着干,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这些人还没她家柏帮主可怕。柏帮主发起火来可凶了,这些妇人不过嘴上嚷嚷而已,吓唬一顿就跑了。」他唇边笑意浓烈,手上动作停了一瞬:「赵兄不知道,等这些人走了之后,她就支使我烧水烫鸡拔毛,还从师傅的药匣子里找出几味药材做了一锅鸡肉。」 第63章 味道至今让他念念不忘。 也许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有平生初次被人毫无缘由的护短,不分青红皂白的站在他这边,让年少惶恐的他终于敞开了心扉,忘记了曾经遭受过的冷眼,也接受了柏十七的友善。 赵无咎下半身被滚烫的药汤包围着,腿上的穴道被朱瘦梅按来按去,在蒸汽缭绕里,他想象小时候的柏十七,心里竟然升起少见的嫉妒——嫉妒眼前的男子竟然与小时候的柏十七熟稔到如此地步。 闻滔也与柏十七打小相识,可这两人八字严重不合,柏十七提起他就没好话,上手收拾起来也毫不客气,但朱瘦梅却全然不同,是个特殊的存在。 「后来你们俩关系就好起来了?」 朱瘦梅低头按压着他的穴道,声音里都满含着笑意:「不瞒赵兄,从那以后在村子里居住的三年里我都是横着走的。」 胖婶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如果得罪了黄大夫,光是婆婆的医药费就是一大笔银钱,他们家里支付起来可是很吃力的,碰上真金白银再疼孩子的心肠也得靠边站。 她扯着大胖好生教训了一顿,告诫他往后不可再欺负朱瘦梅,还把攒下来的一筐准备进城换钱的鸡蛋送到了黄友碧家。 黄友碧倒是不肯收,却被柏十七扯收下了,她还特别不要脸的说:「我就当胖婶这是为大胖往日欺负我家瘦梅来道歉的!」还小人大量的说:「只要大胖往后不再欺负我家瘦梅,黄大夫还是会为你家里人瞧病的。不过要是再欺负,犯在我手里就要小心你家大胖的胳膊腿了,我下手可是没轻重的!」 胖婶纵然有这个意思,被个小孩子当面揭破,也臊红了脸,向黄友碧道别,匆忙走了。 天色还未黑,其余四家都送了礼物过来。 黄友碧对着桌上的腊肉鸡蛋野茶母鸡等物,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教训柏十七一顿,还没开口反被她给训斥了:「黄老头你可别感谢我,我为瘦梅出头完全是看在你快把他养废了的份儿上打抱不平的!」 朱瘦梅平日勤勉好学,蒙童馆里先生夸奖不说,他也觉得这孩子用心:「我哪里养废了?」 柏十七指着朱瘦梅挑剔的说:「怎么没养废?你看看他,好好一个男孩子被你养的畏畏缩缩,不但眼神畏畏缩缩,连说话也不敢放开了嗓子,知道的说你在养徒弟,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养奴隶呢。他这副样子要是丢给我爹,早被打死了!」 黄友碧于医术一道钻研甚深,可于育儿方面却尚属空白,他不懂正常的小孩子应该是怎么样的,只觉得小徒弟挺省心,结果到了柏十七嘴里,小徒弟的优点却成了大问题。 「你爹打孩子是你太淘气,瘦梅懂事,哪里能跟你一样挨揍?」 柏十七翻个白眼:「黄老头你傻吧?别瞧着我爹揍我,可他心里得意着呢,我这么厉害,把一帮毛孩子收拾的服服贴贴。我爹平生最瞧不起那些窝窝囊囊毫无担当的男人,骂他们连娘们也不如。瘦梅今天要不是我拦着,铁定向胖婶她们道歉,明明自己没错,时常被欺负,我今天只是小小反击,在你的眼神之下他就差点道歉,男子汉是非对错都不敢坚持,你还没觉得养废了?」 黄友碧被她一席话堵的哑口无言,闷头啃了好几块鸡肉,当天晚上给柏十七的汤药里加了双倍的黄莲。 熬药的是朱瘦梅,他闻着那浓郁的黄莲味恨不得替柏十七把药给喝了。 事至今日提起此事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我当时年纪小,又不熟悉师傅的性情,现在回想起来,师傅也有这么可乐的一面。」 十七说,我家的瘦梅。 她说:她家的瘦梅呢。 黄莲苦药算什么,替她挡刀子他都愿意! 赵子恒从小养的金尊玉贵,哪怕狩猎也有一大批随从跟着,在皇家猎场里跑马比划几下,至于狩猎成果……他高风亮节的表示不在意。 类似于乡下猎户般徒步丈量山间小径,钻林子爬树的艰苦狩猎方式还从未尝试过,出发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发怵:「万一我走不动呢?」 柏十七慷慨解难 :「没事儿,万一真走不动我背你。」 舒长风眼神微闪:「不劳柏十少帮,万一十三郎走不动,属下背着即可。」心道:殿下若是知道柏十七背着您,也不知道做何感想? 赵子恒信以为真,兴冲冲跟着柏十七进山打猎,被忽悠着挖坑设陷阱,登高爬树,在陡峭的山间穿行,收获满手掌的水泡,两条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脸颊被荆棘划破伤痕数条,在山间尖叫:「十七我破相了!」 柏十七很淡定:「你要相信黄老头的医术。」 赵子恒提着两只血淋淋的兔子一屁股坐在树下不肯挪动半步:「我真的走不动了!再不走了!」 柏十七手里还提着两只雉鸡,腰间兜着两窝鸟蛋,遥遥注视着一头雄伟的野猪穿林而过的英姿恨不得流口水:「炙烤野猪肉也是很香的……」可惜这位「仁兄」奔跑的方向与他们挖的陷阱南辕北辙,呜呼哀哉! 赵子恒注视着远山的道观愁云惨淡:「十七,你答应过要背我回去的!」 柏十七一脸坏笑拉起同样提着兔子的舒长风就跑,还边跑边嚷嚷:「你自己不走回去,今晚就在山上过夜吧!反正山上老虎野猪蟒蛇什么都有,也够热闹的!」 满山遍野都响起她清透欢乐的笑声,舒长风几乎暴笑,被她拖的踉跄,回头看时,赵子恒一脸呆滞的看着他们,好像没反应过来,等他们跑出去足足有十几步之后,才「哇」的大叫一声:「柏十七,你敢骗我?!」 第64章 柏十七扭头得意的朝他吐舌头,特别欠揍的喊:「那你来打我呀?」 赵子恒两条腿就好像是两根不听指挥的柱子,僵硬沉重,迈两步似拖着万钧重石,他都快哭了,眼看着柏十七拖着舒长风跑了,太阳已经架在了山涧上,再拖下去天黑都回不了道观,便含着热泪咬着牙往前冲。 现在他深深明白一个真理:误交匪类,损友是靠不住的! 柏十七就跟活土匪一般,她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赵无咎扎完针,一桶药浴泡完,坐着轮椅留在院子里,手里还抱着一本从案上随手顺来的医书发呆,山间寒气重,朱瘦梅贴心的拿来了厚褥子盖在他膝盖上,遥望远处青山,看看天光,念叨两句:「十七也该回来了。」 赵无咎不语,恍若未闻。 半个时辰之后,柏十七跟舒长风旋风般刮进院里,赵无咎抬头看时,便见到两人手拉着手直冲进来,表情都变了:「长风——」 舒长风本来做好了背着赵子恒回来的准备,没想到在柏十七的故意捣蛋之下竟然跑了回来,况且她的举动太过淘气,真是让人又好笑又好玩,因此他直冲进来之后面上笑意都还没变,听到赵无咎的声音才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自动检视赵无咎的目光焦点,才发现两人……是牵着手跑回来的。 他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柏十七跑的微微喘气,撑着膝盖笑出声:「子恒真是太笨了!我的话他居然也敢相信。」 朱瘦梅闻声而来,见到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十七,你又整人了?」 柏十七很是不满:「朱大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怎么叫我又整人了?」她说的可冠冕堂皇了:「子恒身体差,我跟舒长风带着他去山上锻炼锻炼,分明是为他好!」 ——人家溜马溜猎狗,只有她溜的同伴满山跑! 朱瘦梅忍笑点头:「是是,你为赵兄家中小厮身体着想,当真贴心至极。」 