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杀手》 楔子 隆冬之际。 河南中牟县北二四胡同最底端的大宅院内,来了一名神秘大汉。 蓦地,屋内传出一串响脆的婴儿啼哭声,大汉立即翻身跃过围墙,急速窜往东厢房。 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他已夺出宅院,朝西一路狂奔而去…… 「来人啊!快来人啊!」宅子里顿时人声沸腾,脚步杂沓。 接生的产婆,无缘无故昏死在石阶下,全身没丁点伤痕,唯咽喉处留下一抹暗红。 今儿个是飞虹帮帮主上官濂溪夫人幻姬临盆的日子,历经四个时辰的折磨,她终于产下一名-- 「启禀帮主,夫人与小姐均安然无恙。」 「是女儿?」 「不!!」幻姬惨叫一声,于此深夜,显得分外惊心。 从此,谁也没听她再说过任何一句话。 时逢雍正皇即位,一个平凡年代的下平凡日子……。 第1章 太行山左冷峰。 此处林木苍郁,终年寒风不断。放眼百里之内,仅仅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依山傍水,建筑了一栋气势雄伟,连绵数亩地的大宫殿,取名飞虹堡。走进里边,仿如置身迷宫,外人一旦涉足,经常耗费三、五天的时间也走不出来;因此,终年累月,人迹罕至。 飞虹堡内只住了两个人,独孤星和他的儿子独孤虹。他们是在十八年前移居到这儿来的。 独孤星五十岁左右,一辈子没娶过妻室,但他却有一个儿子,年方弱冠。 「这几天我得到稍息,咱们的仇家将于下月初九,路经桃花江。你去,把蓝呢大轿内的人,给我抓回来。」 独孤虹诧异地望着他父亲。 这些天他哪儿都没去,也没任何人上山来,他的消息从何而来? 他口中的仇家又是谁?为何结仇?男的?女的? 十八年来,他们不和任何人往来,过着近似与世隔绝的生活。然,他爹的仇家却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其中有的是高官厚爵,有的是富商巨贾,就是没有寻常的老百姓。 独孤虹内心疑窦丛生。但他没有问,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听命行事,反正问了也没用,他爹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你说……把他给抓回来?」他每回下山,都是为了杀人,从不曾生擒活捉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得不问。 「没错。」独孤星爽快地回答他,「把他捉回来,我要亲眼看着你处决他。」 这个人跟他爹结下的冤仇肯定非常大,否则他爹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要他把人远从桃花江畔押回左冷峰。 独孤虹站起来,朝独孤星深深一揖,旋即转身步出飞虹堡。 ***** 酷暑的六月天,火焰炽烈,大太阳向地面张开了血盆大口。远望桃花江附近,地气蒸腾,热得连马都把舌头吐出来纳凉。 上官宇琳暗自懊悔,不该硬吵着跟随她爹到金陵上任,早知道这一路上根本没啥好玩,她就该留在家里,和她娘以及姊姊,等到中秋以后再乘船南下,那可要轻松多了。 「爹!爹!」她跨下马背,跑到前头的蓝呢大轿旁喊道:「停轿!停轿!」 「你又怎么啦?」上官濂溪掀开帘布,一见到她那半男不女的打扮就皱眉头。 「我好热,而且好累。」上官宇琳娇喘吁吁,汗流如注,疲累得一脸无辜。 「是你自己要跟来的,」上官濂溪虽然有些心疼,但他觉得还是必须给她一点教训,免得她老是胆大妄为,想干嘛就干嘛,从来不听旁人的劝。「还记得临出门时,你是怎么跟你娘说的?」 「我……」太阳公公把她晒得头昏脑胀,只想找个树荫浓密的地方,躺下来呼呼大睡,哪还记得那些五四三。「忘了。」 「忘了?」上官濂溪勃然大怒,都是她娘把她给宠坏了,不,是他自己,没人像他那样疼女儿的,要什么给什么,爱怎样就怎样,难怪她越来越不懂事。「子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唉!」上官宇琳觉得她爹实在有够啰唆,什么节骨眼,还子日来子日去。 「我如果继续让太阳晒下去,非仅不知其可,甚且不知其『喘』了。爹,孔老夫子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胡扯八道!」上官濂溪白她一眼,拒绝接受她的「苦苦哀求」,「回去,乖乖上马,好生骑着,再过一个时辰便可到达市集,到时爹会找家客栈,让你休息个够。」 「来不及了,女儿顶多只能再撑一盏茶的时间。」她站得两脚发酸,索性趴在轿子上,「唉!热死人了。」左手用力将领口扯开,藉以散热,「哈,这样好多了。」 「胡闹,住手!」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做出如此不文雅的动作,成何体统? 上官宇琳一不作二下休,连袖子一起卷起来。 「呵!现在我才明白,两袖『清风』,原来是这个意思,妙哉妙哉!」她格格笑得好开心。 上官濂溪气得头顶快冒烟了,「停轿!」 「哟!爹,您嫌坐轿太累,不坐啦?」 「哼!」养女若此,真想破口大骂,「进去吧,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否则把你丢到江里去喂鱼。」 「女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语毕,片刻不愿停留,立刻「钻」进轿里去,那动作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上官濂溪的眉头皱得几几乎乎可以打成一个死结,外加一个蝴蝶结。 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个如花似玉,美奂绝伦的女孩儿家,怎么会调皮捣蛋得令人无法招架? 「老爷!」随从将上官宇琳的马牵到他面前。 「爹,您好生骑着,再过一会儿就到市集,到时候--」 「住口!」得了便宜还卖乖,若非当着大伙的面,他包准会给她一顿「粗饱」。 宇琳吐着舌头,忙缩回轿里,舒舒服服地打个特大号的哈欠。 此时无风,无云,四野寂静得有些反常。 轿夫、随从们,各个垂着头,边打盹边赶路。 左侧小山丘上,忽尔来了一人一马,自远而近,策马狂奔,沙尘飞扬蔽日。 因为背着光影,众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见那匹黑马,昂首抬足,尖嘶蛮动,疾驰而至。 上官濂溪未作官以前,也是江湖中名号响亮的高手,虽然十几年来,为了某种原因,不再碰任何兵器,也不再过问江湖中的事,但亦足以看出,眼前这名骠悍的年轻人,绝对是一等一的武者。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人不怀好意,正打算开口问话时,那人竟已飞离马背,凌空直上。 「什么人!?居然敢在上官大人座前撒野--」轿旁的护卫一句话没说完,已然断了气息,倒卧在草地上。 「大胆狂徒!」上官濂溪抽出配剑,准备应战。 那人却已窜入轿中,顷刻间抱着宇琳冲出轿顶,空中几个翻跃,安然坐回马背。 「你是哪来的登徒子?你放手啊!」宇琳吓得又叫又抓又咬,「爹,快救我!快呀!」 太迟了,上官濂溪才追出五、六步,那名大汉已排众而出,扬长离去。 好俊的功夫!他禁不住心底一股冷凉。 「启禀老爷,」管事刘康安已查验过那名护卫的伤势,「是他,三绝客又重出江湖了,但说也奇怪,他这次居然手下留情。」 三绝客是二十几年前,江湖中人闻之丧胆的冷面杀手,他以绝情、绝义、绝命为行事的宗旨,一旦出手,对方绝无活命的机会,而且出手干净俐落,只在咽喉留下一抹暗红。 「不可能!」上官濂溪盯着护卫的伤口,口中念念有辞,「不是他,二十三年了,他答应过我的,没理由……何况他的长相,算算时日,也该有五十几了吧,怎么可能……不,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他,刚刚那人绝对不是独孤星。」 「可是……」刘康安是上官家的老仆人,跟随上官濂溪有几十年了。「从这伤势看来,普天之下除了独孤星和……」他忽地一顿,才又接口道:「再也没有别人会使这招『风云乍起朱砂落』,您想,不是他又是谁?」 「这……」上官濂溪倒抽一口冷气,将忐忑不已的心绪,强自压下,「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快通知附近的衙门,全力搭救小姐要紧。」 「是。」 严热的天候,被这场劫案一闹,霎时变得凉飕飕,大伙机伶伶打着冷颤,直寒到脚底。 尤其是上官濂溪,一脸灰败,怆然望着那名不速之客逃离的碎石子路发怔。 ***** 荣安客栈内。 上官宇琳和独孤虹对面而坐,怒目相视。 「喂!你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难道不该有个合理的解释吗?」 独孤虹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端着疑惑的眼眸睇向她。 良家妇女? 这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小白脸,竟然是个女的?瞧她这「德性」,根本连让他多用正眼看的资格都没有,怎么有「能力」去得罪他,还跟他结下不共戴天的生死冤仇? 「你看什么看?」他直视不讳的眼神,令宇琳浑身不自在。「我是两江总督上官大人的女儿,你再不赶快跟我磕头赔罪,好生送我回去,我保证你很快就要倒大楣了。」 显然她的威胁对他没起任何作用,独孤虹照旧摆出他那一百零一号表情--冷冽。 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对她简直是一种污辱。 「喂!你再不说话,我可是要叫啰!」还是没反应?「我一喊救命,马上就会有很多人跑过来救我,到时你被打得鼻青脸肿,可别怪我没事先警告你。」依然是一语不发? 他该不会只是单纯把她抢回来看的吧?毕竟她的花容月貌是这世间少有的。可是他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欣赏她耶。 「喂!」 他嫌宇琳太烦,干脆把脸转向一旁,表明他对她的恐吓「没兴趣」。 「好好好,这是你自找的。」本来她还预备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没想到小小一名绑匪,居然高傲得不可一世,哼!