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唬到俏娘子》 第一章 【第一章】 寿春医馆外头,悬壶济世的布招随风飘扬。 布招下,一队长长的人龙绕着大街排了三圈,人数还在增加。他们都是冲着流浪大夫——十两金和三块玉来的。 十两金和三块玉不是人名,也不是收费标准,是两位大夫早年拜师学医送的束修。 十两金,本名袁清妩,是个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浓眉英目的姑娘。 三块玉今年二十四,名唤于百忧,身材颀长、精瘦强健,凤眼、胆鼻、薄唇色红,容貌极佳。 他们都是槐树村人,六年前,袁清妩在道旁救了一个昏迷男子,他清醒后,自称医圣,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愿以一身艺业相授,换取三餐一宿。 一开始没人相信。让死人复活,那是神仙做的事,不是人。但医圣本领不凡,村里人不管大病小病、大伤小伤,一经他手,没有不痊愈的。 当医圣以一手金针绝技救活了于百忧那刚难产断气的表妹后,槐树村整个轰动,原来死人是真的可以被救活。 于是,袁清妩备上十两黄金、于百忧赠送三方碧玉,一起拜入医圣门下。 医圣号称有教无类,只要有心,哪怕送上一条鱼,他也收。 医圣曾同时教育一百二十一名弟子,但大浪淘沙后,真正通过训练的也只有一斛珠、十两金、银元宝和三块玉。这是医圣给他们取的绰号,够直白。 于百忧曾讽医圣贪财,大违医者的仁心仁术。 医圣说:「我现在是开馆授徒,不是行医。做先生,当然要贪财。」 于百忧觉得医圣是颠倒黑白。 他又道:「黄金有价、玉无价。美玉该在金银之上,为什么我的排名却是最末?」 医圣言:「个人喜好不同,我就爱黄白之物。」 于百忧气结。他是最不喜欢居于人下的,偏偏就因医圣「喜好」,他变成了永远的小师弟。 医圣门人,艺业稍成,便得行脚天下,名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于百忧认为医圣真的把教书和传艺搞错了。 因为袁清妩心善,希望悬壶天下,于百忧与她情如姊弟,便伴她一路义诊到柳城。偶然,他们救了寿春医馆主人的老母亲,馆主感激,便将医馆送予二人,于是他们在这里停下脚步,转眼三月……眼看着病患越聚越多,于百忧只觉他们很难走出柳城了。 「二师姊,你觉得今天要看到什么时候?」于百忧给袁清妩传音入密——喔!他这身功夫也是医圣命他学的,说可以让他活久一点。 于百忧曾怀疑,既成名医,还有什么病痛、伤势可以令自己早死? 现在他知道了,一个名医,尤其是一个稍有良心的名医,很容易因为病患过多而累死。 他已经很久没有就着月色入眠了,每天都是鸡鸣方歇,床没躺暖,又匆匆喝碗米粥,继续看诊。 要是没有一身好内力顶着,他八成已经入土为安。 大夫真不是人干的工作。 袁清妩咬牙切齿没说话。她面前的病患因酒色过度、不举而来,他一边求大夫救命,一边目光贪婪地扫过袁清妩的胸部。 于百忧怀疑那个病患的脑袋被马踢坏了。都已经不行了,还来猥亵大夫,白痴! 他请对面的大婶稍等片刻,踱步到男病患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对方兴高采烈地走了。 袁清妩瞪他,传音。「那种色中恶鬼,你还救他?」 「你不救他,又不赶他走,留着干么?虐待眼睛?」于百忧传音。 「我——」她外表帅气,内心却很温柔。 「我开给他的是加强版春风化雨。」于百忧贼笑,回到自己的座位,听见大婶是来求治生脚皮的,她希望有一双白嫩嫩的脚。 于百忧心底流泪。真好,他已经变成柳城的万家生佛了,这里的人只要有点头疼脑热、脸黑、肚圆、生麻子,任何问题都来找他。 再继续下去,他直接在这里起坟头算了。 「春风……化雨?」袁清妩瞠眸。「那个只有三天功效,之后得休息半年,才能再展雄风耶!」 「我就是要他休息。那种身体再亏空下去,会早死的。相反,他若能清心寡欲、休养生息,还能多活几年。」 袁清妩想了一下。「这确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但于百忧认为,那男子是不会休息的。他会仗着身体强健,更加糜烂,结果,提早把铁杵磨成绣花针。 可那已不关于百忧的事,他救过男子一次,之后男子要怎么消耗自己的身体,是男子的事。大夫不包永生,就像媒婆不包生子一样。 「二师姊,我受不了了。」他继续传音。 「嗯?」袁清妩也传音以对。 「我们究竟要在这里义诊到什么时候?」他绝望地发现医馆外的队伍又多了两圈。 「我知道你很累,但这里的人需要我们。」 「你确定?」于百忧看着眼前的老翁,他抱着一只老母鸡,请大夫治母鸡不生蛋的毛病。 「这个……」袁清妩额头冒汗。「你觉得他们的毛病为什么越来越多?」 「因为我们看诊不收钱,连药都免费。」结果大家享受惯了,不懂得珍惜。 「那怎么办?」 「我们走吧!」 「可这么多病患——哇!」袁清妩吓一跳,一个老婆婆突然从队伍的后头飞过来,摔向她面前的几案。 于百忧手一撑,及时把人救下。这白发苍苍的老人,若摔实了,恐怕没命。 他把人交给袁清妩,倒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来砸场? 袁清妩愣住了,竟没接人。 这时,一双素手搭过来,和缓的语气带着低低的音调,有一种微风拂过柳树梢的感受。 「把人给我吧!」她说。 那一瞬间,于百忧怔住了。 「怎么了?」姑娘问。 于百忧背脊一颤,酥麻得腿都软了。 他没听过这种声音,不清脆也不娇柔,却有一种低沉的磁性,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的心湖里,投出一圈圈涟漪。 于家是尚善国最大的玉商,于百忧是家中独子,曾被绑架过一次,救回来后,一直藏在乡下老家抚养。 自从他满十八岁起,爷爷、奶奶就每天给他介绍亲事,恨不得他娶上十七、八个妻子,生下数十孩童,为于家开枝散叶。 但无论人家给他介绍什么样的姑娘,他都不满意,高的说像木栓、矮的说像猴子、胖的像皮球、瘦的像竹竿,他挑剔得要命。 可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嫌人家姑娘嗓音不好听。 爷爷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他也说不上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对了那个频率,他才有感觉。 在此之前,他谁也不要、谁也不爱。 家里逼婚太紧,他就威胁要出家做和尚,于是他活到二十四岁,没上过青楼,连跟小姑娘牵牵小手也没有。 如今,他的心弦被拨动了。 他好紧张,居然脸红了。 他把老婆婆抢回去,抬眼怔怔看着姑娘。 第二章 那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子,她双眼有神,眼尾微微上挑,鼻子很挺,嘴唇稍厚,身着青衣。 她本来伸出手准备接人了,突然落空,怔了下,然后对于百忧扬唇一笑。 她的笑容很爽朗,不似一般小家碧玉的姑娘。 「我没有恶意。」 又是那种让人全身酥软的声音,于百忧不觉就把老婆婆交出去了。 姑娘立刻为老婆婆揉太阳穴、掐人中。 他这才注意到,老婆婆被那一折腾,已晕过去了。 姑娘熟练地救人,让于百忧怀疑他俩到底谁才是大夫? 老婆婆呻吟一声,醒转过来。 姑娘说:「她没事了。」 于百忧差点脚软,她声音的影响太大了。 「你们哪个是十两金、三块玉?给大爷滚出来!」一串粗鲁的话语砸下,围满医馆的人群迅速分散两旁,留下中间一条大道,地面几只鞋子是闪避不及的人们留下来的,可见这些人走得有多慌张。 「是王老虎!」 「他怎么又回来了?」 「难道两位大夫得罪他?」 百姓议论纷纷,随着一个白脸汉子走过来,他身后八个家丁同时挥舞拳头,人声立消。 白脸汉子喝一声:「还不走?等着上坟啊?」 人群立刻跑得一干二净。 「原来他就是王老虎。」袁清妩说。 于百忧先把青衣姑娘护到身后,才问:「二师姊认识他?」 「柳城最大的恶棍,前阵子听说举家搬到京城,百姓们连放三天鞭炮庆祝,想不到他又搬回来了。」袁清妩一边解释,一边对那青衣姑娘微笑。「方姑娘,别来无恙。」 于百忧热血沸腾。二师姊居然认识青衣姑娘?快点,给他们介绍一下! 王老虎走过来,看看袁清妩,又瞧一眼于百忧。「你们就是十两金和三块玉?」 于百忧想把他打死。他正想探问青衣姑娘的名姓,却被打扰。 「我就是三块玉,你有什么事?」 「你们跟我走。」王老虎手一挥,他底下八个家丁就想过来押人。 「只听过抢亲,倒没听过抢大夫的。」于百忧气坏了,一拳就把一名家丁打趴。「你有事就说,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身手不错嘛!」王老虎就不信柳城里还有人敢不听他的话。「押回去!」话落,他冲过来捉人。 于百忧把袁清妩和青衣姑娘、老婆婆一起让入医馆内。 「你们先避避,我去把这些人解决。」他决定好好教训王老虎一番。 于百忧把王老虎一干人等打发走后,再转入医馆,袁清妩在、老婆婆在,就是青衣姑娘不见了。 他当场无力地蹲下身,手指在青石地砖上戳着。 「怎么不见了?我们没缘吗?亏我还一‘听’钟情……我这辈子第一次动心啊!老天爷,祢行行好吧!我还不知道那姑娘芳名为何……」 「小师弟,你在干什么?」袁清妩问。 于百忧没答她,又一个人碎碎念了半晌才站起身。 「二师姊,我刚刚好像听见你叫那个穿青衣的小姐方姑娘?你们认识?」 「方姑娘?喔,你指的是方笑颜吧,认识谈不上,但她来买过几回药。」袁清妩会记住她是因为别人一听舍药,便直接拿药走人,她却给双倍药费,说是为此次义诊添些助力,是个挺精细又善良的姑娘。 「方笑颜。」他喜欢她的名字。「那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方姑娘家是开玉坊的,住在西市,家里……听说只有父女二人。」 「还有三个姨奶奶。本来是四个,前阵子病死一个。」老婆婆在旁边补充,柳城里的家长里短她最熟了。「方家那些姨奶奶都是狐媚子,每天穿金戴银逛大街,前些日子,三个人在云裳衣铺,为了抢一件绣裙大打出手,简直把方家的脸都丢尽了。要说家里没个女主人就是不妥,看,门风都败坏成什么样子了,他们……」 于百忧没继续听老婆婆的话,反正他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其余八卦,听不听无所谓。 他拉过袁清妩,悄声说道:「我决定在这里多义诊些时候。」 「为什么?」她疑惑,他一会儿要走,一会儿又要留,改变也太快了。 「因为我想留下来。」他喜欢上方笑颜了。 「可是……」 于百忧没给她说完话的机会,把她推到老婆婆面前。老婆婆倒不在乎说给谁听,横竖她只是无聊,想找人消磨时间。 袁清妩一边听老婆婆介绍方家诸事,连方老爷最喜欢夜宿哪一位姨太太的房,她都知道,另一边,心里也着急。他们在这里义诊、舍药,已经把身上所有钱都用光了。 她赶在于百忧出门前,给他传音。「我们现在一毛钱都没有了。」 「放心。」于百忧回传。「我晚上就去弄钱。」他跑出去,见人就问西市方家的位置,结果差点被想要求诊的人群淹没。 他只得躲暗巷里,将自己的长衫与一名乞丐交换,穿上百衲衣,打散头发,又摸了两把泥抹在脸上,才顺利来到方家后院。他不敢走大门,怕露了行藏,麻烦就大了。 这时,天色已黑,后院的门板上落了两道锁。 于百忧敲了半天,才有一个老妈子来开门,看见他,立刻又把门关上。 怎么回事?幸好他闪得快,否则手就要被门板夹住了。难道他长得像坏人?但他从小就被称赞容颜如玉、挺拔若松啊! 那个老妈子一定误会什么了。他看着门,考虑要不要继续敲,万一守门的还是那个老妈子,他根本没机会见方笑颜。 但他又无法死心离去,他好想再听方笑颜说话——不,她只要再说一个字,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知道一个人为何会这样迫切渴望另一个人? 想起方笑颜,他心里便像有一根羽毛抚过,心思蠢动。 吱嘎一声,突然,木门又打开了。 还是刚才那个老妈子,她端了一大碗饭菜塞进他手里。「虽然小姐一直交代我们要善待乞丐,但你实在太脏了,麻烦下次来的时候,先把手脸洗一下。」砰,门板再度阖拢。 于百忧怔忡,原来他被当成要饭的了。 他摸摸脸,太紧张了,都忘记自己化了妆。 现在怎么办?去换身好衣服,再回来解释清楚,并求见方小姐? 一定半路就被围死了,永远进不了方家。这主意不好。 还是翻墙,夜探小姐闺房?这法子更烂,会被当成采花贼。 或者放弃,回家?开玩笑,二十四年来第一回动心,再把握不住,他准备剃头做和尚吧! 他走不开又进不去,在门外痴痴地等。 不知不觉,一片乌云遮住了半弯的月娘,几点雨丝飘了下来。 于百忧感到凉意,抬头上望,豆大的雨倾盆而下。 老天爷居然连在这里思念的机会都不给他,太过分了! 他就是不走,非得再找机会见方小姐一面不可。 第三章 雨水把他打得湿透,百衲衣狼狈地挂在身上,但他脸部的泥灰被冲净后,反而透出一股美玉似的清新,确实是个貌如子都、风采翩翩的俊男儿。 他挺着身子,在大雨里站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早就被下人报予方笑颜知晓。 方笑颜偷偷地登上望楼,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寿春医馆里义诊的名医三块玉。 「他此举有何用意?」 旁边的丫头翠墨见他就是落难,也是好看,心里突突跳。 「那于大夫莫不是尾随小姐来的?」 「他尾随我干什么?」 「他对小姐一见钟情,便追上来,想求一番好姻缘。」 「你这说的是西厢记,张生追莺莺吧?」 「那小姐要不要我扮一回红娘,将这月老红绳牵上?」 「谢了。」方笑颜转身下望楼。「且不说你非红娘,我不是莺莺,就算是,我这莺莺也无意效西厢。」 「为什么?我瞧那于大夫相貌好、医术好、心肠更好,与小姐一起,再匹配不过。」 方笑颜想着于百忧的模样,唇红齿白,身材颀长,确实一副好相貌。 他在柳城义诊,还没听说有什么病是他治不好的,他的医术果真不凡。 他看诊、给药全不收钱,心肠肯定是好的。 这样算下来,竟找不到他一个缺点。 她不自禁弯起唇角。若她是一名普通姑娘,肯定要嫁于百忧这样的佳婿。可惜她不是。 于百忧若发现她的真面相,九成九要被吓傻。 所以西厢只是西厢,于百忧和她都无缘做张生与崔莺莺。 「于大夫纵有千般好,可惜不是我意中人,始终无缘。」 「那小姐喜欢什么样的?」 「我嘛……一愿郎君文采风流、二愿郎君豪气盖世、三愿郎君官居一品、四愿——」 「小姐。」翠墨瞪眼。「你太挑剔,会变成老姑娘的。」 「嫁不了总比嫁不好强吧?」她又不急。「翠墨,瞧你快要上火的样子,莫非有了心上人,才想小姐快快出嫁,你也能放身出去,效它一个比翼双飞?」 「小姐!」翠墨气得跑出望楼。「我不跟你说话了。」 「这么不耐操。」方笑颜耸耸肩,两手拢在袖子里,径自回了绣阁。 她临去前,还望了后门一眼,希望于百忧别在雨中淋太久,会生病的。 可惜她今晚还有一件大事,否则就去会会他了—— 翠墨离开望楼后,便去取了把伞,偷偷摸摸溜到后门。 她打开一条门缝,见于百忧淋雨淋得俊脸苍白,有些心疼。 「喂,你在我家后门站半夜,是想干什么?」她把伞移过去,顺道也帮他遮了一点雨。 终于又见到方家的人,于百忧兴奋地伸手抹去遮挡视线的水珠。 「姑娘安好,小生于百忧,我……」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大方说出自己的心事。「小生想求见方小姐一面。」 果然是为小姐来的。翠墨心里在笑。小姐还说无意效西厢呢!瞧,这「张生」都活生生追上门了。 她又上下打量他,果然好样貌,就不知性情是否如传说中的好? 倘使于百忧果然内外兼美,她便学一次红娘,牵一场美满良缘。 「于百忧?就是寿春医馆的名医三块玉?」 「正是小生。」 「那你干么扮成一个乞丐?」翠墨指着他的鼻子。「小姐告诉我,事反常,即为妖。你这样子肯定是要去干坏事的。」 「姑娘冤煞小生。」于百忧急匆匆解释。「小生只有求凰之心,绝无不轨意图,请姑娘明鉴。」 接着,他又深深一揖。「小生一片痴心,可昭日月,还请——」 「我叫翠墨。」 「请翠墨姑娘成全。」他弯下腰便不起来了。 翠墨脸红红,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直接地告白,却觉得他挺忠实,与小姐也匹配。但是…… 「于公子,就算我成全,这么晚了,小姐也不会见你的。」 「啊!」他抬头望天,才发现这一折腾都三更了,确实不是会佳人的好时机,心里忍不住失落。 翠墨看他可怜,便道:「要不你明天再来,我想办法让小姐见你一面。」 于百忧大喜。「多谢翠墨姑娘!」 「不必客气。」翠墨把手中的伞塞给他,便飞快关门,转身往回跑。期间,她还听见外头一记压抑的欢呼响起。于百忧是开心地忘形了。 翠墨回到绣阁,见方笑颜一身黑色劲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咱的小红娘回来啦?」 翠墨不好意思地绞着手绢,缠着方笑颜撒娇。「人家只是看他可怜,给他送把伞嘛!」 「就这样?」 「当然……嘻嘻,我还想小姐一辈子幸福美满。」 「那可多谢你啦,翠墨红娘。」方笑颜捏捏她的鼻尖。「我有事要出去,你把门守好,千万别让人发现。」 「放心,有我在,绝不教人发现小姐的秘密。」翠墨举手发誓。 方笑颜嗔她一眼,拉上覆面黑罩,身子一拔尖,窜上高高的房顶,几个起落,整个人便像轻烟也似,消失在浓厚的夜幕中。 这便是方小姐最大的秘密——她常常在夜里兼差干起梁上君子的把戏。 【第二章】 方笑颜开始做小偷是两年前的事。 她小时候有一阵子身体不好,听说习武可以强身,方老爷便延请了数名武师教她练拳。 谁知武师里掺了一位游戏天下的飞贼——满天星,他不会刀剑、也不懂拳脚,只晓得练气和轻功,偏偏方笑颜和他脾气最相合,便学了师父一身妙手空空的好本事。 她习了武,也没时机使用,时长日久,家人还以为她天资不好,学不会,加上她年纪增长,也不再适合舞拳弄棍,方老爷便将武师辞了,另聘人传她琴棋书画、女红厨艺。 之前,王老虎仗势,抢了方家一笔货款,方老爷报官,谁知,又被王老虎寻衅打了一顿,她气不过,才夜入王家盗财。 没有出手不知道,夜游一回才发现,她的轻功就跟师父说的一样——鬼神莫测。 任王家几十家丁瞪大眼睛看,她如入无人之境,将货款尽数盗回。 不过官司还打着,她不好把钱往家里领,便趁月黑风高之际,散银入贫户,博了个「女侠一枝梅」的名号。 后来,她只要听说王老虎欺人,晚上便去替他做一回散财童子。 如此数回,王老虎受惊,才想要搬家躲避。 不料,他这么快又搬回来,看来给他的教训还是太轻了。 今天,方笑颜看王老虎连六旬老妪都打,简直不可饶恕,决定再给他一次苦头尝尝。 乘着夜风,她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因为才下过雨,夜里一阵湿濡的凉意。 她深吸口气,身子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柳叶,荡向了王家。 那灯火通明的庭园里,四处可见擒刀拿剑的家丁,人数比起之前足足多了三倍。 这大概就是王老虎敢再回柳城的倚仗。他以为护卫多了,就可以捉住她。 第四章 笨蛋!她心里暗骂。她又不跟他们打,任它防卫再严,也是无用。 她利用家丁巡逻的空档,拔身入王家,藏在一棵参天大树上。 借着树枝掩映,她默数家丁们休息、轮换的时间。 突然,她背后窜上一阵凉意。 她转过身去,却见一名黑衣人循着她的老路,往王家方向奔来。 那人的身法与她不遑多让,所以王家的人也没有发现他。 待他凑近,方笑颜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于百忧! 想不到那鼎鼎有名的大夫三块玉也是同道中人。 不知道他干这种事的经历有多久,看那动作熟悉得……唉呀,不好,他的目光转向她藏身的大树了。 现在方笑颜可以断定,于百忧不只看病厉害,做小偷一样强悍。 他跟她都选了相同的路径入王家,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方笑颜一来不想输给他,二来不愿与他打照面,于是摘下几枚树叶,运气,打熄了屋檐下一排风灯,惊得护卫一阵混乱。 她趁此良机,身形如燕地飞掠向王家库房。 这时,于百忧也被突来的变异惊动了,立刻飞身上树,但也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空中。 他这才发现,自己遇上同行了。 这也太巧了吧?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目标被捷足先登,赶忙追上前。 但方笑颜已经远远超前他。 她有个优势,非常熟悉王家的环境位置,根本不必找,直接入库房。 偌大的房间里,四面墙壁钉满架子,置放了无数的古董珍玩,地上的木箱里则盛满了玉石、玛瑙、珊瑚等宝贝。 但方笑颜的目标不是它们,这些东西太贵重,不好变现,她只要金银。 她在木箱里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里头五两一个的银元宝,整整有二十个,这里就有一百两了,差不多够给那个老婆婆压惊。 接着,她又找出一袋方便携带的金珠,然后在地上留下一枝绢布梅花。这便是她女侠一枝梅称号的由来。 拿好东西,她正准备离开,却想起那个与她目的相同的于百忧。 他是为财而来,还是为这满屋的宝贝?他若是来求财,等他发现好偷的东西都被拿光了,恐怕很郁闷…… 想到做小偷都能相逢,她不禁又想笑了。 看在大家都是同行的分上,给他留一点,于是她把半袋金珠放在地上,又留下一封小笺,上书:见者有份,一枝梅留。 随即,翩然离去。 待于百忧进来,看见满室的古玩珍宝,也烦恼了。 要说这里的好东西真是多,价值连城,但看得到,吃不下,白搭。他需要的是真金白银,好拿去药铺买药。 他和袁清妩在柳城义诊舍药,昂贵的药资都是他这样顺手牵来的。 反正拿的是奸商污吏的钱,用来救治贫苦百姓,他也不惭愧。 加上他轻功好,下手也不是太狠,至今仍未引起大骚动。 可是今晚……他拿起那半袋金珠、一枝绢布梅花、一张小笺,怒火中烧。 「屁个见者有份!老子需要钱买药,你也要买药吗?」他把那张小笺撕得粉碎。 「什么人在那里?!」接着,无数杂沓的脚步声往库房方向而来。 于百忧太气愤,没注意到自己喊得太大声。 眼看着被惊动的家丁就要将库房合围,他只得急忙往外冲。 那些家丁追不上他,却像牛皮膏药似地黏着他跑。 于百忧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直接上了房顶,却撞上已在此埋伏多时的王老虎。 「一枝梅,总算让老子逮住你了!」原来王老虎搬家后,遇到一个落拓书生给他出计谋,与其怕被贼惦记而举家搬迁,不如设计,请君入瓮,一劳永逸。 王老虎觉得有理,这才重回柳城,准备和一枝梅一较长短。 于百忧冤死了。他既非一枝梅,拿的分额又少,却得替对方担下所有罪过。 况且,他还不能解释,因为他手里就拿着「一枝梅」。 于百忧气炸了!这该死的一枝梅,给他惹了大麻烦。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一咬牙,转身飞往来时路。 他刚才闪避,只是不想跟那些家丁动手,不代表他打不过他们。 可既然前路不通,他就往后面走,不然朝左边、或右边也行,他横竖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不过…… 他越打越觉得气闷,凭什么一枝梅可以逍遥法外,他却在这里做牛做马?他一定要让一枝梅也栽一回跟斗! 当于百忧摆脱所有追兵,回到寿春医馆时,天色已经亮了,大街上又排了三圈准备求诊的病患。 于百忧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这样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 袁清妩看见他一身狼狈,大吃一惊。 「怎么了,小师弟?失手啦?」她一边说,就去捉他的手,想替他诊脉。 「我没事。」他吐一口长气,瘫在椅子上,任她检查。「钱是弄到了,不过……」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他的自尊心一向高人三等。 「这些金珠你先拿去用吧!」最终,他还是顾虑了面子。 袁清妩猜到他有些不如意,但没拆穿他,省得他难堪。 她问:「你这么累,今天还有办法义诊吗?」 于百忧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灌下。 「我也正想跟你提这件事,二师姊,我们不能继续下去了。」 「嗯?」 「我们每天要看上百余个病人,风雨无阻,全年无休,我们不是铁人,早晚要垮的。」 「但病人都找上门了,难道要把他们往外推?」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那种迫切的病患,当然要马上救,但你想想,我们现在看的都是些什么人?有脚臭的、脸上出麻子的、连家里公鸡不下蛋——」 「小师弟,公鸡本来就不下蛋。」 于百忧愣了下。「抱歉,我累得有些糊涂了。」 袁清妩走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帮他舒活筋骨。这种解乏放松的手法也是医圣教的,他们这些徒弟都会,但以袁清妩最厉害。 她一动手,他差点直接睡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吧,从今天起,我们开始挑选病人,只治那些真正伤病者,其余的,请他们自己去看郎中。」 「而且,我们要轮流义诊。」于百忧打个呵欠。「这样才有休息的机会,不至于累死。」 「那今天我先来吧!你忙了一晚,去睡吧!」 「嗯!」于百忧也不跟她争,他本来就快累挂了。 他起身往里屋走,袁清妩追着他的背影喊:「记得先梳洗啊!还有,中午我回来替你做饭。」 「不必啦,我恐怕要睡到下午才会醒。」他摆摆手,进了房,关上门,完全没留意袁清妩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 袁清妩比于百忧长了两岁,她跟他差不多高,英气的外貌、麦黄的肌肤,甚至不如他的白皙细致。 但她从小就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弟弟,他们是邻居,每天一起玩,累了,还睡在同一间屋里。 第五章 他们一起拜师学艺,一起出师,一起帮人义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达十八年,久到她觉得自己身边一定会有他的存在。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少真正地看她。 