柏十七从小爱玩爱闹的性子,又是在漕帮长大,身边无论何人都能打成一片,连他小时候那些同伴大胖二狗子小石头最后都投入她的麾下做个捣蛋的急先锋,更何况是赵无咎的小厮被她当玩伴对待。 难得的是赵无咎,此人素来严肃,见到跑的几乎累成了三伏天狗子的赵子恒,只知道吐着舌头大喘气,他居然也颇为赞同柏十七的做法:「子恒也该多跑跑了。」 赵子恒头一天吃了亏,柏十七次日再次提议进山,他也犹豫挣扎过,可柏十七用无辜的语气很自然的问又自然:「子恒,你不去看看昨天挖的陷阱里有没有猎物?」 昨晚柏十七在道观外生火烤兔子炖鸡,拾柴生火支使的赵子恒团团转,也不知道是劳累过度,还是自己猎回来的兔子亲自动手学着料理,味道是平生未见的美味。 赵子恒咬牙:「我……我去!」大不了今天再跑一回。 往好处讲,经过路上赵无咎的体能训练,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脆弱,没有旁人的搀扶,后路断绝,他居然也一气跑了回来,睡一觉起来昨日进山感受到的痛苦也并不那么真切了,反而乐趣大于痛苦。 他记得山间林木的清香,枝头的鸟叫,没有逃过一劫的肥兔子,还有望猪兴叹的柏十七快要流口水的模样……山上其实还挺好玩的。 昨天那只健壮肥硕的大野猪逃避危险的能耐不错,但年纪阅历比不上它的另外一只夜半出来觅食,居然就掉进了他们挖好的陷阱里。 远远听到陷阱里的声音,赵子恒小跑过去兴奋大叫:「十七,十七猎到个大家伙!」 也不枉费他们一番劳累。 短短二十天时间,道观后面的山上都快被柏十七祸害一遍,她见天拉着舒长风与赵子恒出门,有时候朱瘦梅也会背着药篓同行,几人收获颇丰,一时吃不完,便做猎户模样结伴去山下售卖。 赵子恒享受惯了的,平日花出去的银子流水一般,售卖猎物获得的一点微薄银两都不舍得花用,揣在怀里当宝一样,逗的柏十七乐不可支:「子恒,我从来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抠。」 赵子恒在山上跑了这些日子,近来也不觉得双腿沉重了,肤色都黑了不少,也壮实了一点,谈起生计居然也能知晓一点世情了:「我过去从不知珍惜银两,如今竟是觉得农夫猎户皆不易。」 舒长风心道:殿下若是听到您这番高论,不知道得有多欣慰。 柏十七笑的前仰后合:「哎哟喂,这才哪到哪啊?就已经懂民间疾苦了?」她扳着手指头算:「这世上百业哪有不苦的,打铁撑船磨豆腐,你可是一样没尝过呢。如果有兴趣,不如趁此机会体验一番?」 赵子恒被她不怀好意的笑容吓到,总算学乖了不少:「你既都说苦,我不体验也罢。」 柏十七近来大展烧烤炖肉厨艺的机会较多,荷包里一点盐也用的精光,索性去官盐店买些细盐,结果进去了一问价格,便是连赵子恒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他怀里那些打猎的银子竟是连盐都要吃不起了。 卖官盐的都是官府里有后台的,口气也不大好,近来三人满山里乱窜,穿的都是粗布短打,虽然容貌齐整出色,可人靠衣装马靠鞍,给那官盐店的伙计打头一瞧便是三个穷酸,口气便不好起来:「既买不起便出去罢,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 第65章 他拍拍打打竟是要赶人的架势。 赵子恒几时受过这种奴仆的气,当下便要发作,被柏十七扯了一把,生拉硬拽给弄了出去,回头看那官盐店,但见门口寥落生意冷清,心里便也知道有异,带着三人在街上闲逛了半日,尾随着一个挑着箩筐的壮汉进了小巷子,买了半斤私盐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托他怀里那点微薄银两的福,赵子恒如今可算是知民间疾苦了,方才明明官盐店里的盐买不起,没想到搁街上拦着个挑箩筐的汉子就能买到价格相差数倍之距的盐,瞧成色粗细也差不了多少,这其中可不有蹊跷吗? 柏十七见他一脸的求知欲,叹口气道:「你个傻子!官盐店的价格高的离谱,寻常百姓吃不起,便偷偷买点私盐来吃,总不能不吃盐吧?」 「私盐?」 赵子恒与舒长风一个久居上层,另外一个长居军营,于江南民情全然不知,更何况是素有富庶之名的江南,盐茶产量居全国之首,蜀中的井盐无论成色味道都及不上,怎的老百姓竟是连官盐都吃不起,要铤而走险去买私盐来吃? 贩卖私盐可是犯法的! 「地方官府难道都由着私盐泛滥?都不管的?」赵子恒深觉不解。 柏十七翻个白眼:「你怎么不问官盐为何价格如此之高?竟是逼的老百姓都吃不起官盐了,官府为何都不管?」 「这个……」赵子恒理智上觉得贩卖私盐犯法,可感情上却想站柏十七的立场,也很想问一句:「官府为何都不管?」 对于赵子恒的疑问,柏十七难得掉一句书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事情你回去问问周王,说不定他知道呢。」 舒长风心道:殿下一心扑在军务上,于地方庶务知之甚少,你让十三郎回去请教殿下,不是故意使坏吗? 赵子恒脑子倒也不笨:「我才不问呢,又不是堂兄掌管盐务。」凭着天生的直觉,他觉得盐道这趟浑水还是不掺和为妙。 柏十七夸他:「聪明!」 他倒信以为真,还连连追问:「我哪聪明了?哪聪明了?」马上就开始犯蠢。 舒长风:真是白长了聪明像,却是个笨肚肠。 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柏十七去河边找路过的船只准备给家中捎句话儿,赵子恒与舒长风在茶舍等候,哪知道半个时辰之后她雇了马车,拉着个重伤垂危的人回来了。 赵子恒还当她良心发现,体谅他们路途远走路回去辛苦,哪知道爬上马车就闻到一股极重的血腥味,车上被子里裹着个人,头发凌乱胡须覆面,柏十七还催促车夫:「赶紧走!」 黄友碧大名在外但行踪不定,难得近来借住道观,没想到柏十七送来一个不良于行的赵无咎就算了,又拖了个重伤快死不知名姓的伤员,张口就喊救命。 他掀开被子扫一眼伤口,顿时头大如斗:「你看这人身上伤口,显是锐利的兵器所伤,谁知道是匪是官?不管是这两类人,我都不愿意沾手,万一招惹上官司,你替我去衙门走一趟?」 黄氏不诊之患者第五条:为官为匪不诊。 柏十七面不改色的撒谎:「黄老头,你这就固执了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这人未必是官是匪,说不定是过往客商,被水匪抢了货物砍成这般模样,扔到河里呢。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没命?」 赵无咎推着轮椅过来,撩开此人面上的头发瞧了一眼,与舒长风交换个眼神,心里直犯嘀咕:这人瞧着有点面熟,跟朝中一位要员生的有几分相像。 黄友碧被柏十七说服,与朱瘦梅合力把人抬进房里去救治,留几人在院子里等候。 赵子恒去换衣服的功夫,柏十七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殿下,送你个礼物!」 赵无咎接过去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审问:「哪里来的?你怎么会有这个?」却是一方官印。 「从他手里抢来的啊。」柏十七回忆遇上此人的过程:「我给家里传信,结果在河边看到水里漂过来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拖到岸边一看,他手里死死握着这玩意儿,我觉得好玩,就抢了过来。」她讲的维妙维肖:「本来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抢的时候这人眼睛睁的老大,跟俩牛眼睛似的。」她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赵无咎才不相信她的鬼话,这家伙满嘴谎话,也就哄哄黄友碧这样狷介耿直的人。 柏十七无语望天:「大约……是官印吧。」她虽没见过,可也是读过书的人。 