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上官宇琳清清喉咙,对准左侧以及后面四桌共十五名客人,大喊: 「救命啊!绑匪,绑匪要捉我,好心的叔叔伯伯快来救救我。」 众人闻言,迅速把目光扫过去,可,好半晌,却没半个人出来打抱不平,行侠仗义。 「来救我呀!你们没看到这个坏人绑架我吗?」气死了,这是什么世道,天下人都变得如此自私自利! 那十几个男男女女,有的摸耳朵,有的搔着后脑勺,都搞不清楚,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对着人家大吼大叫,这样怎么能算被绑架呢? 她对面那名男子,看起来尽管冷漠,但五官却出奇的俊朗,尤其是他那高壮挺拔的身量,犹如玉树临风,给人相当好的印象。这样的人,无论从上往下看,或自左向右看,都不像是个绑匪。 怎么办?要不要去救她?但要从哪里救起?她脖子上既没架把刀,身上又没有绳索缠住,得由哪里下手好呢?太困难了。 大伙你看我,我望你,总共交换了无数个眼神,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她若不是脑袋瓜子坏掉了,就是个小骗子! 「嘿!你们--」宇琳被他们的表情弄得好尴尬。算了,谁稀罕你们救! 她鼓足勇气,霍地站了起来,咦?他没点她穴道?她一直以为他点了她的穴道,所以她才会动弹不得的,怎么……铁定是他在耍诈。 真没脸!闹了大半天她居然没--慢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趁他把脸转过去,而且故意不看她的时候,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宇琳缓缓地,缓缓地移动脚步,朝客栈外头走。 众人看她这个肉票,如此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足,在大庭广众之下企图逃出那个根本不理她的俊逸男子的魔掌,觉得十分滑稽。 「奇怪!他怎么不来抓我?」宇琳对他神情自若的态势感到十分不满,「难道他是吃饱撑着,把我弄来这里,摆着好玩的?」 独孤虹低着头,自斟自酌,对她的行为视而不见。 厅里边,开始有人议论纷纷了,有的猜测宇琳是偷偷跷家的小妻子;有人认为她一副男子装束,半大不小的,应该是从私垫里逃学的绒夸子弟;狠一点的,直接当她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的笨盗贼..... 正当大伙热烈嚼舌根告一段落时,才倏然发现,那个被指为绑匪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消失得不见人影。 ***** 「狼心狗肺的东西,把我抓来这什么鬼地方啊?」宇琳一走出客栈,立即没命地往人多的地方跑,依她聪明绝顶的智慧判断,独孤虹一定不会想到她竟舍荒郊僻野,而就喧闹市集,并且绕来绕去总是在客栈附近打转。 这会儿他大概走了吧?悄悄溜回去,把桌上的饭菜吃了吃,才有力气逃亡呀! 都怪她爹太小气,平时只给一点点零用钱,害她现在囊空如洗,连祭五脏庙的钱都没有,还得落魄到去吃匪徒留下的残羹剩菜。 她行动谨慎地,潜行过一个街道又一个街道,终于闪进最紧邻客栈的胡同,东张西望看看他是否还「逗留」在里头。 没看见!? 很好!太佩服自己料事如神了,此时不进去,难道要等店小二把饭菜收走吗? 宇琳赶忙整整衣襟,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走进客栈里。 「哈!你回来得正好。」店小二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凶巴巴地说:「一共八吊钱,拿来!」 「什么?」宇琳瞠目结舌望着那臃肿得像圆球的店小二……「为什么我必须给你八吊钱?」 「天底下哪有吃东西不给钱的?」店小二指着桌上的空碗、空盘子、空酒瓶。 可恶!这死贼子,把所有的东西吃得精光,却不付帐,就跑了。 「你看到我吃啦?刚刚坐在这里吃吃喝喝的,明明是那个哑巴大个子,关我什么事?」倒楣,辛辛苦苦赶回来自投罗网,全世界的肉票就属她运气最背了。 「你跟他同路的,他不付当然由你付,怎么?想赖帐不成?」 「胡扯!我上官宇琳是什么身分,岂会赖掉你这区区八吊钱?」爹啊!您怎么还不赶快来救我,您再不来,我就要被人家送官严办了。 等一等,送官不更好?俗话说:官官相护。应该是指做官的通常会保护另一个做官的,她爹也是官,而且是大官,如此一来……吓!眼前骤然一片光明。 「这样吧,你若是觉得我有心赖帐,心里很火大,不如一状把我告到官府去。」她相信这下是万无一失了。 「有毛病啊你,」掌柜的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算盘,气呼呼地走过来。「才八吊钱就叫我告你,你知不知道请人写诉状要花多少钱?从这儿到衙门来回去掉半天的时间,得少赚多少钱啊?」 「那简单,诉状我帮你写,衙门我自己去,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到那儿就成了。」 这人是不是白痴? 掌柜的和店小二同时投出怜悯的眼光。 「你是想当被告想疯啦?要晓得,一旦闹进宫府,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轻则打板子,重者发监囚禁。」他瞧宇琳一身细皮嫩肉,肯定吃不了那种苦。「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没关系,有事我负责。」她倒是乱义气,挺爽快的。 「你连饭钱都付不起,能负什么责?」掌柜的把怜悯的眼光收进口袋里,换上来一张精光四露,道地生意人的嘴脸,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宇琳,「凭你的姿色……」 「慢着!」宇琳也火大了,她堂堂一个总督千金,当被告就已经够委屈了,居然还企图把她卖到「那种地方」去?「你要不就告我,要不就放我走,想要我到烟花柳巷去卖笑陪客,门儿都没有。」 掌柜的一楞,「谁要你去卖笑陪客,我是希望你在这儿打三天工。小狗子明儿娶老婆,你正好替他的班,不过先讲好,我管吃不管住,一天二十吊工钱,扣掉你那八吊,三天共是五十二吊,等你打完工再给你。」他说完后,还以不屑的眼光瞄了一下下宇琳略嫌平板的身材。 什么表情?欺人大甚! 宇琳一口气鲠在喉咙,委实咽下下去。 她现在的最新头衔是店小二,虽然不用陪客,但照样得卖笑、哈腰、鞠躬、三不五时跟人吵吵架、偶尔狗眼看人低……,这一切都是拜那个杀千刀的「哑巴」之赐。 宇琳没听独孤虹说过话,猛问他一长串问题也不肯回答,所以很自然而然的,当他是哑巴。 「考虑够了没有?」掌柜的道:「考虑好就跟小狗子去实习实习。」 「当店小二还要实习?」 「那当然,不实习一下,万一你打破我的碗盘、算错帐怎么办?不过先讲好,实习是没有酬劳的,只有饭吃。」 这么抠? 他什么都先讲好,丁点亏都不吃,怪了,当初人家抓她的时候,她怎么没先讲好条件,就糊里糊涂让人家抓着到处跑? 看样子,她是非当店小二下可了。 「好吧。」 「帐由我来付。」独孤虹鬼魅似的,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咱们走吧。」原来他不是哑巴。 「你这登徒子、江洋大盗,晓不晓得你害我差点被人家误会成白吃白喝?银子拿来!」宇琳居然有点高兴看到他。 独孤虹依言将一只装满银子的荷包交给她。 宇琳付了酒菜钱后,老实不客气地将荷包据为己有。 「现在咱们可以继续赶路了吧?」 赶路?糟糕!怎么忽然忘记自己还有另一个身分--肉票。 「你休想!」宇琳慌张地躲到掌柜的身后,「我免费帮你洗碗、扫地、擦桌子、招呼客人,你只要答应送我到官府去。」 这人真的病得不轻,掌柜的突地觉得有些怕她。 「你赶快回去吧,他都把帐付了,我怎么可以强行留你呢?呃,这位是你的……」 「夫婿。」独孤虹说得面不改色。 「噢!原来……」掌柜的露出一个会心的、讨厌的微笑。 「你……」宇琳这辈子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荒诞不经的人,她几时被嫁掉,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别再使性子了。」独孤虹定过去一手揽向她的腰际,「有话咱们回去慢慢再说。」 「对对对,夫妻嘛,床头吵床尾和,没什么事解决不了的。」明天就要当新郎倌的小狗子,一脸的喜气洋洋。 「我们不……不是,」怪了,她为什么全身无力,四肢发软?「你……」这杀千刀的居然点了她的穴道。 独孤虹浅浅一笑,但一闪即逝。 天!他笑起来怎能这样好看,优美的唇型,自然微张,还有……呸呸呸!他好不好看关我什么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摆脱他的掌控。 宇琳无奈的、被动的,被独孤虹强行抱离客栈。 「等,等一下。」到了大街上,宇琳可怜兮兮地哀求他,「我可不可以吃点东西?」 独孤虹点点头,转向对面的小吃摊,自作主张地替她买了一包煎饼、一包糖葫芦、和一些云泥糕。 宇琳鼓着腮帮子,瞪着他手里的吃食。 「你不喂我,我怎么吃?」 「我早已经解开你的穴道了。」他把吃食塞到她手中,兀自找了一块石阶坐下。 宇琳懊恼得咬牙切齿,又错过了一次逃走的机会,她真是有够笨的。 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学他找了一个石阶,拂也不拂,就一屁股坐上去,大吃大嚼起来。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遭如此狼狈地任人牵着鼻子走。 哼!此仇不报非君子。 回眸打量他,看看能不能寻出什么可乘之机? 这人顶多二十上下,全身交融着阴冷和刚毅,太陌生了!宇琳委实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号人物。 「喂!你不告诉我绑架的原因,总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除非你胆小畏罪,怕我一状告进官府。」 独孤虹淡然地瞟了她一眼,重新把眼睛投向远方。 又来了,宇琳最受不了他这种爱理不理的表情,哪有绑匪这么跩的? 真当她那么好欺负吗? 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伸手将头上的布包取下来,让满头仿若锦缎般的秀发倾泄而下,慵懒地披散在脑后,然后朝独弧虹走过去。 