他的目光不会为她停留,他的人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她吗? 她心里酸酸的,眼眶涌上一股热。 于百忧回到房里,也没梳洗,便直接往床铺躺上去。 他一身泥灰,很快就在整洁的锦被上抹了几个黑印。 他也没在意,反正他常常这样干,何况这床只要过一天,又会自动变干净。 他不知道是袁清妩私下帮他打理。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但从来不够细心。 于百忧闭上眼,本来很累,但不知为何,翻个身,耳边又响起方笑颜低沉、如风吹柳树梢的声音。 它们从他的脑海、胸口、从他身体的每一处响起,他听着听着,瞌睡虫便跑了,再也睡不着。 昨天那个自称翠墨的小丫头说要想办法安排他和方笑颜见一面,不知成或不成? 他真想再见方小姐一面,再听听她说话。 想着想着,他就再也躺不下去,从床上翻下来,开始梳洗一身的脏乱。 可等他把自己打理好,又想他这样走出去,十成十又要被想看诊的病人围住。 最后,他剪了一小撮头发,黏在下巴当胡子,又找了一顶帽子戴上,才从后门溜出去。 他的改装手法不错,一路上都没被人认出来。 但他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 当他来到方家大门,向门房说要求见方小姐,立刻被赶了出来。 方家有女初长成,方小姐容颜虽称不上绝世,但身世背景却是极好,每天都有无数有心人上门求凰。 初始方笑颜还会耐心应对,但时日久了,圣人也给磨出脾气来。 于是,她交代门房,单身公子若无人介绍,她一概不见。 于百忧无奈地望着那高耸的门第。翻墙进去不是难事,但这样做,难免得罪方小姐,反而得不偿失。 佳人近在咫尺,却无缘得见。他心里憾恨。 但他又舍不得走,便呆呆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发愣。 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忽然,一道从侧门钻出来的娇小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翠墨姑娘!」他惊喜地道。 翠墨被他一喊,吓一大跳。 「你是谁?叫我干什么?」 「是我啊!于百忧。」他掀起帽子,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于百忧?」她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 于百忧不得不把胡子也扯下。 「三块玉!」翠墨终于认出他了,不过他这扮相……她指着他笑了起来。 于百忧满脸无奈,任她笑个过瘾。 幸好翠墨对这位名满柳城的大夫还是很有好感,她笑了一会儿,便道:「你是来见我家小姐的?」 于百忧点头。「可门房不让我进去。」 「小姐不太喜欢接见那些别具居心的单身公子。」她语含他意地说。 于百忧当下也急了。「我是真心倾慕小姐,绝对没有不轨意图!」 「那你想不想娶我家小姐?」 于百忧颔首,他对方笑颜真是钟情到半疯魔了。 「你这还不叫心怀不轨?」翠墨打趣。 于百忧一时无语,这丫头好生刁钻。 翠墨又对他眨眨眼。「你想不想我帮你牵红线?」 于百忧脑海里灵光一闪,深深一揖。「还请翠墨姊姊帮我。」 「嘻嘻。」翠墨娇笑。「就冲着你这句好听的,我去帮你禀告小姐。」 「多谢翠墨姊姊。」于百忧也是千伶百俐的人,自然会哄小姑娘。 翠墨重新进门,转回绣阁去了。 当方笑颜听翠墨说于百忧求见时,便想起了昨夜的不期而遇。 想不到他这名医还兼梁上君子……不知道他找她干什么? 但她一个千金闺秀不一样兼做妙手空空的把式?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两人有了共同点,心情也愉悦起来。 「你请他到后花园奉茶。」方笑颜和声说。 翠墨诧异地瞪大眼,以往小姐听到单身公子求见时,多半没好脸色,今天居然笑得这样开心;有戏。 「我马上去。」她拎着裙摆去给于百忧报喜。 方笑颜看她毛毛躁躁的样子,笑叹:「鬼丫头,古灵精怪的。」 她坐回妆台前,脑海里便浮现于百忧第一次见到她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知道他在吓什么? 但下午,就换他给她惊吓,弄得一身狼狈的跑来她家后门淋雨……老实说,要不是她急着入王家盗银,她可能会请他进来。 他全身湿漉漉,雨水沿着他的黑发滴下来,衬得他白皙俊颜更显憔悴。那模样,翠墨一看就心软了,她的心同样也泛起一阵涟漪。 「这个人,亏他还是个名医,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她低低地叹息。 谁知,两人的缘分竟似无止无尽,傍晚别了他,三更又惊慌相会。 天知道她躲在大树上,看他迎面而来时,一颗心快蹦出胸膛。 这样的巧合,却能接二连三……她抬头望镜,镜里的一张脸红似晚霞。 现在,他又来了,听翠墨的意思,他是对她有好感,才这样急切地想见她。 他们真正的会面只有一次,他却如此急迫,所以……他是对她一见钟情喽? 想到这里,她的脸又烧热了起来。 她赶紧用力揉了揉脸,又拍拍胸脯,让自己冷静一下。 还没听他亲口说出心意,怎能慌张失措? 她起身,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发,又细细地抹上一点胭脂,才出绣阁,朝后花园行去。 这时,于百忧正被翠墨耳提面命着。「我告诉你,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服小姐见你,你可要表现好点,别丢我的脸。」 他很想说,他无论做好做坏,又关她的脸皮什么事? 但这小丫头正挡在他的求凰路上,他也不能得罪她,只得连连作揖。 「翠墨姊姊提点的是,小生一定会谨言慎行。」 「还有,小姐最不喜欢别人毛手毛脚,你跟小姐说话的时候,千万仔细着动作。」 「小生遵命。」 「小姐也不爱人家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瞧,你记得把眼珠子管好了。」 「小生目不斜视。」 「小姐——」 「翠墨。」 就在于百忧以为他要被翠墨念到臭头时,方笑颜终于来了,轻轻的一句话,把他从地狱解救出来。 她的声音依然那么和缓,在他的心上流淌,于百忧不知不觉就怔愣了。 翠墨见他像根呆木头似的,便用力往他脚上一踩。 「啊!」他抱着脚哀号。 「叫什么?你见人不会叫的吗?」翠墨好凶悍。 于百忧赶紧把脚放下,痴痴看着方笑颜。 这下子连方笑颜都被他的傻模样逗乐了,她微微偏头,露出一抹明丽如盛夏炽阳的笑。 于百忧心脏咚咚跳。方小姐不只声音好听,她的笑容也像火一样烧着他。 「小生于百忧,见过方小姐。」说着,他拱手一揖。 第六章 「于公子不必多礼。」方笑颜请他入凉亭,又让翠墨送上香茗点心,才道:「不知于公子因何事来见小女子?」 他没答,只要她开口,他总忍不住发愣,她的声音实在太迷人了。 「于公子。」她又喊了声。 他痴痴地偏头往她的方向凑近,想把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点。 「于公子。」这人怎么这样傻?方笑颜觉得他一点都不像外表的机灵潇洒。 还是翠墨有办法,第二脚用力再跺。 「唔!」于百忧闷哼,脸都青了。小丫头存心让他变残废吗? 方笑颜抿唇偷笑。这于百忧,还真得翠墨来治才行。 于百忧摸摸鼻子,怪不好意思的。他平常绝对没有这么傻,但不知为何,一见方笑颜、一听她开口,他便糊涂了。 进方府不到一盏茶时间,他已经丢乖弄丑到想挖地洞将自己埋起来了。 他轻咳两声,提醒自己振作。 「小生失礼了,还请方小姐海涵。」 「没的事。于公子请用茶。」方笑颜借着饮茶化解刚才的尴尬。 于百忧心里感激她的体贴,也就不在乎翠墨正对他横眉竖目了。 「今天于公子不用义诊吗?」方笑颜记得寿春医馆的义诊是没有休息的,他怎么有空来找她? 「我和二师姊商量,自今日起,我俩轮流看诊。」他笑。「不瞒小姐,风雨无阻的日子实在太累了。」 「合该如此。」方笑颜很能体谅他师姊弟的辛苦。「我也曾数次上医馆求药,见外头人群满满,知二位总看诊到日落,鸡鸣又起,长此以往,铁人也吃不消。」 「多谢小姐理解。」 「我才该谢二位高行义举,大大造福了柳城百姓。」 「小姐谬赞了。」他摇头,心却被夸得有些飘忽。 「于公子今日歇息,除了来访方家外,可还有其他打算?」 「没有。」他只想看她、听她说话。 那灼热的目光看得她有些害羞,不自禁放低了音量。「是这样吗?」 他为了更清楚地听她声音,不觉又把身子朝她挪近。 但他靠得越近,方笑颜也不好意思,只得再把身子往旁边移动。 结果两人一个靠前、一个后退,弄得差点坐不住,从椅子上摔下来。 翠墨见了,真想给于百忧一巴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仔细点动作,他怎么就是记不住?她一恼之下,又去踩他的脚。 「哇!」他吃痛,这回真的从椅子上栽下去了。 「于公子!」方笑颜急忙伸手扶他,谁知他用力过猛,却把她一只袖子扯了下来。「啊!」她惊呼一声,赶紧抢回袖子,往绣阁跑。天哪,太丢脸了! 于百忧啪地一声摔落地面。 「你这人——下次不帮你了!」翠墨气得又踩他一脚,才跑回去找方笑颜。 于百忧怔愣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这又是我的错?」他好冤哪!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脑子里嗡嗡响,都是方笑颜临离去前的尖叫。怎么回事?那声音好熟,一直纠缠着他,好像要把他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挖出来似的。 他一直很迷恋方笑颜的声音,但这一刻,它让他有些心思混乱。 【第三章】 翠墨匆忙追进绣阁,方笑颜正在换衣服。 「小姐。」翠墨赶紧凑上前服侍。「刚才……于公子不是故意的,你别生他的气。」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老替他说好话?」方笑颜摸着手臂。方才他撕下袖子的感觉还在,真是羞死人了。 「我没有啊!」翠墨不过是见他呆头呆脑,挺是有趣。 「既然没有,就别再提他。」 「可……真的不是他的错。」 方笑颜没好气地嗔她一眼。「你当我瞎了,没看见是你踩他一脚,他才跌倒,不小心撕了我的袖子。」 「我……人家见他的蠢样子,生气嘛!」 方笑颜回想于百忧的窘迫,也是一阵好笑。 「真看不出于大夫是这么腼腆的人。」他外表俊俏风流,心里却是实诚,让她瞧得好是心怡。 「是吧、是吧!」就冲着于百忧那几句「姊姊」,翠墨真当他是弟弟,逮着机会就为他做说客。「他是傻了点,但人真的挺不错。」 「你还说不帮他讲话?」这丫头,都被于百忧收买了。 「唉呀,小姐……」翠墨无话可回,只得缠着方笑颜撒娇。她俩虽名为主仆,但从小一起长大,翠墨是洪患过后的难民,家人都死了,剩她一个,被方老爷捡回家,和自家闺女做伴。她们的感情比亲姊妹还要好,方笑颜让她闹了几下,什么脸色也摆不起来,所有的芥蒂都抛了。 「你啊!」方笑颜在她额上轻敲一下。「这件事就算了,但以后你别再动不动踩他的脚了,我看你那么用力,他的脚八成青了。」 「小姐。」翠墨贼兮兮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心疼了?」 「鬼丫头,你还有没有分寸?」方笑颜伸手搔她的瘁。 「唉哟!」翠墨拼命逃,但她一个普通人,怎么躲得过方笑颜这种高手的偷袭,不多时,被搔得涕泪纵横。 她俩就在绣阁里闹着,浑然忘了后花园里,还有一个人呆杵着。 后来,翠墨实在吃不住了,连声求饶。 「小姐,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嘻嘻……呃……」她笑着,还打嗝。 方笑颜也笑了起来,跑得鬓乱钗横,雪白的玉颜上两朵艳红的云,热热地烧着。 主仆俩对看一眼,又各自撇开头偷笑。 说来那于百忧还真是个可心人,见着他,就让人欢喜。 方笑颜又把他手忙脚乱的憨态想了一遍,才稍稍按下波动的心绪。 「翠墨,我不气于公子,所以你别再欺负他了。」 「那他下次再来,让不让他进门?」 「你说呢?」 翠墨嘻嘻一笑。「小姐,其实他人真不错,对吧?」 方笑颜没回答,但她羞红的脸说明了一切。 「我去告诉他,小姐也喜欢他,下次想来,不必再问,直接进门吧!」 「喂!」方笑颜拉住她。「你再满嘴胡话,看我不撕你嘴皮子。」 「小姐才舍不得。」翠墨自信满满。 方笑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但也没动手。她真舍不得整治这好姊妹,但她可以不理她。 「你去说吧!」她转回内室,不再说话。 翠墨吐吐舌头,赶紧跟上。 「小姐,你生气了?」 方笑颜依然抿唇,自顾自从柜里拿出昨晚的战利品——一百两银、半袋金珠,整理起来。 「小姐,对不起,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嘛!」翠墨又开始纠缠不清。 方笑颜还是不说话,只把金珠均匀地分成了二十等分。 「小姐……」翠墨在自己大腿掐了一下,眼眶就红了。 「你这丫头……」方笑颜瞧见了,好气又好笑。「你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 「那你别生我的气。」 「行了。」方笑颜笑叹一声。「这次饶了你,再有下回……哼哼!」 「保证没有下一次。」 第七章 「翠墨,你赶紧去让于公子回家吧!再晚一点,我要出门了,被他撞见可不好。」方笑颜把金银整理好,又去整理夜行衣。 「小姐今晚又要去当送财观音啊?」 「别胡说,小心得罪了观音娘娘。」方笑颜迳自倒了杯水喝。「这钱横竖是王老虎强夺来的,将它们散予贫苦之人,也是应该。」 「若是我,才舍不得呢!」 「家里短了你吃穿啊?让你见钱眼开。」 「如果是几两银,那就算了,这里可值数百两啊!也只有小姐你能做到不动心了。」 「又不是我的钱,动什么心?」方笑颜喝完水,将杯子往桌上一放,便去推翠墨。「行啦!我的翠墨好姑娘,你快去送于公子出府吧!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我还要不要出门?」 翠墨出了绣阁,还小声地嘀咕:「借口,明明是紧张于公子,说什么急着出门……」 这让方笑颜羞怯了好半晌。她紧张于百忧吗?方才她抢了袖子就跑,一句话都没留给他,放他一人待在后花园里,他一定很着慌吧? 说到底,她还真的挺挂意他的。 于百忧出了方府,便去客栈喝酒。 想到这几日的遭遇,真是处处不顺。 好好的义诊,来一个王老虎找麻烦,晚上去盗财,又被一枝梅破坏,千方百计见了心上人,结果…… 「唉!翠墨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我赶出门,可见方小姐很生气,我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翠墨是故意整他,才会板着脸轰他出来。 其实翠墨也是恼他不成事,明明对她就能喊个姊姊,哄她开心,怎么见着方笑颜,他就变傻瓜了。 可于百忧却被打击得满腔郁闷,端着酒,一杯接一杯,不知不觉桌上的酒坛也堆了十来只。 「说来,今天的失误真不是我的错啊!」若非翠墨踩他,他也不会跌倒,不小心撕了方笑颜的袖子。 但是怪翠墨嘛……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对那个古怪丫头,他气不起来。 况且,他也确实吓了方笑颜一跳。 「她叫得那么慌张,肯定很害怕。」那叫声就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着,让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我不是故意的,方小姐……」他已经喝得半醉,喃喃念着对她的抱歉,却怎么也无法消除心里的愧疚。 他看看四周墙壁、顶上横梁,到处都回荡着她的尖叫。 他好不安,仿佛有种印象,自己不是第一次害她受惊。 但他们以前没见过面,他怎么可能伤害她? 偏偏,那尖叫好耳熟,熟到他的心痛得几分茫然。 「该死的……别叫了!」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他用力摇头,想让自己清醒点,眼前却划过一抹黑影,像烟、像云又像雾。 「这是怎么回事?」他眨眼。「我喝多了不成?」 他放下酒杯站起来,发现黑影越来越清晰。 「不是吧?撞邪了——唉哟!」他起身太急,不小心撞翻椅子,砸疼了脚。 但疼痛却冲散了酒气,教他回复理智。 他确定了一件事——黑影是真实地存在,而且还是他的老仇人,一枝梅。 真是巧到天边了,连续两夜碰见这煞星! 「一枝梅——」他咬牙,想起昨夜被王老虎误认成她,追着他满城跑的事,他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咱们说清楚,你是你,我是我,休想我为你背黑锅。」 他摔了酒杯便往外跑。 「客倌!」小二以为他要吃白食,吓得赶紧堵住大门口。 「别挡路。」于百忧把一锭银子弹进他手中,然后折身从窗户穿了出去。 小二看他灵活得不像凡人的身手,大吃一惊,但感觉怀里实在的沉重后,他耸耸肩。 「管他的,只要付钱就好。」他才不在乎上门的客人是人是妖。 这时,于百忧正追着那身轻功同样鬼崇、灵巧的一枝梅往城南方向跑。 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来历,身法迅捷跟他有得拼。 于百忧追得有些吃力。喝了太多的酒,他腹里翻滚着,一阵作呕。 他不知道,一枝梅——也就是方笑颜,她跑得也很辛苦。 她在柳城作案,一向顺风顺水,也没遇过什么风浪,想不到第一回被追,就是于百忧这样的轻功高手。 「看来我是小瞧天下英雄了。」她苦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呢!原来是自己眼界太小。 不过……于百忧吃饱撑着吗?干么紧追她不放? 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真实身分,所以拼命闪避。 希望他只是一时好奇,见到有人黑衣夜行,才起心查看,不是真想找她麻烦。 但一个时辰后,她的希望破灭了。于百忧已经追着她,绕着城南跑了两圈,还不死心。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心里窜过一抹惊慌,莫非他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有意为难她? 想到方家大小姐是一枝梅的事被揭发……她背脊一阵寒,更不敢稍停,卯足了劲继续跑。 于百忧本来见她速度渐趋缓慢,以为她气力将尽,可以逮着人了,谁知她突然又加快脚步,他一个没留神,被甩得老远。 「卑鄙!」居然用这种方法骗人,他对一枝梅的恼怒越发浓厚,却不知方笑颜被追得狼狈万分时,对他的怒火也一路烧上了九重天。 她哪里得罪他了?在王老虎家时,她盗金珠,还给他留一半呢! 这个可恨的家伙,白日里对她温情款款,夜晚便欺负她,气死她了! 真想痛扁他一顿,可惜她只学了轻功和内力,手脚却是不管用。 于百忧,你到底想干什么?她越跑越心慌。他究竟知不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他是不是为揭穿她而来? 为什么?他们无冤无仇,她盗银也不是私吞,全救济了贫苦百姓,他却这样为难她? 一时间,她委屈地想哭。 其实于百忧也没想什么,就是觉得替一枝梅背了黑锅,心里气不过,想找她理论一番。不过她跑得太急,他也没机会开口说明白,错误便持续下去,并且逐渐扩大。 又过半个时辰,方笑颜跑得遍体是汗,一身夜行衣都濡湿了。 她再也受不了,稍缓步子,回过头,压低声音喝道:「小子,紧追老身,是何目的?」她赌自己的身分够隐秘,除了翠墨,没人知道方笑颜就是一枝梅。 不过话出口后,她心里也是一悚,万一他早就看穿她,她麻烦就大了。 不料于百忧趁此机会,赶过了她,伸手便向她抓去。 方笑颜大吃一惊,慌忙躲避,却仍被他捉住了右手。 唰地,她一只袖子又被撕破,就跟白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方笑颜瞪大了眼,雪白的玉臂被夜风一吹,彻底凉透了,一颗心却热得滚烫,与喷发的火气不遑多让。 于百忧也愣住。其实一听到她的喝声时,他就傻了。多么熟悉的音调,如此撼动他的声嗓,这不是方笑颜独有的吗? 为什么一枝梅会拥有跟方笑颜一样的声音……不对,一枝梅的声音比方笑颜更低沉些许,但这声音同样让他的心怦怦跳。 第八章 一枝梅、方笑颜……她们难道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方家大小姐,堂堂闺阁千金,怎会是夜盗百户的小偷? 他就没想到他自己也是豪门公子,还是一代名医,同样干着梁上君子的把戏。 方笑颜看他发呆,赶紧抢了袖子便跑。 这一切完全就是白天的事情重演一番。 于百忧无法反应,傻傻地看着她离去。 一枝梅不是方笑颜吧?应该不是,可她的声音好像,而且……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也越看越像。 「错觉,一定是错觉……」最后,他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另一边,方笑颜堪堪在公鸡打鸣前一刻赶回方家。 这时,翠墨都急死了。「小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掩护得好慌张。 「别提了。」方笑颜恼怒地将整包金银往床上一丢。 「这不是你准备分给城里贫民的钱吗?怎又带回来了?」 「我被个混蛋追了一夜,根本没时间去分钱!」 「小姐,你——」翠墨大惊。「你身分败露了?」 「没有,我逃走了。」 「那你的袖子怎么……难道你被非礼了……」 「胡说什么,就凭那混蛋也能非礼我?」想起断袖,方笑颜怒火更炽,这已经是于百忧撕破她的第二件衣服了。 第一次是不小心,但这回……哼哼哼…… 「那个姓于的如果再来,把他赶出去!」她怒道。 「啊?」翠墨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姓于的?谁啊——咦,莫不是于公子?」 「天底下还有哪个姓于的这么混蛋?」专撕人袖子,可恶! 「小姐,他得罪你了?」 「没有。」方笑颜咬牙。「不过他惹火我了,暂时别让我看见他,否则我把他剁成饺子馅!」 翠墨缩一下脖子,看来小姐真的很生气,于百忧麻烦大了。 她搞不懂,那个笨小子怎么又得罪了小姐? 小姐平时脾气很好的,但性情越好的人,发起火来越恐怖,她就是那种怒火上心,便一发不可收拾。 翠墨静静地把自己藏到墙角,再也不敢吭声。 于百忧自从听过一枝梅的声音后,便开始失魂落魄,等他回到寿春医馆,天都亮了,袁清妩换好衣服,正准备代替他出去看诊。 一见他茫然若失的模样,她赶紧扶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又拧了条手巾,让他擦脸。 「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她关心地问。 「我——」他说不出来,他对方笑颜有一种独占欲,不想别人知道她太多事。而一枝梅,因为她俩声音相似,他对一枝梅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真是莫名其妙,他喜欢的是方小姐,对一枝梅那飞贼纠缠个什么劲? 「我没事。」最后,他把手巾盖在脸上,闷闷地说。 袁清妩也觉得闷,不过两天时间,为什么她和于百忧亲密无间的感情,莫名地拉远了? 但她年纪比他大,一向宠他习惯了,他既是她倾慕的人,也是她的手足,他不想说的事,她也不逼他,便道:「既然没事,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看诊。」 「二师姊。」于百忧把手巾扔下,站起身。「今天应该轮到我看诊,你休息才对。」 「咱们师姊弟,何必分彼此?」袁清妩笑着将他按到椅子上。「你现在精神不好,我替你一天,改明儿个你替回来就好。」 「不行。」于百忧在某些小事情上,是很计较的。 「小师弟……」 他起身往外走。「我若让你替上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最后我肯定会放弃不干。」 他是对医术有兴趣,但免费为人治病,那就算了。他们会来柳城义诊,是因为袁清妩善良,他不过是陪着她罢了。 但他一直做得不太甘愿,若再给他找到借口偷懒,他绝对一去不回头。 到时候,袁清妩一定会很难过。 他当二师姊就跟亲姊姊一样,她自幼又很关照他,他不愿她伤心。 「可是……」袁清妩追着他,很不放心他。 「二师姊,你今天休息,出去走走吧!别整天闷在医馆里,会把人闷坏的。」 「我喜欢给人看病啊!」尤其看到那些为病痛苦的人们痊愈后的开心表情,她就觉得生命好有意义。 什么怪兴趣?他在心里念了句,才道:「二师姊,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整天埋头看诊,这样你几时才嫁得出去?听话,出去逛逛,不然……我听说城里的月老庙很灵,你去求条红线,说不定很快就能遇见意中人。」 「我早就有意中人了。」她小声地咕哝。 他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有。」她看着眼前俊美容颜,漆黑的眼眸仿佛散发着迷人光彩,她心里一阵柔软、一阵羞。 尽管他已二十四,仍像当年初见时,那坐在草地上、纯净剔透的玉娃娃。 于家是尚善国最大的玉商,于家唯一的少爷,也像一块最顶级最温润的羊脂玉。 「古里古怪。」于百忧摇头。算了,他最近遇到的女人都很古怪,比如那让他心神不宁的方笑颜,他怎么就一见她便失魂呢? 还有老是戏弄他的翠墨,丫头一个,却让他没辙。 然后……原本最正常的袁清妩也吃错药了。 「难道这几天运势于女子不合……也不对,应该与我有碍才对。」因为,倒霉的都是他。 他低叹口气,出去看诊了。 袁清妩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最后,她也没出门,就留在医馆内给他整理内务、煮饭、给他帮忙。 于百忧不得不说,她是天生劳碌命。 但漫漫人生,她其实也只为他一个人劳碌。 可惜于百忧从未真正地了解她。 于百忧一看完诊,匆匆扒了半碗饭,便往外跑。 今天病患少了点,诊疗结束,不过日落时分。大概是十两金和三块玉因为劳累,不得不轮流休息的事被百姓们知道了,他们也懂得别杀鸡取卵,那种莫名其妙的病人便少了很多。 