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书》 楔子 菱形的文字,倾斜的角度,字体娟细秀丽,看似汉字,却不解其意,如同天书。 豆黄的灯光下,盘云姿一笔一划,直到划上最后一个句点,静静看着墨迹渐渐渗纸,直至干透。 「这就是江永女书?」 楚若水从旁细看,微微轻叹。 「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文字……」 「江永女书,是我们瑶族女子独创的文字,母女、姊妹之间,代代相传,是世上惟一一种男子不识的文字。」盘云姿沉静答道。 「如此有趣?」若水莞尔。 「妹妹,今天我就把这江永女书传教于妳,妳虽不是我们瑶族女子,可同为父皇义女,应该不算破戒。」她忽然道。 「我?」若水大为意外,「为何?」 「因为……」她不由得声音中有一丝哽咽,「妳也知道,如今我大顺王朝风雨飘摇,父皇为备不测,已将他多年来积存的一批财宝置于深山之中,并绘制了藏宝图一幅,交予我们两人保管。」 「姊姊是说—这藏宝图上的文字,父皇打算用江永女书书写?」若水立刻领悟。 「没错,」盘云姿点点头,「如此一来,就算遭遇意外,藏宝图被前明余党或者满人鞑子夺去,他们也不识得。」 「我明白了,」楚若水郑重颔首,「姊姊,我会用心学的。」 这一年,永昌二年,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刚刚建立不久的大顺王朝瞬间覆灭。父皇李自成带着她逃出京城,节节溃败,一路南下。 在逃亡途中,她们俩以江永女书书绘了一张藏宝图,立下了此生最大的誓言,她们誓死保护这事关大顺王朝东山再起的秘密。 岂知,这个秘密带给她们的命运,比预想中更加多舛…… 第一章 西院门缓缓敞开,一列婢女鱼贯而入,在花荫前站定。她们皆是一样的装扮,双髻垂绺,蓝色旗装。 盘云姿垂着眼,置身于列队之中,只有她知道自己平静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忐忑的心。 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衣角,艳阳下,蓝色旗装显得异常纯净,恍若湖水。 一个月前,她在向南逃难的路上与妹妹若水失散,遭遇四处掳掠的清军,最后被带到了这里—舒泽贝勒府。 她看到了许多同样与家人失散的女子,她们就像清军入关后犒赏自己的战利品,被分配到王侯将相的府中,或做奴婢,或做小妾。 这样的场面,对她而言并不稀奇,当年,义父李自成入京时,也曾如此。 如今,思索义父为何败北的原因,肆意掳掠,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满人若继续如此妄为,将来的某一日,也会失去天下。 思绪一顿,盘云姿微微涩笑,笑自己处于危难之际,却还有闲情逸致为敌人烦忧。此刻,她该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毕竟,若知她是大顺王朝「昌平公主」,她定会被满人折磨至死吧? 不!她要活着,好好活着,为了义父交托的重责大任…… 「云姊姊,妳也照照吧—」 一片刺眼的阳光射入她的眼眸,让她回过神来避开,这才发现一面小镜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说话的人名叫雪倩,与她一同被掳的汉人女子。 「照镜子?」盘云姿不解其意。 「听说,今儿舒泽贝勒会回府,」她低声道,「妳头发有点乱,该理一理。」 「有什么关系?」盘云姿颇不以为然。 「云姊姊,妳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雪倩颇有含意的看她一眼,「若被看上,便能贴身伺候舒泽贝勒,日后有希望为妾,否则,要做一辈子的奴婢。」 「妳想给舒泽贝勒做妾」盘云姿觉得不可思议,「别忘了,他是满人。妳的爹娘难道不是被满人杀死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雪倩苦涩笑答,「国亡了,爹娘不在了,我就不要活了吗?相反,我还要活得更好!满人到头来会发现,这天下仍是咱们汉人的天下,因为汉人无所不在。」 这算是苟且偷生,还是自我安慰?盘云姿不知道。但雪倩这种苦中作乐的想法,却让她颇为钦佩。 「我这儿有些胭脂,」雪倩从袖中偷偷拿出胭脂盒,「来,往唇上抹一点,会显得漂亮些。」 「我相貌平凡,断不会被看上。」她很有自知之明,「雪妹妹,妳自己留着吧,别浪费了……」 「谁在说话」引领她们的岱嬷嬷听到耳语,大声喝斥,「肃静!肃静!」 两人相视而笑,雪倩飞快地将胭脂在唇上一点,收起了胭脂盒与镜子。 这时,西厢正厅的屋帘一掀,步出一位明艳女子,衣裙上绣着繁绘,头上顶着珠翠扁髻,脚下踏着花盆底鞋,一身正统满族贵妇打扮。 说是贵妇,其实不过十八、九岁模样,神情中显露刁蛮,扫视四周的目光亦带着冰霜傲慢。 「岱嬷嬷,」那名贵妇冷冷道,「人都在这儿了?」 「回福晋的话,所有的汉女都在这儿了。」岱嬷嬷恭敬地回答。 福晋?难道,她就是舒泽贝勒的妻子,玉福晋? 早听说这位福晋来历不凡,是科尔沁草原的公主,当今满清太后的侄女,看她那贵气逼人的模样,看得出绝非寻常百姓。 「哼!」玉福晋微讽,「都说汉女狐媚,今日一见,果然个个都打扮得妖娆多姿。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统统给我安份点儿,别以为有机会伺候贝勒爷,尾巴就能翘上天!这天下已不是妳们汉人的天下,这府中,也没妳们撒野的地儿!」 耳闻玉福晋是个醋坛子,府中凡有些姿色的婢女,皆被她视为眼中钉。 「妳们都排整齐了,」岱嬷嬷高声道,「把头抬起来,让福晋看个仔细。」 众汉女只得听命,乖乖直视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 玉福晋步下台阶,瞪大眼睛,逐一审视面前的如花容颜。 若说美丽,这些女子都是从俘虏中千挑万选的,大多拥有几分姿色。毕竟舒泽贝勒身为满清摄政王多尔衮的亲侄子,英勇善战,素来得到朝廷重用,况且此次多尔衮有意要赏赐于他,所以掳获的汉女,别人不敢与他相争。 盘云姿觉得自己的容貌最最平凡,奇怪,当初怎么会挑自己入府呢?或许是看上她的知书达礼吧。 虽然她完全不愿意被舒泽看中,却希望借助贝勒府这块安宁之地暂时藏身,再伺机而动。 「以我看,这群汉女都不配留在贝勒爷身边,」玉福晋逐一刁难,「一看就是红颜祸水之相,统统赶出去!」 「福晋—」岱嬷嬷从旁劝道,「这是王爷赏赐的,好歹也要挑上一、两个,否则是犯上不敬……」 「我知道了,我不是在努力找吗?」玉福晋闻言不甘不愿,叹一口气,「若实在挑不出来,我也只能进宫向姑姑请罪了。」 仗着有太后撑腰,她无所畏惧。忽然她停下脚步,就站在盘云姿的面前。 「妳叫什么名字?」 「福晋在跟我说话?」盘云姿不由得一惊。 「对啊,不然呢?」玉福晋轻笑,却令人不敢轻忽。 「奴婢……庞云姿。」迫不得已,找个谐音,以盖自己的真名。毕竟,「盘」这个姓氏,一听就非汉人,容易暴露身份。 「好,就是妳了!」玉福晋拍板定案。 「我」她骇然,不敢相信。 「对啊,妳容貌还算端正,气质也算纯良,不像那些狐狸精。由妳伺候贝勒爷,我可以放心。」玉福晋莞尔地回答。 呵,是说她相貌太过平凡,舒泽一定看不上吧? 盘云姿在心中替她感到悲哀。用如此方法留住丈夫,能留住一世吗?天下美貌女子如此之多,防不胜防,今天强行挽回一城,又有何用? 「这……」连岱嬷嬷看了都觉得不妥。「福晋,还是再挑挑吧,我怕贝勒爷他……」 「我说定下就定下了!」玉福晋恶狠狠地打断,「从此以后,贝勒爷的饮食起居,就交给庞云姿一人,她就代表我!」 如此重话一出口,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四下一片寂静,众汉女默默望向盘云姿,皆露出羡慕的神态。雪倩微笑示意,似在恭喜。 只有盘云姿万般忐忑。 她只希望在此当个普遍婢女,有个暂时栖身之地,不料,长相平庸的她竟被挑中,今后得贴身伺候舒泽! 之前她躲,她藏,把一切埋得好好的,生怕满人发现她的秘密,然而,却忽然被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还能隐瞒多久。 现在只盼舒泽贝勒是个傻瓜,不会在朝夕相处中察觉到她的异样。 然而,身为满州第一聪慧的勇士,他怎么可能是迟钝之人? 此刻,盘云姿只能祈求上苍庇佑相安无事,直至她找到若水,她的妹妹。 盘云姿记得,初见舒泽的夜晚,月亮特别圆,高挂在天边,散发柔和的光泽。 她随岱嬷嬷缓缓向东厢走去,据说,舒泽独自住在这里,并不与妻子同房。 当下她还觉得奇怪,认定他是个脾气古怪的男子。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男子会与她产生不同寻常的感情…… 推开房门,这里一看就是间男子的居室,墙上挂着射日弓,榻上铺着白虎毯,案上卧着凌云剑,屏风一角立着不死铠甲,可以说,此房无一处不显示着阳刚之气。 此间的主人是否也如此番布置一般,威猛阳刚?盘云姿捧着茶水踏入门坎时,不禁这般想到。 都说舒泽是满蒙第一勇士,该不会面目狰狞、脾气暴躁吧? 她曾见过满人杀戮的情况,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她毕生的恶梦。倘若舒泽也如那些禽兽一般,她恐怕活不到跟妹妹重逢的那一天了…… 「愣着干什么?」岱嬷嬷从旁叫唤,「贝勒爷就要回来了,快准备好热毛巾供爷擦手洗脸!」 盘云姿连忙放下茶盏,将热水注入铜盆,严阵以待。 倏地,她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猜测定是舒泽到了,便垂眸立至墙角,屏住呼吸。 「给贝勒爷请安—」岱嬷嬷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弓身行礼。 「怎么今儿个是嬷嬷亲自伺候?」一名男子笑道,「小柔和小婵呢?偷懒去了?」 这声音虽然低沉,却十分醇厚动听,钻入盘云姿耳中,像是饮了陈酒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柔和小婵回乡去了,」岱嬷嬷拉了拉盘云姿,「这是云儿,福晋特意挑来伺候贝勒爷的。」 「云儿?」男子一怔,「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盘云姿呼吸一窒,迫不得已,挺直身子抬起头,目光剎那间与他相触,心中划过一阵诧异。 舒泽,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不似印象中满州男子须粗犷的面孔,相反的,拥有一张极为清俊的脸,像极了汉人儒士。 然而,他的身材却很高大魁梧,健壮的肌肉鼓鼓的撑起衣衫,看来第一勇士之名并非虚言。 这是她对舒泽的第一印象,无关心动,只是单纯的观感。 「妳是福晋安排的吧?一看就知道。」舒泽看到她的相貌时,脱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轻轻一笑,灿如曜日,比不笑时更具魅惑。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嫌弃她相貌平凡吗?盘姿云心中暗忖,看来,妻子的善妒,他早已深深有所体会。 「好吧,」轻视的神情似乎表达了对她的不屑,却没有立刻将她拒于门外。「既然如此,就暂且留下。不过,我是个挑剔之人,就不知这丫头能忍耐几天。」 「贝勒爷放心,这丫头脾气好得很呢,而且知书达礼,」岱嬷嬷在旁美言,「一定能称您的意。」 舒泽听后并不言语,面向盘云姿,将手一摊。 这样的举动,让她有些莫名,一时反应不过来。 「快,替贝勒擦洗啊!」岱嬷嬷急道。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啊!盘云姿连忙拿起浸过的湿毛巾,匆匆往舒泽的脸上、手上拭去。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男子的身体,隔着热毛巾,却可以感到不同于女子的结实与弹性。 此时,她离他好近,连呼吸都可以闻见,令她不禁脸红。 「笨手笨脚的,不如柔儿。」舒泽嘲讽笑道,随即一举坐至榻上,将脚一伸。 这一回,盘云姿立刻领悟,是要她帮忙脱鞋。想也没想,她便蹲下身去,扳他的靴。 然而,靴子深长,她扳了又扳,却文风不动,反倒弄得她满头大汗,微微喘气。 「妳是汉女?」舒泽突然问道。 「回贝勒爷,她是。」岱嬷嬷急忙代答。 「我问她,又没问妳。」舒泽不悦地睨了岱嬷嬷一眼。 「回贝勒爷,我是。」盘云姿终于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惊慌,「贝勒爷怎么猜出来的?」 「呵,还以为妳是哑巴呢。」舒泽莞尔,「我不仅能猜出妳是汉女,而且,想必从前家境不错。」 她双眸一凝,难以置信他的直觉如此灵敏。的确,别说跟了义父之后没受过什么苦,从前在瑶寨的时候,她亦是头人的女儿,从小到大,可谓养尊处优。 「看妳这样子,就像没伺候过人。」他轻轻一揽,靴子轻松脱落,「连只鞋都搞不定。」 「奴婢今后自当尽心学习,」说着,盘云姿主动奉上茶盏,「贝勒爷请喝茶—」 「难道没人告诉过妳,我从不喝茶,回到家中,只饮水酒。」简单几句话,又将她打入尴尬的境地。 「贝勒爷息怒,」岱嬷嬷已经双腿发抖,「是老身教导不周,还请贝勒爷多给一次机会……」 「哼!我知道,妳跟福晋是一伙的,」舒泽淡淡说道,「这些年来,有几个丫鬟能在我身旁伺候上两个月?稍微调教得得心应手些,就把人家打发回乡,生怕我看上谁,是吧?」 「老身不敢,都是福晋她……」岱嬷嬷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妳回去告诉她,不要太过份!」舒泽浅笑的面庞忽然变了颜色,如阴云布空,「这一次,我偏不给她面子!」 「什么意思?」岱嬷嬷一怔。 「很简单,眼前的这个人,哪儿来的妳带回哪去,把柔儿和婵儿给我找回来!」他的语气中有种不怒自威的骇人气势。 「贝勒爷,不可啊!」岱嬷嬷惊叫,「这班汉女是王爷所赐……」 「回头我亲自向王爷请罪,难道王爷真会因为她们杀了我不成?」舒泽直言,毫无畏惧。 「贝勒爷—」关键时刻,盘云姿倏地跪下,朗声道,「一切皆是奴婢的错,还请贝勒爷不要赶我走,今后奴婢自当尽心学习,报答贝勒爷的收留大恩。」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应该是上苍借给她的胆子,只希望这么一跪,能改变他的心意。 一旁的岱嬷嬷吓呆了,因为没料到她居然敢插嘴。舒泽亦是满脸意外,微微侧首睨着她。 「哦?」他一挑眉,「妳很想留在这里?为什么?」她的举动引起他的好奇心。 「因为……倘若出府去,或许会沦落到更不堪的境地。所以不论多苦,我都愿意,请贝勒爷给我机会。」她实话实说。 没错,她害怕在他身边可能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可出府之后的际遇会如何,她亦无法预料。待在这里,至少能够衣食饱暖。而且,看他的模样,不似残暴魔头。 「妳这丫头倒也坦白,」舒泽彷佛忽然对她有了兴趣,上下打量她,「好,就给妳一次机会。起来吧。」 「多谢贝勒爷!」她诚心诚意,深深叩首后站起身。 「不过︱本贝勒也得考量考量,妳适不适合待在这里。十恶不赦之徒我倒不厌恶,最讨厌就是愚笨之人!方才岱嬷嬷说妳有几分聪慧,本贝勒就出道题考考妳。」他故意刁难,彷佛猫正逗弄着老鼠般。 他当然得刁难她,否则她开口求情就把她留下,那他这贝勒爷也太没面子了。 「贝勒爷请说。」 深吸一口气,盘云姿准备应战。 「妳看看那案几上,摆放着什么?」他随手一指。 盘云姿抬眼望去,眸中一凝,「是……面具?」 「没错,这个叫做大面,色泽深沉,五官狰狞,望之若鬼,」舒泽踱过去,将那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妳能猜出,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吗?」 盘云姿抿唇,此刻四周寂静无声,脑中思维却飞速运转。 换作寻常思维,或许是儿时的玩具,或是装饰房间之用,也或许是中元节时的避邪之物……但她感到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一个大胆的想法倏地钻入她的心中。依据这屋内的阳刚气质,她猜到一个特别的答案。 她该这样说吗?倘若自作聪明,会惹他生气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但她决定放手一搏。 「这大概是贝勒爷上战场时用的—」她终于回答。 「妳说什么?」舒泽眉心一紧。 「奴婢曾读过一些闲书,据说北齐时代有一俊美男子,容貌白净,比女子更加柔艳动人,然而他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名将。每一次,将上战场时,他便以狰狞面具遮脸,以免敌人看到他的真实容貌不受威赫。他,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兰陵王。」她从容应答,「奴婢猜想,贝勒爷也如他一般,因为容貌过于俊美,所以需要戴佩面具以振士气吧。」 言毕,舒泽良久不语,一旁的岱嬷嬷则双腿颤抖,差点昏了过去。然而话一出口,盘云姿的心中却益发镇定,从舒泽那深邃的双眸,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妳是在暗讽本贝勒相貌阴柔吗?」半晌之后,他忽然启齿。 「相貌是父母所赐,天生之物,无论柔美与阳刚,皆应平等而视,谁都无权嘲讽—」盘云姿镇定回应,「奴婢相貌平凡,又怎会取笑比我美丽的人?有的,只是羡慕而已。」 最后一句出口,神情忽然有些黯然。因为这勾起了她一些伤感往事…… 「妳果然很聪明,」原本敛容的舒泽笑了,「猜得一点儿也不差。」 虽然心中有底,但听到谜底,盘云姿仍不禁舒了口气,然而一旁的岱嬷嬷却砰然倒在地上。呵,显然岱嬷嬷刚刚太紧张了。 「妳是怎么猜到的?」舒泽只瞧了一眼摔倒的岱嬷嬷,并不理睬,径自对盘云姿问道。 「一种直觉。」她再度坦言。 「直觉?」 「不知为何,走入这间房时,便觉得这是一个尚武之地。每一物,皆与征战有关。所以奴婢猜想,这面具的作用也八九不离十。」 舒泽颔首,有些感慨。「没错,这是我上阵杀敌时不可或缺之物,明明有绝世武功,却不得不依靠这种玩意儿威慑敌军,真不知该说可笑还是可悲。」 「奴婢曾听一个人说过,兵不厌诈。战场乃殊死搏斗之地,再残酷毒辣的手段都能运用,何况以面具慑人?」盘云姿回答得不卑不亢。 是呵,兵不厌诈,是义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义父当年身为闯王,何等正直勇猛之士,亦出此言,小小一张面具,实在不足道。 舒泽凝眸望着她,第一次,不再用轻蔑的神情,而是仔仔细细、郑重地审视她。 「妳叫云儿?姓什么?」他问。 「庞,庞云姿。」 「云姿?」他绽放倾城微笑,「好,从此以后,妳便是我的贴身奴婢。」 虽然她并非拥有绝色外貌,但像她这样能一语中的的女子,他之前从未遇过。他一直以为,世间女子都是空有美貌的躯壳,毫无脑袋,直至遇见她。 陡地像被闪电击中,心中感到有股震撼,但他选择隐藏起来。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凭三言两语,竟对一个如此平凡的汉女产生好感。 他不知道的是,爱情往往是在一瞬间产生,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舒泽尽显独特招式,一剑刺向目标,却尽量克制力道,以免伤及对方,酿成大祸。 只见他的剑尖与对方的咽喉,距离不过分厘,很明显对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王爷—」舒泽立刻收剑,单脚跪下请罪,「恕臣鲁莽!」 「哪儿的话!」摄政王多尔衮却呵呵笑起来,亲手将他扶起,「本王就是喜欢跟你比试,不像别人,故意退让,索然无味!」 每日早朝之后,舒泽便会独自留在太和殿中,陪摄政王练武。顶着满蒙第一勇士的头衔,其实也是一种负担,至少,眼前这份苦差事就非他不可。 顺治帝年幼,朝政全都掌握在摄政王手中,又有太后在背后支持,如今的他的地位,与天子无异。舒泽断然不敢违逆这位叔父半分。 「本王也知道,天天让你陪着练功,下手无论轻重都不行,是难为你了。」多尔衮深知他的苦恼,「不过本王的身边,也只有你能说说贴心话,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能信任的人了。」 「王爷言重了。」聪明如舒泽,深知当一个君王夸奖你的时候,就是要利用你的时候。 今天,摄政王特意召他到此,又屏退所有人,绝不是单纯为了练武而已。 「本王让人送去的那班汉女,你看了还成吗?」多尔衮忽然道。 「臣已留了一个在身边。」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舒泽不解地微皱眉头。 「留了谁?」多尔衮再问,「可是一个叫庞云姿的丫头?」 「王爷……」舒泽诧异,「您怎么猜到的?」 「呵呵,」他笑道,「很简单啊,因为你有一个善妒的福晋,能让她留下的,当然是相貌最最普通的人。」 「王爷英明。」舒泽调侃,「十二名汉女个个美丽出众,惟独这个庞云姿算是异类……偏让她拣了出来。」 「你该不会是怨恨本王,没挑一班美貌相当的给你吧?」 「臣不敢。」 其实,他真的不介意。假如又给他一具徒有美丽、而无灵魂的空壳,或许他还真的会憎恶。 「告诉你,本王是故意的。」多尔衮此话让他大为愕然。 「怎么?」舒泽瞠目,「王爷的意思是……」 「你以为,本王赐你汉女,只是为了犒赏你征战有功吗?」多尔衮的眸中满含深邃意味。 「难道不是?」他深感意外,他原以为只是一般的犒赏罢了,原本不是。 「一切只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庞云姿送入你府中,以便你能替本王日夜监视她。」 「监视她?」这话太不可思议,舒泽绞尽脑汁仍想不出理由。「王爷,一个小小汉女,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知道吧,她本姓盘,是李自成的义女,封号昌平公主。」多尔衮沉声道出谜底。 「她?公主」舒泽闻言简直想笑,「就她那副不起眼的模样?」 「你可别小看了她,这姑娘可鬼着呢!一直藏在汉女俘虏营中,躲避了我们多少耳目。若不是有人曾经见过她,密报于本王,本王也不会知道。」他突然压低音量,「你可听说过,李自成临终之前,曾将一批珠宝藏于湖北,并绘了一张藏宝图,交给他的两个义女保管。」 「是吗?」他还是第一次耳闻。 「这盘云姿持有一半的藏宝图。」多尔衮直言,「你的任务,便是要诱她交出来。」 「王爷,臣不明白,为何要如此麻烦?将她抓捕起来,拷打一顿,不就招了吗?」舒泽皱眉。 「第一,她未必肯招,万一咬舌自尽,岂不前功尽弃?第二,就算搜出那藏宝之图,也没什么用。」 「怎么……」 「那图上文字以江永女书写成,天底下除了盘云姿与她的义妹楚若水,无人识得。」 「江永女书?」舒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甚觉稀奇,「那是什么?」 「一种瑶族女子间代代相传的文字,而每一个女子,亦可依据自身喜好,对这些文字做一些变动,化为她们自己能懂的意思。」 「这么有趣?」舒泽顿时双眼一亮,「如此,我倒想亲眼瞧瞧,这江永女书到底是何模样。」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若能取得盘云姿的信任,让她主动交出藏宝图,还怕看不够?」多尔衮浅笑。 怪不得她身上有那样从容淡定的大气—舒泽想,毕竟是公主出身,而且,还懂得那样奇妙的文字。 在他身边,识字的女子并不多。