赵无咎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往旁边拉,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你都知道是官印了,居然还敢哄骗黄老先生?他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柏十七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是啊,怎么办?若是黄老头知道他救了个当官的,会不会救活了再掐死?」她捂嘴低呼:「天爷,那就是杀人了!」 「调皮!」赵无咎在她额头敲了一记,对她简直无奈之极。 黄友碧医术超绝,此人也是命不该绝,三天之后悠悠醒转,睁眼看到头顶的横梁,还当自己进了阎王殿,情绪激动之下大喊:「我有冤情——」他以为自己声音洪亮,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涸的快要裂开了,发出的声音极低。 恰逢柏十七闲来无聊在榻边坐着,迅速扭头去看黄友碧,见他篷头垢面抱着医书研读,这三日几乎没怎么合眼,一张老树皮似的脸越发皱的厉害了,满眼的红血丝,一副要跟阎王抢人的架势,沉浸在医学的海洋里一时不能自拔,根本没听到他的患者发出的微弱声音。 第66章 柏十七以手指抵唇,示意此人闭嘴,还杀鸡抹脖子威胁他闭嘴。 男人才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很快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还在阳间滞留,并没有沦落为河里冤死的水鬼一只,也知道谨慎为上,当即困难的点点头表示明白,柏十七这才惊讶出声:「醒了醒了!黄老头病人醒了!」 黄友碧丢下医书忙忙 的过来探脉,翻眼睛看舌头,一通摆弄,问患者:「你贵姓?」 男人惊魂未定,一言不发。 柏十七:「别是个哑巴?」 黄友碧:「说不定遇上事儿被惊着了,吓的说不出话来。」他居然信了柏十七那番鬼扯:「幸好一条命是救了回来,先好好养着吧。」坐回桌边开了药方递给柏十七:「拿去给瘦梅煎药,我得睡会儿,年纪大了扛不住。」他捶捶腰腿,扑倒在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床上的男人张口要说话,被柏十七捂住了嘴巴,小声叮嘱:「伤没好之前,你就先做个哑巴吧。」 男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认同了她的话,缓缓点头,闭上了嘴巴。 赵无咎听说男人活了过来,抚摸袖中那一方印,与舒长风猜测他南下的缘由:「父皇派了个何琰勘查河道,派这一位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他回家探亲路过,被水匪给劫了吧?」 若是寻常客商被水匪劫了也有可能,可这一位可是京官,谁会蠢到专跟官府作对? 舒长风笑道:「总不会是为着江南盐道吧?」他说完之后发现赵无咎表情奇特,顿时笑意凝固:「……不太可能吧?」 赵无咎摩挲着官印上面的字若有所思:「说不定真被你给猜中了,江南盐道烂成什么样儿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私盐泛滥,背后肯定有人纵着,恐怕获利颇丰,上面能派人来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敢假作水匪截杀朝廷命官……」原本是一时的猜测之语,可是真讲出来却觉得后背森冷,只恐与事实相去不远矣。 舒长风也被吓到了:「他们……真敢这么大胆?」 江南盐道,从上到下可都是肥差。 朱瘦梅按方熬药,亲自端去喂病人吃药。 喂完了药,又推柏十七出去:「我替他换药,你呆着碍手碍脚。」 柏十七自忖心灵手巧,属于一点就通的人物,区区换药包扎也难不倒她,居然还被朱瘦梅给嫌弃了:「不要我帮忙,你自己个儿忙去吧!」 赵无咎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她出来招招手:「十七,过来。」 柏十七颠颠跑过去,敲敲他的小腿,热切道:「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赵无咎含笑道:「尚可。」 柏十七不高兴了:「这种事儿都可以打官腔,虚伪!」枉费她认识他一场,还假托漕帮的人送他来治腿,冒着被黄老头发现的风险。 赵无咎苦笑:「进展缓慢。」 她才高兴起来:「治病哪有那么快的,有进展就是好的。」 赵无咎看似闲谈:「房里那位醒过来都说了些什么?」实则仔细观察柏十七的神情,就怕她再扯个谎骗自己。 柏十七嘿嘿笑,干脆说:「他说不了话,哑巴了。要不您改日亲去问问?」又叮嘱一句:「不过他现在才醒过来,应该还处于危险期,万一情绪激动发生什么意外,到时候可别怨黄老头救治不力啊。」 赵无咎:「知道了,我会等他伤势好转一点再进去的。」 柏十七:「您比子恒聪明多了,真不像是一家子的兄弟。」那一位只知道憨吃傻玩,半点心计都没有,简直是宗室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过得几日,那男子伤情逐渐稳定,挑了一个黄友碧师徒俩都不在的时间,舒长风推着赵无咎进去探病。 男子见到赵无咎惊呆了:「周……周王殿下?」 京中盛传周王深居简出,寻常连帝后也极少见到他,没想到他却出现在江南,还是个颇为偏僻的地方,实在让人诧异。 不过想到他的离奇遭遇,周王能出现在这里就不奇怪了。 他欲起身向周王行礼,被赵无咎拦住了:「俞大人重伤在身,不必多礼。」此人原来乃是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俞昂,天生一副硬骨头,很得皇帝信重。 俞昂原本已至穷途,差点连性命也难保,重伤清醒之后对周遭环境极为警惕,在柏十七的示意之下装哑巴,没想到峰回路转居然见到了周王,这位杀伐果断,哪怕断着腿坐在轮椅上,依旧有往日的威严,当下几乎老泪纵横:「微臣还当自己要成为河底的冤魂水鬼,真没想到被殿下所救,真是天可怜见!」 他如今连官印都丢了,真要对外宣布自己是钦差大人,连个凭证都无。 赵无咎却不想占了柏十七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救你的是漕帮少帮主柏十七,近来她每日进来陪你,俞大人想来早就认识她了。」 俞昂想起那个故意让他装哑巴的古灵精怪的少年,哪怕身在逆境也不由露出浅浅笑意,轻咳一声道:「柏少帮主是个谨慎的人呐!」全然没想到柏十七纯属故意整他。 「俞大人怎会被人砍伤,出现在河里?」 俞昂想起当时凶险的状况,无端身上发凉:「微臣受命前往江南清查盐道,恐怕前脚出京,后脚便有人书信传递消息,我坐的官船才进入两淮,便遇上好几拨水贼,身边带的好手都折损了,最后连官船也被凿沉,我被人砍伤,迫不得已跳河,没想到逃得一命,真是万幸!」 第67章 舒长风顿时震惊不已:「他们也敢?!当真是要财不要命!」 赵无咎轻笑:「这有什么不敢的?俞大人遭遇水匪,到时候跟盐运使司毫无关系,反而是沿河卫所要受申斥。只要能保住盐运使的肥差,杀人越货也不出奇。」 俞昂敬佩的说:「微臣死后,什么脏水都可以往微臣身上推,也尽可能把罪名推到沿途水匪身上,若是官府再行剿匪数人,往上报时说不定还能获得上峰嘉奖,等朝中再派人来清查两淮盐道,该抹平的帐目早都抹平了;或是用奇珍异宝收买下任钦差。」 赵长风:「那为何不收买俞大人?」 俞昂苦笑,赵无咎代为解释:「俞大人刚正之名远扬,从不收受贿赂,便是用金银之物收买他,说不定也会成为呈堂证供,还不如一开始就取消收买的打算,直接让他死于水匪之手。」 「好狠!」舒长风喃喃。 外面忽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谁好狠?」 