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侯》 楔子 他们是夫妻。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然而夜里,他们却是分开的。 汝音睡在东厢房,她的丈夫——裕子夫,则睡在西厢房。 婚后一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 但今夜,汝音穿过幽幽的长廊,来到她丈夫的房间。 夜深了,他还没入睡,汝音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他。 她看到他在读几份奏本,神情严肃。不过,她的丈夫一直都是这样,才三十出头,年轻端正的五官总锁着一种沧桑的肃穆与轻愁,她甚至从来没见过他笑。 她想,会不会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得背上一个沉重封号的缘故呢? 清穆侯,在这个国家,甚至是牡国,只要一提起,总能引起众人的议论。 忽然,一声重响惊醒了她。 她看到她丈夫拿起他的细烟管,对着铜盆敲出里头没味的烟屑,又重新在烟管里添上烟膏与药草,正点了火要抽上一口。 浓郁的药味让汝音觉得很难受,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她的丈夫能忍受这宛如垂暮老人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子夫。」她轻声唤他。 裕子夫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汝音,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的注视,让汝音愣怔一会儿。他那双透着青如翠山色泽的眼眸,不但稀奇,更让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染上冷漠疏离的感觉。 所以她讨厌这种青色,这种让她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子夫⋯⋯今晚、今晚,可以请你、请你⋯⋯那个⋯⋯」她害怕、她羞窘,她根本就说不出口。 汝音就这样张着小嘴,与裕子夫遥遥对望。 裕子夫吸了口烟,再缓缓吐了口气。 汝音还是支支吾吾的,根本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有什么事?」裕子夫声音平板,没有丝毫的不耐。 「请你⋯⋯」汝音豁出去了。「和我同床。」 裕子夫微微挑了挑眉,仍是一如以往的不发一语。 汝音继续说着。「我、我父亲说⋯⋯他想要个孙子。」 他沉吟一声,算是回应。 「所以,我们⋯⋯得同床。就今晚⋯⋯就今晚。」汝音的口气像是一种恳求,又像是在划分界线般的强调。 顿时,室内安静了一阵子。 「我知道了。」说完,裕子夫继续读着手中的奏本。 汝音一愣,不知道接下来她还要做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裕子夫抬首,却看到自己的妻子还站在那儿,一脸不知所措。 他边读着奏本,边淡淡地说:「天冷,先到房里,我一会儿就来。」 汝音吶吶地点头。 她正打算要走出书房,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要说些什么。 于是她回身,很诚恳对她的丈夫鞠躬。「谢谢。」 对丈夫愿意与自己共房,她说谢谢是因为她不想失了礼数。 但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这声谢谢,其实把两人的关系又推得更远了。 这样对吗? 可即使不对,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样和这个男人相处。 成亲之后的这一年,他们几乎没有一天是活得像一对夫妻的。 裕子夫看着她良久,最后浅浅道出一句。「不客气。」 就像他随手递了一个东西给她,她说谢谢,他则回答不客气。 明明两人说的是夫妻间最亲密的事,他们却只能这样。 汝音又回到那条幽幽的长廊上,她默默地望着位于长廊底端黑漆漆的卧房,慢慢地走过去。 她的步伐、她的身影,被廊上的装饰精美的灯,筛下了许多孤寂⋯⋯ 第1章 冬季之寅时末,阴霾的天空边缘逐渐渗出丝丝如针线一般细的晨光。 穰原的大地还是笼罩在黑暗之下,屋舍里都还是浓浓的睡意。 清穆侯府邸里的花厅,却总是在这个时分灯火通明。 两位府邸里的主人都得赶在卯时之前上求如山,画卯办公。 晨雾弥漫的清穆侯府,原来的寂静扩大了婢女们准备早食的窸窣声响。 两位主人分坐长案,一南一北,彼此还隔着一盆开得茂盛的香兰,自个儿的吃食盘碟都围绕在面前,自成一个世界。 进餐时,总是这样没有任何谈话。 汝音本来习惯了,但今天她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悄悄抬眼,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她的丈夫。她很庆幸彼此之间放了一盆香兰,让他们不易窥出彼此的情绪。 每次看到她丈夫冷淡的脸庞、毫无温度的眼神、只为自己的执着而前进的挺拔身影,对于两人之间总是静默的气氛,她都是用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说服自己— 他们不过是靠媒妁之言而成婚的夫妻,本来就不需要交心。 不过,这等大事还是得对自己的丈夫说,对吧? 但汝音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低头喝了一口用鲜菇煲出的粥,再抬头,她的丈夫仍低着首,在读着朝廷发行的杂报,了解朝上其余各部的奏告与事宜。手上还是揣着那只宝蓝色泽的珐琅釉烟管,徐缓地抽着。 他这抽烟的架势,无形中加重了他给予旁人的压迫。 那架势,有着他的从容、他的稳重、他的笃定,好像在在都宣示着他对每一件事都已经掌握住,更像一个已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者,不怒而自威,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的心绪大起大伏。 这就是她的丈夫,裕子夫。 英俊深刻的五官,高大挺拔的身材,每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军官的纲纪—这是因为他们家族世世代代,皆为高阶武官出身。 这样的男人,让人根本不想,也无法亲近。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他是一个会让她迟疑,该不该把怀了身孕这等令人欢喜的消息告诉他的人。但是不管怎样,她想她都得告诉他。毕竟,他们还是一对夫妻。 汝音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此时,裕子夫伸手拿了茶碗,却不知怎么搞的,看似正常的手,却在拿了东西之后猛烈地颤抖。 他皱眉,想将茶碗放回,却因为手臂上的伤,双手忽然一阵无力,茶碗便这样摔落在地上。 服侍的婢女们赶紧上前收拾。 他面无表情,转开了视线,佯装无事地继续读报。 汝音曾听这个家的老总管—老方说过,她的丈夫之所以会吸药烟,是因为眼睛不好,每逢天气变得湿冷,总让他手臂上的伤又闷又痛,使他几乎拿不稳东西。 到底要不要问问他有没有事呢?汝音想。 「子夫。」她轻轻地唤着他。 裕子夫抬头,青色的眼眸对着她。 汝音有些紧张。「你,没事吧?」 「没事。」他很简短地回答。 「手,很痛吗?」 「习惯了。」 「需要看大夫吗?」 「不用。」 那声音很冷,冷得让人觉得他想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远远的。 说完,他又低头看报。 不知为何汝音觉得有些难堪,有些不满。心里一股怨气不停涌出,让她忍不住开口。「子夫。」 裕子夫又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 「我怀孕了。」她说得很急。 顿时,长案上一片静默。 夫妻两人相望,汝音紧绷的脸对着裕子夫淡漠的脸。 这凝滞的静默,影响着在场的每个人,连婢女们都不敢吭气、不敢动作。 汝音等待着,等着他一声带着些许欢快的话语,就算只有一句也好,一个字也行,至少让她有一种作为人妻、即将身为人母的喜悦与期待。 但裕子夫只是低沉地说出一句。「是吗?」 汝音僵住了。他没有别的、没有其它想对她说的话了吗? 只见裕子夫招来婢女,婢女端了铜盆与一瓷碗的水来到身旁,他喝了口水,用帕子遮着漱了漱,将水吐在盆子里。之后婢女又递来一只漆木糖盒,他取了一颗腌制的蜜橄榄含在嘴里,以止抽药烟的苦涩。 他站起身,婢女们连忙移开椅子,适时的递上主子的披风,伺候着主子穿上,婢女勤快地打开花厅的门,就见门外已有两名副官守候,恭敬的提醒着她的丈夫时辰将到,请准备上朝。 汝音不敢置信。难不成就这样了吗?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正在打理服饰的丈夫喊道:「你高兴吗?」 裕子夫看着她,其它人也停下动作看着她。 她的声音难得急切,不再抱着对生活毫不在乎的态度了。这样和往常不同的女主人,让一旁的婢女们都觉得十分稀奇。 但只有她的丈夫,没有任何感觉。 「你高兴吗?」汝音再问一次,声音变得更大声又沙哑。 裕子夫别开眼,又用着平板的语调说道:「嗯,很高兴。」 语落,他便出门了,两名副官也尾随着他离开。 汝音紧紧的绞着手,身子被门外的寒风袭得颤抖。 高兴。他是这么说的。 但她却感觉不到。 此时,她的脑海里只想着,为什么她会嫁给这个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男人? 「夫人,大人请您上车。」裕子夫身旁的副官,看到汝音出了府邸大门时,赶紧请她上马车。 汝音紧紧裹着大衣,脚步不停。 「夫人。」副官尴尬再唤一声。 「不用了。」汝音冷冷地说。 「可现在天冷,大人要⋯⋯」副官再劝,这是裕子夫的命令。 「我说不用。」汝音难得口气强硬。 副官一愣。 汝音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知该说什么缓解这种场面,只能越过副官,看着马车上的人。 她发现她的丈夫正在看她。即使在晦暗的空间里,他那双青色的眼眸仍像会发光一样,让人无法不注意。 但他看她做什么?他从来没把她视为妻子。甚至有了彼此的孩子,也无法让她感受到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她一点也不想靠近他。 她不再理会。可没走几步路,却被一个冷漠专制的声音唤住。 「汝音。」 汝音一怔,埋头再往前走。 忽然,有个霸道的力道攫住她的手。 汝音吓得回头一看,是裕子夫。她整个人都被遮在他高大的影子里。 「上车。」他的口气像在命令。 「不用。」汝音说:「这一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坐车上朝过。」 「上车。」他还是坚持,眼睛瞪得很大。 汝音生气了。「你这样是为了什么?」她失控地喊:「因为我有孩子了吗?所以你很担心吗?你放心吧!我会注意自己,不会害到孩子。」 裕子夫的眼神变得深沉,汝音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她没看过他这样。 她赶紧扯开他的手。「何况你一点也不高兴有这个孩子。会高兴的,就只有我父亲而已。」 裕子夫无语,眼神更深了。 汝音终于搞清楚,那眼里的情绪或许是因为愤怒,因为她反抗他。 可她不在乎,她也可以不在乎他,她也可以不理他! 「我会注意自己。」她说。「不用你操心。」 说完,她不敢再看向裕子夫的眼,赶紧调头就走。 出了于莱坊的坊门,汝音在坊门前的大街上拦了一辆载客的骡车,往北向求如山上驶去—求如山,即是朝宫与各府处。 由于上朝需要爬山,她不选驴车或人拉的包车,擅爬的骡比较适合。 她郁郁地望着窗外,希望外头纷闹生动的市井景象,可以抚平她躁乱、低落的心情。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小时候她不受家人疼爱关注,就总是往外跑,跑去看平凡农商人家朴素实在的生活,去逛充斥各种货物以及活力的耕市。如此,她才有一种活在这世上的自觉。 她常告诉自己,她不是一个甘愿被囚禁的千金小姐,只会待在那深闺院落里,自怨自艾的过着受缚的生活。 当初她就是想要反抗挣脱,所以才不顾家人反对,参加了入流举考试,以一介女官的身分入朝任职,担任织造监的绣官。 她相信眼前的困境,也一定可以用以前的方法,让她学会忽略、学会遗忘。 她可以用这种朴实的充实生活,忘掉她这段不愉快的婚姻。 她也有她的生活圈子,她没有必要凡事都得绕着那个男人转。 她要在这座她深深眷恋,充满抚慰回忆的城市中,活出自己。 忽然她的眼前掠过一幕景,她赶紧叫骡夫停车。 她下了车跑近,仔细一看,难以置信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刚刚骡车经过的,是一座开凿于穰原南面的岩山酒窖。 二十年前,这是官属的酿酒厂,酿制的酒都是直接进贡朝廷,直到五年前酒厂迁往外地,此处才荒废下来。 一大片的山岩上,凿开了约三十窟的岩洞,里头的深浅、湿气、温度皆适合存放酒酿。 可如今,这一大片洞窟竟都充斥着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难民?!三十几窟的洞,全挤满着枯瘦如柴的肉体,那是何等教人不忍的景象。 他们浑身肮脏黑污,只有一双极度渴望生存的大眼,晶灿得让人无法忽视。 骡夫赶紧将汝音叫回来。「夫人,很危险啊!您没看到他们瞧您的眼神吗?您这身行头装扮,走进里头不被人剥光才怪!」 「我五天前还经过这里的。」汝音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这些都是饶州的难民啊。」骡夫说:「饶州秋时霜害严重,作物都死了,他们这些农民根本无法过冬,只好混进城来,可官府好像对他们都视而不见,如果他们跑上大街,还会把他们抓起来,丢回这儿呢!」 汝音不敢相信。 此时有只怯怯的小手靠了过来,拉拉她的裙襬。 汝音低头一看,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她身旁还跟着三个年纪更小的弟妹,手边揣了一个装满五颜六色棉线捆的竹篮,向汝音兜售着。「大姐,要不要买个丝线?我的丝线很漂亮喔。」 骡夫替汝音轰开这女孩。「去去!滚回妳的洞里去。」然后对汝音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里的人常常去偷附近商家的货物到处兜售,我想这些棉线也一定是这样来的⋯⋯」 可汝音却径自掏出荷包,拿出所有的碎钱,给了那女孩。「我买全部。妳看,这些钱够不够?」 女孩和骡夫都瞪凸了眼,女孩忙说够够够,就将全部的棉线捆都倒进汝音的袋囊里,连声道谢地带着弟妹们离开。 汝音笑望惊愕的骡夫,说:「我的工作恰巧与绣线有关,买了也有用处。如果真有商家来要,我赔他就是了。」 骡夫摸了摸头,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搀着汝音重新回到车上,继续往求如山驶去。 坐在车上的汝音,眼神、表情也渐渐变得坚决。 这世上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还有好多好多。相较起来,她对家庭、丈夫的埋怨,就显得微不足道。 她决定了,她要为这些人、为这个城市,努力做些什么。 她开始很认真的思考⋯⋯很入神地想⋯⋯ 导致她根本没注意到,她丈夫的马车一直跟在她身后。 第2章 朝议大殿的走马廊上,人来人往。 汝音与同僚边走边讨论她们近日绣制的禁国舆图,讨论得很专注,因为一会儿她们就得上殿与都堂宰相—贵媛安报告相关事宜与进度。 忽然同僚扯了她袖子一下,汝音看向她,她却朝着前头点了点头。 「磬子,妳丈夫来了。」 汝音一愣,瞥了前面一眼,看到裕子夫与他三衙的下属军官正朝着她们而来。 裕子夫挺拔的身影,稳重的脚步,还有那双冷漠的青色眼瞳,不管到哪儿,总能成为焦点。 汝音看着他走来。 远远的,他也看到汝音在看他,他的青色眼眸倏地攫住她的。 那霸道的执着,让汝音想起他今早突然抓住她、命令她上车的坚决。 他们从来不曾这样,每天上朝都是各走各的。 这段不愉快,让汝音尴尬地别开眼,低下头继续和同僚讨论舆图绣制的细节。 但她感觉得到一直有道视线,紧紧缠着她不放。直到他们错身而过,这股压迫才停止。 她松了口气,正要拐弯走上另一条廊道,却被一个急忙的身影撞了一下,手上的奏本立时掉了一地。 她痛得嘶嘶叫,揉着肩就要弯身去取掉到地上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夫人。」一个急切却充满诚恳的声音响起,汝音便看到一个穿着中阶军服的年轻男子蹲下身,替她捡那些掉在地上的文件。 当他抬起脸,她看见一张让人觉得舒服的笑脸。 「您没被我撞伤吧?」男子问,并将双手的东西递给她。 这笑脸让人很容易敞开心房,汝音接受他的道歉,露出轻浅的一笑。「没事,你别在意。」 「怀沙,你快跟上!要开军会了!」这时前方那群三衙的军官朝着男子叫道。 汝音和这名叫怀沙的男子不约而同地往前看去。 「好,这就来。」怀沙对汝音歉然一笑。「夫人的身体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你赶紧去忙吧!」汝音劝他。 说着,她发现她的丈夫越过众人,目光牢牢地盯视她。 他是在担心她吗?是担心她?还是只是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汝音心一凉,拉着她的同僚,匆匆走上另一条廊道。 下朝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在花厅里沉默地用餐。 但这沉默只有一会儿。 长案的另一头,冒出了声音。「有没有伤到?」 汝音夹菜的手一震。是她听错了吗?她的丈夫,会和她主动说话? 「什么?」她真的很疑惑。 「我看到妳,被那人撞到。」裕子夫又说:「没怎样吧?」 「嗯。」汝音闷闷的答。「我没事。」 「小心点。」 汝音听不出这句话到底是关心还是命令。不过,她当然只有说好的分。 本以为谈话到此为止,不料他又说:「以后坐府里的车上下朝,不要乱跑。」 汝音又是一阵愣怔。「我没有乱跑。」 裕子夫放下筷箸,看着她。「妳今天上求如山,时间很晚了。」 汝音不明白他何时会关注这些事了,只觉得他此刻的询问与注视,一点也无法让她开心,只是更加让她觉得他在担心他的孩子。 这现象应该是好的,其实对于寂寥的清穆侯家有了子嗣,他是高兴的,高兴到他肯放下身段和她多说一两句话。 但为什么,汝音却觉得心酸呢? 「我不习惯和人共乘。」她端起碗,喝了鱼汤。 裕子夫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汝音隔着那香兰盆栽偷觑着他。 只见他拿起烟管,填着烟膏、药草的动作有些急,像是对不准焦距般,药草都倒在桌上。他右手上的伤似乎又复发了,手抖得很厉害,根本填不进药草末。 汝音低下头,狠下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此时,总管老方端了助饭后消化的糖山楂与茶进来,看到主人这艰难的模样,赶紧上前接过烟管用具。 「爷,请让我来吧!」老方说。 「麻烦了。」裕子夫对着这个看他长大的老总管,轻声地说,颤抖地把手里的烟管用具交给他。 汝音努力压制自己的心虚。如果今天他们是一对相处和睦又融洽的夫妻,这种事情应当是她来代劳。 老方曾提醒过她,裕子夫的眼睛病弱,大约每半个时辰,眼力便会疲乏,看不清事物。但他是个极会忍耐的人,即使有不少病痛在,表情还是瞧不出任何痛苦,唯一的征兆是,只要看到他开始将一种名叫鸪习烟的药草填进烟管内,就代表他的眼睛撑不下去了,最好帮帮他⋯⋯ 夫妻之间,关心彼此是天经地义。 但汝音已经不想再让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她丈夫面前,她觉得在乎他、关注他,就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裕子夫根本不需要她付出这些。汝音埋头吃菜,不去理会任何事。 不久,花厅内充满药烟的味道。汝音不想忍受,推拒了老方端来的茶与山楂,起身就要离开。 她经过裕子夫身边时,看到裕子夫默默地揉着双眼,揉着揉着,都揉出了眉宇间的皱苦。 眼睛真的那么痛吗?她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婢女见她离席,赶紧为她开门。 此时,裕子夫开口了。「汝音。」 汝音停下脚步。 「府里的车让给妳,我乘副官的车。」他说:「别再乘便宜的骡车了。」 汝音惊愕地看他,他怎么知道她乘骡车? 「明天开始。」感觉眼睛舒坦了,他松了手,青色的瞳子又攫住她。 「明天开始。」汝音有些紧张。「我向监里请了几天假。」 她丈夫望着她,有种想看透她的感觉。 「做什么?」他问,语气直接,就像在质问她。 汝音咽着唾沫。「休息。最近,我觉得有点累。」 她撒了谎,其实明天她是要去做更大的事。 为何她会觉得若再待在她丈夫面前,她会有被看透的危险呢?可如果她丈夫今天能读懂她的心思,也就不会这样冷漠地待她了。 她抚平自己的不安,极力告诉自己,丈夫这样的眼神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她反驳他的要求。 两人无言地对视、僵峙着。 最后裕子夫又吸了口烟,含糊地说了一声。 「那好吧!」 便再也不理会他的妻子。 汝音从票号里领出她的嫁妆以及积蓄,买了万石大米,请人炊熟和盐,做成饭团。再雇一批运行的工人,请他们将这批食物运到酿酒厂的废墟前,发送给住在那儿的难民。另外,她也请作坊磨了豆浆、花生浆过来,当场滚热给难民们取暖。 她自己则换上朴实的衣物,像个村妇一样用粗布巾挽着头发,在现场忙碌。 她身旁的运行工人见状,便笑说:「官府再有钱,也不会像汝小姐这样做呢!不过您瞧,人那么多,怕这些东西还是不够。」 汝音笑着抹汗,脸色因这繁忙而红润,另一方面,她心里也为这付出高兴着。「不够没关系,我们可以再买米,再磨些浆汁来,不要紧的。」 「这批难民能碰到汝小姐这般好心肠的人,真是幸运。」工人欣羡地说。 对这褒奖,她笑而不答。她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让人来夸奖她的,她只是想要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很多不幸需要有余力的人出手救助。 她还有能力帮助这些穷困的人,这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那么点意义。 不过,她的能力有限。 食物都快见底了,没想到放眼望去,前来领食的难民仍像一片山海,把这酿酒厂前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见自己可能领不到食物,有些难民开始躁动难安,纷纷往前挤涌。运行的工人们赶紧连手围住台子,以免汝音和其它帮忙的妇女发生危险。 汝音眼见情势不对,心里一急,竟当着众人的面,掏银票要帮忙的妇女们赶紧再买米,炊些饭团来。 忽然,难民群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人群鼓噪得就像发现猎物般的兴奋。 工人慌张地大喊:「汝小姐,妳不可以当着这些人的面掏钱啊!」 汝音一惊,正要回头,身后已爆开震天价响— 她才听到「钱、钱、钱—」的阵阵吶喊声,立刻就被如海浪般汹涌的人潮给推倒在地上。工人与妇女们也因止不住这态势,而纷纷逃离现场。 这些难民饿太久、穷太久了,一点点诱惑都是****的引信。 因为找不到汝音,他们混乱到甚至连盛装饭团与浆水的木头器具都拿来啃咬,变成了漫无目的地掠夺。 汝音想爬起来却又被绊到脚,倒回地上,眼看杂沓的脚步就要踩上她的身子,她怕得抱着头缩成一团,下意识地护着肚子。 她在黑暗中颤抖了许久。她会被踩死在这里吗?和她的孩子? 此时,一阵阵鞭响与吆喝声在外围响起,汝音周身的混乱渐渐被驱散。 听闻混乱而赶来的官兵持着鞭绳,像赶畜牲的牧羊人,赶着这群难民,往石窟退去,不让他们进入市区。 万幸的是,汝音除了惊吓并没受什么伤,骚动便已逐渐平息。 「是谁?!」一个粗鲁的兵长吼叫着。「是谁把这里搞成这样的?」 汝音被人搀扶起来,她急着向那兵长解释。「我们只是分送食物,并没有其它的意图⋯⋯」 「我不管!」