从前他并不认为女子有才是什么必要的事,直到今天,见到了盘云姿,他才发觉,原来,知书达礼会让人散发出一种娴静的气质,如皎花照水,即使相貌平凡,也能我见垂怜。 不可讳言,盘云姿,的确是改变了他一生观念的女子。 「就算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也不可能主动交出藏宝图吧?」舒泽平心而论。 「你啊,平时何等聪明,眼下怎么就胡涂了?」多尔衮摇头直笑,「若要天下的女子死心塌地,你该如何行事?」 「王爷的意思是……」电光石火,他恍然大悟。 「对,让她爱上你。」一语道破天机。 不知为何,这样的预谋却让舒泽浑身不自在。 一想到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番谈论起兰陵王面具时善解人意的言语,他就不太忍心如此利用那个温柔却坚韧的女子。 何况在他心中,男女之情如水纯净,断不该掺杂利诱欺骗…… 抿着唇,他不知该不该答应摄政王。但对方一开口,相当于圣旨,他敢违逆不遵吗? 迫不得已,惟有颔首,违逆自己的心。 殊不知,这却意外牵动了两人之间的红线。 第二章 半夜里,盘云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同时窗外传来岱嬷嬷的急唤。 「云姑娘,快!贝勒爷病了,福晋传你去!」 舒泽病了? 她从床上撑起,半梦半醒之间,有些怔愣。昨日舒泽回府时还那般神采飞扬,怎么说病就病了? 匆匆绾了发,换了衣衫,便赶至东厢,却见一堆人站在屋外,却无一人胆敢跨进门槛,脸上的神色均万分惊恐。 「云儿,你来得正好。」玉福晋焦急地踱着步子,一见盘云姿,便立刻命令,「快,进屋去伺候贝勒爷!」 「是。」盘云姿口里答道,却觉得四下气氛怪异。 按理,舒泽病了,福晋应该守在床侧,下人们也该随之鱼贯而入,端药的端药,送水的送水,可为何此刻大伙儿们全挤在门外,单留舒泽一人在屋中? 「云姑娘,先把这个蒙上吧。」岱嬷嬷好心递上一块方巾,双眼却不敢正视她,「一切就拜托你了。」 「嬷嬷,贝勒爷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心尖一紧。 「天……天花。」嗫嚅的道出真相。 天花? 盘云姿只觉得霎时吸进一口冷气,四周的喧嚣也在这瞬间静止消散。 难怪要唤她前来,这天花有极强的传染力,谁遇上等于送死,在无人敢接近舒泽的当下,惟有牺牲她这条贱命了。 「好端端的,怎么染了这病?」知道躲避不了,她仍忍不住问道。 「贝勒爷不是才回京吗?之前南征北战的,恐怕早已染上了病,忽然迸发,也不稀奇。」岱嬷嬷叹道,「眼下这消息已经传进宫里,摄政王吩咐,贝勒府立刻圈禁,只许人进,不许人出,以免天花蔓延。」 盘云姿抬头看看玉福晋,对方立刻避得远远的,甚至以绢帕捂面,完全不敢靠近丈夫寝室半分。难怪世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无论平日如何如胶似漆,攸关生死的时刻,便宛如恐慌的陌路人。 她忽然觉得舒泽很可怜,他这些所谓的亲人,都如此待他吗?没事的时候,千拥万戴;一旦发生变故,却连个依靠也没有…… 「奴婢知道了,」她听见自己朗声回答,「还请福晋与诸人回去休息吧,聚在门口,也会打扰贝勒爷养病。」 「对对对,该让他静养才好!来啊,扶我回房!」玉福晋一听此话,彷佛得到天大的解脱,当下溜得比谁都快。 盘云姿见状淡淡一笑,并没有系上岱嬷嬷递给她的方巾,坦坦荡荡的步入屋内。 若是会染病,百十条方巾恐怕也是遮不住的,何必弄得像个蒙面人似的,让病中的舒泽看了心中忐忑。 「贝勒爷!」她来到床前,低声唤道,「奴婢云儿,前来伺候。」 「走开!」他躺在床上,隔着纱帘看不清眉目,声音却似受伤的猛兽,沙哑深沉,「我患的是天花……不想连累任何人……快走!」 她闻言一怔,没料到素来凶残的满人还有这样的善良品格,宁可独自死去,也不愿殃及他人。 就凭这一点,她便不会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骇人疾病。 「奴婢不怕。」她浅笑,「请贝勒爷放心,奴婢不会有事的。」 他身形僵硬,仿佛害怕她的接近,亦怀疑她的话语。 「来,让奴婢瞧瞧您吧。」盘云姿执着地上前,轻掀纱帘,却见烛光映入床第之间,渐渐呈现他的容颜。 才一日不见,那绝世俊颜便憔悴不已,高烧让他的脸庞泛起深紫,偌大的痘粒,布满双颊。 「离我远点……」虚弱的舒泽,说得有气无力,「至少蒙住你的口鼻。」 「贝勒爷不必担心,这不是天花。」盘云姿看了笑了起来。 「什么?」他愣住,难以置信,「傍晚御医前来,说是天花……」 「御医一定没瞧仔细吧?」盘云姿坚持自己的断定,「这是水痘,与天花相似,却不像天花那般致命。好好调养半月,贝勒爷一定会康复的。」 「你怎么知道?」他依旧怀疑,「该不会是故意编个瞎话来安慰我吧?」 「因为,」盘云姿一顿,郑重道,「我患过水痘,与贝勒爷的症状相同。我也曾见过天花,天花皮疹为离心分布,而水痘向心分布,一看便可区别。」 「真的?」她的话语霎时带给他一丝光明,容颜掠过惊喜,「所以,这不是天花,不会传染?」 「不,水痘也会传染。」盘云姿细心解释,「但奴婢曾患过水痘,所以不怕。这病患过一次,便永不再犯。」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舒泽诧异地打量她,「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 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满人偏居关外,眼界与学识终究不能比拟。 「奴婢知道一个治水痘的方子,还有一些辅助食材,这就叫下人去准备。」 她踱至窗边,凭着记忆,命人以银花、连翘,丰蒡、桔梗等十多味药材熬成汤汁,以供舒泽内服。并以苦参、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于舒泽痘疮处。末了,再炖上一锅子胡萝卜芫荽粥,让舒泽充饥。 这一折腾,眼看天露鱼肚白,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黎明。盘云姿抹了抹汗,却并不觉得困倦。 原来,能够挽救一个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对方是她的敌人,她亦愿意在危难时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着吧。」舒泽躺在床间,微笑地看着她。此刻,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一夜之间,水痘也似消了大半,双眸重新绽放光彩。 「奴婢不困,」她依旧坐到床侧,「贝勒爷先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以免病症复发。」 她很怕他再度发热,前功尽弃。若一日无事,这病便可渐渐痊愈。 「你这样看着我,我哪里睡得着?」舒泽开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讲个故事给我听。」 真没想到,满蒙第一勇士还像个孩子似的,让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盘云姿莞尔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这屋里不是刀就是剑,找不到半支笛箫。」 「不必笛箫,奴婢自有乐器。」她神秘起身,再次来到窗边,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树叶。 「这个?」舒泽吃惊地望着她,「你的乐器?」 「对啊,叶子能吹出很好听的声音,从前奴婢在乡野之间,常常以此自娱。」 盘云姿盈盈笑说,将那树叶搁在唇间,不一会儿,果然有美妙弦律倾泻而出,令舒泽瞠目结舌。 「原来……」他呆怔半晌,轻叹,「叶子还有如此用处。听到这声音,真的仿佛置身于原野,闻见风中飘散的花香……」 「只盼这叶声能助贝勒爷入眠。」她恳切地道。 舒泽闭上眼睛,一时无语,仿佛真的进入梦乡。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旧清醒,听完一曲又一曲,迟迟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她不畏死亡威胁,微笑地来到他床侧。在所有亲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对他避而远之的时候,她义无反顾走向他。 纵使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时候,而人在脆弱的时候,很容易动情。 这一刻,她在他心中骤然变得亲近了起来…… 砰然一声巨响,似乎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到片刻,只见玉福晋从屋里冲了出来,泪流满面。 「舒泽,你这个混蛋!」她嘴里咒骂着,厉声吩咐下人备车马,连夜进宫向太后告状,一连三天,赌气不归。 这样的情景,盘云姿已经见怪不怪。舒泽与玉福晋,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便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有前世之仇。 这个时候,盘云姿会默默步入屋内,打扫残局,看着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宫窑茶盏,或是玉雕花瓶,不论何种名贵之物皆毁于一旦,不由得觉得可惜。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舒泽要独自一人住在东厢,与玉福晋分房而眠。并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愿意继续争战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着舒泽,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怜惜的感情。 她知道这样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贝勒,也是她的敌人,为何会引发她内心深处极致的温柔? 或许连日来的相处,已经拉近了他们的关系,毕竟她是贴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饮食起居这些最能发生感情的琐事。 怪不得有些夫妻成亲后才渐渐亲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爱意便在点点滴滴之间累积,直至天长地久…… 「云儿,你别收拾了,这些粗重的活儿让下人去做吧。」 舒泽已经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几旁闲悠阅书,似乎方才的争吵完全没打扰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习以为常? 「贝勒爷,我就是下人啊。」盘云姿微笑地回答,依旧俯身逐一拾捡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与一般下人不同。」舒泽却道,「府中诸人,见了你都得尊称一声『姑娘』。」 「原来我是这样的尊贵。」她不禁一怔,心情颇为复杂。从前,她贵为大顺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隐姓,沦为敌人的丫鬟,这前后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别深。 舒泽没发现她的异样,迳自说着,「呵,不是我舒泽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贵,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张了吗?或许贝勒府的人的确比平民百姓高贵,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说的这种地步,丫头毕竟还是丫头。 但盘云姿不同,他的确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为他不忍心看着前朝公主,金枝玉叶的她真的流落浊水。 近日的种种相处,饮食起居的琐事,让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她。他发现,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她楚楚动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遭遇了国破家亡,她还能如此坚强隐忍,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处境一定非常煎熬,换作满洲勇士,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对她的感觉,由初始的好奇、怜惜,变成钦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 寒夜中给她一些温暖…… 「对了,昨天宫里赏了几盆海棠,我命人搁在窗棂下,你要记得叫他们浇水。」舒泽忽然忆起,吩咐道。 「不,」盘云姿收回心神莞尔道,「奴婢不打算浇水,而且,还想让太阳多加曝晒,甚至置之不理。」 「为何?」舒泽诧异,搁下书本,瞧着她。 「奴婢觉得,植物应有自己的生命之力,无需操心,它自会生长。」她不卑不亢朗声道。 「小云儿,你也太无知了。」舒泽大笑,「植物虽有生命之力,但若无养分辅助,照样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样没命。」 「原来贝勒爷也懂得这个道理啊,」她一脸正色凝视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无养分辅助,每天如烈日曝晒,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绕了半天,你在说我跟福晋的事吧?」舒泽终于领会,「小云儿,你真是多管闲事!」 嘴上表达不满,但其实他很喜欢她的说话方式,不会直接让人难堪,却巧用比喻,令闻者心有所感。 从前,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满人素来鲁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却似入关后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桥流水,婉约动人。 「奴婢的确多嘴了。」盘云姿垂眼,「只是贝勒爷与福晋天天这么个闹法,我们身为旁观者,看了也难过。」 这番话本不该由她来说,但谁教她素来心地善良,忍不住就开口了。 世间战乱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争,加重人与人之间的负荷?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无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宁。 「你可知道,我与福晋成亲多久了?」舒泽忽然问。 「五、六年?」她听说,旗人成亲一向很早,比汉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岁。」舒泽笑答。 「什么?」 「她五岁时,我们定了亲,六岁,我便亲自到科尔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岁,只比她大两载,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算起来,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泽忽然感慨说。 「既然如此,贝勒爷就更该珍惜这份感情啊!」盘云姿虽然吃惊他们那么早婚,当仍由衷劝道。 「就因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太了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气、坏毛病统统没了遮掩,造成谁也不让谁。」舒泽无奈摇头,「十几年来,只证明了一件事——我们天生不和,水火难容。」 「可是奴婢却以为,能与一个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羡慕……」盘云姿言语中忽然夹杂着酸楚。 她径自走到窗边,看着午后阳光沁过帘子,映在自己脸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 经历之前的一场混战,此时此刻显得异常宁静,窗外只剩啾啾鸟鸣,海棠花的香气扑鼻,她能感到细小的风儿钻入袖间嬉闹。 她喜欢这样的下午,暖洋洋的空气,让她忆起许多往事……忆起心目中那个身影…… 经过这段磨难,她颇有感触。世间感情并非只要倾注了心血就能维系,有时候只是徒劳,像她和心中的那个人……但若成功,该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小云儿,你可曾有过心上人?」感到她话中有话,舒泽大胆揣测。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子……」不知为何,她忽然道出心中的秘密。或许,因为这秘密埋藏得太久,如磐石横亘于胸,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衷肠,她不想压抑自己。 虽然明知就算退一万步,她倾诉的对象也不该是舒泽,但这宁静的气氛,让她失去了防备之心。 「哦?」舒泽一挑眉,「他是什么人?」 「他是……」该怎么形容呢?那白衣翩翩的模样映入她的脑海,让她霎时失去了言语。 初遇见他,就是这样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吧,在同样红艳的海棠树下,她被那份儒雅的俊逸深深吸引,从此丢失了魂魄…… 「他是我父亲的一个世侄。」该怎么形容他的身份呢?这样形容,算是比较贴切吧? 「如今他在哪里?」舒泽凝眸,「知道你在我府里吗?」 「不知道……」她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他,会关心她的所在吗? 这场战争,掩没了她所有的前尘过往,包括纠结于心的情感…… 「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次遇见他,能有十年的时间与他相守,我一定会感激上苍给我这个机会,必定倾尽所有好好待他——」盘云姿微笑中带着酸涩,转过身来,看着舒泽,「贝勒爷,你明白吗?」 「我懂,」舒泽颔首,「你是在说我不珍惜与妻子相处的机会,浪费大好时光?」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贝勒爷应该改善待福晋,有时候,退让一步,或许就可以大事化小。」 她诚恳的劝说似乎触动了舒泽内心最最柔软的部分,一直以为,他是非常固执的男子,一旦认定某件事就不可扭转,但出乎意外的,这一刻,他竟愿意听从她的建议,试一试。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有种自己欣赏的灵气,让他好奇站在她的角度,是否能看到另一番天地?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等福晋从宫里回来,我会向她赔不是。」 闻言,盘云姿脸上的笑颜如晨花初绽,看得舒泽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原来这个相貌平凡的女子可以如此美丽!在她温柔莞尔的时候……这样的微笑让他窥见了她晶莹通透的内心,她的容颜在刹那间变得像玉一般,润泽可人。 他真的要遵照多尔衮的吩咐,欺骗她,利诱她吗?她不过是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可怜女子,身为满蒙第一勇士,他怎么可以如此卑鄙? 舒泽忽然有些不忍心。 征战沙场,灭敌无数,他都不曾动过半分恻隐之心,为何忽然之间,那股狠劲离他而去? 看着盘云姿,他却找不到答案。 盘云姿回到房中,雪倩已经为她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另有一份干净饭菜搁在小小的炉子上,皆是吩咐厨房按她喜爱的口味所做。 经上次他长水痘而盘云姿细心照料他后,他特地命一个与她相处融洽的汉女与她同屋,为的就是伺候她,如今雪倩就像是她的奴婢。 呵,难怪说贝勒府的大丫鬟比千金小姐还尊贵,盘云姿总算有了深刻的体会。 「今天这么早?」雪倩笑问,「还以为你要陪贝勒爷读书读到三更呢。」 「福晋回来了,怎么还要我陪?」她平静回答。 「怎么,福晋从宫里回来了吗?」雪倩掐指数了数,「才两天的工夫,从前闹脾气,至少三天。」 「贝勒爷亲自去接,还赌什么气?」她莞尔。 「亲自去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雪倩惊叫,「每次吵架都是福晋先低头,这次怎么了?」 「身为男人,总要让着妻子……」盘云姿忽然沉默。 这一次他主动进宫向妻子赔不是,大概是听了她的劝告吧?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做,毕竟自己只是奴婢,说的话无足轻重,但他听进去了。 看来舒泽还是有可爱之处,并非蛮不讲理之徒。 「我在你澡盆里放了些天竺葵,是贝勒爷让岱嬷嬷为你留的,」雪倩解释,「听说能让女子舒经活络的。」 「贝勒爷?为我留的?」她诧异地望着那氤氲蒸气,心里霎时感到暖洋洋。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如做公主时的养尊处优。原来女孩子的幸福不过如此,在细微处给予体贴,就能产生快乐。 「还有呢!贝勒爷知道你喜欢海棠花,命人自他屋里挪了一盆来,我搁在窗棂底下。」雪倩继续道。 他何必如此?身为贝勒爷,其实不必在乎她这小小奴婢的感受。 似乎他格外优待她,难道他有别的目的?还是她多心了?他的这些小举动,并非刻意要讨她的欢喜,只是他一时善心大发,看到好东西,便往她房里送? 但无论如何,此刻在她心底,溢出满满的感激,毕竟在这段翻天覆地的境遇中,他给了她片刻的关怀。她一向知恩图报,也很容易满足。 虽然站在敌对立场,她该恨他才对。 「我看还是先吃饭,垫垫肚子,再泡澡吧。」见她愣住,雪倩好意帮她决定,也拉回她飘忽的思绪。 「多谢了,让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 「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对,」雪倩倒看得开,「现在府里上下都争相讨好我,因为你是贝勒爷跟前的大红人!不过,有个人你得提放点。」 「谁?」闻言,她一怔。 「福晋啊!」雪倩快人快语,「她本以为你不会讨贝勒爷喜欢,没想到却这么受器重,她心里准会恨你!」 「怎么可能?」