房门被推开,柏十七扬着一张笑脸窜了进来,仿佛带进了满室阳光,见到俞昂居然坐着,啧啧摇头:「我就知道这些狗屁规矩会妨碍病人养伤,这位……大人,黄老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你救了回来,早说了要卧床静养,你可别浪费黄老头辛苦采回来的药材!」 俞昂见她说话颇不客气,心中不安,慌忙向周王道歉:「殿下勿怪,柏少帮主心直口快,也是担心下官身体。」 赵无咎心道:再无礼的事情她都做过了,难道我还能找她算帐不成?但俞昂维护她,反显的他是个外人似的,让他心中不悦,便道:「既然如此,等俞大人休养好身体再说,父皇若是知道俞大人身故之事,想来还会另行派人前来两淮,到时候再见机行事。」拉了下柏十七的袖子,口气不失亲昵:「十七你也别在房里闹腾,影响俞大人养病,跟我出去外面玩罢。」 柏十七蹦蹦跳跳上前来推他的轮椅,并未察觉他的不悦,笑着告状:「赵大哥快去看看子恒,他刚才跟我去摸鱼,没想到跌进泥潭里,滚成了泥猪,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你真应该教训他一顿,省得他天天不安生!」 赵子恒原本一介翩翩佳公子,既不会凫水也不会摸鱼,上树掏鸟进山打猎都是选最优雅的方式,没想到跟着柏十七一路学下来,现在渐得了其中乐趣,每日玩的不亦乐乎,身子骨健壮了,皮肤也黑了些,行动更是与翩翩贵公子相去甚远,快成了江湖草莽。 他说是扮作赵无咎的小厮,现在也能勉强算是半个漕帮汉子了。 舒长风扶了俞昂躺下,又替他掖了掖被脚,被俞昂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声询问:「舒校尉,这是……」什么情况? 外面都传周王殿下不苟言笑,与朝中重臣不甚亲近,便是在宫宴是对前去敬酒的官员不假辞色,真没想到却能与一名江湖少年言笑晏晏,诸多亲近。 舒长风不免要替自家主子遮掩一二:「柏少帮主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与殿下一见如故……」 俞昂想想,寻常人见到他被砍成重伤,哪敢随意出手救人,这位柏少帮主倒是侠义心肠,周王殿下喜欢他的古道热肠,两人相交甚密也不奇怪,遂释然一笑:「舒校尉说的也是。」这年头谁人不喜欢简单直白的人?特别是整日在朝中与人相斗的,更为喜欢心思单纯的人。 外面院子里,赵子恒果然一身泥浆坐着,见到赵无咎还得他得意展示手里小木桶里的战果:「舵主快来看,小的给您逮了两条滑溜肥壮的鳝鱼补身子。」小厮做习惯了,他近来连称呼也大改,免得黄友碧师徒俩瞧出端倪。 赵无咎推了轮椅过去,低头看时,脚下的小木桶里果然盛着两条肥壮的鳝鱼,正在桶底游来游去,乍一离开舒适的环境,便惊惶失措四处乱窜,但桶底空间狭小,只能互相纠缠游来游去。 天气渐凉,赵子恒身上衣衫全湿,坐了一回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差点喷了赵无咎一脸,吓的捂着嘴巴认错,但却忘了自己满手的泥浆,倒捂了一嘴淤泥,生生把自己给抹成了一只脏猴子。 柏十七嫌弃大笑:「子恒,泥浆好不好喝?」 赵子恒岂能吃亏,跳起来便要追她:「好不好吃,你尝尝不就知道了?」追着要喂一嘴的泥浆给柏十七,好让她也尝尝泥浆的滋味。 柏十七岂能坐以待毙,跳起来就跑,两人在小院里你追我赶,倒闹出了一院子的笑料。 两人都是少年玩闹心性,打闹无忌,赵无咎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注视自己的双腿,情绪低落。 前两日鉴于治疗效果奇慢,黄友碧便想用激进的法子试试,敲开原来的伤处重新接骨,但断骨再生于患者十分痛苦,他犹豫再三才告之赵无咎,更怕伤上加伤,不但原来的伤处治不好,还有可能引出新的症状。 无论是大夫还是病患都知此举为冒险之法,万般无奈之下才有此下策。 赵无咎为此考虑了很久,这两日睁眼闭眼都是马上征战的时光,醒来一头冷汗,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未来后半生都坐在轮椅上成为一个废人。 赵子恒与柏十七打闹的笑声响彻小院,赵无咎忽下了个决定,等到黄友碧晚上回来,他便有了决定:「既然没别的办法了,我接受断骨再续之术。」 黄友碧神情凝重:「此举虽然冒险,但却有五成的把握,试一试总比毫无希望的好,你既同意我便去准备汤药。」 第68章 当天晚上,赵无咎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口饭没吃。 赵子恒好不容易辛苦抓来的鳝鱼给他补身子,没想到赵无咎却把自己闷在房里,他胆小又怂,自己不敢进去,便唆使柏十七:「堂兄一向对你宽容,要不你去?」 黄友碧师徒俩吃完饭就开始忙碌,在积存的药材堆里翻捡配药,都没空搭理他们。 柏十七端着鳝片粥推开门,房间里很暗,灯也灭着,赵无咎坐在窗前,瞧不清神色,但语气很不耐烦:「出去!」 「端着粥碗可没法滚出去,一滚就要洒在我身上了。」柏十七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了火折子引燃了房里的烛火,还把他的轮椅转了过来,正对着桌上那碗鳝片粥:「子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来的,寻常没有的吃食,最是滋补不过,赵舵主真不想尝尝?」 赵无咎嘴里发苦,一点点食欲也无,他注视着眼前之人,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执拗道:「十七,若是我这一生都不能摆脱轮椅,该怎么办?」 柏十七倒是听朱瘦梅说起黄友碧的打算,以赵无咎之权势在京中尚不能治愈,不得已来江南,那么他的腿疾恐怕治愈的希望极小。 她顺势坐在了他身边,边回忆边道:「漕帮的兄弟们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码头上搬搬扛扛,做的都是苦力活,有时候遇上水匪也会恶斗,丢了命便罢了,若是缺胳膊断腿丧失了劳动力,境遇极惨。不过如果年轻时候略有积余,日子也能过得。我小时候记得有位叔伯被水匪砍断了腿,虽生性爽朗豪气,也消沉了半年。但后来忽有一日,他却开了个打铁铺子,全凭臂力讨生活。他原本力气就大,天长日久双臂更是壮硕,我小时候不懂事,爹爹带我去探望他,还叫他长臂猿叔叔。」 赵无咎天子骄子,如今却被她与漕河上一穷二白的粗莽汉子相比,若在以往便是大不敬的冒犯,如今他却居然也听进去了:「长臂猿叔叔?」 「对啊,他正好姓袁,还挺喜欢这个外号的。」柏十七复又笑起来:「你还别说,袁叔叔打的菜刀斧头铁锅之类的各种东西都极耐使,在当地可是出了名的,你若是有什么兵器想打,只要画出样子来他就打得。我上次去见他,还笑话他年轻时候入错了行,不该去漕河上讨生活,就应该开个铁匠铺子。」 ——一个人假使能够豁达到对过去之事都当笑谈,那说明他已经走出了失去双腿的困境。 赵无咎心里百般感慨,一肚子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正欲说句什么话,却被柏十七塞了一碗鳝鱼粥,半点不也客气的被数落了:「赵舵主家中富有四海,哪怕全身都动弹不得,谁敢怠慢?我真应该带你去看看漕河上断腿断胳膊的兄弟们,见过他们的生活,你就会珍惜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在此哀叹自己境遇之惨。」 赵无咎:「……」真是个煞风景的家伙! 「赶紧趁热吃!」柏十七一边催促他吃饭,一边东拉西扯,讲些漕河上的趣事,细品却都是苦中作乐之事,譬如谁谁伤残之后,家中老婆卷了细软跟着情夫私奔了,别说鳝鱼粥,便是连白米粥也吃不起了,偶得一碗野菜粥,他还能坐在街口与乞丐分而食之。 她口里各种倒霉蛋的故事,当真是又惨又好笑,赵无咎就着别人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就将一碗鳝鱼粥入了肚,她还追问:「你说他倒霉不倒霉?」 「是很倒霉。」