于百忧想赶在天黑前去一趟方府,跟方笑颜解释一下那撕袖子的误会。 袁清妩在后头拼命喊他,他也没顾,徒留她满心的失落。 于百忧来到方府,跟门房报上名,人家也没说让不让他进,就叫他在一边等着。 不多时,一身灿红、比朝天椒还要麻辣的翠墨跑出来,二话不说,先赏他一顿打。 「翠墨姊姊、翠墨姊姊——」于百忧不敢回手,抱着头,任由小姑娘施为。 其实真论年纪,他还比翠墨年长四岁,不过他天生一张娃娃脸,精致秀气,就像菩萨殿里的小金童投胎转世。 他一示软,翠墨也跟着心软,再打不下手,只能指着他鼻子骂。「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小姐气到差点摔杯子?」 「我……」他好冤!「翠墨姊姊,那袖子……我不是故意的。」 翠墨脸色红了红,这件事要论始作俑者,应该是她。 但白日里,她问过方笑颜,小姐明明说不生他的气,怎么晚上转一圈回来,小姐又发火了? 第九章 翠墨作梦也想不到,夜里,于百忧又撕了方笑颜一回袖子。 「故不故意不重要,现在要紧的是小姐生气了,她不想见你。」 于百忧的脸都垮下来了。「我可以解释的。」 「小姐不让你进门,你跟谁解释?」 那怎么办?于百忧苦无良策,只得把求救的目光转向翠墨。「翠墨姊姊,你帮帮我吧!」 翠墨真的很想帮他,但方笑颜正在气头上,她也不敢相劝。 「要不你过几天再来,说不定到时候小姐就消气了。」 「万一方小姐不消气呢?」 「那……那我就想办法让你混进去,见小姐一面。不过小姐原不原谅你,我就不好打包票了,万一……你可别怪我。」 「翠墨姊姊如此为我,已是天高厚义,小生不敢妄求,多谢翠墨姊姊。」他一揖。 翠墨也大方地受礼。「算你会说话,记住啊!这两天别再来惹小姐了,万一她更生气,谁也救不了你。」 「小生谨记在心。」 说是这么说,但离开方府时,他还是满心不舍,三步一回头。 【第四章】 尽管答应了翠墨,暂时不去找方笑颜,于百忧还是忍不住想她,常常半夜睡不着,就跑去街头,远远眺望那仿佛隔了天际的方家庭园。 他本就熬了两夜没睡,又这样苦苦相思,一个不小心便着了凉。 这一天,本来该是他看诊的日子,却由袁清妩代他上场。于是,名医三块玉病倒的事像风一样传遍整座柳城。 就连方笑颜和翠墨也得知了这消息。 方笑颜心里有几分着急,不知道他病得重不重?唉,亏他还是个名医,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她虽然气他苦追一枝梅,害她吃苦头,但还是很在意他。 一整天,她就想着他怎么了,是不是该去探望他? 但想起那连续被撕破的袖子,她仍然恼火。 他根本是个登徒子!她跺脚。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第一回是翠墨害的,第二回……任何人瞧见黑衣人在路上跑,都会有好奇心,想探查究竟……心思百转,她还是找理由替他开脱。 只是他追得也太狠了,她想起他捉住自己的手时,那突然袭来的热,忍不住一阵羞恼。 这混蛋、挨千刀的……一次又一次撕人袖子,就没完没了了……她扯着手绢,又放进嘴里咬两口,好像在咬那不解风情的傻瓜一样。 不小心把手绢咬破了,她心情更烦。就不能让我安心点,可恶! 翠墨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她脸色变化、嘴里喃喃不绝,似乎与于百忧脱不了干系。撕两回袖子?不是只有一次吗? 翠墨也搞不清楚,但她晓得,方笑颜听说于百忧病倒,便开始坐立难安,这是个好现象。 「小姐,你说那位于公子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病了?」她试探地开口。 「我怎么晓得?」方笑颜再也坐不下去,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房里团团转着。好半晌,她才说:「翠墨,那袁大夫说于公子病倒,今日由她代为看诊时,有没有提到于公子的病严不严重?」 「小姐,我这事也是听人说的,我没在现场,不知道那么详细。」翠墨一脸很苦,其实很开心。方笑颜看来对于百忧很有意思啊! 「那你再去探听一下嘛!」方笑颜真急了。 翠墨指着窗外西落的太阳。「小姐,天快黑了耶!」 「那……」方笑颜颓丧地往长榻上瘫坐。「算了,以后再说吧!」她以手蒙脸。真受不了,怎么就是冷静不下来? 「小姐,要不……」翠墨小心翼翼地说:「你去夜探一下?」 「我为什么要去夜探于百忧?」她跳起来,但一颗心怦怦跳,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去看他一回,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然我们在这里干着急也不是办法。」 「谁着急了?」 「就是小姐你啊!」 「我——。心事被揭穿,方笑颜既羞且恼。「不说了,反正……你不许再提他。」于百忧真是她命里的魔星,想他烦,不想他,更烦。 翠墨小声地说:「明明是小姐先提的。」 方笑颜假装没听见,跳下长榻,迳自往内室走。 「我要睡觉了,今天不吃晚饭,明儿见。」 「这……太阳才落啊!」翠墨瞠目,突然有种感觉,于百忧是坐定方家姑爷的位置了。「不过……你这红娘可是我做的,就算当了姑爷,也要听翠墨姊姊的话,哼!」其实她很开心,于百忧是个好人,小姐跟他在一起,一定会幸福。方家人于她都有大恩,她希望小姐、老爷,人人都能健康快乐一辈子。 方笑颜回了内室后,偷偷将夜行衣拿出来。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夜探于百忧。 这念头让她害羞,可总比什么都不做,闷着瞎操心好。 她不好意思让翠墨知道这件事,所以早早抱了夜行衣缩在床上,装睡。 等待月出的时间特别漫长,她反覆想起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她对他印象最深的是在王老虎家,她藏在树上,发现他一身黑衣,迎面而来,那种冲击跟被雷打到差不多。 真想不到,这位名医跟她一样有夜盗百户的本事。 不过……当时他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她怎么就一眼认出那是于百忧呢? 没道理啊,可那一双斜飞上挑、在夜里依然闪着光辉的眸子确实让她放在心里。 她真的只看到那双眼,便认出了他。 她……是不是注意他很久了?她其实对他有意,所以夜里,他把她追得这么惨,她才分外委屈?她也有一点点喜欢他,因此一听他病了,她便寝食不宁?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直到耳边传来更敲三晌的声音。 这是夜游的最好时机。 她翻身下床,也不再犹豫,换上夜行衣,急匆匆地出了绣阁。 墙角,翠墨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转出来。 「就知道小姐嘴硬心软。」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今晚又要为小姐等门了。 寿春医馆里,于百忧正蒙着厚棉被发汗。 他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不过吹了夜风,有点咳嗽,袁清妩就紧张得像他快要死了一般,居然还在药里放龙骨——那是一种安眠的药。 于百忧确实很累,他也想睡,但心里搁不下方笑颜,结果龙骨的药效发作,只让他昏昏沉沉,浑身不舒爽。 「还不如让我清醒着想她呢……」他翻个身,脑子里痛得像有一百个小人在里头敲鼓,他考虑要不要干脆打晕自己算了,但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二师姊,点了我的昏穴吧!他想喊,却连出声都没办法。 他张嘴喘息,每一记呼吸都又浓又热,眼前望出去,一片白雾似的,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突然,他只觉身上有点冷。 他盖着厚棉被、门窗又关得死紧,怎么可能会冷? 但他哆嗦了下,真的冷,忍不住又把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 「于公子……」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于百忧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个声音……他梦寐以求、连睡觉都忘不了的音调,是方笑颜独有。 第十章 她来了吗?她终于原谅他,愿意见他了? 也不对,他现在在医馆,怎能可能见到她?除非她半夜相访,但他们的感情没到那种地步吧?所以他是在作梦。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划过悲伤。 「方小姐……」他嘴里喃喃念着,真想再见她啊! 于百忧不晓得,方笑颜真的来了,他感觉冷,就是因为她在拉扯他的被子。 她想不到他病得这么严重,整张脸烧得像着了火一般。 他又一直往棉被里窝,她真怕他就这样闷死了。 「于公子,你振作一点。」她左右张望,看见床头架上一盆清水,旁边还挂了一条白布巾,她赶紧拧了巾子,替他擦拭满布汗水的脸。 清凉的感觉让他混沌的脑子一清,原本满是白雾的视线,渐渐浮现一缕窈窕身影。 她有一张清爽的面容,唇角常常勾着上扬的弧度,看起来特别开朗。即便他正在病中,见到这份明丽,身体的不适也减退几分。 「方小姐……」算了,现实也好、幻梦也罢,能见着她,他都开心。「我好想你……」他伸手捉住她的手。 「喂!」她吓一跳,他不会又想撕她的袖子吧? 「方小姐,我知道你气我,但我真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那你现在正做什么?」他的手箍得她好紧,有些疼。「不想冒犯我,就放手。」 「不放。我一放,你又消失了。」 「我不会走的。」 「我之前梦到你的时候,你也这么说,但唰一下又不见了。」 「你以为自己正在作梦?」她啐他一口,心里却甜。他也算用心良苦了,连睡着了都没忘记想她。 「本来就是在作梦。」他可怜兮兮的。「你也只有在梦中,才肯见我。」 她突然心疼了,原来自己的拒绝伤害他这么深。 「所以我这回再不放手了。」他更用力,拉着她倒向床铺。 「啊!」她惊呼。「你干什么?!」 他本来就浑沌的脑子越发糊涂了。 「今天的梦好逼真啊,我感觉你的叫声在我耳边响着。」 她又好气又好笑。趴在他身上,两人虽隔着一床厚被,她仍羞得面红耳赤。 「这不是梦,我真的来了,你快放手!」 「你骗人,大半夜的,你一个千金闺秀,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我房里?」说他迷糊,这话倒挺有道理。 方笑颜一时无言。怎么告诉他,她这千金闺秀还兼差梁上君子? 「瞧,你没办法解释了吧?」他把她抱得更紧,灼热的呼息吹拂过她耳畔。「其实你也不必解释了,我不在乎你只在梦里跟我相见,虽然……醒过来以后,你愿意原谅我,那就更好了,只是……我不能太贪心,对不对?」 也许是他的话太温柔、也许是他身体的热度传了给她,她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我不是真心气你。」她说得很小声。 「嗯?」他没听清楚。 她含羞带恼,又说了一遍。「你下次再去我家,我就见你了。」 他大吃一惊。「真的?」 「真的。」她不好意思地点头。 「方小姐——」他用力抱紧她,兴奋地吻她的额。 「啊!」她惊叫,使出全力挣脱他。「你怎么可以……登徒子!」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才叹息似地说:「你的叫声真是越来越有魄力了……嗯,我头好晕……怎么觉得好像常常听见你尖叫……」 方笑颜快被他气死了,若非他,她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惊? 「那个……方小姐,我以前是不是听过你的叫声?」他挣扎着想要下床,再去拉她。 「你烧糊涂了,笨蛋。」他真是个让人又气又爱的家伙。她看他半个身子挂在床边,有些不舍,想去扶他,又怕再被他抱住,迟疑了半晌。 砰!他整个人跌到了床下。 「于公子!」她赶紧冲过去把他扶回床上。「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哪里?」 他却又捉住她,两眼直勾勾的,像失了魂,也像太专注看她,看到迷失了自己。 「我真觉得你的声音好熟,我以前肯定见过你。」虽然他想不起来,但他就是有这感觉。「你呢?一点记忆也没有?」 她不禁喟叹,病人总是不可理喻。 「于公子,你病了,你现在需要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她推着他,让他躺好,又替他盖好被子。「你先放开我,我拧手巾帮你擦脸,好不?」 「小师弟,你在房里干什么?怎么乒乒乓乓的?」远远地,袁清妩的声音传来。 方笑颜大吃一惊。「于公子,有人来了,你快放手!」 「你真的对我没印象?」他仍然执着于她的叫声。 「没有,我们以前没见过。」 「那为什么我感觉你的叫声如此耳熟?」甚至,他还没见到她的人,就被她的声音迷住了,完全是因为这副熟悉的、扣人心弦的声嗓。 「你感觉错了。」她听见袁清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快停了。要是让人发现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夜探单身公子,流言还不飞满天?「于公子,求求你,放了我吧!」 「不放。我好不容易才作个美梦,不要这么快清醒。」 「你再不放,我不客气了。」 「不放。」他现在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 她实在没辙,一指点上他的昏穴。 他瞪大眼,张口,还没发出声音便昏了过去。 她赶紧把手抽回来,又替他掖好被角,急匆匆地跑到窗户边,正想跳出去,又舍不得地回头再望他一眼。 他这一晚说的话,那迷惘和深情,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傻瓜,不管我们以前相不相识,都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彼此。」她留给他一抹温柔的眼神后,才跳出窗户,迅速离开寿春医馆。 这时,袁清妩也正推门进入。 她手中端着一只托盘,上头放了一碗热腾腾的药,和半盅香甜可口的燕窝粥。这是她在厨房忙了半个时辰的成果,累得她满头大汗。 但为了让于百忧尽快痊愈,一切都值得。 这一晚,于百忧作了个梦。梦里,他回到六岁的时候,刚刚被绑架,获救回家,立刻被惊慌失措的爹娘送回乡下老家藏起来。从此,大家只知道于家有位大公子,但除非是极亲密的人,否则,无人知晓他的真面目。 于百忧并不喜欢回老家,刚经历一场磨难,任谁都不喜欢离开自己最亲爱的爹娘。 可他无法反抗,他年纪太小了,而且爹娘也是为了他好。 爹娘抹着泪,依依不舍留下他与爷爷、奶奶同住,独自返京。于百忧不敢相送,怕自己会哭闹着扯住爹娘不放,届时,大家更难受。 他一个人躲进森林里,蒙头大哭。 他很伤心、很悲恸也很愤怒。为什么那些商人如此卑鄙,做生意赢不了爹娘,就拿他出气? 「可恶,你们这些坏蛋、坏蛋、坏蛋……」他大吼,拿石头乱砸,发泄心里的不满。 第十一章 激动间,他不知道自己打中了马蜂窝,当嗡嗡鸣响着,仿佛一片乌云似的马蜂朝他袭击而来时,他吓得傻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一个惊慌的声音喊道。 于百忧吓得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现在腿软到什么也干不了了。 「还不快跑?」那个人冲向他,拉着他往河边跑。 于百忧太紧张,没看清楚她的样子。 但他记住了她的声音,那是个姑娘,跟他差不多年纪、扎着两条乌黑的发辫。她推着他,他们一起跌入初春仍带寒意的河水里。 他一入水便开始挣扎,然后…… 「啊!」他听见姑娘的痛呼。她被马蜂螫了吗? 「你做什么抬头,蹲下去!」那姑娘按着他,他们又一起沉入水中。 「我……咕噜咕噜……」于百忧来不及说,他不会泅水。 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他不知道,但他耳边一直回荡着小姑娘的叫声……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 「方小姐!」他大喊一声,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 「小师弟!」袁清妩立刻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作恶梦?」这一晚,她一直在房里照顾他。 「我——」那是恶梦吗?不,那是一段太过久远、差点被他遗忘的记忆。 「你还好吧?」袁清妩拧了巾子给他擦汗。「看看你,全身都湿透了,要不要换件衣服?」 于百忧喘了几口气,摇头。「我没事。」 「你总是固执。」袁清妩拿他没辙,只得转身去端药。汤药还是热的,正是适合入口的时候。 「谢谢二师姊。」他一口喝了药,并不知道这是袁清妩煎的第三剂汤药了,前两剂因为等不到他睡醒,变得凉了,都被她倒掉了。 「咱们师姊弟,哪用得着这样客气?」她又拿了件披风替他披上。 他微笑看着袁清妩,他们认识了十几年,她也照顾了他十几年,他们比亲手足还亲。 「如果你是我的亲姊姊就好了。」他叹息似地说。 她身子一僵,却从脚底冷入了心。做姊弟有什么好?她不想一辈子做他的二师姊啊!她希望……有一天,他会知道,她喜欢他…… 「二师姊。」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这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拉她。 她心跳如鼓,脸不知不觉地红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问。 「记得。你一个人坐在我家的田里看夕阳,一边看,一边哭,我问你怎么了?你说沙吹进了眼睛。」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秋末午后,她在收割完毕的草垛上,看见了一个粉嫩精致、像天上金童下凡的玉娃娃。 时光恍惚,玉娃娃长成了俊俏少年郎,他们一起拜师学艺,出师后,她说要出来义诊、悬壶天下,他二话不说也跟着她离乡。那一刻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你也记得太清楚了。」拜托,把他掉泪的事忘记好不好?那很伤男子气概的。 她噗哧一笑。「你怎么突然提起以前?」 「其实我那时候病刚好,身体不爽,才会情绪低落……我并不爱哭,你懂吗?」 「我听说了。在那之前,你被绑架,好不容易救回来,你爹娘送你到乡下来,结果第一天你就掉进河里,差点淹死。你后来发了三天的高烧才清醒。」 「我那是被推进去的……也不是……」他将被马蜂追的事说了一遍。「二师姊,你记不记得,当时村里有几个跟我同龄的姑娘?」 「你想找你的救命恩人?」 于百忧点头。「我因为溺水,受太大惊吓,很多事都记不全了,只对那个声音有印象。」其实若不是遇见方笑颜,他还记不起这件事。当年,村口的陈樵夫在河边捡到他,将他送回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失足落河,没想到这中间还有一段波折。「二师姊,你帮我想想,她可能是村里哪个人?」 「她如果是村里的人,咱们在那里生活十几年,你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她应该是偶然路过的外地人喽?」 「不知道,我只听说陈叔叔救了你,没听过他在河边发现其他人。」袁清妩觉得他的说辞有很大的漏洞。「小师弟,如果当年那个小姑娘跟你一起落水,那后来她人呢?怎么扔下你一个?她是离开了,还是遭遇意外?或者,你只是作了一个梦,这些事都不是真的?」 「梦?」于百忧闭上眼,想了很久,小姑娘的叫声、方笑颜的话语,那一切的一切是如此清晰。 「不可能是梦。我的救命恩人是真的存在,她也许因为什么事而匆匆离开了,但我确定有这个人。」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又没有一点证据,你怎能如此肯定?」 「因为……」他俊颜闪过一抹潮红。「我……我好像找到她了。」 「你……找到了?」 「嗯!」他说着,勾起的唇绽放出迷人的笑。 那乍亮的光采,差点眩了袁清妩的眼。 「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揪紧了。 「还要一些确认,不过……应该是她。」 「是谁?」难道……她想起他从梦中惊醒时,那脱口而出的「方小姐」,莫非就是这个人? 他又不好意思地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也认识的,就是通古玉坊的大小姐,方笑颜。」 袁清妩确实知道方笑颜,她来买过几回药,但她没想到,她会跟于百忧有这样的渊源。 「二师姊,你可不可以帮我查查看,十八年前,是不是有一方姓人家去过槐树村?」于百忧说。 袁清妩的心好乱。「小师弟,都这么久了,你如此追究,又有什么意思?你若真感谢她,等你病好,我们备上一份厚礼,一起上方家致意就是。」 「我不是……我是感谢她,但……二师姊……」被逼到无语了,他也只能坦白。「我不想只是送礼,我……我喜欢她,我想娶她做我娘子。」 袁清妩如遭雷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师姊,你帮帮我吧!」对于槐树村的一切,她毕竟是比他熟的。当然,他也会想办法询问方笑颜,是否曾在槐树村救过一个男孩? 不过,前提是方笑颜不再生他的气,愿意见他。 袁清妩难以拒绝,无言颔首。她很难受,为什么她要替心上人寻找他的心上人? 这不是要她拱手把他让出去吗?方笑颜和他相处的时间,有他俩多吗?怎么于百忧就是把心给了她? 她哪里不好?她……她只是迟到了三天啊…… 【第五章】 最近三天,方笑颜都早睡,太阳一落山,她就窝在床上了。 翠墨也不揭穿她,就当她突然改变生活作息。 但今天不行,方老爷传信说要回家了,她们得等着迎接他。 方笑颜有些焦急。她每晚去探望于百忧已成习惯,突然一天见不到,很不适应。 她坐在妆台前,翠墨帮她梳头发,她像椅子上被放了跳蚤似的,浑身不对劲。 她动来动去,翠墨一不小心便扯到她的头发。 第十二章 「唉哟!」她痛呼一声。 「对不起,小姐。」翠墨赶紧把梳子丢了。 「没事,你不要太紧张。」方笑颜的心绪起伏实在太大了,她需要做点别的事好转移注意。 她自己拿起梳子,用力梳头发,但动作太粗鲁,反而把梳不开头发。 「唉,这是怎么回事?」一下两下梳不开,她着恼,便想把那几十根黑发扯断算了。 「别啊,小姐!」翠墨阻止她。她拿了桂花香油替方笑颜抹上,用手掌揉一揉,那纠缠的发结便顺利拨开了。 「为什么我弄不开?」方笑颜无力地掩住脸,她焦躁得不像自己了。 「小姐,你太心急了。」 「是这样吗?」方笑颜喃喃地道。她对自己着急、对于百忧着急、对见不到他的日子更感着急。 什么时候开始,她如此惦记着这个人。 感情像潮水,匆匆地来了,打乱她一片心湖。 「翠墨,爹爹的信里,有没有说他什么时辰会到家?」她努力收拾心情,问道。 「没有耶。」 方笑颜忍不住想,若她现在去看于百忧,再抓紧时间赶回来,来不来得及迎接爹爹? 但也许爹爹下一刻就到了呢?她可以拜见完爹爹,再去看他。那时,她有大半个夜晚,可以躲在他的房顶上,悄然凝望他沉睡的容颜。 自从第一晚进他房里,探视他的病,被他捉到,差点脱不了身后,她就不敢靠近他身边。她真的很为自己的衣袖担心。 不过她更放心不下他的身体,所以她改为偷看,却越看越将这人放入了心底。他的潇洒、他在生活细节上的随兴、偶尔冒出的孩子气……他的每一种样貌都让她好生欢喜。 她绞着手绢,总觉得爹爹好慢,怎么还不回来? 「小姐,你这样坐立不安的,是不是赶着去做什么事?」翠墨坏笑地凑到她耳边问。 方笑颜不自觉地点头,数着时间,于百忧现在应该在喝药吧?那个容颜俊美的男人,喝药却异常地爽快,总是一口喝尽,教人怀疑他是喝美酒或蜜水。 他的舌头很灵敏,她不只一次听他说,今天这药里的柴胡处理不好、晒得不够透,或者金银花很讨厌,下次别放这个行不行?为此,他总遭到袁清妩的白眼。 她挺佩服他,那些药草都被熬成浓黑一大碗、又苦又涩的汤汁了,他还是能从里头尝出每一味药的名字和分量。他天生就是做大夫的料。 她常常看他看到忘我,昨夜,甚至差点被人发现。 她以前不是这么粗心的,所有的改变,都是从他出现开始的。 「小姐,你发什么呆?」翠墨推了推她。 方笑颜恍然回神,自己又痴傻了吗? 也是,她越来越容易想他想到入迷。她只有一点点喜欢他,已经如此失常,万一她更喜欢他一点……她无法想像,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小姐,你又呆了。」翠墨实在受不了,打趣地道:「你要真等不及,就先出门吧!老爷那里,我替你挡着,嗯……半个时辰够不够?」 方笑颜的脸唰地红如血染。她没问翠墨怎么知道她的想法,她们每天都在一起,她要真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那才奇怪。 但她也没同意翠墨的提议,爹爹到西域进玉石,辛苦奔波了六个月,好不容易回到家,做女儿的怎能不相迎? 「翠墨,什么时辰了?」 「戌时。」 「爹爹今晚真的赶得回来吗?」 「小姐,你是挂心老爷?还是在意那个……他?」 「你认为呢?」方笑颜嗔她一眼。她怎么可能不想念远行归来的父亲?不过她也很想于百忧就是。「你不必糗我,反正我是不会让爹爹回家时看不到人的。」 「可小姐等得很辛苦吧?」 方笑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确实坐立难安,难怪爹爹总说女生外向。 翠墨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这么难舍难分,等老爷回来,就告诉老爷,请他找媒人去说合喽!」 「荒唐,有姑娘家这样急着送上门的吗?」言下之意,她并不反对这件事,但别这么着急。 翠墨嘻嘻一笑,就知道方笑颜再扭捏,可天性里还是豪爽,否则她一个闺阁千金,怎会去做盗贼? 「小姐,既然你不生气了,那他下次再来求见,还要不要赏他闭门羹?」 「你是希望我点头还是摇头?」方笑颜本来满心烦闷,给翠墨三番两次地打岔,也渐渐拨云见日了。