盘云姿心中却全无芥蒂,「我又不漂亮,福晋该提放的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才对。」 「女人嫉妒起来可无边无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我可是听说了好多关于福晋的可怕事迹,你还是小心点。」 盘云姿摇头微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事实证明,雪倩的担心是对的,而她太傻、太天真。 忽然窗外传来岱嬷嬷的声音,「大姑娘,睡了吗?」 盘云姿一听便知道是找自己。现在,府中上下都称她为「大姑娘」。 「嬷嬷,她正吃饭呢,有事吗?」雪倩代为应答。 「福晋想请大姑娘过去。」 福晋?这会找她?盘云姿心里一突。 「看,我就叫你小心点。」雪倩使了一个眼色,反而让她更为忐忑不安。 匆匆扒了两口饭,擦了擦脸,盘云姿沿着原路返回东厢。听说,玉福晋此刻仍在舒泽房中。当着舒泽的面,她该不会太为难自己吧? 迈入门槛,她就听到一阵低笑声,抬头一看,只见玉福晋正坐在舒泽膝上,玉臂绕过他的脖间,拈着颗葡萄塞进丈夫嘴里,亲昵的模样让人见了脸红心跳。 从前她也曾见过男女亲热的画面,在宫墙内,在小说里……但她一向无动于衷,从未像此刻这般心慌意乱。 「贝勒爷、福晋。」盘云姿一府。 「起来吧,别拘礼了。」玉福晋盈盈笑道,「才放你回去休息,又把你叫来,只为了忽然想到一件急事。」 「福晋尽管吩咐。」她垂眼恭敬应对。 「过几天是太后的生日,我想抄一份佛经做为贺寿之礼,你可否代笔?」 「奴婢自当尽力。」 「干么让云儿代笔?」一旁的舒泽立刻提出异议,「送礼贵在诚心,你这样弄虚作假,算什么?佛主也不会显灵!」 到底是讨厌妻子弄虚作假,还是怕那丫头太劳累,他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只是执意的反对到底。 「我又不会写汉字!」玉福晋不由得嘟嘴,「写也写得不漂亮,鬼画符似的,能拿得出手吗?」 「王爷早就下旨,凡上三旗女子,皆要学汉文,习汉字,辅佐夫君,促进满汉之融合,」舒泽皱眉,「别家的福晋早就听话乖乖学习了,惟独你,仗着娘家有势力,特例独行,教我怎么说你才好!」 「你现在是教训我吗?」玉福晋脸色一变,刷地从他膝上站起身,狠狠地瞪着他,理直气壮的反驳,「我就是嫌累,怎样?汉人连江山都丢了,他们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你以为我们入了关,就能永保天下?」舒泽轻哼,「幼稚!」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玉福晋闻言提高音调。 「说了你也不懂,妇人之见,愚不可及!」舒泽亦不退让。 眼见一场翻天覆地争吵又要开始,好不容易的家庭和平一天不到就要破灭,盘云姿不禁在一旁着急。 她连忙暗示道:「贝勒爷,我今天忘了浇花!」 舒泽一怔,回眸望着她,「什么?」 「海棠花,我忘了浇了。」她活里有话,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自然想到了她的那番隐喻,即将爆发的脾气忽然收敛,想起他该顾及与妻子青梅竹马的感情。 史无前例第一次,舒泽会因为别人的劝告而克制了怒气,不知是因为她说的话有道理,抑或其他理由……但他不愿多想。 「好吧,你快去浇花,」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那份佛经……你有空就帮福晋抄写。」 他退步了?盘云姿难以置地怔住。 刚才她只是冒死一试,并不期待他真如自己所愿,没想到,他真的听进她的暗示……她心里明白,要让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放低姿态,实属不易。 只是,他为什么愿意接受她的劝呢? 盘云姿再度行礼,匆匆退出门外,取了清水,灌溉月下海棠。 屋内一片寂静,她听不到一丝声音。而屋内的玉福晋,心中满是错愕与不解。 第三章 紫禁城的样貌一如往昔,君王换了不知几朝几代,它依旧是屹立不倒,庄严而辉煌。 盘云姿乘着马车,看着熟悉的景色一幕一幕而过,伤感的心境油然而生。 这里曾经也算她的家,虽然只住过一年,但她对此仍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就像忆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 「小云儿,你怎么了?」舒泽从旁注意到她的神情有异,猜到她此刻心情必定十分复杂,故意问道。 「头一回进宫……有些慌张。」她撒谎,小心翼翼问:「贝勒爷,我是汉女,能入宫吗?」 「怎么不能?」舒泽微笑,「如今好多汉人抬了旗,还能在朝为官呢!」 她知道,所谓汉人抬旗,便是汉人被赐予满人的身份,加入八旗,通俗一点的说法,便是「汉奸」。 如今,她也算汉奸吗?在外人的眼中,应该算吧…… 「太后娘娘的生日,为什么要带我入宫?」盘云姿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 「那份佛经,不是你代福晋抄的吗?万一太后娘娘问起佛经上的内容,福晋回答不出来,你可以代为掩饰。」舒泽摇头轻叹,「真麻烦,明明自己偷懒,还得替她收拾残局!」 幸好玉福晋没乘同一辆车,否则听了这话,又要大发脾气了吧? 「前面有好大一片海棠树……」盘云姿情不自禁地道,「好美!」 当初她就是在那片树下遇见他的吧?每次见到这红艳的颜色,回忆都忍不住流淌。 「这么喜欢?」舒泽暗中打量她,「不如咱们下去走走。」 「行吗?」盘云姿怔住,「福晋还在前面等着……」 「甭管她,宫里她比咱们都熟,会自行先到太后那里请安的。」舒泽不由分说,命人停下车马,引着盘云姿来到繁花竟艳的园中。 这次带她入宫,本是多尔衮的意思,大概也是想借机见见这位前朝公主们是何模样。 不过在他心里,却是特意带她前来游玩散心,他知道,这里曾是她的家,肯定有许多她的回忆,虽然他不知道那片海棠花意味着什么,却可以看得出是她心之向往之处……只要是她高兴的事,他愿意由着她。 为什么?出于对她诚心劝告的感激?或者,真的只是在执行多尔衮的命令,刻意讨好她,让她爱上自己? 他只觉得,这个女孩予掀起了自己一种奇怪的情绪,前所未有,怜香惜玉的情绪…… 「薛公子,这边请。」 盘云姿正站在海棠树下怔怔出神,忽然听到人声,在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后,只见有清廷官员引着一白衣公子缓缓朝这边走来。 这白衣公子汉人打扮,翩然的衣袖在清一色旗装之中,显然尤为清雅,轻盈如浮云。 盘云姿有片刻觉得眼前模糊,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是他?薛瑜?真是他吗? 她不确定,眼前一切出自真实,抑或出自于海棠花渲染,是自回忆中走出的魂魄……直到对方发现了她,霎时站定,轻声地唤她。 「云姿?」白衣男子惊喜,「是你吗?」 「薛大哥……」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是你?」 「你怎么在这儿?」薛瑜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若水说,她与你在南下途中失散,我们都以为你已经遇害……」 「若水?她现在跟你在一起?」盘云姿只觉得是上苍的恩赐,安排了这意外的重逢。 他微笑点头,这瞬间,盘云姿大大吐了一口气。 她最担心的,无非是若水的安危,最牵挂的,则是眼前这抹白色的身影……如今两者皆平安无恙,她此生已无所求。 「改天我送若水前来与你相见,」薛瑜问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舒泽贝勒府。大哥,你呢?为何会在宫中?」 「说来话长,改天再叙——」薛瑜匆匆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等我!」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虽然她依依不舍,却不得不看着他与众官员远走,绕过花树,没了踪影。 是梦吗?是她在恍神中,作的白日之梦?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万般幸运的邂逅。 那句「等我」瞬间铭刻于心,仿佛给了她一剂兴奋的汤药,让她连日来的仓惶迷茫,化为无形。 「你们认识?」一旁的舒泽踱过来,蹙眉问道。 「他是……」盘云姿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就是你曾经喜欢的男子吧?」舒泽凝视她,一语道破。 她愣住,瞪大眼睛。 「别否认,方才你那神情,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他取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我……」盘云姿垂首,双颊臊红了起来。 「莫非海棠花也与他有关?」他进一步大胆猜测。 「贝勒爷……」她没料到舒泽居然如此聪明,单凭她的一个神情,就可以联想万千。 没错,初遇薛瑜,就是在这片海棠树下,他白云似的衣衫与红艳的花朵相映,衬得如天神下凡一般的俊美非常,顿时让她迷失了心,跌落在爱慕的幻想中。 如今又在同一片树下重逢,海棠,暗喻着他们的缘份吗? 盘云姿忽然无法言浯,大滴大滴的泪珠失控地落下,仿佛连日来所有隐忍的伤感瞬间宣泄,兴奋与喜悦让她全身激颤起来。 「见着意中人,该高兴才对,」舒泽轻笑,递上绢帕,「哭什么?没出息。」 因为心酸,还是甜蜜?她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落泪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以后能经常与他见面了,」舒洋又道,「刚才说到汉人抬旗,他也是抬旗的汉人之一。」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根本不关他的事,干么多嘴道出。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许是方才站在一旁,看到这对离别男女惊喜重逢,在脸上不曾见过的笑容和晶莹的泪珠,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故意多嘴。 「你说什么?」盘云姿霎时全身僵硬,猛地抬眸。 「没错啊,薛瑜,明末京城最出名的大商贾,据说富可敌国,如今为我大清所用,专做宫内需求采买事宜——换句话说,便是皇商。」舒泽淡淡解说。明知这样做显得卑鄙,却选择继续,心中却憎恶自己这样的行为。 皇商?名副其实的汉奸吗?盘云姿心兴瑟然一抖,所有的热度顿时降为冰点。 她知道不能怪他.一介凡人的他,不过如同苍穹间的蝼蚁,怎能奈何得了政权转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就如同此刻的她。 他从前就是大明的皇商,后来大顺朝建立,他亦替义父李自成效力筹资,如今再次变节,成为满清的一份子亦不奇怪。他,从来就不是立场坚定的忠烈之人,又何必苛求? 但在她心中,还是希望自己爱慕的女子能更加坚韧一些,身上多一些高贵的情操,供她幻想。 细想,他们曾经有过什么呢?不过是几次闲谈,几番回眸对视而已。他刚好出现在她情窦初开的日子里,换了别的男子,或许也能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一个角落。 假如上苍给予足够的机会,他们或许可以开花结果,但有的人,注定只是过眼云烟…… 「我们走吧,该去给太后娘娘贺寿了。」舒泽提醒,陡地不愿意她再继续留在这片海棠下。 盘云姿点头,如行尸走肉回到车内,良久无言。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脸庞,舒泽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方才那种复杂的滋味更为激烈,翻涌心头。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最后找了一个比较体面的词——羡慕。 假如这世间有个女子如同盘云姿对薛瑜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自己,哪怕看到一株海棠亦勾起诸多想念,他有多幸福…… 虽然他的妻子也是爱他的,分离之时肯定也会想念他,但那种感情里更多的是强势的占有,而非像眼前这般,有一种隐忍的温柔,让人心酸。 舒泽觉得,空中划过一阵惆怅的长风,在日暮的 残霞中,扬起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仿佛午夜读到一段伤感文字,有灰色的雨滴坠入心底。 站在玉福晋身后,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见多尔衮的模样,不远,亦不近。 盘云姿以为自己会愤慨不已,但出乎意料的:内心很是平静。 她该恨他吗?这个灭了汉人王朝的满族人?曾经,她设想过在衣袖里藏一把刀,不顾一切冲上去行刺,不管成功与否,但现在,她却镇定地站在这里,没有任何行动。 如果说到仇恨,她的义父李自成逼得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大明子民是不是更应恨他? 她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争斗厮杀没有任何意义,谁做皇位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他能否给天下繁华。 或许,她终究还是瑶族女子,所以可以冷眼旁观满汉之间的战争吧?这算是隔岸看火?还是旁观者清? 「玉儿,你这份礼物本宫甚是喜欢。」太后翻阅着经册,点头称赞,「看得出你很尽心,其间文字清丽娟秀,有一种祥和之气,书法大有长进。」 「谢谢姑姑夸奖。」玉福晋得意扬扬,没有半丝心虚。 「不过,」太后忽然蹙了蹙眉,「其中有一段典故,本宫不太明白。」 「什么典故?」方才的如花笑颜倏地变得紧张。 「所谓『佛渡南海、初见莲花』,这是什么意思?」 「啊?」玉福晋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自然回答不出来,别说这佛经上的文字是盘云姿代笔,就是佛经的内容,亦统统交给盘云姿去挑选,这卷经册,她甚至连碰都没碰过。 绞着手帕,咳嗽两声,拼命给盘云姿使眼神,示意她解围。 「回太后的话——」盘云姿只得上前一步,俯身道,「奴婢可否代福晋回答?」 「你是谁?」太后凝视着她,「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太后恕罪——」盘云姿硬着头皮道,「福晋近日嗓子不适,大夫说不宜多语。正巧前儿福晋才给奴婢说过这段佛经上的故事,所以奴婢斗胆代言。」 「让她说说吧,」一旁的多尔衮笑道,「也瞧瞧咱们玉儿调教下人的本事。」 「好吧,」太后颔首,「那你就说来听听。」 盘云姿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原来或多或少,她还是有一些害怕的。微微抬眸,却见舒泽正凝视着自己,投来一抹鼓励的微笑,她的心忽然踏实起来。 难道他已经成为自己的依靠? 感受到众人的凝视,她赶紧敛神。 「所谓佛渡南海,初见莲花,是指——某日,佛欲渡南海,却无舟无帆,焦急之中,放眼看见碧涛之上,有莲花点点,含苞欲放。佛以花语低吟,莲花乍然绽放,花瓣相连,宛若一座浮桥,佛便因此终于得渡南海。」 「很美丽的故事,」太后不由得动容,「不过,为何特意将这一典故抄入经册之内?有何用意?」 「福晋告诉奴婢,」盘云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佛若不懂花语,便不能使莲花绽放,无法渡南海。由此可见,语言之重要,宛如海面浮桥,如若掌握自如,就到到达任何遥远的地方。如今王爷下令,凡上三旗,皆要学习汉字学汉语,便如同佛习花语一般,为的,是大清能走得更远。王爷为促进满汉之融合,如此豁达,是为佛心。」 一番话说得娓娓动听,多尔衮与太后频频点头,笑逐颜开。 「好伶俐的丫头,」太后叹道,「玉儿,你的确长进了,连身边奴婢也调教得这么好,本宫该重重赏你才是。」 「多亏了姑姑从前的教诲。」王福晋大大舒了一口气,再度神采飞扬。 「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多尔衮故意问道。 「回王爷,她叫云姿。」舒泽代为管答道。 这话本不该他来回,但当下却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当众昭示她是自己的人。或许方才她的表现让他颇为自豪吧? 「哦,就是本王上次赏给你的汉女之一吧?」多尔衮的笑意忽然变得叵测。 「是。」舒泽垂首。 「你也不小了,该纳侧室,以本王看,就让这个云丫头伺候你吧!」 多尔衮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震得在场所有人无不骇然。就连舒泽这个事先知情者,也感到颇为突兀。 「王爷,此事不妥吧?」太后率先开口反对,「一个小小的汉女,能进得贝勒府已是天大幸事,封做侧室就太过份了,毕竟满汉怎能通婚?」 「怎么不能?」多尔衮执意,「汉人可以抬旗,佟佳氏一门就是抬旗的。就让佟佳氏收她为义女,不就成了?」 「我不答应!」玉福晋气得跳起来,完全顾不得礼仪,尽显骄纵气焰,「她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你这脾气!「多尔衮不满地睨她一眼,「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来,跟舒泽吵过多少回?性子不好也就罢了,偏偏一直未能有孕,按照汉人『七出』的标准,不知该休你多少回,如今还不让丈夫纳妾!」 玉福晋霎时怔住,生平头一回,多尔衮当面对她说出如此严厉的话,就算训斥获罪的大臣,也不会这般直接。她不由得掩面,当场哇哇大哭。 「舒泽,你自己说.这妾,是纳,还是不纳?」多尔衮淡淡转问侄子。 「臣……」舒泽一时间难以启齿。 「舒泽,你敢!」玉福晋跺足,「我死给你看!」 「可否让臣考虑下……」他没有摇头,亦没有答应。 他知道,此刻站在一个忠诚丈夫的立场,是该冒死拒绝。但他发现自己心底缺乏强烈的反抗意味,呈现一种站在模糊地带的奇怪反应。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点头,并非害怕妻子的震怒,只是他明白,盘云姿的心中另有所爱…… 此叫此刻,惟有拖延时间,他有种预感,也许事情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给他最最正确的答案。 「好吧,」多尔衮叹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事,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本王就等你的决定!」 这话有明显的暗示,他当然听得懂。 但他不愿意这样,不愿意为了宝藏,动机不纯地去娶一个女子。 他忽然有种矛盾的心情,就像每次上战场前戴上面具,在囚困中挣扎…… 「佛渡南海,初见莲花?」灯光下,舒泽笑道,「我也算列佛经故事颇有耳闻,怎么从没听过这一则?」 「这个……」盘云姿只得承认,「是奴婢杜撰的。」 「原来是你瞎编的,连王爷都被你骗了!」舒泽摇头轻叹。他总是惊诧于她的聪慧,让他知道,所谓的「惠质兰心」是什么意思。 「不过,小云儿,为何要杜撰这样一则故事?」 「只是希望王爷能将汉字汉语延续下去,我很害怕……」她忽然咬唇不语。 「怕王爷会学秦始皇焚书坑儒?」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傻瓜,不会的!」 果然他猜得不错,她的确很害怕博大精深的汉学会被满人毁于一旦。虽然她是瑶族女子,却心甘情愿被汉学折服,她希望这种美好的文化能生生世世永远流传下去。 「假如——」片刻停顿后,舒泽终于道,「你做了我的侧福晋,爱新觉罗的子孙有了汉族血源,你担心的事不就更不会发生了?」 这算是试探吗?也许是。 他的确想知道,在她心中,是否亦对他存有好感,是否愿意给他们的将来一个机会…… 然而他失望了。此刻,明显可以在她脸上看到不情愿的神情。 其实嫁给他,是天下女子都向往的事吧?如果她不认识薛瑜,如果他没有娶妻在先,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种族之分……她一定会欢欢喜喜穿上嫁衣,等着嫁他为妻。 但现在,他们在每一方面都差一步。按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无缘,即使有,也是孽缘吧。 「你不必回答了,」舒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色,「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放心,我不会逼你的。 话虽如此,但在他强掩的镇定外表下,却弥漫起苦涩。这是第二次,他尝到这种滋味,第一次,是在那片海棠树下,看到她为薛瑜流泪时。 天底下,还没有任何女子能勾起他这种情绪。曾经,与玉福晋争吵时,对方也故意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想激起他的妒意,但他却一笑置之。 是否爱上了某个人,这样的情绪会是家常便饭?或许他已经明白,只是不想承认。 「可是……贝勒爷该怎么回复王爷昵?」她不由得替他担忧,毕竟他是个好主子,因为他,她得以能在贝勒府有个栖身之地。 「傻瓜!王爷要我纳妾,只是一片好意,我执意不肯,他还能砍了我不成?」 舒泽敷衍,「来,替我结辫子吧,别再为那事烦心了。」 一连两声傻瓜,看似讽刺的称呼,实则透着亲呢与宠溺,舒泽末发觉,一旦男子用这样的口吻对一个女子说话,他的心便已深陷。 挥挥手,他故作云淡风轻,仿佛刚才谈论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家常琐事。然而,多尔衮的旨意,其实并非玩笑——他是在冒着生死,博取她的舒心。 不明真相的盘云姿,总算舒眉莞尔,以为一切会如他所说。 端来头油,她浸了木梳,缓缓替他梳理方才洗净的头发。 他的长发蓬松乌亮,恐怕女子看了都会嫉妒,每次替他结辫,她都在感慨人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就算与薛瑜相比,也不差分毫,甚至更胜一筹…… 「从小到大,这么多人替我结辫子,就数你结得最好,」舒泽忽然赞道,「别人要嘛结得太松散,要嘛拉得我头皮疼。」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替男人结辫,」她坦言,「说实活,看到满人剃头结辫,我还觉得满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舒泽侧眸,「不好看吗?」 「我还是觉得……汉人的发髻比较好看。」人人剃成半秃,她不觉得有什么漂亮可言。 「所以,」舒泽忽然蹙眉,「你觉得薜瑜比我好看就是了。」 盘云姿一怔,感到他话语中有种强烈的醋意,似乎遭遇了情敌……不不不,她一定是听错了,舒泽怎会为了她吃醋?他们是如此陌生的两个人…… 呃,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民族传统的发型鸣不平吧? 