不料那兵长却示意官兵把汝音抓起。「她就是祸首,把她抓回衙里候审。」 汝音大惊,正想替自己辩驳,却因惶恐而说不出话来。 「慢着。」 人群中,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喝。 他们回头,看到一个身着京官朝服,有着青色眼瞳的男子,踏着稳重威仪的步子走来,身旁伙同两名副官。 旁人看到他那青色的瞳子皆啧啧称奇,而官兵们看到那身三品京官服,都暗自咋舌,不知这等小案子,何以会劳驾大官上阵? 汝音见到他,脸色霎时刷白,她赶紧低头,希望不会被认出来。 她多恨自己这身狼狈样,被他看到。 兵长见那身京官装扮,立刻客气起来。「大爷,方才那场混乱,您是瞧见的。我们查到这女人就是祸首,得带她回衙⋯⋯」 「她是我妻子。」裕子夫冷冷地说。 大伙愣怔了好久。 兵长最先醒来,他大声呼喝,要人替汝音松绑。 「夫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为了饭碗,兵长连声道歉。 汝音没有理会他,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裕子夫。 裕子夫也斜睨着她。 他不需开口说只字词组,汝音便知道他在责骂她,责骂她的愚蠢。 所以她的表情倔强起来,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她并不是愚蠢。 两人无声的互望。 没有夫妻的默契、没有夫妻的相知,却像是两方敌人在对峙。 这氛围让在场的旁人,不但一头雾水,也尴尬极了。 他们根本一点都不像夫妻。 最后,裕子夫终于开了口。「回家。」 然后,他便往马车走去,可汝音没有跟上。裕子夫有点微讶的回头,却发现她留在原地,甚至还忙着收拾残局,根本不理会他的话。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发现她的身影在这片灰色山岩的笼罩下,竟显得如此单薄。 他面无表情地对副官说:「把她架上车,回府。」 他随即上了马车。 汝音的大哥,气得差点动手打她。 汝音赶紧缩起身子。 但大哥终究没有打到她,因为她丈夫替她挡下了兄长愤怒的拳头。 他用烟管抵着大哥冒着青筋的手,淡漠地说:「大哥,您有话好好说。」 「还说?说什么?!」她的兄长气得大骂。「搞得一团乱,还差点被官兵抓去候审,她让我们两家人都丢光脸,还有什么好说?」 他瞪着汝音,再吼:「妳知道吗?父亲都气昏了!否则他老人家今天一定会追到这儿来,把妳的狗腿打断,看妳还怎么去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 丢人现眼?听到这词,让汝音有些气。她闷闷地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现眼⋯⋯」 大哥瞪大眼。「妳说什么?还敢顶嘴!」 裕子夫也瞥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是一名官,或许不像大哥、父亲还有子夫这种大官,可我还是一名官。」汝音坚决的说:「既然是官,就得为禁国的百姓付出。」 「是啊!是啊!说得多崇高,崇高到差点儿都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大哥很讽刺的说着。「妳出事没关系,汝家少了一个丢脸的家伙还落得轻松。可要是肚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妳的罪孽可就大了!」 汝音听得脸色苍白,红了眼眶。 裕子夫看她紧紧捏着手,像在忍着什么般地微微颤抖。 她低下脸,吸口气。「但我没让孩子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你不必用这点来指责我。如果你骂完了就请回吧!」 「妳—」大哥受到挑衅,跳起来又想打人。 「大哥。」裕子夫站在汝音面前挡住他。「汝音说得很对。」 「什么?!」大哥歪着脸,满脸不敢置信。但因为他妹夫的身形实在太高壮,让他很有压迫感,不觉微微退了几步。 汝音也惊愕地抬起头。裕子夫在帮她说话? 「岩窟里的难民受到忽略,百官视它为毒瘤,个个皆避而不谈,这是既有的事实。」裕子夫平淡地陈述事实。「求如山上,从来不缺对此事漠不关心的官员,您不必急着让令妹加入他们的行列。」 「可子夫,她—」 裕子夫不让大哥辩驳。「而且汝音也说了,她没伤到孩子。我相信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让孩子有任何意外。」他看着汝音。「何况大家都是家人,没有人会希望失去彼此。大哥方才的话着实太重了。」 大哥被说得哑口无言。 汝音则痴痴地盯着裕子夫。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帮她说话?她丢了汝家的脸,同样的也丢了清穆侯家的脸啊! 「不过,日后我会多加留意汝音,不再让她滋生事端。」为了让大哥安心,裕子夫又说:「我会派老方好好照顾她,请不用太过操心。」 大哥被裕子夫说服,先回家向老父亲报告汝音无恙。 裕子夫与老方送走了汝音的大哥后,回到大厅。 汝音仍留在那儿绞着手,胆怯却又有一丝盼望的看着他,可当他直视她时,她又心虚的别过眼。 她想问他为什么要帮她说话?他难道不生气吗? 「老方。」裕子夫向老总管吩咐。「你去端蔘茶来给夫人喝。」 老方走后,裕子夫坐到汝音身前细细地端详她。 汝音低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过于执着的盯视。 「需要请大夫吗?」他问。 「不需要。」她说:「我没受伤。」 「一会儿老方端来蔘茶,要全部喝完。」 「好。」 汝音以为他的问话到此结束,脑子便又开始翻转着,想要询问他之所以帮她说话,到底是因为⋯⋯ 是因为认同她吗?是因为肯定她吗?不知为何,当她这样想时,心里竟感到温暖与喜悦。 正要开口,裕子夫又说了一句。「妳很愚蠢。」 汝音一愕。 她瞪大眼,愣愣地望着他,原本温暖喜悦的心,立刻凉硬了一半。 裕子夫很高,即使坐下仍高出汝音一个头,下颚又微微抬起,使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又含着些许轻视意味的睥睨。「妳的作为,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有经过长远的规划。」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汝音反驳他。 「从头到尾,我都看着。」他说道:「妳低估了难民的数量,也轻估粮食的多寡,又没有拟好动线,妳小看荒灾带来的问题就轻举妄动,这不是一时兴起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瞒着他去干些什么事了。 「妳给他们一餐,救活他们一天。那下一餐呢?明天呢?妳想过要怎么办?」 「呃,我、我会⋯⋯」汝音想为自己说话,可裕子夫问得对,下一餐呢?明天呢?光是今天这一场布施,就快要花尽她的嫁妆与积蓄。 「妳这样做,很难不让外人想,妳只是想突显自己的善心和高尚,妳并没有想彻底解决问题。」 「不,不是,我没有!」汝音激动否认。 她从没这样想过,为什么他要说出这么伤人自尊的话? 这是他的真心话?这是他眼中的汝音吗?刚刚在大哥面前袒护她,难不成只是想为清穆侯家搏一个面子? 她的表情透着怒气,可裕子夫仍不收敛他对她的责难。「而且,妳差点还让自己受伤。既然怀了孩子,为何要让自己做这般危险的事?妳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他像审问犯人一般,逐字逐项说得分明。「还有,如果妳真被衙役抓去候审,妳以后怎么在妳的同僚面前抬头?他们会怎么在背后说妳?这些妳都想过吗?」 没错,这些在汝音听来都是不堪入耳的质问。 裕子夫说得有些发急,也忘了自己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这么多话。 在场的两人,没一个人发现这是出自一种关怀的心急,是一股为对方的安危而发的怒气。 汝音深深吸一口气,却压根止不住哽咽,她声音沙哑。「到头来,你还是跟我大哥一样。」 裕子夫皱眉。 她凄凉的笑着。「你也是这样看我?」 「妳的确有错。」裕子夫仍平静地说着。「这是事实。」 汝音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陡然觉得眼睛好酸涩,忍不住眨了一下,没想到却掉出眼泪。掉了一颗,又掉了一颗、一颗、一颗⋯⋯ 看到那些眼泪,裕子夫的表情松了。 汝音这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在裕子夫面前掉眼泪,她赶紧擦掉,她不想要示弱、不想让他觉得她可怜。可是擦得越用力,她心里越是委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裕子夫看着她又哭又笑的表情,瞇起了眼。 她又说:「可我真没想到,你对我的看法,仍然,仍然只有⋯⋯」 她再也抑止不了痛苦和悲伤。「只有面子?只有孩子?」 裕子夫的手紧紧的握着,有一剎那他想要伸过去,握住汝音擦眼泪的手。可最后他还是选择若无其事的拿起他的烟管,填装着药草与烟膏。 只是他的手,也抖得厉害。 「我之于你们的意义就只有这样吗?面子?孩子?」 裕子夫不回话。 汝音也不奢望得到答案。她站了起来,背过身想要离开。 「妳去哪里?」他叫住她。「喝完蔘茶再走。」 汝音不理他,摀着嘴就往门口走去。 「汝音!」裕子夫大声的叫道。 汝音猛地回头,裕子夫一愣。 她恨恨地瞪着他。「我死,也不会让孩子出事!」她咬牙。「这样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裕子夫瞠大着眼。他被这股浓郁绝望的悲伤给震慑住。他不再留她,任她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汝音没有回房,奔过重重幽廊跑到宅邸的最底端。 那里本有一座清穆侯家用作家祠的四层方楼,由于过于窄小老旧,家祠已在她入门那一年就迁往穰原城外的郊山,方楼便废弃了,平时鲜少人迹。 汝音只要不想见到任何人,便会躲到这栋方楼里。 她气喘吁吁地爬着,爬到四楼,找到她最常待的房间。 那间房有这宅邸里最好的视野,可以眺望穰原城的市街全景,并与求如山遥遥相对,连朝殿宫城的金黄飞檐、朱红宫墙都看得一清二楚。 窗前,放了一把圈椅,汝音坐在那儿,看着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 此时将近傍晚,阴霾的天色连凄凉的夕暮都无法看到。 天就这样毫无预警地黑了,只余下满地暖黄的灯火。 今晚,只有这座城市的灯火陪着她,只有她自己坚强地陪着她。以后,大概也都会是如此,所以⋯⋯ 「不要哭了。」她大声告诉自己,一边流泪。「从今以后,都不要哭了。」 她拥着双臂,蜷缩起身子,窝在圈椅上。然后放任着心酸,让眼泪肆无忌惮的涌出⋯⋯她哭了将近半个时辰,趴在窗前,累得睡着了。 门外一个人影,在没听见哭声后,悄悄地推门而入。 他燃起微弱的烛火,火光映照着他蒙眬的青色眼眸。 那双眼眸从不曾那么深刻地看着任何一个人。 如果汝音醒来,看到他会这样看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他手上挂着一件棉衣,他走过去披在汝音的身上,并轻轻地带上窗户,留个微小细缝透气。 他在桌底下找到还留有火星的炭盆,他唤醒火星,烧热了炭盆。 离去前,他又看了那趴在窗前的身影一眼。 最后静默地离开,轻缓地合上门。房里又回复宁静,彷佛没有人来过一样。 第三章 隔日汝音醒来,天已微微透亮。 她坐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棉衣掉在地上。她捡起棉衣,看着还冒着火星的热炭盆,有点愣愣的。她再望着半合着的窗扇,昨晚明明是敞开的,怎么会…… 她起身推开窗子,眺望刚从夜晚中苏醒的穰原市街,她看到多处作早食生意的地方升起炊烟,让这染上冬季深灰色泽的市街轮廓,有了一丝踏实的温暖。 这让她想起生活的真实与朴素。 她真的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让她忘记许多不愉快,忽略许多细微末节的情绪,使自己少了钻牛角尖的尖锐。 或许她可以住进这里? 此时有人敲门轻喊:“夫人?您醒了吗?” 是服侍她的婢女,汝音请她进来。 “夫人,主人请您下楼用瞎了。”婢女说。 汝音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你昨晚有来这儿吗?” 婢女摇头。 汝音狐疑。那这棉衣和这炭盆,又是谁备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又问。 “主人说的。”婢女答。 “……是吗?”汝音折迭着棉衣,苦笑了一下。 她在想什么?怎么可能?她怎会把这层细心联想到那个淡漠的男人呢?一定是别的婢女做的。 她打理妥当,来到花厅用餐。 本来她还为昨天的事感到尴尬,她就这样哭着离开,不知会留给裕子夫什么印象,她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 不过看到她丈夫依然如往常,板着一张难以亲近的脸,看着杂报、吸着药烟,连一声早也不给,汝音便不多想,也端着冷淡的表情,安静地入座,拿起一块抹了腐乳的煎饼,默默地吃着。 吃了一会儿,裕子夫放下杂报,看着汝音说:“什么时候上朝工作?” 汝音低头拨着菜,不看他。“白露月一日。” “那天开始,我们一起上朝。” 汝音一震。“不必如此,我跟你说过原因了,我不习惯与人共乘。” “有这个必要。”裕子夫的声音很坚持。 汝音重重地放下筷子,抬头瞪着裕子夫。“你们还是不放心我吗?还担心我又去做什么让你们丢脸的蠢事吗?是我哥哥和父亲要你这样看牢我吗?如果是,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我绝对不会再做这些蠢事了,一切以孩子为先,这样可以了吗?” 裕子夫抽了一口烟,闭着眼揉了揉眉。 这揉眼的动作、闭眼的表情,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了点情绪——是一种有些被伤到、痛苦的情绪。 汝音心想,这一定是错觉,这对她没感情的男人怎么会为她的话而痛苦? 但她好像错了。 “你就那么……”裕子夫闷闷地问她。“厌恶和我待在一起?” 汝音呆住,这话来得突然,她从没想过他会说这种话。 她一时找不到话掩饰,只是有些发慌。“不、不是厌恶,我只是,只是不想一直被关着,我想到外头走走而已。我不希望被你们像监禁犯人一样关着我。” “监禁犯人。”他敲了敲烟灰。“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你是出于关心,才这么做的吗?”汝音对他质疑的口气很不满。 “如果我说是,你相信吗?”裕子夫马上回话,青色的眸子紧盯着她。 汝音说不出话来。她丈夫变得不太对劲。他关心她?怎么可能? 汝音强迫自己忽略他的转变,她直接切入正题。“你可以请方总管算时间,我一定会在下朝后的半个时辰内回到家,绝不逗留。我可以答应你谨守这个规则,以后你有什么要求,我也会尽力配合,做一个称职的清穆侯夫人……但,但请你真的不要,不要剥夺我喜欢的一切,好吗?”说到最后,近乎哀求。 两人凝视了一阵。最后,裕子夫让步了。 “好,我答应你。”他说:“虽然你父亲不希望如此,但我会替你挡着。” “谢谢你,子夫。”她的谢谢,第一次说得这么真心。 上朝的时间快到了,裕子夫整理了一下,临走前又说:“冬天方楼那儿很冷,不要常待在那儿。今晚回房睡吧。” 汝音一怔,赶紧说:“不,以后我都会在那儿。” 裕子夫回头打量汝音一会儿。那眼神彷佛在问她:为何要一直推拒他? 看着这眼神,汝音感到心虚。 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只是一个惯于掌握一切的男人,在遇到了挫折后所引起的忿忿不平罢了。只要她不反抗他,她对他的好恶感受就一概与他无关。他只是不喜欢她违抗他的命令,仅此而已。 所以她说得更理直气壮。“我喜欢那儿很幽静,很适合安胎。我会把那儿重新布置,弄得温暖一些,绝对不会让自己病着,而去伤到孩子。”她很强调孩子这个词,让他明白她还记得这个本分。 她看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如果离我这么远,可以让你感到宽心的话,那你就这么做吧!我没有意见。” 说完,他便出们了。 汝音不知道为何心里有这个念头。她好像感觉到他在生气……非常生气…… 汝音趁着假期和婢女们将那方楼打扫干净。 总管老方本不要她插手,可汝音很坚持。“这是我要住的地方,就该由我自己整理。今天是因我能力不足才请你们帮忙,你不可以将我支开的,老方。” 老方与婢女们听到这种说法都觉得受宠若惊,无形中做起事来也就更来劲。 她将可以眺望到穰原全景的房,隔成了一间绣房,靠窗处放置一架形似长案的绷子,这是专绣大幅绣品用的绣桌。 平时独处时,她便是坐在这里,将穰原市街的轮廓一针一线地绣在这片布上,像拿着画笔一样,每一个线条都相当精准自如。 这些类似舆图的线条,全被收束在叶子的外廓中,看起来又像叶子里丰厚的叶脉。 这似舆图又似画品的艺术品,让她绣着绣着便忘了先前发生的许多不愉快,忘了自己的身分是一名妻子与母亲,忘了自己肚里还有一个生命牵绊着她,在这里她只知道要一直绣一直绣,将自己的感情全绣进这个她生活二十几年的城市里。 她想,如果女人的身体必须一生都囚禁在家庭里,那么至少心灵上必须要有个寄托。这个寄托或许不特别,也无法为这个世间带来什么改变,然而却可以使她为了生命勇往直前,那么这一切便都值得了。 她不会再自怨自艾这段婚姻,她会做好清穆侯夫人,也会做好她自己。 她专注的神情,坚定地透着这个意念。 某天,汝音在绣房待了整天,绣得手和眼都酸了才下楼,想请老方替她准备一下晚餐。 走到一半,她停住脚步。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头,躲回楼上。 毕竟她搬到这儿十几天了,裕子夫从没来看过她,他们就像是陌生的邻居般,不见面竟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现在他怎么会出现在楼梯下? 这座方楼的楼梯正对着侧门,她在楼梯柱旁,请婢女架了一只高炉,炉上不论何时都会温着冒着热烟的陶壶。 在这冬日的阴霾里,像山岚一样的白烟,像星子一样明明灭灭的火星,可以使这栋寂寥晦暗的方楼,添上一些温暖如家的人气。 她不懂裕子夫为何要盯着这高炉、看着那冒腾的烟气那么久? 她悄悄地转身,想回到楼上。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可脚下木板的咿呀声,却透露她的存在。让她不由得闭上眼,倒抽一口气。 她感觉到那股视线已经转移,并将她逃离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尴尬地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楼下的人也没开口叫唤她,就这么一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头。 最后汝音转回身,低着头下楼。 她的余光偷觑着楼下,果然那双青色的眸子就这么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想绞下手抚平紧张,但这动作实在是很不大方,便僵愣地摆放在楼梯的扶手上。她又想堆起笑,却觉得违心的强笑很丑,最后干脆平板着脸淡声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说出口后,她觉得这个问题真的很愚蠢。这是他的宅邸,他不能来吗?而且这样的问话,好像显得自己是期盼的,期盼着他说:来看你的…… “你住这儿,还好吗?”裕子夫谈淡地问。 汝音嗯了一声。 “吃饭呢?”他又问。“有好好吃?” “有,即使我忘了,老方也会替我记得。”汝音说:“老方很照顾我。” “那就好。”他轻轻地说。 汝音瞧了他几眼。她想如果这旬话可以配上一点微笑,她或许会以为,裕子夫是关心她的,对她过得好而感到宽心。 很可惜,他从来不笑。 他又看着这高炉和陶壶一会儿。 汝音问:“怎么了吗?” “这里。”裕子夫问:“为何会摆这个?” 汝音以为这是质问,吞吞吐吐地回道:“呃……我不知道,这儿不能摆东西,一会儿我就请人收走……” “没事。”裕子夫打住她。“我只是好奇。” 汝音愣愣地看着他。 “天冷,在房里架一个,不是比较省事?” “不,这不是我要用的。” 裕子夫盯着她。“那是给谁用?” “给老方还有婢女。”汝音怯怯地说:“天很冷,他们还要从正院特地跑来照顾我,我希望可以给他们暖暖身。” “是吗?”裕子夫伸手,拿起炉旁花几上的茶碗端详着。 “即使不喝。”汝音见他听得认真,便又说:“看到屋子里冒着暖烟与火星,也会让人觉得窝心,有点家的味道。” “你说得对。”裕子夫说:“所以我才进来。” 这是夸奖吗?汝音心想。 他端起绘有朴素瓜藤的茶碗。“这是你捏的?” 汝音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从没看过府里有这些陶器。” “对,这是我在支棉桐茶街上的一家陶坊,请师傅教的。不过那是婚前的事,现在没碰了。” “茶壶也是吗?” “是啊。”汝音羞窘地笑了一下。“所以壶嘴是歪的。” “不。”裕子夫入神地观赏着陶壶。“釉色很美。” 汝音发现他的眼神变柔了,是因为这温润的水烟映照着的关系吗? 他淡淡的,没有特意起伏的赞赏,反而比任何夸大的恭维更让人心悸。 汝音其实很高兴,可是她还没有学会要怎么向她的丈夫敞开心扉,表达她的心情。 “你要用餐了吗?”两人沉默良久后,裕子夫先开口问道。 “呃,对,我要请老方替我准备。”汝音回神。 裕子夫又静静地看着她了。 汝音觉得他好像又在等待什么。他是在等待,她开口请他一块用晚餐吗?可一想到那张疏离彼此关系的餐桌,隔阂彼此沟通的兰花盆栽,以及充斥着黏滞的沉默氛围,她就觉得不自在。 所以她迟迟没开口,也在等他放弃。 最后裕子夫别开眼。“嗯,你去吧。” “好。”汝音松了口气,不禁怀疑起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或许他根本就没这个意思。 这么一想,心里竟是一阵黯淡。她发现自己真的太过在乎他的想法,这样此忑的心情让她很不好受,所以她离开的脚步有些急。 “汝音。”裕子夫叫住她。 她回头,心因期待而攀升着。 “明天,贵都堂要来拜访。”裕子夫说:“一块吃中饭吧。” 两人静静地注视着。汝音不知道她丈夫有没有感觉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但她感觉到了。 她的心竟然渴望一步一步往她丈夫靠去。想要再多和他说话,多听他的声音,多被他注视。 一般人表达自身的感情,是用语言与表情的。但她今天才发现到其实她丈夫的眼神,比任何人的语言、表情还要丰富。 她想再靠近一些,看看她丈夫的眼里有着怎么样的想法…… 可她及时打住。她匆切地回答。“好的。” 便赶紧离开,往厨室走去。 她感觉得到那道专注的凝视,依然紧紧地锁着她。 这让她的心居然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隔日响午,贵媛安与他的妹好贵蔚到府拜访,他们一块用饭。 席间,汝音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裕子夫与贵媛安几乎不谈话。 明明就听人说过,他们两人以前在大武院念书的时候是交情很好的师兄弟。入朝做官后,又同为武侯派人士,互动应当会比较热络些。 可裕子夫只是独自抽着药烟,而贵媛安则是径自和他妹妹说话。 贵媛安与贵蔚的事,汝音在同僚那儿听到不少,甚至最近还闹得沸沸扬扬,因为贵媛安竟然在妹妹的新婚当夜,抄了他妹夫的家,把贵蔚给夺回身边,朝上挞伐声四起,几乎每个人都在私底下骂他们乱伦、无耻。 可看着他们的相处,汝音却觉得……好羡慕。 贵媛安在朝上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既然能做到禁国史上第一个武人宰相,可见他心思如何缜密、城府如何深沉。 也听说生性洁癖的他,是个很不好共事又不好相处的人。 但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他,汝音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爱着他最心爱的女人,爱得好幸福,爱得好甜蜜,爱得屈就又心甘情愿。 