「你这鬼丫头,早就满心向着他了,就算我摇头,你也会想办法让他进来吧?」 「但小姐不会摇头啊!」 方笑颜抿了抿嘴,还是笑了。「放他进来吧!」 「那傻瓜一定要乐疯了。」 「你啊,张口傻瓜、闭口笨蛋,动不动就欺负人家,我都搞不懂,你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我喜欢他,因为小姐喜欢他。」 「在我喜欢上他之前,你就对他很有好感了吧?」别以为方笑颜不知道,于百忧第一次来访,翠墨就拼命想拉红线。 「不是啊!我是发现小姐喜欢他,又觉得他不错,才想做红娘的。」翠墨可是把方笑颜观察得很仔细的。「小姐忘了,那日在医馆,我们本来排在队伍里,王老虎一惹事,你像风一样奔过去给他帮忙。你以前一直说,在外头要小心,不能让人家发现你会武功,但那一天,你完全顾不着。」 方笑颜瞪大了眼,她是这样的吗?情根深种却不自知? 「于百忧……」她摸着胸口,当王老虎开口要找十两金和三块玉时,她的心确实揪了一下。于是,她做出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翠墨,为什么我就这样动心了呢?」情感来得太激烈,让她有些迷茫。 「因为于公子是个好人啊!」翠墨回答。「打他们师姊弟在柳城义诊、舍药开始,小姐人前人后常不自觉地叨念这样善良的人,不多见了。」 「对啊,他们真的是难得的好人。」方笑颜记起来了,她第一次去寿春医馆拿药,看见于百忧,他虽然不是对她笑,但神采飞扬的模样,还是一下子便击中了她的心窝。 「他们跟小姐一样,都喜欢帮助人,嗯……有一点像书里的大侠。」翠墨下了定论。 方笑颜忍不住就笑了,弯弯的眸里像盛入了甜蜜。 「就我这样还叫大侠?」 「至少也是个侠盗。」翠墨道。 方笑颜一时无言,于百忧确实跟她一样,都是侠盗。 唉,这到底是缘,还是孽?她想到「一枝梅」与他的恩怨,无比头疼。 方笑颜和翠墨等候方老爷,一直等到月落日出,却只等回一封传信——爹爹另有要事,半月再回。 主仆俩相视一眼,累得也没力气追究方老爷因何事耽误行程,便拖着疲乏的身子,各自回房睡觉。 结果入眠不到一个时辰,就听门房报说,于公子来访。 翠墨一直很看好他与小姐喜结良缘,但被吵醒的那一刻,还是狠狠骂了他傻瓜、笨蛋。 她先去通报方笑颜。 方笑颜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第十三章 「他来了?这么早?可是……」她揪着披散的头发,这一身的狼狈怎么见人? 「要不赶他回去,要他改天再来?」翠墨好想回房睡觉,便出歪主意。 「那怎么可以?」方笑颜睨她一眼。标准的新人迎进门,媒人扔过墙。「你先请他到后花园奉茶,我梳洗一下再过去。」 「小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你眼下还黑的呢!」 方笑颜羞恼地捂住脸。见他?可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样子;不见?但她好想他,矛盾情绪在心里拔河。 「小姐,来日方长嘛!咱们何必急在一时?」翠墨打个呵欠说。 这话真是太有道理了,可惜方笑颜终究耐不住相思情浓。 「翠墨,你先让人打盆冷水让我敷眼睛,你再去请他到后花园。你告诉他,我不是有意让他等的,请他别介意。」 小姐都这么说了,翠墨还能怎么办?只得照做。 不过感情真是件可怕的事,小姐几时这么优柔寡断过,就为了于百忧,什么傻事都做了。 翠墨吩咐人打水后,来到大门口,将于百忧上下打量一遍。真看不出来,这小子除了脸长得好一点之外,平时傻里傻气的,竟有好手段,令方笑颜为他魂牵梦萦。 「翠墨姊姊。」于百忧一见她不怀好意的目光,也有点紧张了。 「嗯哼……」翠墨就是想欺负他,谁要他扰人清梦。 「莫非小姐还在生我的气?」于百忧脸色微白,深深地一揖。「请翠墨姊姊教我。」 翠墨还是不说话,她的起床气一向不小。 于百忧一阵惆怅。情字这条路,为何如此波折?唉! 「既然如此,小生改日再来,还请翠墨姊姊为小生缓颊几句,小生感激不尽。」说着,他又鞠了个躬。 翠墨当场便心软了。人生得好就是有这种好处,特别容易惹人疼惜。 「站住,我说让你走了吗?」 「啊?」他呆呆地张嘴。 「进来吧!小姐说,让你在后花园等她一会儿,她梳洗完毕,就去见你。」翠墨说着,便领头往里走。 于百忧却愣在原地,这巨大的落差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翠墨行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便道:「还傻着干么?走啊!」 「小姐真的肯见我?」他来之前,其实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所以被翠墨刁难时,他难过,却不意外。可现在,他真怀疑自己还在作梦。 「难道我会骗你?」翠墨噘嘴。 于百忧还在发傻,翠墨气得又在他脚上踩了一下。 「唉哟!」他抱着脚跳。「好痛……呃,这是真的,不是梦……」 翠墨被这呆子气坏了。「你啊!不欺负你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走啦!」她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耳朵拉扯。 「轻点轻点,翠墨姊姊,耳朵快掉了——」 「说清楚些,耳朵快掉的是你,不是你家翠墨姊姊。」 「是、是,是小生耳朵快掉了,翠墨姊姊手下留情。」 「傻瓜。」翠墨放了他,两人走到后花园。她见他还在揉耳朵,便瞪他一眼。「把手放下,去凉亭坐好,不许让小姐看出端倪,知道不?」 「是,翠墨姊姊。」于百忧不揉耳朵,却去摸自己的脚。唉,到方家拜访,真是件危险的差事。 结果翠墨又送他一记白眼。「你的手不许再乱摸了,乖乖坐正。」这人真是……她转回绣阁的时候,忍不住一直笑,他实在是一个太可爱的男人。 于百忧走到凉亭坐下,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受。 他真的又进入方家了……他什么都还没做呢,方小姐怎么就原谅他、肯见他了? 但脚背和耳朵传来的阵阵痛楚又让他确定,自己并非在梦中。 方小姐真是个宽容大度的好人,她这么快就把他的失误抛却了,他心里对她的好感越多。 他慢慢喝茶,等待她,风吹动树枝,带来一阵春花的香气,让这番相候,也掺入一股糖蜜般甘甜。 他看着漫漫晴天,万里无云,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一片开朗。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也不觉得辛苦。相反地,他在等待中,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忽尔,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吸引了他的心思。 他抬头,就见一道鹅黄身影从蜿蜒小道的另一端走过来,满园春景,登时失色,只有她,灿亮得像误坠凡尘的日阳。 他看得痴了,心越跳越快。 不知何时,方笑颜来到他面前,福了一礼。 「于公子。」她说,声嗓带着一点温柔,分外媚惑。 于百忧再也移不开目光,怔忡地望着她。 他大概有九成的把握,就是她,在十八年前、槐树村的森林里,于马蜂口下,救了他一命。 方笑颜见他眸光痴缠,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惆怅、一会儿担心,竟在这短短一刻,把百种心情都体会了一遍。 又过了好一会儿,于百忧才回过神来。 「小生失礼,见过方小姐。」他急急起身行礼。 方笑颜避过不受。「于公子太多礼了,请坐。」 「小姐也坐。」他们对坐而视,竟都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公子用茶。」 「小姐也用茶。」 两个人,你推我让的好半晌,又不约而同轻笑起来。像这样的慌张,真的很蠢,却又蠢得甜蜜。 他们各自取了茶杯,轻抿茶水,又情不自禁,总要找机会偷看对方一下。 这种诡异的情况,让在小径边上偷看的翠墨差点疯掉。他们是不是就这样发蠢一整天?她看不下去了! 「咳哼!」她清清喉咙,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 于百忧和方笑颜立刻把茶杯放下,缩手缩脚地端坐在椅子上。 翠墨看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原来不只于百忧是傻瓜,方笑颜在某些时候也很傻。 唉!还是得红娘出马,否则好事难成。 她把盘子放在石桌上,一边向于百忧接近,边说:「公子请用、小姐请用。」 方笑颜纳闷地看她一眼。什么时候,这丫头也如此有礼貌了? 却不知翠墨正瞄准了于百忧的腿,准备一脚踩下去。 于百忧突然机灵,他起身,作了个揖。「谢谢翠墨姊姊。」 翠墨吓一跳,差点跌跤。 方笑颜将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低头偷笑。还以为于百忧被翠墨吃定了,想不到他倒是反攻回去了。 翠墨气鼓鼓地瞪着他,他却一脸无辜的样子。「翠墨姊姊,你还好吧?」 也许,以后的日子都会这么快乐有趣。 这一日,于百忧约了方笑颜游湖。 翠墨本来也要跟的,但她夜里踢被子,清晨起床有些咳嗽,只好含恨地窝在家里养病。 见三人行变成两人独处,于百忧乐得眼眯嘴弯笑不停。 方笑颜不禁嗔他。「亏翠墨以前那么帮你,她现在生病了,你却这样开心?」 「我不是在笑翠墨姊姊生病,不过……」他直勾勾看着她,伸手牵她的手。 她缩了一下,终究没闪,任由他将她的小手牵入掌中。 第十四章 他的手掌又软又厚实,带着一股炽人的温度,让她的心也不由得烫了起来。 他小心地牵着她。「我只是太兴奋,终于可以跟方小姐单独一起。」 她的脸立刻红了。「你……油嘴滑舌。」 「我是真心的。」他向她靠近一步。「方小姐——不,笑颜,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 她颤了一下。不知为何,一听他喊自己的名,她的心湖就阵阵波动。 她好紧张,手心有些冒汗了。 「笑颜?」他又试探地唤了声。 「嗯!」她轻应,没有多说什么,却是默许了他的言语和动作。 「笑颜,我真高兴。」他拉着她的手,人都快飘上天了。 她双唇抿起害羞的笑。「我也是。」 于百忧霎时呆了,痴痴地看着她好久,才回过神。 「那……那个……笑颜,我们去坐船好不好?」总不能在半道上杵着吧?现在才巳时,距离太阳落山还有好久。他安排了很多事,想跟她一起共度,然后,他还想问她,记不记得槐树村那个差点被马蜂螫的男孩? 她点头,任他拉着走到湖边,平静的湖面上,一艘饰满鲜花的花舫正在湖上随波飘荡。 她才走近,便闻到一股清新的香味,淡淡雅雅,让人整个心头都甜蜜起来。 「你准备的?」她问。 「嗯!」他扶着她上船,一名船夫把桨交给他之后便离开了。「喜不喜欢?」 她轻轻颔首,坐在船头,看见几上已经备了香茶点心,香酥片子、西湖龙井、豌豆黄、核桃糕,还有腌蜜枣,全都是她喜欢的。为什么他如此清楚她的喜好? 「是翠墨姊姊告诉我,去游湖,一定要准备这些。」他也诚实。 她低喟一声,翠墨把她「出卖」得真彻底,不过…… 「你是第一个让翠墨这样帮你的人。」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翠墨姊姊说,与其上寿春医馆排队拿药,不如把我拐进方家,若有家人生病,也方便些。」只是,为什么要他进方家?不是方笑颜入于家? 方笑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确实很像翠墨会做的事。」 那个翠墨很刁钻,但没有坏心眼,所以于百忧才任由她整治。 「笑颜,你家哪个人生病了?要不要我去看一下?」 她又笑了,他现在这种反应还真像翠墨说的——方便。 「是王管家的父亲,他从小就看着我和翠墨长大,我们都叫他王叔,今年九十好几了,总有些老年病。你和袁大夫刚到柳城义诊那时候,王管家就带他去看过一次,袁大夫说只是体虚,妥善调养就好。本来药是王管家取的,但春天到了,他上庄子派种,一时回不来,就由我和翠墨代为排队领药。」 「如果只是拿药,我去看一下,再把药单写给你,你上其他医馆抓药,也可以免除排队的辛苦。」 「药单袁大夫早就写给我了,只是去别的地方拿药,就不能关照寿春医馆了。」 他想起来了,袁清妩提过,在人人都接受舍药的时候,她是难得肯掏钱买药的人。「谢谢你。」 「哪里,你和袁大夫做的事才值得感谢,只是……你们很辛苦吧?」 「二师姊高兴,就不辛苦了。」 「但你们每天贴的药钱那么多,撑得过来吗?」 「嗯……还好。」他不好意思说,自己一直在劫富,济他这个贫。 方笑颜也知道他干的好事,很想问他,这梁上君子的事,他做多久了?这样长期下去,能行吗? 但她若开口,很难不暴露自己是一枝梅的身分,几经思量,还是不说了,话题便断了下来。 于百忧把船划离了港口,摇摇晃晃地,渐渐驶到了湖心。 随着正午的日阳爬上头顶,原本烟波浩渺的湖面褪去迷蒙,展露出青翠妖娆的身姿。 春风吹过碧湖,隐隐还带来几许丝竹管乐之声。 于百忧给她介绍,湖的另一边有一座荟文馆,正在举行文会,文人才子都聚在那里品茶论诗、议文奏琴。 方笑颜闭上眼,沉浸在细微的诗歌之声当中,心弦也随着那声音而撩动。 恍恍惚惚,不知谁唱了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她微微抬眼,便见他风采的笑,在这如画山水中闪亮着,璀璀璨璨的,一直、一直印入了她心坎。 【第六章】 中午,于百忧在陶然居订了一桌全鱼宴招待方笑颜。 他们坐在二楼包厢里,推开窗,放眼便是澄碧的湖水,点点波光,在金阳的照射下,光彩闪烁。 不久,小二端上菜肴。 那一条大鱼被厨师做成了十八种菜式,从鱼头到鱼尾、甚至是鱼鳞和鱼肚肠,没有一样是被弃置的。 方笑颜看了也惊叹。「又是翠墨告诉你我爱吃鱼的?」 「多亏了翠墨姊姊。」就因为有那个军师,于百忧今日打点的每一项行程都令方笑颜很愉快。 翠墨当然居功不小,不过……他的用心,她也感动。 「陶然居的大厨不轻易做一鱼十八吃的。」 「我凑巧治好了他缠绵病榻多年的娘子,所以他为我破例。」于百忧替她挟了一块炸鱼鳞,送到她碗里。「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这道菜得选超过二十斤的大鲤鱼,每片鱼鳞都有指甲盖那么大,裹上蛋汁,往热油里滚一下,鳞片受热卷缩起来,正是香酥可口。 方笑颜尝了,果然美味。 「好吃。」她唇边荡起了笑,眼眸里也漾出一片温柔波光。 他瞧得有些痴了,竟忘了再动筷。 「你怎么不吃?」她给他盛了一碗汤,送到他面前。 他见她素手持杓,皓腕如玉,低垂的眉眼间抹着浓情密意,心湖顿起万顷波。 情不自禁地,他便将忍了好久的问题说出口。 「笑颜,你可曾到过一处叫槐树村的地方?」 「槐树村?」她想了一下,摇头。「没印象。」 「那你是否曾在树林里救过一名差点被马蜂螫的男孩?」 「啊!」她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你拉着男孩一起跳进河里,躲避马蜂的追击,对不对?」他神色紧张。 「你——」不是这么巧吧?她看着他,十八年前,他应该也就五、六岁,恰是她救的男孩那个年纪。 可那件事后,她因落水、着凉,连发三天高烧,对男孩的形容不存记忆了。 她唯一记住的是,那一日的河水好冷,而自己养病期间喝的药好苦。 「就是我!」于百忧看她的样子,便知自己找到了救命恩人。「那天,你救的人就是我!」他激动地拉起她的手。 「真的是你?」她不敢相信。 「是我。那一日,爹娘送我到槐树村,让我以后就跟着爷爷、奶奶住,可我舍不得爹娘,就跑进林子里发脾气,拿石头乱砸,才会误触马蜂窝。」 「原来如此。」她笑了。「那天之后,我病了,一直不知道你怎么样,现在晓得你没事,真好。」 「多亏了你。」他太激动了,便凑到她身边,轻轻拥着她。 第十五章 她吓一跳,本来想躲,但见他因为欣喜而焕发光彩的脸,却莫名一阵情迷。 隐隐地,她心湖波动。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姻缘前定? 早在十八年前,他们便有了牵扯,十八年后,相隔千里,命运又把他们送到了一起。 「我……我真没想到,你还认得出我……」 「我当然认得——不是,我记得你的声音,那天落河后,我听见你尖叫,我以为你被马蜂螫了,很紧张……」于是,他从身体到心里,记住了她的音调,永远难忘。 她眼底闪过一抹惊悸。那日,她确实被螫了,这也导致她好长一段时间身体虚弱,连起身吃饭都会喘息。 「你真被螫了?」是他害了她。 「没事了,都过去那么久,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而且她还因祸得福,有幸跟着满天星学了武,如今,上树爬墙,样样难不倒她。 她的生命因他而拐了一个弯,但她更满意现在的日子。 「对不起。」这是相隔太久的抱歉。「还有……谢谢你。」 他话语里的沉重让她心疼。「别放在心上。任何人看见这种事,都会伸手的。」 「可你确实救了我。」若非她,他早就死了。 「应该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吧?我记得那日马蜂离开后,我发现你晕了,想推你上岸,可惜力气不够,推了好久也不成,当时,我真怕你淹死了。」 「对不起,我不会泅水。」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没面子,所以他立刻又补了一句。「但我现在学会了,而且很厉害,浪里白条算小事。」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眼底残存的惊慌也消失殆尽。 「我相信你现在很厉害,不过后来你是怎么获救的?」她问。 「我被村里的陈樵夫发现,扛回家里。你呢?陈樵夫说,当时河边只有我,再没第二人。」 「我推你上岸时,不小心被河水冲了一个跟斗,一路漂到下游,才被人发现,送回避暑山庄。」所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获救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 「累你受苦了。」他想,那时候她一定很危险吧?他一阵心疼。 「怎么又说这种话?都那么久了,你不提,我早忘了。」她不喜欢他满脸歉疚的样子,她还是爱看他笑,笑得风流潇洒,就像那临风的玉树。 「好,你说不提,我就再也不提了。」不过这份情,他一辈子记在心里。 「怎么说得好像我很霸道似的?」 「不是你霸道,是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看你开心,自然不要违逆你。」 他的甜言蜜语真是可以腻死人,但她却觉得窝心,情不自禁便偎入了他怀里。 他抱着她,满足地叹息。这一刻,他追求了好久好久。 「笑颜,你觉不觉得,我们真是有缘?」 「嗯。」十八年的牵扯,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 「将来,我们也能继续缘牵下去。」 「是啊……呃!」她浑身一震,恍然想起,他们还有一段纠葛,他尚不知晓。「唉,于公子,那个……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会不会生气?」 「那你要变成什么样子?」他有点奇怪。 她一时窒住,却不晓得怎么回答。 「我没有想像你的样子,你就是你,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尤其,她若能不叫他「公子」,改口唤一声「于大哥」或者「百忧」,他会更高兴。 闻言,她心里一阵激荡,便觉今生得遇良人,夫复何求? 她反手抱住他的腰,听见他的心跳,让她很是安心。 「百忧……」她低唤一声。 他呼吸一窒,这惊喜来得太突然,让他差点反应不过来。 「再给我一些时间吧,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的。」她小声地说。 这一刻,他可以为她而死,何况只是一个不知其所以然的要求。 「嗯。」他连番点头,紧抱着她,激动地说不出话。 日落,于百忧送方笑颜回家,再返回医馆,却见一片狼藉,门板被卸了、窗户破一个大洞、连药材柜也被捣得七八烂。 袁清妩正蹲在地上翻捡还能用的药材,为了抽出一株被药柜压住的人参,她用力得双手都冒青筋了。 「二师姊,这是怎么了?」于百忧急忙过去帮忙。 袁清妩乘机抽出人参,松了一口气的脸上,有着遇难后见着亲人的感动。 于百忧一阵愧疚,自己玩得那么高兴,却把她忘了,亏他们像亲姊弟那样好。 「二师姊,你还好吧?」他扶起一把椅子,让她坐好。 「我没事。」她说,但手背上却有一块破皮。 于百忧非常生气,一边帮她上药,一边问:「是有人来捣乱吗?你怎么不派人通知我?」 袁清妩见他慌急面容,心里五味杂陈。 她当然知道他今天跟方笑颜去游湖,她看他欢天喜地出门,眼睛又热又痛。 可现在,他是如此紧张她,她可不可以幻想,他心里其实也是有她的? 「今天王老虎又来了,他给我们十天时间考虑,要不去他的医馆坐镇,和他一起赚大钱;要不,我们永远离开柳城,再也不准回来。」因为她和于百忧的医术太好,看诊又是免费,城里很多医馆都快撑不下去了,包括王家旗下的生意,王老虎为此急红了眼,誓言铲除寿春医馆。 「呸,他王老虎是什么东西,凭他也想让我们效力?」于百忧替她包扎好伤口。「二师姊,你先休息,这里我来整理。至于王老虎那边,我自然有办法收拾他。」 「你想怎么做?别太冲动啊!」 「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于百忧拍拍她的肩。「放心,我一定教他再也不敢靠近寿春医馆。不过你也真是的,王老虎一个普通人,你还打不过他吗?居然让他伤了你。」 「当时围了好多人,我不好出手。」 「他们就没帮你?枉费你这样全心助人。」 「小师弟,我义诊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不是要图人回报。」 「你人太好了。」于百忧念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都看不清?」不过他说得很小声,因为他太了解袁清妩善良的性子,她向来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 于百忧自小就受了她很多恩惠,可以说,他能在槐树村安然生活,多亏有她照顾。 所以他在埋怨她的心软时,也尽力回报她、照顾她。 袁清妩沉默了一会儿,见他一个人忙碌,忍不住又靠过去。「我也来帮忙。」 「你都伤了,还要忙和什么?去休息吧!」 可她哪里看得下去他一个人辛苦?便道:「要不,我去给你做饭。」 「我吃过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点心。「这是一品居的香桩酥饼,我尝了,味道不错,也带一块回来给你试试。」 她打开油纸,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猪油味、衬着香桩清香,说不出地勾人馋虫。 她咬了一口,咸咸的酥饼溢出满嘴的浓香,吞下腹后,喉头回味的是蜜一样的甘甜。 第十六章 但她知道,甜的不是饼,是她的心。 他终究还是惦着她的,只是……他为什么只当她是姊姊? 尝着尝着,她眼眶不禁泛红,真的好恨,当年在槐树村,第一个见到他的不是她!就晚了三天…… 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二师姊,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了?」他吓一跳。袁清妩外貌英气、性子柔和,却很强韧,从来不轻易掉泪的。 「没有,我没事。」她慌忙抹着泪水。 「可是……」他有点手足无措。 「真的没事。」她深吸口气,终于抚平心中激动。「我只是担心医馆被捣成这样了,明天怎么看诊?」 「还看什么?休息啦!」他很不满。「你这样尽心尽力……唉,那些人,就算王老虎在时,他们怕挨揍,不敢帮你,王老虎走后,他们总该陪你一起收拾善后吧?结果……」做好人,也是要有分寸的。 「是王老虎说,谁敢插手,就要谁好看,他们才不敢过来。」 「好啊!那我连夜收拾,咱们明天照样看诊,我看那些人敢不敢、还有没有脸上门求诊?」 「小师弟……」 「行了,我知道你要劝我别太偏激,很多事只是无可奈何,不是人性悲凉。我懂,但我就是这性子,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若忘恩负义,猪狗都不如。」 他说得越豪迈,她忍不住越想笑,终于噗哧笑出声。 「你笑什么?」于百忧瞪眼。 「以前师父总说,咱们应该换换样子,你生得纯净无瑕,就该配上一副和暖性情,偏偏你似爆竹,一点就炸。」 「不许说我的脸。」 她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又笑,见他瞪眼,她连忙解释:「别误会,我不是笑你,不过我很喜欢你的样子。」 「我才喜欢你的模样。」就像个英姿焕发的将军。 她明知道他嘴里的「喜欢」不是她想的那样,但芳心仍为这两个字怦然跳动。 能与他这样打趣、玩闹的日子还剩下多少呢?她多么留恋两人一起时,这份扣人心弦的温暖。 真的,她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让时光在这一刻永远留存下来。 夜半三更,方笑颜换上夜行衣,取出之前在王老虎家盗取的金银,又叮嘱翠墨守门,便准备外出。 「小姐,那钱既然三番两次都送不出去,表示它想留在你身边,你就别忙和了,让它留下嘛!」翠墨真舍不得方笑颜去做散财童子。 「你说什么?」方笑颜瞪眼。「我若贪吞这些金银,与那些巧取豪夺的奸商恶吏有何分别?」 「当然有,你的钱是从奸商恶吏手中偷来的,不会伤害到一般百姓。至于坏人们……他们的死活谁关心?」 「歪理一篇。」方笑颜被她一番浑话逗笑了。「反正这些钱不是我们的,也不可能变成我们的,你就甭想了。我现在要出去了,你记得把房门守好,别让人发现。」 「喔!」眼看着金银飞走,翠墨真是心疼。 方笑颜离了绣阁,飞掠的身子便像融入夜风中,在灯火暗影里飘忽纵横。 她的身手实在太快,因此不管是打更的更夫、还是巡夜的官差,都无法发现她的行踪。 就连那些受她帮助的贫民,往往只嗅得一股寒梅冷香,便见金银从天而降,却连她一抹影子也捕捉不到。 不过,这大规模的赠银也在贫民百姓口中渲染成另一个传奇——侠盗一枝梅事隔多月后,又重出江湖了。 无数百姓当她是万家生佛那样崇拜,当然,金银短少的恶商们则视她若杀父仇人般怨恨。 