他不明白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只睁睁地望着她。放下长发的宇琳,确实比方才要娇艳多了,若是连那套男装一起换掉,想必会十分撼动人心。 她慢慢走近他的身旁,突然一跤摔进他怀里-- 「救命啊!非礼啊!」她这回不仅叫得声嘶力竭,还发动眼泪攻势,哭得凄惨无比。 独孤虹没料到,她会一而再地使出这记没营养的招数,当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街道上的行人,见宇琳娇滴滴的一个大姑娘家,被独孤虹「硬」往怀里抓,气愤地拎起手边的家伙,例如铲子、扁担什么的,就冲着他喊打。 独孤虹霍地跳了起来,一手拎着宇琳的臂膀,怒火盈胸地瞥向众人。 「还不放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看你还敢不敢调戏良家妇女?」 一声吆喝,锅碗瓢盆齐飞,搅得独孤虹手忙脚乱。他是身经百战的夺命杀手,这些贩夫走卒的三脚猫功夫,他原是不放在眼里的,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一旦误伤了人,难保官府不会追究。 他爹一再告诫他,切莫当众动武,尤其不可以泄露他的真实身分,否则将来做起事来势必缚手缚脚,处处受限。 好汉不吃眼前亏,想抓这名小女子回笼,对他来讲,根本是易如反掌,何必急在这一时。 独孤虹将宇琳挪近身侧,忿忿地瞅着她: 「不要逼我杀你。」之后,一阵风也似地,掠过屋瓦,飘然隐入重重楼牌后的山林之中。 众人包括宇琳全都看傻眼了,这样卓越超群的轻功,如此英姿焕发的采花大盗,岂不是太…… 太怎么样? 众人想了很久,都没想出来。 第2章 总督衙门内,上官濂溪心焦如焚地在大厅上踱过来踱过去。 「启禀老爷。」管事刘康安匆匆自外面赶回。 「怎么样?有没有琳儿的消息?」 「有,擎羊县有音讯传回,说小姐被一名武功高强的男子挟持到荣安客栈,两人在店里逗留了半个多时辰才相偕离去,然后就……」 「就怎么样?」急死了,说话还吞吞吐吐的。 「就失去了踪影。」 上官濂溪一怔,跌坐在太师椅上。 「再去找,加派人马赶往擎羊县,给我仔仔细细地找。」 「是。」刘康安刚转身,上官濂溪又把他唤了回来。 「我要你去打听独孤星的下落,打听得怎么样了?」 刘康安环视左右,看看都是上官濂溪十几年的老部属,才放心地说: 「正如老爷所料,他这十几二十年来,都居住在太行山的左冷峰,未曾再涉足江湖。」 「就他一个人?」上官濂溪对独孤星似乎相当了解,也十分忌讳。 「还有他的儿子独孤虹。」 「多年不见,原来他已娶妻生子。」他的脸庞难得地现出一丝笑容。 「据小的得到的消息,独孤星一直没有娶过妻室。」 没有娶妻却有儿子?若是姑娘家还可以说是未婚生子,可他这算什么? 「莫非他的儿子是领养的?」上官濂溪脑海蓦地浮现出那日在桃花江畔劫走宇琳的抢匪,会是他吗? 「这点小的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儿子今年大约二十岁上下,至于长什么样子,则众说纷云,莫衷一是,也许大伙根本没真正瞧见过他。」 二十上下下就跟宇倩年纪相仿吗? 上官濂溪还有一名女儿,今年也刚满二十,由于患有痰症,久治不愈,至今仍待字闺中。 「去,连同他的儿子一并查清楚,我要详细地知道他的长相?做何营生?武功是否得到独孤星的真传?」如果是,那就惨了。 以独孤星凶残暴戾的心性,绝对不可能教出心地善良的孩子。 那日在桃花江畔的那名年轻人……他对一名侍卫都能手下留情,那么……如果他真是独孤星的儿子..... 上官濂溪在极度忧心的当口,忽尔感到一丝丝宽慰。 可是……他为什么要抓走宇琳?宇琳与他们无冤无仇,他应该是冲着……。 老天!!他不会是错把宇琳当做是我吧? 上官濂溪蹬地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当年独孤星自大理归来,得知他父亲临终时将掌门的位子传给了自己,而他心爱的女子幻姬也成了自己的妻室后,那抹悲愤莫名,雷霆大怒的样子憬然赴目。 他……他一定是寻仇来的! 上官濂溪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二十年了,他忍得够久,却也出招得令人措手不及。 「备马。」 「老爷您……」 「我要亲自走一趟太行山。」 ***** 宇琳在热心路人的协助下,总算如愿以偿地到达县府衙门。 「我爹真的是两江总督上官濂溪。」她跟这个县太爷解释得口干舌燥,他却仍一个劲地猛摇头。 「是啊,谁不希望有个做两江总督的父亲,别以为你姓上官,就能和濂溪大人扯上关系。」他眯着一对老鼠眼,奸奸邪邪地觑向宇琳,「你这身装扮,若非潜逃的婢妾,便是……嘿嘿!老实招出来,你家老爷叫什么大名?」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我早说了,我爹是上官濂溪,我这身装扮是为了方便赶路。」 「鬼话鬼话!连篇鬼话,」他从第一眼看到宇琳,就不打算相信她的解释,如此绝色佳人,十年难得一见,一定是老天爷看他当县太爷当得太辛苦,特地送了这名美女来稿赏他。 两江总督远在数百里以外,上官濂溪跟他又没交情,他干嘛那么多事替他把女儿送回去?更何况,她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儿还不知道呢。 「你再不从实招供,休怪我用刑。」 「招什么供?」没见过这么驴的县太爷,「我又不是犯人,你敢对我用刑,当心我告你滥用刑罚,草菅人命。」 「告啊!知府衙门离这儿八十里路,我看你怎么个告法?」他得意洋洋地摆动着他那浑身上下加起来没半两肉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到宇琳面前。「我劝你安分点,乖乖在这儿服十天、八天的牢狱后,就会放你走。」 昏官,集天下之大昏的官! 「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坐牢?喂,你到底会不会当官啊?」宇琳相信她今天一定是犯了什么冲,才会一路倒楣个没完。 「放肆!」县太爷最痛恨人家问他这个问题,每回到这儿打官司的被告和原告也老爱这样问他。真是的,他是县太爷,县太爷就是官,还明知故问他「会不会当官」?不是蓄意嘲讽他吗?「来人啊!把她给我抓起来。」 「不会吧?」没想到他来真的,宇琳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匪夷所思地望着迎面而来的「牛鬼蛇神」。「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 「押下去!」县太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把她扣留在衙门里。擎羊县地处偏远,水路与陆路交通都不便利,经常好几年见不到一个巡狩的钦差,因此这位地下父母官,就像个土皇帝,努力贪赃枉法,随随便便办案,反正老百姓又奈何不了他。 宇琳做梦也料想不到,自己才千辛万苦逃出虎掌,竟又一头栽进狼爪,天要亡她吗? 县衙门的监狱一定又湿又臭又净,关个十天八天下来,她包准会郁卒得不成人形。到时候,人家就更不相信她是两江总督的千金了。 自由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难过得快喘不过气来了,索性嚎啕大哭,发泄一下。 「不用哭了。」狱卒好心安慰她,「落入咱们大人手中,光难过是济不了事的,你必须为大局着想。」 她只是想回家而已,关「大局」什么事?再说,她没事要个「大局」干嘛? 「你们行行好,别送我到牢房去,我给你们一人十吊钱。」好在那绑匪的荷包还在她身上,这会儿正好拿出来当贿赂品。 两名卒仔相视着苦苦一笑,「我们不是要送你到牢房去,我们是带你到后边厢房歇息。」 「真的?」那县太爷一脸尖酸刻薄,对待犯人还挺优厚的。「你们没骗我?」 「我们倒宁愿是骗你。」狱卒带她到一间看起来颇幽静的厢房前,停住脚步,语重心长地说:「希望老天爷可怜你,不过……」他瞥了他的伙伴一眼,才压低嗓门说:「如果『老天爷』一直没出现,记得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也许……」 也许衪藏在里面? 宇琳觉得他的「提议」,有点没大脑,老天爷怎么会藏在那么小的地方? 「够了够了,咱们快走吧。」两人鬼打到一样,惊慌地跑掉。 宇琳满腹狐疑地张望房里的陈设,满好的嘛!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难得难得。这么好的「牢狱」比客栈里的上房还要舒适,如果她是这儿的百姓,一定成天没事就惹祸,以便进来度个假,享受享受。 宇琳老实不客气地往锦被上一躺,将四肢摆放在最舒服却也最夸张的位置,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沉沉入睡……。 太累了,一路上跟着马儿颠踬狂奔,还无时无刻必须绞尽脑汁为自己觅地逃生。 这十天八天她统统要拿来睡觉,等养足了精神,再另外想一个比较聪明简单的方法,回京城找她娘,或到金陵找她爹。 很快地,火红的太阳滚落到山的那一边,四野霎时变得浓黑如墨。 宇琳于睡梦中,觉得仿佛有人扯动她的衣衫。 「不要吵,我要睡觉。」她翻了一个身,继续找周公下棋去。 那人没有住手的打算,反而更加粗野地拉扯她的裙裾。 「哎!你再吵,我就打你哦!」宇琳半睁开眼睛,赫然惊见□前站着一名骨瘦如柴的「强尸」,她吓得坐了起来,「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素命就找害你的那个坏人去,我跟你素不相识,你你你……咦?你不是白天那个县大爷吗?」 「废话!」他换掉官服,穿了一套黑锦袍子,望上去的确挺像湘西的强尸。「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鬼喽!」宇琳诚实地回答他。「人哪有像你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她匆匆低头审视自己的衣襟,好险只有一个钮把被剥开,「你这老不休、老色鬼,光天--呃,三更半夜的,你跑到这房里来干什么?」 「犯人还有房间的?妳美噢!」 我本来就很美! 宇琳对自己的长相信心十足。 「这是我的房间,我工作一整天,回自己房间休憩,有什么不对?」说完,倒头便寡廉鲜耻地朝宇琳身旁躺下去。 