「我们满人从前生活在关外,以骑马游猎为生,」他低声道,「剃头只是为了避免在飞奔时前面的头发遮住眼睛,结辫亦是为了方便,而且,晚上露宿之时,辫子还可以缠脖作枕。」 原来如此,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假如,我们满人像汉人一样,占有鱼米之乡,我们也能梳漂亮的发髻,何必结这麻烦的辫子?」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忿忿不平,亦有一丝心酸,「其实,我也知道像薛瑜那样白衣如云是比较好看,但我们终究是马背上的一族,无法做翩翩佳公子……」 话一出口,他惊觉自己居然嫉妒起薛瑜!是单纯嫉妒对方的白衣翩翩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曾经的马上生活让他何其自豪,现在却是不堪回首似的。她的评价真那么重要?抑或她在自己心中变得重要? 盘云姿此刻完全没能理解他胸中的跌宕起伏,以为只是自己的一时多嘴令他不快,想尽力让气氛回暖。 「贝勒爷,你看——」她摊开掌心,继续她的话题,「我做了一个穗子,系在发尾,一定漂亮。」 他一怔,借着灯光往她手中望去,只见有一条深红的穗结,丝线编成,精巧可爱。 「这是特地……为我做的?」舒泽诧异。一直以来,她待在自己身边,虽然尽心竭力,但终究出于被迫,这是头一次,她主动为他,而且只为他一人。 此刻,他只觉得有股暖流迂回在心,就像整个人泡在温泉水中,全身都畅快地舒展开来。 方才的郁闷,已烟消云散。 盘云姿浅笑地点了下头,柔荑绕到他背后,轻结长穗。 他的目光自镜中凝视着她,觉得背心痒痒的,有种暧昧难言的滋味,此时此刻蜿蜒而行。 他忽然有一丝贪念,希望这样的亲昵举动能一直继续,直到天荒地老。 「为什么忽然想要替我做穗子?」舒泽忍不住问。 为什么?因为就要分别了吧?盘云姿暗忖邂逅薛瑜,意味着即将与妹妹若水重逢,她不久将会悄悄离开贝勒府,去完成义父未尽的心愿……但她不会忘记,在这落难的日子里,曾经遇到一个好心的男子,给了她片刻的安宁。 虽然处于敌对阵营,但她对舒泽,还是万分感激的。她也很喜欢跟他聊天,一边做着手中的活,一边悠悠闲言碎语,就算观念不同,也颇有乐趣。 这个穗子,就当是临别礼物吧。 「奴婢替贝勒效劳还需要原因吗?」但心中这些话不能说,她只能如此回答,「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他狐疑地盯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门被砰然撞开,玉福晋迈了进来,箭一般的锐利目光投射在他俩身上。 「还没行礼呢,就卿卿我我了?」 「瞎说什么?」舒泽皱眉,「云儿在替我结辫。」 皱眉是因为心虚吗?他不确定。但两人之间的清白,他必须申明,为了她的名声。 「结什么辫?分明是狐狸精存心勾引男人!」玉福晋插腰骂道。 盘云姿脸一红,连忙退到一旁,不想徒生是非。 「放尊重点!」舒泽瞪着妻子,「别失了自己的身份!」 这又是个第一次,他为了一个丫鬟跟妻子争吵,为了盘云姿,他似乎尝试了许多前所未见的第一次。 「失什么身份?」玉福晋抬高语凋,「我丈夫都快没了,我还怕失身份?真没想到,这小蹄子长相不怎么样,引诱男人的功夫倒是一流!什么时候得手的?说!」 她逼近盘云姿,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咄咄逼人。 「放手!」舒泽立刻护在不知所措的她面前,拍掉妻子的手,「无理敬闹,看看你,像什么话?」 虽然总是与妻子争吵,但他从不会动粗——他失控了,一心只想着护住小云儿。 「无理取闹?」玉福晋神色更加愤慨,「别以为我是瞎子!每一次,只要她使一个眼色,你就乖乖听她的,甚至可以忍住脾气,不跟我争吵!你要真对她没意思,那天就该当面拒绝王爷,为什么你不?」 真是如此吗?盘云姿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舒泽。不……以她这样的平凡相貌,断不可能得到他的垂青,福晋一定是被嫉妒冲昏了头。 福晋是在怪她那天讲述佛经故事抢了风头吧?王爷亲自下旨,的确会威胁到身为妻子的地位,但无论如何,舒泽会喜欢上她……她觉得是件极其荒谬的事。 「我告诉你」玉福晋指着盘云姿的脸,狠狠道,「你休想得逞!就算跟你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你夺走我的丈夫!」 尖厉的指甲一把抓过来,眼看就要划破盘云姿柔嫩的脸庞,一旁的舒泽再也按捺不住,「啪」一掌甩在玉辐晋脸上。 这声骤响,让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舒泽目己,也对方才的情不自禁感到错愕。 「你打我?」玉福晋顿时泪如泉涌,「从小到大,你没这样对待过我,为了一个丫头,你……你……等着瞧!」 她嚎啕的转身狂奔出房间,踉跄之中,花盆底鞋落下了一只,遗失在墙角。 盘云姿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像是没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般,眼前的画面像是送迟的书信,过了片刻,才映入她的脑海。而待一切清晰起来之后,她感到身子一软,撑在桌角,几乎摔倒。 「你没事吧?」舒泽立刻扶住她,复杂的神色煎熬片刻,他忽然道出令她更为吃惊的话语,「明儿我就送你到薛府。」 「什么?」盘云姿怀疑自己听错了。 「送你回到薛瑜的身边,不是你一直向往的吗?」他脸上乍现涩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再待在这儿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担心玉福晋危及她的安全,还是怕她真的破坏自己的婚姻?为什么要急着送她走? 盘云姿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在方才的一刻舒泽才下的,在玉福晋的厉甲就要划伤她的那一刻。 他终于明白,也总算承认,这个丫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绝对绝对不是遵照多尔衮的旨意,假装爱上她……或许,他真的对她动了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的相处,不过短短时日,然而他知道,感情是无法用时间来计算的,否则他应该深爱着青梅竹马的妻子。 犹记得在那个月圆的夜晚,第一次见到这个温柔从容的丫头时,就勾起了他异样的情绪。 算命的说,他的人生中有一道劫,有道跨不去的门槛。现在他明白,大概是桃花劫。 遇见她,是上苍给他的磨难,但他愿意接受,无奈的是,他竞必须放手让她走。 第四章 舒泽亲自驾车,把她送到薛府门前。堂堂贝勒爷,竟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她真的万分感激。 「这包袱里有些东两,」舒泽交代,「是我叫岱嬷嬷连夜准备好的。」 「什么?」盘云姿一怔。 「一些衣服、首饰,还有些银两什么的。」舒泽浅笑,「时间太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好好准备嫁妆,就将就些吧。」 「嫁妆?」盘云姿瞪大眼睛,「贝勒爷,奴婢不敢收……」 「这是规矩,」他却肃然道,「我府里的丫头出阁,都有份的,你是大丫鬟,就更不能少了!好好拿着,别丢我的脸。」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倒让她不好推辞,只得点头收下。 「云儿——」才下马车,他却在背后唤住她,「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写信给我,我一定替你出头!」 瞧他这样子,还真像嫁女儿般,严肃得让她想笑。薛大哥又怎会让她受委屈呢?就算遇上什么难事,,她也不敢打扰他,毕竟他们的身份…… 但是,这句话却依旧让她感到温暖。她无言地点头,还以微笑。 站在台阶下,看着他的马车驶去,直到拐过弯角不见踪影,她才上前叩开薛府的大门。 该怎么形容呢?舒泽就像是旅途中遇见的一间避雨长亭,离开时,总忍不住回头一望,因为,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见了。 或许舒泽早已告知薛府她会前来,一进门,她便看见若水像一只飞鸟般向她迎面扑来。 「姐姐——」一把将她抱住,若水泪眼汪汪,「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以为……」 哽咽的话语无法继续,但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曾几何时,她对若水的牵挂,也是这般,饱含着生死离别的恐惧。 「薛大哥呢?」她抬头,四下张望,「不在府中吗?」 除了若水,第二个想见的,便是他。有时候,她都分不清,他与若水,在自己心中到底孰轻孰重,只觉得他们仿佛是世上仅存的两个亲人。 「他进宫去了。」楚若水答道。 「进宫?」眉间霎时微蹙。 「姐姐,是不是对他失望了?」若水极力辩解,「并非你想像的那样,薛大哥不是真的投靠了清廷,只不过暂时忍辱负重而已。他说,有朝一日,定会助我大顺东山再起。」 「真的吗?」盘云姿惊喜,「其实,我也料到了……」 她就说嘛,薛瑜断不是惟利是图的小人,身上若没有卓越的气质,她也不会如此迷恋他。 「姐姐,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她神神秘秘,将她引入屋中,关上门扉,才张嘴,含羞又止。 「什么?」盘云姿微笑,「瞧你这模样,莫非遇上意中人了?」 「姐……」若水怔住,「你怎么……怎么猜出来的?」 「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有什么我猜不出来?」盘云姿刮刮她的鼻子,「说吧,那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垂眼道。 「他……」盘云姿只觉得心尖一紧,「薛大哥?」 若水没有回答,只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轰的一声,盘云姿只觉得脑中被炸开了似的,四周霎时一片死寂,背脊如有霜覆,冷到了极点。 「姐,你怎么了?」若水发现了她不对劲,「你……不赞成我和薛大哥在一起?」 「……他也喜欢你吗?」好半晌,她才努力道出这一句话。有片刻,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嗯。」若水盈盈笑了,面若桃花。 「他亲口说的?」仍不死心,继续追问。 「他说,我是世间唯一让他动心的女子——」若水语意中满是幸福。 唯一?这个词,在她耳中奢侈如绝世珍宝,这一辈子,大概也得不到了。 这很好啊,本来若水与薛瑜就是天造地没的一对……她的妹妹,她最疼爱的若水,这样粉雕玉琢的人儿,宛若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也只有她配得上薛瑜。 应该为他们高兴,为什么心底却一阵接着一阵的难过? 难道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那些在海棠树下谈心欢笑的日子,难道只是她的幻觉? 是啊,她的相貌如此平凡,像他那样英俊如天神的男子,根本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妹妹?若换了别人,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无论他们再怎样相爱,她都可以避而远之,不看不听,亦不会感到痛苦……但现在,她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努力微笑,竭力祝福,上苍待她实在太残忍了…… 「姐,我已经叫人收拾好厢房,就在我的隔壁,咱们俩晚上可以聊个通宵——」若水兴致勃勃地道。 「可我……」盘云姿却忽然却步了,「得回贝勒府去……」 「什么?」若水诧异,「姐,不是说好搬过来的吗?贝勒府的人不肯放你?」 「我只是希望待在那儿。」盘云姿支支吾吾地扯谎「或许,能打探到一些消息……」 「打探消息?」若水连忙阻止,「姐,那太危险了!有薛大哥在朝中周旋,清廷的一举一动,我们都可以了如指掌,不必你亲入虎穴!」 「毕竟贴身伺候舒泽,能打探到的东西多一些。」一起了头盘云姿便能很顺口的说道,「不必担忧,姐姐我会自个当心的。舒泽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嗯,薛大哥只是说,你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清廷上下都不知道你就是昌平公主的身份。」 「那就好,我可以继续待下去……」盘云姿喃喃自语,自己骗自己。 「姐,你拿着这么大个包袱,我还以为你真要搬过来呢,」若水失望地努努嘴,「害我空欢喜一场。」 「哦,这些是我顺路替福晋从商铺里取来的东西。」盘云姿摊开包袱,慌忙敷衍,「你看,我能有这么好的东西吗?」 其间衣衫首饰皆很华丽,若水看到后,自然不起疑。 「姐,你就不能留一晚吗?就留一晚!」若水仍不死心,拉着她的衣袖撒娇。 「改天我向舒泽告了假才能留下,今天真的不行,贝勒府里缺人手……」她坚决道。 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越快越好,在薛瑜回来之前。 她不想见他,避免心潮起伏,更加尴尬。她不是圣人,能做到不动声色已经不易,不要再逼迫她面对最最难堪的情形。 只是,事到如今,她能去哪里? 贝勒府,有玉福晋在,她绝对回不去;妹妹这儿,又不能留……一瞬间,盘云姿仿佛回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刻,那些南下逃命的日子,亦是这般走投无路,仓惶无助。 盘云姿第一次觉得,天地之大,却无容身之处,上苍真要把她逼上绝境? 奇怪的是,在这一刻,她脑海中却乍然浮现舒泽的脸。 明明方才是晴空万里,不知为何,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仿佛老天也明白她的心情。 盘云姿谎称贝勒府会派车马来接她,执意独自走到街口,不让若水送她。 然而,她该去哪里?回瑶寨吗?倘若没有退路,回瑶寨似乎是惟一的选择…… 不过,山重水远,好长的一段旅程—— 正撑着伞默默走着,忽然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车上男子掀起帘子笑道:「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闻言一怔,抬眸望去,她居然看到舒泽的俊颜。 她霎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任凭雨水淋湿她的发。 只是互相凝视,但她的心忽然由极致的冰寒,变得似有暖意流入,方才还彷徨无助的心,似落到了地。 她没想过,本该是她最最憎恶的敌人,此刻却成了她的亲人。 眼泪倏地如雨落下,她难自抑,似乎所有的情绪在他面前都难以遮掩,也无需掩饰。 「怎么了?」舒泽脸色一变,跳下车来,顾不得大雨倾盆,淋湿衣衫。 「贝勒爷……」盘云姿心中有许多话想倾诉,可怎能对他说呢?毕竟他们是敌人。 「来,随我来。」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错愕间,直接将她拉上马车。 车轮辘挽,他快马加鞭,带她离开这个伤心地。 盘云姿没有说话,对于他的举动她求之不得,最好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本以为舒泽会带自己回到贝勒府,出乎意料的,马车却往郊外行去,直至一片枫林所在。 远眺中,她发现一座小小宅子,掩映在树林之中,显得安静雅致。 「贝勒爷,这是什么地方?」她忍不住问道。 「我的别业。」舒泽淡淡一笑,「从前每次跟福晋吵架后,我都会来这儿小住一阵。每逢秋天,这里的枫叶便会染红成一片,煞是美丽。」 她明白,他的确需要这样一个纡解情绪的地方。香山红叶,的确美丽。 「来。」他伸出手,执她下车。 只犹豫片刻,她便决定将柔荑递到他手中,暗忖,这只是个朋友的关怀,她愿意打算大方接受。 舒泽自然而然地牵着她,将她引至宅中。 这里只有三、五间厢房,陈设简单,与贝勒府完全不能比,但盘云姿却觉得它比世上任何一个繁华所在都清静可爱。 推开屋门,只见桌上却已备有热茶,似乎舒泽早料到她会到来,这让她不由得诧异。 「来,先饮一杯解解渴。」舒泽亲自替她沏茶,碧水倒入杯中,散发幽香。 「这是……」尝了一口,却有种异常熟悉的味道涌上喉间,让她愕然。 「这茶竟加了四味佐料,罗汉果、决明子、荷叶与桑叶。」舒泽笑道,「是瑶寨的三清方子。」 三清茶?他何以得知她故乡的三清茶? 盘云姿霎时有些激动,想说什么,却不得不按捺心情,久违的味道让她顿时失了方寸。 「有一次,王爷命我南下私防,到达湘江一带,饮到了这种茶。」舒泽解释道,「果然有清心顺脾之功效,一饮之后难以忘怀,便命人在当地采购了些许,运进京来。」 「果然滋味特别。」盘云姿只得假装第一次品尝,称赞道。 「这茶还是热的,你不觉得奇怪吗?」舒泽望着她的眼睛,道破她心中的迷惑,「似乎我早有准备。」 「难道贝勒爷有别的客人?」她垂眸不敢直视他。 「不,这是特意为你备的。」舒泽话里有活,「清心顺脾,正巧能治你现在的病吗?」 「病?」她连忙掩饰,「奴婢哪里有病?」 「别装了,你刚才的眼泪,谁没瞧见啊?」他却笑,「你以为我为何亲自驾车送你女去薛府?」 「为何?」她一愣。 「因为——」他一顿,道出石破天惊的答案,「我要亲自接你回来。」 「贝勒爷……」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早料到她不会留在薛府? 「也难怪,人家是前朝公主,且生得国色天香,薛瑜当然会意乱情迷,」舒泽调侃道,「小云儿,不是我贬低你,你一无地位,二无容貌,你拿什么跟人家争啊?」 原来,他早已知道薛瑜与若水的事?难道,若水的「静天公主」身份也已暴露? 「公主?什么公主?」她故意装傻。 「住在薛瑜府上那位美人啊!你不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吗?」 「可是……为什么王爷会允许她住在那里?前朝一草一木,在多尔衮的眼中,不都该铲除吗?」 「嘿,我们满人真有这么凶残吗?」舒泽无奈摇头,「我等再无礼,也知道要对前朝皇室有所尊重,王爷还说,要恢复那位公主名号,赐她一个好夫家。」 的确,历来改朝换代,若得天下的是慈爱明君,必定会对前朝皇族予以礼遇。 她以为,满人不懂得这个规矩,原来她错了…… 「的确,我是比不上她。」呢喃之际,她不禁黯然。 若水,她风华绝代的妹妹,的确比她体面千万倍,配得上尊贵的称号。反观她,一个瑶族女子,并非汉人血统,且又相貌如此平庸,有什么资格做前朝公主? 她只能躲在角落里,不要再丢大顺朝的脸了。 「小云儿,」舒泽忽然收敛笑容,低声道,「别再想薛瑜了,留下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单纯看她可怜,收留她,还是…… 盘云姿霎时脸红心跳,仿佛从前每一次见到薛瑜时的感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能掀起她胸中狂澜。 「我送你到薜府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留在那里,」舒泽柔声表示,「我驾着马车,来到这儿,早早备下了茶水,然后去接你——时间正好。」 没错,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笃定她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所以,他可以大方的亲自将她送到别的男人手里,仿佛亲手放飞了风筝。然而,只要手里还牵着线,风筝仍会回到原地。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盘云姿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贝勒爷明知薛公子跟公主在一起……却不曾对我提起只言片语。」 「不让你亲眼看到,你会甘心吗?」舒泽凝视她直言,「云儿,我希望你自己做出选择。」 他唤她「云儿」,前面没有一个「小」字,似乎少了戏谑,多了亲昵…… 盘云姿仿佛意识到这种转变,心尖微颤。 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出乎意外地了解她,知道她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死心,也断不会给他个机会,让他可以继续与她相处…… 「云儿,留下来吧。」舒泽轻声劝说,「这里是我的别业,福晋不知道,断不会找上门来为难你。」 「贝勒爷是需要一个看房子的人吗?」她怔怔地问。 「看房子的人?」他没料到她竟有如此想法,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得无奈颔首,「对……就当你留下来,替我看门护院吧。」 「我……」盘云姿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愿意。」 天下之大,无处藏身,回瑶寨是迫不得已的决定。毕竟,她自幼离家,故乡的一切对她已经十分遥远,她不确定那一些远亲真会收留自己。 她想留下来,眼前的男子,给了她无比温暖的感觉,她愿意住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只是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明明深爱着薛瑜,为何忽然对别的男子产生眷恋,想要多靠近他一点…… 笃!笃!笃! 一大早,她便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细听,像是有人在敲打木桩。 她推开门,像变戏法似的,院中忽然出现了许多碗口粗的竹子,像小山一般横七竖八的堆砌着。 只见舒泽正打着赤膊,站在杂乱竹堆中,不知在忙什么。 「贝勒爷,怎么了?」盘云姿诧异地问。 「云儿,你来得正好,瞧瞧这个,是否中意?」他递给她一张图纸,看似房屋的建筑草图。 「见勒爷要盖房子?」草图上的模型如此熟悉,让她有些难以置信。 「对啊,」他绽颜笑道,「我要盖一座竹楼!」 竹楼?天啊,又是她家乡的特有……至今,她还能时常梦到,在皓月当空之下,儿时的自己于竹楼上聆听虫吟的情景。 「无缘无故的,贝勒爷为何想到要盖竹楼?」盘云姿抑住心火的激颤,淡淡问道。 「上次在湘江一带,便看到了这种独特的建筑,不同于关外的车篷暖帐,也不似中原的亭台楼阁,觉得别有一番情致。」舒洋道,「我想在这别业之中,盖一座竹楼,闲时在上边饮酒赏月,一定格外惬意。」 「贝勒爷果然有雅兴……」他盖竹楼,最最得益的应该是她,能一解她的思乡之苦。 「不过,贝勒爷为何亲自动手?这等粗重的活,该交给工匠去做。」 「不知为何,我就是想亲自建造,」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愿假借他人之手。」 这话听在她耳里,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溪水洄流处,有种莫名的激荡。 「贝勒爷,我来帮你吧!」