但方笑颜全不关心这一切,她只是做自己想做、并且该做的事。 今晚的行动非常顺利——其实过去行事,她也都很成功,直到遇见于百忧,她才遇上困难。 平常时候,她非常喜欢跟他在一起,但夜晚…… 「我们还是相看两不见的好。」她低声笑着感叹,没有他来打扰的夜行,分外愉快。「果然,一山不容二虎,一城也不容二贼啊!」 突然—— 「一枝梅!」一道喝声从身后追过来。 方笑颜背脊上的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 「你竟敢盗方家?!」于百忧露在黑巾外的两只眼睛燃着怒火。 他本来是要去王老虎家,那混蛋敢找寿春医馆的碴,他就要他鸡犬不宁。 谁知路过方家,却见暗影飘忽,可不是那死对头——一枝梅。她谁不好偷,竟把魔掌伸到方笑颜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把你盗的财物留下来,我饶你一命,否则……」他长剑出鞘,地狱恶煞般瞪着她。 「不用这么狠吧?」方笑颜一惊,差点从高墙上摔下去。 我是要进去,不是偷完了想出来,你眼睛怎么看的?她在心里哀号,转身便往夜空的另一边跑去。 「你还逃?」于百忧卷起剑风杀过去。 方笑颜好想哭。人是不是一定要这么衰,好事不灵,坏事永远灵验? 她更不敢停了,飞快地挪闪。这让于百忧越发确定她是要夜盗方家。 「我今天一定要将你扭送官府!」他咬牙,誓不与她干休。 方笑颜有苦难言,慌不择路地跑出了柳城。 「恶贼,纳命来!」于百忧一剑劈下。 她差点魂飞天外,也不管前头有路没路,豁身就钻了过去。 不料,前头竟是荆棘丛,细小的微刺划破衣服,在她皮肤上割出一道道血痕。 「天哪!」她以手蒙脸,可别毁容才好。 「恶贼,你以为躲进荆棘就没事了?」他冷笑,手腕一抖,荆棘丛四散,露出她狼狈的身影。 他还没完没了了!一把火从腹部冲到心口,方笑颜回过头,狠狠瞪他一眼。 好,夜晚他这么折腾她,等到白天……哼哼,风水轮流转,大家走着瞧。 她扭转身子,改向东方奔去。 记得那里有座衰败的判官祠,因为年久失修,阴暗可怖,柳城里的人都说祠里闹鬼。 若是一般时候,方笑颜是不敢靠近那里的,她就算力能擒虎,对于鬼魅一道,还是敬而远之。 但今晚,她没有太多选择,只希望借着那里的阴森避开他的追击。 该死的于百忧、混帐于百忧,等天一亮,你就死定了!她在心里骂着,飞快抵达判官祠。 不意,于百忧却比她快了一步,寒森森的利剑就挡在她前行的道路上。 这一刻,方笑颜一颗心差点暂停跳动。她第一次离死亡这么接近。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于百忧讽刺她。 方笑颜咬牙,瞪了他半晌。「彼此彼此。」 于百忧怔了怔,这么近听她的声音,就算她特意压低声嗓,那磁性中一点微微的沙哑……分明是方笑颜! 但……怎么可能?堂堂通古玉坊的大小姐,是夜盗百户的小偷一枝梅? 「你到底是谁——啊!」却是方笑颜乘机踢出一蓬沙子,迷住他的眼。 她转身,飞也似地逃。 「站住!」该死,他的眼睛好痛。 第十七章 听他的是白痴。她跑得更快,就像一缕轻烟似地掠过了阴暗的大地,飘忽——不对,她消失了。 她像晨雾,日阳一出来便转瞬无踪,她就这么平空不见了。 待于百忧揉着通红的眼睛追过来,别说她的身影了,连那缕熟悉的寒梅冷香也尽数消失。 「这是什么功夫?」如此鬼魅的身法,他闻所未闻。 他不死心,又在附近找了一遍,确实不见她的身影。 真被一枝梅逃了!他含恨地收剑入鞘。「再有下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转身回柳城。他要去方家关切一下,他们到底损失了多少? 而且,他很担心方笑颜,家里遭盗,她一定很担心、很不安吧? 这该死的一枝梅!他一定要想办法捉住她。 他已经不去想为什么一枝梅会拥有方笑颜的声音,所谓人有相似,声音自然也有雷同的,这没什么好奇怪。 他肯定一枝梅不是方笑颜。她不会隐瞒他这么重要的事,不可能瞒得住的。他把那个问题抛到脑后,怀着七分忧虑、三分焦躁的脚步返回柳城。 这时,方笑颜才像个泥人似的,从一口废井中爬起来。 刚才她被追得慌了,一不小心摔入废井中,幸好井里没水,否则她就淹死了。 但井中有半坑泥,也弄得她狼狈万分。 她爬起来的时候,见东面天边那缕橘红正缓缓驱散黑幕,将白日带临大地。 「于百忧……你这混蛋!」她气死了。 幸好她知道判官祠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柳城,比走官道快一倍,不然她堂堂方家大小姐弄这么难堪回家,还不给人笑死? 「于百忧,你等着,我跟你没完!」她一跺脚,飞快地朝方家奔去。 老天保佑,她一定要赶在天色全亮前回到家,玉皇大帝、三清道尊、观音娘娘……不管谁都好,帮帮忙吧! 【第七章】 方笑颜终于赶在天亮前回家,翠墨已经紧张到快飙泪了。 「小姐,你也太久了吧!」她把方笑颜送进绣阁后,赶紧将里里外外的门都锁上。 「别提了,遇上一个疯子。」方笑颜一想到又被于百忧追得落荒而逃,怒火直烧。 「啥?疯子?」翠墨才靠近她一步,又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小姐,你好臭啊!」 「你以为我愿意啊?!」方笑颜三分怒火被煽成十分。 翠墨连忙跑出去,吩咐厨房烧水,准备让方笑颜沐浴更衣。 「小姐,你不是失手了吧?」虽然很臭,翠墨还是讲义气地屏住呼吸,凑过去帮方笑颜整理一身狼狈。 「没有,不过……」她愤怒地咬牙。「我被人发现,一路追到判官祠,跌进一口废井中才摆脱追逐,脱身出来。这些烂泥就是在那里沾到的。」 「所以……你的身分泄漏了,被发现一枝梅是方家大小姐?」喔!完蛋了,等老爷回来,会把她们都打死。 「不是。」要是一枝梅的真实身分败露,她恐怕要自杀以谢天下了,还能在这里跟翠墨闲嗑牙?「对方只是把我当普通小偷,想捉我归案,他并不知道我是谁。」 翠墨拍胸口。「还好、还好。」 「哪里好?我已经被追了好几次了。」气死她也。 「这个……小姐,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你以前这么顺遂,所以偶尔干点小偷小摸,就当怡情养性,但现在既然被发现了,你要不要考虑干脆别干了?反正家里又不缺你这份工资。」 「你说什么?」方笑颜被她的胡言乱语气歪了。「我给家里挣过工资吗?你糊涂啦?」 「既然也没好处,你何必如此辛苦?」 「这种事不是为了好处而做的,不过……翠墨,我们自小一起读书,那些演义小说你也看过,你不觉得这世间除了律法外,还需要一份力量,在百姓们无助受累时给予资助?」 「可这终归是违法的。」 「它是违法,但也是正义。翠墨,官府做事要讲证据,要有条有理,难免拖沓,让被害人受更多的苦。可我们不同,我们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像……及时雨,就是大旱过后突然降下的甘霖。或许它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它可以给绝望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你明白吗?」 「就像当年,我老家遭灾,爹娘相继病死,我饿倒在街头,老爷、小姐带我回家那样,是不是?」 「嗯。」方笑颜想了一下。「我觉得你进方家,应该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不是临时的、无法长久的援助。」 翠墨看着她,继续想。「好像是喔!」 「对啊。」然后……她们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 主仆俩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嘻嘻哈哈地又闹成一团。 「小姐,你的比喻好差。」 「你的理解才差。」 「小姐……」 咚咚咚,外头有人敲门,方笑颜赶紧闪进内室。 翠墨跑去应门。「什么事?」 「翠墨姑娘,于公子来访。」门房报告。 「知道了。」翠墨打发门房,便进内室,才要问是不是照例让于百忧在后花园候着,等小姐梳洗完毕再去见他?可房里的方笑颜一听见「于公子」,已经气得瞪眼,好像随时准备扑过去,把人砍成十八段。 「小姐,你……还好吧?」翠墨小心地问。 「告诉姓于的,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见他。」她一拳敲在梳妆台上,竟把那红桧做的木台硬生生敲下一块。 翠墨吓得连退三步。不得了,小姐发狂了…… 「我这就去把他赶走。」她飞一样地往外跑。于百忧到底哪里惹着方笑颜,小姐竟生这么大的气? 天哪,好好一桩美满姻缘要飞了……于百忧这猪头,怎么就干傻事? 她绝不认为问题出在方笑颜身上,因为小姐永远是对的。 该骂的就是于百忧,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就算是小姐出错,那也是他惹出来的。 所以,翠墨一到门口,见着于百忧,二话不说,抬脚便往他脚上踩。 「翠墨姊姊脚下留情。」于百忧吓一跳,急忙后退,连连作揖。 「我留情,小姐不留情。」 「什么?」于百忧愣了一下,终于被翠墨逮着机会,一脚踩上。「唉哟!」他抱着脚直抽气。 「你还问?」翠墨愠恼地瞪他。「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小姐生这样大的气?」 「我……」于百忧回想这些日子跟方笑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去游湖,她很开心、后来她知道王老虎去找寿春医馆的碴,便主动帮忙,他看诊,她在旁协助,两人其乐也融融,没啥问题啊?「小姐因何发怒?」 「我问你,你倒问我来着?」 「我不晓得啊!」他一脸无辜。 翠墨就知道他傻,在感情上,他跟白痴没两样。 「不管你晓不晓得,总之,你惹火小姐了,小姐不想见你。」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那我现在该怎么办?翠墨姊姊教教我。」 第十八章 「我?」翠墨一想到方笑颜空手劈妆台的壮举,心里哆嗦,连连摇头。「不要,小姐这次气炸了,我要是不识相凑过去,分明找死,我坚决不干。」 于百忧听她这么说,心里慌了。 「翠墨姊姊,你不能见死不救!求求你……」他又是连连作揖。 翠墨不免心疼。「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小姐这回很生气。」 「我确实不知哪里做错了,但我愿意向小姐道歉,翠墨姊姊,你好歹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拜托你了。」 「可是……」 「翠墨姊姊教教我吧!」他摆明是赖上了。 但翠墨见他的俊颜带着仓皇和痛苦,怎么也无法袖手不理。至少,他还喊她一声「姊姊」呢!冲着这一点,她也不能不管他。 「你——算了!这回的干系我担,你附耳过来……」 「谢翠墨姊姊。」他欢喜拱手,才凑过身子。 翠墨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半晌,于百忧阴霾的脸色便见晴朗,末了,他又深深一揖。 「翠墨姊姊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 「少酸了,快点去准备。记住啊,见到小姐后,该服软的立刻服软,千万别跟她杠上,知道吗?」 「小生明白。」话落,他匆匆地依计行事去也。 翠墨仰头看天。「小姐,我这可都是为你好,你千万别恼我……你若要发火,尽管找于傻瓜,我身板小,挨不下一拳的。」 话说,这红娘还真不是人干的,以后小姐和于傻瓜若玉成好事,她媒人礼一定要收最大包的。 于百忧回到寿春医馆时,袁清妩正在休息。 自从王老虎在这里闹过一阵,百姓们受惊,前来看诊的人便少了一半,因此,袁清妩和于百忧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 于百忧为此很是开心,毕竟,贴的药钱少了,他也不必三天两头跑出去做贼,至于那些胆小的百姓,他们平时把袁清妩夸得像观音娘娘再世,等她真正出事,谁也不敢出来帮忙,于百忧也不想救治这样的人。 倒是袁清妩性子好,认为趋吉避凶是人的本能,怨不得他们。况且,大家不来看病,表示他们身体好,做大夫的就希望所有人都能身体健康。 于百忧对她的善良无话可说。 袁清妩见于百忧急急来回,脸现忧色,心里也不安。 「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神色匆匆的。」 「笑颜生我的气,我拿钱,买东西去哄她。」他坦白地说。 「好端端地,方小姐怎会气恼?」 「这个……」于百忧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反正方笑颜生气了,是他的错,他要认,不是他的错,他同样要认。 她飞扬的黛眉皱了起来。无缘无故,方笑颜撒什么泼? 于百忧在她心里就跟宝贝似的,她平时连个脸色都舍不得给他,这人让给了方笑颜,倒教他受气了。 「你想想看,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发火?」 「二师姊,昨天我在医馆里看诊,根本没机会见她,至于前天,我们上山踏青,回来时还给你摘了好大一束花,她回去时你也看见了,很愉快啊,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又生气了。」 「对啊!她前天离开时,确实满面笑容。」袁清妩便狐疑。「你说‘又’?她常常发脾气吗?」 「还好吧!」基本上他觉得方笑颜是个性子开朗洒脱的人,不过她每回发怒,都令他特别心惊胆颤。其实,他会如此紧张的也只有她,换成其他人,爱气、不气,气死活该。「笑颜不是爱乱发脾气的人,我想她发火,一定有她的原因。」 但听在袁清妩耳里,只觉于百忧在方笑颜面前,时刻得受她情绪起伏牵引,真是受尽了委屈。 她很不舍,方笑颜太不懂得心疼人了。 「二师姊,我先走了。」他拿了钱袋便往外跑。「对了,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你不必准备我的分。」 他离开了,为了方笑颜,他奔波得满身大汗,这样真的值得吗? 袁清妩忍不住想,万一方笑颜的脾气不改,于百忧跟她在一起,是不是要受苦一辈子? 不能和气相处的感情,有可能天长地久吗? 于百忧和方笑颜一起的时间越久,对她的感情就越深,将来为此受到的伤害必然也更大。 她的心思突然有些飘忽。为了于百忧的终生幸福着想,真的应该帮他挥慧剑、斩情丝了。 但他喜欢方笑颜,让他离开她,他会很痛苦吧? 可长痛不如短痛,一段不合适的感情,与其拖着,彼此折磨终生,不如早了早好,那么…… 她跟于百忧是不是能够拥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回,她会把握时机,及早出现,绝不将他身边的位置让给任何人。 她想着,芳心跳得好快、身子好热。 这时,于百忧已经在街上买了卖货郎该有的全部家当,又黏上胡子、戴了帽子,肩背货架,来到方家后门。 方家是柳城首富,方府庭台掩映、楼阁重重,里头伺候、做事的丫鬟仆妇也有数十。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小丫头平常是不能随便外出的,她们想要些绣线、胭脂、花粉之类的,就要等货郎上门兜售,而货郎平均一个月上门一回。 翠墨给于百忧的主意便是——假扮货郎,乘机混入方府,跟方笑颜当面道歉,求她原谅。 其实不用伪装,凭于百忧的轻功也能自由出入方家,但他不想这样干,好像在偷香窃玉似的,没地辱没了方小姐身分。 他宁可辛苦一点,照着翠墨指导,屈身扮一回卖货郎。 后门的看守见货郎上门,便请他稍待,自去禀报小姐。 而正帮方笑颜梳头的翠墨听见此话,知道是于百忧来了,开始缠着小姐要买东西。 方笑颜不免疑惑。「你向来不买货郎的东西,说品质不好,怎么突然变了?」 「人家就好奇嘛!厨房的大妈告诉我,货郎的东西虽比不得店铺里的精致,但胜在新奇,很多头花、珠钗的样式都特别有趣,我就想看一看,若有好的,也给小姐买一份。」 「那你到后堂,跟大伙儿挑去吧,我这里暂时不用你服侍。」 「去了后堂,大家抢成一团,我还有得挑吗?」 「那你想怎么样?」 「让货郎进来,咱们先挑,过后再叫其他人去买。」 「就你精诡。」方笑颜嗔她一眼,便让门房去请货郎到后堂。 「去花园吧!那里光线好,挑绣线时,颜色才不致走样。」 方笑颜不疑有他,也让门房照办。 翠墨偷偷地转身喘口气。这瞒哄小姐的压力好大,该死的于百忧,他若不能哄好小姐,让小姐把气出在她头上,她就踩死他! 于百忧被门房引到后花园后,便心急如焚地等待翠墨哄来方笑颜,让两人相见。 见面后,他该怎么道歉,她才会原谅他?他坐立不安。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他不是来与她花前月下的,相反地,他若搞不定她,他们也完了。 他已经不去想自己到底哪里做错?反正认罪就是了。 第十九章 「唉!」他转动着博浪鼓,发出咚咚的声响,他的心情就随着击鼓声而起起伏伏。 不多时,他终于又听到那熟悉的环佩叮当声,这是方笑颜腰上的银炼随着她的走动,互相敲击出来的。 当她们主仆从小径另一头转出来时,银炼在日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配合她不及盈握的柳腰,说不出的柔媚可心,吸引他的视线。 「笑颜……」终于又见到她了,于百忧激动得全身颤抖,但他一声不敢吭,甚至不敢抬头,就怕她一见他,便转身跑了。 方笑颜和翠墨来到他身边,她道:「老人家辛苦了。」 「谢小姐关心。」于百忧头低低的,声音压得更低。 方笑颜推推翠墨。「你不是要看东西吗?还不去?」 「小姐,我们去凉亭坐下来,慢慢挑吧!」翠墨说,拼命跟于百忧打手势,让他把握机会道歉,否则错过了这回,他怕要抱憾终生。 「看东西……啊,好……」于百忧被翠墨的手势搞得心慌意乱,想要解下背上货架,却差点打翻它。 「小姐,你看嘛!这样挑东西,多累?」翠墨缠着她。「咱们到凉亭,那里有石桌,把东西摆开,才好一样一样看。」 「行了,你别晃我了,头都被你摇晕了。」方笑颜只得应允,领前走向凉亭。 翠墨在一旁对于百忧眨眨眼。「上啊,你还等什么?」 于百忧无言地对她拱拱手。「翠墨姊姊,你可不可以稍避一下,我好跟笑颜谈些体己话?」 翠墨瞪他一眼,这新人都还没过门,他就想扔媒人了,过分! 于百忧又拼命作揖,翠墨见他可怜,便一跺脚,觑一个小姐没注意的机会,转身跑了。 前头,方笑颜才进凉亭,便道:「这里行了吧?」她回头要叫翠墨,却见身后只跟了货郎一人,贴身丫头早就不见人影。 「翠墨?」她又喊了声,无人应答,那货郎则微抬眼,修长的凤眸带着祈求的目光望着她。 「你……」就算他黏了胡子、戴了帽子,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于百忧,你搞什么鬼?」 「笑颜……」他软声唤着,想去拉她的手。 「别叫我。」这会儿说什么都好听,到了夜晚,他又把她整得半死。 「小姐,你就算想处罚小生,也得让小生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届时,不劳小姐动手,小生自罚到小姐满意为止。」他温言如蜜。 方笑颜心里不自觉便淌过一抹甜。「你除了会说好听话,还会干什么?」 「小生还能给小姐道歉。」说着,他深深鞠躬。 「道歉?」她被他害得这么惨,是一句「道歉」能解决的吗?「你凭什么道歉?你为何道歉?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她越说越愤怒。 他却越发无辜起来。「小生知道得罪了小姐,但小生确实一无所知。」 「你——」方笑颜真想咬他几口,又想大叫几声发泄,但见他神情委屈,又不禁心软。毕竟,他说的也是事实,他确实不知道她是一枝梅,才会紧追她不放。 而且,听他昨夜的话意,他是以为一枝梅盗了方家,想替方家取回失物,才对她步步进逼,那也是为了她好。 只是……这家伙好心总是要办坏事。 她看着他,也怒、也恼、也心疼。他俩不能这样下去,万一某一晚,两人又狭路相逢,彼此看不顺眼拔刀相向,砍了一个之后,才发现另一个是心上人,还不后悔终生? 她思虑复思虑,终于长叹口气,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昨晚?在医馆里睡觉啊!」他直觉回答。 「一整夜都在睡,没出过医馆一步?」她眼睛眯了起来。 「呃……」他迟疑了下,还是决定老实招认。「上半夜是在睡,下半夜本来想上王老虎家的,结果……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你先平静心情,听我说完,好吗?」 「你说,我听着。」 「其实我师姊弟在柳城义诊数月,身上的金银早就用完了,但舍药的工作却放不下,因此,我三不五时就会夜盗奸商恶吏的家,拿他们的钱来贴补药费。」他一边说,根本不敢看她,以为她会激动难平。 但她的神色却很平静。「这事我早知道了。」 「啊?」换他迷糊了。 「你可知城里有位侠盗,绰号一枝梅,做的是与你相同的事情?」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一刻,他觉得她跟一枝梅分外相像;但……不可能吧? 「我知道一枝梅的事。但昨夜,我却见她夜盗方家,通古玉坊在柳城的声名一向不错,不应该成为她下手的目标。」 所以,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怀疑过她,她不知道是该感动他的信任?还是气他脑筋太直,不懂得变通。 「你就没想过,一枝梅不是要入方家窃盗,而是——」她顿了一下,深吸口气后才道:「她办完了事,准备回家。」 「回家?」他好像被雷打到了。「一枝梅……回方家?」 「是的。」她点头,双脚错步,一阵烟似地掠过他身边,顺手取下他的假胡子。「一枝梅要回家,因为,我就是一枝梅。」 他看着她,一会儿,又低头喘口气,再望她,复又转过身去,如此三、四回,他才渐渐平静下心情。 他怀疑过一枝梅的身分,但他从来没怀疑过她,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他信任她。 可她告诉他,她就是一枝梅,她跟他一样,白天有一个身分,夜晚却成了梁上君子。 他的心情很乱,但很确定并不是厌恶。方大小姐是一枝梅……天哪!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了。 「一枝梅……昨晚我追了一枝梅大半夜,才在判官祠附近失去她的踪迹……一枝梅的轻功身法鬼神莫测,而你……」 「见鬼的鬼神莫测,我不小心踏空了一脚,摔进废井里了。」提到这件事,她就火。 「啊?」他的脑子很糊涂,但还是勉强回想,好一会儿,他恍然大悟。「你是因为摔跤,才气我、不想见我?」 「你以为呢?」方笑颜瞪着他。「你自己说,你是第几回把我追得那么惨了?你我无仇无怨,头一回相遇是在王老虎家里,那时我一发现是你,入库房取金珠,也给你留一半,你却见我就找麻烦,我得罪你了吗?」 「不是的。」他连忙辩解。「我们无仇,只是……那夜你走后,留下一枝绢布梅花,却让我做了代罪羔羊。王老虎以为我就是一枝梅,领了一大群打手追了我大半夜,我气忿背黑锅,因此才想找一枝梅说清楚。」 所以,他们之间纯属误会,罪魁祸首是王老虎。 她瞪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对视半晌,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心头的阴影和不敢置信也随着这阵畅笑,拨云见日。 其实她做侠盗也没什么不好啊,由此可见,他们性情投契,夫唱妇随。 想着想着,他越发愉快了。「笑颜,对不起,昨晚害你受惊了。」 第二十章 她扭着手绢,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不关你的事,我早该告诉你事实。」 「现在说也不晚,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行动。」 她噗哧笑着。「上哪儿行动啊?」 「王老虎家啊!他害我们之间产生误会,还威胁我和二师姊不归顺他,就把我们赶出柳城,于情于理,都要找他开刀。」他说着,牵起她的手。 「好。」她对王老虎也很痛恨,那家伙曾经抢劫、打伤过她爹,官司都还没了呢! 「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三更时分,王老虎家门口见。」她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跟心上人携手盗窃。但他们性情相合、喜好一致,真是让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投契。 天底下,唯他最了解她的心,她也是。 【第八章】 是夜,于百忧换了夜行衣,准备外出。 袁清妩见了,忍不住问他:「小师弟,你这样接二连三地下手,行不行啊?」就算是劫富济贫,也要有个限度。 「没事。」于百忧拉上蒙面巾,说道:「我去王老虎家,给你报仇。」 她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原来,他也是很看重她、很在乎她的。不过…… 「小师弟,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可别欺他太狠,让他反咬一口,我们都麻烦。」 「我不欺人,人就欺我们。」他觉得她的性子实在软过头了。 「反正咱们也没损失太多,就别计较了。」她温言劝道:「况且,咱们长期义诊确实影响了王家的生计,由此来说,两方都有错。」 「那怎么办?停止义诊?」 「不行。」袁清妩断然否决。「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我们救治,义诊绝不能停。」 「可我们持续义诊,其他医馆的生计就会一直不好,他们就会恼我们,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袁清妩被他一提醒,烦恼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二师姊,这世上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事,势必得有所取舍的。」他说。 但袁清妩真的不想伤害任何人。 「行了、行了。」于百忧看她头痛,他也头痛。「横竖这件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担心,都交给我吧!」 