她仓促跳下床,远远地躲到墙角去。 「不要跑哇!你不是想睡觉,我旁边位子还很空,借你一晚好了。」 「少恶心了你。」他起码有六十多岁了吧,当她祖父都嫌老了,居然还妄想调戏她。「原来你心怀不轨,难怪把我送来这里。」 「哈哈哈!」他那垮垮的脸面,笑起来只有嘴角往上翘,样子乱恐怖的。「把你送来这儿,是我瞧得起你,别敬酒下吃吃罚酒,过来!」 「去死吧你!」宇琳羞怒交进,抓起桌上的茶杯,用力丢过去-- 「啊!」那县太爷的额头应声裂了个大洞,鲜血如水注一般,不断地涌出来。「你……好大胆,竟敢谋害朝廷命官。」他发狂似的,挺身冲向宇琳。 还好她闪得快,马上躲到圆桌的另一边,跟他对峙着。 「我才没兴趣谋害你,刚才那一下只是想给你个警告,谁知道会那么准?」她说的全是实话。 虽然上官濂溪和幻姬都有一身好本事,却因为担心宇琳生性顽皮,老爱惹事生非,而只传给她姊姊,没传给她。 「不管你居的什么心,总之,你必须为你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县太爷一手抚着额头,一手笨拙地从床边的木柱上取下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指着宇琳,「乖乖站着不许动,纳命来吧!」 开什么玩笑,乖乖站着等你来杀我?当我是呆子啊! 宇琳非但要动,还要动得很厉害,忽左忽右,骤前疾后,弄得他眼花撩乱,刺坏了好几件家具。 「大胆刁民,看招!」他突然掀掉圆桌,将宇琳逼往角落的梳妆台边。「看你现在往哪躲!?」 玩完了,老天爷,观世音菩萨、土地公……称们怎么都还不出来救我呢? 急乱中,她登时记起那位卒仔大哥的提议,忙反手打开梳妆台的抽屉,考虑都没考虑,便拎起里面那把大剪刀。 原来「老天爷」长得这副模样! 宇琳心下好生感激。他们想必早就知道这位滥官的丑陋行止,只是不敢明说罢了,所以故意在抽屉里放一把利剪,让她或其他女子以备不时之需。 「不要过来,否则我就丢过去哦。」 那狗官吃了地方才那「一碗」,已经头破血流了,这会儿再领教她那把剪刀,岂不是要一命呜呼。 「有话好商量,快把它放下来,我保证不伤你。」 「你的保证要能信,狗屎都能吃了。」宇琳仍十分警戒的,把利剪对着他。「把刀放下,滚出去!」 「哼!这里前前后后都是官兵,你以为逃得了吗?」那狗官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举着大刀,一步一步逼近宇琳。 「别过来,再过来,我……」她怕闹出人命,先不敢丢剪刀,换拿起梳子砸他。 「啊!」 真准,正中他的右眼。 再用小镜子丢丢看。 「啊!」 鼻子也流血了?太神奇了,她在家里和她姊姊、左右邻居玩泥巴仗时,怎么没有这么准? 她瞟向手中的利剪,怀疑它跟「老天爷」,是不是有特殊交情? 「你,你这泼妇,我非处死你下可,来……来人啊!」那县太爷一身斑红血迹,站在门边猛发抖。「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别叫,不准叫!」让他招来人马,她岂不是回天乏术了。「你再叫我就用剪刀砸你。」 「谅你没那个狗胆。」 「要不要试试看?」宇琳被他逼得快丧失理智了。 「来啊!」他这十几年作威作福惯了,不相信有人真的胆大到可以包天。「看你先谋害我,还是我先杀了你。」 「是你叫我丢的哦!」宇琳气不过,伸手掷了过去,依她的「功力」,不可能百发百中的。 「啊!」惨叫一声,那县太爷白眼球翻了翻,跌卧在桌脚边。 「喂!你没事吧?」 宇琳大惊失色,忙奔过去察看他伤得重不重。 吓!那柄剪刀,不偏不倚,正巧插在他的心窝上。 宇琳顿时四肢瘫软,万念俱灰。 不到一天的时间,她从被绑的肉票,沦为杀人的凶手。这……如何是好呢?她一定会被判死刑的,这辈子她再也见不到她爹娘和姊姊了,天! 「你醒过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她没命地摇晃着县太爷身子。 尽管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是为什么偏偏要藉由她的手呢? 王法可以治他,盗匪可以杀他,就只有她不能。她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也逃不出这座衙门,只好傻傻地坐在这里,等着官差来把她绑赴刑场。 唉!她的运气怎会背到这步田地? 「你醒来,你醒来,你不能现在就死掉,明天后天大后天,随便哪一天都可以断气,就是现在不可以。」 「甭白费力气了。」 这声音好熟悉,是谁? 「杀了人就准备偿命,何必装出一脸无辜?」独孤虹从容自若,悠悠哉哉地,打门口走了进来。 「我没杀他,至少我没真的想杀他。」她今日之所以狼狈成这样,完全是他害的,他竟然还好意思在那里说风凉话。 「杀人是事实,谁管你真的假的。」独孤虹抬脚往县太爷身上踢了两下,面上蕴涵着轻蔑和不耻。 「我杀人谁看见了?」宇琳觉得他也有嫌疑,这人老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说不定县太爷是被他暗中弄死的。 「我。」他冷冷地说:「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是妳用剪刀射死了他。」 喝!局势转得真快,绑匪跃升为目击证人,看样子,她不连他一起解决掉是不行的。 「你既然已经来了大半天,为什么不出手救我?你这种自私的行径,也能称为英雄好汉吗?」宇琳企图使出方才的招势,一并砸死他。 先丢杯子,啪!碎成一地,没中! 再丢梳子,也没中,镜子呢?差得更远。 惨毙了,她的「神功」霎时间,统统还给「老天爷」了,怎么办?独孤虹静静地睇视着她,等着她继续发动攻势。 宇琳把身边能丢的东西,全部丢光了,可惜命中率是零,人家连躲都不需要,就能保持毫发未伤。 「算了,你要多少银子,不如直截了当开个价。虽然我爹不是很有钱,但为了我,相信他会爽快地付你赎金的。」宇琳认为他绑架她,不是谋财便是夺色,依他这半日的行为举止判断,他对自己的美色根本是无动于衷,这点令她有些伤心,但也很安慰。剩下的目的,当然是钱,哼!年纪轻轻不学好,不知上进,不肯找个正当工作营生,居然甘愿做绑匪? 「我要的不是钱。」 独孤星给他十分奢华的吃穿享用,唯独没有关爱。多年来,他不曾从他父亲那儿领受过丁点的呵护和笑语,那个大得没道理的家,永远冷冰冰地住着他那罩着寒霜的父亲,为此,他也被训练得不苟言笑,始终淡漠如一。 「那你要什么?」宇琳心头一凛,「莫非你也想置我于死地?那你最好快一点,否则待会儿,等官差来了,你就没机会了。」她为自己搬了一张圆凳,准备坐以待毙。 他是要她的命没错,但不是现在。独孤星特别嘱咐要将她带回太行山,当着他的面再处决她。 所以她还不能死,他自己不能杀她,别人当然更不可以动她。 「我要妳跟我走。」 「走去哪儿?」坦白说,她宁可再被他绑架,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让他绑了去还可以九死一生,两害相权取其轻,当肉票还比较安全。 「太行山。」独孤虹话下乡,总是简明扼要。 「去那里做什么?」宇琳对地理没啥概念,却也约略知道,那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独孤虹没有确切地回答她,只抛给她一个充满肃杀的眼神。 宇琳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等到了太行山再杀她,但,为什么呢?这四处多的是丛山峻岭,荒郊僻野,凭他的武功,一个手指头就可以送她上奈何桥,见阎王·爷去,何必花那么大力气,把她带到太行山去? 这也正是独孤虹的疑问。 依他爹一向干净俐落的作风,这件事的确透着诡异。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不要糊里糊涂地死掉,让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笑她笨,即便是当鬼,也要当个明白鬼。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他心事重重地眺向窗外。 「那谁能回答?」 「你问得太多了。」独孤虹稍稍缓和的面孔,此刻又黯沈下来。 「多?」宇琳好想哭,更想笑,正确地说,她真是啼笑皆非。「此事攸关我的生死存亡,才提出两个问题,你就嫌多,你的良心让野狗叼去了吗?」 独孤虹蓦地回首凝向她,脸上犹如拂上一层寒冰。 他不是人! 宇琳自懂事以来没见过这号人物,浑身交融着没丝毫情感,说不定他连血都是冷的。 「到了太行山,你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宇琳惨然一笑,「明白我终究难逃一死?」 他紧抿着双唇,避开她的视线。 天底下没有生性就喜欢杀人的人,他杀人是迫于无奈。如果可以,他情愿废去这一身武功,做个平凡快乐的人。 然而他不能,因为他父亲不会答应。独孤星没给他快乐,也没教过他仁慈,他希望独孤虹永远只是一具杀人的武器。 这样的父亲世间少有,独孤虹感到悲哀,却并不恨他,因为他给他生命,教他武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独孤星就告诉他:「你的一切都是我赐予的,终其一生,你都必须为我卖命。」 这就是他的命。 可惜宇琳不会懂。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干嘛千里迢迢的,陪你到太行山去找死?」她弯身捡起县太爷落在地上的大刀,横架在脖子上。「你不肯给我一个痛快,我只好自行了断。」宇琳才把刀子移近颈项半寸,忽然手臂一阵刺痛,虚软无力地将刀子甩落在脚边。 「你……」他学的什么妖术,隔这么长的距离,尚能伤她于无形? 其实他使的这招,是很寻常的弹指神功,只怪宇琳眼光不够锐利,没瞧出来而已。 「你干嘛多管闲事?难不成我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她再度捡起大刀,再度往脖子上抹。 独孤虹长叹一声,继续赏她一粒小石子。 「哈!」宇琳莫名的兴奋,把刀子一丢,欺到他面前,「刚刚就是你在暗中搞鬼对不对?我饿得四肢无力,怎可能那么神准,每投必中。原来是你,你才是如假包换的杀人凶手,来人吶!快来人吶!」 「住口!」独孤虹一把摀住她的嘴巴。「再喊就割掉你的舌头。」 哼!那我就咬掉你的指头,看谁狠! 宇琳勉力张开嘴巴,往他中指使劲咬了下去,瞬时间,他的手指头已渗出许多殷红的血丝,然那只粗大的手掌,则依旧紧紧摀着她的嘴。 