她欲挽起袖子,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别。」他连忙阻止,「你是弱质女子,干不了这个。不如去替我准备茶水点心,也算帮了忙。」 「奴婢遵命。」他说得有道理,若勉强留下,说不定还会给他添乱呢,不如去做自己所长的事。 她转身离去,回眸跳望他的背影,却见那伟岸身躯在日光下晒出点点汗水,如同全身布满星光,她不由得低头,不敢多看,似乎多看一眼,呼吸便急促半分。 来到厨房,准备好食材,细心烹煮,等点心备好,却已到了晌午时分。她急急从锅里端出来,生怕饿着了他,匆忙中,锅子却烫着了她的手。 然而,她顾不得十指通红,她快步迈出厨房,朝院中走去。 没想到才半日工夫,工程却已大有进展,竹楼已盖好半边框架,拔地而起的模样,着实让她惊叹。 「贝勒爷,快歇一歇吧!」他身上早已汗水淋漓,甚至沾湿了长裤,让她看了于心不忍。 「好,倒茶水来。」他一笑,坐到院中的石凳上,挥汗如雨。 「奴婢没有准备茶水,」盘云姿却莞尔,「贝勒爷不是说,一向只饮酒吗?」 「你这丫头,记性倒好,」舒泽会意,笑容更甚,「那就斟上水酒。」 「这里只有米酒,」盘云姿上前,缓缓往碗中注入乳色的佳酿,「滋味有些甜,不知贝勒可会喜欢?」 这米酒,亦是她们瑶寨独有的东西,是她闲时悄悄做的,原本没打算让他知道,但今天却不知为何拿了出来……或者,出自于对他的感激吧。 他不仅收留了她,还亲手建造这么一座让她欢喜的阁楼,实在应该感激他。 「哦?这可得好好尝尝!」他拿起碗来,一饮而尽,抹唇之间,点头称赞,「好酒!甘美醇厚,充满民间质朴风味,我喜欢!」 「贝勒爷,你别喝这么急,这酒虽然不烈,但后劲大!」盘云姿担心提醒,「当心醉倒!」 「哈哈哈,我舒泽向来千杯不倒,放心。」他大笑起来,爽朗的模样就像天空一样明亮。 望着他的俊颜,她有片刻失神。这一生,大概再也碰不上笑容比他更灿烂的人了……她真是幸运,在最灰暗的日子里遇见了他,给她黯淡的心境投射入一抹耀眼的光芒。 「咦,这是什么?」他望向盘中点心,好奇道。 「是五色糯米饭。」盘云姿回答,「贝勒爷盖了瑶寨的竹楼,品了瑶寨的三清茶,也该尝尝瑶寨的五彩糯米饭才是。」 「果然有五色,」舒泽身为诧异,「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饭呢。」 「五色糯米饭,因呈现黑、红、黄、紫、白五种颜色而得名,本应是用紫蕃藤、黄花、枫叶、红蓝草为色素,调染而成,可是奴婢一时之间,找不到这些染料,所以,就想了另外五种代替。」 盘云姿坐到舒泽身边,将米饭逐色盛入他的碗中,一一解释。 「黑色,我以芝麻代替,祝愿贝勒爷日后官途如芝麻开花,节节升高。紫色,我以紫芋代替,有如紫气东来,祝愿贝勒爷福运吉祥。黄色,我以玉米代替,贝勒爷既生在帝王之家,黄包更能显现皇家之贵气。白色,我以莲子代替,祝愿贝勒爷早得贵子。至于红色……」 她忽然停下,腼腆不语。 「红色是什么?」舒泽却瞧着她,期待下文,「云儿,你这张嘴,可真能说,我算是服了。」 光是会说,倒不算什么,偏偏言词之中倾注的那份心意,最让他叹服。 「红色——」她抿抿唇,继续道,「以红豆代替,红色亦是吉祥之色,祝愿贝勒爷此生诸事如意。」 这一句,是她临时加上去的,原意并非如此。 红豆,让她想到了相思之豆,红色,让她想到了新娘的嫁衣,洞房的红烛…… 红色。应该是恋人的颜色,祝愿他此生能与心上人永浴爱河。 但她不敢如此开口,心尖怦然猛跳,似乎如此说出口,便跨过了什么界线,点破了什么不该言明的东西。 她忽然感到害怕…… 「就是这样?没了?」他似乎感到她有所隐瞒,眉一挑,似不满足。 「没了。贝勒爷请用膳吧。」她点头,避开他的目光。 晌午的阳光透过竹桩,映入她的眼帘,她忽然发现,那竹桩之上,有红斑点点,仿佛泪痕。 「这是……」盘云姿大惊,「湘妃竹?」 「什么竹?」舒泽一怔。 「是湘江一带运来的竹子?」盘云姿难以置信,赫然回眸,「贝勒爷,是不是?」 「好像是。」他不得不承认。 的确,他不远万里,特意命人成批运来她家乡的竹子,只为增添一分她的熟悉感,让她心中多一分暖意。 「那无疑就是湘妃竹……」盘云姿抚摸着那竹节上的红斑,泪花瞬间沾湿了她的睫毛,「传说舜帝南巡,死在湘江一带。他的两个妃子,娥皇与女英,寻到江畔,万分悲痛,连哭九天九夜,泣出血来。这血泪滴在竹上,使化为红斑点点,生长至今,人称湘妃竹。」 这是她儿时听过最动人的传说,至今留在脑海深处,不能忘怀。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舒泽似被感动,站起身来,踱到她身畔,亦仰头看那宛如高入云霄的竹桩。 「奴婢觉得,倘若世上真有人能为自己流泪泣血,便是最最幸福的事情,不枉此生。」这一刻,她总算说出了心里话,没有刻意修饰。 或许,是竹上的红迹斑斑震慑了她,让她一时间无所顾忌。 她抬头,发现舒泽正凝视着目己。 「的确,那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可惜,我这辈子,是不会实现了。」 「贝勒爷何出此言呢?」盘云姿一怔,「福晋对贝勒爷的情意,亦是深厚无比……」 「不,她会我为流泪,却不会为我泣血,」舒泽摇头涩笑,「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会甘愿为对方付出所有——云儿,你明白吗?」 「贝勒爷一定会找到这个人的……」她想安慰他,却似乎用错了词。 「可我已经找到,而且,她就在眼前——」 他忽然俯下身来,紧紧地拥住她,在她错愕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吻住了她…… 轰然一声,仿佛有天外雷响在她耳际震开,而他,心尖亦在颤动。 是方才的米酒在作祟吗?她说过,这酒后劲很强,千杯不倒的他,终于醉了一回。 他觉得额间有一股晕眩,拥住她的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一刻,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两人身份的隔阂,忘记了他有妻子,甚至忘记了他与她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 他的冲动,把本该步步为营的计划给毁了,也把两人知心和睦的关系也毁了。舒泽感到她将他奋力一推,啪的一声,手掌清亮地打在他的脸上。 清醒之间,他有些茫然。而她,亦立在原地,呆呆出神,仿佛连她自己都不知方才做了什么,两人就这么静静互望着…… 第五章 望向窗外,依然不见他的身影。自从那日他强吻了她之后,便完全消失了踪影。竹楼快要盖好了,却并非他亲自动手,而是找来了一班工匠替他完成。 已经半个月了,他,音讯全无。 盘云姿从初时的忐忑、到变得忡忡忧心,她忽然有些害怕,怕他就此不愿意再见她。 她甚至后悔那日打了她……可是,身为知书达礼的女子,被个有妇之夫冒犯时,她还能怎样? 她不该忘记,他是她的敌人,也不该忘记自己的使命,更不该忘记,她心里对另一个男子的情意……那样拒绝舒泽,应该是对的吧? 从小到大,这是盘云姿第一次没了主张,本来是非分明的观念,忽然变得混淆,让她看不清天地。 「姑娘,有客到访。」工匠在门外禀报。 是谁?她在回眸中,乍然惊喜,是他吗? 然而,来者并非是舒泽,惊喜之后,却是浓浓的失落。 「云姿,别来无恙?」来人是雪倩,本该让她欢喜的来客。「怎么,不认识我了?」 雪倩的娇嗔让她回神,呆怔的面孔努力露出笑意,「哪会啊?你……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那天福晋打你,」雪倩握着她的手,充满久别重逢的喜悦,「你走后,我特别挂念,也不知你去了哪儿,亦不敢打听。直到贝勒勒爷告诉我,你在这里,我才放心。」 「他……贝勒爷告诉你的?」一提到舒泽的名字,甚至只是一个他的代称,就让她心慌意乱。 「这个地方真不错,宁静雅致,」雪倩四处打量,「贝勒爷叫我来陪陪你,怕你太寂寞了。」 「贝勒爷他……最近可好?」她再也按捺不住,终于问出自己所想望的。 音讯全无的半个月,他到底如何?回到府中与妻子言归于好?对她,可有半点想念?那一巴掌,是否真的打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她心中真的有很多疑问,想问,却无从知道答案…… 「贝勒爷出征去了。」雪倩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什么?」她凝眸。 「没错,」雪倩似乎很明白她此刻的心情,点了点头,「到南方,清除明朝余党去了。」 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满汉之间永远不会安宁。 若换了从前,听到此事,断不会像此刻这般心潮起伏,因为那时他是她的敌人,她只需诅咒满人失败即可。 但现在,却害怕他真的负伤送命……毕竟,他的影子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肉,无法狠心忘却。 「贝勒爷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雪倩递上一个盒子,盒盖紧闭,颇为神秘。 「是什么?」盘云姿一怔。 「贝勒爷说,让你先打开它,然后有一段话,要我转述。」雪倩道。 她抿唇,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颤抖的十指缓缓将它开启。 「面具?」 盒内所藏,果然让她万分愕然。这不是舒泽每逢上阵杀敌时必备的面具?就像他的长剑弓弩,怎能不佩戴在身边,反而留在京中? 「贝勒爷说,兰陵王若无狰狞外表,便没有战胜敌人的把握。,可如今,他愿意冒险,褪下伪装,以真面目示人。只希望,这一仗是和平之役,望敌军能看到他的善意,兵不血刃,还天太平。」雪倩轻声转达。 他……他在说什么?兵不血刃? 难道他不懂得,褪下面具,失去了胜算的把握,丧命的有可能是他自己吗? 刹那间,她明白了—— 这一切,只是为了她。 他以为,她是汉女,为了讨她的欢心,决意不再杀戮她的同胞,就算冒险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南下和谈,化干戈为玉帛…… 可是,多尔衮会允许他擅作主张吗?汉人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吗?是否,他会成为夹杂在棋局中的一粒棋子,最后粉身碎骨? 盘云姿轻抚着面具,泪水滴落到那凶恶的五官之上,这个世上,恐怕只有她,能看到这凶恶面具之后的温柔。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希望能尽快见到他,只要他能平安归来,她发誓,一定忘掉所有,像初遇时那样,对他绽放盈盈笑意。 才回京城,也没卸盔甲,舒泽就被召入宫中,面见多尔衮。 其实回京途中,他早已预料到会有这般结局,谁让他擅自作主,违抗圣命呢? 进了御殿,尚未开口,他便俯身跪下,等待应得的惩罚。 「舒泽回来了?」多尔衮放下手中书卷,出乎意料的脸上不显怒意,反倒微微笑着,「跪着干什么?起喀!」 「为臣有罪——」舒泽垂首应对,「请王爷责罚!」 「你何罪之有?」多尔衮却故作迷惑,「本王不明白。」 「为臣没遵照王爷的吩咐,将江南乱党扫尽,反而饶了他们的性命……」他咬唇道,「臣罪该万死!」 「哦,这个啊,」多尔衮却莞尔,「你做得很对,本王不但不会责罚,还打算嘉奖!」 「王爷?」舒泽一怔,诧异抬眸,「这是为何?」 「本王让你去平定江南,不是光叫你去杀人的。你能兵不血刃,就能让那帮乱党折服,昭示我大清的仁慈恩泽,难道不该嘉奖吗?」多尔衮步下台阶,亲手将他扶起,「只是本王有一事不太明白。」 「王爷尽管问。」舒泽有些受宠若惊。 「你一向英勇善战,以上阵杀敌为毕生乐事,为何忽然转了性子,宁可和谈,也不愿大动干戈?」多尔衮笑道,「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臣只是觉得……从前杀戮太重,造孽太深。」他找个理由敷衍。 「撒谎!」多尔衮却似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本王知道,你是为了一个人。」 「臣……」他霎时无言,难以辩驳。 「盘云姿,对吗?」多尔衮沉声凝视他。 刹那间,他只觉得胸中翻涌,唇间嗫嚅着,想否认,却无法否认…… 「你喜欢上她了?」多尔衮一语道破他的秘密。 舒泽不禁有些哽咽,「王爷恕罪……」 「很奇怪本王为何会知晓,是吗?」他轻笑,「据前方将士所说,你每日在帐中都会写信给她,却不敢寄出,只将数十封书信藏纳于盒中——这是爱恋中的男子才干得出的傻事。」 原来他的一举一动早有采子监视,难怪这些年来多尔衮会放心让他南征北战,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中。 他该感到不自在吗?遥控之术,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把戏,为将为臣者,只能默默忍受。 「喜欢上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何罪之有?」多尔衮一挑眉,反问道。 「臣知道,王爷派臣照顺她,只是希望从她那里套出藏宝图的所在,并非让臣动真情……可臣没能把持住自己……」 可笑,明明是引鱼上钩,鱼没钓着,自己反倒率先沦陷。 他喜欢上她了……没错,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 曾几何时,心高气傲的他,竞成为了她的裙下囚?似乎从第一眼看到她,便有微妙的情愫在涌动。 她不算美丽,比起他从前见识过的女子,姿色不知差了几等,但她的机智、从容、隐忍、她的浅笑盈盈,一切的一切,都在魅惑他的心,越是与她相处,越被她吸引。 她是这世上惟一的女子,懂得他那狰狞面具背后的含意,从两人初见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遇到了人生难得的知己。 「你啊,真是傻!」多尔衮忽然呵呵笑起来,「本王是让你设法从她那里套出宝图的秘密,可本王没有说过,不许你喜欢她啊!」 「什么?」舒泽凝眉,难以置信。 「她若真能甘心当你的福晋,与你共携白首,也是美事一桩,」多尔衮道,「本王何必要阻止?又何必怪罪?」 舒泽僵住,万万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假如多尔衮动怒,他会拼尽一切保全她……但上苍居然降临如此恩赐,让他一时间反倒不知所措。 「你若不真心待她,又如何能打动她,让她主动交出藏宝图?」多尔衮继续道,「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这个道理,本王明白。」 原来如此,说来说去,王爷依旧念念不忘宝藏之事,允许他动真情,亦是为了早日套出她的秘密吧? 方才激动的喜悦,刹那化为冰点。 他的想法实在太简单了,只希望爱得纯粹,可到头来,却免不了掺杂利欲,让他觉得这比杀人更十恶不赦…… 「本王第一次见到盘云姿,听到她讲述何谓佛渡南海,初见莲花,便知道这个女子绝非等闲,」多尔衮叹道,「要想抓住她的心,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今,你已泥足深陷,她呢?是否也一样爱上了你?」 他该如何回答?说她另有所爱?道出实情,是否会给她带来麻烦? 「臣不知……」转念间,为保万一,他如此道,「只是臣家中已有妻室,王爷深知玉福晋的脾性,恐怕……」 「这个你不必担心,」多尔衮道,「本王打算明日就降旨,强令你与盘云姿完婚,玉福晋再不甘愿,也不敢违抗吧?」 他该拒绝吗?按理,他已有妻室,并且明知她心中另有所爱,就该退出她的世界,默默忍受暗恋之苦。然而,他不愿意那样。 他不是圣人,亦有私心,渴望与心上人在一起,难道有错吗? 若要责怪,就怪他一个人吧,他宁可背上自私的罪名,也要放手一试…… 听说他已经回京了,为何至今不见他来? 难道他已经决定不再见她?毕竟在他情不自禁的时候,她当面挫败了一个男子的自尊。 但她只求能再见他一面,亲手将这面具还给他,让他知道,他的心意她已经懂得。 然而日盼夜盼,不见他的踪影,却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当玉福晋趾高气扬地跨下马车,盘云姿怔在门槛处,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这个地方真不错啊,」玉福晋淡淡扫视四皱,冷笑道,「可怜我做了这么多年舒泽的妻子,却不知他原来还有这样一处别业。」 盘云姿知道眼下无论说什么,都会惹怒这个醋坛子,只是默默倒了荼,双手献上。 「我倒小看你了,」玉福晋斜眼睨她,「本以为你相貌平平,断不会合贝勒爷的胃口,没想到你这狐媚的功夫倒比谁都厉害!」 盘云姿垂眸,告诉自己,无论听到什么都要忍耐,毕竟对方亦是可怜之人。 「你到底哪里好呢?」轻蔑的语气像针一般扎向她,「我看贝勒爷不过是看你新鲜,玩玩罢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你该去打听打听,那些小蹄子现在是什么下场!贝勒爷恐怕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话本与她无关,可不知为何,心头却隐约有一丝牵动,酸酸涩涩。 是呵,她到底哪里好?何以得到那俊美非凡男子的青睐?想必亦是「新鲜」两字而已。 她不漂亮,所以在他眼中与众不同,她偶尔会说些成语典故.让他误以为她有文采。 其实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无法想像这样的自己能得到他天长地久的眷恋。 「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告听你。」玉福晋终于道明来意,「王爷已请皇上降旨,要立你为贝勒爷的侧室——圣旨在此,太后要我亲自前来传诏。」 说话之间,气极的身子有些颤抖。 亲自传诏,对这位高傲的公主求说,实在是奇耻大辱,但此次多尔衮态度强硬,她若不前来,就连她的太后姑姑也保不了她。 她实在万分不解,不过一个小小奴婢,何以值得王爷亲自出面,甚至态度强硬?姑姑让她暂时忍耐,并说其中有个天大的秘密,还保证舒泽定不会与这个女人长久……她才忍气到此。 但妥协贵妥协,对盘云姿先进行一番羞辱,是她势在必行的事。 「接旨啊!」她将黄绫递到盘云姿面前,「别再惺惺作态,此刻你心里一定乐开了花吧?不过,别以为有了这道圣旨就万事大吉,今后有没有好日子过,可不是你说了算!」 跪在地上,盘云姿一直缄默不语。 这道圣旨,无疑是上天突降的意外,她看着那黄绫的颜色,心中复杂难言,仿佛倾溢出万般滋味。 她不介意出嫁,但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强迫命令、这样的天怒人怨的情况下嫁人。 本来她与舒泽之间可以自然而然地相恋、相守……为何要掺和如此多的杂质? 让她一颗纯爱的心,再也单纯不起来。 「盘云姿,你给我听着,」玉福晋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狠狠道,「你这个小偷,偷走了舒泽对我的专情,将来有一天,会有另一个女子从你的手里把他再次抢走!男人一旦变过一次心,就会有第二次,记着了!」 她一怔,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最让她担心的预言。 没错,,哪个女子不希望丈夫专一痴情,能与枕边人共聚白首……可世上男子花心多变,习惯了一夫多妻,怎会甘愿被单一女束缚? 这道圣旨,她到底该接,还是不接? 不接,一个死字;接了,或许是比死亡更痛苦的爱恋折磨……曾经有过一个薛瑜还不够吗?难道她还要再吃一次苦? 实在不敢想,也不敢多想…… 他总算来了。 之前千祈万盼,等待这相逢的一刻,可眼下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倘若他早一天来,早在玉福晋之前来看她,恐怕现在她的态度会大大的不同。 可惜,他来迟了。 「云儿一一」他站在门槛处,轻轻地唤她,想进来,却似有些拘谨。 「贝勒爷。」盘云姿忍住心酸,面无表情地行礼。 「怎么这样生分?」他涩然一笑,只得上前将她搀起来,「皇上已下旨,下日你便是我的妻子,该改口叫我的名字了。」 「奴婢不敢,」她垂眸,不愿与他对视,生怕四目交接,会泄露自己的心情,「贝勒爷还是进宫求求王爷,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为何?」舒泽眼一沉,「你还在怪我那天太莽撞吗?怪我冒犯了你?」 「贝勒爷曾说过,不会勉强奴婢的……」她早已原谅了他的酒后失态,然而,就算原谅了又能怎样?命运划出的鸿沟,让她只能站在彼岸,永远对他遥遥相望。「我是不会勉强你,可皇命难违,」舒泽强颜浅笑,「云儿,你该不会希望我被王爷砍头吧?」 「奴婢记得贝勒爷说过,王爷不会当真,为了区区奴婢损失朝中大将。」她深吸一口气,「奴婢也实在想不出,为何王爷要降旨赐婚?大概因为玉福晋长年无所出,又时常与贝勒爷有所口角,王爷心疼您,所以要找个贴心的人儿伺候您吧?」 呵,他该怎么解释,这亲非成不可?否则多尔衮断不会放过他俩。但他又该如何解释?若让她知道自己觊觎她的藏宝图,会终生恨他吧? 他也讨厌自己不够坦诚,但爱她的心,绝不是假的。 他只希望能假戏真作,让她真的成为自己的妻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他会倾尽所有,好好爱她,哪怕天上的星辰,也愿意摘下来献给她…… 「还请贝勒爷好好对待玉福晋,」盘云姿听着自己说出违心的话语,「奴婢不愿破坏别人的美满姻缘,背上狐媚祸水之骂名。」 说一千,道一万,终其原因,她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容貌使她自卑,在薛瑜处受挫,亦让她再也没有勇气追求所爱。眼前完美如天神的舒泽,她凭什么掌握? 他是真心喜欢她吗?抑或一时兴起,图个新鲜?他真能天长地久地爱她吗? 玉福晋以绝色之姿都没能拴住他的心,她又凭什么呢?凭什么拥有? 长痛不如短痛,在此处做个了结,总比将来落得撕心裂肺的下场强。 她咬着唇,告诉自己不能心软。 「美满姻缘?」舒泽的胸中忽然泛起一丝酸楚,「你认为,我与她之间真的美满吗?曾经我听你的话,刻意讨好她,摆低姿态,一味求和,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什么?还不是照样大动肝火,言语不和?「 「请贝勒爷再试一次,或许……」 「没有或许。」他斩钉截铁地道,「时间早已证明,我与她之间,本就是个错误。」 「贝勒爷怎能如此无情?」盘云姿敛容道,「十多年的夫妻情份,只换来一句『错误』?这让旁人听了都寒心。」 「你以为我们是因为两情相悦才共结连理的?」舒泽忽然感到委屈,激动的话语脱口而出,「成亲那年,她六岁,我八岁,完全是不懂世事的两个孩子,那一年,我哥哥被送到科尔沁草原做人质,蒙古人也送来了他们的玉格格……我哥哥最反省自身,这样的婚姻怎会美满?」 「这个给你——」舒泽忽然从袖中拿出一只方匣,递到她手中「这是我离京的这段日子写下的一些东西,本想寄给你,却又不好意思——但我最终还是决定让你看看。你看了,我此生亦无憾。」 是什么?如此郑重地交给她,让她握在手里,末开启,已觉得心沉甸甸的。 她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转身离去,关上的门扉已掩没了他的身影。 这一刻,盘云姿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的滑落下来,她在泪眼朦胧中,打开方匣,却发现原来是一叠书信。 