贵蔚的盘里满满的都是贵媛安替她张罗的贴心。 见贵媛安又夹了一片虾仁锅巴来,贵蔚不禁小小声地抱怨。“大哥,我吃不下了。” “没关系,慢慢吃。”汝音第一次看到贵媛安这么温柔地轻声说话。 贵蔚嘟着嘴,把盘里的葱段都夹给贵媛安。“我不要吃。” 贵媛安笑了笑,把那些她讨厌的葱都给吃了。 汝音从没看过贵媛安笑得那么真、那么好看。平时她都觉得他的笑很是阴沉。 原来这样的男人为了爱他想爱的人,也会变得这么迷人温柔。 汝音望着他们,眼神不自觉变得痴了。 裕子夫将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他的右手拿起筷箸,因为天冷潮湿,他右手的伤疼又不听使唤,让他的手一直抖,但他极力忍住,捻了块用盐闷烤过的鱼肚,夹到汝音的盘子里。 汝音像被惊醒一般。 她看看盘子又看看裕子夫,眼睛瞠得大大。 她看到裕子夫赶紧放下筷子,不让他右手的痛显得那么明显。她这才发现,裕子夫一直是用左手揣着烟管,因为他的右手根本拿不起东西。 这场饭局,他也几乎没吃什么,整个盘子都很干净。 可他现在却用这只痛到骨子里的手,替她布菜? “这鱼肚。”裕子夫迎向她的视线,轻声说:“是老方的家乡菜,我以前很爱吃,你吃吃看。” 他特意放轻的声音,更让人有种温柔的错觉。 汝音看着他,眼里的丈夫有点模糊,唯一醒目的就只有那双青色的瞳子。 她微笑,却因为想哭,嘴角微微颤抖着。“谢谢你,子夫。” 裕子夫轻轻地颔首。“吃吧。” 汝音赶紧低头吃了起来。让眼泪默默地掉了下来。 二更的更鼓响起,汝音的绣房仍点着灯,在黑暗中明亮着。 她孜孜不倦地绣画着穰原城的轮廓。 有人敲门。 汝音没有注意。 门上又剥啄了几声。 汝音手上的针线依然如梭飞穿着。 门轻轻地开了,那人走了进来。 汝音看了看窗外的穰原,屋舍与道旁的灯火串连起街道小巷的形状与线条,比天色光亮时更显清晰。 她入神地看了一阵,再低头速速地绣画着。 那人一直在她背后,注视着她。 绣了一个段落,汝音松口气,撑起身子远远地看着今晚绣出的成果。 绷子上却映有一个人影。 汝音吓了一跳,赶紧回头。 只见裕子夫站在她身后,也在看着她的绣图。 “抱歉。”裕子夫淡淡地说:“方才敲门你没应,我便进来了。” 汝音站起身。“不好意思,太专心了,才没听见。” 她环顾四周,房里没有多余的桌椅,她只好把摆着线箱的凳子拿过来,请裕子夫坐。 “你坐。”她像个不常出户的隐居者,不太会招待客人。 裕子夫摆手。“你明天开始上朝。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我想把这图绣完。”汝音生涩地解释,忽然这么近与她丈夫说话,谈的又是这么寻常的事,让她很不自在。“快绣完了。” “我能看看?”裕子夫问。 汝音微惊,赶紧说:“嗯,好,你看。” 裕子夫走到绷子前,就着烛光细细地观赏着。 有几回他看得太认真,差点想伸手去碰触,可总会及时收手不让自己踰矩。但汝音其实不介意他碰的。 他一边欣赏着绣画,一边抬头看着窗外的穰原夜景。 “我明白了。为何你熬到现在还不睡。” 他看着汝音说:“因为现在是穰原最安静最美、最像幅画的时候。” 汝音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懂得。“对,线条都被灯火给映出来了。平常白天看不清的线条都清楚了。” “能绣出这样细致的图。”裕子夫说:“穰原的大街小巷,都很熟吧?” “嗯,因为以前挺喜爱散步的,就把穰原的小巷都给走遍了。”汝音说:“而且看着百姓认真踏实地生活,、心里就会充实,做起事就会充满干劲。” 裕子夫注视着她。 “怎么了?”她问。 “难怪你父亲与大哥会这么担心。”裕子夫说。 “什、什么?”她以为这是贬意。可她丈夫看她的眼神从没这么柔和过。 “因为你是那么不同的女子。”他说。 汝音的心一悸。 “没有一家的千金小姐,会这样热爱寻常的街道与百姓的。你家人会反对,我能理解。” 裕子夫看着绷子上的绣画,眷恋地看着。“但我庆幸,今天站在我面前的你,是突破了这样藩篱的你。” 汝音有些激动。 她丈夫第一次说这些话。这些话虽然不是露骨的表白、不是甜腻的蜜语,只是最普通的对一个人的描述,可是从她平常不多言的丈夫口中说来,却是比几百人的赞美都还要踏实的。 原来,裕子夫眼中的她是这样的。 汝音好害羞,却也好高兴。 忽然,裕子夫伸手揉了揉眼睛。 在昏黄的灯光里待太久,又看了一会儿东西,使他的眼睛有些难受。 “我能抽个药烟吗?”他间。 “可以,当然可以。”汝音忙答。 裕子夫道谢地点了点头,便拿起腰带上的小囊,给细烟管添药草。 可汝音发现他的右手抖得好厉害。怎么已经那么多天了,他的手还没回复? “子夫。”汝音叫住他。 他抬头看她,因为眼睛痛,眼神有些昏茫。 “我,我这里有些山漆膏。”汝音说:“这山漆膏很有用,我们绣官常常绣得手痛,涂上后用热水敷过就可以化瘀。你……你要不要试试?” “嗯。”裕子夫几乎没多考虑就答应。“好,谢谢你。”好像他老早就期盼着这一刻。 于是汝音先上了一层山漆膏在他的伤处,再将泡过热汤的布巾敷在上头。 不论是涂药还是打理着热敷,汝音都很仔细,像是在擦拭最珍贵、最脆弱的瓷品一样。 她知道,这只肌肉结实的手臂,曾为禁国的边境立下多少战功,在婚前,她便听过他之前的事迹。 如果说涛澜侯只要一开口,就能让牡国这只猛虎的朝廷安定下来,那清穆侯便是一挥手,就能教那些意图侵犯荒州边境的敌军闻风丧胆。 不过她也知道,外人又是怎么看待现在的清穆侯。 他们说,论战绩,他是最没有作为的三衙使。 三衙使统管全国兵马,在他任上,禁国没有发动过任何一场战役,即使牡国挑衅,他也不让军队还手。因此对抗牡国,现在仅能依靠擅于外交的贵媛安。 以前,汝音对她丈夫的评价漠不关心,好像外人说的是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而已。 可现在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右手受到这样的痛苦,她竟觉得有些心疼。 这些痛苦,可能是那些太过沉重的战功造成的后遗症。 又或许是因为这双眼已看过太多杀戮的画面,这只右手已砍杀过太多的人,所以便用伤痛来惩罚自己,让刻骨铭心的刺疼来提醒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肯让自己发动战争?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宁可自己背负责难? 她,她突然想好好了解她的丈夫。 “汝音。”此时裕子夫叫了她一声。 汝音回神。“怎么了?水太烫了?” 她丈夫摇头,冷静的青色瞳子笼住了她。“那天,很抱歉。其实,我赞同你的想法。” 汝音一震。 她丈夫说这话时虽面无表情,但她还是可以感受到他想表达的心意。 好神奇,以前她怎会觉得他是个没感情的人呢? “人太过心急,总会口不择言。”他又说:“但不论是禁国还是牡国,我都希望这世上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 汝音痴痴地看着他。 太过心急?心急什么?她很想问他,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吗? 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出口。“是我吗?” 裕子夫看她。 “你心急,是因为担心我吗?”她的心狂跳,屏息等着这答案。 “对。”裕子夫直白地回答。“除了孩子,还有你。” 汝音深深地呼吸。 她拿起那布巾,背过裕子夫到盆架旁洗了洗,她揉撞布巾的手颤抖,因高兴而颤抖。也因此……想哭。 她这一生从没体会过人也会因为高兴想哭。 她花了一会儿的时间平抚情绪,才从热水里拿起布巾,再为裕子夫的手臂敷上一阵子。 汝音想对他说些什么,可她也没想到,人会因为高兴感动,而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便默默无语地,直到听见三更的更鼓响起。 “晚了。”裕子夫将衣袖理了理,站了起来。“你休息吧。” “好,晚安。”汝音又背过他,在盆里搓揉布巾。 “汝音。”裕子夫的声音从门边响起。“哪天,等我俩都有空闲,你能带我走一趟穰原吗?” 汝音回头,不解地看他。 “我从没徒步走过穰原的街巷,平时总是坐在马车里走马看花。”他说:“但我也想仔细看看,你所谓的百姓生活。” “好。”汝音笑了。“当然好,子夫。” 裕子夫注视着她的笑,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笑一样。 他的眼神因柔和而显得朦胧。 “谢谢。”合上门前,他说:“我很期待。” 第四章 那晚之后,夫妻两人又各自陷入自己忙碌的生活,再也没交集。自 白露月开始,汝音恢复了朝廷供职,两人的轨道再次回到从前,仅在早食、晚餐时,才会交会在一起。 汝音几乎以为那场谈话是一场梦境。 那句“我很期待”或许不过只是一句,惯于官僚姿态的人所说出的敷衍话。 一想到这,她的心就免不了一阵失落与忐忑。 但她忘了她的丈夫之所以作了五年的京官,还无法在官场上博得一个好听的名声,便是因为他不官僚,不说虚伪奉承的假话。 所以当她在某一天早晨,看到她丈夫穿着颜色浅淡、样式简单轻松的袍子,坐在花厅用餐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他是京宫,朝服的颜色总是厚重而深沉,官品高,衣上的纹饰更是少不了华丽繁复的绣饰。虽然他的五官年轻俊逸,但服装的颜色和军人的体态,无形中加深了他的威仪,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与他说话。 可看到他穿这样浅淡清爽的袍子,头梳着一把松髻,面色少了紧绷的严肃,神态自若地喝着早茶、抽着药烟、看着杂报,汝音才知道,原来他也拥有平易近人的一面。 “子夫。”汝音问:“你,你今天不上朝?” 裕子夫从杂报上抬起视线。“你不也是?” 汝音一愣。“你怎么知道?” “听说你最近身子不适,常常晕吐嗜睡。你的长官便想让你休息。”他说。 她不敢相信,三衙与织造监相隔遥远,素不往来,他怎会知道这消息? “刚好。”他放妥杂报又说:“我也好久没休息了,便挑了这天。” “原来如此。”汝音隐约知道她丈夫接下来想说的话。 “你今天身体还好吗?”裕子夫问。 “嗯,今天睡得较晚,或许再吃些东西后便有精神了。” 他比了比对面的座位,示意汝音先坐下用早食。 汝音坐下,喝了一碗杏仁茶,正要拿一只烧饼时,她发现裕子夫一直在看她。 是那种坦诚以对的柔和注视。 她不自觉羞红了脸。 “汝音。”裕子夫开口。“我没有忘记。” “嗯?” “我想看看寻常的穰原。我想看看你眼中的穰原。这件事我没有忘记,甚至我很期待。” 汝音的心一悸。 她微笑。“我也是,我一直都记得。子夫。”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块出门?不为别的,只是想在一起而已。” 听他这么说,汝音的心很暖。 只是单纯的想在一起,这种话她以前都不敢说给自己听,如今她丈夫却那么自然的告诉她这个想望。 她的丈夫变了。汝音的心头因兴奋而鼓胀,欢快让她的小脸整个发亮。 “子夫,你善走吗?”她笑问。 裕子夫看着她,不解的微偏着头。 “今天会走很多路喔。” “没问题。”他的语气难得轻松。“以前军队开拔,就走了不少路。” “你有什么不吃的吗?”汝音又问。 他想了想。“没有……怎么这么问?” “今天中午我想请你吃饭。我想你一定不曾吃到便宜却美味的食物。” 她说这话的表情,带着点少女的娇羞与俏皮。 裕子夫深深地看着她。 那一刻汝音看到他的嘴角牵动,他似乎想要给她一个笑容。 可笑容之于一个从没笑过的人而言,好像是要学习的。所以最后这笑,他终究没能给成。 汝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头,做些琐碎的杂事,想要掩盖他的别扭。 她噗嗤一笑,觉得这样的裕子夫好有趣。有了点人的味道。 裕子夫难为情地咳了一声。“快吃吧,吃完我们便出门。” 用完早食,夫妇俩出了于莱坊,缓步往棉桐大街走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漫谈着……不过大多是汝音在说。 第一次和放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丈夫出去,她的兴奋看得出来。 穰原城的南北主干道共有两条,一条是植满樟木的樟篷大街,另一条则是种植桐木的棉桐大街。 但如今正值初冬,树木都失去了生气。 汝音说:“你知道吗?子夫,春天与夏天时走在这两条大街上,会很舒服。春天,棉桐大街上会飘着温暖的雪,那些雪就是白棉棉的桐花,所以这条街才叫棉桐大街。” 一说到自己熟悉喜欢的事物,汝音就像个未经世事却满怀热情的女孩一样,滔滔不绝地向裕子夫述说着。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时的樟木生得很旺,绿色的荫都盖住天,外头太阳大,可一透进这樟木群里,你知道吗?连阳光也变得沁凉了。偶尔吹来一阵风,这里便是悦耳的地方。” 裕子夫听得认真。“为什么悦耳?” “因为树在唱歌。”汝音笑说。 裕子夫看着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后才问:“那秋天呢?” “秋天,会很悲伤。我不会走这两条街,因为我不想看到树木萎弱的模样。”汝音说得坦白。“树叶掉下来的样子,很像眼泪。” “那你走哪儿?” “我走一条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说:“穰原的街名都其来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边都种满桂花。住在那儿的人们真好,住在那么香的小巷里。或是野姜街,那儿也植了很多野姜花,两条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们能走走吗?” 汝音摆摆手。“现在都谢了,没了。” 裕子夫问:“那冬天,你会怎么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骡车。”汝音说:“不只是因为冷,走不动路才坐骡车,更是因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凉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时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经很荒凉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凉的事物。”她的笑变得落寞。“所以我最讨厌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脚步。 汝音疑惑地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你,怎么会觉寻自己的生活荒凉?”他注视着她。 汝音心一绷,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心事。她这么说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个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吗?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转好,她不希望坏了这份默契。 她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远处有一区屋子正冒着暖暖的白烟。 她叫了一声,堆着笑说:“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儿。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带你去师傅那儿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着她,没回话。 “走吧!好吗?”汝音赶紧牵起丈夫的手,带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为紧张,她没有发现,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着蒸腾茶烟的茶号外,每一户铺子都卖着与茶有关的物事。因为温暖的茶烟,因为如沸腾鼎锅般热闹的叫卖人声,冬天停驻在人们心中的荒凉,因此被驱逐了。 汝音的脸色回复红润,小脸露出欢快兴奋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被这平凡的街景衬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种眼神彷佛他第一次认识她,而仅这一场认识,便让他窥见了她的特殊。 见到那家卖茶器的店铺,汝音带着裕子夫进去。 满手是土、笑得殷殷实实的老师傅似乎还记得她,热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绍自己的丈夫给他认识。“他是我丈夫。”说时脸上带笑,让人觉得她拥有这个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样子。但,真的是吗?他望着她。 这会不会只是环境使然?只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快乐。 裕子夫其实知道自己淡漠的个性,对妻子造成的伤害。 他喜欢看着在这里、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里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栋宅子,两人的关系又回复成以往。 不过他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老师傅向他问好时,他只是有礼地点头。 他对汝音的眷恋期待与不安,都藏在这张冷静的面皮下,没让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这样,任何人都无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过陶吗?”汝音将丈夫拉到铺子里的一间小隔室,那里摆着一具陶车,她让丈夫坐在陶车前拉陶。 “没有。”裕子夫说。 “那你试试看。”汝音挽起衣袖,见裕子夫没有动静,便主动替他挽起衣袖。“或许你可以替自己拉一只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轻声一应。 汝音熟练地从土盒里抓起炼好的土,放在辘轳上,她替他转动陶车,让他自己去拉。 平时对任何事总是表现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从没这么窝囊过。拉了许久,辘轳上还是一团烂泥,他的衣服也脏了。 他的脸色有点僵。 汝音心想,他应该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来到他身边紧倚着他,一边踩着陶车一边握着他的手,领着他一起拉坯。“这不是拿刀拿剑。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婴孩的头一样很脆弱……你瞧,力道到这儿就好,刚好就好……” 裕子夫看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手。 他很想说什么。 比如说,他喜欢她带着感情的手、他喜欢她对事物专注的神情、他喜欢嗅闻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欢……喜欢她。 可是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表现不出自己对她的感动。 他第一次感觉到,心因为无法表达而闷闷地涨裂着…… 他的第一个陶杯,就这样完成了。 “还不错。我这就去请师傅把它铲起来,送到柴窑烧。”说着,就要走出这间小隔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么?”她回头。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牵着,来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握捧着,他替她洗净每一处的污垢。 两人的手指因此交缠。 室内,汝音只听到水波的声音与彼此邻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样快一样激烈。 以前她常因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现在她却慢慢地喜欢上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独处了。 或许不透过任何语言所表达出来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樟蓬大街上的鼓楼旁有一条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间褪去了色彩、披服上岁月沧桑的庙宇,庙里祭奉的是驳,就是传说中那身如白马,黑尾独角,矫健善跑,其灵气可逼退兵灾的灵兽。 这座驳庙,历史仅次于槐县的那座。 汝音带着裕子夫来到这小巷时,他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这座被民居给掩盖了踪影的灰色古庙。 “怎么了?”汝音问。 他摇头。“没什么。怎么会来这儿?” “中午到了,想请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面。”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着庙的山门前,那里有一个专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个小面摊,炉上滚着面水,让整条小巷都充满着温暖与饱实香气的白烟。 她说:“还没嫁给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会来这儿吃一碗钵面。” “钵面?” “嗯,这摊子的招牌就是钵面。之所以叫钵面,是因为这面摊的第一位主人,本是这庙里的住持。为了筹措修庙的经费,他便在庙前开了个面摊,用庙里化缘的钱钵为碗作起生意。因为暑夏天热,便卖辣红油面,又怕人吃得喘不过气,就再加碗汤,这摊子就单卖这两种。大家说习惯了,就把这辣红油面叫钵面。” 裕子夫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汝音领着他入座,向面摊主人叫了两碗钵面与木樨汤。同样的,这主人也识得汝音,与她攀谈了一阵。 “子夫,你会不会不习惯?”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面摊破旧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这窄小的环境弄得拘束,有些担心他不适应。 毕竟,他从来没到这样平凡、甚至可说是破漏的地方用过餐。 “不。很好。”还好裕子夫随遇而安,不摆架子。“不用担心。” 钵面与汤很快就上桌了,钵里头的面很简单,就白面浇上几匙泡了干辣椒的红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几叶青蔬、葱末,但是这红配翠的颜色却让汝音感到赏心悦目。 她替裕子夫的面里加了几匙汤,不让面条太干。“你知道吗?子夫,每次看到这钵里头的颜色都觉得幸福,这是饱足丰实的颜色。还有,我也喜欢看着木樨汤里头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里的薄纱一样,我总爱拿着汤匙去搅,让薄纱在汤水里舞着。结果吃下时,汤都凉了。” 她将面与汤挪到他面前,兴奋地说:“来,快吃啊,很好吃的。” “谢谢。”裕子夫递了筷子给她。“你也快吃吧。” 汝音没吃,她先看着裕子夫吃。“好吃吗?” 他点了点头,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满足地笑了,好像这面是她煮的一样。