他受了伤,却吭都不吭一声,这种刚毅的性子,反倒令宇琳大大折服。 「嗯!嗯嗯嗯!」她朝他拚命眨眼睛,表示她不会再大吼大叫,而且快断气了。 独孤虹试探性地移开一小缝,宇琳逮住机会,赶紧深吸一口气,以备不时之需。 「愿意跟我走了?」 宇琳将脸别向一边,冷哼一声,权充回答。 他点点头,伸手抱住她的腰。 「你放手!」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孰料竟是个好色之徒。「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你企图杀我已经够坏了,还想毁损我的名节。」她已完全忘记晌午在市集上,为了逃命,曾主动投进他的怀抱。 独孤虹只顿了顿,仍然恃强地搂住她。 「你不会轻功,没有我助一臂之力,如何能逃出这里?」 「多谢你的鸡婆。」她用力打掉他的手,可,很快地又攀了上来,且比刚刚搂得更紧。宇琳咬紧牙关,奋力挣扎,最后干脆蹲下来用咬的。 独孤虹从没碰过像她这么凶悍、泼辣的女孩子,不得已将她逼往墙角,强迫她面对着自己。 两人近在咫尺,间不容发,各燃起一簇怒火,倔强地对峙着。 「杀了我吧。」宇琳望着他高大的身躯,自知已没有活路可走。这种死法,虽说跌股到了家,但是又何奈? 独孤虹瞅向她晶亮璀灿的眼眸,胸口倏地怦然一动,他惶惑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不敢直视她。 「走吧。」他没给宇琳挣扎的机会,硬霸住她的纤腰,飞身跃上房外的槐树,直驱衙门后的花园。 第3章 是夜,独孤虹带着宇琳投宿到鄢陵的百悦酒坊。 店里的小二哥见到他俩,满面欣喜地嚷道: 「二位客倌来的真巧,咱们店里就只剩一间上房,楼上请。」他把他们俩当成是对小夫妻了。 宇琳才想出口跟他多要一间上房,却听到独孤虹抢着说: 「一间上房正好,劳烦你带路。」接着不容分说地拖着宇琳,跟着小二哥一起来到楼上的卧室。 这庄店招牌写的是酒坊,里边竟有二十几间大大小小的客房,比之一般的客栈还要豪华许多。 「房里备有茶水,两位用过晚膳了吗?」 「用过了。」 「还没。」 他二人异口不同声,使得小二哥楞在当场。 宇琳没好气地瞟向独孤虹。 「赏我一口饭吃,穷不死你吧?」 独孤虹被她这么讥刺,有些抹不下脸。 小二哥浸透人情,猜想他们大概刚拌过嘴,还呕着气,忙堆出笑脸打圆场。 「饭菜很快便可以准备好,我斟酌着端些上来好了。」 宇琳负气着不肯表示意见。 独孤虹则盛怒地看着她。 这种气势大有山雨欲来的味道,小二哥很明智地自我下结论--不反对就表示同意。 「稍后就送上来。」匆匆掩门离去。 房里又陷入僵凝的氛围。 宇琳坐到床缘上,两只脚悬在空中,晃呀晃,边寻思着,这一房一床,将如何让自己和他「安然」过夜? 她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加上天气燥热,浑身又粘又湿,只想找一桶水,冲个透心凉,再倒头睡得不醒人事。至于要不要上太行山,会不会一命归西?统统先把它们抛到脑后。 不行耶,肚子饿得发痛,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没到太行山,她就已经变成饿死鬼了。 独孤虹负手面向窗外那一片黝黑的天际,不言不语,连呼吸亦极其轻微。 宇琳悄悄睨向他,忽尔觉得他人高马大的身躯像极了一个人;他的侧面,那鲜明俊美的轮廓,依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是了,是她爹,这名绑架她一天一夜的匪徒,怎么会长得与她爹如此相似? 宇琳原本被他捉得莫名其妙,现在终于有些了解了,然而究竟了解什么,她也不清楚,仅仅约略可以感受得出来,这件事必然与她爹有关。 独孤虹蓦地转过头来,恰恰迎上宇琳的双眸,两人互瞪对方快一百多次了,却没有这次来得震颤与惊心。 他迅速把头转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宇琳也不明白,自己这样极度陌生的激越,意味着什么? 一阵低低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客倌,饭菜给您准备好了。」是小二哥。 「送进来吧。」宇琳自顾自地坐到方桌前。是他自己说的,他吃过了,那这顿晚餐,当然全部归她一个人吃。 小二哥端进来的托盘里,有辣子鸡丁、蒜炒腊肉、葱爆牛片和一碗潮州大云吞,上头犹冒着热气,香味四溢得令人垂涎三尺。 「您慢用,不够再告诉我。」 宇琳一见小二哥躬着身掩上门,立即拿起筷子,预备大块朵颐。 「不准上去!惊扰了我的客人,看我怎么对付你。」门外小二哥大声斥喝后,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往甬道上冲撞过来。 「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求求你!」 是女孩子的声音,听那脚步,应该不止一个。 宇琳不理会独孤虹同不同意,兀自走向门边,希望看个究竟。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的女子这时候恰好冲开房门,领着两名小娃儿,闯了进来。 「你们是……」 「善心的姑娘行行好,给我们一点饭吃吧,可怜我们母子三人,已经五天没进过一粒米饭,饿得昏吶!」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惨兮兮。 两名小娃儿也提起袖子跟着抹泪,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泥尘,教人看了好不心酸。 「出去,出去!」小二哥在一旁催赶着他们,「人家等着吃饭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走!」 「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他们再没东西吃,就要饿死了。」 「都起来,坐到椅子上来,跟我一起吃。」宇琳故意把余光瞟向独孤虹,看看他做何表示? 岂料,他双手仍负在身后,阴冷冷地盯着他们母子三人,一点怜悯的意思都没有。 宇琳对他算是彻底死心了,她原先还巴望他能良心发现,放她一条生路,眼看是没指望了,这种冷血动物,怎会有个叫「良心」的东西呢,说不定他连良心这两个字都不会写。 他们三个人,饿得比她还要惨,一阵狼吞虎咽,四只碗盘全部见底了。 「小二哥,再来四碗面吧。」 「不用了不用了,」他们用手抹抹嘴巴,再放到身上擦一擦,满足地喘了几口大气。「姑娘你好心一定有好报,菩萨会保佑你长命百岁。」说着,朝宇琳盈盈拜倒。 「起来起来!」她忙将他们扶起来。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也未免太大了,她明明命在旦夕,却教一名乞丐大娘来祝她长命百岁。 宇琳苦笑着望向独孤虹,他则侧过身子,佯装什么都没瞧见。 「吃饱了还不快走?」小二哥真的很称职,该他说话就说话,该闭嘴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吭,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宇琳长叹一声,掏出怀里的荷包,塞到那位女子手中。 「很抱歉,我匆匆出门,没带多少银两,这些你拿去做点小生意,别再让你的孩子四处行乞。」 那女子瞪大眼睛,「咯!」一声,跪在地上。 「姑娘对我们恩同再造,我秦淑娥但凡有一口气在,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姑娘于万一。」她紧握着宇琳的手,「请问姑娘贵姓大名?」 「我……」唉!福薄命短的人,留下姓名有什么用?「不必报答我,也不必知道我的名姓,反正我就快死了--」 「吓!?莫非你得了绝症?」 「吃了东西,拿了钱还不快走?」 独孤虹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那两名小小朋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快走快走!客倌着恼了,当心你的小命。」 一溜烟地,他们已摸出房门,下楼去了。 这下好了,饭没吃着,银子也没了,命又快保不住,真是名副其实的山穷水尽。 宇琳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你挺会慷他人之慨的。」独孤虹对她的善行,十二万分地不以为然。 「银子本来就是拿来花的,『千金散去还复来』,我替你积了个大阴德,你不该好好谢谢我吗?」 「哼!」独孤虹报答她一记卫生眼,「是你自愿挨饿的,别再嚷嚷我不给你饭吃。」 「没有饭给我毒药也行,」这种风尘仆仆,千里跋涉去找死的日子,她是过不下去了。「像你这样黑心肝的人,身上一定带着毒药,以准备随时随地害人,如何,赏一颗吧?」 「你当我是什么人?」独孤虹眼里已烧起两簇怒火,燃烧得炽烈。 「坏人喽!你还会是什么人?」宇琳才不怕他,想什么说什么。 人生最难无非一死。 她今儿个和这个字,打了无数次交道,早已经磨得不晓得什么叫怕了。 「严格说起来,你根本不能算是人。孟子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有什么?」 「可恶!」他一把箝住宇琳的肩胛,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何必生气呢?有本事就杀了我。」 他武艺卓绝,想从他手中逃脱比登天还难,可是如果这样就要宇琳柔顺听任他摆布,那也是异想天开。 她不会让他好过的,要痛苦大家一起来,整人她最在行,把以前的老招数,随时拿出来温习一下就行了。 「你以为我不敢?」他浓眉紧蹙,薄唇紧抿,唯一双深邃的眼瞳,寒光四射。 「敢。我对你杀人放火的本事从来没有怀疑过。」宇琳给他一抹讥诮的、深度的、佩服外加崇拜的注目礼。 「好,妳不想活,我就成全妳。」他挥拳封住她的咽喉。 叩叩叩!这串剥剥声敲得又响又急。 「什么人?」独孤虹不肯饶过宇琳,只将右手稍稍挪开一些。 「是我店小二,」他可真会算时间,「热水已经烧好,两位随时可以沐浴了。」 「知道了。」独孤虹没开门的意思,他不希望店小二破坏他惩罚宇琳的出言不逊。 他绝不承认他是坏人。没错,他是杀过人,但杀的都是狠凶极恶,或与独孤星有过深仇大恨的人。至少,他爹是这么跟他说的。 宇琳的话深深刺伤了他。