他要交给她的,就是这个,在远征途中的所有感想,一笔一划,勾勒出对她的思念…… 云儿,今日渡过长江,在碧水南岸,我听见了笛叶声,就像你那夜所吹奏的,让我的思绪忽然飞扬。笛声如咒,羁绊此生,举目远眺,如见云姿——这样的心情,你可懂得? 她懂,怎会不懂?一如她抚摸面具时,思念他的心情。 云儿,今日来到湘江之畔,驿馆主事端上五色糯米饭做为晚膳。我终于知道了,那所谓五色的含意。黑、黄、紫、白,一如你的解释,然而,惟有红色,你却说得不对。红色,不只吉祥,还是恋人之色,相思之色——这样的喻意,你可懂得? 她懂,就因为早已懂得,才深埋心底,不敢让他窥见。 忽然有一种冲动,她想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后悔自己方才的绝情话语,要把他留下来…… 可是,他已经走远了吧? 推开门,她本己潸然的泪水,忽然变得倾盆,身子莫名的激颤,因为她看到了意外的惊喜。 他并没有离去,只是站在那竹楼之上,迎风伫立着。 盘云姿小心翼翼挪步过去,站在那湘妃竹旁,看着轻风钻进他的衣袖,仿佛翩翩蝴蝶。 「舒泽——」第一次,她唤他的名字,不再叫他贝勒爷。 他回过头来,难以置信,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舒泽,明日可否陪我进宫谢恩?」她的一颗心,此刻已经笃定,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她心中的渴望。 「谢恩?」他满脸迷惑。 「还不明白吗?」盘云姿绽放笑意,「我答应了,我要做你的妻子!」 霎时,舒泽的迷惑化为激动,双手扶住小楼凭栏处,生怕兴奋让自己难以自持。 她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倘若再次看到他,一定要像初见时那般,对他盈盈微笑。 她决定不再迂腐,抛开所有的顾虑与俗世牵绊,只要跟他在一起……因为,她终于明白他对她的感情。 那字里行间,写着他的真实所想,言语可以骗人,文字却骗不了。 她该感谢上苍,在她一无所有的境地里,给了她如意郎君,就算背上狐媚祸水的骂名,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他将来变心又如何?曾经品尝到幸福的滋味,总比一生空洞要值得。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忽然有了无比勇气来面对莫测的未来。 萦绕的风中,盘云姿感到他炽热的大掌紧紧握住自己的柔荑,心尖涌起阵阵暖意,这仿佛是天地间惟一真实的感觉。 第六章 先到御殿,向年幼的顺治帝谢了恩,按规矩,还得前往太后宫中请安。 舒泽因有国事要与多尔衮相商,无法陪盘云姿前往,幸好还有雪倩在旁作陪,让她走过御花园时,不至于太害怕。 雪倩是第一次进宫,整个人显得兴奋万分,东瞧瞧西望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听说今日一同进宫谢恩的,还有一位咱们汉人的公主,」雪倩在她耳边低语,「也不知长什么模样,一会儿偷偷瞧瞧?」 汉人的公主?盘云姿心里一紧,难道是她妹妹若水? 「你怎么知道?」强装镇定,她淡淡问道。 「我啊,就喜欢打听,」雪倩一笑,「咱们府里的岱嬷嬷也是个多嘴的人,什么事都会告诉我。」 「这汉人公主为何今日进宫?」她假装顺口打听。 「听说多尔衮恢复了她的封号,还打算赐她一个驸马,如此礼遇,自然要进宫谢恩了。」 难道多尔衮真打算将若水嫁给薛瑜? 本来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应该感到难过才对,毕竟她曾经是那样迷恋这薛瑜,但此刻,她发现自己出奇的平静,彷佛雨过天青的湖光,不再有一丝波澜。 「咦,云姿,你快瞧!」雪倩忽然指向前方,「那个宫装丽人,不会就是那位公主吧?」 她一怔,举目远眺,却满目的刺眼阳光,看不真切。 然而凭着那抹身影,她便可确定那并非若水,若水的个子娇小可爱,而眼前的人却修长纤细,娉婷行处若弱柳扶风。 「不是吧……」盘云姿低声道,「肯定不是。」 「可她明明穿着汉人的服饰,试问在这宫中还有谁这样大胆?若非得皇上许可,这是要杀头的!」 的确,若非前朝公主,怎能得此特权,梳着那高耸云髻,穿着束腰流摆长裙,典型的汉人华服。 说话之间,那宫装丽人朝她们这边走来,眉目在渐行渐近中越发看得真切。 不,不是若水,身形不是,五官更不是。她的面庞不像若水那般俏丽,有几分冰冷的感觉,凝蹙的眉心仿佛有化不开的忧愁。不过的确是个绝色女子,气质如兰若仙。 盘云姿避到一旁,退出路来让对方先行而过。 「到底是不是,待我去打听打听不就知晓了?」雪倩在她耳边道。 「你向谁打听?」盘云姿诧异。 「宫里随便一个太监都能知道。」雪倩自信的答,「一会儿我去问管事太监,保证答案正确。」 盘云姿无奈地笑着摇头,感慨雪倩的鬼灵精。 进了太后宫中,叩首请了安,寒喧两句后,她由原路返回。 太后虽然身为玉福晋的姑姑,这次却出乎意料的和善,完全没有替侄女出气的意思,反倒连连问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还亲赐了几件首饰给她,并叫她常进宫来玩,这样的态度让她大为迷惑。 然而她顾不得想这么多,因为她心中记挂着若水。 刚刚雪倩口中说的那位汉人公主不是指若水吗?除她之外,还有哪位前朝公主?难道…… 「云姿!云姿!」一出太后宫中殿门,雪倩便迎了上来,脸上笑嘻嘻的,「告诉你,我猜得没错!」 「什么?」她一凝眉,边走边问。 「方才我向管事太监打听了,那个宫装丽人就是前朝公主!」雪倩神秘地瞪大眼睛。 「哪个前朝?」她心里其实早有隐约的猜测,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当然是大明朝啦!」雪倩反而诧异,「还有哪一个前朝?」 「我以为……是李闯王创建的大顺朝。」她低声道出深藏心中已久的国号。 「大顺朝?」雪倩咯咯的笑起来,「那个也算朝代吗?所谓唐宋元明,那短短只存在了一年的大顺,不过是乡野草民所建,怎能算数?」 是吗?不算吗?曾几何时,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国家,在别人眼中却不值得一提……这不由得让她略微心酸。 「云姿,你怎么了?」雪倩发现了她脸上悲伤的神色。 「我以为……前朝公主都遇害了,怎么还剩下一个?」她掩饰问。 「她就是崇祯皇帝的第九个女儿,长平公主朱媺娖啊!」雪倩答道,「听说祟祯皇帝上吊之前,本想将这位公主一并带入黄泉地府,以免乱军残害,可是公主命大,被一个叫做薛瑜的商贾所救,如今这薛瑜被清廷奉为皇商,多尔衮打算将长平公主嫁给薛瑜,也算成就一桩美事。」 「薛瑜?」盘云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没有听错吧?」 「我这记性,哪会有错!」雪倩答得畅快。 天啊,假如多尔衮赐婚的是长平公主,那她妹妹若水又算什么?又该如何自处? 弄了半天,得到正式封号的前朝公主是朱媺娖?舒泽所说的也是她?若水从头到尾一直未得到丝毫承认,依旧与自己一般,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不行,她得亲自前往薛府问个明白! 「雪倩,你先回贝勒府吧,我还有事要办!」语毕,她们也已走到宫门处,她焦急地跨上马车,扬鞭而去,把一脸错愕的雪倩留在宫门处。 马车急驰,来到薛府门前。 「姐姐,你怎么来了?」经由下人通报,再见盘云姿匆匆忙忙的样子,若水甚是诧异。 「你实活告诉我,长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识?」将若水拉到角落赴,她低声问。 「是,」若水微微点头,「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听说多尔衮打算替他们俩赐婚?」 「只是传闻,还没下旨呢。」若水维持平静的外表,但盘云姿看得出她的紧张。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么办?」 「薛大哥说,他只喜欢我一个人。」若水淡淡笑道,「我相信他的话。」 「倘若……」她该提醒妹妹多留一个心眼吗?凭直觉,她感到此事并非那么简单。 「长平公主在宫变之日,被她的父亲斩去了一只胳膊,境况十分可怜。」若水叹息,「薛大哥与她自幼相识,断不会扔下她不管,倘若他们俩真的成了亲,我亦会默默祝福……」 「到时候,你还会继续留往这里?」她实在不忍心看妹妹悲伤的模样。 「我会。」若水却决然地点头,「只要能见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无所谓。」 盘云姿怔住,没料到素来纤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坚决。 「可是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你会心痛的……」 「那姐姐你呢?」若水却反问,「听闻你就快要成为舒泽贝勒的侧福晋了,你是真心爱他的吗?也会心痛吗?」 「我……」盘云姿咬紧嘴唇,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她本来想规劝妹妹,没料到却反被问倒。 「姐姐若能飞蛾扑火,我为何不能?」若水平静地道,「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放心。」 话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就算有一百个不放心,也只能放下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原以为她的成全退出,会让妹妹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但人算不如天算,这世上终究没有万般如意。 「姐姐,回去吧,」若水轻拍她的手背,「将来的事或许无法预料,但我们仍是可以享受当下的幸福,即使只能与心上人度过一天,那也是好的。」 她原以为妹妹向来幼稚脆弱,没料到还有反过来宽慰她的一日。 的确,天苍野茫,世事无常,满眼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你到哪儿去了?」回到山间小宅,却见舒泽早已等在门口,满面焦急,「听雪倩说,一出宫门你便匆匆驾车而却,不知所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该怎么对他说呢?若道出实情,妹妹的身份就会曝光吧? 虽然如今他已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但有些秘密事关生死,她不得不隐瞒。 「我……」盘云姿咬咬唇,「也没什么急事,就是忽然想到要买些东西……」 「什么东西?」舒泽显然不信,凝视着她。 「女孩子用的物件,何必多问。」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步入屋中,倒了一大杯凉茶一饮而尽,纡解自己的紧张。 向心上人说谎的滋味原来这般煎熬,她真的希望他们两人没有国仇家仇的阻梗,能真的知心相爱…… 「那你买的东西呢?在车上吗?」舒泽凝眉,不依不饶的追问到底,「我去替你拿下来!」 「我……」她终于无言以对,只能这样怔怔地伫立着。 「你骗我,」他踱至她面前,让她感到强大的压迫,「其实你去了薛府,对吧?」 一时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双颊涨成紫红色,感到无比难堪。 「你还想着他,」他握住她的肩头,用类似逼供的口吻质问,对吗?」 天啊,他误会了,她今日前往薛府,连薛瑜的面都没见着,她也根本没想过要见他。 舒泽是在吃醋吗?盘云姿看着那难掩的怒色,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情。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笑,方才的紧张顿时化为乌有。 没人知道能引起一个男子如此的醋意,对她而言简直是上天的恩赐,从前无论如何,她也不敢想像其貌不扬的自己,会有男人为她吃醋的一天…… 「贝勒爷既然早知道了,又何必问我?」她决定逗他一下,强抑笑颜,淡淡答道。 「你叫我什么?贝勒爷?」舒泽不由得气结,「不是说好了,从今以后只叫我的名字吗?」 「我只叫亲近的人名字,」她故意说,「对于那些监视我、怀疑我的人,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我是担心你,不是故意派人监视你!」他霎时觉得百口莫辩,如果你不说谎,我又怎会怀疑你?」 「没错,我是去了薛府,那又怎样?」盘云姿假意顶撞,「贝勒爷打算怎么处罚我?」 「我怎么会处罚你?」舒泽不由得有些难过,「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喜欢他吗?」 他哽咽的嗓音传进她耳中,忽然让她觉得无比幸福。原来,他如此在乎她,不惜卸掉男子的高傲,纡尊降贵的问她这样的问题。 「你真想知道吗?」盘云姿抬眸,目光与他交缠,她的双眸如夜晚的繁星闪耀。 这一刻,他却倏忽避开了她的凝望,默默跨出门槛,立在屋檐下。 天空笼罩一片阴云,风过后淅沥的下起小雨来,挥洒了他半张俊颜,疏落如流萤。 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仿佛没在意濡湿的脸庞,反而微微扬起头,让细雨清洗他的心情。 盘云姿默默的走到他身后,与他一同吹着斜风、淋着细雨,怔怔的看着院中摇摆的树叶。 「不,我改变主意了,」他低声答道,「云儿,不管你是否还喜欢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在说什么?花颜微敛。 「我决定不再嫉妒他,因为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子,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他侧眸,淡淡一笑,「就算你心里为他保留一个位置,那又如何?我相信,那位置迟早会是我专属的。」 没错,这就是她喜欢的舒泽,大方自信,坦率可爱。 原来他爱她至此,爱到宁可承受悲伤,亦要给她一份自由……她不敢相信世上上还有这样的男子,竟能如此对待一个女子。 「舒泽。」她终于唤他的名字,轻轻的,如蝶儿在花蜜上停留般,「那天晚上,我作了—个梦。」 「什么?」他回头,不明白她说这件事的用意。 「我梦见自己站在宫中的海棠花树下,看着树后的夕阳,海棠花瓣变成了红色的燕子,纷纷朝我飞来,掠过我的脸,一直往东,最终化为虚无……」她微笑,「这个梦好真实,我当时被吓醒了,坐在床头僵了好久。」 他不语,只静静的听着,心情像绷紧的弦,随着她的倾诉而拨动着。 「事后,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这个梦的意思。可现在,我终于懂了。」她靠近一步,离他只咫尺。 「梦,是什么意思?」舒泽有某种异样的预感,觉得那梦和自己有关,一颗心提到喉咙。 「我跟薛瑜,就是在那样一片海棠花树下相识的,我对他的所有感情不过是单恋的幻想,迟早有一天,这些幻想会化成会飞的花瓣,就像梦里的红色燕子一样……舒泽,你懂吗?」 他的俊颜掠过闪电般的惊喜,身形微颤,一时间仿佛失了声。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第一次如此主动亲近他,她的双颊贴到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 「舒泽,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在我决定嫁给你的那一刻起,海棠树上的花瓣就已经变成了红燕,它们已经飞走了。」 他懂了,这话的意义他已经完全明白。喜不自胜的心情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抬高下巴,害羞地浅啄他的薄唇,送出自己的亲吻,他却一时间不知所措,激颤得不能回应。 「傻瓜。」盘云姿瞪着他,「怎么像个呆子一样?」 他低声笑了,腼腆的红了脸,「怕你再打我。」 「那一次,打得很疼吗?」她心痛地伸手抚摸他的左颊。 「疼了很久。」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步入屋内,直至……床间。 盘云姿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心不由得猛跳。 在这山间午后,窗外雨声不止,四下无旁人……屋内只有一股暧昧的气息在悄悄蔓延。 「舒泽……」她有些害怕,死死绕住他的脖子,柔软的身体变得僵硬。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脸上的笑意似是对她的安抚,「一切要留到洞房花烛之夜,,我风风光光迎娶你的时候。」 其实她并不是那样刻板的人,迟早要成为他的妻子,又何必在乎那无谓的仪式?只不过她真的很紧张,而且对那种事情一无所知…… 「云儿,我想看看你——」舒泽躺到她的身侧,耳鬓厮磨地道。 「嗯……」她只觉得脸蛋儿滚烫,全身都在发烫,脚趾紧紧地绷着。 「我保证不做什么,只是看看——」他轻缓解开她的衣带,露出遮体的一片红菱肚兜,大掌婉蜒而下,扯开累赘的长裙…… 这一刻,别说为他做这一点点事,就算与他一同堕入地狱,她也甘愿。 第七章 月信居然迟了,难道她已经身怀喜讯? 盘云姿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好运,嫁给他不过短短时日,便能得到上天的恩赐? 她一直隐瞒着他这件事,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可以完全确定为止。她并非不愿与他分享喜悦,而是怕高兴得过早,空双喜一场。 现在,舒泽几乎不回贝勒府,每日下了朝,只在山间别业留宿。 她喜欢这些跟他宁静相处的时光,无事的下午,他们便会携手在林间散步,看着枫叶渐渐染红,感觉秋天无声降临,空气越发清爽。 假如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什么满人、汉人,没什么国仇家恨,没有必须保守的秘密……那该有多好。 每一次,她依在他身侧,午后金斜的阳光倾洒在四周,听着远处寺庙传来的钟声:尘袅便弥漫起一种甜蜜却辛酸的滋味。 她不知道这样的幸福还能持续多久,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她亦不能忘记对义父的承诺。 每想到这些事,她总是忍不住泪光盈盈。 「怎么了?」舒泽察觉到她复杂的心事,担心地问。 「沙子进了我的眼睛……」她如此回答。 「你总这么说。」他明白她心里藏有秘密,却从不强迫她说出,只是以衣袖擦拭她的眼角。 她想道出实话,但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无奈,这一刻,她感到无助悲戚。 「舒泽,为什么我总听见远处有钟声?」她轻声问,「这附近有寺庙吗?」 「好像那边的山头有座观音庙。」 「观音?」听说观音能送子,是真的吗?她顿时来了兴致,「咱们去瞧瞧如何?」 「你想去?」舒泽倒是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看算了吧,纯属耽搁工夫。」 「为什么?」盘云姿倒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 「有什么好拜的?世上真有观音吗?」他耸耸肩,彷佛不屑。 「你不信观音?」这更让她稀奇了。 「呵,我不信神拂。」他笑着坦言。 她一怔,「你只信满州人自己的神吗?」 「不,任何神佛我都不信。」他的言语颇为自豪,「我也不相信人生会有来世,只觉得人就像这树叶,或者沙尘,一旦殡灭,就再无所有。」 这样的观念倒让她诧异。 「可你既然不信神佛,为何要读佛经?」她不解。 「读佛经只是为了了解其中的处事道理,增长见闻而已,」舒泽轻笑,「并不代表我信佛。这些年来,我上阵杀敌,从不烧香祈祷,可照样凯旋而归。相反,一些将士求天告地,却输得很惨,你说,世上真有神佛吗?」 呵,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这般不惧鬼神的勇气亦让她叹服。 「可我……」盘云姿抿着唇,「还是想去拜拜……」 「小云儿,你可真迷信!」他调侃地戳戳她的脑门。 「我也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观音,即使有,她是否真能助我……」她无奈摇摇头,「可是我仍然想去拜拜,只求心安。有时候信仰只是一种藉口,在万般无助的时候,能让人度过漫漫长夜……」 舒泽凝眸,似乎被她的说法感动了。 他明白,这个纤弱的女子怀揣着难以负荷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帮助她,让她可以卸下重担。 假如他们还是主仆关系,或许他可以当一个说客,劝她向多尔衮投诚……可现在,他是她的爱侣,害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就会破坏这甜蜜的时光。 他亦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多一天是一天,等到他们的感情根深蒂固,再一起来面对风雨满楼的局面…… 「泽,你陪我去吧。」她忽然撒娇似的说,‘就去上一炷香,之后咱们就回来好吗?」 「好,「他爽快地点头,「虽然我不信神佛,但凡是你喜欢做的事,我一定陪你。」 她不由得笑了,指尖的热度传入他的掌心,悬浮的心情亦稍稍安定。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惟独他,能让自己暂时忘掉仓惶, 仿佛回到儿时的无忧无虑。 「泽,」忽然之间,她决定对他道出心中的隐秘,虽然这不是她最大的秘密,但她想让他高兴一下,「明儿个你入宫的时候,能不能请个御医回来?」 「你哪里不舒服吗?」他顿时惊慌失色,担忧的打量着她。 「我……」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呢喃道:「月信迟了……」 「月信?」鲁莽的他完全不解,「是什么?」 「就是……」天啊,叫她该如何解释?羞死人了。「假如怀有身孕的话,那个就会迟……」 「身孕?」这一回他听懂了,怔愣之后一把将她抱起,兴奋地大叫起来,「真的吗?云儿,你没骗我?」 她怎么会骗他?只希望上苍不要戏弄他们,让这场欢喜化为乌有…… 踏入太后的寝宫,玉福晋头一次这样沉默。 从前无论跟舒泽发生再大的争执,她都不会这样失魂落魄,不会如此无言地怔怔坐到椅边,绞着手帕,咬唇不语。 「玉儿,你怎么了?」太后正在梳妆,发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舒泽……真的爱上她了……」玉福晋语音哽咽,泪珠子顺着脸庞滑下来。 「那丫头?」太后侧眸,不以为然,「男人嘛,谁不是朝三暮四,日久又会遇到新欢!但谁也动不了你正室的地位,你怕什么?」 「不……姑姑,你不知道……」她该怎么说出口,自己还是处子之身,「总之这次不一样,那丫头在舒泽的心中绝不是我能比的了。」 「那丫头哪有你美啊,」太后笑道,「我的玉儿倾国倾城,无数满蒙才俊都拜倒在你的裙下,舒泽只是一时冷落了你,总回头的。「 「姑姑不知道那丫头的手段,虽然其貌不扬,可我终究不是她的对手……」 虽然她不明白舒泽爱盘云姿什么,但好几次,她偷偷来到香山,跟在两人身后悄悄窥视,却见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爱侣的模样,有着她不敢想像的默契。 