赵无咎被这些倒霉蛋反衬的自己很矫情似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终身不能站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倒霉蛋的事情?」 柏十七大叹少帮主之苦:「你有所不知,帮里每年总有兄弟伤残,这帮人平日不懂节俭,有点钱便混吃二喝,遇上风险只能活活等死,为了让他们有点忧患意识,每年过年我总要组织一帮人去探望帮里的老人,美其名曰送温暖,其实就是让他们多长点心眼,为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省得打起架来不要命,输起钱来不眨眼。」 赵无咎好奇:「有效果吗?」 柏十七大叹:「不敢说效果,不过我如今带帮里兄弟出船,还有人嘲笑我又怂又胆小!」想要保持安全行船无事故记录也不容易啊。 「原来也有你怕的事情?」他认识的柏十七从来都是神彩飞扬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真没想到还有让他可以取笑的事情。 柏十七拱手认怂:「我可怕死了手底下兄弟缺胳膊断腿。」 玩笑归玩笑,赵无咎与柏十七相识以来,居然头一次与她心有灵犀:「这班蠢人!若是领头人不顾惜手底下人的性命,谁还会跟着你卖命?」他虽贵为皇子,但带兵打仗也怕折损兵将,代入柏十七的身份,竟然微妙的懂了她的胆小跟怂。 柏十七大笑着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摇了两下:「知我者莫若赵舵主!」 一句话让赵无咎的心情转好。 这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大,还道:「古有关公刮骨疗伤,面不改色,我明日倒想看看赵舵主的胆色,也不知道会不会疼到哭鼻子?」 赵无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敲了一记:「坏蛋!」 柏十七从怀里掏出个香喷喷的淡粉色帕子,爱惜的轻摸了两下:「我家小妾四娘子送给我的帕子,一次都没舍得用过,子恒今天掉进泥浆里跟我讨帕子擦脸,我都没给他用,明日就用来给赵舵主擦眼泪吧!」 第69章 赵无咎喷笑:「真是要谢谢你的大方了!」 隔窗偷听的赵子恒与舒长风听的目瞪口呆,两人都对柏十七插科打诨的本领敬佩不已。 舒长风恨不得顶礼膜拜,压低了声音夸赞:「柏少帮主真是……神奇。」想想竟找不到别的词可以形容。 「有眼光,十七可好玩了!」 赵子恒生性单纯,夸他兄弟比夸他本人还让他高兴,哪怕这个兄弟之前还嫌弃他邋遢,往他身上倒过两桶凉水,那也是兄弟! 次日小院里发生两件事情,一件是黄友碧替赵无咎重新制定了诊疗方案,断骨续生;另外一件事便是赵子恒又泡泥浆又淋井水,无可避免的伤风了。 朱瘦梅忙着帮黄友碧准备药材,便抓了汤药将熬药的重任交给了柏十七。 柏十七偷偷加了二两黄莲,守在小泥炉前煎好了药端过去,捏着赵子恒的鼻子给他灌了下去,苦的赵子恒差点跳起来:「好苦!」 她装模作样:「良药苦口利于病,也许是黄老头的药比别人的都管用呢,所以才苦点。」 赵子恒狐疑:「怎不见舵主嫌苦?」 柏十七反问:「你能跟你家舵主比?」 赵子恒想想赵无咎的功绩与那一身的伤,顿时蔫了:「也是,我哪比得了我家舵主!」 他要去看舵主断骨续生,被柏十七拦着不让:「你现在伤风,若是传染给他,回头他不但腿疼,还流鼻涕脑袋疼,全身都疼,你忍心?」 赵子恒只能趴在外面窗户上偷窥,眼睁睁看着柏十七施施然推开门走了进去,舒长风也在房里守着,心焦难耐。 黄友碧熟知人体骨骼经脉,下手十分利落,柏十七进去之后他已经敲完了断骨重新续上,往上面敷药,朱瘦梅跟舒长风在一旁牢牢控制着赵无咎。 赵无咎一身冷汗,面色苍白,见到柏十七眼神亮了下,没想到这个小混蛋从怀里掏出个香喷喷的帕子坏笑着直奔他而来,用了快秃噜皮的力道替他擦脸,摆明了是跑来看热闹的:「赵舵主,你哭便哭吧,反正房里就这几个人,踏出这个房门,也没人会记得这件事情。放心,我将来不会在你心爱的姑娘面前提起这件事儿,不会影响你的婚运的!」 朱瘦梅笑出了声,黄友碧笑骂道:「小王八蛋,打小就是一肚子坏水,哪天别犯我手上!」 舒长风便罢了,也不止一次见识过柏少帮主行为出格,屡爆惊人之语了,唯独俞昂被她的大胆随意给吓到,暗中将京里传言想过一遍,也从来没听说过「亲和随意」这类的字眼能够套到周王身上啊。 赵无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伤腿之上,被她取笑一回,竟分散不少注意力,都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骂她,疼痛之下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却又生怕捏碎了她的腕骨,不得不控制力道,折腾之下连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我又不是没犯在您老手上过。」柏十七回嘴:「当年可是浪费了您老不少黄莲吧?」 黄友碧结束了手头上的活,用夹板重新固定好了赵无咎的断腿,包扎捆绑,被人识破陈年旧事呵呵笑起来,还颇为怀念道:「你爹骂你可没骂错,当年你才几岁啊,断了腿接骨的时候也不哭不闹,疼出一身的汗也能忍着,有几个孩子能忍得了?」话锋一转:「……当然多吃几两黄莲也不在话下了!」 柏十七:「……」 赵无咎纵然疼痛难忍,还是被黄友碧这番话给逗乐了。 小院里伤患增添至三位,有重伤员俞昂与赵无咎,还有喷嚏不断鼻涕眼泪不住的赵子恒,居住条件十分紧张,黄友碧便同观主商量,将赵子恒挪去跟小道僮一起住。 赵子恒鼻子塞着,却不妨碍他的嗅觉,住了一晚就逃了回来,向柏十七抱怨:「那道僮身上一股味儿,铺盖衣裳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实在熏的难受。要不我在你房里打地铺吧?」 朱瘦梅坚决不同意:「你自己病都没好,可别过了病气给十七!」 赵子恒非要跟柏十七同居一室,还美其名曰:增进兄弟感情! 朱瘦梅态度坚决,两人险险吵起来,赵无咎在房里听到二人争吵,隔着窗户骂:「赵子恒你别胡闹,非要过了病气给十七才开心?再嚷嚷打断你的腿!」 他虽不能动,但手底下舒长风执行力一流,在他的授意之下提着根棍子出来,吓的赵子恒连连求饶:「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找那道僮,让他赶紧洗床单被套换衣裳还不行吗?」 好好的皇室宗亲,居然跑到深山野岭里来做卫生督导员,连柏十七都对他的遭遇嘲笑不已。 赵子恒在皂角的香气里跟小道僮同居一月有余,山中天气渐冷,深秋已过而初冬渐至,赵无咎的腿疾与俞昂的重伤都大有气色,前者已经取了固定的夹板,可以试着站立,后者也能裹着夹袄在房里走几步,黄友碧收到了宝应县乌家的求助。 乌家是宝应县富户,当家人乌岱与黄友碧相识多年,膝下一双儿女,早些年做过盐商,后来改行做茶叶生丝,家资富饶,没想到却在自家门口被人给打的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县里的大夫们都请了个遍,都上门试过了却没能将乌岱弄醒,万幸黄友碧前两个月曾与乌岱有过书信来往,乌家公子还听父亲念叨过,翻出书信循址而来,跪在黄友碧面前长哭不起。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贤侄,有事好好说,别再哭了!」 「呜呜呜……」 「贤侄,可是你家中有事?」 「……」 赵无咎扶着墙站的一头汗,双腿伤处犹如针砭,柏十七近来时常陪他做复健活动,当然不是搀扶,而是在他前后左右的闹腾,还取笑他「蹒跚学步」,逗的他无奈至极,只能咬紧牙关挪步。 朱瘦梅很镇定的去扶乌融,可惜对方长跪不起,犹如见到了真神,只差紧抱着黄友碧的双腿不松手。 