这一生他是靠着这种复杂而矛盾的信念活下来的,其实他的内心比谁都孤寂而且脆弱,他禁不起旁人质疑,因为他唯一拥有的就只有他父亲和他给他的姓名。 「那……」店小二也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小的可不可以进去,把桌上的碗筷收一收?」 「明日再收拾不迟。」他瞅着宇琳,森森一笑,意思是说: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甭提是个店小二。 宇琳立刻回敬他一副龇牙咧嘴,大意是:我即便死了,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哦,也好,那……我把干净的衣服给二位送进去。」 哇!这家店的服务真是周到得一场糊涂,连换洗的衣服都给准备妥当。 宇琳不愿让他抓小狗一样老揪着,忙提高嗓门回应:「好啊!那就麻烦你送进来。」 她话声甫落,小二哥就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共是两套,你们一人一套。」他笑嘻嘻地望着宇琳,和站在宇琳身旁的独孤虹。 此时独孤虹已收回拳掌,正不耐烦地等着店小二快快离去,好重新让宇琳好看。 「才一套啊!」她故意上前,兴奋地翻弄那套布料质感好得没道理的衣裳,「那多住一天,能不能多送一套?」 「行,当然行,您住满一个月,我们还有酬宾优待券,截角撕下来,再参加五十两银子大抽奖,住得越久赚得越多。还有……」他说得口沬横飞,眉开眼笑,完全忽略掉他们两人灰败的脸色。「但是,」他停了一下下,清清喉咙,「二位必须预付十五两的房租。」 「十五两?」宇琳和独孤虹总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住一个晚上,吃一顿饭,居然要预付十五两房租,他怎么不干脆去抢劫还比较快? 宇琳转过身子,向独孤虹低声道: 「终于遇到比你更狠的人了。」回头咯吱笑得好开心,「没问题,我们大爷什么没有,银子最多了,快给啊!」 人家的荷包早被她自作主张没收又转送给别人了,怎么给? 宇琳料定他现在包准跟她一样,两袖只剩清风,乐得让他在店小二面前难堪。 独孤虹没让她得意太久,自怀袖中取出一锭--金子? 宇琳和店小二同时屏住气息,死盯着那锭金子。 「嘻!」小二哥哈腰搓手道:「有了它,二位不必住满一个月,就可以直接参加抽奖了。」 废话! 当他们算术不及格吗?有了这锭金子,谁还稀罕去参加劳什子抽奖。 「滚!」 独孤虹的声音饱含一股慑人的气势,店小二抓起金子,急退到门外。 「慢着!」宇琳一脚跨在门槛上,「澡堂在哪儿,我想去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好睡觉。」 独孤虹意外地没有阻止她,由着她随店小二定向甬道的尽头。 酒坊内的澡堂共有四间,两间给男客用,两间为女仕专用。 宇琳选择靠里边的一间。 洗澡水已经注满在木桶澡盆内,氤氲的水气,弥漫了整个浴堂。 小二哥候立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瞟了宇琳一眼。 「放心地洗,注意袖口,别弄湿了。」之后下等她回应,已径自下楼去。 好奇怪的店小二,说话没头没脑的。 宇琳懒得理他,抱着衣衫,反手锁上木门,急切地褪去身上那一袭充满泥尘和汗臭味的袍子。 陡地,从袖口掉下一张字条。 「这是谁放的?」她狐疑地捡起来,就着昏弱的烛光,摊开来细细看着: 明日午时三刻,风平浪静好戏水。 刘康安 吓!!是他,他爹的部属已经找到她了。 宇琳掩不住一阵欣喜,在澡堂内跳了起来,高兴得眼泪淋满两腮。 她得救了,正如那位乞丐大娘说的,她可以长命百岁了。 老天爷毕竟还是很够意思,果然让她好心有好报,哈哈哈!太棒了,乞丐大娘,你真是料事如神,你不该去行乞,你应该去摆个算命摊。 想到这,宇琳登时恍然大悟,这张字条是乞丐大娘,趁大伙不注意时偷偷塞进她的袖口的,小二哥势必也知情。 如此说来,连同那两名小娃儿,都是刘康安暗中精心安排的?怎么她一点也看不出来。 嘿!今儿遇到好多人,每个都此地厉害,算算就是地最笨,害她自尊心受到相当程度的打击。 好生难过了一下下,她把字条再度摊开,细心琢磨字里行间的意思。 不如先泡到澡盆里,再慢慢想好了。 哇!好畅快!一天的劳顿和恐惧都跟着晶莹的水珠,流逝在指缝间…… 要不是房里还等着一名「恶棍」,她委实希望就这样在这里泡上一整夜。 「风平浪静好戏水?」宇琳喃喃地,重复念着这句话,巴望能猜出刘康安给她的暗示。 直到水温变凉之后,她知晓不能再耗下去,否则那匪徒会起疑的。于是将字条撕成碎片,丢进水中,墨汁遇水,立即晕染开来,逐渐模糊到全然看不见后,一一沈入盆底,她才起身,穿戴好衣裳,走出澡堂。 ***** 独孤虹被一股芝兰般的香气,吸引着转过身来。 宇琳洗去身上的脏污,露出她原本秀丽无伦的面貌,那对清湛灵灿的黑瞳雪眸,滴溜溜地瞅向他。 「轮你去洗啦!」她嫣然一笑,极尽用心地笑得千娇百媚,顺便揶揄他,「其实你洗不洗都一样,身子干净,内心龌龊。」 「住口!」他一个箭步,攫获宇琳的臂膀。 他从没发现,她是如此的妩媚动人,凝目向她,心中扰攘得不明所以。 陡然间,他竟感到害怕。他这一生从没有怕过。 「不要逼我,不要一再地激怒我,我的忍耐力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懂吗?」 「不懂。」宇琳想要挣脱他的掌握,却反而教他擒得更紧。「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圆睁着美目,仰视着他的眸子,令他无所遁形,只能面对她。 片刻的沈吟,他低沈地说道: 「我叫独孤虹,你--」 「我叫上官宇琳。」她很大方地报出名姓。 唉!拜托,人家是专程跑到桃花江去抓你的耶,哪可能不知道你是谁? 宇琳被自己的愚蠢气得猛敲脑袋。 「原来你也姓上官。」独孤虹的语气恁地好笑,莫非他连自己抓了谁都不晓得。 「你真不知道我的身分?」 他摇摇头。 「那我跟你也没什么仇怨喽?」 「跟我?」他慨然一笑,「想必没有。」 这是什么话?宇琳憋不住了,决定发挥她的凶悍本色,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 「不用问。」他一句话,把她的嘴巴堵得密不透风,「我没有答案给你。」 局势又陷入胶着了,每次到了重要关头,他就避而不谈,仿佛有着沉重的难言之隐。 也许他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坏,也许他另有苦衷,也许……罢了,纵使替他找出千百个理由,他还是要把她抓回太行山去送死,何必多事呢。 「你们独孤家的,专门欺负我这种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吗?」她不要他给任何答案,宇琳纯粹的,只是想发泄内心的抑郁之气。 当独孤虹发现她弱不禁风时,也暗暗觉得不妥、不对劲,可,他没有机会去怀疑。多年来,他父亲的命令形同圣旨,他只有执行的分,绝不容许过问。 独孤星教给他一身的本事,每回下山执行任务,未曾有过失手,所以他信任他,独孤虹尤其信任自己。 「不,你是唯一的一个,在你之前,我没对付过任何女子,甚至……不曾接近过……」他嘎然噤口,今夜说得太多了,言多必失,他不是个多话的男人。 不必他说,宇琳用脚板也猜得出来。 总而言之,是她倒大楣,命中注定要被他抓着团团绕。 好在今晚是第一夜亦是最后一夜,过了明日午时三刻,她就不用受他的气、看他的嘴脸、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了。 「天很晚了,你若是坚持不肯去沐浴更衣,」她走向方桌,作势要吹熄烛火,「我好困,你也请自己去找个地方窝着,这边只有一张床,你总不好意思跟我抢吧?」 他淡然地点点头,「那张床原是要给你睡的。」自腰际摸出一条白色锦带,系于窗棂和床梁两端,然后…… 天! 他轻轻跃上锦带,然后就……睡在上面!! 宇琳眼珠子快蹦出来来,他怎么可以厉害成这个样子?他既然这么神勇,那店小二和乞丐大娘的小把戏能瞒得过他吗? 「你……你睡在上面,不怕翻身的时候,不小心跌下来?」宇琳担心的是,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该不会趁四下无人,非礼她吧? 话又说回来,他武功那么高强,想非礼她何必趁四下无人。 「睡吧。」他安安稳稳地单手作枕,两脚轻轻交迭,似乎已酣然入梦。宇琳合衣躺在床上,则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屋外更深露残,偶尔传进几声蝉鸣,又是寂寥一片。 「喂!独孤虹!」宇琳低唤着他的名字,试试看他睡沈了没。 她等不及明日午时三刻,今儿她非走不可。独孤虹太恐怖了,刘康安和一般的官差,未必是他的对手。 「独孤虹,我想去买宵夜,你吃下吃?」她蹑足走到他身旁,伸手去触探那条锦缎,呵!真的只是一块布耶,这块布居然能撑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简直不可思议。 不,应该说独孤虹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都令人匪夷所思。 等了许久,毫无动静,凑近些,方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睡得真是香甜。 宇琳忍不住多看两眼,钦佩得险些跪在地上,拜他为师。 不能再耽搁了,寅时已过,天际即将破晓,逃命要紧。 她轻手轻脚,摸到房门,拉开门闩。 一条白布紧随而至,倏地缠住她的身子,将她往后拉。 「我的妈呀!」宇琳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转过身来,结结实实撞上一堵墙,「这……」不,是他宽广的胸膛。「你不是睡着了?」 「你吵吵闹闹我怎么睡?」他盯着她澄净的眼脸,内心思潮如涛。 「我哪有?」她已经加倍刻意放低声量,不,根本没有声量可言,除了她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甭狡辩了,刚刚从窗外飞过去的那只蚊子,都比你细心多了。」 他一定在吹牛。窗子离他躺的地方少说也有五、六步远,蚊子飞过去都能知道,他是顺风耳来投胎转世的? 「我肚子饿,想出去买宵夜吃。」怕他误以为她要逃走,忙加了句:「我有问过你吃不吃,是你自己不回答的。」她撅着嘴,装成无辜样。 其实三更半夜,又没点灯,谁看得清楚她的模样。 「晚膳没吃,是该饿了。」 