「姑姑没听说舒泽进宫请了御医吗?」一切她都能忍受,本以为丈夫迟早会回到自己身边,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再也坐不住了。 「哦,是说那丫头怀孕的事吧,」太后仿佛早有耳闻,依旧镇定如常,「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玉福晋刷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姑姑觉得这是寻常事?」 「跟舒泽同龄的几个贝勒,孩子都能拉弓射箭,惟独他连一男半女都没有,你又不肯生,难道还不许他们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啊?」太后淡笑。 「我不是不想生,而是……」她该怎样启齿,所为倾国倾城的美貌,却无法让十多年的丈夫动情…… 「姑姑,什么都别说了,倘若她真的产下男婴,便是继承爵位的世子,到时我该怎么办?」 「担什么心啊?」爪后从容答道,「姑姑承诺你,她的孩子绝不可能成为世子。」 「为什么?如今王爷已经让佟佳氏收她为义女,抬了旗,又是正式册封的侧福晋,怎么不能当世子?」 「本宫说不是,就一定不是,」太后轻哼,「她们母子还不知能活到几时呢?世子?作梦吧!」 「姑姑这话是什么意思?」玉稍晋越发错愕。 「什么意思你先甭管,总之不要操心。」 「不,姑姑若不告诉玉儿,玉儿会寝食难安」她索性跪下,迫切打探其中秘密。 「好好好,本宫就对你说了,不过不要传扬出去,那是死罪!」太后无奈地叹道。 「死罪?」什么事这样严重? 「你可知道那丫头是什么身份?」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汉女吗?」玉福晋一怔。 「呵,」太后神秘一笑,「她的身份就是她日后的致命所在,也是当下王爷允许舒泽纳她为妾的原因……」 玉福晋瞪大眼睛,越听越惊讶,久久无法回神。 御医已经确诊,她是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舒泽恨不得把整个京城的东西都搬到这别业来,并特意派了雪倩前来伺候,日夜守护,生怕她出了任何意外。 「恭喜云福晋,贺喜云福晋——」雪倩机灵嘴甜,再也不肯直接叫她的名字,前呼后拥地服侍着她,仿佛她真的像王妃一般尊贵。 「福晋,贝勒爷说了,能不下地尽量不让你下地,」雪倩道,「怀孕头三个月是关键,当心有个闪失。」 「云福晋,贝勒爷说了,看书伤神,你要是闷得慌,就让奴婢念给你听。若想听曲,就让丝竹班子隔着门帘远远地吹奏,既能解闷,也不至太吵。」雪倩又道。 「福晋,这是话梅、瓜子,还有葡萄干,贝勒爷说了,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我去买,若京里没有,他会派人快马加鞭从外地运来!」 盘云姿坐在床榻上,虽然行动不能自由,耳边尽是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可她却觉得这仿佛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舒泽对她的宠溺,仿佛溢满的碧池之水,让她看见春日的明媚。 然而她的身子却一天比一天糟糕,总觉得疲倦想睡,却屡屡在梦中惊醒,四肢无力之极。 怀孕的人都是这样吗?就算受到如此周密的照顾也依然万股不适? 闻着屋里的熏香,她有些许的恍神。 「今天感觉如何?」舒泽早早下了朝,头一件事便是感到她的床榻前,再多的公务也要坐她身畔完成,否则他会魂不守舍。 「还好……」每一次他如此问,她就如此答。 虽然周身都不舒服,但她不忍心让他担心。 「我怎么觉得你手脚冰凉啊?」舒泽摸摸她的额头,狐疑道,「这屋里熏的是什么香?」 「回贝勒爷,」雪倩回答,「是从岱嬷嬷那儿取来的,说是产自西域,能凝神定气,对孕妇最好了。」 「把这香掐了,」舒泽警惕地道,「以后别弄这些奇奇怪挂的东西,若非御医许可,都挪得远远的。」 「你啊,别这么紧张,」盘云姿莞尔,「岱嬷嬷总不至于害我吧?」 「她跟福晋是一伙的……」舒泽低声说,「我怕万一……」 「别把人想得这么坏,」虽然玉福晋骄纵善妒,但她一直觉得她不是心地歹毒的女子,「就算真有人算计我,我也一定可以撑过去。」 「什么?」舒泽一怔。 「泽,我这样爱你,这样爱这个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撑过去,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不让你担心。」凑到他耳边,她轻声呢喃。 的确,她相信自己的意志,无论前路如何坎坷,她亦有能力支撑…… 他收敛笑容,轻轻搂住她的腰,自然而然的轻吻她的发鬓。 一旁的雪倩见状,连忙知趣地退出屋外,并将帘子垂下。 「泽,不要……」每次他吻她,都会让她纤细的身子激颤不已,「会伤了孩子……」 「有时候,我真讨厌这个碍事的孩子,」舒泽一边继续亲吻,一边打趣道,「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宁可不要他……」 「唔……」她忽然发出一声低吟,额前冒出一滴冷汗。 「怎么了?」他连忙住手,担忧地看她,「是不是我太莽撞,弄疼你了?」 不知为何,她感到腹中隐隐作痛。 「你啊,说孩子的坏话,他不高兴了。」努力微笑,不想小题大做。 「儿子,你不高兴了吗?」舒泽玩闹般的扶着她的小腹,用跟孩子说话的口吻,「等你出来以后跟阿玛闹吧,别折腾你额娘!」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如果是女儿呢?」 她前一刻还有力气与他说笑,但后一刻忽然支撑不住,整个儿软软地向后倒去。 「云儿,你怎么了?」舒泽大惊,手中无意中触碰到床单,却发现有什么湿漉黏滑的东西沾到手上。 他定睛一看,却是整片鲜红,自她的体下蜿蜒流淌而出! 「云儿!云儿!」 她听见他在大声地唤她,然而她此刻已经疼得无力应对,整个人迷迷糊糊昏厥过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作了一连串迷乱的梦。 她梦见了许多长年不敢面对的东西,比如火烧的竹楼,自缢的母亲,还有被杀的父亲…… 这世上的孩子,大概很少像她这样,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在无知的年纪,便触碰到鲜血,抚摸过尸体。 如今,在病痛的边缘,旧梦回到了她的眼前。她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回忆起前尘往事,所以她也快要死了吗? 「云儿!云儿!」 她依然听见舒泽的声音,遥远而模糊,仿佛从大河的彼岸传来。 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淡水之滨,四周雾茫一片,不知何去何从,然而他的声音,却像是指路的南星,在天空中闪耀。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挪动着步子,想往声音的来源走去,可她是这样的虚弱无力,且脚下本来平坦的草地忽然化为湖泊。 「舒泽……舒泽……」在感到自己就要沉到湖底的时候,她大声的呼唤他的名字,一字一句,至少要让自己听得清楚。 或许就是这个名字给了她力量,忽然黑暗像羽毛一般散落,她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绿色的纱帘,仿佛雪化后看到了绿叶。 「云儿!」一双臂膀将她紧紧地抱起,颤抖的声音里逸出惊喜,「你醒了?你醒了?」 她唇间嗫嚅着,吃力地伸起手来,轻抚他的脸,「我……怎么了?」 「你……」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病了。」 「孩子——」她这才意识到,昏迷之前似乎感到剧烈的腹痛,还有那片狰狞的鲜血,「我们的孩子呢?」 「他没事,」舒泽的眼泪流淌下来,滴在她的脸庞上,「御医说他没事。」 「真的?」她难以置信。 「御医说很不可思议,不过你撑过去了。云儿,还记得吗?你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撑过去,不让我担心。」他重复着她的话语。 「呵……」她吁出一口气,绽露微笑,「的确,泽,我不会让你担心的。」 他哽咽无言,只是抱着她,胸背起伏,慢慢平复心境。 盘云姿看着这屋子,劫后余生,让她发现这里似乎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泽,这些是什么?」她望见屋粱上,有许多黄色的纸条垂挂而下,像片片的落叶。 「这些……」舒泽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蒙上她的眼睛,「不要看,我一会儿叫人收拾掉。」 「到底是什么?」她抽开他的手,仔细一瞧,心下不由得大大诧异,「这些是……符?」 「嗯。」他尴尬的承认。 「挂这个干么?」 「你病了,道士说,这能让你尽快好起来。」他终于道出实情。 「你向道士求符?」盘云姿瞠目,「你不是不信神佛的吗?」 「我是不信……」他抿了下唇,「可是只要能让你好起来,我不惜求助任何事物,哪怕神佛。」 天啊,为了她,他居然可以转变目己的信念,这对于一个骄傲的男子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 「假如神佛因为我从前的不敬,而迁怒于你,我希望把一切罪责都加诸在我头上,」他凝视着她,缓缓道,「只要你一切平安。」 他真是爱惨了她……假如世上真有爱情,他对她的感情便是明证,这一刻,她决定,要倾尽毕生好好报答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依在他的肩头,她感到昨日的自己已经死玄,那个瑶寨的女孩,那个大顺朝的公主,统统不复存在,从此以后,她只想做他的妻子。 旗装的女子坐在灯下,托腮出神之间,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砰的一声将门踢开。 「你来了?」玉确晋抬头,涩笑道,「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会来。」 她本想说「回来」,可现在这里几乎不再是他的家了,所以她只能说「来」。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必言明原因了,」舒泽怒意难掩,摆明了是来兴师问罪的,「你自己干过什么事,最好自己说出来!」 「听宫里的人说,这些日子御医忙进忙出的,全围着你的别业转,就连摄政王也很关心此事。」玉福晋缓缓说着,」看来她是好转了,否则你早就拿剑刺死我了,还会让我开口解释吗?」 「我一直以为,跟我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孩,至少还有几分善良,」舒泽凝眉,深沉的目光投向她,「没想到竟是如此蛇蝎心肠。你到底是如何下毒的,说!」 「很简单,雪倩托岱嬷嬷置办的东西,都会先搁在府里,我便在顺道往话梅里放了些堕胎药。」她坦言不讳。 「你……」舒泽真想一把掐住她的喉咙,但碍于多年的感情,始终没狠心的下手。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恨死我了,但我若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会相信吗?」玉福晋敛色道。 「为了我好?」舒泽只觉得荒唐,「杀死我至爱的人,是为了我好?」 「现在孩子没有出世,打掉他还来得及,」她忽然流露恳切之词,「反正他们母子迟早是要死的,你希望月己的孩子出世以后才被杀?那会比现在更伤心!」 「谁说他们母子会被杀?」舒泽怒不可遏,迫近一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王爷和太后都是这样打算的,一旦从她手中得到藏宝图,破解了其中秘密,就……」她有些哽咽,这一切连她都觉得残忍。 「胡说——」舒泽摇头,难以置信,「王爷答应过我……」 「你以为他不会骗你?」玉福晋一脸焦急,「舒泽,你若执迷不悟;,对盘云姿懂了真情,到时候恐怕连你都……」 「我不会让他们碰云姿,哪怕不要我这条命!」这刻,他打定了主意,收起所有心慌意乱,因为害怕只是徒然。「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疯了!」玉福晋起身,「我冒死告诉你真相,你怎么能……」 「玉儿一一」这是第一次,他这样轻柔地唤她,「你也早点离开吧!」 「你说什么?」玉福晋一怔,全身激颤,「走?我能去哪?你要我去哪里?」 「回科尔沁,」他笃定道,「我会写下休书,放你自由。」 「你休想!」玉福晋气得跺足,「我一日是你的妻子,终生是你的妻子,你休想甩掉我!」 「可你从来不是我真正的妻子……「他忽然有所感叹,「从前我以为是因为哥哥的缘故,让我恨所有的蒙古人,所以无法碰你,可自从遇到云姿,即使知道她的身份,我也想要她,那时我才知道,从前的一切只是借口,我只是不爱你而已。「 他说什么?她忍耐了这么多年,等了他这么多年,居然就换来这样一句话? 「我哪里比不上盘云姿?」她豆大的泪水流淌下来,「没她漂亮?不如她待你好?舒泽,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呵,他该怎么跟她解释?世上一切皆可强求,惟有感情无法种花得花、种果得果。 「本想就这样继续下去,怀着对蒙古人的恨意,把你我都拖入地狱,你不快乐,我也陪着你不快乐……」他喃喃道,「但自从遇见她,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浪费了这许多人间时光。玉儿,我对不起你,道歉,并不是因为我爱上了云姿,而是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她一怔,错愕地抬眸看他。 「玉儿,你没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她,除了这扇大门,你依然是科尔沁倾国倾城的公主,无数满蒙才俊拜倒在你的裙下,你大可寻到如意郎君,我们跟汉人不同,不讲究什么贞操名节,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将来会很幸福的。」 这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孩,他惟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放她自由,这比勉强去爱她更会让她幸福。 或许他该早一点为她做这件事,亦可早一日解开两人之间的枷锁。 玉福晋弯下腰,错啜泣道失声痛哭,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呕出身体。 他望着她,不知该怎样安慰,或许这世上适合安慰她的人,并不是自己。 第八章 「云福晋……」雪倩来到她的床侧,满面难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盘云姿一怔。 「外面……有一个人求见。」她支吾着,好半响才道。 「那快请进来啊。」 「可是贝勒爷上朝去了……我怕……」雪倩总算道出实情,「是玉福晋。」 「什么?」盘云姿愕然。 「奴婢看,还是让她走吧,以免生事。」雪倩劝道。 「不,请福晋进来。」依玉福晋的脾性,若非迫不得已,断不会来见她,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不一会儿,她便看到雪倩引着那高傲女子来到房中,乍看之下,她一时没认出玉福晋,对方一改雍容打扮,只一身简单素衣,脂粉末施。 「福晋恕罪,」盘云姿坐在床上颔首道,「贱妾有病,不能起身相迎。」 「你就躺着吧,」玉福晋仿佛不介意,只淡淡地看着她,「如今,我也不是什么福晋了,你改称格格吧。」 她愣住,不解其意。 「昨夜贝勒爷到我那儿去了,留下一封休书……」似乎哭了一夜,玉福晋的眼睛都是红的。 「休书?」她猜到舒泽会上门兴师问罪,没料到居然如此迅速。 「他早就想休了我,现在可好了,弑妾这个罪名足够让我被逐出京城,就连太后和王爷也不好为我开脱。」玉格格苦涩一笑,「我活该,是吗?」 她该怎么回答呢?按理,她该恨这个企图杀死她孩子的人,可刹那间,又觉得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无论如何她都狠不下心来。 「格格今日到此,是有话要对云姿说吧?」她猜测,「与贝勒爷有关的吗?」 「你果然很聪明,能猜中人心,」玉格格凝视她,缓缓道,「难怪舒泽会这样喜欢你。」 「其实贝勒爷喜欢上我,只是缘分……」就像是吹散的蒲公英,不知会落到何处,哪片土壤会生长。爱情,无关好坏,真的只是缘分而已。 「想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吗?」玉格格忽然道,「你以为我下毒,只是出于嫉妒吗?」 「云姿从不认为格格是那样简单愚钝之人,」她 摇头轻笑,「想必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面对打算杀害自己的凶手,她还能如此心平气和,或许就是猜到对方另有苦衷吧? 她早就说过,不太相信玉格格是毒如蛇蝎之人。 「你是瑶族人吧?」 对方的话却让她吃惊。 「格格你……」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玉格格冷笑,「其实我也是从太后那里听说的,不过舒泽就比我早一点,在他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他早就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那他还…… 盘云姿只觉得如有闪电划过长空,脑中一片混乱。 「你以为摄政王为何将你赐予他?那么多汉女,为何挑中你?别人都如花似玉,惟独你相貌平平,何以能得到舒泽的青睐?」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聪慧吸引了他,难道不是吗? 「其实从一开始,舒泽就打算可以接近你,赢得你的好感,为的是你手中的藏宝图。」玉格格直言道。 这话像雷一般,霎时将她劈开了似的,有种难言的疼痛在周身煎灼。 原来他早就知道藏宝图的秘密,可他却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与她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劝你还是趁早离开他吧,」玉格格终于道明来意,「留在他身边,你迟早会被太后和王爷赶尽杀绝,而他也会受到牵连,想要保你自己的命,就立刻悄悄离京,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咬唇,良久不语。与他相处的一幕又一幕,仿佛皮影戏一般,在脑中中闪过……这瞬间,她不知该如何决断。 「很奇怪我为何要对你说这番话吧?」玉格格淡笑,「觉得我又是出于嫉妒?」 「不,云姿没有这样想……」她终于抬眸,直指人心的眼睛微光忽闪「格格是念及夫妻情份,想保护贝勒爷吧?」 「你……」玉格格难以置信,她居然会猜中自己的目的。 这一刻,她输得心服口服,难怪舒泽会爱上这个女子,因为这个聪慧的女子从不被表象所迷惑,总能看到云后的姿态。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听到自己如此笃定的回答,仿佛雨停后的地面,虽然平静,却留下湿漉的痕迹。 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他陪多尔衮练剑了。 他决定,今晚要带云姿悄悄离开京城,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度过此生。 什么满汉之争他再也不想理会,毕竟他曾经战功卓著,自认对大清的回报已经够了…… 心中已经做好计划,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以免被人察觉。 「舒泽,你今天好像不太用心啊——」但多尔衮终究是老狐狸,依然微微感到他的不对劲。 「王爷……」舒泽只好掩饰道,「我已经写下休书了……」 「真要休了玉儿?」多尔衮一怔,「看来你们还是有感情的,否则怎么如此心浮气乱?」 呵,看来这个借口找得很好,能成功敷衍过去。 「何必呢?」多尔衮劝道,「玉儿这次是莽撞了些,但她好歹也是你娶了十多年的妻子,为了新欢而休妻,不太厚道。」 「我心意已决,王爷不必再劝了。」他望着多尔衮,这个多年来如慈父一般照顾他的人,虽然心狠手辣,但他还是万分感恩。 今夜他就要离开了,此生恐怕无法再见这些京城的亲人,说不会不舍其实是假的…… 「你看你,我才说两句,你眼圈都红了,」多尔衮呵呵笑着,轻拍他的肩,「叔父不是怪罪于你,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凡事还是自己作主吧。」 舒泽微笑,只世得喉中哽咽,一时无言。 真的很钦佩从前那些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原来他们要背负的不止是世人的骂名,更多的是亲人寄予的厚望——原来,爱美人,亦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如今盘云姿已经怀了你的骨血,」多尔衮忽然道,「是否,她已经对你死心塌地了?」 「她与侄儿倾心相爱……」哪怕在人前,忆及她的温柔亦让他微微脸红。 「好,很好,」多尔衮点头,「看来时候到了!」 「什么?」舒泽不解地抬眸,心下预感不祥。 「现在你可以让她交出藏宝图了。」多尔衮命令道。 「可是……她正在孕中……」 「这才正好,倘若孩子生下来,咱们再逼迫她,恐怕对你就太过残忍了。」多尔衮灰色的眼眸闪动。 「叔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孩子尚未成形,就算失去了,对你而言也不至于太伤心。」 「叔父,你是要……」玉儿说得没错,孩子是威胁的筹码,他本以为还有一线生机,看来及早离开京城是正确的决定。 「你不要舍不得这个孩子,」多尔衮叹息,「将来叔父会再为你挑选美貌侍妾,一定比盘云姿更加聪慧可人。」 「叔父,你不是要侄儿好好爱她吗?如今侄儿已泥足深陷,你又……」他不解,万般不解。 「呵.我知道你对她动了情,可那又如何?」多尔衮笑道,「你我都是男入,该知道男人的情与女子不同,男人一生能爱上许多人,失去了盘云姿,你或许会难过一时半刻,但你出会渐渐把她忘记,就像你对玉儿,从前也算是恩爱夫妻吧?如今却能狠心的把她休离,可见爱情这件事其实并不长久。」 不,叔父错了。或许他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伟岸之人,但他对云姿的喜爱,绝非叔父说的那般短暂薄凉。 「侄儿一定要这样做吗?」最后一次,他怀抱一线希望,试探地问。 「为了大清,你没有选择。」多尔衮肃然地命令。 他该如何回答?本来残留的几分愧疚,在这顷刻间全化为乌有,他的胸中溢满愤怒,拳头紧紧握着,不敢让心中的火山喷发。 忍一忍,再忍一忍,今夜带着云姿离开京城,一切便可无恙…… 紫禁城他是不能再待了,所谓的亲人,原来也无可留念——在这苍茫天地之中,只有她、惟独她,值得自己一生珍视,因为惟有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带半分功利。 