赵子恒初次见到这种场景,惊异的奔了过来,小声问:「十七,这人做什么的?」 柏十七若有所思:「世上有一种人,人家跪起来比跪菩萨还要真情实感,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赵子恒呆呆说:「皇帝陛下?」 「笨蛋!」柏十七狠拍了他的脑袋一记:「能救人一命的大夫!」 她指着乌融:「此人千辛万苦求了过来,还哭的凄惨无比,定然是家中近日有难,说不定有人重病不治,命悬一线。」 赵无咎摸摸她的脑袋,夸奖:「十七真聪明!」柏十七伸手:「猜中了难道没奖励吗?」 赵子恒:「十七你脸皮可真厚。」 赵无咎在她手掌轻拍了一下,笑容浅淡:「先记着,回头补上。」 柏十七得意道:「学着点儿,笨蛋!」 如果不是院里乌融哭的凄惨,恐怕两人之间又要引发新一轮的追击。 黄友碧与乌岱相识多年,自不能眼看着老友一命黄泉,但院中亦有病人,便与众人商议可行之方案。 赵无咎倒没所谓,他此行南下本就是为着求医,但俞昂却是受命皇差,内心早已油煎火燎,无奈身子不争气,重伤未愈,只能在山上蹉跎,听闻可以前往宝应,只差举双手赞同,哑巴也不装了,兴奋的直点头:「要得要得!」 黄友碧一直当他受惊吓过度才得了失语症,每日扎针刺激穴道不管用,没想到下山倒治了他的失语之症,顿时喜出望外,捞过他的手腕把脉:「你这是情志病,我原还以为要想别的法子。」 当日一行人收拾行李,趁着夜色辞别了馆主,一行人下山乘船,前往宝应。 俞昂再次上船,饶是他心性坚毅,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过旁边有柏十七与赵子恒闹腾,这两位就跟活宝似的,冲淡了他的恐惧。 他一个不会水的人,上次重伤跳水,居然还能逃得一命,至今思来也要感念皇天厚土,以及……救命恩人柏十七。 他们一行人坐着的是乌家的船,两名伤员被安排在同一间舱房养伤,黄友碧师徒一间,乌融接到黄友碧,恨不得肋生双翼尽快赶回宝应,催促船上的水手加快速度,次日清晨就到达了家门口。 乌家家主重伤昏迷,家中气氛低迷,来往仆从轻手轻脚,连个大气也不敢出,家主夫人早哭的昏了过去,病榻边就留个十六岁的乌静守着,哭的一双眼睛红肿,兄妹俩倒是一样的心性,见到黄友碧先是号哭出声,才把人往床边拖。 赵无咎与俞昂都是伤员,却也无人来按排他们住宿,大家只能坐在前厅等候。 小环依例送了茶点过来,便悄悄退了出去。 柏十七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来的路上就问清楚了乌融姓甚名谁,说起来她也听过乌岱此人,只是没有打过交道而已,没想到这位老先生运气不好,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 乌家的茶叶店与县上黄家的官盐店相连,原本也相安无事,可是近两年间官盐价格越来越高,高到普通百姓难以承受,原本也不出奇,至少民间还有四处走动的私盐贩子。 但近来不知为何,私盐贩子忽然之间销声匿迹,逼的百姓们不得不去官盐店买盐,可黄家将盐价一抬再抬,高到离谱的地步,最后惹恼了百姓,也不知道是早早商议好的,还是不约而同聚集在了黄家盐店门前,一帮年轻力壮的后生拎着棍棒来砸店,乌岱正好从自家茶叶店里出来,两家挨的太近,他又穿着富贵,便被不认识他的后生给敲了一棍子,大骂:「无良奸商!」 群情激昂之下,有人敢敲第一棒子,后面的人头脑发热也跟着敲了下去……等到官盐店被砸开门,一群人冲进去抢盐,乌家的掌柜出来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乌岱。 反倒是黄家老爷当日在店中,听到外面吵闹的厉害,便从后门偷偷溜走了,反而无事。 若论本年度最倒霉人物,乌岱首冲其冲,大约能拿个宝应县第一。 「乌家也一团乱,不如咱们去街上另寻住处?进出也方便。」 俞昂首先就想到了探听朝廷消息,更不喜住在乌家,只可惜他如今身无分文,连官印也不知所踪,听到柏十七的提议当即第一个赞同:「少帮主若是想去外面住,请带上我一个。」一把年纪还要蹭住蹭吃,老脸颇有点挂不住:「等我回去之后,必有重谢!」 柏十七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救助过的可不止俞昂一人,当下道:「不必客气。」 赵家兄弟听得柏十七要出去住,自然也要同行,一行人不等乌家人反应过来,俱都出了乌宅,跟着柏十七去寻落脚的地方。 江苏漕帮在两淮沿岸都设有联络点, 柏十七前脚在外面客栈传过消息,后脚就有下属前来拜见,连宅子都帮她赁好了, 恭恭敬敬请她住进去。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上次见到少帮主, 还是去年在苏州给帮主拜年的时候, 没想到少帮主有空来宝应。」 柏十七平日瞧着没正形,但对着下属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来宝应办点事儿,怎么我听说宝应前些日子生乱了?」 那漕帮汉子年约三旬,方正紫红的脸膛, 粗手粗脚,扔进人堆里都不打眼, 看起来只是街边寻常的苦力汉子,说起话来倒是有条理:「少帮主消息灵通,前几日黄家的官盐店被砸了, 等到县衙派人来的时候, 里面的官盐早被抢了个干净,至今还未寻到主谋呢。」 赵无咎与俞昂都竖起耳朵听,柏十七倒是问到了点子上:「邓三哥可知道为何近来私盐贩子都不见人影了?」 那汉子姓邓,家中排行行三, 码头上的兄弟都尊一声邓三哥,被柏十七如此称呼, 连道不敢:「少帮主唤我一声邓老三便可,小的哪好跟少帮主称兄道弟。」他笑的敦厚,但眼神里却透着精明, 目光扫过左右,吞吞吐吐道:「这事儿吧……小的倒是略有耳闻,只是不便外传。」 言下之意很明显,赵无咎等人乃是外人,不太适合分享消息。 赵子恒更是不见外:「我与你家少帮主是兄弟,还是赶紧说吧。」 邓三老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柏十七:「无妨,这几位都是至交,况且那是盐帮之事,与咱们漕帮无甚牵扯,邓三哥但说无妨。」 邓老三:「私盐贩子不见踪影,听说是有缘由的,道上都在传,前段时间京里派了名大官儿来清查两淮盐道,多大的官儿不知道,但那倒霉官儿才踏上两淮地界就遭遇了好几波水匪,最后被沉进了河里喂鱼。」 沉进河里喂鱼的倒霉官儿俞昂:「……」 「一个倒霉官儿,沉河就沉河,与私盐又有甚相干?搞的大家都吃不起盐,非要跑去砸官盐店?」柏十七眸中笑意微闪,若有似乎扫过俞昂,愣是从他一脸方正的表情里瞧出了不可思议,还故意说:「俞老爷有何高见?」 俞昂忍无可忍,脸憋成了猪肝色,还是没办法对救命恩人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的行为装聋作哑,还好心向这位法盲普法:「柏少帮主,私盐泛滥于国家税收无益,地方官怎可如此纵容私盐贩子?若是被上面查到确凿证据,是要丢乌纱帽的!」 邓老三听这口气有点不太对,谨慎的住了口,不过他家少帮主很快就堵住了这位俞老爷的嘴,且还显得有点讽刺:「是啊,上面的人只管税收,哪管百姓死活?官盐价高到离谱,百姓吃不起与他们这帮居高堂的官老爷有甚相干?一个个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只管点算税赋收上来的银钞,怎不知点算一番民间百姓的人头数?因缺食盐而患疾的人数?果然银钞才是根本,百姓不过是蝼蚁!」 俞昂半生忠君体国,熟读律法,受理多少特殊的诉讼案件,只差被人送一副「俞青天」的牌匾挂在家中,连皇帝陛下也时常夸奖他,没想到在宝应县却被个半大小子给堵了个哑口无言。 这个半大小子脾气也不甚好,堵完了他还不解气,忽然不客气起来:「老俞,我救了你一命,可不是让你来我家中摆谱的。既然你身无分文,从今天开始便在家里干些杂活,就算身体没养好,除尘抹桌子也干得动吧?」 