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声。 “嗯?” “我常听到别人唤你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亲近我的人都这样叫我。” “是吗?”他轻轻地说:“要不是常听你大哥,还有同僚这样唤你,我不知道你有这小名。” 汝音噤声,她似乎又说了不适当的话了。因为她甚至不曾亲口告诉过她丈夫,她还有这个小名。那时候她想,她永远不会和这男人亲近,根本没必要告诉他。 “这小名,很适合你。”忽然,裕子夫突然这么说。 汝音一愣。 他继续说:“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乐。” 汝音害羞地呵笑。“是啊,磬子这小名就是应了音乐而来的。” “替你取名的人,很了解你。” “怎么说?” 裕子夫深深地注视着她。“因为听你说话,就像是听磬石奏出的音乐一样,是件美好的事。” 汝音手中的筷子松了,掉到地上。 她赶紧弯身去取,再坐正时,小脸都通红了。她有些呆傻的想用那脏掉的筷子吃面。 裕子夫连忙把那筷子给拿走,换了另一双给她。 “谢,谢谢。”汝音难为情地说,然后埋头呼噜噜地吃着面。 “吃慢些”裕子夫说。“磬子。” 汝音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他的眼变得迷蒙,使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好柔。“我能唤你磬子吗?” 汝音愣怔了好久。 磬子,是熟识她的人、亲近她的人,才会这么唤她的。 嫁为人妇的这一年里,她本来从不奢望、从不期待她的丈夫会这么唤她。 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磬子”这两个字,配上裕子夫的声音,会是那么的好听,那么的……让她心动。 她希望能让裕子夫知道,她喜欢他这样叫她。 她希望,以后、以后,很多很多的以后,都可以听到裕子夫这样叫她。 过了一会儿,汝音才点头。 “好,好。”她说得有些急切。“当然好,子夫。” 她要伸手,好好抓住这个时刻。然后永远记得这个时刻的每一个记忆刻纹,让彼此以后都能再度回到这样温馨的氛围里独处…… 用完午餐,裕子夫有了计划。“磬子,我们进庙。” 汝音没有意见,她很好奇裕子夫到底想看什么。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他牵起汝音,带她跨过总是建得很高的庙门门坎。 他们经过中庭,立于中庭左右的对看墙堵上有两幅阴雕的壁画。左边的壁画上的内容是一个刚死了孩子的母亲,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另一幅则是一头形如马的灵兽,用自己的乳汁哺喂好几个看似经历过灾荒的孩童。 汝音停下脚步,对裕子夫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来这座庙的时候,往往都坐在这中庭耗掉半天的时间。结果只能匆匆的给驳神上香。” 裕子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看的是那位伤心却又坚强的母亲。 “我觉得世上最伟大的爱,莫过于如此。”汝音说:“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爱的人。要付出这样的牺牲,这份爱有多深刻呢?” 裕子夫看向她。“你觉得多深刻?” 她想了一下,说:“我说不出来,这种东西是不能用说的,感觉好像会亵渎了什么。既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至少我要记住它感动我的感觉。” 汝音又专注地凝望着壁画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说:“我们进去上炷香吧。” 进到主庙中,里边的神龛供着一尊泥塑驳像,两旁布置了开得茂盛的文心兰。寂静无人的此处,只充斥着清冷的花香,以及隐隐淡淡的檀香味。 两人给驳上了香。 最后,裕子夫开口。“你知道驳吗?” 汝音一愣,才说:“当然知道,全禁国的人都知道。祂是很慈悲的神兽。” 驳,是全禁国人的信仰。 传说中,祂的灵气不但可以为人们逼退兵灾,在千年前少司命帝开辟国土时,更贡献极大的力量。祂奉献自身乳汁,喂养当时饥饿的百姓,甚至甘愿用鲜血让无辜死去的人们得以重生。因此只要向祂祈求,彷佛就能安定这块土地蠢动的灾难与危机。 裕子夫青色的瞳眸紧紧地盯住她。“我的祖先,”他说得很慢。“就是驳。” 汝音一震,瞪着丈夫。 “我是驳的后代。当然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历代的清穆侯,都是。” “你从来没告诉我。”汝音不敢置信。 寻常百姓与官人,大抵都知道禁国的四大武侯皆具有异能,但没人知晓他们的底细。 汝音虽不曾好奇过自己丈夫的来历,但她想不到性情淡漠的丈夫会和慈悲和蔼的驳兽有所关系。 因为她丈夫给人的感觉,完全与温柔这词搭不上边。 “以前,觉得没有必要让你知道。知道又如何?” 汝音低头不语。 对,以前知道又如何,她或许会把丈夫当成奇珍异兽,更不愿靠近他。何况这种如秘密般的事,应当是关系亲近的人才有权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裕子夫再说:“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难得含着些感情。“我希望,磬子,你能知道我的过去。” 这句话撼动了汝音。 她急急抬起头看着丈夫,仔细地看着他的每个表情,想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是出自恭维,还是来自真心。 裕子夫看着妻子愕然的小脸。“知道这个事实,你会想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汝音马上回答。 “你会觉得我是怪物吗?”听得出来,他问得很小心,也很在乎这个答案。 “其实我很高兴。”她急着向丈夫表露心意。“你愿意告诉我那么多,我真的很高兴。” 感觉他将她当成一家人了。 她没有骗他也不是安慰他,而是真的很高兴。 她也想到,或许丈夫对人冷淡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家族的秘密? “不过,我之所以不喜欢提这件事,还因为……”他看着神龛,又说:“我并不想看到旁人听到的反应。曾经如此慈悲为怀的灵兽,祂的后代却是发动战争的祸首,真是很讽刺的一件事……除此之外,祂的后代也没有其他奇异之处,就跟普通的凡人一样罢了。” 他看向汝音,青色的眸子里装得满满的净是诚恳。 “所以,磬子,以后还是请你将我看成是个有缺陷的凡人。”他说:“让你难过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汝音笑了笑。她握住裕子夫的手。 “既是夫妻,何必计较这些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愿意把我当成妻子看待。谢谢你,子夫。” 她说的话柔如春风,抚着裕子夫不知已冰寒几年的心。 裕子夫的身子转向她,手动了一下。 汝音以为他想抱她。 可他没有,似乎还是无法做出如此袒露感情的动作。 他只是回握她的手,眸子陡然变得很深邃。“不,我什么都没做。愿意跨出那一步的人,是你,磬子。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这话很简单,只是一句谢谢。可光是这样,汝音就很满足了。 出了庙,回到樟蓬大街上。 路边,汝音看到一个卖着花样的摊档。 所谓的花样,是一种剪纸,作为刺绣用的底样。她的刺绣便是用花样做范本练成的,即使她已有一定的技术,但平时逛街时,她仍喜欢看看摊档上卖的新花样,绣绣讨喜的样式。 “子夫,能看一下吗?”汝音问。 裕子夫没回话,但脚步已自动往那摊档走去。 汝音看着挂满墙上的纸花样,脸一下子就光亮起来,睁着像孩子看到玩具一样好奇晶亮的眼,带着赞叹的神情,欣赏着每一只精致繁丽的图样。 裕子夫站在一旁,细细地注意着她的表情与动静。 他发现她对一纸名为“喜鹊登梅”的花样感到很有兴趣,将摊上的花样看了一回后,又独独将它看了几遍。 他向摊主人招招手,指着那纸花样表示要买下。 汝音看到有人摘下那纸花样,神色有些慌张,以为是别人要将它给买去了。 可她一转头,却发现那纸花样来到她丈夫手上。他买下了那花样,然后交给汝音。 汝音呆呆地接下,甚至忘了说谢谢。 “这是谢礼。要谢谢你的,磬子。”裕子夫说。 汝音回神。“谢什么?” “我今天,很开心。谢谢你,让我那么开心。” 汝音痴痴地看着她丈夫。 她丈夫没有笑,可不知为什么,她竟能感觉到……他在笑,因为心情的愉悦,而有了笑容。 她着迷了,着迷于她丈夫的英俊,着迷于她丈夫总是若隐若现的心意。 因为着迷而深入的注视,她发现她丈夫的眼眸因为逐渐笼罩而来的暮色,使那青翠的颜色变深了。 冬天,天总是暗得快。这让汝音意识到了,今天如此美好的一天快要结束了。 但她不想结束,她不想与这样的裕子夫分开。 回到正常的生活后,她不知道两人会不会又回复以往淡漠如生人的关系,擦身而过不说话,连眼神也不交会。 那时候她是不是就要逼自己忘记,他们俩曾经被拉近的这段距离? 可她不想忘记。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很在乎、很在乎……她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这么想?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纸喜气洋洋的花样,、心绪纷乱。 “怎么了?”裕子夫问。 “没什么。”汝音说:“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礼物,感觉,感觉好奇特。” “你喜欢吗?” “嗯,很喜欢啊。”汝音的声音有些沙哑。 裕子夫静看她一会儿。“可我看你的样子,为何不像高兴?磬子。” “没有的事,子夫。”汝音小心地将花样贴身收好,转过身,往于莱坊的方向走。“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裕子夫默默地跟上她。 汝音走路的步伐,有些不稳。就像她初识爱上一个人的滋味一样,让人不安、让人忐忑。 夜晚,汝音仍坐在窗前,绣着她所望见的穰原轮廓。 可她无法专心,她不时地看向一旁案上,那儿放着“喜鹊登梅”的花样。 看着看着,她就想起今天一天与裕子夫的相处,就想到不知以后他们是否也可以像今天一样,这么自在和谐地相处。 她叹了口气,又看向窗外,再补绣个几针……忽然她余光看到的景象,让她愣住了。她看到裕子夫正站在楼下,抬头往她的窗口望着。 这注视让她的心口一窒。她下意识的远离窗口,担心被他看到她也在看他。 她的心紧张地跳动着。她这个样子简直就像个还未经世事的少女一样,因为被心仪的人发现自己正窥视着他,而心虚地躲藏起来,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她不懂怎还会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呢?更何况那人是她的丈夫啊! 她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上楼来了。她的心跳,被房里的空旷放大。 她几乎是跳着起来,慌张地把烛火吹熄,然后赶紧躲进卧房床上,佯装入睡。 她喜欢上她的丈夫了,她知道。所以她更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她被矛盾拉扯着,对他的出现,她好怕,却又好期待。无论如何都不会自然的。 怕他从她躲避的眼神中,发现她对他的爱意与眷恋。 却又希望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与自己的心意相类似的东西。 她听到隔壁的绣房被打开,不一会儿又关上的声音。 脚步声朝这间卧房走来。 汝音屏息。 卧房的门打开了。有人朝她靠近,然后一股暖热紧紧地倚靠着她。 那个人,坐在她床边。 汝音紧紧地闭着眼,不敢让他知道她还醒着。在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后,她反而变得胆小脆弱。 忽然一只手搁在她的臂膀上,使她一颤。 他替她拉高被子,一边轻声地说,那声音就像一个不善歌唱的母亲,努力地哼了一首安眠曲一样,虽然不协调,但是却很温柔。“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磬子。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汝音的手默默握拳。 “我们以后,还会像今天一样,这样相处。不管你相不相信……” 她听到一阵衣物窸窣的声音。 “这里也有你的位置。” 她的心连连悸动。她想翻过身去看,看她丈夫是不是指着自己的心说这句话。 她挣扎再挣扎,最后还是没敢这么做。她只好继续装睡。 那人站了起来,替她把床边半开的窗扇关好。在寒风的吹袭下,一个人是不可能熟睡的。“赶紧睡吧。晚安,磬子。” 第五章 棉桐大街上,在茶街过去一些是药街,裕子夫在抽的药烟便是到这儿买。从药烟铺再过个街口,就有几个专卖烟具的铺子专做这些烟客的生意。 汝音站在那铺子前,看着那橱柜里陈列的商品,看了好久。 看到她都差点忘了自己和裕子夫约定过,一定要在下朝后的半个时辰内回到于莱坊。 这完全是因为,一只玉色青翠的烟嘴吸引了她的目光。 店里的伙计说:“夫人,那可是用来自穷州青田的特产玉制的。您也知道,青田那儿的玉,质好量少,很难得的。” 汝音看着那玉色,就想起了裕子夫的眸子。 以前她绝不会做这样的联想,看到她丈夫的眼,她只想到冬天冻结的湖面上泛着的冷光。 可现在玉面上温润柔和的光泽,却越来越像裕子夫最近看她的眼神。 有温度的。 她掏出钱包,指着那烟嘴说:“替我把它包起来。” 汝音没注意到,自己回到于莱坊时,离下朝时间已经超过了半个时辰。 因为买了礼物而喜孜孜的她,正欢快地朝她的阁楼走去。她觉得这玉烟嘴还是太单调寂冷了,她想要编织一个饰结挂缀在上头,增加些令人开心的色彩。 “磬子。” 经过大厅时,她听到房里传出叫唤声。 她一愣,打开门后,她丈夫已坐在里头,抽着药烟。 “子夫?”汝音有些惊奇。“这么早回来?”通常她都是晚餐的时候,才见到丈夫的。 裕子夫的脸色有些严肃。“不早了,你今天回来晚了,天都黑了。” 汝音这才发现自己耽搁到时间。 “你说过,半个时辰内会回到家。”他一板一眼地说:“说到要做到,不要让我担心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汝音本想赔个不是,可她顿了一下。 “子夫?”她问:“你说,你担心我?” 裕子夫还没说话,端着热茶进来的老方总管就先插话了。“夫人,爷以前可没那么早回家。现在他总是比您还早,因为他要知道,您是不是真在半个时辰内回到家。”他老人家一边布着热茶,一边说。 汝音的确都没发现,之前她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阁楼上,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丈夫是否已经在家了,原来他都在默默地等她回来。 “我大哥或父亲有说什么吗?”汝音看着裕子夫问。 “跟你大哥、父亲,有什么关系?是我要等你的。” 所以是他自愿的。 汝音想起那天夜晚,他对她说的话——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里,也有你的位置。 因为心里有她,所以担心她,所以愿意放下手边的要事,守在大厅里等待她回到家的身影? 汝音的心里一暖。“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以后不会了。” “好。”裕子夫转向老方。“把我刚刚买的糖酥饼拿来吧。” 老方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他再看向汝音。“晚餐还没备好,你饿吗?” 汝音腼腆一笑。“有一些。”怀孕了,总饿得快。 “刚好,先回房里更衣,下来吃些酥饼吧!兴顺斋烤的,挺好吃的。” 汝音笔直地走向他。 裕子夫被她极为认真的表情弄得一怔。 接着,他被拥在一个暖暖软软、充满宜人香气的怀抱中。 他全身僵愣。 “原来,子夫也有母亲的性格。”汝音轻轻地在他耳边说:“谢谢你,谢谢你单纯为我操心。” 说完,她垂着红透的脸,急急地出了大厅。 老方拿着酥饼回到厅里时,就看到愣怔出神的裕子夫烟嘴上的烟灰掉了出来,他都不知道原来小主子会有这么傻呆的表情。 而且好像还很稀奇的,竟然脸红了? 离上次踏进丈夫的书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再次靠近,心情竟有那么大的不同。 上回是不情愿又哀怨。这回却是高兴又期盼。 汝音紧紧地揣着一只小锦囊,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来。”裕子夫说。 汝音进了门,看到丈夫还是老样子,都快二更了,还在审一堆奏本。 “磬子。”裕子夫偏着头,看着她。“你怎还不休息?” “你也是,子夫,快二更了。”汝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裕子夫见她的样子不同往常。 “有事吗?”他问。 汝音僵硬地走向前,手有些抖的从那锦囊里拿出那只翠绿的玉烟嘴。 裕子夫注视着那翠玉,还看到烟嘴尾端系着一只用各种深浅有致的红,编成的一只吉祥结。 汝音拿着玉烟嘴,手伸得直直的向着裕子夫。 说老实话,这是汝音第一次送礼物给人,而且这人还是她丈夫,是她喜欢上的人。所以每个动作都很不自在。 裕子夫愣愣地看着她,那怔忡的表情好像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的妻子送东西给他? 见他没接,汝音的手伸得更直更近了。“给你!” “这是……” “是我的心意。”汝音红着脸。“快接下。” 裕子夫摊开手接下那只玉烟嘴。他仔细端详着这与他眼眸色泽相似的玉色,还有那鲜艳的红色吉祥结。 “这是你亲手编的?”他问。 汝音抿着嘴,用力地点头。 裕子夫抚着那可爱小巧的饰结,手指的力道显得有几分眷恋与爱怜。 “为什么……”他抬起头,沙哑的问:“为什么要送我?” “因、因为新春快到了,不是吗?要汰旧换新。”汝音马上回答,但一听就知道是想了很久、练了很久的别扭借口。“你的烟嘴也该换了。” 如果她可以更大胆的话,她会说——希望看到这美丽的玉色还有结饰,可以使你想到我。就像那纸花样,只要看到它,她就会想起他一样…… 裕子夫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更认真投入地抚看着玉烟嘴。 这静默的气氛,让汝音觉得有些尴尬。 她咳了一声,问:“你、你喜欢吗?子夫?” 她看到裕子夫慢慢地抬起头。以往总是满布着冰寒的眼眸……此刻却因为一层不知何来的水气,而显得深邃迷蒙。 那是眼泪吗?呵,怎么可能?她丈夫会哭? “磬子。”裕子夫轻柔地唤了她一声。 汝音讶然地瞪大眼睛。 她不敢相信。 她看到……她的丈夫,笑了?这从来不笑的男人,对她笑了…… 她还听到他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虽然这笑很短暂,可是汝音很满足了。 她被这笑意熏得晕陶陶,心里都因这难得的幸福而涨满,根本无法思考。 她只能回一句:“不,不客气。”然后就要傻愣愣地转身离开了。 忽然后头一阵骚动。 汝音还来不及回头,就被拥进一个深暖强壮的怀抱里。 接着,一股热烫的力道,焦急地涌入她的唇中。 因为焦急,因此有些霸道强硬,又因为担心以及在乎,而有些小心翼翼。 她的丈夫,温柔地深深吻了她。 汝音的祖籍在饶州空桑,该地有一个习俗。 女子一旦成婚,就要缝绣一对荷包,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给丈夫。 这对荷包,照当地的方言来说,叫做“甘苦囊”意思是持着这对不可分割、成双成对的荷包的夫妻,从此以后,都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不管现实如何,至少这是一个承诺的象征。 汝音本来从没打算,要绣这样的甘苦囊给她丈夫。 娘家的人问她给了没,她都说了谎,甚至说裕子夫根本不愿配戴上。 可如今她后悔了。 她愿意一辈子作爱他的好妻子。愿意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与他偕老。 她到布市选了两块上好的实布,一块是喜气的红,一块是沉稳的藏青。 她打算在红布绣上白鹿,在藏青的布绣上白狼。 白鹿与白狼,是禁国民间习俗中最最吉祥的兽物,过新春时百姓都会张贴祂们的图像保平安。 汝音的绣工扎实,没几天就把白狼那只给绣好了。 她满足地看着成品,又算了算日期,心想一定可以赶在新春当天,将这对荷包绣好,如此就能在贺年当天送给丈夫作为祝福。 她好想知道,裕子夫看到这对成双成对的荷包时会有什么表情。 会笑吗?会像上次那样,因为兴奋、因为激动,而深深地吻她吗? 一想到这儿,她笑得像孩子一样纯粹。 她想得好好的,她一定要在新春当天,再给丈夫一个惊喜。她想得好好的…… “夫人。”婢女在外头敲门。 汝音转身问道:“进来。怎么了?” 那婢女进了绣房,汝音看到她后头跟着的人,愣了一下。 “蔚蔚?” 跟在后头的人,是哭得双眼通红的贵蔚。 “磬子姐……”贵蔚沙哑地叫着,垂着头绞手,想了想,心里又悲伤起来,难过的哭出声音。 汝音赶紧过去扶她,她的手是冰的。 “快端些热茶来。”她吩咐婢女。 她将贵蔚安置在座位上,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她焦急地问:“蔚蔚,到底怎么了?你说,磬子姐在听呢!” “我、我大哥,不准我考入流举。”贵蔚哽咽地说。 “什么?”汝音惊讶。“之前不是很赞成吗?” “他还、他还不准我和磬子姐来往……”贵蔚摀着脸,哭得更伤心。“我不是他的玩偶,我不要他干预我的人生、我的生活……” 汝音说不出话来。她的脑海里总是贵媛安疼宠贵蔚的模样,贵蔚要什么,贵媛安从来不会说不,他甚至舍不得让他的爱人皱个眉头,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好怕他,磬子姐,好怕他……”贵蔚哭着。“他怎么可以这么霸道,怎么可以这么恐怖……” “不哭,贵蔚,不哭……”汝音拿了巾子替她擦泪。“是不是误会呢?还是你们俩都太冲动了?你先在我这儿待一下,等你们都冷静了,或许事情都能谈得开,不是吗?” “我可以在这儿待下吗?磬子姐。”贵蔚抽噎。“我不想回去看到哥哥。” “当然可以。”汝音马上答应。“你不用担心,先休息一下。吃晚餐了吗?” 贵蔚摇头。 汝音笑了笑。“我下楼去替你张罗一些,在这儿等着,不要哭了。” 说完,她走出了绣房。 因为走得急,还没看清门外有人,她就迎面撞了上去。 她惊呼一声,差点儿跌跤,那人立刻就扶稳她。 “爷。”身旁端茶来的婢女招呼一声。 汝音抬头,看进裕子夫那双深沉的青色眼眸。“子夫?” 她还看到他手上拎着一只竹壳盒,那是一般饼铺盛装饼食用的盒子。 自从他们俩感情好了,裕子夫下朝时,都会特地到老饼铺处,替她带一些甜食回来,两人便会在晚餐前喝茶吃饼,然后漫谈琐事。 今天他本来也想这样的。 “贵都堂的妹妹,在这儿?”他瞥了眼绣房,面无表情地问。 汝音将裕子夫牵到较远的地方,确定声音传不进绣房,才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蔚蔚竟然在躲她哥哥。” 裕子夫眯起眼不作声。 汝音说:“让她待一会儿,行吗?或许等他们俩冷静了,可以好好谈……” “磬子。”裕子夫打住她。 汝音被他声音里的严肃给怔了一下。 “不一会儿,贵都堂就会找到这儿来。”他说。 汝音不解地看着他,她不懂裕子夫的语气为何这么笃定。 “你和贵蔚,都要有心理准备。” “子,子夫?”汝音很是讶然。 “事情不会如你们所想那么简单。”裕子夫将饼盒交给婢女,要婢女拿进绣房给贵蔚吃。 “这、这是什么意思?”汝音问。 “那已经不是以前的贵都堂。” “我不懂……” “总之贵都堂来了,你不要多说话。”裕子夫说得有些强硬了。 “但是贵蔚……” “那是他们之间的事,磬子,你不要多想,这样只会伤害你自己。”说完,裕子夫转身要走。 汝音还想再问清楚,叫了他一声。 “我会挡一会儿。”裕子夫背对着她说:“你不要担心。” 