他该庆幸自己是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男子,如此活得坦然,少了阴霾。 多年以后再穿上瑶族的服装,盘云姿站在镜前,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深蓝的棉布,这古朴的刺绣,还有周身沉甸甸、亮闪闪的银饰,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这些年,先跟义父走南闯北,再到贝勒府中隐姓埋名,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本是瑶族女子。 飘逸的汉服,华美的旗装,似乎都不如这质朴简单的衣饰让她感到舒畅。 她很庆幸,今天终于可以做回原来的自己,再也不必畏缩恐惧的掩盖身份。 蔷薇做的胭脂抹在脸上,化出艳丽妆容,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浅笑盈盈,忽然变得美丽非凡,像屏开的孔雀…… 此时门扉推开,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知道他回来了。她没有像平常那样迎上前去,只是站在镜前,背对着他。 舒泽跨进门槛,乍然一怔,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无语。 「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养?」他抿了抿唇,「下床干什么?」 「这身衣服藏在柜子里,已经好久了,」盘云姿轻声答,「我趁你不在的时候自己做的,这些银饰也是悄悄叫人打制的。」 「很漂亮……」他预感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却没有勇气率先开口点出一切。 「舒泽,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终于转过身来,桃花一般的妆看向他,「这样的衣饰并非汉服,亦非旗装。」 他凝眉,等待下文。 「这是瑶族的装扮,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是瑶族女子?」她涩笑道。 舒泽摇头,一颗心微颤,感到似有山雨欲来风已满楼的气氛。 「你一点也不吃惊吗?」她盯着他的表情,「因为你早就已经知道了,是吗?」 终于问到了关键,他该如何回答? 无论点头或者摇头,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云儿,你听我说……」他想解释,可又该如何解释? 毕竟他的确参与了多尔衮的阴谋,直到昨天晚上,他依然没有丝毫向她坦白的意思。 若非危及到她的生命,恐怕他就打算这样瞒下去永远也不肯对她说实话。 「今天玉格格来过了,」盘云姿缓缓说道,「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这一刻,舒泽只觉得身体霎时变成了石像一般,原来他迟了一步,倘若早点同她道明一切,也不会有此刻的窒息感。 「没错,我是大顺王朝昌平公主盘云姿,」她忽然泪眼婆娑,「李自成是我的义父永昌元年,我随他一同进京,在宫里过了一段繁华却短暂的日子,不久之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我随义父南下逃亡,在湖北九宫山一带与之失散,被清军当成汉女俘虏到营中,直至遇见舒泽贝勒你……」 三言两语,她道清了这两年来的遭遇,其中颠沛流离、国破家亡之苦,在短短数句中,如镜折光。 舒泽看着她的泪眼,忽然觉得心尖酸涩,看她这般年纪轻轻,却品尝了世间最最极致的喜悦与悲痛,经历了天与地的变劫,难怪她能有这样从容的态度,无论遇到什么都如此平静泰然。 「藏宝图此刻就在我身上,以江永女书写成,」她进已步坦言道,「可是,就算你是我最最心爱的男子,我也不会给你,这张藏宝图只能用于大顺王朝东山再起之时——这是我对我义父的承诺。」 「云儿,你误会了……」舒泽百口莫辩,「我并非想要这份藏宝图……」 「从来没想过吗?」她直视他,用逼问的口吻问着。 「我……」他承认,一开始,的确为了维系满清利益,有过谋夺的打算,但自从爱上她,就再也没有想过此事。 一刻出没有。 「我以为……」盘云姿啜泣,「你是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是!」他手足无措,想上前却不敢,只能看着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仿佛滴落到自己的心底。 「我不信……不信……」盘云姿摇头,退后一步,满怀恨意地凝视他。 「云儿,这些日子以来,难道我对你的真心,你感受不到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如果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我真不知该怎么……」 这顷刻,他发现自己变得木讷,从前就算不是能言善辩,至少辞能达意,但现在,他的舌头就像被猫咬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在挚爱的人面前,就是这样拘谨,只能紧张地呼吸,不知所措。 「总之我不会再相信你——」她强抑心中悸动,如此说道。 真的不再吗? 呵,惟有她心里知道,这些话只是骗他的谎言,为的只是斩断两人的关系而已她不希望他为了自己葬送前途,甚至性命,爱一个人,就算不能为他做什么,至少要他好好活着。 她知道他对她的爱意,那些眼泪与甜蜜,若是假装,世上恐怕再也没有真情。此刻她只能如此,假装恨他、远离他,这样才能保全他。 「云儿,我们离开这里,」舒泽竭力道,「我本就打算今夜带你走,咱们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什么大顺、大清,咱们都不要再理了,好吗?」 她怎么可以这样做?让他放弃堂皇的贝勒爷封号,去跟她过山野小民的生活? 一生壮志无法实现,变成闲云野鹤的普通人? 她的舒泽,是满蒙第一勇士,战场上风光无限的兰陵王,她怎能独自占有,让他下半生珍珠蒙尘? 她再自私、再爱他,也不能如此,那样只会让他将来后悔时恨她。 「你这样说,只是为了骗我说出藏宝图的所在吧?」她狠心地讽刺,「见勒爷果然深谋远虑,骗人的功夫炉火纯青,世人无人能及,」 「云儿……」他伸手想抓住她的衣袖,却只捉住一阵清风:尘袅忽然觉得巨大的无奈,这种感觉,哪怕是在战场上将败之时,也不曾有过。 他该如何劝服她?该拿她怎么办? 烛光下,他看到她的泪水潸然而落,难道是他的幻觉,为何那眼泪像是红色的? 没错,就像血痕,一颗颗,嫣红的颜色,顺着她的脸庞坠下来,美丽中带着凄凉。 他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不是血,只是沾了胭脂的泪,因为染了红色,而变成嫣然。 湘妃泣血……他忽然想到这个典故。 曾经说过,假如遇到一个能为自己泣血的女子,那将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此生无憾。 现在他终于遇到了,可是看到她的血泪,却是在决裂之时…… 这一刻,他终于能了解,当年帝妃在湘江之畔洒下的那些泪水,为何能染得竹迹斑斑,至此都不能褪去,因为这样的泪水刻骨铭心。 「云儿——」无论如何,他也要再唤她一次,就算没有结果。 他看到她袖间忽然一扬,仿佛有沙尘喷在他的脸庞上,随后整个人中了魔一般,顿时失去知觉。 盘云姿伸出双臂,轻轻将他抱住,跟随他沉甸甸的身子跪倒在地毯上。 她的袖中藏有瑶族人特制的一种迷药,从前在清军营中,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备。 没想到,如今却要用它来对付自己最爱的男子。 她抚摸着他的容颜,看着他闭着的眼睛,悲恸地哭泣起来,哭了很久、很久…… 月朗星稀的树下,若水第一次觉得姐姐的背影如此孤独。 深夜邀她到此,她知道姐姐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对她说。 「若水——」盘云姿微微笑道,「我要离开京城了,从此以后,就剩你一个人,千万珍重。」 「姐……」若水吃惊,「怎么……舒泽贝勒知道吗?」 她不答,只将手中绣花鞋交给妹妹,「这鞋底里藏有我那半张藏宝图,现在一并交给你,若水,你要好好保存。」 「姐,这是为何啊?」若水越发感到不对劲,「义父临终的时候,不是说好,我们姐妹-一人一半吗?直到找着大顺朝的继位者……」 「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盘云姿淡淡摇头,「我爱上了舒泽,他是满人,我害怕自己会因为爱他而泄露秘密。若水,这东西放你这里,是最稳妥的做法。」 「姐姐如此信任我?」 「呵,至少你是汉人,你爱的人也是汉人。」盘云姿道,「无论将来薛大哥能不能帮咱们大顺东山再起,汉人收敛的财富,终究要归汉人所有,这大概是我惟一能帮义父做的事了。」 她想过,退一万步,仔仔细细考虑过,就算大顺朝从此覆灭,这藏宝图至少不能落入满人手中。 这是她的底限。 「姐,你要去哪里呢?」若水望着那孤立的马匹,担心怀孕的她是否能远行。 「或许回瑶寨,或许走到哪儿算到哪儿。」她不打算明确回答,以免舒泽找到若水,问出答案。 「真的要这样离开?」若水没有打听她执意要走的原因,有些事情她们姐妹之间不必言明,亦可猜到十之八九。 她点头,遥望远方,繁星的所在。 所谓前路茫茫,此刻她终于能体会其中意思。 「姐,倘若有人前来问我你的下落,我该如何回答?」若水从旁道,「是否有话要留给他?」 她知道若水的意思,她咬唇,思忖片刻,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倘若有人前来寻我,就把这个给它。」这是最后的礼物,她要送给舒泽的惟一纪念。 没有再多问,若水只将此书信收下,仿佛一切归于无言。 第九章 舒泽看着若水,他最最心爱之人的妹妹,他发现这姐妹两人有一种相似的神态,就是可以在任何时刻维持气定神闲。 只见若水迳直朝他走来,微微一拜。 「贝勒爷是来向我打听姐姐的下落吧?」对方直接的话语让他一怔。 「不错。」他只得点头。 自从那夜,她用迷药将他弄晕后便失去了踪影,他动用举国上下的眼线,亦无法找到她。 盘云姿,这个俘虏了他的心的女子,在离去之后似有隐形的绳索,仍将他牵绊,并有死结永远无法打开。 「我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若水坦言,「不过,贝勒爷大可亲往湘江一带寻找,姐姐思念故乡,不会不回去的。」 「可湘江偌大,瑶寨数百,我如何能寻到?」他蹙眉低喃。 「瑶族分为多种,姐姐隶属盘瑶一族,从前她的父亲是寨中头人,因为饥年匪患,遭遇匪类杀害,她母亲伤心之余上吊自缢,姐姐年纪小小便成为孤儿,受尽寨中远亲的欺负,幸得我义父路过湘江将她救起——」 原来她还有这般身世,听在耳中,越发让他怜惜。 「贝勒爷若要寻找,从盘瑶山寨寻起便是,其余诸如花篮瑶、过山瑶、白裤瑶等聚集之地,不必再去。」 「受教了。」舒泽颔首,大为惊喜。 「还有——」若水犹豫片刻,终于自袖中拿出那封书信,「这是姐姐留下的,她说若有人来寻她,便将此物交付。」 「这……」舒泽打开信封,激颤道,「这是……江永女书?」 「没错,此信以江水女书写成。」 原来他一心想见识的奇妙文字,便是这般,菱形倾斜,娟细秀丽,看似汉字,却如天书。 曾经他多么渴望见到它,但如今将它捧在手中却心酸难遏,恨不得无缘一见。 这,是她留下的诀别礼物吗? 「敢问楚姑娘,这信上所书是何意?」舒泽哽咽,「在下实在看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若水答。 「可是……」 「你想说,姐姐教过我女书,我应该懂得,对吗?」若水浅笑,「可惜女书有数十种变体,姐姐教会我的只是其中一种,这信上的内容以别种书写而成,或者这只是姐姐自创的文字,我实在不能知晓。」 他听着这话,知道并非骗他,巨大的无奈涌上心头。 假如她没有留下书信,他还不会这般失落,留下了却看不懂,才是最最让人懊恼伤神的。 「我会亲往湘江,寻遍瑶寨,逐一向人请教,」这瞬间,舒泽已经笃定,「我相信,世上总会有人看懂,告诉我其中的含意……」 他有种预感,信看懂了,也就能找到她的下落。 「贝勒爷对姐姐的这番深情,令若水感动,相信亦能感动天地,让姐姐重新回到你身边。」她盈盈一笑。 「楚姑娘,如今你身份已经暴露,留在薛府真的无恙吗?」她是云姿的妹妹,亦算他的小姨,他应该替云姿照顾她。 「贝勒爷不必替我担心,」若水脸露坚韧之色,「我们姐妹俩,虽是苦命柔弱之人,却都有勇气能独自穿越阡陌长河。」 看样子,若水的背后亦有令人感慨的故事,若非他此刻无暇,或许会好好倾听一番。 但眼下,他的心早己迫不及待飞往湘江之畔,找寻魂牵梦萦的芳踪。 寻寻觅觅,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之地,已经半年,却依然不见她的踪影。 每一次看见瑶族的女子,他都忍不住拿出那份书信,请她们解读。 然而她们不是警惕地望他一眼,便是笑着摇头表示不知。 女书能流传于今,一直未被男子掌握,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些女子同心协力的守护吧。 坐在梯田边,他望着泉水从脚下淌过,天高云低的四周,让他产生一种疲倦的感觉。假如这辈子再也无缘与她相见,他要一直待在这山间野林寻觅一世吗? 但他知道,若不能找出答案,他这辈子亦不会甘心。 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笛叶! 没错,树叶奏出的旋律,与她所吹的如此相似,有片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觅到了她的踪影。 然而惊喜回眸中,却见一个十多岁的牧童,骑着黄牛路过他的身侧。 「小弟弟!」他连忙拦住那牧童去路,「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我家姑婆。」那牧童答道,纯真一笑,灿烂无比。 「姑婆?」看这孩子的年纪,他姑婆一定很老了吧?所以肯定不是云姿…… 舒泽不由得大大失望。 「大哥哥,你是外乡人吗?」那牧童跳下牛背与他闲聊,「到我们寨子里做什么?跑单帮的?」 「呵,我的样子像个生意人吗?」舒泽涩笑。 「你要有好吃的,就尽管卖给我,我家姑婆病了,需要吃很多东西。」那牧童道,「还有,我不是小弟弟,我是小妹妹!」 「啊?」舒泽定睛一瞧,果然没错,对方的确是一个小女孩,却因为皮肤黝黑、粗衣短裤的打扮,让他误会了。 「我不生气,」牧童依旧笑,「好多人都弄错。」 「既然你是小妹妹,这种字你认得吗?」他灵机一动,拿出书信让对方辩认。 成年的女子或许对他有提放,小女孩应该很好骗吧? 「我才开始识字呢,」牧童道,「不过我家姑婆肯定认得,大哥哥,不如我带你去问问她。」 「你家姑婆未必会告诉我啊——」他叹了一口气。 「我家姑婆很和气的,寨子里的人请她写信,她从不拒绝。我想她应该会帮大哥哥你吧。再说,天就要下雨了,大哥哥你正好到我家避避雨。」 也罢,眼看天色已晚,找个地方歇歇脚也好,无论对方肯不肯帮他,他亦要最后一试。 「小妹妹,你请我到你家,不怕我是坏人吗?」他摸摸对方的头,微笑道。 「姑婆说,过路皆是客,她最喜欢跟外乡人聊天了,问东问西的,特别是关于京城的事。」 正巧,他就是从京城来的,不知是否能换取他想要的东西? 如此一边闲聊,一边跟着牧童前行,没一会儿,便看到一所茅舍,掩映在花树之中。 虽然简陋,但茅舍四周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另有淡淡清香自屋中散出,仿佛世外桃源。 「姑婆,来客人了——」牧童将他领进屋,却见屋中隔着一层帘子,似有妇人躺在帘后的卧榻之上。 「小云,是谁来了?」帘后发出低语,听不真切,只觉得说话之人极虚弱,声音沙哑的,但却不似过份苍老之人。 「从京城来的客商。」牧童答道。 原来这女孩子名叫小云,呵,跟「云姿」好像。霎时,舒泽心里产生一种亲切感。 「京城?」沙哑的声音忽然扬高,似乎对这个词颇感兴趣。 「对了,姑婆,这位客商有一封书信,想请姑婆看看,他不认识上面的字。」 小云快嘴道。 「拿进来让我瞧瞧——」帘中人答道。 「大哥哥,我姑婆这几天感冒了,不方便见客,你就隔着帘子跟她说话吧。」 小云对舒泽笑。 舒泽点点头,当下拿出书信,让小丫头传递过去。 帘后人接到书信的一刹那,仿佛吃惊地「啊」了一声,随后良久无语。 「姑婆,您是否认得?」舒泽随小云称呼对方。 「这是江永女书……」半晌,帘中人才低低答道,「公子你如何有此信?」 「在下妻子所写。」舒泽轻柔地答。 「这么说,尊夫人是江永人?」 「她姓盘,是瑶族人。」他坦言道。 「这封信既然是尊夫人所写,为何公子会不识?」 「实不相瞒,此为我们夫妻两人分离之时她留下的,这半年,我寻遍瑶寨,亦不见她的踪影,希望全都寄托在这封书信上,相信一旦知道了其中含意,就能找道她的下落。」他的言语中泛起苦涩, 「尊夫人既然决定离开,想必自然有她的道理。公子何必再来寻找?不如回到京城,另娶门当户对者,岂不省心?」帘中人似有劝说。 「不……」舒泽淡淡摇头,「找不到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去, 宁可颠沛于山岭间,直到老死。」 「公子这又是阿必——」帘中人似被感动,深深喘息起来。 「倘若感情已尽,两人分开,我不遗憾,但一切皆是因为一场误会。假如她能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向她解释清楚。」 若非那夜她将他迷昏,他相信自己定有办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我还是那句话,公子不如回京去吧,知道了信上的内容未必是好事。」帘中人依旧道。 「不,请姑婆帮帮在下,」舒泽砰然跪在地上,「若不能知道其中含意,在下死不甘心!」 「公子,你快起来吧!」帘中人急道。 「大哥哥,你起来吧!」小云比也上前搀扶。 「请姑婆帮帮在下,’他铁一般强硬不动,意志坚决。 「好吧……」帘中人终于让步,长叹一声,「既然如此,我就念给公子听……」 「真的?」他的脸上霎时布满惊喜。 「不过这江永女书不传男子,我这样做是违背祖训。」 「我只要知道大概意思就够了,」他连声道,「今日之后,上面的文字我依然一个不识,不算传教吧?」 「好,那我就念了,公子听好。」 他霎时凝神定气,生怕听漏一个字。 「舒泽,」帘中人念道,「提笔之际,已是日暮,等你回来时,便是我要离开时。但我又何尝想离开?即使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即使我们的相逢不过是阴谋的安排。我如此爱你,哪怕真相揭晓后,亦没有半分动摇,我的离开并非情变,而是不想连累了你。」 「忆起当初在山中等待你回京,抚摸你留下的面具,思念在点滴间仿佛汇成檐下之水,每日看着它们珠垂玉落,滴进我的手心,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渐渐喜欢上了你。」 「你送了我十数封书信,今日我决定效仿你,给你留下最后的纪念。不过,它们是你读不懂的文字,就像我隐瞒的心情,这上面写了什么并不重要,我只相信,爱你的思绪会随之深藏其中,在心有灵犀中,给你感应。」 「离别在即,我特意抹上蔷薇的胭脂,嫣红的颜色,希望我对你落下的泪水,亦是嫣然。还记得吗,那些湘妃竹下,我们都曾说过,希望世上有一个能为自己泣血的知己。舒泽,今日,你得偿所愿了吗?」 原来,她是爱他的……聪明如他,到头来反倒被她骗了。 舒泽感到自己的泪水无声滑下来,亦听到帘后似有微泣。 刚才他就觉得不对劲,那声音虽然沙哑,可是语气停顿处,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情愫…… 他一个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帘子一掀。 正捧着书信流泪的女子,赫然出现眼前。 「云姿,是你!」他低声道,「我早该想到,这个世上,倘若真有人读懂这封信,那一定就是你本人——」 盘云姿摇头,再摇头,无奈地向他伸出双臂。 就在张开手的一刹那,他已经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舒泽……舒泽……」她唤着他的名字,,本想隐瞒的心情,此刻袒露无遗。方才一见是他,她当下心慌,本想三言两语打发他离开,却被他的一番执着感动得不知所措。 分离半年,他找了她半年,望着这被晒成古铜色的皮肤,这破旧穿洞的鞋子,这被荆棘划出血痕的手臂,她怎么还能狠心打发他离开? 「我的妻子,明明年轻美貌,却被人叫做姑婆?」舒泽调侃。 「没办法,我在这寨里,辈份比较高……」但也幸好是身份的误会,让两人得以重逢,亦让她听到他深爱她的决心。 「我们的孩子还好吗?」,他抚着她圆滚的肚子,算来也快临盆之期了,「小云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一点小感冒而已,小云懂什么?」她笑道,「我怀孕,她以为是生重病。」 他不由得莞尔,凝视她的眼晴,轻吻她的发鬓,「云儿,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连说数遍,仿佛咒语注入她的耳际,逼得她不得不点头。 方才念信的同时,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不论前路如何,亦要执子之手,天荒地老……因为字里行间的感情,连她自己都感动。 她怎能错过如此深爱之人?除非她是傻了…… 「呵——」忽然,她感到腹中一阵隐动,不由得叫出声来。 「怎么了?」舒泽大惊。 「你来得正好,」明白了所以然,她忽然绽放盈盈笑意,「正赶上咱们的孩子出生。」 从前曾说过,再次见到他,定会绽放微笑。她,没有食言。 日暮之中,看见白鹭,自天边飞往山涧。 她依在门栏处,等待久盼的身影能快马加鞭,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回京城去了。这些年来,他一半时间留在京城,一半时间在这山中陪伴她,形成了循环的习惯。 她始终以为,男子不该放弃所有,跟她在此过避世的生活。她的舒泽,有着绝世的才智与武功,理应为国家社稷出谋划策。 她希望能有一个人,既能为满人,亦能为汉人,还能为他们瑶寨中人,而舒泽,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多尔衮一直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她,一直以为他每月南下,只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 京中都传说,舒泽贝勒是世上最痴情的男子,纵使妻子失踪多年,从未放弃。 每次听到这样的传闻,她都默默微笑,幸福的感觉像蜜一般在心中融化开来。 每次他回京的时候,她都会把思念的心情写在纸上,用隐秘的语言。 多年以后,或许她会把这些传给他们的女儿,教会她江永女书,告诉她,父母如何相爱的故事。 这故事里,有关于爱情所有的楚涩与甜蜜,坚韧和彷徨,然而当岁月流逝,这一切终究只剩下纯真的纪念。 她的后辈会记得,曾经有一个瑶族的女子,和一个满族的男子倾心相爱,跨越了艰难梗阻,得到令人羡慕的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