她听到他的保证,便觉得好安心。 他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手掌又宽又大,温暖了她全身。 她呆呆地看着他,还记得他坐在她家草垛上发呆的样子,才多久时间,玉娃娃长大,会心疼人、会照顾她了。 那曾经小小的、能被她抱在怀里安慰的身子,如今应该也长大到可以让她依靠了吧? 她突然很想偎过去,在他的怀里享受他的温情。 「好了,二师姊,我走啦!」但他却对她挥挥手,一眼也不回地离开。 她的眼眶热起来了,一点晶莹落了下来。 他不爱她,为什么?他们明明日夜相处,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他与方笑颜同行的几倍,但他却选择了方笑颜,只因为她慢了一步? 她不甘心,越来越无法忍受他的离去。 于百忧离开医馆后,直奔王老虎家,才到地头,正想着不知方笑颜到了没有,便听一阵猫叫声在高墙上响起。 夜风中,一名黑衣人身材窈窕,蒙面的黑巾遮住她大半姿容,却掩不住那双明亮的眼,在黑夜里绽放出比星星还要炫目的光彩。 「笑颜!」他在心里唤一声,拔高身形,往她的方向掠去。 她对他一笑,虽然笑容被黑巾掩盖,但从她微眯的眼,他仍能读出她心底的愉悦与淘气。 是了,最初他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声音,那独一无二的嗓音震动他的心弦。 但之后,他却着迷于她的害羞、她的喜怒、她的开朗中,她的每一种样貌他都好喜欢。 如今,他更爱她是一枝梅。那样快意、潇洒,只有他与她能理解、分享。 他情难自禁地牵起她的手。 她害羞地别开头,不敢看他。 高墙上,散发浪漫旖旎的氛围,对比高墙下守卫的森严,仿佛是天地之别。 于百忧陶醉,直欲携美乘风而去。 最后,是方笑颜先被沁凉的夜风吹醒神智,她对他比了比高墙内那棵双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 他眼里划过一抹讶异,没想到她跟他第一次窃盗王家时,选择的是同一路线。 她调皮地眨眼。他还不知道,这条路是她先发现的。 他们掠上大树,一起等着,等候家丁巡逻换班的时候,再觑机潜入库房。 通往库房的路,对于百忧和方笑颜而言再熟悉不过。他们顺顺利利进入王老虎的藏宝室,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我还记得那一晚,我藏在树梢,看见你掠上高墙,吓了一跳,鼎鼎有名的神医三块玉,居然也会干起梁上君子的把式。」她说。 「我那晚蒙着脸,你也能看穿?」 「你的眼神、你的动作、你的身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也可以说,她惦记着他,比他的感情萌芽得更早。「不像你,见了我几回,也没发现是我,还追得我狼狈万分。」 「这……」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也不是全然无觉,不过我以为堂堂方家小姐不可能成为窃贼,所以坚持不往那方面想。」 「怎么?不喜欢我做一枝梅?」 「哪儿的话?」他轻轻揽上她的肩,将她拉入怀里。她的呼吸轻轻地落在他颈项,有一种扣人心弦的灼热。「我很高兴你是一枝梅,有你陪我一起,这日子才有滋味。」 她害羞地回拥他,他的肩、他的胸,宽广又让人迷恋。 「我其实早想告诉你,我就是一枝梅,可我不敢,我怕你知道后会不喜欢我。」 「但现在,我更喜欢你了。」生命中要找到一个知己很难,要找到一个既是红颜,又是知己的人更难。他多幸运,两样都有了。「笑颜,等你爹回来,我就请人上方家提亲,你做我的新娘好不好?」 她笑了,心脏怦怦跳,眼眶微微发红。多么喜欢这个男人啊!他们是如此契合,好像天生下来就该在一起。 「嗯!」她搂紧他,这一辈子要携手白头,再不放开他了。 「笑颜、笑颜……」他激动地说不出话,只能连声唤着她的名。 她听着,一声、两声、三声……心情从最甜蜜,到有一点担忧。他不会乐疯了吧?就只剩这句话会讲?而且…… 「百忧,时候不早,咱们该办正事了。」总不能等到天亮,让人来个瓮中捉鳖吧? 「啊,对……」他还在兴奋中,神智没太清醒。 「别发呆了。」她轻捏一下他的手,然后转身,开始搜刮金银。 他虽然晚了一步,也赶紧加入寻找的行列。 「这王老虎真是个笨蛋。他知我们只对金银下手,便换着法子隐匿金银,却没想过干脆换个地方算了。」方笑颜翻开一箱珠宝,便见一袋金叶子藏在里头。「哼,只要他的金银还在库房里,就算挖地三尺,我也能找到。」 第二十一章 「在哪里?」她动作真快,他还没有收获呢! 「喏!」她欲抽起那袋金叶子。 他眼尖,发现皮袋底下,牵着一根银丝。 「笑颜,别动!」他惊慌喊道。 「嗯?」她疑惑。 「那袋金叶子被做了手脚。」于百忧说着,小心走过去,将木箱里的珠宝一件一件拿出来,果然见到箱子底部有一柄手弩连着皮袋,方笑颜若将皮袋抽出,必然引动机关,利箭发射,她不死也要掉层皮。 「我倒是小瞧王老虎了。」她语声含冰。 「一点小把戏,我还不放在眼里。」于百忧手在机簧上转动几下,顺利拆下机关。「好了,你可以动了。」 方笑颜先把皮袋收入怀中,然后低头去看机关。「想不到王老虎也学会使诈了。」 「这只是最粗浅的机关,上不了台面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摇头。「你不是土生土长的柳城人,你不了解,王老虎那人生性恶霸,他想什么、要什么,习惯去抢、去打、去夺,所以真正的柳城人,没人敢跟他正面对抗,因为我们打不赢他。但王老虎有一个缺点:他没脑子,柳城人不想受他欺负,只要使点小聪明,总能避开。而现在,这头没脑的老虎却学聪明了——」她很担心,一头会设陷阱的老虎,对柳城是一种危害。 但于百忧却拿着那个机关翻来覆去看了好久。「也就是说,有人给老虎身上插了翅?」 「你是说……有人在帮助王老虎?」 「我不相信一个笨了几十年的人,会突然变聪明。所以最大的原因是他找到帮手了。可即便如此,这帮手的功夫也不怎么样,这种机关,三岁小孩都不屑玩。」 「你三岁就开始学机关之术?」 他脸红了下。「我六岁才开始学,但真正入门是拜师学医开始。」 「你师父不只教你医术,还教你机关?你师父很有本事啊!」 「这种话你千万别在他面前说,他很自大,总说自己是医圣再世,他的先祖文可安邦、武可定国,连他的师兄、师弟妹们,也个个一身好本事,弄得他们那一派人好像是神仙一样。」 「你不相信他?」 「我平均三天要去酒馆赎他一次,你说,他连自己的酒钱都付不起,能有这么大本事吗?」 「也许他是个游戏人间的风尘异人?」 「风尘异人都是不爱钱的。而我师父,他收我为徒,要了我三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结果学费送上了,师父却把他的排名放最末,这才是于百忧最吐血的。金银有价、玉无价啊! 她低声轻笑了起来。「至少你师父是个很有趣的人。」跟她师父一样,妙手空空之技独步天下,却去给人当武师,教她轻功时,总让她上厨房给他偷鸡腿,当作测试,搞得那阵子方家厨房做出来的鸡永远少了两只腿。 「是啊!非常有趣。」常把他气得半死而已。不过师父的态度差归差,本事还算过得去。他道:「笑颜,你先出去,我给你弄点好玩的,顺便给王老虎一点教训。」 她颔首,飞身出了库房,远远藏在屋檐下,看着他在库房施为。 约莫半盏茶时间,他终于布置好一切,朝她藏身的地方挥手,她挺腰,身如利箭冲向他。 「走。」他低喝一声,然后,顺手打爆了一排风灯。 「什么人?!」家丁被惊动了,迅速往库房集合。 这时,于百忧却没有拉着方笑颜往外跑,他们掉转方向,藏到了王府后花园的假山边。 「等着看好戏。」他对她说。 不多时,夜空里传来王老虎愤怒的咆哮。「你们这群废物、饭桶!我花了这么多钱请你们,却还是让小偷来去自如,你们除了会吃饭,还能干什么?!」紧接着就是一阵拳脚击肉的声响,看来王老虎气疯了,正在修理下人。 方笑颜撇撇嘴。「就凭你请的那些人也想拦住我们……不过,百忧,我刚才走得急,忘记放梅花。」扼腕啊! 「没关系,我替你放了。」 「你怎么会有我做的绢布梅花?」 「我放的不是绢布梅花,是空中的。」 「嗯?」她没理解。 「等着看好戏。」他说。 这时,王老虎正气急败坏地抢进库房,准备清查损失。 老天保佑那机关有用,接二连三地遭窃,他的身家已经大受亏损,快撑不下去了。 谁知他一拉大门,那副手弩就朝他砸过来,把他的额头砸破一个洞。 他应该感谢于百忧,至少于百忧没把利箭安上去,否则他现在已经死了。 但王老虎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是非常生气。「浑蛋!」他大骂,把门板踢破了。 因为于百忧把门板和库房里置放古玩的木架绑在一起,所以门板一受创,木架也跟着翻倒,古玩纷纷落地,那些青铜器还好一些,撞一下不会坏,但瓷瓶、玉器就毁了,乒乒乓乓,碎得好不热闹。 「你们这群杀胚——」王老虎当场气得吐血。 同时,木架翻倒完,牵动窗边一只烟花筒,今晚最盛大的热闹登场了。 被拉开的烟花筒冒出哧哧声响,然后火光闪烁,唰地,一枝灿烂的梅花在夜空中绽放出最眩目的光彩。 「好漂亮!」方笑颜击掌而叹。 「一枝梅!」王老虎却倒头,晕了过去。 真是……一样的美景,两番的心境啊! 于百忧和方笑颜狠狠捉弄了王老虎一番,两人非常开心。 因为太兴奋了,他又跟她回方家,分钱、谈机关、聊轻功,直厮混过午时,他才恍然想起,今天好像轮到他看诊! 「糟了,忘记看诊的事!」他慌忙跳起来。 「那怎么办?医馆一天不开,会有很多人不方便吧?」她忙着帮他收拾整理,好让他尽快回家。 「医馆是不会休息啦,二师姊会替我,不过对她有些不好意思。」他拿了东西,便与她告辞。「笑颜,我先回去,改天再来找你。」 她点头。「快走吧!别让二师姊等太久。」因为与他关系亲密,她也学他喊袁清妩「二师姊」,袁清妩没拒绝,一直待她有礼,只可惜有些生疏。 也不知是不是方笑颜的错觉,她总觉得她们亲近不起来。 方笑颜送他出了绣阁,再回来,却见桌上一袋金叶子,于百忧居然把最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百忧。」她拿起皮袋追出去。 「小姐,你急着去哪儿?」正好翠墨端着点心走过来,见她神色慌张,问道。 「百忧落了东西,我去送还给他。」方笑颜说。 「他走了?」翠墨嘟起嘴。「亏人家还准备了他的分儿,走之前都不说一声。」 「他突然想起今天要看诊,才忘了告诉你。」 「居然连看诊都会忘记,他也不是什么好大夫……」翠墨碎碎念了半天,才道:「小姐,你跟他忙了一夜没睡,要不这东西我帮你送,你乘机休息一下。」 「你不是又打坏主意吧?」方笑颜感觉翠墨就是喜欢欺负于百忧,一天没整他,心里不舒服。 第二十二章 「哪会啊!」她顶多念他两句,下次要来要走,都得先问过翠墨姊姊。 方笑颜知道她孩子心性,想了想,也不阻止她玩闹,便将皮袋子交给她。 「你玩归玩,别过火啊!」但她还是提醒了一句。 「人家才不会。」翠墨皱皱鼻子,把点心塞给她,欢快地跑了出去。 「这丫头,都二十了,还是跟小孩子一样。」翠墨就像她妹妹——不,她比亲妹妹还好。 方笑颜端了点心,迳自回房里吃喝。 于百忧回到医馆,又见一片狼籍,满肚子的怒火直烧上九重天。 那个该死的王老虎,真是屡教不改! 「下一回——下一回我绝不轻易放过他。」他慌忙进入,寻找袁清妩。「二师姊,你在哪里?二师姊……」 他从外庭一直找到后院,才在厨房的墙边看见她蜷曲的身影。 「二师姊!」他加快脚步冲过去扶起袁清妩,却见她颊上一片红肿,显然是挨打了。「王老虎——」他怒吼,此刻,他才像那欲择人而噬的猛虎。 「小师弟……」袁清妩动了动还有些晕眩的头,这才看清眼前是她最亲密、最想接近的人。「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她吸吸鼻子,眼泪掉了下来。 「我……」他们认识这么久,他头一回见她哭,不禁手忙脚乱。「我上王家盗财了,然后又去找笑颜……对不起,我若早些想起今天要看诊,就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受欺负了。」 方笑颜!所以他又是因为方笑颜而抛下她?为什么方笑颜一定要排在她前面?如果没有方笑颜,该有多好? 她捂着火辣辣的颊,心绪乱纷纷,泪水流得更急。 「对不起,二师姊,我再也不会了。」他赶紧为她检查。「你别哭,我马上帮你看诊,一定给你用最好的药,让你尽快恢复,二师姊……你别哭了。」他慌到快连她的脉搏都摸不到了。 她抽噎着。「我已经给自己抓好了药,正在厨房里煎着。」不过她脸上挨了一拳、胸口被踹中一脚,才会有虚弱、无力、想吐的症状。 「那我先扶你回房,再来帮你看着药?」他本来想搀着她走,但见她身子软绵绵,他索性打横抱起她,将她送入房中。 袁清妩靠在他怀中,小手紧紧捉着他的前襟,恨不得这一刻能永远停留下来。 她脸蛋通红,忍不住一直偎入他怀里。她喜欢他、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情难自禁,她把脸埋入他的胸口,这样她可以闻到他的味道,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微微地嘟起唇,虽然隔着衣服,但她想像自己是在亲吻他。 这激烈的情感让她脑子彻底迷糊了。 于百忧没发现她的异状,一路送她进了房。 这些景况全落入后头追来医馆的翠墨眼里。她感觉于百忧对事情的处理并没有错,但又有哪里怪怪的,好像…… 他们师姊弟是不是有问题?她也说不上来。她虽然爱当红娘,但毕竟没真正谈过恋爱,有些细微的异样她是察觉不出来的。 因此,她闷闷地抱着皮袋子回家。 于百忧将袁清妩放到床上后,便想转身回厨房替她煎药,她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二师姊?」他以为她不舒服,凑到床边摸着她的额。「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要不我给你准备药浴,你泡一下,会舒服一点。」不过药浴要用到的药材很多、又贵,他们现在手头都不宽裕,幸好他昨晚在王老虎家赚了一笔——啊!惨了,他把钱忘在方家了。 「不是,我……」她不想他走,她不要在痛苦时只剩自己一人,不要再眼睁睁看着他投入方笑颜的怀抱。 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应该是有感情的,难道她就一点点机会也没有? 「你——」他想到了。「是不是被王老虎吓到了?那混蛋……你放心,等你好一点,我就去找他报仇。不过二师姊,你的性子也该改改了,人家拳头都打过来了,你还不回击?这样不好,会吃亏的。」 「我本来想打回去。」她满腹委屈。「我看着他的喉头、他的胸口、他的下体……小师弟,我是大夫,我很清楚,从哪里下手可以一击毙命,但我真怕我一个没留神,王老虎便死了,所以……我下不了手。」 「啊?」他是个率性的人,从来没想那么多,自然也体会不了那种感觉。「那你可以放轻力气啊,总不能教人白欺负了。」 「我放轻了,结果他不痛不痒,反而更生气。」袁清妩捂着胸口。她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打得更惨。「那王老虎不知道被谁揍了,现在就像受伤的野兽,见谁咬谁,比之前更难缠。」 「嘿嘿嘿……」他摸着头傻笑。 「是你伤了他?」 「对不起,我以为他受伤后会安分点,没想到他却来医馆找麻烦。」 「他要我们后天给他消息,若不从他,就让人封馆。」 「不是给了十天期限吗?还没到啊!」 「他现在根本不讲道理,只想出气。」袁清妩苦笑。「小师弟,要不……我们离开柳城,去别的地方义诊吧?」去一个没有方笑颜的地方,就他和她,一定会很开心。 「二师姊,你舍得抛下柳城的患者不顾?」他是不管别人怎么样啦!但他讨厌认输、夹着尾巴逃走的感受。 「我这也是没办法啊!」袁清妩有点不安,她确实为了自己,舍去悬壶天下的理想。但再不走,于百忧就要永远离开她了,与他的去留相比,她可以割舍任何东西。「再说,天底下有无数的病患等着我们,我们去哪里义诊,不都是义诊?」 「难道我们去其他地方,就不会再遇到这种事?」免费帮人治病,本来就与多数医馆开门做生意的理念背驰,他们只要在某个地方待得久了,就一定会引起纠纷,逃得了一次,逃不了一辈子。「二师姊,你听我说,这种问题躲避是解决不了的,我们只能面对,并且想办法解决它。」 「怎么解决?杀了王老虎吗?小师弟,我们是大夫,不是刽子手,不能草菅人命。」 「我没想过杀他,我若要他的命,还用等到现在吗?」他倾向吓退王老虎,或者运用于家的财势让王老虎破产。那个人敢这么恶霸,不过仗着有几个臭钱,收买一堆打手,才能横行无阻,等他一无所有,自然掀不起风浪。 「你若能让他放弃,他就不会三番两次上医馆找麻烦了。小师弟……」她揪紧他的衣服,整个人几乎要趴在他身上。「你听我的,我们走吧!离柳城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小师弟……」 「二师姊,你先躺好,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别这样。」他把她扶回床上。 但她怎么也不肯放开他。「小师弟,我们学医是想济世救人,不是与人较劲,这里不需要我们,我们走就是了,不要跟他们斗,好不好?」 「不是我爱斗——」他拼命想挣脱她的手,拉回自己的衣服。拜托,他外衫都快被扒下来了。「二师姊,你松一下手,听我说——」 第二十三章 「我不会放的。」袁清妩哽咽一声,泪便落了下来。「我手一松,你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不要,我不放……」 「你说什么?我怎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你?」她是他的师姊,他岂会见危不顾? 「可你早晚要走,不是吗?」 「好端端地,我走哪儿去——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衣襟被撕下一片。现在到底是怎样?袁清妩被打得神智不清了?「二师姊,你是不是很不舒服?要不我为你扎几针?」 「我很好。」他的衣襟裂了,她就拉他的衣袖。「只要你不走,我再好不过。」 「都说了我没要走啊!」 「你会走……」她扑上去,抱着他大哭。「你喜欢方小姐,你要娶她……你就要离开我了……不要,小师弟,百忧……别娶她,不要离开我……」 他终于发现某些事情不对劲了。 「二师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当她是亲姊姊,如果有一天,姊姊告诉弟弟,她想跟他在一起,他该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她用力抱住他的颈项,整个人就半挂在他身上。「我喜欢你……从我在槐树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 「不可能。」他断然否决,这太荒谬了!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我想嫁给你……」她的声音好卑微,这份爱已经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了,整整十八年,我们没有离开过彼此……百忧,为什么你就不回头看看我?你小时候明明就很爱腻在我身边……结果……转个身,你就喜欢上别人了,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拿你当亲姊姊看待啊!」 「可我不想做你姊姊!」她凑过唇想吻他,他慌张地回避。「让我们回到从前那样,好不好?百忧,我爱你……」 「可我不喜欢你。」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是不是会伤害她,只是用力推开她,离她远远的。「对不起,二师姊,我只当你是姊姊……我喜欢的人是笑颜,我爱她……」 「为什么?就因为她比我早认识你三天?」她不甘心!「呜呜呜……」 「我喜欢她,只因为她是她,跟认识的早晚没关系。」他推开房门往外走。他不能再留下来,否则难免出岔错。「对不起,你是我最敬爱的二师姊,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他离开了,一步也没停下。 袁清妩想要拉住他,却无能为力,只能俯在床上,放声大哭。 【第九章】 于百忧站在厨房里,看着一锅焦黑的汤药,耳边回荡的是袁清妩的哭泣。 她为什么会喜欢他?她怎么可能喜欢他?如此荒谬的事……却真实地发生了。 「该死!」他一脚踢飞了药罐。「二师姊就是二师姊,干么要牵扯那些有的没有的?」 他想起他们青梅竹马长大、共同拜师、一起学医、外出义诊……这不是爱情,她已经是他的手足了,现在搞成这样,他们还怎么相处下去? 「混帐!」他一边把破药罐收了,一边又拿出新的,帮她熬煮汤药。不管他们将来会怎么样,她是他的二师姊,她现在有伤,他就有责任照顾她。 他分辨那焦黑的药渣,按那些药量,重新抓了一帖,扔进罐里,加入清水,送上火炉。 随着时间的流逝,汤水开始翻滚,汤药的独特气味流泄出来,于百忧的心情却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烦躁。 半个时辰后,汤药好了,他却在发呆,他要怎么把汤药送去给袁清妩?她若再说爱他,他要如何回应? 他真的没有办法把她当情人,他们可以重新做回一对好姊弟吗? 他不知道……他没有勇气再靠近她,再听见她那痛彻心肺的哭声。 他坐在厨房里,不晓得过了多久,汤药冷了,那带着凉意的温度,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清清冷冷的。 他摇头,叹口气,又重新起身,再熬一帖药。 「我必须振作起来。」他给自己打气。袁清妩伤了,需要他照顾,后天,王老虎要来找麻烦,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对不起方笑颜。 他有很多事得做,没时间在这里沮丧。 他仔细看着火,等到药熬好,盛了碗,送到袁清妩房间。 他站在房门前,看着门板发呆,里头,她的哭声依然断断续续的。 他想到小时候,她带他上山下湖、四处玩耍,偶尔不小心摔伤了,他会哭,她却从来不掉泪。有一回,他们不小心跌进山坑里,他拐了脚,根本站不起来,她明明手臂、大腿成片擦伤,还是硬撑着将他背回家。 那时候,他觉得她好厉害,是个可以全心依靠的大姊姊,而现在,她却为了他,哭成泪人儿。 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无奈和痛楚。 过了好久,他才举起手,轻敲一下门板。 「二师姊,我给你熬了药,就放在门口,你自己起来端了喝吧!」他不敢见她,几乎是狼狈地落荒而逃。 「小师弟……」后头,袁清妩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但哪里还有人影,于百忧早就走了。「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他们现在是不是连姊弟都没得做了?她端起那碗犹带余温的药,泪水一滴一滴地洒落汤药里。 银月未落,天地仍是一片蒙黯的时候,于百忧便来到方家,求见方笑颜。 绣阁里,方笑颜被叫起身,听见消息,很讶异。「这鸡都还没啼,他怎么就来了?」 翠墨服侍她洗漱更衣。「也许他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急着来道歉吧?」不知怎地,她就想起了昨日,在医馆里看见于百忧和袁清妩怪异的相处。 「你说什么啊?」方笑颜没明白。 翠墨歪着头想了想,自己也不太懂,便耸耸肩,说道:「我在说梦话,别理我。」 「翠墨,你请于公子到偏厅奉茶,我自己梳头。」方笑颜不忍心于百忧在外头等太久。 「喔。」翠墨放下梳子,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小姐,你觉得袁大夫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很善良、很仁慈,医术很好的人。」 「那你觉不觉得她跟于傻瓜太亲近了?」 「他们既是师姊弟、又是邻居,青梅竹马长大,情分自然不同。」 「可男女毕竟有别,他们没有血缘之亲,却同住一个屋檐之下……小姐不介意?」 「君子不欺暗室,我相信百忧的为人。」 是这样吗?翠墨不是很明白,但方笑颜笃定的神情却让她觉得,小姐说的一定是对的。 「我知道了。」她轻应了声。「我去接人。」说完,她跑了出去。 方笑颜坐在妆台前,静静想着翠墨的话。 她想到袁清妩一直对她有礼却生疏的态度,莫非她与于百忧真的有事? 不可能,他们师姊弟相识多年,要有事,早有了,况且,她和于百忧昨日还情深意浓,断不至于一夕生变。 她应该相信于百忧的,他就算知道她是一枝梅,也没有嫌弃过她,他对她的心一片赤诚。 第二十四章 她给自己绾了个髻,浓厚的发以一根簪子松松地固定。发簪是于百忧送的,一方碧玉雕成了双龙戏珠的模样,澄翠的玉色衬着她乌黑的秀发,就像是盛接了满空晴色般美丽。 她和于百忧缘定前世。茫茫人海中,她在树林里与他相遇,一起历劫,相隔十八年,前缘再续,如今,他们一个是载誉天下的名医,一个是闺阁千金,却不约而同选择了劫富济贫的行当,这样的缘分,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相合、更有默契了。 百忧,我爱你,我信任你……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以她对于百忧的了解,他会在这种时候找她,肯定有事。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面对。 方笑颜来到偏厅,便见于百忧满面疲倦。他抬头看见她的时候,眼里甚至闪过一抹无助。 她的心微微抽紧,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就像平常那样笑着面对他。 「你知不知道,你昨天走的时候,忘了把金叶子带走。」 他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叹了口气,心里的痛楚减轻了些。有时候,人们需要被人了解,却不想被说破心事。 方笑颜能理解他,而且她不会揭他的底。 他很安心,紧绷了一夜的情绪也放松下来了。 「我回到医馆才想起来。」他说。 「那你是来拿钱的?」她打趣道。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我确实需要钱,你晓得,寿春医馆的开销有多大,我都快破产了。」 