他居然没生气,事出必有因,宇琳警戒地,一步步退向门边,准备一见苗头不对,就推开房门大声求救。 独孤虹不动声色地,取出柴火,将烛台点燃。 房内斗然一亮,宇琳发现他换了一套月牙白的袍子,衬着他清俊的脸庞,予人十分舒服的感觉。 她不记得他有出去过,这身衣衫,以及……嗯!有股洁净的气味,他沐浴过了?还有…… 桌上几时「生出」这么多可口的佳肴?奇怪,她事前怎么没闻出来? 一定是忙着害怕,所以才会充鼻不闻。 「这是你买的?」 他点点头,递给她一双筷子。 「不介意陪我吃顿宵夜吧?」 不给吃她才介意呢。 宇琳挤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靥,「既然你都买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假仙!荷包都给了乞丐大娘了,你拿什么去买宵夜? 独孤虹望着她灵慧的眼波,心湖又是一阵悸动,仓促间,他迅即垂下眼睑,努力压抑住那股蠢动的狂潮。 宇琳呆呆的,以为他讨厌自己,才会连看都不想看她。 第4章 是夜,独孤虹带着宇琳投宿到鄢陵的百悦酒坊。 店里的小二哥见到他俩,满面欣喜地嚷道: 「二位客倌来的真巧,咱们店里就只剩一间上房,楼上请。」他把他们俩当成是对小夫妻了。 宇琳才想出口跟他多要一间上房,却听到独孤虹抢着说: 「一间上房正好,劳烦你带路。」接着不容分说地拖着宇琳,跟着小二哥一起来到楼上的卧室。 这庄店招牌写的是酒坊,里边竟有二十几间大大小小的客房,比之一般的客栈还要豪华许多。 「房里备有茶水,两位用过晚膳了吗?」 「用过了。」 「还没。」 他二人异口不同声,使得小二哥楞在当场。 宇琳没好气地瞟向独孤虹。 「赏我一口饭吃,穷不死你吧?」 独孤虹被她这么讥刺,有些抹不下脸。 小二哥浸透人情,猜想他们大概刚拌过嘴,还呕着气,忙堆出笑脸打圆场。 「饭菜很快便可以准备好,我斟酌着端些上来好了。」 宇琳负气着不肯表示意见。 独孤虹则盛怒地看着她。 这种气势大有山雨欲来的味道,小二哥很明智地自我下结论--不反对就表示同意。 「稍后就送上来。」匆匆掩门离去。 房里又陷入僵凝的氛围。 宇琳坐到床缘上,两只脚悬在空中,晃呀晃,边寻思着,这一房一床,将如何让自己和他「安然」过夜? 她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加上天气燥热,浑身又粘又湿,只想找一桶水,冲个透心凉,再倒头睡得不醒人事。至于要不要上太行山,会不会一命归西?统统先把它们抛到脑后。 不行耶,肚子饿得发痛,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没到太行山,她就已经变成饿死鬼了。 独孤虹负手面向窗外那一片黝黑的天际,不言不语,连呼吸亦极其轻微。 宇琳悄悄睨向他,忽尔觉得他人高马大的身躯像极了一个人;他的侧面,那鲜明俊美的轮廓,依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是了,是她爹,这名绑架她一天一夜的匪徒,怎么会长得与她爹如此相似? 宇琳原本被他捉得莫名其妙,现在终于有些了解了,然而究竟了解什么,她也不清楚,仅仅约略可以感受得出来,这件事必然与她爹有关。 独孤虹蓦地转过头来,恰恰迎上宇琳的双眸,两人互瞪对方快一百多次了,却没有这次来得震颤与惊心。 他迅速把头转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宇琳也不明白,自己这样极度陌生的激越,意味着什么? 一阵低低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客倌,饭菜给您准备好了。」是小二哥。 「送进来吧。」宇琳自顾自地坐到方桌前。是他自己说的,他吃过了,那这顿晚餐,当然全部归她一个人吃。 小二哥端进来的托盘里,有辣子鸡丁、蒜炒腊肉、葱爆牛片和一碗潮州大云吞,上头犹冒着热气,香味四溢得令人垂涎三尺。 「您慢用,不够再告诉我。」 宇琳一见小二哥躬着身掩上门,立即拿起筷子,预备大块朵颐。 「不准上去!惊扰了我的客人,看我怎么对付你。」门外小二哥大声斥喝后,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往甬道上冲撞过来。 「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求求你!」 是女孩子的声音,听那脚步,应该不止一个。 宇琳不理会独孤虹同不同意,兀自走向门边,希望看个究竟。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的女子这时候恰好冲开房门,领着两名小娃儿,闯了进来。 「你们是……」 「善心的姑娘行行好,给我们一点饭吃吧,可怜我们母子三人,已经五天没进过一粒米饭,饿得昏吶!」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惨兮兮。 两名小娃儿也提起袖子跟着抹泪,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泥尘,教人看了好不心酸。 「出去,出去!」小二哥在一旁催赶着他们,「人家等着吃饭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走!」 「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他们再没东西吃,就要饿死了。」 「都起来,坐到椅子上来,跟我一起吃。」宇琳故意把余光瞟向独孤虹,看看他做何表示? 岂料,他双手仍负在身后,阴冷冷地盯着他们母子三人,一点怜悯的意思都没有。 宇琳对他算是彻底死心了,她原先还巴望他能良心发现,放她一条生路,眼看是没指望了,这种冷血动物,怎会有个叫「良心」的东西呢,说不定他连良心这两个字都不会写。 他们三个人,饿得比她还要惨,一阵狼吞虎咽,四只碗盘全部见底了。 「小二哥,再来四碗面吧。」 「不用了不用了,」他们用手抹抹嘴巴,再放到身上擦一擦,满足地喘了几口大气。「姑娘你好心一定有好报,菩萨会保佑你长命百岁。」说着,朝宇琳盈盈拜倒。 「起来起来!」她忙将他们扶起来。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也未免太大了,她明明命在旦夕,却教一名乞丐大娘来祝她长命百岁。 宇琳苦笑着望向独孤虹,他则侧过身子,佯装什么都没瞧见。 「吃饱了还不快走?」小二哥真的很称职,该他说话就说话,该闭嘴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吭,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宇琳长叹一声,掏出怀里的荷包,塞到那位女子手中。 「很抱歉,我匆匆出门,没带多少银两,这些你拿去做点小生意,别再让你的孩子四处行乞。」 那女子瞪大眼睛,「咯!」一声,跪在地上。 「姑娘对我们恩同再造,我秦淑娥但凡有一口气在,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姑娘于万一。」她紧握着宇琳的手,「请问姑娘贵姓大名?」 「我……」唉!福薄命短的人,留下姓名有什么用?「不必报答我,也不必知道我的名姓,反正我就快死了--」 「吓!?莫非你得了绝症?」 「吃了东西,拿了钱还不快走?」 独孤虹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那两名小小朋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快走快走!客倌着恼了,当心你的小命。」 一溜烟地,他们已摸出房门,下楼去了。 这下好了,饭没吃着,银子也没了,命又快保不住,真是名副其实的山穷水尽。 宇琳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你挺会慷他人之慨的。」独孤虹对她的善行,十二万分地不以为然。 「银子本来就是拿来花的,『千金散去还复来』,我替你积了个大阴德,你不该好好谢谢我吗?」 「哼!」独孤虹报答她一记卫生眼,「是你自愿挨饿的,别再嚷嚷我不给你饭吃。」 「没有饭给我毒药也行,」这种风尘仆仆,千里跋涉去找死的日子,她是过不下去了。「像你这样黑心肝的人,身上一定带着毒药,以准备随时随地害人,如何,赏一颗吧?」 「你当我是什么人?」独孤虹眼里已烧起两簇怒火,燃烧得炽烈。 「坏人喽!你还会是什么人?」宇琳才不怕他,想什么说什么。 人生最难无非一死。 她今儿个和这个字,打了无数次交道,早已经磨得不晓得什么叫怕了。 「严格说起来,你根本不能算是人。孟子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有什么?」 「可恶!」他一把箝住宇琳的肩胛,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何必生气呢?有本事就杀了我。」 他武艺卓绝,想从他手中逃脱比登天还难,可是如果这样就要宇琳柔顺听任他摆布,那也是异想天开。 她不会让他好过的,要痛苦大家一起来,整人她最在行,把以前的老招数,随时拿出来温习一下就行了。 「你以为我不敢?」他浓眉紧蹙,薄唇紧抿,唯一双深邃的眼瞳,寒光四射。 「敢。我对你杀人放火的本事从来没有怀疑过。」宇琳给他一抹讥诮的、深度的、佩服外加崇拜的注目礼。 「好,妳不想活,我就成全妳。」他挥拳封住她的咽喉。 叩叩叩!这串剥剥声敲得又响又急。 「什么人?」独孤虹不肯饶过宇琳,只将右手稍稍挪开一些。 「是我店小二,」他可真会算时间,「热水已经烧好,两位随时可以沐浴了。」 「知道了。」独孤虹没开门的意思,他不希望店小二破坏他惩罚宇琳的出言不逊。 他绝不承认他是坏人。没错,他是杀过人,但杀的都是狠凶极恶,或与独孤星有过深仇大恨的人。至少,他爹是这么跟他说的。 宇琳的话深深刺伤了他。这一生他是靠着这种复杂而矛盾的信念活下来的,其实他的内心比谁都孤寂而且脆弱,他禁不起旁人质疑,因为他唯一拥有的就只有他父亲和他给他的姓名。 「那……」店小二也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小的可不可以进去,把桌上的碗筷收一收?」 「明日再收拾不迟。」他瞅着宇琳,森森一笑,意思是说: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甭提是个店小二。 