他走下楼去。 她丈夫的声音,总是能给人稳笃、想相信的感觉。 她也明白她丈夫这么说,就是希望能使她不要操心、不要慌张。 但是汝音的心就是平静不下。 为何她会觉得此刻,是风雨前的宁静? 汝音听老方说贵媛安来了,裕子夫在大厅见他,还遣退所有下人,不准任何人靠近那儿一步。 可汝音不听老方的劝,仍悄悄地来到大厅旁的小耳室,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有一段好长好长的沉默对峙,这沉默彷佛绞刑用的绳索,会把人给勒死。 过了好一会见,汝音才听到对话声。 贵媛安先开口。他的声音淡漠。“子夫,抱歉,让蔚蔚打扰你了。” “别介意。师兄。”裕子夫回道。 “今天我收到一份密奏。”贵媛安说:“上头说清穆侯借口支援邳县水患,将荒州边境的五万驻军调回婺州。” 汝音瞪大眼,认真地听。 “还有京畿三万禁军,最近配置大变动。这三万禁军扼守于城外各大官道与驿站,那态势看起来……”顿了一下,贵媛安又说:“好像在围城是吗?子夫。” 裕子夫不作声。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个让我名正言顺除掉你的借口吗?” 汝音没她丈夫这般沉稳,她的手在颤抖,得紧紧的咬着唇,才不会发出恐惧的呐喊。为什么,她都不知道这件事? 贵媛安笑了几声。“师弟还想说什么,说吧。” “是真的吗?师兄。”裕子夫只问这么一句。 “你麾下的探子,果真名不虚传,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哼笑一声。“是,是真的。” 汝音一愣,不懂他们指的是哪件事。 “能让为弟听听,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裕子夫说。 “为了这天下苍生。”贵媛安的声音带着嘲讽地说:“皇帝无能,太后干政,贪官横行,我这宰相做得多窝囊。慈悲的先祖少司命帝,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成全我想拯救百姓的抱负。你说是不是,子夫?” 裕子夫嗤了一声,汝音可以想象此刻他一定是满脸的不屑。 可贵媛安却继续矫情地说:“我的治国理想,你清楚吗?子夫,那可不是我俩以前在大武院时常畅谈的吗?你应该是要最支持我的不是吗?” “不。”裕子夫说话了。“师兄,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想让世人承认你那畸形的感情罢了。” 贵媛安阴冷的笑了几声。 “这种私心,称不了王。”裕子夫话说得很重。“你终究只是牡国的走狗。” 汝音明白了。 有什么事是必须动用到探子去探知,什么是自己的治国理想,什么又是牡国的走狗。而贵都堂到底私底下做了什么,竟然让一个在任内根本没有任何军功建树的三衙使,动员了那么多兵马,意图阻止他的……野心。 汝音倒抽一口气。 她不敢相信,深得禁国百姓信任的都堂大宰相,竟然妄想对牡国俯首称臣,把全国百姓的命运卖给那霸道的大国?! 而此刻的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师兄!若你不撒手,城外那八万兵马绝不放过你。”裕子夫狠狠地道。 “子夫,你可知道,为何近日政事施行起来会如此顺遂?”贵媛安镇定地说:“因为我只安排听话的人上去。三衙都指挥使这个高官,想必有许多贪财贪权的人抢着要,你说是不是?” 汝音听懂这暗示,心急地差点就要冲出去。 “那就看谁狠。”裕子夫不愿妥协。 “话不投机,就不多说了。”她听见贵媛安站了起来,抖抖衣袍。“我马上带走蔚蔚,以后不叨扰了。” “如果她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原来是这副德性,她会怎么想?”裕子夫仍不放过他。 一直表现得从容自若的贵媛安,终于爆发怒气。“谁敢透露,明早就会在漕河上发现他被狗咬烂的尸体。来人,把贵蔚带出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大厅静了下来。 想着,她真是怕极了,嘴里不由自主抽噎了一声。又怕被仍留在大厅的裕子夫听见,她赶紧摀着嘴,擦干眼泪。 可裕子夫早就知道她在这儿,也听到她显得无助的啜泣。 “磬子。”他轻轻的唤,声音透露着疲惫。“出来吧。” 汝音一惊,更是不作声。 “贵都堂离开了。” 她还是不应。 裕子夫站了起来,往这间耳室走来。 汝音想躲起来,可躲到一半,门已经打开,裕子夫就站在门外。 她尴尬地定在那儿。 裕子夫深深的望着她。“还好,贵都堂正在气头上没注意到,否则,磬子……这样很危险。” “子夫。”汝音吸了口气。“都是真的吗?” 她丈夫没说话。 “贵都堂,他、他是人民的支柱,却要干这种事?”她哽了一声。“而子夫,你,你真的已经……已经……” 裕子夫打断她。“你要保护你自己。不要告诉任何人,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知道吗?”他的声音泠冷的,可眼神却藏着复杂的情绪。 汝音摇头。“不可能,子夫,你真的……出了兵要讨伐贵都堂?你怎能这样?你知道这样是找死吗?” 裕子夫用沉默与她对抗。 汝音也固执的定定地站在那儿,硬要等到他的答案。 最后裕子夫只淡淡地说:“你什么都不要问,好吗?” 说完,他反身要走。 汝音赶紧上前抓住他的衣袖。 “磬子。”裕子夫轻轻地说:“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汝音一愣。 他径自说:“我知道你很喜欢,你所有的回忆都在这儿。所以我更不可能,让这座城市落到牡国手上。” 她的手在发抖,为裕子夫这坚定的意念。 “过一阵子,你和老方都出城去。”他拨开她的手。 “不要。” 裕子夫转头看她。“磬子,一定要。” “不!”汝音激动地摇头。“我不会丢下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汝音看到丈夫的表情因为一种莫名的情绪而变软了。 可最后他还是说:“总之,你得出城。这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子夫!” “汝音。”他狠戾地瞪她。“你刚刚说的话,并无法打动我。” 汝音愣住。 “只会让我觉得很麻烦。”他紧握着拳头,说出这样的话。 而他的表情也因为这样的话渐渐地结凝起来,让人再也看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情绪与温度。 汝音瞠着大眼。“你、你说什么?” 裕子夫强硬地说:“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也不准管。”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汝音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你刚刚说的话,并无法打动我。只会让我觉得,很麻烦…… 她很惊讶又伤心。 她觉得那段让她感到幸福踏实的日子,开始走出她的人生了。 她好像又看到了……以前那个总是拒绝别人亲近的裕子夫又回来了。 第六章 不知为何汝音就是不想相信,裕子夫出兵的事。 真要出兵,不可能这么张扬地跟对手说的。 那晚,汝音总觉得他在对贵媛安虚张声势。 而且朝廷上,大家都说他是个极为怯战的三衙使。说到战争,她也总想起他那只受伤疼痛的手。她还想到他告诉她自己是驳兽的后代。 驳,是这么慈悲,即使耗尽生命也想为百姓带来平和的祥兽。 不论是事实还是直觉,汝音都觉得裕子夫说的不是真话,因为,他痛恨战争。 为了查清真相,汝音动用了许多关系与金钱,才得以进入府库。府库里有一监所,是留存朝廷往来公文副本的地方。 她找了很久、找了很久……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她没有找到任何将荒州边境的五万驻军调回婺州的公文。也没有找到派遣京畿三万禁军,扼守城外各大官道与驿站的消息。 她怕是自己的疏漏,于是她又转向去问与此事相关的官员。 她得到的答案是…… “三衙使的确是教咱们放这些消息出去。可老实说,我们压根儿没经手过这类公文。”官员困惑地说。 汝音颤抖地说:“怎、怎么可能?这消息怎可以乱放?这会害死人啊!” 现在汝音变得好矛盾。她不就是因为知道有假,所以才百般设法想查出来吗?可是她现在却恨不得一切都是真的,裕子夫是真的有计划地调派军队,来阻止贵媛安……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毫无势力保护的他…… 汝音紧闭着眼,不敢想,可这念头一直侵入她的脑海——贵媛安依然不会放过他,他还是会要了他的命! 最后汝音强打起精神,鼓起勇气。 她要去见贵媛安。即使他要杀人灭口,她也要把真相告诉他。 下了决定,她急忙离开织造监,往贵媛安所在的都堂走去。 不料廊上聚集了一堆人。 汝音一看,暗叫不妙,是审刑院的监兵。再仔细一看,她发现那位被她收买的府库官员也在列中。 因为贿路官员,窃取机密,汝音被革职了。 当天下午就被架离求如山,遭软禁在家。 一整天,汝音都被锁在阁楼里。 吃食都是由外头的人送进来。 汝音沮丧地窝在杨上,不动也不吃,任谁进来她也不理睬。 老方与婢女们都很担心,可又无法为她做什么,只能默默地离开。 待酉时的时候,又有人进来了。 汝音一样卧倒在榻上,没有理会。 进来的那人说:“为何什么都没吃?” 汝音一愣,缓缓回头看了一眼。 是裕子夫。 他叫婢女把东西部撒下,再热锅肉粥上来。 汝音无力地说:“不要再端东西来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准。”裕子夫强硬地说。 汝音咬了咬唇,沙哑地说:“你知道我被革职的事吗?” “知道。”裕子夫顿了一下,又说:“是我通报审刑院的。” “你,你说什么?”她撑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丈夫。 “你最近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他麾下的探子无所不在。 “你,你通报审刑院?” “别干傻事,汝音。”他神色很冷,而且他竟直呼她汝音?而不是磬子了? 这个认知,又在她被伤透的心上划了重重一刀。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夫?”汝音踉跄地下了榻,走向裕子夫,用力地抓着他的衣服,嘶哑地喊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考上入流举的吗?你怎么可以毁了我的努力?我是个女人,我不像你有高贵的出身,说做官就做官,要伸展抱负就可毫无畏惧地去做……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也知道你是女人。”裕子夫冷眼看着发狂的她,语气毫无怜惜。“既是毫无能力的女人,那更不应该插手这些事。” 他这话让汝音没了理智。“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派兵,你在对贵都堂虚张声势,其实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等着被杀,难道,难道你真要这样吗?啊?真要这样吗?” 裕子夫低头凝视着她。 汝音的心越来越冷,她发现,现在她连他的眼神也看不透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明天一早,你和老方就出城去。我已经安排好了,在穷州的稳城。”他说。 “这算什么?子夫。”汝音不自觉地冷笑。“你在赶我走吗?” “为你好。” “我不觉得!一点也不觉得!”她痛恨这句话。 为她好,就可以不顾她的意愿、她的感受吗? 她直硬地又问:“子夫,我是你的妻子吧……” 裕子夫不回话。“是你的妻子吧?!”她大声了。 “对,是妻子。”裕子夫说得毫无感情。妻子对他而言,好像就只是个单纯的名词而已。 “既是夫妻,为什么不能同甘苦?我为什么要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说着说薯,汝音哽咽了。“为什么我不能担心,不能留下来和你一起受苦?或是为你解决问题?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么……” 裕子夫静了会儿,才说:“你想知道吗?” 汝音坚决地看他。“你说。” “好,我说。”他的声音平板冰冷。“在我眼里,妻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孕后代。” 汝音愣怔住。 “所以保护孩子是你最重要的事,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汝音的腿发麻,好像快站不住了。 “你这是什么话?”她瞪大着眼问他,然后无法克制地激动大叫:“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裕子夫不再说了,那淡漠的神情好像在不屑她这自作多情的激烈。 被他的表情这样调侃,汝音好像看到幻觉。她看到了裕子夫曾经敞开心扉,对她笑得好真诚,曾经看到他的眼布满感动的水气,很深情痴恋地望着她。她有多喜欢他那样美丽的眼眸这般望着她…… 可为什么现在,她觉得那些打动她的心的表情,竟然就像是面具一样,一样的虚假、冰冷…… 她无力了,方才的激动费尽她所有的力气。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她坐在榻上,垂着头喃喃自语。“那……这段日子,我们……算什么呢?” 裕子夫安静着。 汝音抬起头来。“你说啊。你说啊,我在听啊。” 他还是不说话。 “你说你的真心话啊!”汝音想吼,可哽咽破碎了她的声音,她只能低呜地叫着:“你是这个家的主人,什么事都是你能掌握的,你要赶一个人都那么容易了,要伤一个人还要这么胆怯吗——” 裕子夫漠然地看着她。“对,如你所想的,如你所想听的……” 汝音想镇定,可四肢都在发抖。 她现在才知道他们夫妻俩的感情,仍像琉璃、瓷品一样,那么的脆弱,一碰就碎了,根本经不起动荡。 这样的感情,怎能患难与共?又怎么能白头偕老呢? 她想要放弃了…… “是为了孩子。”裕子夫说了出来。 汝音笑了一声,眼泪掉下来。她放弃了。 她笑着说:“好啊,子夫。我就去稳城,我会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如果到时你还平平安安的,你把孩子接走吧,然后……然后你可以……可以……” 她痛苦地吸了口气,硬逼自己要平静地说完。“你可以把我休了,去找另一个识大体的姑娘,作你的清穆侯夫人。” 裕子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汝音觉得他好厉害,为什么世上会有人的表情能如此坚硬的,连一丝感情都渗透不了? 她自嘲地又笑了几声。“也对,你从没说过你爱我。” 那双青色的眸子仍是平静无波。 “你只说你心里有我的位置。”她擦着眼泪。“我现在明白了。” 她苦笑着。“那个位置之所以会有我,完全是因为孩子。” “没错。”裕子夫终于开口,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汝音站起来,开始收拾这间卧房的东西。 裕子夫止住她的动作。“你别动,一会儿我叫人收——” 忽然像是洪水瞬间爆发溃堤一样,汝音尖叫了一声,甩开裕子夫的手,打了他一巴掌。 裕子夫震住。 “不要碰我!”她呐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崩溃的汝音。 “我走,我会走!”她摇着头哭喊:“我再也不喜欢这座城市了,因为这座城市有你,你弄脏了这座城市,弄脏了我的回忆,我不会再回来了!” 汝音摀着脸,夺门而出。 外头的老方与婢女们想劝拉她都没办法,只能任她将自己锁在绣房内,乒乒乓乓地胡乱收拾着东西。 老方不知所措地看着裕子夫。 裕子夫也面露疲惫地看着这从小看他长大的总管。 他无力地说:“看好她,老方。” “爷……” “照我们说好的。” 老方难过地应着。“是。” “把门关上。”裕子夫掏出烟管,坐在汝音的榻上挥挥手。“让我静静。” 老方叹了口气,依言照作。 卧房里回复安静,方才的争吵声,让人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裕子夫看着灯烛筛下的自己的影子。 他又拿起烟管端详着。 色泽温润的翠玉烟嘴,还有鲜艳讨喜的吉祥结。他专注地看着,像在看它们最后一次的认真地看着。 看得眼睛都痛了起来,痛得止不住眼泪。 最后他将那烟嘴,从烟管上拆下。 然后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给你!是我的心意。快接下。 他将手抵着额,像沉思一样地垂俯着头。 他多想和她说实话。 其实从头到尾,孩子的意义从来没那么重要。没有重要到掩盖过她的价值。 可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原谅他。不会原谅他这个,即将在斗争中被人斗死的丈夫。 翌日清晨,前往穷州稳城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外,而汝音所有的家当也都已打包成箱,在往穷州官道的路上。 汝音从阁楼出来后,面无表情地直接往大门走去。 老方叫住她。“夫人,到大厅和爷说一声吧。” 汝音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看着老方。 老方一惊,他从没看过这般冰冷的表情出现在夫人脸上。 “何必呢?他知道我要走的。” 老方虽心有余悸,可他还是说:“说一声也好啊,夫人。” 说不定,这可能还是最后一面……他本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噎住了。 汝音呵笑几声。“对,是该说一声。” 老方看了她一下,发现她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笑意。 “好让他知道,他的孩子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说完,她拐了个弯,往大厅走去。 到了走廊外,她听到大厅上有人声。 “咦?爷有客人?”老方疑惑。“小的先进去通报一声……” “不必。”汝音止住他,直接走上去推门而入。 大厅里的人都止住声音,回过头来看着门口处。 汝音环视厅内一周,看到她丈夫坐在主位上,两名副官分别站在角落,有四五位军官坐在客座上。 她还注意到,上回在朝殿廊道上撞到的,那名叫怀沙的军官也在里头。 他看到她,客气有礼地笑着点头,可她没有心情多理会他。 “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没有任何赘语,她直接说。 裕子夫抽着药烟,脸色僵冷地瞪她。 汝音看到他的烟嘴不是她送的那只。 她送的那只翠玉烟嘴,被冷落在她丈夫手边的花几上。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死了,可看到那份礼物的下场,她竟然还会感到痛苦?! 她不由自主的在心里暗骂着自己。 “你没看到我有客人吗?”裕子夫的声音略带不悦。 汝音回神,像要对抗似的,她的脸色也极冷。“哼,真是对不住。”语气里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她当着客人的面。“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暂时带走孩子了。就这样。” 客人们都觉得很尴尬。 静了一会儿,裕子夫起身向客人致歉。“抱歉,有些私事,先离席一会儿。” 见裕子夫朝自己走来,汝音心一紧,赶紧反身想离开。 她不知道,他们这样彼此伤来伤去,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侯爷。”忽然有人唤住裕子夫。 汝音和裕子夫都回头看了一下。 是怀沙。 他在花几上看到那只玉烟嘴,指着它笑说:“您忘了您随身的东西了。” 裕子夫看了看怀沙,又看了那只玉烟嘴。 汝音屏息注意着他的反应。 他会怎么做?把它……收起来吗? 她又暗骂自己一声,为什么到现在她还在冀望那种虚幻脆弱的东西? 最后,只听见裕子夫说:“那东西,不是我的。” 汝音的眼前,忽地一片漆黑。 她好像真的听到有东西从高处落下碎掉的声音。 是那玉烟嘴吗?还是她的心呢?原来,她还有心可以被这样伤啊? 她的表情僵愣在最痛苦的那一瞬。 迎面向她走来的裕子夫看到了,然后丝毫没感到不舍与愧疚地与她擦身而过,出门口与老方交代事情。 而汝音却走到那花几旁,把烟嘴拿走。 忽然她的腹部紧紧地抽痛着,一下又一下。 她倒吸口气,脚步不稳,她赶紧抱着腹,蹲下身子。 没想到这一蹲,漫天的晕眩更是袭击而来。 她想哭。哭自己的身体这么不争气,为什么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得好好的?证明她没有他,也可以活得健健康康。这样虚弱只会被那男人给瞧不起。 她突如其来的瘫下,引得众人相当紧张。 就站在她身旁的怀沙,是第一个上前去搀扶她的人。 “夫人,您还好吧?”他柔声探问。 汝音深吸一口气,抚平心情后才强笑着说:“很好,谢谢。” “夫人脸色很苍白,休息一会儿吧。” “不,我得赶路……” “哦?去哪儿呢?夫人,这么急。”怀沙问。 汝音一愣,看了怀沙一眼。 她看到怀沙的笑有一种魔力,是不自觉让人想开口、告诉他实话的那种亲切魔力。 她像着魔似的,毫不经思考的就说了。“穷州……稳城。” “是吗?”怀沙笑得更好看了。“一路好走,夫人。” 汝音心里一突。 着迷的感觉过去了,这笑令她有一种诡异的预感。 她慌忙地站起,退离这个叫怀沙的男人。 可又一阵昏眩,让她站不稳脚步往后跌。 突然后面出现一堵墙,稳住她的身子。 “走。”身后的裕子夫拉起她的手,近乎命令地说。 “我不是犯人。”汝音用开他的牵制。“我自己会走。” 她没有虚弱到要他这种人来搀扶,因此她佯装坚强无恙,直直往门口走去。 背过众人的她,没有看见两道奇异的眼光。 怀沙的笑眼里始终褪不去那诡谲的气息。 更让汝音无法想到的是,她的丈夫竟然露出那样不舍,如诀别般的眼神望着她的离去…… 第七章 马车驶出穰原城。 汝音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景况下,离开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穰原城。 她看着车窗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穰原城。 想起以前总不被父母疼爱重视的自己,是怎么借着游走这座城市,细观市井的样貌而得到安慰。 她也想起自己最初是怎么被这座城市最平凡,却也最亲切的一面感动到,因而兴起考入流举、做官的想法,希望自己能为这座她喜爱的城市做些什么。 然后这个城市,渐渐有了她丈夫的影子。 哪天,我俩都有空闲,你,能带我走一趟穰原吗? 我想看看你眼中的穰原。这件事我没有忘记,而且很期待。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的生活荒凉? 我常听到,别人唤你磬子,这小名,很适合你。 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乐。替你取名的人,很了解你。因为听你说话,就像是听磬石奏出的音乐一样,是件美好的事。 我能唤你磬子吗? 眼中的穰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越来越遥远的关系,竟然渐渐模糊,连轮廓和颜色都失去了。 磬子……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磬子…… 因为她哭了,眼眶里积蓄的泪模糊了视野。可她不想承认,连对自己承认都不想——她是因为想念那个男人,想念他曾经那样唤过她,想念他曾经用深爱的眼神凝望过她、拥抱过她的男人而哭…… 即使在他眼中,只有清穆侯家的后代重要,她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可是这一别离,就真的是,真的是——生离死别。 她哽咽了一声。 她一惊,赶紧摀着嘴,不想被同车的老方听到。 她可以感觉到,老方一直用忧心的眼神注意她,怕她受不了被遗弃的打击。她想或许下一刻,这个总是为人着想的慈蔼老者,就会说些根本安慰不了她的话来安慰她,到时她该怎么回应他、让他放心,她得先想好。 “夫人。”老方开口。 