她抿唇,也笑了。「我明白,下回我们再去拿更多。」她对他眨眼。 「王老虎还榨得出油吗?」 「王老虎没油水,还有其他人嘛!」 「那可得仔细筹谋一番了。」 旁边的翠墨听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直翻白眼。「老天没眼了,竟让你们这对贼公贼婆混到一块。」 「我说是老天开眼才对。」方笑颜说道:「三块玉和一枝梅能合作,多少贫苦百姓可得救。」 「自卖自夸。」翠墨撇嘴。 于是,三人又一番说笑。 好半晌后,于百忧的心情终于调整过来,他道:「笑颜,我来找你是还有一件要事,想请你帮忙。」 「好啊,你说。」她没有问事因,一口就应承了。 「二师姊受伤了,我一个大男人照顾她多有不便,想请你派个丫鬟,帮我看护她。」他想清楚了,以现在这种情况,他不适合再跟袁清妩单独相处,否则便是害了她,也害了自己,更伤害方笑颜。 原来男人跟女人之间,有些分际还是要守的。他后悔自己明白得太晚。 「怎么回事?」方笑颜讶异。 他把王老虎上医馆捣乱的事说了一遍。 「这混帐,昨天给他的教训太轻了!」方笑颜恨声说道。 他愣了下,笑出声。 「难道我说的不对?」方笑颜瞪眼。 「不是……」他笑得光彩焕发,哪里还有半点阴霾?「我刚听到的时候,跟你的反应一模一样,这是不是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嗔他一眼,又害羞地红了脸。「我是不是太泼辣了?」 「这样才够味。」他非常喜欢呢! 翠墨突然插口。「我去吧!」 「啊?」于百忧和方笑颜一时怔住,没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需要一个人去照顾袁大夫吗?」翠墨解释。「我去。」 「怎好劳烦翠墨姊姊?」他说。 方笑颜附和。「对啊!翠墨,你懂得照顾病人吗?」翠墨在方家,虽名为丫鬟,但可不比她这个小姐差,除了会做一些更衣梳头的事,平常连水都不会烧,怎么看护袁清妩? 「喂,你们太看不起我了吧?」翠墨很不满。「反正我说我要去,就是要去。」 「是是是,翠墨姊姊吩咐,小生一定照办。」于百忧不自觉地缩了下脚,他最怕翠墨发火了。 「那我去准备一下,待会儿跟你回医馆。」翠墨蹦蹦跳跳地跑出去。 于百忧等她走远,才小声问方笑颜。「她怎么了?」 「不知道。」方笑颜摇头,站起身。「我去看看她。」 「笑颜,那我……你……我们……」于百忧忽然拉住她的手,几度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笑着凝望他,唇边弯起明媚的弧,就像炎夏午后的日阳。 他的心好像又被安慰了。于百忧深吸口气,再吐出。「我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爱你。」 她大眼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眸底泛出迷蒙的水雾。 「我也爱你。」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无论如何,我只爱你。」 他就知道,方笑颜总是能懂他的。他安心地放开她的手。「你去看翠墨吧!」 「嗯。」她颔首。「我叫下人准备早膳,用完饭,我们一起去医馆,然后翠墨留下来帮你照顾袁大夫。」 「好。」他点头,她离开了。 方笑颜回到绣阁,便怔怔地坐着发呆。 翠墨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她也像没看见似的。 翠墨终于把小包袱整理好,又提出了于百忧和方笑颜从王家偷出来那只装满金叶子的皮袋,放到她面前。 「小姐,我可不可以拿几片?」她故意趁着方笑颜心不在焉时占便宜。 「喔。」方笑颜果然没反应过来。 「那我拿喽!」翠墨毫不客气地拿了十片。她以为自己也不是有钱人,既是劫富济贫,劫王老虎这个大恶商来济她这个小丫鬟,很正常嘛! 她把金叶子放进贴身的荷包里,见方笑颜不阻止,难得好机会,再拿十片。 等到荷包鼓鼓后,她终于很好心地把方笑颜摇醒。 「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照顾袁大夫?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 翠墨搔搔头。「小姐,你的问题好深,我不会回答。」 「你昨天说要送钱去给百忧,怎么又原袋提回来了?」 「我到医馆的时候,那里已经被人砸了,我一路找进厨房,看见袁大夫昏倒在墙边,于傻瓜把她抱起来,送她回房,就这样。」 「你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不对的?」 翠墨耸耸肩,有些感觉她能体会,可无法用言语确切地描述出来,尤其是那件事关乎爱情的时候。 但方笑颜却懂了,她本来就是个体贴人心的可人儿,对于这些事更是敏感。 「翠墨,我要谢谢你。」她拉起她的手。「也许你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当你感觉到某些事情对我有利、或者对我有害时,你总会不顾一切地替我出头。你做红娘如此,主动上医馆帮忙亦然。我方笑颜三生有幸,才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姊妹,翠墨,以前爹提过收你做义女,你拒绝了,现在我想再说一回,你愿意做我妹妹吗?」 翠墨不好意思地扭着手指。「小姐,我觉得现在很好,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吗?」 「若我出嫁后呢?」 「我一样陪着你。」 「你不嫁人吗?」 第二十五章 翠墨摇头,以前算命师说过,她命带刑克,所以大难来时,她爹死了、娘死了、哥哥姊姊弟弟妹妹,全都死了,她的家人死得一个都不剩。 她喜欢方老爷、喜欢方笑颜,所以不要和他们做家人。未来,她也不想做人娘子,这是为了大家好。 「好吧,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方笑颜笑望她认真的小脸。「但翠墨,不管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了,记得,我等着你做我的小妹妹。」 「嗯!」她摸摸鼻子笑。「听小姐说话,真让人不好意思。」不过她好感动,眼眶都热了。 「我故意的,谁教你老是吓我。」方笑颜牵起她的手。「走吧!别让百忧等太久。」 翠墨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便又欢乐起来。「反正于傻瓜也不敢说什么,就让他等喽,除非……小姐心疼他!」 「我承认自己心疼他,莫非你就不心疼?」 「那是小姐未来的相公,我心疼什么?」 「也就是说,你一点都不开心,他一口一句‘翠墨姊姊’地喊,你也不在乎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喽?」方笑颜转身又往绣阁走。「那算了,让他等吧!」 「小姐!」翠墨跺脚,虽然她总说于百忧傻,但心里却真当他像弟弟一般疼惜,尽管他年纪其实比她大了一些。 「知道啦!」方笑颜拉着她跑。 两人嘻嘻笑笑地到了偏厅,与于百忧一起用完早膳,然后结伴来到寿春医馆。 这时,医馆大门紧闭,但外头却有十来名百姓排队等着看病。 其中一个汉子见到于百忧,立刻冲上来问:「于大夫,今天怎么还不开门看诊?」他八十岁的老娘还在家里等着他拿药回去呢! 于百忧面上闪过一抹愤怒。看诊看诊,这些人把他和袁清妩的付出都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既然要享受这种福利,医馆被砸、袁清妩挨打时,他们怎么就没一个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他沉下了声音。「袁大夫受伤卧床,医馆要休诊三日。」 话一落,仿佛一颗炮弹在人群里炸开了,每个人都在议论,寿春医馆不看诊,他们该怎么办?这三日里,病了、伤了,去找谁救命?而且…… 「于大夫,袁大夫不能看诊,不是还有你吗?」一名老翁插口。 于百忧阴沉沉地笑了起来。「看诊?怎么看?医馆都被砸烂了,药材也毁了,是不是我看完后,写下方笺,你们去其他地方抓药?」 每个人都沉默了,他们若有钱上别的医馆拿药,就不必来寿春医馆排队了。当然,患者中也不乏为了省点小钱占便宜的。 「况且,老子欠你们吗?」于百忧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们指望医馆救命,医馆被砸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面?袁大夫伤到卧床时,你们有人挺身为她讨公道吗?你们只指望别人帮你们,自己却一点也不肯付出,世上焉有如此好事?」 「可那王老虎……他那么厉害,我们怎么敌得过他……」街头卖豆腐脑的刘大婶说道。 「大娘言之有理,王老虎确实难缠。」于百忧附和她的话。「所以王老虎发话,限令寿春医馆后日停业,我师姊弟抵不过,决定离开柳城,各位,后会无期了。」 他和方笑颜、翠墨一起走进医馆,再不见那些人。 一言惊起千重浪,众人怎么也没想到,寿春医馆会有歇业的一天。 其实数月前,他们也没想过,会有两名大夫这样不求回报地在城里义诊、舍药,救助无数人命。 他们享受得理所当然,渐渐地,便以为这样的好事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们没有珍惜,直到它即将消失……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刘大婶先开口了。 众人对视片刻,谁也拿不出主意。 「没了袁大夫和于大夫,我娘岂非死定了?」第一个找上于百忧的汉子颤声说。 「都怪王老虎!」一个小姑娘恨声道。 所有人脸上都浮起了怨怒,这一刻,他们真是恨死王老虎了。 于百忧、方笑颜和翠墨是来探望袁清妩的,由他出声唤人,袁清妩本来很开心,直请他快进房,但听到方笑颜也在,又立刻改口说自己头晕想休息,无法见客。 于百忧不免尴尬。看来他请翠墨来看护她的决定是正确的,袁清妩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放弃对他的感情,依然执着。 现在他不能给袁清妩任何希望,否则她只会越陷越深。 唉!手足情深一场,为何走到这步田地?他不禁怅然。 而方笑颜也肯定,于百忧和袁清妩确实出事了。 但她没有说破,只道:「翠墨,袁大夫伤势可能不轻,你要多费心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翠墨拍着胸口说。 于百忧领她们去厨房。「翠墨姊姊,我先去熬药,等三碗水煮成一碗,劳你端去给二师姊喝。」 「好啊!」翠墨兴致勃勃地去看顾炉火。 于百忧又让方笑颜在偏厅相候,他去洗漱一下。操劳了一日夜没合眼,真有些累了。 方笑颜见他神色憔悴,便要他坐下,闭眼歇息,她替他揉按太阳穴,又松弛肩颈。 期间,他几回睁眼偷看她,见她容颜如水,墨色黑眸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深情。 他心湖也缓缓波动,情丝一缕接一缕缠绕在她身上。 片刻后,她见他疲惫减缓,才放下手,让他回房。 「笑颜。」他却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怎么了?不是要去换衣服吗?」她轻拍着他的背。 「衣服等一下再换,先让我抱抱你。」他真的很感谢她,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问,全心信任他、帮助他,他好爱她。 她也拥住他,手指来回刷过他柔亮的黑发。这个人,连一根头发都让她心动不已。 她回抱得更用力,真想就此与他不分离。 于百忧闭上眼,沉淀一番心情后,才轻轻放开她。 他定定地看着她,黛眉、黑眸、挺鼻、樱唇……他的目光流恋着,情不自禁,他的唇便贴了上去。 她身子一颤,这是她与他第一次如此亲近。 他轻吻了她一下,又看她,她圆瞠着眸,有些讶异,却没有厌恶。那种目瞪口呆的模样,好可爱。 他禁不住又重新吻上她。 这个吻比刚才深刻、浓烈许多,他的唇沉沉地压着她,来回吮吻。 她叹息似地发出一记甜蜜的呻吟,双手将他抱得越紧。 他心底燃起了火,整个身体都烧起来了。 他搂住她的腰,几乎是把她抱起来地深吻着她。 她踮起脚尖,本来觉得辛苦,但当他的舌扫过她柔软的唇瓣,她恍恍惚惚,有一种身子正在往上飞的感受。 刹那间,辛苦不见了,她整个人飘飘然,沉溺在他的热情里。 他的舌滑过她编贝似的齿列,她颤了下,身子一阵发软。 但他并没有让她倒下去,他稳稳地撑住她,趁她颤抖的时候,他的舌尖探入她湿热的唇腔。 一股芳香如兰似麝,涌满他鼻端,让他身体里的情火烧得愈加旺盛,下腹部胀痛起来。 第二十六章 「笑颜、笑颜……」他情迷了,双手来回搜寻她腰带的扣结。 「嗯……」她嘤咛一声,纤细的腰身如蛇一样地扭动,更是扬起他的情欲。 他好喜欢她、好爱她,他真的好想要她…… 「百忧……啊!」他的爱抚让她心口像有股火在里头烧,再不宣泄,就要受不了了。 「笑颜,我爱你……」他摸到了她的扣结,只要手轻轻一拉,她就是他的了。这个念头让他无比兴奋,但在这无上喜悦中,他脑海仍有一丝清醒。 这是他的女人、他的恩人、他的知己,他是如此地爱她,他可以在这里与她欢爱吗?他们还没有拜堂成亲啊! 这念头像盆冰水,浇进了他发热的脑子里。 他拼命喘息,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她。「对不起,我……」 她双眼水气蒙蒙,留恋着他胀红的脸,这般珍惜她又看重她的男人,怎不教人欢喜? 「我明白,百忧,你什么也没错,我懂的。」她拉下他的脸,在他颊边轻轻一吻。「你待我的情,我一生不忘。」 他愣了下,又抱住她。「我也是。」 很多事不必说得太白,就像他二师姊的事,就像他刚才的失态,追究下去,只是伤害两人的感情,迷迷蒙蒙的,更加美丽。 他沉浸在这份旖旎的浪漫中,她也是。 【第十章】 袁清妩看着端药进来的翠墨,脸色苍白。 「你来干什么?小师弟呢?」于百忧就这么狠心,不再见她?她的心好痛。 「于大夫要收拾医馆,还要准备对付王老虎,他太忙了,分身乏术,所以请我来照顾你。」翠墨把药吹凉,准备喂袁清妩喝。 但她闭嘴,头一撇,便躲开了送过来的汤匙。 翠墨手一颤,差点就洒了药。「喂,我第一次这么殷勤服侍人,你可不可以给点面子?」 袁清妩不说话,拉起被子蒙住头。 「真像小孩子。」翠墨难得见到比她更稚气的人。「袁大夫、袁大夫……」她把药放桌上,拿手指戳棉被。 袁清妩一开始没理她,但被三番两次骚扰,她也有些火了。 「我不想吃药,我要休息,你出去!」她隔着厚被子喊。 翠墨没听她的,继续戳棉被。 又过一会儿,袁清妩终于受不了,掀开被子。「你到底想怎样?」 「也没啊……」袁清妩好像被她气得不轻喔!看她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翠墨有点担忧,不小心把人气死了,怎么跟于百忧交代?「你不想吃药就算了,我看你也不像伤得很严重,只要休息几天,身体自然会好。」 「那你还不出去?」袁清妩不想看到她,不想见任何与方笑颜有关的人,那只是让她绝望。 「问你一个问题,问完,我就出去。」翠墨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于大夫?」 袁清妩恨恨瞪她一眼。「这与你无关吧?」 「是无关。但我想劝你,你喜欢于大夫,可于大夫喜欢我家小姐,小姐也喜欢他,他们在一起很开心。袁大夫,你继续纠缠下去有意思吗?」 「我与百忧青梅竹马十八年,我们的情分你如何能懂?」她不愿承认自己终将失去于百忧。她脑海中恍然想起六岁的他,玉娃娃似的,对着她甜甜软软地喊姊姊,那种亲密和依赖……记忆依然清晰,为什么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对啊,你们相处了十八年,却没机会在一起,再给你们十八年时间,你有把握他就会喜欢你?」 袁清妩如遭雷击,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越发憔悴了。 翠墨心头闪过一阵不忍,她其实还满喜欢袁清妩的,相貌好、本事也强,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可靠。 于百忧当她是姊姊,翠墨心里隐隐也有一种渴望,倘若当年她的姊姊没死,如今,应该也就是袁清妩这个样子吧? 她真不忍心伤害她,但放任她继续下去,只会伤害方笑颜、于百忧、还有她自己。 不管是为了哪一个人好,翠墨都想点醒她。 「袁大夫,姻缘天注定,倘使无缘,就算了吧!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来喜欢你。」 袁清妩觉得很可笑,她一个小小丫头,懂得什么叫缘分? 况且……第二个男人再好,他都不是于百忧,心上人是不可替代的。 「你好好想想吧!」翠墨端着药,走了出去。 袁清妩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顶上横梁。 她在等,希望于百忧能来,就算不说话,只要能见他一面也好。 但中午了,他没有来,她也不想吃饭,继续安静地等待。 她没有感觉饿、也不难受,她只是绝望,身体空虚得像灵魂出了窍。 不知不觉,太阳落了山,屋里的光亮渐渐被夜色取代。 翠墨送晚饭进来,又帮她点亮烛火。 她没有理她、也没有吃饭,她持续地等,于百忧真的不来吗? 翠墨拧不过她,只得悻悻离去。 她看着蜡烛,烛光跳动,每一缕明暗,都闪耀着于百忧的身影。六岁的他很可爱,十岁的他很淘气,十二岁那年,他气走了三个西席,十八岁,他长成了翩翩美少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他,一时间,媒人几乎踏破他家门槛,他又羞又怒,拉着她抱怨了好几天。他说,那些女人都是呆子,只有袁姊姊不一样。他不知道,她也是喜欢他的,甚至比所有姑娘更迷恋他。后来他们拜师学艺,同时艺成,她发下悬壶天下的志愿,他二话不说,伴着她同行……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直到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他还是会在她身边,深情地喊一声「二师姊」——不,她幻想过,二师姊变成娘子的,而今却…… 「二师姊。」那个低低的、微带温润的声音终于在她耳边响起。 于百忧端了一碗燕窝粥走进来。「翠墨告诉我,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这是何苦呢?」 她定定地看着他,皙白如玉的俊颜,颀长的身形,挺立如松,一切看似没变,只除了他的眼睛,他不再那么满含感情地直视她了,目光躲避她。 为什么?他讨厌她了?还是方笑颜不准他靠近她? 她心里说不出的悲哀,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不来柳城,一辈子都不走进这里。 「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他把燕窝粥放在桌上。「二师姊,你还是来吃点东西吧。」 他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便不再动了。 他不愿意靠近她,一点点都不想。 她眼一眨,泪便滑了下来。原来他们之间已经遥远到这种程度。 「二师姊……你别哭啊!」他有几分惊慌,伸手想扶她,可是…… 「是不是真的不行了?是不是……我一点机会也没有……」她的心碎了,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我……」他不想伤害她。「对不起。」 「你就这么狠心,一点都不顾念这十八年的情谊?」 「我永远当你是我姊姊,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第二十七章 她身子埋进被窝里,放声大哭。那凄惋的悲泣,像要把人的心肠都哭拧了。 「二师姊……」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在那里急得团团转。 她哭得太厉害,不小心呛了气,不停地咳了起来。 「二师姊,你还好吧?」他很紧张。 她咳着咳着,唇边竟然挂了红。她原本就有伤在身,又悲伤过度,不免伤了心脉。 「二师姊!」他吓一跳,再也顾不得其他,冲到床边,帮她把脉。「天哪,你的伤势恶化了。」 她还在咳,唇边的血涌出更多,胸口痛如火烧。 「你快别哭了,我帮你扎几针,让你——呃!」他没说完,穴道被点住了。「二师姊,你干什么?」 她一身白色单衣,乌木般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憔悴的脸上,沾了点血红,灼赤得教人眼睛生疼。 「是方笑颜把你抢走的,我可不可以抢回来?」她的目光像是傻了一般。 「二师姊,你疯了!」他愤怒。 她却不管不顾,把他拉上床。 「百忧……我的百忧,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吗?」那几千个日子的相思,已让她无法自拔。 「我不知道。」她的泪滴在他脸上,却让他的心冻结成冰。「我当你是我最亲爱的姊姊,以前是、现在是,我希望以后也会是……」 他那冻彻人心的目光仿佛将她也冰住了,她痴望着他,想要亲他,想跟他再亲密一点,却动也无法动。 方笑颜从寿春医馆回家后,便一直想着要教训王老虎一顿,替医馆、于百忧,也替袁清妩报仇。 她吃过晚饭便换上夜行衣,跃出绣阁,迅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风中。 她沿着惯常的路线,来到王老虎家,才上高墙,就发现王家今晚不对劲。 搞什么鬼?她纳闷。王老虎被她和于百忧吓疯了吗?满园灯火亮得跟白昼也似,他打算再也不睡觉,夜夜严阵以待他俩上门? 「果真如此,也算教训了王老虎,让他别以为有几个臭钱、能使武力,就可以为所欲为。」 可是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那些应该满大院巡逻的家丁怎么都往大门口集合?他们持棍拿棒、有的提灯笼、有的……天哪,她闻到火油的味道! 难道王老虎集合家丁不是为了捉她和于百忧,而是准备去揍人放火?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王老虎该不会想把寿春医馆烧了吧? 以王老虎的个性,很可能做这种事。自他在柳城立足,为了横霸商市,他就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王老虎很疯狂,曾经有个知县想办他,被他率领家丁揍了一顿,当然他自己也挨了一顿板子,差点连腿都打折了。 可王老虎不在乎,他撑着拐杖,仍然见知县一次就揍一顿,结果他还没被板子打死,知县已经被他吓疯了。 此后,只要稍有脑子的人都不太理他。谁会跟一个疯子较量?被打都算白挨了。 如今,王老虎又疯了。 方笑颜不敢停留,掉转头,飞也似地往寿春医馆奔去。 她得去通知于百忧,让他做好防备。 她的身手比王老虎快多了,所以当王老虎一行人还在路上时,她已经到了寿春医馆。 她没在于百忧的房里找着他,寻到客房,也只见翠墨,小丫头睡到昏天暗地了。 方笑颜把人摇醒,要她小心。她没问翠墨知不知道于百忧的行踪。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口闷闷的,有种很难受的感觉。 她差不多把寿春医馆走过一遍了,没见着于百忧,现在只剩一个地方,她没有查看——袁清妩的房间。 他会跟袁清妩在一起吗?不可能,他们是如此相爱,他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可都快三更了,他不在医馆里,又会上哪儿去? 她不想去袁清妩的房间找,但她的脚不自觉地步向那个地方。 袁清妩的房门没有关紧,一丝烛光从缝隙中透出来。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从门缝望进去,可又立刻把眼睛闭上。她不想看,也不想知道任何不开心的事。 她捂着抽痛的胸口,迅速倒退三步。 「我相信百忧,我相信他的……」所以她不要探究那些可能令人伤心的事。 但她的心撕裂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灼烫的泪水在眼角滚动。 「百忧、百忧,你在哪里……」她捂住唇,阻止险些逸出来的悲泣,贝齿忍不住咬住纤长的手指,不过一会儿时间,白细的肌肤上便布满红色的齿痕。 她不知道,就在她最悲伤无助的时候,房里的袁清妩也体会到人生最大的绝望。 她的唇已经吻上了于百忧,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唯独森寒的目光像冰一样,一点一点,冻结了她的心、她的情。 「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吗?」她呢喃着,像失了魂。 于百忧没说话,只是冷冷瞪着她。 「如果……」她仍做最后一丝挣扎。「我若能拥有你的孩子,你会不会……」 他沉默,目光更寒。 她的心被彻底击碎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爱我,对不对?」 他没说话,别过了视线,不再看她。 她的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滑落。没有希望了,什么都没有了……她若继续下去,于百忧还会恨她。 他的衣襟上,从一小块水渍逐渐蔓延成一大片湿濡,那是被她的泪浸湿的。 袁清妩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 「百忧、百忧、百忧……」这么这么地爱,最终还是要放手啊! 于百忧闭上眼。他不能心软,否则就是对她,也是对方笑颜的伤害。但他真的难受,忍不住,一股淡淡的叹息吐出。 袁清妩听出了他的痛苦,原来她的爱是如此折磨着他,她突然清醒了。她一直喜欢他,十八年来,她保护他,渴望他快乐,结果…… 「对不起……」她不想这样的,她只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不是故意的,百忧,你别生我的气,对不起。」 他垂眸,半晌,今晚头一次那么认真、带着过往的温情凝视她。 