俞昂额头的青筋不住跳动,头一次怀念台狱里审讯犯人的板子,粗重宽遍,杖头乌黑,那是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身上的血才形成的颜色,极具有威慑力,寻常百姓见到也要腿肚子转筋,恨不得下跪求饶。 可惜柏十七不知道他脑中转的念头,也懒的跟他废话,直接吩咐:「邓三哥,回头分老俞头一块抹布一根鸡毛掸子,重活他干不得,轻省活却可以做做的,我可没有养闲人的银钱。再说哪个穷苦百姓不是苦熬苦挣,没道理俞老爷受了伤就娇嫩了起来,连根鸡毛掸子都提不动。」 赵无咎:「……」 ——御史大夫擦桌除尘,十七你可真敢想! 赵子恒津津有味的吃瓜,只要犯在好兄弟柏十七手里的倒霉鬼不是他,一切都好说。 俞昂:「……」 ——老夫回去要把「祸从口出」四个字抄一百遍,以示修身养性。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他如今又病又穷,不说吃药钱,出了柏十七的宅子,连饭都要断顿了,居然还好笑的考虑国家税赋,官印都不知所踪,无论留在两淮还是回京,恐怕活都窄,还有什么可争论的? 他成功又变回了哑巴,客厅里立记便安静了。 柏十七示意邓老三继续。 邓老三接着讲:「自那倒霉官儿喂鱼之后,到处都在传消息,说是朝廷恐怕要再派官员来查两淮盐道,沉了一个,总不能来一个沉一双吧?还不如大家都收敛些,等京里来的官儿查完走了,再出来找营生,于是盐道上的兄弟们都撤了。结果官盐店见有利可图,又生生在平日的价格上涨了三成,很多人吃不起盐,家中有老有小,便只能冲去砸官盐店泄愤了。」 柏十七大为惋惜,几欲跌脚:「来晚了没赶上好事儿,不然我也去试试砸店的感觉。」自家铺子舍不得,旁人铺子不能无怨无故砸,难得有个可供大家泄愤的无良高价官盐店,法不责众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砸铺子终究还是不太妥当,有事儿还是应该先找官府才对。」赵无咎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官府若是会管宝应县官盐店里的盐价,也不至于酿出打砸抢事件。 通常官府出面不顶用的时候,只能借助大家的力量了。 柏十七深觉赵无咎古板无趣,怼了他一句:「官府除了收银子痛快,还有别的能为吗?」正要按照治理国家来说,税收银子上去好歹也搞搞公共基础建设啊。但当官的似乎没这种想法,修桥铺路就有官府召集富户捐款,筹建乡塾也是地方缙绅之事,似乎与官府毫无关系。 赵无咎怀疑,再争几句说不定他也要步俞昂后尘,被柏十七安排个洒扫庭院的活计,只能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房间里总算是清静了下来,柏十七:「那乌家老爷昏迷不醒又是怎么回事?」 邓老三边笑边叹:「乌家老爷也许走霉运呢,好好的站在自家铺子门口,都能被抢私盐的人误认错了下手,县城里如今都传遍了,认为他是代人受过。」 柏十七:代人受过未必有,误伤却是实打实的事儿。 简音的相聚过后,邓老三在码头上还有事情,便匆匆告辞。 可怜俞昂还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到了柏少帮主的逆鳞,回头请教赵无咎,对方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柏十七虽然是个胡闹的性子,但从她爱惜手底下人的性命来看,必然对寻常百姓也多有宽悯之情,俞昂只从国家税赋出发,但她却为吃不起盐的寻常百姓抱屈,对官老爷忽然瞧不顺眼起来。 俞昂还是一脑门子浆糊:「殿下明白什么了?」 赵无咎笑笑:「俞大人既然不明白,就好好去掸灰擦桌子吧,多想想柏少帮主的话。」 俞昂:参禅吗? 跟打哑谜似的。 乌岱昏迷数日,家中人心浮动,请了黄友碧过来,把脉看诊,又招呼朱瘦梅上前再诊一遍,才从随身所带的针灸包里找出最粗的一根针来,开始往自己猜测的地方扎。 乌岱昏迷不醒,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被打的时候毫无保护措施,也许是脑袋里有了淤积的血块。 黄友碧艺高人胆大,下针也是干脆利落,原来那极最粗的针是中空的,扎进去之后便有淤血缓缓滴了出来,天色才将将黑透,乌岱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总算是醒过来了。」 灯光之下,乌岱从昏迷之中清醒,连话也说不利索,只能用一双感激的眼睛看着黄友碧,被他在被子上轻拍了两下:「好好养伤,别担心。」便又昏睡了过去。 乌静跟乌融乍闻老父清醒,还未从狂喜之中醒过来,便见他又软软昏睡了过去,顿时大惊失色,一左一右挟持着黄友碧:「黄伯父,我爹爹又昏了过去!快救救他吧!」 黄友碧重新把脉,笑着公布了乌岱的病情:「你父亲的病总算稳定下来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又睡了过去,等彻底睡醒就无大碍了。」 师徒俩忙碌了半日功夫,此刻始觉饥肠辘辘,况且还有柏十七一干人等,等问及其余人等,乌融顿时羞愧不已——他着急老父病情,将人扔给管家便没再管过。 管家被紧急召来,黄友碧才知柏十七等人去外面找地方休息了,还留下了个联络地址。 乌融羞愧之极:「我……我一心记挂父亲病情……」居然连客人都给忘了,晾在偏厅几个时辰,不怪人家找地方落脚了。 乌静埋怨兄长:「兄长再担心,也不该怠慢了客人。」她亲自向黄友碧师徒俩斟茶,轮到朱瘦梅的时候还友好的冲他笑了笑,又微微低下了头。 可惜她近来眼睛红肿,哭起来还算顺眼,笑起来却颇为艰难,落在朱瘦梅眼里便是个不太友好的表情,连忙后悔两步,接过她斟过来的茶水,再三道谢:「麻烦乌小姐了!」 黄友碧师徒俩在乌家守了一夜,直到乌岱脱离危险,这才执意要去寻找柏十七等人的落脚之处。 乌融苦留不住,只得派了轿子送过去。 黄友碧师徒先是摸到了漕帮联络点,等找到柏十七赁的宅子,见到在客厅里擦灰尘的俞昂,还当这是他自告奋勇找的活计,当下表扬:「既然能够走动,适度的活动还是有利于伤口恢复的。」 作为大夫,最喜欢看到病患乖乖遵医嘱了。 俞昂有苦难言,为官多年之后头一回学着端茶倒水,亲自给黄友碧沏了一盏茶,手法生疏,还弄湿了救命恩人的袍子。 柏十七果然当起了主家,呵斥道:「连茶也不会奉,要你何用?还不退下去?!」 俞昂一张老脸涨的通红,简直没地方放。 早饭是一碗浓稠的白粥,无甚味道,只有米香味,他吞了之后还不觉得,等到午饭跟晚饭端上来之后,饭菜半点盐味也无,寡淡的难以下咽,他总算醒过味儿——救命恩人年轻气盛,用事实告诉他没盐的饭菜有多难吃。 俞昂身居高位多年,为人既固执,便不肯认输,连着吃了三天无盐的饭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终于忍不住寻赵无咎哭诉:「柏少帮主也太过小心眼了,她竟然三天不给微臣吃盐,这样哪有力气?」 赵无咎肚里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还要劝解他:「十七心眼是有点小,还爱记仇,不过生性善良,不如你去向她道个歉,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俞昂一张老脸实在抹不开面子:「殿下,微臣……微臣的年纪都是她父辈了……」 第7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无咎再劝他两句,发现俞昂是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物,也没了耐心,借口要复健赶他走。 他近来已经能扶着墙略走几步,才推着轮椅站起来,便听到头顶质问的声音:「我心眼有点小?还爱记仇?」 赵无咎抬头看时,但见柏十七正坐在墙头,偏此处种了一株树,叶子还未落尽,倒是将她的身形遮去了一多半,枝杈之间露出一双怒火浸染的眼睛:「既然您如此作想,我总不能白担了恶心不是?!」说罢纵身跳下,消失在了墙头。 