来了。 “您现在还愿意听我说说,爷以前的事吗?”他问。 汝音一愣。她没想到老方会这样说。 老方说:“这事,爷总不准人在宅里提,也不想到处嚷嚷,让更多人知道。因为外头的人都认为这是禁国的耻辱。” 汝音擦干眼泪,咳了几声稳住声音。“什么事。” “您知道爷的先祖就是那慈悲为怀、可阻兵灾的驳吗?” 汝音故作冷淡地说:“知道。他说过。”只有冷淡才能让她骗自己,她不在乎那段他们亲密的日子。 “那您听过‘无皐之变’吗?” “听过。” 那是七年前的事,牡园的巫州捌军团大举入侵禁国荒州的无皐,禁国守军在那儿与之大战数月,最终因谈和与牡国达成协定,敌军才退出无皐。 汝音也知道那是裕子夫在边疆打的最后一场战役,之后就被调回中央,任职京官。 “爷在那里,破了大戒。” 汝音皱眉,不解。 “历代清穆侯的眼眸,其实应该是更深更翠的绿,上一任老爷就是这样,眼睛的颜色很美。但不知夫人有没有发现,爷的眼瞳颜色却很淡。”老方像闲聊一样,娓娓说起。 “没、没有。”不知为何,汝音回答得有些心虚。 “清穆侯的家族里,规矩很多,限制更多。”老方说:“其中我们这些下人感触最深的就是他们这些主子,对人都没什么感情。拥有的眼瞳颜色越美,对人越是冷漠,不论亲人生人都一样。” “老方是想跟我解释,为何我丈夫会这样对我的原因吗?”汝音有些不悦。 老方依然镇定地说:“不是的,夫人。我只是想说您并不是第一个不幸的人。老夫人她也是抑郁而终。而爷,连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去世了,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甚至没有任何哀伤之情,结果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寡情之人,但那都是因为禁锢。” 汝音静静地听。 “传说中的驳兽,因为施舍自己的血喂哺因战争而死亡的百姓,最后精疲力竭而死,相信夫人定听过此传说。少司命帝有感于此,便下了一道禁锢给这个家族。祂让祂们封闭感情,对万事万物不再表露出情感,如此祂们便不会再毫无节制地施舍自己的生命,只为救活祂们所钟爱的生灵。而祂们对于生的力量,便汇聚于双眼中,那翠绿就是祂们力量的象征。生的力量越强大,感情的禁锢就会越牢固。” 汝音笑了一声。“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老方。” 要她亲口咒骂这个诡异家族?因为他们莫名的源头,所以她汝音终其一生都不该得到普通女人的幸福吗? 老方没理会汝音略显不理智的反驳,继续说:“爷本来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都要当个没有表情、没有情感的人。可他在无皐之变那次,破了大戒。他救活了一名敌军。” 汝音一愕。“敌军?” “那敌军其实是牡国从巫州地方上征招来的民兵,巫州与荒州就在邻边,战事就发生在他们村庄附近,那村庄再过去几里,就是牡军的扎营。我军趁其不备,进攻那一带,战况激烈,而那民兵不知是如何独闯中军,冒死刺了爷右臂一刀,爷的手伤便是那时造成的。” 汝音想起裕子夫总是发抖、拿不稳东西的右手。然后她又看到了他那隐忍一切疼痛,教人心疼的表情。 “那民兵最后被乱刀砍死。当他们清理战场的时候,他们发现有一个孩子在摇着他的父亲。原来那民兵是因为想阻止我军继续前进,避免波及到他的村子。” 汝音瞠大眼。 “我还记得,爷一边抽着药烟,一边面无表情地告诉我,那孩子一直摇着他父亲,哭着要他醒来,说他很饿,要他回家吃饭了。”老方苦笑着。“其实爷他们也是很容易看透,只要看眼睛您就可以知道他们真正的情绪是什么。” “那,那后来呢?”汝音不自觉地关心。 老方定定地看着她。 她倒抽一口气,心里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老方说:“爷,用自己先祖驳传下的血,那会让死人复生的血救活那名敌军。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尽的生灵,因此他的眼睛便病了,时不时就酸痛,要看远方的东西,也很吃力。” 汝音低下头,她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情绪在翻腾。对他的一切,她还是没办法无动于衷。 老方又说:“爷他也因此被判了军法,卸了军职。他被遣回京中,大家都避他如瘟疫蛇蝎。最后还是贵都堂请他出来做官,任了这三衙使……” “好了,老方。”汝音短促地喝了一声。“不要说了。” “夫人……” 汝音沙哑地说:“你说了这些又如何呢?我现在还是被他赶走了。我曾经想要和他在一块,因为我知道他留在城里是必死无疑,像他这样厌恶战争的人根本没有派兵,他骗了贵都堂,可贵都堂不会放过他。我想要留下来和他一起面对,可是,可是他却让我看到了事实……” 老方静静看着她悲伤的样子。 “对,他热爱还未出世的生命,他热爱所有的生灵,可我这个妻子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他为了保护他孩子的工具,我留在那儿只会危害到他清穆侯家的后代。那好,我现在如他所愿走了,我也承认自己不知好歹,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他不同一般的眷顾,可以生死相许、患难与共,但原来这些都是妄想……这些错我都认了,可老方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你希望我怎么想他?即使他这样对我,我还是要觉得他仁慈吗?”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您知道爷是这样的人……” 汝音激动得无法自已。“我跟他不一样,我只是普通人,我可以逼自己什么都忘记,如果你们都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我会。可你跟他都不要奢望我,会在心意被那样践踏后,再因为这些故事对他另眼相看。” 说着,汝音的颊上滑下了眼泪。 “他的神圣,跟我无关。”她说出连自己都觉得残忍的话。 “夫人……”老方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夫人不要一辈子怀恨爷。这样您终生都不会好受。” “够了!”汝音大叫,然后将自己缩在角落。 老方吓了一跳。 汝音喃喃地说:“你再说下去,只会让我更讨厌自己……求你不要说了……” 讨厌自己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最后,陪着自己深爱的丈夫一起赴死…… 原来这些激动并不是因为无法原谅对方而起,而是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老方明白了这点。但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照着裕子夫的吩咐,离穰原城越来越远。 最后,他难过地苦着脸。“对不起,夫人……” 求如山的北麓,有一处叫“玉园”的地方。 那里植满了像玉一般青翠的矿石柱,每一根柱皆有一个成人高,柱群遍地就像一座森林一般。 但那不是玉,玉不会在夜晚发出这般诡谲妖媚的幻光。若日夜浸入在这层幻光中,不但会被迷惑心智,甚至会将正常的人给逼疯。 所以这处玉园看似是个赏玩之地,其实是软禁犯了重罪官员的地方。 裕子夫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在这里。 他独坐幽室,四周的窗棂都透着这凝滞的幻光,他必须闭着眼,调稳气息,才不会被迷去神智。 在闭上眼的晦暗世界中,他脑海里看到的都是汝音,他的妻子。 他好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顺利抵达穷州稳城了。 通往穷州的路途崎驱,她的身子受得了吗? 他不甘将她驱得这么远,远到好像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可不驱走她,他根本无法想象善良的她被这一切波及的样子。 既是夫妻为什么不能同甘苦?我为什么要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担心,不能留下来和你一起受苦?或为你解决问题?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可以让她知道,他听到这些话的真正感受—— 其实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底下,他很是高兴,他很不舍。 我再也不喜欢这座城市了,因为这座城市有你,你弄脏这座城市,弄脏我的回忆,我不会再回来了,不会了! 玉园这儿又湿又冷,他抱着右手,忍不了这蚀骨的酸痛,他不自觉呻吟出声。可他自己很清楚,身体的疼再怎么蚀心,也比不上自己深爱的人说出的话。但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该受的惩罚…… 在二更的更鼓响起后,他听到脚步声。 不一会儿,幽室的门被打开了。 “来人,把窗子都给遮起来。l是贵媛安的声音。 “睁开眼睛。”贵媛安命令道。 裕子夫张开眼,冷冷地望向来人。 贵媛安把杂役驱了出去,走到裕子夫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这什么意思?”贵媛安问。 裕子夫斜视着他。 “为何没有出兵?”贵媛安问得有些急。 裕子夫说:“你很意外?师兄。我也很意外,你竟没有杀我。” “你觉得我需要你来怜悯吗?”贵媛安像受辱一样恼羞成怒。 “不是怜悯,师兄。我只是……希望你能回头。” 贵媛安瞪着他。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 最后贵媛安呼了一口气,压抑着声音说:“三更的时候,我会撤掉所有监兵,你走了之后就永远不要回来。” 看着裕子夫,贵媛安邪笑一声。“我不屑跟你这种人斗。” “你还是要称王?” “当然。我不可能收手。”他收手了,那贵蔚怎么办。 “你这样只会称了士侯派的野心。” “杀了你,才会称了他们的心。”贵媛安往门口走去,专制地中断对话。 临走前,他又警告道:“我回来的时候再看到你,就真的会杀了你。所以你最好给我走得远远的。” 贵媛安走后,幽室安静得诡异。 沉定如裕子夫也不太敢置信现在的处境。 他一直以为贵媛安早已走火入魔。 可如今他却被释放了。 他站起来,不自觉轻喊一声。“磬子!” 这一刻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汝音在的地方。不管她想不想见他,她会不会原谅他,他都要待在她的身边。 他往门口走去—— “贵都堂不够狠。”忽然黑暗中,冒出了这冰冷、像冥界恶鬼的声音。 一阵冷风,往裕子夫的颈子袭来。 他一愕,赶紧闪身就看到一抹刀光砍进门柱。 窗帘飘动几下,外头的幻光射了进来,照在彼此的脸上。 裕子夫瞪大眼,不敢置信。 “侯爷好像很惊讶。真难得。” “我认得你。你叫怀沙?” “荣幸。”对方笑了一声,紧接着数道极快的闪光又向裕子夫劈了过来。 他的眼睛差,看清那些刀光已显吃力,只能凭着那刀风的走势闪躲。 他想反击,却怎么也找不到缝隙。 忽然又来一刀,裕子夫自知躲不过,他咬牙顶出右肩,结实地挨下,夹住了这刀,用血肉牵制住攻势。 见怀沙的攻势被镇住,裕子夫赶紧开口。“为何刺杀我?” “不亏是清穆侯,受了这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那和善的笑看起来很诡异。 “是士侯派?” “贵都堂要做恶人却不彻底,那我们替他做。”怀沙的力道加重。 裕子夫闷哼一声,连忙往他的颈窝劈了一拳,将他整个踢开。 这一踢却也把他的伤口给拉大,他痛得叫不出声。 怀沙翻滚着地,一眨眼间又见他冲了过来,那速度就像他的刀一样快。 裕子夫知道自己打不过这杀手,他抱着右肩伤口往后一撞,撞破了窗棂,让自己从二楼掉进园子里头的池子。 池水如冰如刀,刺得裕子夫差点儿失去知觉,可他紧抓着意识,连忙从池子里爬起,躲进石矿柱丛中。 怀沙从容不迫地从屋子里头走出,也不急着找猎物,彷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横视着四周,大声地说:“侯爷不出来没关系,我的工作也不只您一个。” 裕子夫瞠大眼。 “夫人正在前往穷州稳城的官道上吧?” 他身上的痛与冷,彷佛全抽离了。磬子?! 怀沙又说:“士侯派可是给了我两个人头的钱。今晚,咱们慢慢来。” 脚步声渐渐远离。 失血与失温让裕子夫全身无力,可他却硬撑起身子,用矿柱做掩护往玉园的出口爬去。 他得赶去汝音身边。 她不可以被扯进来,不可以—— 汝音与老方在一处叫平江的官驿上歇息。 官驿后面是一座崖谷,与对岸之间只有一条吊桥连接,谷底下是湍急的溪流。 夜晚,只有虫鸣声对话的时分,那溪流流动的声响便是寂寞旅人的陪伴。 汝音闷闷不乐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晦暗不明的崖壁。 不知裕子夫现在怎么样了?贵都堂已经行动了吗?穰原此刻是不是正为这事在骚动呢?监兵可已经把他们的家团团包围住了? 或许父亲和大哥也逃脱不了此难。此刻可能正在大骂她净会给汝家带来耻辱与灾厄? 想到这儿,她自嘲地苦笑。 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她竟然还在担心家人的安危,还在挂心裕子夫的死活。她以为自己的心只充满恨,没想到竟还有余地想着裕子夫…… 他还在……世上吗?他会死吗? 此刻,腹部竟抽痛起来。她冒着冷汗,赶紧躺下。 她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在温暖的黑暗里,默默地流泪。 一想到他会死,她就害怕得不得了。 她其实还是在期盼着他可以脱险,期盼着他可以赶过来,即使他只是为了他的孩子而来,她也没关系……她只希望他可以好好活着。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汝音。 “夫人,起来一下。”是老方的声音。 汝音下床打开门。“什么事?” 老方有些兴奋。“我听到官道上有马蹄声。会不会是……” 原来老方也和她一样,夜不成眠,想的都是一样的事情。 “夫人您想,会是爷吗?” “我们去看看吧。”汝音说。 于是老方将汝音给扶出屋外,来到官道上。 坡下的蜿蜒道路,有一骑着马的骑士身影,披着黑夜,轮廓朦胧不清,在冷风中急行。 老方心急便搁下汝音,往前走了几步,想要再看清一些。 “老方,你别太靠近官道,小心被马撞到了。”汝音提醒他。 她再定睛一看,忽然被那黑影身上的一道闪光给愣怔住了—— 那长形模样的闪光,让她觉得不对劲。 她连忙大叫。“老方,不要再过去——” 那闪光的样子越来越长,像一柄剑—— 她跑过去。“老方——” 那柄剑光突然甩起弧度—— 她扑向那愣住的老人。“趴下!” 那闪光朝着两人的上方横劈了过来。 汝音揣着老方,滚落到官道旁的沟渠里,腹部突然一阵剧烈抽痛,让汝音嘶哑地叫着。 “夫人!”老方惊恐地叫。 汝音喘着说:“那不是子夫。那人想杀我们……” 老方吃力地扶起汝音,想要往更深处的林地躲去。 可那骑士已经下了马,快步朝他们逼近。 “老先生。”那骑士开口,声音还有些客气。“这儿没您的事,您赶紧走吧。我要的不是您。” 汝音一愕,这声音很耳熟。 而老方则被他的和善态度泛起一阵疙瘩。 “你是……”汝音想要看清他。 那人自动走到有月光洒落的地方。 “怀……怀沙?”汝音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笑容。 “夫人,今晚真是非常荣幸。”揣着刀的怀沙,笑得平易近人。“您与侯爷,都记得我的名字。” 汝音冷颤。“子夫他……他被……” “您别乱动,我的刀很快,不会太痛的。”怀沙微笑,像朋友一样的聊天。 老方叫道:“住手!你为何要杀夫人?她和这一切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方立刻拉起汝音,想赶紧逃进森林里。 可怀沙手举得更快,笑眼里闪过一抹狠戾。 刀子迅即朝着他们劈了下来—— 老方和汝音都来不及叫喊,只能恐惧地闭上眼。 忽然怀沙脸色一变,猛地转身,挡住一个像风一般突如其来的攻势。 “正等着您呢!侯爷。”怀沙笑道,用力挡开那攻击他的人。 汝音张开眼,倒抽一口气。 原来能再看到他,她的心里是真的很高兴。 老方也开心地大叫。“爷——” “不准动他们!”裕子夫发狠地说。 他的眼不敢离开怀沙的刀,只能用左手拿刀的他,根本不是这快剑手的对手。于是他对老方喊话:“你快带磬子往吊桥那头走。” 老方点头,扶起汝音,往驿馆后头的崖壁走。 汝音也知道现在不是懦弱的时候,她强忍着痛,自己施着力走去。 他们相偕走过吊桥,来到崖的对岸。 汝音痛得无力再站,坐在地上歇息,老方则从林边的柴堆上拿来樵夫留下的斧头,候在吊桥边看着对岸的情形。 他打算一等裕子夫过了桥,就把吊桥砍断。 他们屏息观察着,终于看到两个缠斗的人影往吊桥卷来。 汝音紧紧捧着肚腹,腹痛让她冷汗不止,而亲眼目睹裕子夫招架不住那恐怖杀手的连环攻势,更让她有绝望的感觉。 老方骂道:“真卑鄙!明明知道爷的右手根本拿不起武器,就一直攻击爷的右侧。” 他们看到怀沙趁裕子夫不备,重重地踹了他右腹一脚。 他不慎跌在吊桥边缘,吊桥猛烈地摇晃着。 汝音咬牙忍疼,爬到桥边朝裕子夫大喊:“子夫!不要打,快跑过来!” 裕子夫趴伏的身子一震,猛地窜起,往他们这头奔跑过来。 怀沙持刀紧追在后。 汝音捡起脚旁的石子,使尽力气丢去,虽打不中怀沙,这阵石雨却牵制他的速度。 裕子夫边跑边喊:“老方!砍断!砍断——” “可是爷——”主子还没过来呢! “砍!”汝音也催着。“快砍,子夫可以的!” 老方吸一口气,挥斧砍断桥桩。 裕子夫跃身一跳,勉强攀上断崖的石壁。 来不及追上的怀沙,只能紧紧地抓住残桥的绳索荡回对崖。 汝音和老方赶紧到崖边,抓住裕子夫要往上攀的身子。他的身子因为无力而显得沉重,他们一抓住他的臂,才发现他的手充满着血的湿滑,他的脸也因为这些伤而变得苍白虚弱。 忽然一个滑势,裕子夫的身子又被往下拉了几分,老方和汝音都承受不了,差点也跟着跌下去。 裕子夫沙哑地说:“你们……不行的话,就放手……” 听到这话,不知哪来的火气,让汝音鼓足气大骂:“你又说这浑话!我们不会放手,死也不会!死也不会!” 每次都这样。一有危险就尽想着把亲近的人推开,却从没想过爱他的人,一旦失去他之后的心情。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霸道又自私呢! 裕子夫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因用力而涨红的脸色,因为发急而急出泪水的眼睛。 虽然他全身痛得彷佛下一刻就要往死里坠去一样,可是一旦看到她哭成这样,他便明白了——她不希望他死去,而他也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他还没跟她道歉,他还没跟她寻求谅解…… 于是裕子夫使出所剩不多的力气,靠着自己又往上攀了几尺。 老方和汝音也跟着用力。 他们终于将裕子夫平安地拖上地面。 “爷啊——爷呀——”老方也哭了,抱着裕子夫又哭又笑,好像裕子夫又变回了以前那个需要他照顾的孩子一样。 裕子夫扯了扯嘴角,拍拍这个老总管瘦弱的背。 他看向汝音,正想对她说句一切都没事了。 可……不太对劲。“磬子?” 汝音本来想对他笑,想告诉他她很高兴,高兴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他们身边,陪伴他们。可腹部好像有一只看不见底的深渊黑洞,正不断地吸食她的气力与生命。 她的眼前越来越昏糊,裕子夫的脸越来越扭曲。好像他此刻在这里是一场梦。 “磬子?”裕子夫担忧的脸靠了过来。 汝音的头脑越来越沉,像要沉到渊底似的。不过能看到她丈夫为她担忧而变得更有人情味的脸色,其实她的心里是甜滋滋的。 “磬子!”啊,对了。他又叫她磬子了。 昏倒前的那一刻,她想…… 告诉他听到他又叫她磬子,她好高兴、好高兴…… 第八章 很幽冷。 汝音觉得肚腹一阵空虚,生命与热力不断从她的身体中流逝,流进一条河里。 她看着那河流的颜色竟是令人恍目惊心的血红。 她好冷。 冷到她想起清穆侯家古老却萧冷的宅邸,当她刚嫁进清穆侯家的时候,她还记得自己的心情是如何绝望,因为她的人生都要被死锁在这死寂的荒凉中。 她也无法忘记那个时候的裕子夫,是多么冰冷…… 她怎么也不能忘记。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抗拒,可是她没有力气,她根本无法抵抗那蚀人心的黑洞将她往绝望的深渊拉去—— 她看到当自己要求与丈夫同房时,他淡淡的回答。“天冷,先到房里,我一会儿就来。” 她向他道谢,他却和她生疏的说句不用。 当她怀孕了,她问他高兴吗?他依然冷着脸回答。“……嗯,高兴。” 当她试着为穰原的难民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从他身上得到的回答竟是——“你很愚蠢……你这样做,很难不让外人想,你只是想突显自己的善心,自己的高尚,你并没有解决问题却差点让自己受伤。既然怀了孩子,为何还让自己做这般危险、劳累的事?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为了孩子……他正眼看她,和她说话也都只是为了清穆侯家的孩子。 “在我眼里,妻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孕后代……所以保护孩子是你最重要的事,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只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她凄厉地哭了出来。 如果她汝音的一生,就只是为了传孕后代,只不过是一个不能拥有感情的工具的话,那么,那么……她多想就这样顺着这条血红的河流,让它带着她离开这个世界。 “爷,夫人她……”老方担忧地苦着脸。 “她又做恶梦了。”裕子夫拿着浸湿的布巾,擦着汝音身上的冷汗,还有怎么也流不尽的泪水。 但他的眼已对不准焦距,只能凭靠感觉去擦拭。 逃过追杀后,他们带着汝音入住深山中一个樵夫家。 樵夫家人见汝音昏厥不醒,老方这老人家瘦弱得教人不忍,因此便好心地让他们进屋小住。 裕子夫深深地看着汝音泛着泪光的脸。 他想要看清她所受到的每一分苦痛,因为那些苦痛都是他加诸给她的,他想要借着这注视,让自己知道他犯的罪过有多深。 他想惩罚自己、他想弥补罪过。 但是他的眼睛已经越来越感吃力了,看进眼里的东西都是模糊一片。 他只能靠着抚摸汝音的皮肤,来感觉她的生命。 汝音的手越来越冷,汝音离他越来越远了,她想放弃他吗? 不准。他不准她这样推开他。 裕子夫的脸很僵。 “老方,你出去一下。”他说。 “爷?” “你出去。” 看着裕子夫长大,跟了他几十多年的老方,怎会不清楚他主人此刻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忧心地看着裕子夫包裹在右手腕上的布条,那道伤口还没愈合呢! “爷,您已经喂过夫人一次血了,您现在可能连我的脸都看不清……” 那晚汝音险些流产、丢了性命的时候,裕子夫二话不说,马上就在腕上割了道口子,大把大把地喂她喝血,好不容易才保住胎儿与母亲。 可是汝音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总是一直陷在恶梦里,不愿醒来。 “爷要是再失血,您的眼睛可是会——” “好了,老方。”裕子夫打断他。“你觉得哪一个比较重要。” 老方回答不出来。 裕子夫沙哑地说:“在我看来,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重要。我已经不想再守着那可悲家族的包袱,当个没有感情的人。” 他拆开腕上的布带。“既然我给得起生命,为什么我不能给我心爱的人。” 老方无话可说了,他从没看过这样的裕子夫,充满感情、充满在乎、充满失去的伤痛。 清穆侯家族的箍咒被突破了,是裕子夫自己硬要撞破的。他一个老人又怎么阻止得了呢?所以他只能默默地走出去。 裕子夫坐上床,将虚软的汝音抱进自己怀里。 他将腕上的伤口弄裂,一滴又一滴的血珠又冒了出来。 他忍着疼,用手掌摸索着汝音的脸,将他的手腕凑上她的唇边。 他想起他们两人曾在穰原的驳庙里看到的那幅壁画。 那是一个刚死了孩子的母亲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 他一直都记得汝音看着那幅壁画时,那眉眼中带着的感动。 