「二师姊,我当你是我的亲姊姊,我不会生你的气。」当然,他对她也有歉意,他回应不了她的情。 她一听到「姊姊」两个字,便崩溃了。 「百忧……百忧、百忧……我的小师弟……」最终还是只有姊弟缘,她好痛啊…… 但她还是痛哭着解开了他的穴道。 于百忧任她抱着,发泄情绪。这应该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亲密了。 袁清妩抱着于百忧哭了好久,直到门口传来一记击石声,她仿佛听见黑白无常在敲门,怔怔地看着他。 于百忧叹口气,将自己的衣襟一点一滴从她手中抽出来。 她不想放手,迫切地想追回这仅剩的一点温暖。 突然—— 「啊!」翠墨的尖叫声划破黑暗。 于百忧大惊,飞也似地跑出了门。「翠墨——」 他在门口撞见方笑颜,她惨白着脸,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欣慰。 「笑颜,我——」她该不会看见刚才的事吧?他想要跟她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没提一句他半夜从袁清妩房里跑出来的事,只道:「王老虎来了,他想烧了寿春医馆。」 第二十八章 「这混蛋!」于百忧大怒。「老子不发威,他当我病猫!」他不想杀人,不代表他不会杀,惹毛了他,管教王老虎下地府。 「我也觉得他嚣张太久了,是该给他一个痛彻心肺的教训。」她握紧了拳头。 他心一悚。「笑颜,你不是说你只会轻功,不谙拳脚。」 「我是不会啊!但我跑得快,他打不到我,我却可以一棍一棍磨死他。」她话里透出几分杀气。 他知道,她现在真的很火大,就不知是因为他,还是针对王老虎? 于百忧去对付王老虎,就请方笑颜留下来照顾袁清妩。他对她所谓的「拳脚」毫无信心,看她娇娇弱弱的样子,说不定不必人家拿棍子揍,轻轻一掌就可以把她打趴,还是别冒险的好。 于百忧离开后,房里只剩方笑颜和袁清妩。 袁清妩还躺在床上,失魂落魄的。 方笑颜也没搭理她。她是相信于百忧的为人,才没进来控诉袁清妩横刀夺爱,不代表她不生气。 事实上,比起王老虎,方笑颜更想揍她一顿。 女人的嫉妒心有时是比什么都可怕。 方笑颜站在门口,冷冷地听着夜风传来喧哗、吵闹的各式声响。 不多时,翠墨的尖叫声又起。 方笑颜心口一紧。可恶,于百忧还没把人救出来吗?翠墨要少了根头发,她……她发誓要剥了王老虎的皮! 袁清妩又伤又累,折腾了两天,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只想就此睡去,再不要醒,偏偏方笑颜在房里走来走去,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忍不住便道:「你担心就出去,我这里不要人陪。」 方笑颜不说话。她一腔妒火还没熄呢! 袁清妩也是心思玲珑之人,见她模样,便知另有内情,莫非…… 「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 她恨恨咬牙,沉声道:「没有。」她又不傻,去看那个做什么?明知于百忧不会对不起她,她不如装聋作哑,既全了大家的面子,也博得他的感激,两全其美。 「我不信你不知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不在乎?」 「百忧敬重你、拿你当亲姊姊看待,这是事实。百忧爱我,不会做让我伤心的事,这也是事实。我只要知道事实就好,干么拿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伤害他,也伤害我们的感情?」这是立威,也是一种发泄。 袁清妩听懂了,因此脸色更加苍白。 她突然发现,不管她跟于百忧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久,他们曾经多么亲密,只要对手是方笑颜,她都赢不了。 方笑颜太聪明了,心思精明得可怕。 但袁清妩也疑惑,为什么纯厚如于百忧,却喜欢上像方笑颜这样别具心机的姑娘? 她心里有些怕,还有更多的不甘。 突然,方笑颜像只母狮子一样跳起来,抄起手边的茶几,一股脑儿朝窗户砸过去。 砰,巨大的撞击下,茶几都四分五裂了。 「啊!」窗边,传来一阵凄惨的哀号。 「妈的,姑奶奶不发威,被人当病猫!」方笑颜擒着两根断裂的椅腿,飞奔出去。 袁清妩看得目瞪口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方笑颜原来会武? 「哇、唉、啊——」外头,惨叫声不绝。 袁清妩不禁双手发抖。方笑颜到底怎么凌虐敌人,能把人整得这样哭爹喊娘? 方笑颜其实也没干什么,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王家这些家丁,平常狐假虎威、鱼肉乡民得厉害,其实个个都是软脚虾,随便几棍下去,他们就倒了。 袁清妩在房里越待越忧心,她不只怕方笑颜打死人,还担心于百忧一去便无声息,他该不会有事吧?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忽地,大门被踹开来,一个手拿长棍的汉子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啊!」袁清妩吓一跳,慌忙躲避。 咚,方笑颜即时奔进来,一棍把那人敲得满头是血、踉跄倒地。 「你杀人了——」袁清妩大惊,连忙跑过去替汉子检查伤处。 「你傻啦?他要打你耶,你还救他。」方笑颜拉住她。 「他没有打到我,就算打到了,也罪不致死。而且,你也没有权力随便判人死刑。」袁清妩甩开她,自顾自去帮汉子包扎伤势。这一刻,她完完全全是那个仁心仁术的名医十两金,身上有一股光芒,一种大无畏的慈悲。 方笑颜不禁有些佩服她,一个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人,那叫善良,但一个人在自己很艰苦的时候,仍然助人不辍,那叫什么? 她心里对袁清妩的芥蒂也消散些许。 方笑颜持棍,守住房门,任谁敢来,她绝不留情。她已不是为了给于百忧交代而保护袁清妩,她真正想守护她。 袁清妩看她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样子,心头也是忐忑,原以为于百忧够冲动了,原来方笑颜性子更暴烈。 这两个人……她不想承认,但他们真的好像。也许就因为这样的类似,所以让他们更加吸引彼此吧! 突然,同时三名家丁朝这里冲过来,方笑颜一时没拦住,让其中一人闯进了房。他持起棍棒,就要往袁清妩身上打下去。 方笑颜的身形从原地消失了,下一瞬间,她出现在袁清妩身边,伸手替她挨了一棍,然后,她一脚把对方踢了出去。 「方小姐……」袁清妩大惊。 方笑颜咬着牙,恨声道:「这晚结束后,我一定要把拳脚一起学会。」 袁清妩头好疼。什么时候了,她还逞强?她可不可以别那么像于百忧? 「方小姐,我们退吧!」她去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身子一僵,显见受伤不轻。「方小姐……」 「二师姊、笑颜,你们没事吧?」这时,于百忧手持一根长棍,以横扫千军之势打进房,翠墨也跟在他身边,神色虽有些慌张,但脚步还算利索,应该没受伤。 「百忧——」方笑颜和袁清妩同时喊道。 于百忧笑嘻嘻地又把一个敌人扫退。「没事了,王老虎夜袭医馆,闹得好大,把百姓们都吵醒了,他们这回还算义气,结队搭伴帮忙把医馆保住。我听说还有一部分人已经杀向王府,他们要把王老虎一家子赶出柳城。」他兴奋的俊颜有些发红,本来嘛,软趴趴任人欺侮,算什么?敢于反抗不公,才是血性男儿所为。 「驱逐恶霸吗?」方笑颜两眼发亮。「这个好,我也去。」 于百忧摩拳擦掌,他其实也很有兴趣,不过…… 「二师姊和翠墨姊姊就别去了,你们找间房躲起来,我和笑颜稍后就回来。」 「百忧……」袁清妩伸出手,本来想拉他的,但想了又想,还是放弃了。这回是真真正正地完全割舍下这段感情。「你们俩都小心点。」 「知道了。」于百忧快乐地拉着方笑颜,飞奔而出。 翠墨和袁清妩相视一眼。「这两人,就跟孩子一样。」 却是最快乐、最让人心疼的孩子。 尾声 【尾声】 袁清妩要离开柳城了,寿春医馆以后就只剩于百忧一人驻守,百姓们感念这位大公无私的女神医,替她连开了三天的惜别宴。 他们本来还要为她送行,但她拒绝了,只让于百忧、方笑颜和翠墨陪她一起走一段路。 于百忧很不放心,袁清妩虽有一身好功夫,但她性子柔弱、心肠又太过善良,一个人上路,万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他应该陪她一起走的,但他不想离开方笑颜,也不愿再给袁清妩无谓的期待,一时陷入两难。 四人行行、停停、又行行,转眼十里亭在望。 「好了。」袁清妩立定脚步,对三人道:「再送下去就没完没了,我一个人能行的,你们回去吧!」 「二师姊……」于百忧很为难。 袁清妩深吸口气,对他露出一抹亲切笑颜。就算心死了,爱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转薄。 「放心吧!我的功夫并不弱于你,不会有事的。」 问题是,你有功夫却不会用,跟没有也没差啊!三人如是想。 于百忧低头,拉紧了方笑颜的手。去或留,这是个艰难的选择。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盈盈笑颜、眸清如水。她很支持他,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不会反对。 他的手越发用力了,将她握得些微生疼。 但她神色不变,只是沉静凝视他。他的心彻底落入那片情海中。 半晌,他抬头,给了袁清妩歉意的一眼。「二师姊……」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突然,翠墨插口。 于百忧、方笑颜和袁清妩都呆了。 「翠墨姊姊,你说什么?」他讶问。 「我说,我想跟袁大夫一起上路。」翠墨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只小荷包。「我都准备好了,喏,钱在这里,马车在亭外相候,袁大夫,我随你去义诊吧!」她荷包里的金叶子还是从方笑颜那里拐来的,可见预谋已久。 「你又不懂医术,跟着我干么?」袁清妩同于百忧一样,都拿翠墨古怪的性子很没辙。 「可我有钱啊!」翠墨对她挥了挥荷包。「你要义诊、舍药,不管去哪里,都得用到钱。我听于傻瓜提过,你们出门时带的钱,早在三个多月前就用光了,现在你一贫如洗,你不带着我,随时可能会饿死喔!」 那三人满头汗。翠墨的话是很有可能成真的。不过…… 「翠墨,你什么时候开始打这个主意的?」方笑颜问。 「义诊是好事啊!我早想参加了。」所以她的准备非常充分。 于百忧看着袁清妩。让机灵的翠墨随身照顾她,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 「别看我。」袁清妩倒退三步。「她一点武功都不会,我怎么可能带她上路?」 「但她有钱!」于百忧说,这是最现实的。 袁清妩二话不说,转身跑走。 翠墨快步跟上,边跑、边回头叫着:「小姐、于傻瓜,你们如果要成亲,记得等我回来喔!我走了,再见——」 「再见。」于百忧和方笑颜不自觉地挥手回应她。 他们挥了很久,久到翠墨和袁清妩都跑远了,他们还在挥。 他们有点迷糊,翠墨和袁清妩真的走了吗? 这么戏剧化的转变,好像梦一样。 忽尔,一阵狂风吹来,带着几许风沙迷住她的眼,她低头揉眼睛,才恍然回神。 「她们……离开了?」 「好像是。」 「不会有事吧?」她问。 「应该不会。」翠墨那么精怪,至少能保护袁清妩不上坏人恶当。他沉思片刻,笑了起来。「我该感谢翠墨姊姊,若非她主动应承,我很难放心让二师姊独行。」 「嗯。」她怔了一下,暗猜翠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吧?为了让于百忧能安心留在柳城,与她一起。 她不知道怎么感谢翠墨,胸口发热、心微微酸楚。 「怎么了?」他拉着她的手问。 「没有。」她闭着眼一会儿,又睁开。「我会想念翠墨的。」 「她不是说了,要我们等她回来再成亲。所以……」他亲密地拥住她的腰,一吻落在她颊上。「想她回来,我们就快些成亲吧!」 她嗔他一眼。「这是你的心愿?还是她的想法?」 「莫非你就不想嫁我?」 「油嘴滑舌。」她娇嗔,抬脚就想踩他。 他吓一跳。「你什么时候学了她这一招?」 「那你就误会了。」敢跑?她继续踩。「这一招其实是我教翠墨的。」 「不是吧?你这么悍!」他一闪身,便离她三步远。 「你以为跑得掉吗?」不好意思,她的轻功也不比他差。 「我道歉,我投降——」 「不管,让我踩一次再说。」 两人便在官道上一追一逃地玩闹起来。 直到柳城门口,眼见十数车队涌成一团,抢着出城。 「那不是王老虎一家?」他说。「我前几天还听说他要告某些人私闯民宅,怎么突然要搬走了?」 「自从寿春医馆一事后,大家都看明白了,躲避解决不了问题,面对恶霸,只有团结起来一起对抗才行。」所以最近,王家一天至少被围三次。王老虎还能不怕吗?不过方笑颜不同情他,他是活该。 「他搬走也好,大家才有好日子过。只是……」他沉吟一下,坏笑地附在她耳畔。「我们少了一个好目标,晚上要寂寞了。」 她双眼泛起贼兮兮的光,比他还要坏上几分。「怕什么,奸商恶吏那么多,就算柳城没目标了,我们可以上燕城、到楼仓、怀阳,甚至是大散关啊!」总而言之,一枝梅是永远不会无聊的。 只能说,老天让这对贼公贼婆相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番外篇一 【番外篇一:一枝梅与三块玉】 于百忧和方笑颜应邀去凤阳首富刘百万家,为意外坠楼、昏迷不醒的刘公子诊治。 行前,他听说刘百万慈和心善,常造桥铺路、接济贫民,因此才破例答应出诊。 谁知到了凤阳第一天,他就傻眼了。刘大善人以珍馐佳肴招待他们,夜晚还有三个美女侍寝。 于百忧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躲进方笑颜房中。 他将事情与她说了一回,她一边瞪他,一边在心里把刘百万骂了一百遍。 「笑颜,我今晚留宿在这里可好?」虽然他俩尚未成亲,但事急从权嘛! 「你不留下,难道想回去?」她一脸「你敢点头,我要你好看」的表情。 他好冤,自己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你睡长榻。」她说。 他的眼神掠过软床。唉,为什么要来这里受罪? 方笑颜哼了声。 于百忧勉强扯开嘴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我不担心。」她也对他咧开一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有保身法宝呢!」她从长鞘里拔出一柄短匕,寒气森森,吹发可断。 他倒吸口气。「我又不是采花恶贼,不用这么狠吧?」 「这也不是为了对付你准备的啊!」不过是以防万一嘛! 「不对付我就好。」他倒退着,走到长榻边, 坐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忍不住开始诅咒刘百万。什么不好送,非要送女人?如果是金银珠宝,该有多好。 「对了,晚上别睡太沉啊!」她说。 「做什么?」 「刘百万家太有钱了。」重点是,他还送美女给于百忧,方笑颜便想查查他,无事最好,倘若……哼哼,休怪她手下不留情。 于百忧摸摸鼻子,暗想:这是不是叫引狼入室? 但他不敢说,乖乖地躺在长榻上假寐。 方笑颜也上了床,闭眼休息。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不觉,三更已到。 方笑颜从床上坐起来,恰巧,于百忧也下了榻。 她满意地对他一笑,看来他还是挺重视她的,对她的叮嘱谨遵不违。 他对她颔首,先到屏风后换了一身夜行衣。连这玩意儿都准备充分,显见此行,他的居心也没有太纯良。 他换好后,便轮到她,黑衣、黑裤、黑巾蒙面。这两人还真是随时都想要劫富济贫啊! 他看她一眼,眸光带笑。 她轻咳一声,脸微微地热。「我只是……对刘百万那好似圣人般的名声有些好奇而已,不是存心想偷他。」 「我也是。」他附和道。 他们的想法和行为实在太相像了。 两人趁夜摸出了房,才想到刘百万寝室探查一番,结果在后园便撞见他正在教训三名侍女。 方笑颜听见刘百万骂三个姑娘,枉费他花大笔银子调教她们,结果连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都勾引不了,简直废物。 她不善的眼神就飘向了于百忧。他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那三个女人就是刘百万送到他房间的女人。 于百忧有点洁癖,不是自己很喜欢的人,根本不让对方近身,送女人给他,纯粹糟蹋。 方笑颜眼底划过一抹寒光,不管刘百万为人如何,冲着这一点,一枝梅不光顾刘家都说不过去。 她低低地哼了声,见那三个女人哭哭啼啼地被拖走了。她立刻起步追上去。 于百忧不免好奇,这要调查刘百万为人,应该去书房或卧房,追着三个女人干什么? 他心一紧,传音入密。「笑颜,我跟那三名姑娘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可别……嗯,太冲动。」他多怕她杀人泄愤啊。 方笑颜瞪他一眼,传音。「你不觉得刘百万家里养太多女人了吗?」 「刘百万有钱,他想养多少女人都是他的事,官府都管不着,何况是我们。」 「那些如果是他的小妾或侍女,有这么容易随便送人?」 「也许他变态?」 「我以为他养那些女人是别有意图。」她说,终于跟着目标进入一座……监牢吧! 那是一排小木屋,里头关满女子,从三、五岁到二、三十的都有,个个容姿清秀,却精神委靡。三个姑娘也被推进一间木屋中,卸下了华服,她们就像三只迷途的羔羊。 「这是在干什么?」他有些糊涂了。养女人是刘百万的自由,但一养近百个……难不成他开青楼,需要如此多的姑娘充场面? 「想知道?」方笑颜直接飞身下去,先点倒所有的看守,再捉住其中之一,拿出匕首,抵住对方的脖子。「说,你们把这些女人关在这里,是想干什么?」 于百忧大汗,今天方笑颜的脾气特别暴躁。 那看守瞪圆了眼,一句话没回。 方笑颜大怒,匕首就压近了对方的脖子。 「先解了他的穴,否则他没办法说话。」于百忧提醒她。 方笑颜这才恍然醒悟,她真是被妒火烧昏头了。 她解开看守的穴道,但匕首依然紧抵在他的脖子上。 「还不说,想死啊!」那锐利的刀锋几乎划破对方的皮肤。 那看守吓得脸都白了。「这些……她们是老爷买来的……她们要训练……送送送……送到迎香居接客……」 敢情刘百万是靠赚女人皮肉钱才发财的?于百忧看着那小屋里,一个又一个或美丽、或无助、或悲伤的女子,虽然国家律法没有规定这行为犯法,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这也说明了刘百万为什么会给他送女人了。那家伙以为只要是男人,就会喜欢女人,他需要靠他救治儿子,自然要准备最好的享受给他。 「混帐!」方笑颜一掌劈晕了那名看守。「我要教训刘百万!」 「好啊!」这种钱,拿了也不亏心。 他们重新在偌大的刘府里搜寻刘百万的库房。 刘百万的家很大,从前廊、大厅、二进、三进接连到整片后花园,让于百忧和方笑颜找到近五更,才发现目标。 他正考虑是不是先踩踩地盘,明天再来动手,但她已经飞身扑过去。 她认为这里没有什么大埋伏,更重要的一点是,今天不动手,她出不了气。 不过她的念头真准,因为天快亮了,那些家丁守了一夜也累了,纷纷靠墙休息。这让他们顺利摸入库房中。库房里也没什么机关布置,银箱一个个整齐地排着,银票分成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各自三叠收在书柜,还生怕人不知道似的,柜门上也贴着备注纸条。那些金豆子、金叶子则一袋袋放在木架上,金额多少,清清楚楚。 「这真是我见过整理得最好的库房。」于百忧不禁叹息。 方笑颜也忍不住想笑,这真是……好方便贼偷的布置啊!她随手拿了两袋金叶子,又把那些银票一扫而空,然后掏出一枝绢布梅花,放在架上。 「天快亮了,我们走吧!」她出了怒气,心情很好。 「等一下。」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吊饰,吉祥的红绳下系着三块玉石打磨剩下的边角料。这是通古玉坊买来的,一大袋才十两银。不是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吗?偏偏这些玉石便宜到他想吐血。难怪当年师父把他排在四个徒弟里的最末位。 「你干什么?」她问。 他把吊饰系在绢布梅花上。「一枝梅若少了三块玉陪伴,多寂寞。」啊,实在太佩服自己的创意了,瞧,多么漂亮!以后每回出手,他都要这样做。 「你就生怕自己不出名?」 「我是怕你一个人孤单。」他牵住她的手,她噗哧一笑,看着那一枝梅上,三块翠玉澄澈透绿,仿佛发着光。 的确,一枝梅有了三块玉陪伴,更显出彩了—— 番外篇二 【番外篇二:为什么跟着我?】 袁清妩对于那个莫名其妙黏上自己、赶都赶不走的小丫头翠墨,有一种很无奈又头疼的感觉。 她每天都问她一次:「你别再跟着我了,行不行?」 翠墨总是一如既往地回答:「不行。」 她又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对于这个问题,翠墨始终没有给过答案,但今天,她意外开了口。 「因为你是座金山,跟着你,有挖不尽的财宝。」 袁清妩愣了下。「你傻了吗?我们现在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你付钱,我穷得快被鬼捉去了。」 「那是你不懂得开源。」翠墨分析给她听。「像你这样有本领的神医,给穷人诊病不收钱,那叫善心,但连那些有钱人,你都一毛不收,根本是犯傻。」 袁清妩沉了下脸。「你该不会想利用我赚钱吧?」 翠墨摇头。「我想叫你劫富济贫。跟有钱人收取适当的费用,再散予贫苦大众,这叫利益共享,而且,你有了钱,也能帮助更多的人,何乐而不为?」 她想到以前和于百忧悬壶天下,花到两袖清风时,他也常常出去「劫富济贫」,这种事似乎也没那么难接受。所以…… 「怎么样?」翠墨凑近她问:「咱们把义诊的规矩改一改?」 她又想了一会儿,咬牙点头。「好吧!按你说的办。」 「我这就去贴告示。」翠墨哼着歌儿跑出去。「有钱了、有钱了、有钱了……」 袁清妩一抖,怎么有种上当的感觉? 翠墨快乐地笑着。「本以为她是姊姊,但……这种温吞又善良的个性,真像老哥……嗯,外表也有些像……」她的大哥,那个十余岁就夭折的少年。 袁清妩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我不是你大哥。而且,我是女的。」 「哇!」翠墨吓一跳。「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我大哥,我大哥早过世了。」 「那你还——」 「你不能否认,你的外表……很有哥哥的味道吧?」 袁清妩一时无言,心里百味杂陈,但不愉快绝对占了多数。 「哼!」她转身离开,不想再跟翠墨说话了。 「这种天真和不知世间险恶的感觉,又像妹妹了。」翠墨摸着鼻子说。 所以,为什么要跟着袁清妩呢? 她想念那些早逝的亲人,但已经见不到他们了。 跟袁清妩同行,她能同时感受到哥哥的忠厚、妹妹的可爱,偶尔还会有老妈子的唠叨,她一个人,可以把她半数亲人扮足呢! 这么好用的慰藉,怎么可以错过? 一定跟紧她,巴着不放。 后记 【后记 董妮】 大家好,我是董妮。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新年快乐。 走过了「牛转乾坤」的牛年,堂堂迈入「虎虎生风」的虎年,愿大家都能心想事成、愉悦如意。 《唬到俏娘子》是年节套书,过年嘛,当然要喜气洋洋,所以它是个轻松愉快的故事。绝对比上一本愉快。 三块玉,于百忧,他是个小男人,年纪小,外貌也稚嫩,就是那种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长相。 他的个性也同他的外表一样,有着稚嫩、冲动的一面。 他不会玩深沉,也没有太重的心机,武功勉强算一流,本领ok,没有创立什么大事业(他家有钱,那是他老爹的本事,与他无关),这样的男主角似乎并不出彩,不过够可爱,尤其是他犯洁癖的时候。 我喜欢他拒绝袁清妩时的坚持,还有拍哄翠墨时的服软。 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嘛! 方笑颜跟他的个性很像,也是有点小聪明、小义气、小坚持,但他们都不是能做人上人的料。 《唬到俏娘子》,就是这样一个由两位普通好人主演的故事。 他们六岁时偶遇、分隔十八年后再度相逢,热情便起,如干柴遇到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这其中不排除他们都做梁上君子,兴趣太相合的原因。 我就是想写一个一山不容二虎、一城不能容二贼的故事。 不过方笑颜早就看出于百忧的伪装,所以她喜欢他,又避着他。 他呢,猜出来了,但打心里不愿承认,所以夜晚把她追得很惨,白天就等着被整回来。 基本上,这是个运气不太好的男人。 我也满喜欢袁清妩的,英气艳丽的外表下是一颗剔透易碎的少女心,虽然她的年纪比于百忧大,但在为人处事上,她是被照顾的那一方。 这个人有点天真和死脑筋。她跟于百忧在一起十八年,就以为理所当然会一直在一起下去。 她没想到,方笑颜会出现,而于百忧会爱上方笑颜。 等她发觉时想挽回,也来不及了。 她试过用激烈的手段跟方笑颜较劲,推倒了于百忧(咳!其实推倒美少年是作者的野望)。 但她失败了,她坏得不够彻底、好得也不够彻底,结果一败涂地。 这样的个性,其实有些吃亏。 至于翠墨,我一开始只想写一个俏红娘,一闪而过,没有太多的戏分,结果这个红娘越来越出彩,亮到我想把这家伙捉出来写一本(想想而已,这不是支票,也非承诺)。 她俏皮、古怪、可爱、机灵,有自己的心事,很深,但她没有说出来过,也不打算与人分享。 她只要她身边的人快乐就好,因为她拿他们当已逝的亲人看待,方老爷、方笑颜、于百忧,甚至是袁清妩,就是她最亲密的家人。 她爱他们,但要跟他们保持距离,以免自己的刑克命格影响他们。 这是个惹人心疼的小姑娘。 糟糕,越说我好像越喜欢她了,情况失控可不妙。 不讲了,大家看故事吧! 祝阅读愉快。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唬来唬去之一《相公唬不过》; 02、唬来唬去之二《唬到俏娘子》; 03、唬来唬去之三《虎爷不威风》; 04、唬来唬去之四《美人遇到虎》。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