「十七——」 「十七你回来,听我解释!」 赵无咎行动不便,想要追上柏十七千难万难,舒长风又出去了,赵子恒这懒货还在睡大觉,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柏十七从来说到做到,既要做个小心眼的人,赵无咎院里再送来的饭菜便跟俞昂一个样,通通不放盐。 赵子恒睡到开饭,抡开筷子挟菜,才入口便要吐:「好难吃,怎么不放盐?难道连盐也吃不起了?」他跟着柏十七去过官盐店问价,高昂的价格让他印象深刻。 赵无咎也吃了一筷子,明明嘴里的菜淡而无味,他贵为亲王之尊,受此怠慢应该生气的,可天晓得他哪根筋搭错了,吃了两口居然露出了笑意——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柏十七才敢让下面端没有盐的饭菜过来让他吃吧? 他大口大口扒饭,吃的有滋有味,倒看呆赵子恒,怀疑两人吃的不是同一盘菜:「堂兄,好吃吗?」 赵无咎吃的眉开眼笑:「好吃。」 赵子恒在他挟过的地方也挟了一筷子尝尝,同样寡淡的味道,完全吃不出一点盐味:「堂兄,真的好吃吗?」 「很好吃啊。」 赵子恒心想:坏了!堂兄治腿,没想到脑子坏了! 他放下碗筷,惊慌失措去寻黄友碧,连比划带说,神情激动把师徒弟俩拖了过来:「我家舵主生病了,尝不出味道了,黄老先生赶紧去瞧一瞧吧?」 黄友碧饭吃到一半,被赵子恒生拉硬拽拖了过来,问明缘由之后哭笑不得:「十七这个猴儿又整人!」她打小整人的花样就多,长大了依旧不改其性。 赵无咎吃着没有盐味的饭菜,联想到俞昂的诉苦,忽道:「黄老先生,官盐价格如此之高,还引起百姓暴乱,你说如果给那些盐道官员们吃一个月不加盐的饭菜,他们会不会也能体会一点民间疾苦?」 黄友碧被他的异想天开给惊到了:「赵舵主开玩笑的吧?那些官老爷们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便是山珍海味端上去之前也要掂量一下够不够稀罕,谁还敢把不加盐的饭菜端上桌供他们享用?」 赵无咎:「老先生说的也对,谁敢端上去呢?」像在问黄友碧,又像在问自己。 柏十七在漕帮的威信看来不错,她吩咐往赵无咎院里送不加盐的饭菜,下面人便不打折扣,不但饭菜不加盐,便是连个咸鸭蛋也不敢送过来。 他吃第一日的时候,估摸着晚上柏十七就会出现。 结果失算了,柏十七连个影子都不见。 第二日的时候,他想着柏十七纵使自己不肯来,也会使个丫环小厮来探探消息吧? 结果除了送饭的厨下大娘嘴闭的跟蚌壳一般,连院里洒扫的仆从都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始演起了哑巴剧。 第三日饭菜送来,柏十七没出现,赵无咎先自憋不住了,派赵子恒去请柏十七:「就说我说错了话,请她过来向她赔礼道歉。」 俞昂没做的事情,想不到他反而要先一步去做了,真是世事无常啊。 赵子恒去宅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柏十七,又去码头上寻邓老三,结果被留守的漕帮兄弟告之,少帮主跟邓三哥于两日前就出发去清河道了。 「朝廷有派人清理河道啊,几时要劳动漕帮的人去清理河道了?」赵无咎很是疑惑,不知道又是地方官员强制性摊派的什么活儿。 没想到赵子恒神神秘秘附在他耳边小声解释:「十七临走时有交待,码头上的兄弟才没瞒着我。清理河道可不是挖淤泥,而是……去清理水匪。」 赵无咎还当自己听岔了:「清理水匪?」 赵子恒愁眉苦脸,已经开始替好兄弟担忧了:「那些水匪连俞大人都敢剁,十七去了还不得被他们凿沉了船泥喂鱼?」 赵无咎也见识过柏十七在运河里如鱼得水的样子,可是听到她去清理航道,还是没来由的担心:「那些水匪凶残狡猾,十七……她下得了手杀人吗?」 若论凶残程度,两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赵子恒:「码头的兄弟说,每年水匪泛滥的时候,十七总要带着漕帮的兄弟们出门清理一波,沿岸卫所的那些大人们请不动,便只能自己动手清理了。」 赵无咎:「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赵子恒摇摇头:「这种事情没个定数,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两个月也是有的,如果碰上……」他呸呸两声,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里:「不吉利的话就不说了。」 俞昂听说此事,内心复杂。 他对救命恩人柏十七原本很是感激,可是被斥责为吃闲饭的人,还让他除尘做活,连饭都是没有盐味的,不免要觉得她不懂尊卑上下,居然敢如此待他一介朝廷命官,实在是胆大妄为,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恼火。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可是听说她带着漕帮兄弟去清理水匪,却又恨不得赞她一声「少年英雄」。 作为亲历过生死,从水匪手底下逃出一命的人,俞昂至今想起来也觉得胆寒,可柏十七年纪轻轻却已经带着人去河里搏命,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柏少帮主……手底下的功夫如何?」俞昂也有几分担心。 赵无咎:「……你不记恨她让你吃不加盐的饭菜了?」 俞昂这几日也从侍候的仆人嘴里打听到了官盐店的价格,不说寻常百姓吃不起,便是以他的俸禄也觉得价格高的离谱,如今不得不承认柏十七的聪慧:「还要感谢少帮主此举,让我不止是站在官员的立场看待私盐之事,更能从百姓的角度去理解高昂盐价之害。」他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既然派了微臣来清查江南盐道,这里面无论水有多深,微臣拼着一条命也要查个究竟!」 赵无咎:「就凭你?既无官印也无圣旨?」 圣旨早就在官船上丢失了,官印当时带着,醒过来却不见了。 周王此话太过戳心,俞昂扑通跪在了他脚下:「微臣自知能力有限,连官印也丢了,就算是想要清查两淮盐务,地方官员恐怕也不会配合,微臣想要扯殿下的大旗一用,求殿下允准?」 赵无咎在袖袋里摸索着掏出来一个东西,递到了他面前:「你遗失的……是这方印吗?」 俞昂神情激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官印,几乎要对赵无咎感激涕零:「微臣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这正是微臣遗失的官信!」 赵无咎淡淡道:「你也不必谢我,这方印还是当初十七救你的时候,在河边捡到的,她觉得可能会是比较重要的东西,便交由我保管。之前见你重伤未愈,若是拿到官印,必定着急去办差,还不如压在我这里。」 「柏少帮主?!」俞昂百感交集,只恨柏十七不在眼前,不然他都要向对方下跪磕头——她不止是救了他一人,更是救了他全家! 丢了官印家人也要受牵连,所以他才紧随周王左右,为的就是将来回到京都,能求周王在陛下面前替他的家人求情。 赵无咎目光悠远,感叹道:「十七用心良苦,让你我吃过几日不加盐的饭菜,体尝百姓之苦,真要清查江南盐道,也能想想今日,更能心志坚定,铁面无私!」 俞昂一副受教的模样:「柏少帮主高义,微臣谨记在心,只盼她平安归来,到时候微臣一定向她道歉!」 赵子恒在旁轻笑:「那我可要做个见证,希望俞大人不会食言。」 好兄弟老捉弄他,但他却见不得十七受别人的委屈,总觉得她就应该恣意的活着。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一片君心落江南》上 作者:清风拂面 02、《一片君心落江南》下 作者:清风拂面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