我觉得世上最伟大的爱莫过于如此。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爱的人。要付出这样的牺牲,这份爱会有多深刻呢? 现在的她可知道吗?他正在用这样深刻的爱对待她啊! 可是……他猛然一惊。 汝音并没有喝下他的血,他看到一条红色的血丝沿着她的颊边流下。 汝音不愿意喝他的血。 他焦急地说:“磬子!不要这样。快喝下它。” 她还是没有反应,只有皮肤上的微温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裕子夫的脸上露出痛苦,他真希望汝音可以看到他现在这张痛苦的脸,在她知道他不是那个没有感情的丈夫后,她还会急着这样推开他吗?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磬子。”他摸着她汗湿的发。“那为什么那晚你要这么拚命地救我呢?为什么你要对我露出在乎我的样子,好害怕我死去的样子呢?” 房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他只好径自说下去…… 他要她知道,他要她回来,这里有着一个一直都惦念着她、深爱着她的男人,他要她听听他的真心话、听他的忏悔、听他爱她的心跳。 “磬子,我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我或许只是怕被你发现,我根本保护不了你,所以才把你赶离身边。” “可你知道了吗?当你说要跟我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价值从来没有被那些世俗的东西给掩盖过。”他伸出左手,轻柔地摸了摸汝音的肚腹。 “你感觉到了吗?磬子,孩子保住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是个女孩,是个和你一样漂亮灵巧的女孩。” “不管你愿不愿意再听到这话,但我现在还是要说孩子很重要,那是因为那是我俩的孩子,是长得像你和我的孩子。这才是他们重要的原因,跟家族、跟继承从来没有关系。有你们我才想继续活着,活得像人,不论身处什么险境,都要找到你们在的地方,都想看到你们。” 忽然汝音的身子一震。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磬子,请不要离开孩子,不要就这样离开我。” 她感觉到环抱自己身体的力道变重、变深刻了,才得以穿透梦境、穿透黑暗紧紧地包裹着她,将她往一个温暖的地方拉去。 “我等你回来,磬子。” 回来?回来后我可以看到什么?会不会又看到一个冰冷淡漠的丈夫?一个拚命想将她推开的爱人? “请你回来看看我,我没有包袱、没有束缚了,我对你有好深好深的感情了。所以请你回来好好地看看我,好吗?求求你……” 听到裕子夫越来越沙哑,近趋哽咽的声音,她倒吸一口气。 “不要离开我,磬子……不要……不要离开我……” 那个曾经坚强如铁的男人,竟允许自己哭泣? 她多想看看她丈夫哭泣的表情——为她而哭泣的表情。 她开始靠着自己的力气与意志,努力往上爬,往光明的地方爬。 “我爱你,磬子。” 这句话,充满了力量。 “真的很爱,很爱你。” 光是用语言表达,他觉得还不够,他更紧地抱住她、让彼此的体温交融,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让自己温热的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浸染她,他觉得这样才能使他的妻子知道…… 他对她的爱,正如她所期望的,是这世上最伟大深刻的爱。 他腕上的血,开始被吸吮。 汝音的唇就像刚出世的孩子顺着求生本性、寻找着母乳一样慢慢地蠕动起来。 “磬子……”裕子夫抬起头,吃力地想看清汝音努力求生的脸。 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将手腕越发凑向汝音,要她喝下他更多更多的血。 “快喝,磬子,多喝点……”他好温柔地诱哄着怀中的人。 他静静等待着—— “子……子夫……” 他听到了微弱的叫唤声,接着他的手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推开。 “磬子,你醒了……”他希望可以再多听到一些声音。 可是那只小手却试图想为他的手腕止血。 “不要动,磬子,你不要动……”裕子夫想挣开那手,继续喂她喝他的血。 可那小手很坚定。“够了,这样……就够了。子夫。” 汝音说起话来很费力,断断续续又喘息连连。 裕子夫很紧张。“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话了,不说了。” 汝音微弱地笑了一声。多难得啊!她有生之年,竟能听到裕子夫为她如此焦急心慌的声音。 即使他阻止她,她还是要说:“子夫……我,我……原谅你。” 裕子夫怔住。 “原谅你。” 他再次热泪盈眶。 汝音努力伸长手,想要环住俗子夫的脖子与健壮的臂膀,可她没有力气。 裕子夫回了神,扶着她的手辅助她勾着自己的臂膀。 一碰上,汝音就紧紧地环抱住他,那力道好紧,就像一辈子都不想放开他般。 她还能抱着他、她还能抱得到他。她不由自主开始喜极而泣。 他活着。他们俩都活了下来。 忽然裕子夫的脸压了下来,热烫的唇梭巡着她的脸,急切地像在找什么。 “子夫……” 裕子夫咕哝地说:“嘘,不说话。刚刚喝了血,很不舒服吧,嗯?” 汝音应了一声,嘴巴满是腥味,实在是很难受。 “我帮你去掉,好吗?”他阳刚的热气,喷拂在她的唇边。 汝音微笑。“好。” 于是裕子夫捧起她的小脸,怜爱地深深吻了她。 她都不知道,原来她的丈夫也有这样的一面,他大胆狂野地舔吮她的唇,不愿放过任何空隙。 只要她稍稍一响应,他就会更加激动,霸道却温柔地包抚她,让她无一处不在他的掌控与保护之下。 彷佛惧怕再一次失去她似的,他只急着想要拥有她。 她的丈夫真的蜕变了。 就这样,汝音冰冷的身子被吻得发热酥软,失血的无力与冰寒的冬天所加诸在身上的伤痛,都渐渐地被这热烈的亲近而抹去了。 近来,穰原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不论是朝廷的官员,还是街坊上的百姓,都在谈论清穆侯一家被铲除的消息。 没有人再看到清穆侯与他的家人,也没人敢问罪魁祸首贵援安。 大家表面上避谈此事,却又被这骇人的事实给搞得心惊胆颤。 而那些知道事实的士侯派人马,在刺杀计划失败后,也没有放弃搜寻清穆侯的行动,但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裕子夫明白现下局势危险,因此带着老方与汝音避走官道,改走险峻的山路,前往比穷州更遥远、更荒凉的荒州。 由于年轻时长年行军,所以他很了解这区的地形与路径。 沿途经过的这些山脉,秃黄且一片寂寥,没有庄稼也很少村庄,只有漫天的黄土飞扬,视线被蒙上昏黄的纱,使得前方的路途看起来更是无止境,终点彷佛遥不可及。 而汝音便在这充满危险的路途中,提早产下她的女儿。 自从上回险些流产,身子便已很虚弱的汝音,经过长途的奔波,再经历这次耗费她所有精神与气力的生产,她更是连日常的起居都无法自理,想要保持清醒,却只能被疲惫揪扯住,镇日昏睡,分不清白昼黑夜。 她连自己的女儿有没有活下来都不知道。 她想知道,女儿好不好。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无法不在乎。 于是某一天,她努力对抗浑身的乏力,坚定地清醒神智,询问照顾她的老方。 “老方,孩于,孩子她……好吗?” 老方一愣,脸沉了下来。 “老方?” 老方愧疚地说:“那孩子,很虚弱。我们没有营养的东西可以给她吃。” 汝音本想再说什么,却只能激动地喘息着。 她想问:那孩子会死吗?因为她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好好保护她,让她那么早就来到世上,她会不会就这样急着离开她这个失职的母亲? 在她与裕子夫敞开心扉、接受彼此之后,他们俩的孩子却无法活下来,活在这个他们即将一同创造的温暖小家庭? 她想撑起身子,好好地问问老方,可老方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连一个字也来不及吐出,就又被疲惫击败,陷入了不知何时才会再见光亮的昏睡中。 在这样半睡半醒,分不清昼夜的昏迷中,汝音隐约听到老方与裕子夫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争执什么。 “爷,请别再这么做了。” “你要看着孩子死掉吗?老方。” “爷,您看过您的眼睛了没?都快要变成白色……” “你在乎你的主人,是个盲了眼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您变成怎样,我老方还是会追随您。”老方顿了下,又说:“而且老实说,我比较喜欢爷现在这样好亲近的样子。” 裕子夫笑了几声。 “那这孩子就一定会活下来。老方,你其实也一定很希望她能活下来吧?” “当然,如果有更好的方式的话……” “我既然能让她活,我为何不能做?我是她的父亲,老方。” “爷……” “她很珍贵。因为这孩子是磬子与我的孩子。”裕子夫的声音很真恳。 汝音昏昏沉沉,总觉得这段对话好像是梦。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觉得是梦。 那时的裕子夫如果说孩子珍贵,她定会想是因为他们可以继承清穆侯的家业。 可现在她笑了,即使疲弱无力,她还是笑了。 这个早产的孩子是个女孩,既不健康也没有任何承继家业的条件,可裕子夫还是说她很珍贵。 不为别的,就只因为那是他们俩的孩子。 汝音心满意足的又睡了过去。 不知天地的风又吹变了几番流云,昼夜又轮替了多少回景色,时间在汝音身上过得特别缓慢。 当她再张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一直待在局促而又寒冷的驴车篷中。 天色很暗,或许是凌晨时分。 她听到孩子在哭的声音。她想起身去抱抱她、安慰她,可是她连转头看她在哪儿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睡在她身旁的人起了身。 看着那宽阔的身影,是裕子夫。 可看着他行走的动作,汝音愣了一下。 他像个被蒙住眼的人,双手代替双眼,用碰触去感觉事物的存在。 汝音想要唤他过来,看看他的眼睛,可是她连声音都是干哑的。 最后她看到他摸索到桌上的一只篮子,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物体。可即使如此那孩子的哭声还是没有断过。 他摸到凳子,坐了下来,开始拍哄着孩子:“弦子,怎么了?肚子饿吗?” 即使这些个月来的折磨,却仍不减她丈夫那属于武人的健壮身影,但这武人却可以如此温柔谨慎地抱着一个孩子,用那么轻柔和蔼的声音哄抚着孩子……无论如何,汝音都觉得这好像梦一样。 睡睡醒醒,让她身边的一切都感觉不真实,但她知道这不是梦,绝不是梦,这身影、这声音都是属于她的丈夫。 孩子依然在哭。 “很饿吗?弦子?”裕子夫柔柔地问。 孩子用哭声回应。 “好,爹爹给你吃。”说着,他从大拇指上不知摘掉了什么,接着他便将拇指小心地放进孩子的小嘴里。 他又喂血给那孩子吗? 孩子总算不哭了,屋子内只听得到吸吮的声音。 裕子夫说话的口气,充满了满足感。“弦子好厉害喔!越来越健康了。瞧!你的小手越来越胖了。这样牙齿很快就会长出来吧?荒州其实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知道吗?那里的湖鱼最是肥美,以前爹爹常吃,到时爹爹就买给你跟娘吃,你说好不好?” 孩子哇哇地叫了几声,好像在说话。 裕子夫笑出声音。“弦子说话了,嗯?等娘醒来,你说话给娘听,好吗?” 汝音的眼皮又沉了几分,她抗拒着昏沉感,她好想赶紧起来加入他们。 那是她奢想多久的家的感觉。 可最后她还是任自己昏睡过去。如果沉睡可以为她快一点换来健康的话,那么她要多睡一些,赶紧康复起来,做一个好母亲,做一个好妻子。 当汝音再次张开眼睛,她看到的是明媚的天色。 这次醒来,她再也感觉不到累,她靠自己坐起身,环顾着房里的陈设。 这是一间简陋老旧的客舍,很便宜的那种。 只有一张炕,一张桌,两把凳。 她看到桌上那个篮子,多少昏沉的日夜,她一直希冀可以靠近那个装了孩子的篮子。 她下了床,腿有些软,还无法马上站起来。 她适应了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地走过去。 当她看到那孩子红润着脸,张着晶亮的大眼看着她时,她差点哭出声音来。 她的女儿没有死,健康地活下来了。 汝音克制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篮子里抱起来。 孩子起初还挣扎了几下,甚至想要哭个几声。 汝音本能地摇哄着她。“弦子,乖,我是娘,你的娘啊!” 孩子彷似听懂了,张着晶亮无邪的大眼不哭了。 汝音笑着说:“弦子好乖。爹爹把你教得真好。” 汝音细细地看着这孩子,她没有遗承到清穆侯家的青翠瞳子,但是长大后或许她的眼睛会像裕子夫,而她的小嘴、小脸会像她的……她径自想象着。 她将孩子放回篮子,让她保持温暖,然后她再环顾四周,寻找着老方和裕子夫两人的身影。 却四处都没见着人影,她被上衣打算出房走走。 这座客舍建在一大片连绵的青绿草坡之上,以及泛着银光的湖水前。当风抚来时,没有冬季的冽寒,而是很温和的清凉,她想或讦是因为清朗的天空与毫无遮蔽的阳光,柔和这里的冬季的关系。 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与草原,她知道这里就是京畿的人们所称的荒州,但是荒州并不如人们所想的荒芜一片,相反的这里充满无穷的生机。 汝音痴痴地看着眼前令人悸动的景致。 忽然她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她偏头一看,开心地笑了。 穿了灰色毛毡袍子的裕子夫,他手上拿了一篮的奶酪与烤饼,往她这儿走来。 汝音本想欢快地叫住他,但细看他一会儿后,她愣住了。 他的眼睛失去那美丽动人的青翠,此刻盘据在他眼瞳里的颜色,就像惨杂着泥土的残雪一样混浊不明。 而且她不懂,她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也对着她,可为什么他的表情一点都没变,没有惊讶、没有喜悦,只是彷若无事的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好像没有看到她。 忽然之间,汝音懂了。看他走路的样子,十分稳妥,不需靠摸索才能前进,汝音又有刹那以为是自己的猜测错误。 然而当他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身而过时,汝音不得不相信。 她的丈夫,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不断地奉献自己那奇异的血,给她以及他们的女儿。 她想起老方的话。爷用自己先祖驳传下的血,那会让死人复生的血,救活了那名敌军。 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尽的生灵,因此他的眼睛使病了,时不时就酸痛,要看远方的东西也很吃力。 或许是为了保住那深藏于骨子底、人性中最基本的自尊,所以他在外头,又得装成一切正常,让自己走起路来不像个盲者。 这个男人……受了多少苦啊! 汝音难过地叫住他。“子夫!” 裕子夫震住了。好久都没有动静。 久到汝音差点儿怀疑他是不是也听不到了。 最后她看到他深深地呼吸,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挂起笑。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你醒了?磬子。” 在那段昏沉的时间,她常常听到他的笑声,可如今真的看到他笑得毫无保留,她才发现,她的丈夫真的是个很适合让笑容常挂在脸上的人,那使得他更英俊,更温柔,更让人想要拥抱他。 但看他笑得那么想让人放心,眼睛的焦距却对不上她时,汝音只想哭。他的眼睛看的是走廊上的一根柱子,而不是她。汝音激动地上前,紧紧抱住他。 “磬子……” “不要说话,子夫,你不要说话。” 裕子夫静了一会儿,当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被伤感与自卑袭过,变得沙哑哽咽。“磬子,我、我很想好好看看你,看你是不是恢复健康了,可我的眼睛……” “那又如何?”汝音打断他。“那又如何?!” 裕子夫得鼓起勇气,才能问出这话。“你会嫌弃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丈夫吗?” “我告诉你,子夫。”汝音捧着裕子夫布满风尘沧桑的脸,真心地说:“我更深爱现在的你,不管你如何,不管你的眼睛如何,知道吗?现在的你比以前更好,我要你知道这个事实!所以你少胡思乱想了,好吗?” 此刻的裕子夫,是个容易显现自己心情的人。 被这样露骨地一骂,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要说这种话!”汝音埋在他的胸口,呜噎地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准再把我推开了,知道吗?” 裕子夫也伸出手,牢牢地箍牢汝音瘦弱的身子。 那拥抱的力道,就是对她的一种承诺。 然后他亲口立下誓言。“好,磬子,我不推开你。” 第九章 荒州,其实一点也不荒芜,它是个水草茂盛的宝地。荒州不过是习于务农的中原子民对他们不熟悉事物的一种蔑称。 此处不但畜牧发达,又因境内有多座咸水湖,因此制盐也相当盛行,在京畿贩卖的上等盐,也都是由荒州而来的。 裕子夫一家人,在一个名叫天余的小村庄住了下来,该地之所以叫天余,是因他们临靠的那座湖是该区产盐最丰的地方,当地人们认为这是上天余下的恩典。虽然产质没有高到足以引起贪官肥商的觊觎,但是收入稳定也够一家人安安稳稳地扎根三代。 裕子夫和老方受雇一家殷实的盐农,盐农一家热诚地对初来乍到的他们伸出援手,不但替他们找来租金低廉的坚实屋子,也不吝与贫穷的他们分享肉乳以及昂贵的菜蔬。因为有他们的帮助,汝音与孩子的身体复原得更加完善。 他们现下的生活的确大不如从前,可是汝音知道自己与裕子夫都宁可要这种平实朴素的日子,穰原城里的纷纷扰扰他们不想再沾染。 也因为日子过得太平静,他们几乎都要忘了,士侯派的人马或许也还未放弃找出他们。 汝音坐在阳光充沛的桌子前,埋头绣着她所熟悉的富贵繁丽的绣图。听说这里的县城——令丘,有许多官商都很喜欢这类刺绣,由于这类技艺在本地不易找到,往往要求诸于遥远的穰原,因此价格异常昂贵。如今当地这里也能产出这样丰美华丽的刺绣,在地官商们自然趋之若鹜。因此这便成了汝音添补家用的副业。 她已经卖出了好几幅有着吉祥寓意的刺绣,不但给裕子夫、女儿还有老方买了新衣,最近家里也能吃得到珍贵的白米了。 绣着绣着,她抬起头来稍稍歇息,无意间看到已经学会扶着东西站立的女儿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巧手。女儿看得很专注,就像是在学习一样。 汝音笑了几声。“看来弦子也喜欢刺绣。” 她看看日头,近似中午了。她放下手边的活儿,走过去抱起女儿。“该为你爹爹送饭了,一块去吧!” 盐田在湖边,离村庄大概半里的路程。每到中午时分,带着女儿为在盐田工作的裕子夫与老方送饭,已经是汝音的习惯。 今天她在半路上,发现就在盐田的上空冒着白色的炊烟,不知在烧什么。 当她来到盐田时,就看到打着赤膊的裕子夫正守在一块土堆前,炊烟便是从那土堆冒出来,看到他专注地顾着土堆的模样,总让人以为他还是看得到的。 汝音还没走近他,他便抬起头望向她来的方向,笑问:“是磬子和弦子吗?” 汝音笑了笑。“每次都没法给你个惊喜。” 裕子夫站了起来,熟悉这里的地形,让他可以笔直地朝汝音走去,他伸出手接过孩子。 “风带来你们的味道,还有脚步声。”裕子夫的笑有种期待。“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爷的其余感宫,可是非常敏锐的。”老方从盐田走过来,手上拎了一串鱼。“瞧,夫人,这鱼都是爷抓的,您说厉害不厉害?” “不过。”裕子夫苦笑。“被一条游得没声的鱼绊了一跤,跌到水里。” 汝音呵呵笑。“可弦子好像很喜欢她的爹爹打赤膊。” 裕子夫怀里的弦子,正把她爹爹丰实的胸肌当温暖又好枕的枕头,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吹风呢! 裕子夫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小头,轻轻地说:“真想看看她的脸……” “子夫?”汝音感受到他的失落——虽然丈夫一直都展现出振作的一面给他们看,生活起居还是保持得像常人一般,使他们都忘了其实他是个盲了眼的人。 是个看不到自己女儿长相的人。 “我总在想,弦子长得像不像你。要是像你的话,便是个很美丽的孩子。” 汝音赶紧说:“子夫,孩子的眼睛像你。你的眼睛其实很漂亮,我很喜欢。” 裕子夫愣了一下,有些害羞地笑着。“是吗?孩子的眼睛像我吗?” “当然。” “磬子。”裕子夫的脸偏向她。“你以前从没说过,你喜欢我的眼睛。” 汝音说:“我喜欢你充满感情的眼睛。就像现在。” 忽然裕子夫空出一只手,将她拥到怀里,他亲了一下汝音的额头。“谢谢你,现在才对我说。我不会再自卑了。”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看似平静的裕子夫,其曹一直都在担心自卑着,自己已盲的眼睛。 “不要这么说。”汝音心疼地摸着他的脸。“我说过了,子夫,我喜欢现在的你,要我选,我宁可要现在的你,你记得吗?” 裕子夫微笑。“记得,我记得。” 此时他们都闻到了鱼的鲜香味。裕子夫这才想起自己正在烤的东西,他将弦子交给汝立日,走到土堆旁翻拨土堆。 汝音怕他烫到,赶紧说:“子夫,我来吧!” 刚在盐田收拾完用具的老方也赶过来帮忙。“爷,我来弄,您别烫伤了手。” 裕子夫坚持地说:“不用。我自己来。我要亲手弄给你们吃。” 土堆拨开了,汝音看到里面是白盐的结晶。“那是什么?” “我用盐把鲜鱼裹实,埋在土堆下烤。这样烤的鱼会特别鲜美,是荒州人常见的吃法。” 汝音拿出她带来的餐具,将鱼分成三份。她尝了一口。 裕子夫听着她咀嚼的声音。“好吃吗?” “好吃。”汝音笑得很幸福。“因为是你做的。” “鱼也是爷自己捕的,再亲眼看到爷在湖里摔成那样会觉得更好吃,夫人。”老方打趣地说。 “你们这回答好像是安慰啊!”裕子夫苦笑着。 汝音痴痴地望着他难为情、有些羞红脸的模样。 她以前绝对想不到她的丈夫也可以这般可爱。 “至少。”她又吃了一口。“我吃得到里头的爱。” 这有多珍贵,他可知道吗? 下午,故音便将女儿托给老方照顾,自己则带着近日完成的绣品,搭上盐农进城卖盐的货车,到了县城令丘。 最近一个月,她绣品的销路变得稳定了,托人打听据说都是一名富有的盐商购买的,只要她的绣品一在布铺出现,那人便会马上派家仆买走。 最后那商人索性就请汝音直接将绣品送到他府上,省得麻烦。 因此今天她便直接到这盐商府里,送交货品。 平常汝音只需将绣品交给看门的家仆,便会离去。 然而今天家仆却说:“夫人,主人请您进去呢!” 汝音一愣,看着门里头那深深的院落,她有些迟疑。 “何必呢?”汝音笑着推却。“我还有事,急着走呢!” “主人说定要与您一晤,若夫人推却,他便不买您这回的绣品了。” 汝音没办法,她希望能尽快收到这回的钱,给裕子夫、老方添一套全新的羔羊皮袍。 她只好妥协。“好,我进去。” 家仆便带着汝音进府。而后家仆请汝音先在一间房门前稍候就离开了。 “夫人,请进来吧。”里头传出斯文的声音。 她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有些怀疑怎么会在这偏僻的地方,听到有人说这般标准的官腔话?更何况,她如今不过是个急需要钱的贱民罢了。他又何必唤她夫人? 她看到一名蓄着精致八字细胡、长着了副文人白脸的男人正卧在躺椅上,就着窗外的日光,细细地打量着汝音的绣品。 “这般好绣工,在荒州这偏僻的地方,连半个都找不到呢!”那男人说。 “谢谢您的实识。”汝音福了个身。“请问爷,您找我是……” 男人没让她把话说完,径自说:“这绣工我很熟悉,好像是出自一个织造监的绣宫。对吧?” 汝音一震。 “我记得,那个绣了许多舆图的女人,就叫汝音。”那男人鹰隼般的利眼定住她。“她的丈夫,就是鼎鼎大名的清穆侯。” 她的脸发青,不好的预感让她急着否认。“爷,您误会了,我只是……” “别说您只是荒州当地的贱民,夫人,您的口音也骗不了我。”那男人站起身来,口气略带抱怨地说:“真是的,怀沙是怎么做事的?拿了钱,做事却不彻底,亏他还是道上有名的家伙……” 汝音不敢再吭一声,就怕只要出了一点声音,都会让这男人有机可乘,看穿她的不安与恐惧。 她想,他该是士侯派的人吧?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吗?他想杀了他们吗? 男人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推向汝音,似乎在邀她就座长谈,而他径自喝茶,云淡风轻地说道:“其实夫人与这件事无关。只要您供出您丈夫,您便能脱罪,您也能回到穰原,不必在这穷乡僻壤流浪。” 汝音瞠大眼睛。供出裕子夫? “或者我给您一个好选择,我身边正好缺了个妾,我觉得您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女人。只要您提供清穆侯的行踪,一辈子便吃用不尽,您觉得这交易如何?” 汝音没说话。 “这需要想吗?夫人。我希望您今天就可以给我答案。这么划算的交易,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何做。”那男人好整以暇地刮了刮茶碗的杯盖。“若不,你们一家人就有得好看了。”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拿起另一只往汝音走去。 “这是饶州的佛手茶,夫人喝喝看。” 汝音强装镇定,不理会他。 “喝喝看吧!喝了,这笔交易就成了,您也不必多说什么。” 汝音不说也不接过。 那男人的耐性到了极限。“我说,喝!” 汝音依然冷漠。“我叫你喝!”他忽然抓起汝音的脸,硬是要把茶水灌进汝音嘴里。 汝音吓了一跳,伸手挥开他,茶碗碎了一地。 那男人更怒,直接将她压倒,像头野兽一样要扯开她的衣服。 汝音尖叫,但是她也知道不会有人帮助她。 她挣出一只手,拿到地上的茶碗碎片,抵着男人的喉头威胁。 那男人停下了动作。 她颤抖地说:“放开我!否、否则,我杀了你!” 那男人嘲讽地笑着。“你再挣扎也没用。你敢伤我,我就加倍还给你丈夫!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汝音恐惧的睁大眼。她完了吗? 她那个好不容易和谐幸福的家,也会因为她的关系而惨遭毁灭吗? “你收不收手?”那男人笑得恶毒。“你收手,让我要了你,一切就会平平安安的,这不是你要的吗?” 汝音倒吸一口气。“你……你听过这个忌讳吗?” “什么?”男人挑眉。 汝音手上的碎片慢慢离开男人的喉。而往自己的脸上靠去。 她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这么做。以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肯为她的家庭、为她的丈夫如此付出。可因为现在的她太幸褔了,幸福到让她充满决绝的勇气,去维护这得来不易的幸福。 即使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女人的脸破了,会为夫家带来厄运。” 男人震住。 就在这刹那间,汝音重重地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你这是干什么?!”男人大吼。 汝音忍着痛,咬着牙笑出来,颊边的血痕配上这笑,竟让那男人不寒而栗。 “我的脸破了,你想要一个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女人吗?” “你……” 汝音趁男人呆愣之际,赶紧脱开他的束缚。 “像你这种仰仗他人鼻息而活的人,最在意的不就是运势吗?”她嘲笑他的慌张,边退到门边。“你还想纳我为己有吗?” “你咒我?!” “我告诉你!”汝音顶撞他。“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向你低头!我的丈夫永远就只有一个人!” 男人恼羞成怒,随手拿了个瓷瓶就往汝音身上砸。 汝音慌张闪过,赶紧撞开门顺着游廊逃走。 男人在后头叫嚣。“来人,抓她!杀了她全家!杀她全家!” 汝音一听,心全揪了起来。 她一定得逃出去,逃出去保护裕子夫他们! 这院落太大,人马无法实时赶到,汝音甩掉那疯男人,看到湖边植了一片竹林树丛,便奔了进去,暂时躲在那里头。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批人马横冲了过去,以为她还在那游廊上奔逃。 这时汝音才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像是刚刚掉进冰湖一般冻得打颤。不但是颊上的伤痛,还有她内心的牵挂…… 她得不断地在心中喊念着:子夫,我得保护你,我得保护你,子夫……如此她才能迫使自己无力的脚跨出一步,往出口寻去。 最后她绕到这宅邸的后院,这后院是一个小型的盐库,配有车库、马厩。 车道上有一辆运盐车,马都已套好,盐货上也铺上厚厚的芦苇草,就是没见到车夫。 汝音挣扎了一下,跑向那货车,躲进那大把大把的芦苇草中,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 “那守财奴在前头叫什么?” 几个工人鄙夷的谈论起前院的混乱。 “好像他重要的客人跑了吧?” “抓到了没?” “不知道,反正不关咱们的事。把这批盐送出去,咱们就收工了吧!” “好。” 然后,工人们呟喝几声,驱着马将这辆盐车拉了出去…… 黄昏时,老方先回到家生火煮饭。 却发现汝音正在翻箱倒柜,将家当都装进箱子。 “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这里很危险,老方,士侯派他们发现我们了。我们得走,我们得快点走。”汝音不看他,径自收拾着什物。 老方担心地走近,却看到汝音颊上的伤疤,膏药与血块黏合在一块,看来教人心惊。“夫人,您这伤是怎么搞的?” “你别间,快来帮忙。”汝音态度强硬。 “不,不行,我得叫爷来看看。”老方想出去叫裕子夫。 “不要,老方!你不要告诉他我受伤的事。” “可……” “你只要告诉他士侯派发现我们了,待会儿我们整理好就出发!” 老方嗫嚅地答。“好,好的……夫人。” 老方退了出去,汝音看了看天色,更加快手脚收拾细软。 一抹影子静静的出现在门边。 汝音一愣,缓缓抬头看着那影子的主人。 裕子夫望向她制造出声响的地方,如果他的眼睛还能看得到事物,他此刻一定会看穿她的恐惧与不安。 她有点庆幸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她佯装镇定地说:“子夫,士侯派发现我们了,我们得快点离开,今晚就走。” 裕子夫没说话,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很忧伤,让汝音刹那间有个错觉,以为他看到她脸上丑陋的疤痕了。 他伸出手想抱住她。 汝音心一悸,她一直积压抑止的惧怕与无助,竟然想要突破伪装的坚强,在裕子夫面前倾泻而出。因为他的存在让她有了安全感,想要依赖他,却忘了现在他才是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她深吸口气,继续收拾。“老方和孩子呢?叫老方进来一块帮忙吧!” “磬子。”裕子夫扳住她,将她往他怀里拉去。“让我看看你。” 这话裕子夫说得多自然多强势,让汝音几乎要屏息。 眼看他的手就要摸上她的脸。汝音连忙推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 “房里还有东西,我去收。”汝音沙哑地说,尽管知道她的丈夫盲了,仍是心虚地低下脸赶紧走进房里。 “磬子……”裕子夫想唤回她。 汝音瘪着嘴,强忍着哭意在房里匆忙收拾。 接着她又听到脚步声靠近。 裕子夫循着她收拾东西的声音跟了进来。 汝音索性什么都不动,不制造任何声音,让他无迹可寻。 裕子夫轻轻地说:“磬子。你不用再隐瞒了。” 汝音紧紧抓着胸口。 他说:“你受伤了。我闻到了药和血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气。 “我也知道你很害怕。你骗不了我知道吗?”他温柔地再诱哄。 汝音哽咽一声。 裕子夫便靠着这一点声音,走向汝音。“你说好要同甘苦的,磬子。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你怎么可以把我排除在外呢?” 汝音终于克制不住,哭出声音。 裕子夫跨步上前,紧紧地抱住她,粗糙硬茧的大手颤颤摸上汝音的脸颊。当他感受到那口疙瘩的伤疤时,他的喉头滚出痛苦的叹息。 “磬子,是谁?是谁……”他问得有些愤怒。 汝音颤抖地问:“子夫……我变丑了,你会不会不再喜欢我?” 裕子夫没回话,而是激动地深吻住她。然后再沿着颊边吻触她的伤口,就像母兽舔舐着孩子的伤口,充满抚慰的温柔。 这个动作,便已是答案。 裕子夫轻喘着气,在汝音耳边柔柔地问:“那我问你,磬子。我眼盲了,你嫌弃我吗?” “不!”汝音哭叫抱紧她丈夫的胳臂。“不嫌弃!永远不嫌弃!” “那你为何还要问我这种问题呢?”他的颊轻轻压向她软细的头发,轻轻地磨蹭着。“你和弦子一样都是我的骨血,我爱你比你想的还多,你还要问我这种问题吗?” 汝音说不出话,只能猛摇头。 “不要怕。我们会撑过这一关的,相信我好吗?”即使给予这个承诺的人,眼睛已经盲了……但还是让人想要深深相信。 他保护得了他们的家,汝音知道。 她也感觉得到暖暖的幸福,不管他们的生活有多艰苦,都将从他们携手共度难关的这一刻开始,慢慢走进她的人生。 她丈夫的承诺,她愿意相信一辈子。 第十章 那年为了躲避士侯派的追缉,他们又往更西北边迁移。西北边有一座玉盐山,拥有比平地盐度更高的湖,使他们独居此处依然可以倚靠晒盐为生。 也由于地处偏远,他们将成盐卖给名不见经传的小盐商,再由小盐商转卖进小镇,裕子夫与汝音少了抛头露面的机会,这三年多便安安稳稳地独居在玉盐山里。 明亮的窗前,汝音正用向邻山换来的长羊毛线,编织着入冬要穿的袍子。 一个小小的身影靠了过来。 “娘。”四岁的弦子乍看之下,就像小时候的汝音,但眼睛却像裕子夫一样充满英气。 “怎么了?”汝音看了看日头。“中午了,对吗?你饿了?” “不是。”弦子摇头。“可不可以再给我一卷白线头?” 汝音疑惑。“你前天不是才要过?” “我还要一卷。” “你要做什么?” 弦子回答支吾。“我,我在练习绣……绣花,对,绣花。我想象娘一样厉害,娘以前应该也是这样练习吧?” “是没错。”她自己也是从五岁开始就在练刺绣。 于是她起身到小柜子翻找,拿了三卷白线头给女儿。 “不过要节省着点用,你用太快了。” “好的,娘。”拿了线头,弦子便跑掉了。 汝音也没留意,她将编织的物事收拾妥当,便到厨灶上生火,老方也在这时挤了羊乳回来。 忽然一个小身影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她紧张地叫嚷着。“娘!娘!被针扎到要擦啥药?” “什么?”汝音赶紧揣起女儿的手查看。“你被针刺到了?在哪儿?” “唉呀!不是我!”弦子把手收回去。 “那是谁?” 她咳了几声。“我,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针刺到该擦啥药?” 汝音从小柜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木盒。“娘以后都会把这降香膏放在那小柜里,你受伤了就来这儿拿。知道吗?小心一点,刺绣可不能莽莽撞撞。” “我才不莽莽撞撞,是爹……”弦子又突然性口。 “嗯?”汝音耳尖。“你爹怎么了?” “没事没事。”弦子摇摇手,便将那降香膏拿走了。 汝音觉得有些奇怪。 当她与老方合力将午餐备好后,她悄悄走向屋子后廊。 弦子不在她自个儿的房间。她却听到声音从她与裕子夫的卧房传来。 “爹爹,你又刺偏了。”是弦子的声音。 “弦子是不是觉得爹很拙?”是裕子夫的声音。 “唉呀,我可没这么说,要绣这东西,对爹爹本来就很难。” 裕子夫没说话。 弦子似乎着急自己说错话,惹她父亲低落,于是赶紧说:“可有我在,爹爹一定可以很快完成这东西的!” 裕子夫笑了。“那就拜托弦子了。” 汝音靠过去看。 她看到弦子坐在裕子夫的怀里,扶着他那厚实却拿着细小针线的手在…… 在一块布上刺绣?! 汝音倒吸口气。这画面令人不敢置信。 裕子夫突然抬起头,闻声望向门口。 “弦子,有人来了。”他的视线没有焦距,可他看向汝音的眼神却像是可以看到她似的。“是磬子吗?” 弦子叫了一声,赶紧跳下她父亲怀里,从他手里将东西藏起来。 然后小女孩佯装生气。“娘!你说人要懂礼貌,进人家房间要先敲门啊!” “吃中饭了。”汝音走了进来,狐疑地看着这对父女。“你们父女俩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裕子夫和弦子异口同声。 “真的?”弦子急匆匆地将她母亲推出去。“没有啦!没有啦!” 出了房间后,弦子招招手要汝音弯下身,她要说悄悄话。“娘,你这样爹会很不好意思啦!爹脸皮很薄的。” “我刚刚没看错的话,我看到你爹在刺绣?”汝音要问清楚。“弦子怎么会让你爹做这么危险的事呢?” 大男人光是拿针缝衣就已是个怪事了。更何况是刺绣? “唉呀!娘,我会好好照顾爹爹的,你别瞎操心。”弦子拍胸辅保证。虽然她常常指导错误,害她爹扎伤手指。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是秘密。”弦子眨眨眼,嘿嘿地笑。 “娘不能知道这秘密吗?”汝音装出伤心的样子,逗着她女儿。 弦子心软的挣扎一下,最后说出来。“就是啊,爹爹要……” “弦子。”突然裕子夫走了出来,闻声抱起他女儿。 小小的弦子在高大的裕子夫怀里,显得更娇小惹人怜。 “爹爹好饿。”对弦子说完,他看向汝音微笑。“我们吃饭吧!磬子。” 汝音差点儿噗嗤笑出声。 每次看到总是正经八百的裕子夫脸红,就让她觉得很开心。 裕子夫抱着弦子往前厅走去,她看到这对父女也在窃窃私语。 “弦子答应过爹,不说的。” “唉呀!娘在问,我不想骗娘嘛!” “这不是骗,弦子。” “不跟人说实话就是骗,这是爹爹教我的啊。” “……” 汝音没有跟上去。她回到房里,找到弦子藏东西的地方。 她看着那东西愣怔了好久。 她记得好几年前,她想要绣一对“甘苦囊”给自己和裕子夫。 她想告诉他,她愿意和他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与他借老。 她到布市选了两块上好的实布,一块是喜气的红,一块是沉稳的藏青。 她在藏青的布绣上白狼。而那块红布的白鹿,只在布上用粉块打上轮廓之后,就再没有动过。 如今那块还保留着粉块痕迹的红布却躺在这儿,绣了一半。 她拿起那块布,视线模糊了。 这么多年,其实这东西还是她心头上的一道疤,不敢去碰。因为这东西仍带着那段可怖的回忆。 裕子夫知道。 所以他自己拿起针,让针扎伤手指,想用自己的血、用自己的痛,来为她化掉这道疤。加上他们所爱的女儿的贴心。这无非是想告诉她,他们终于能够……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一同偕老……不会再是梦了。 汝音擦干眼泪,将东西放回原处。 然后从自己的箱囊底层中,抽翻出一个布包裹。 她将那布摊开,是那只藏青色的白狼荷包以及那只翠玉烟嘴,上头还结有当年她亲手编的吉祥结。她将那玉烟嘴对着灿烂的阳光照看,心里所下的决定,让她又落下了幸福的眼泪。 这天,汝音睡得很沉、很香。 当她被唤醒时,她的人在裕子夫的怀抱里。 “磬子。”他轻吻她脸上的疤痕。“醒来了吗?” 她舒服地伸着懒腰,裕子夫宽阔又温暖的怀抱,在冬季里让人更加依赖。 她注意到天光,一惊。“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天!我怎会睡得这么晚?”如果不是被裕子夫轻压着,汝音会跳着起床。 “我和弦子、老方,故意让你睡这么晚的。” “这……你们的早饭呢?今天还要到市集里补些东西呢!”汝音焦急地说。 “你不用担心,那些事都做好了。”裕子夫的大手捧起汝音的小脸,疼惜地吻着她的眼鼻。“今天你什么都不要想,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汝音注意到裕子夫的双手满是降香膏的药味。一细看,上头有好几个被针扎伤的红点。 “我们去野餐吧,磬子。”裕子夫微笑地提出邀约。 于是汝音随着裕子夫爬过几座草岭,来到一处视野更辽阔的大草场。待在那草场上可以看到连绵的黛色山脉,被充沛干净的阳光一兜罩,轮廓、棱线都随着光影的分配清楚地显现出来。 山看似很近,彷佛跑个几步就到了,但这座横互在禁国、牡国边境上的大山,守护禁国百年,牡国军队始终横跨不过它,它的巨大深远不是眼睛所能判辨的。 汝音看到草坡上摆了食篮,还铺了一张毡子。坐在那儿可以看尽那山脉,彷佛被天地所保护,有一种很惬意的安心。“老方和弦子呢?子夫。” “我听到脚步声了。磬子。”裕子夫笑着说。 “我只听到风声。” 忽然一股力量往汝音后方扑来。汝音吓了一跳,往后一瞧。 “弦子,你吓坏我了。”汝音又惊又喜,她也看到后头跟着笑呵呵的老方。 “你们竟然和你爹一块蒙我。”她插腰佯怒地说。 “爹爹说要给娘惊喜的。”弦子赶紧解释。“而且娘不是常跟我说吗?要多帮帮爹,爹爹眼睛不便,有要求都不可以回绝。” “所以你爹就是用那个肥燕风筝收买你的?”汝音看到女儿手上拿着一只以红为底的鲜艳风筝,了然的说。 弦子赶紧把手上的风筝藏在身后。“这是爹爹刚去市集,他自己要买给我的,我可没要……”她急着将错揽给她爹爹。 裕子夫也就把错给搅起来。“是我买给弦子,她帮了我很多忙。” 弦子松了口气。 裕子夫说:“老方,带弦子去放风筝吧。风起了。” 弦子快乐得手舞足蹈,拉着老方奔下草坡,到那平野上放风筝。 “你们真合得来。”汝音笑着。“像难兄难弟的朋友似的。” “磬子,过来坐吧。”裕子夫牵着汝音的手,慢慢摸索着来到毡子上。 “你们每天偷偷摸摸都在做些什么?”汝音好奇地问。 “你没吃早饭,饿吗?”裕子夫没回答。 “饿。所以更想吃吃看你们备了什么食物。” 裕子夫打开食篮,拿出一碟一碟的小食。 汝音瞪大眼,笑得好开心,念起一道道菜名。“酸菜梅鱼,烧鸡,豆腐箱,鸡茸蛋。啊——还有荷叶饭!”都是穰原的家乡菜。 汝音打开荷叶,里头飘出香暖的糯米香。那是故乡的味道。 “怎么会有?自己煮的?”这些菜地道得让思乡人想哭。 “镇上有个在婺州待过的人,我托他烧的。”汝音的笑声让裕子夫的笑容更温柔。 “怎么了?”汝音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弄得这么丰盛?” “你猜猜,磬子。”裕子夫难得俏皮地反问。 “我的生辰不是今天,你记错了,子夫。” “我记得你的生辰。” “我也记得你的,不是今天。” 汝音想了一下。“弦子的吗?再过几天就是弦子的。” “弦子的我们会另外帮她庆祝。” 汝音皱眉继续想,沉默了好久。 “真想不到?” “对。” “你或许不记得,但那天对我真的很重要。磬子。” “不可能,重要的日子我都记上了。” 他深深地说:“磬子,今天是你那年心不甘情不愿嫁给我的日子。我这一生会永远记得那天。” 汝音愣住。 裕子夫笑着。“我记得那天晚上,你不想讨好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看得到竹林和月亮的窗边。” “我,其实想和你说话。” “怎么可能?你都……” “磬子想说我也是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汝音羞窘地嗯了几声。 他笑了笑。“那时我想问你,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想知道?” 裕子夫的脸红了。“因为你的模样很美,我想知道是什么事让你那么美。” 汝音轻轻地握上她丈夫的手笑问:“你想知道吗?” “当然。” “我那时在想隔日的第一餐早食,我这个新妇该替你这个丈夫煮些什么。” 裕子夫听得认真。 “不是说妻子的武器就是她的手艺吗?我在想要煮些什么,才可以化掉你脸上的冷漠。我虽然是听从父命嫁给你,可我还是希望可以和你……” 忽然一阵大风吹起,汝音的发丝吹进眼里,她的话因此被打住了。 裕子夫的大手替她拨开发丝,他有些急切。“继续说,磬子,继续说。” “可以和你快快乐乐,恩恩爱爱地度一生。” 裕子夫笑了,他眼里的湿润更加闪烁。“好巧。我也那么想过。可都怪我把你逼开,害咱们绕了那么多圈,才走到这一步来。” 说完,他的手略微颤抖地伸进袍子里掏着东西。 汝音屏息等着。“自从我听你父亲提过空桑的习俗之后,便一直很期待可以收到你绣制的甘苦囊。可是你……不,是我自己的关系使你迟迟不愿给我……” “你……原来你很早就知道那习俗了?”汝音有些惊讶。 “提亲时,你父亲就说了。”他伸出手。 汝音定睛一看,忍不住笑了。 就是那只她曾经看过的红底白鹿样式的甘苦囊。这父女两人一起携手合作完成的成品,让那只鹿看起来像只兔子。 裕子夫听到笑声,脸红得更厉害。 “很,很丑吗?磬子。”他窘得有些结巴。“可,可弦子说很可爱。” “不丑不丑。”她高兴地接过。“弦子说得对,很可爱,好可爱。” 裕子夫说:“你父亲说空桑的习俗是女子要缝绣一对甘苦囊,自己一个,丈夫一个。但我想为什么只能要女子付出呢?我不能主动一点吗?” “子夫。这个。”汝音也从自己随身的袋囊里,挑出一只藏青色的荷包。她扳开裕子夫因紧张而紧握的手指,将那荷包放进他的手里。 裕子夫摸了摸,脸上豁然开朗。 他打开来,里头还有那只她曾送给他的翠玉烟管与吉祥结。 “磬子?”他以为这东西她早丢了。 “我早就替你准备好了。我早就准备好要和你一起同甘共苦了。只是怕那时候你不顾意。” “磬子,我,我永远不会不愿意……”裕子夫急得发抖。 汝音知道他害怕,害怕她又想起那段疤痕底下的晦暗与痛苦。 她轻轻地摀住他的唇。“现在我知道我们可以,我们可以了。” 她牵起裕子夫的手,亲吻着他手上的点点红斑,然后拉着他的手,摸着她的脸颊,摸着她因感动而掉下来的眼泪。“我们不会再欺骗对方。那个疤痕早就消了,子夫,早就消了。” 又一阵风抚来,使裕子夫忍不住眨了眨眼,他的眼泪却也掉了下来。“你,爱我吗?磬子。” “爱,当然很爱。” 裕子夫倾身,紧紧抱住汝音。 他的唇紧靠着汝音的耳,低哑地耳语。“记住,我的爱比你想象的多很多,可能比你给我的还要更多……” 汝音笑着挣扎,她也想告诉裕子夫同样的话,好诈,都被他先讲去了。 此时远方传来弦子喊叫的声音。“爹爹,娘,不要抱来抱去的啦!你们快看,我和老方爷爷把风筝放得好高、好高啦——” 汝音抬起头看,赞叹地惊呼。 裕子夫问:“有多高?” 汝音笑说:“很高,都快看不见了。弦子一定想要把风筝放到天神那儿去。” 果不其然弦子继续喊:“爹爹,娘,我的风筝会不会放到太一神那儿去?” 汝音回喊。“去那儿干什么?” 弦子笑着大叫:“我要我的风筝告诉祂,我们家过得很幸福——” ~全书完~ 编注: 想知道贵媛安与亲亲小妹贵蔚,两人间难分难舍的禁忌之恋吗?请看表现爱——200【霸道】之一《痴阎王》。 后记——唐绢 不爱说话的男人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不爱说话的男人,不喜欢用语言表达自己心情的男人,真的…… 很不错。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表达感情的方式,这并不能做为单一标准,但每每看到那些在电视上说得口沫横飞的名嘴,或是那些在朋友或女友面前花言巧语(甚至滔滔不绝,绝不让你插话),显示自己有绝好人缘的人时,我都会想到一个静默、不说话,只安静地注视你、聆听你的男人。 你向他诉说心情,他或许只是听,并没有答和你任何话,不认同,不否认。你可能当他没在听你说,可某一天,你忽然从他难得的对话中察觉到,其实,他一直都把你的话放在心里面,谨记着。他记得你每一句话的分量,如同你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一样。 那就像一个惊喜的礼物。 这部作品中的裕子夫,便是这样一个惊喜的礼物。 不过,在爱情故事里,一个不爱说话,更别说是甜言蜜语了——的男人,似乎不大讨喜,对作者而言,也是一个相当艰巨的挑战。 你要如何在他沉默的脸孔、沉默的身影之间,为他灌注满满的爱意——不靠语言的加持。 就只有实在的付出,不求任何回报。 不过,也由于作者自己功力有限,所以到了最后,裕子夫还是超出了我的掌握,变得多话了起来,变得会笑、会脸红,会说一些教人脸红心跳的爱语,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一样。 虽然不符我的理想,不过,这样的裕子夫,却好像也让人看到了他的一丁点成长。 每完成一部作品,我都会从头检查一遍,看有否不顺或错字的地方。 这回,看着看着,便偷偷地笑了。 裕子夫,你变得可真多。 为爱,而默默地改变,也算是对爱人的小小付出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