宇琳立刻回敬他一副龇牙咧嘴,大意是:我即便死了,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哦,也好,那……我把干净的衣服给二位送进去。」 哇!这家店的服务真是周到得一场糊涂,连换洗的衣服都给准备妥当。 宇琳不愿让他抓小狗一样老揪着,忙提高嗓门回应:「好啊!那就麻烦你送进来。」 她话声甫落,小二哥就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共是两套,你们一人一套。」他笑嘻嘻地望着宇琳,和站在宇琳身旁的独孤虹。 此时独孤虹已收回拳掌,正不耐烦地等着店小二快快离去,好重新让宇琳好看。 「才一套啊!」她故意上前,兴奋地翻弄那套布料质感好得没道理的衣裳,「那多住一天,能不能多送一套?」 「行,当然行,您住满一个月,我们还有酬宾优待券,截角撕下来,再参加五十两银子大抽奖,住得越久赚得越多。还有……」他说得口沬横飞,眉开眼笑,完全忽略掉他们两人灰败的脸色。「但是,」他停了一下下,清清喉咙,「二位必须预付十五两的房租。」 「十五两?」宇琳和独孤虹总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住一个晚上,吃一顿饭,居然要预付十五两房租,他怎么不干脆去抢劫还比较快? 宇琳转过身子,向独孤虹低声道: 「终于遇到比你更狠的人了。」回头咯吱笑得好开心,「没问题,我们大爷什么没有,银子最多了,快给啊!」 人家的荷包早被她自作主张没收又转送给别人了,怎么给? 宇琳料定他现在包准跟她一样,两袖只剩清风,乐得让他在店小二面前难堪。 独孤虹没让她得意太久,自怀袖中取出一锭--金子? 宇琳和店小二同时屏住气息,死盯着那锭金子。 「嘻!」小二哥哈腰搓手道:「有了它,二位不必住满一个月,就可以直接参加抽奖了。」 废话! 当他们算术不及格吗?有了这锭金子,谁还稀罕去参加劳什子抽奖。 「滚!」 独孤虹的声音饱含一股慑人的气势,店小二抓起金子,急退到门外。 「慢着!」宇琳一脚跨在门槛上,「澡堂在哪儿,我想去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好睡觉。」 独孤虹意外地没有阻止她,由着她随店小二定向甬道的尽头。 酒坊内的澡堂共有四间,两间给男客用,两间为女仕专用。 宇琳选择靠里边的一间。 洗澡水已经注满在木桶澡盆内,氤氲的水气,弥漫了整个浴堂。 小二哥候立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瞟了宇琳一眼。 「放心地洗,注意袖口,别弄湿了。」之后下等她回应,已径自下楼去。 好奇怪的店小二,说话没头没脑的。 宇琳懒得理他,抱着衣衫,反手锁上木门,急切地褪去身上那一袭充满泥尘和汗臭味的袍子。 陡地,从袖口掉下一张字条。 「这是谁放的?」她狐疑地捡起来,就着昏弱的烛光,摊开来细细看着: 明日午时三刻,风平浪静好戏水。 刘康安 吓!!是他,他爹的部属已经找到她了。 宇琳掩不住一阵欣喜,在澡堂内跳了起来,高兴得眼泪淋满两腮。 她得救了,正如那位乞丐大娘说的,她可以长命百岁了。 老天爷毕竟还是很够意思,果然让她好心有好报,哈哈哈!太棒了,乞丐大娘,你真是料事如神,你不该去行乞,你应该去摆个算命摊。 想到这,宇琳登时恍然大悟,这张字条是乞丐大娘,趁大伙不注意时偷偷塞进她的袖口的,小二哥势必也知情。 如此说来,连同那两名小娃儿,都是刘康安暗中精心安排的?怎么她一点也看不出来。 嘿!今儿遇到好多人,每个都此地厉害,算算就是地最笨,害她自尊心受到相当程度的打击。 好生难过了一下下,她把字条再度摊开,细心琢磨字里行间的意思。 不如先泡到澡盆里,再慢慢想好了。 哇!好畅快!一天的劳顿和恐惧都跟着晶莹的水珠,流逝在指缝间…… 要不是房里还等着一名「恶棍」,她委实希望就这样在这里泡上一整夜。 「风平浪静好戏水?」宇琳喃喃地,重复念着这句话,巴望能猜出刘康安给她的暗示。 直到水温变凉之后,她知晓不能再耗下去,否则那匪徒会起疑的。于是将字条撕成碎片,丢进水中,墨汁遇水,立即晕染开来,逐渐模糊到全然看不见后,一一沈入盆底,她才起身,穿戴好衣裳,走出澡堂。 ***** 独孤虹被一股芝兰般的香气,吸引着转过身来。 宇琳洗去身上的脏污,露出她原本秀丽无伦的面貌,那对清湛灵灿的黑瞳雪眸,滴溜溜地瞅向他。 「轮你去洗啦!」她嫣然一笑,极尽用心地笑得千娇百媚,顺便揶揄他,「其实你洗不洗都一样,身子干净,内心龌龊。」 「住口!」他一个箭步,攫获宇琳的臂膀。 他从没发现,她是如此的妩媚动人,凝目向她,心中扰攘得不明所以。 陡然间,他竟感到害怕。他这一生从没有怕过。 「不要逼我,不要一再地激怒我,我的忍耐力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懂吗?」 「不懂。」宇琳想要挣脱他的掌握,却反而教他擒得更紧。「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圆睁着美目,仰视着他的眸子,令他无所遁形,只能面对她。 片刻的沈吟,他低沈地说道: 「我叫独孤虹,你--」 「我叫上官宇琳。」她很大方地报出名姓。 唉!拜托,人家是专程跑到桃花江去抓你的耶,哪可能不知道你是谁? 宇琳被自己的愚蠢气得猛敲脑袋。 「原来你也姓上官。」独孤虹的语气恁地好笑,莫非他连自己抓了谁都不晓得。 「你真不知道我的身分?」 他摇摇头。 「那我跟你也没什么仇怨喽?」 「跟我?」他慨然一笑,「想必没有。」 这是什么话?宇琳憋不住了,决定发挥她的凶悍本色,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 「不用问。」他一句话,把她的嘴巴堵得密不透风,「我没有答案给你。」 局势又陷入胶着了,每次到了重要关头,他就避而不谈,仿佛有着沉重的难言之隐。 也许他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坏,也许他另有苦衷,也许……罢了,纵使替他找出千百个理由,他还是要把她抓回太行山去送死,何必多事呢。 「你们独孤家的,专门欺负我这种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吗?」她不要他给任何答案,宇琳纯粹的,只是想发泄内心的抑郁之气。 当独孤虹发现她弱不禁风时,也暗暗觉得不妥、不对劲,可,他没有机会去怀疑。多年来,他父亲的命令形同圣旨,他只有执行的分,绝不容许过问。 独孤星教给他一身的本事,每回下山执行任务,未曾有过失手,所以他信任他,独孤虹尤其信任自己。 「不,你是唯一的一个,在你之前,我没对付过任何女子,甚至……不曾接近过……」他嘎然噤口,今夜说得太多了,言多必失,他不是个多话的男人。 不必他说,宇琳用脚板也猜得出来。 总而言之,是她倒大楣,命中注定要被他抓着团团绕。 好在今晚是第一夜亦是最后一夜,过了明日午时三刻,她就不用受他的气、看他的嘴脸、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了。 「天很晚了,你若是坚持不肯去沐浴更衣,」她走向方桌,作势要吹熄烛火,「我好困,你也请自己去找个地方窝着,这边只有一张床,你总不好意思跟我抢吧?」 他淡然地点点头,「那张床原是要给你睡的。」自腰际摸出一条白色锦带,系于窗棂和床梁两端,然后…… 天! 他轻轻跃上锦带,然后就……睡在上面!! 宇琳眼珠子快蹦出来来,他怎么可以厉害成这个样子?他既然这么神勇,那店小二和乞丐大娘的小把戏能瞒得过他吗? 「你……你睡在上面,不怕翻身的时候,不小心跌下来?」宇琳担心的是,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该不会趁四下无人,非礼她吧? 话又说回来,他武功那么高强,想非礼她何必趁四下无人。 「睡吧。」他安安稳稳地单手作枕,两脚轻轻交迭,似乎已酣然入梦。宇琳合衣躺在床上,则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屋外更深露残,偶尔传进几声蝉鸣,又是寂寥一片。 「喂!独孤虹!」宇琳低唤着他的名字,试试看他睡沈了没。 她等不及明日午时三刻,今儿她非走不可。独孤虹太恐怖了,刘康安和一般的官差,未必是他的对手。 「独孤虹,我想去买宵夜,你吃下吃?」她蹑足走到他身旁,伸手去触探那条锦缎,呵!真的只是一块布耶,这块布居然能撑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简直不可思议。 不,应该说独孤虹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都令人匪夷所思。 等了许久,毫无动静,凑近些,方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睡得真是香甜。 宇琳忍不住多看两眼,钦佩得险些跪在地上,拜他为师。 不能再耽搁了,寅时已过,天际即将破晓,逃命要紧。 她轻手轻脚,摸到房门,拉开门闩。 一条白布紧随而至,倏地缠住她的身子,将她往后拉。 「我的妈呀!」宇琳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转过身来,结结实实撞上一堵墙,「这……」不,是他宽广的胸膛。「你不是睡着了?」 「你吵吵闹闹我怎么睡?」他盯着她澄净的眼脸,内心思潮如涛。 「我哪有?」她已经加倍刻意放低声量,不,根本没有声量可言,除了她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甭狡辩了,刚刚从窗外飞过去的那只蚊子,都比你细心多了。」 他一定在吹牛。窗子离他躺的地方少说也有五、六步远,蚊子飞过去都能知道,他是顺风耳来投胎转世的? 「我肚子饿,想出去买宵夜吃。」怕他误以为她要逃走,忙加了句:「我有问过你吃不吃,是你自己不回答的。」她撅着嘴,装成无辜样。 其实三更半夜,又没点灯,谁看得清楚她的模样。 「晚膳没吃,是该饿了。」 他居然没生气,事出必有因,宇琳警戒地,一步步退向门边,准备一见苗头不对,就推开房门大声求救。 独孤虹不动声色地,取出柴火,将烛台点燃。 房内斗然一亮,宇琳发现他换了一套月牙白的袍子,衬着他清俊的脸庞,予人十分舒服的感觉。 她不记得他有出去过,这身衣衫,以及……嗯!有股洁净的气味,他沐浴过了?还有…… 桌上几时「生出」这么多可口的佳肴?奇怪,她事前怎么没闻出来? 一定是忙着害怕,所以才会充鼻不闻。 「这是你买的?」 他点点头,递给她一双筷子。 「不介意陪我吃顿宵夜吧?」 不给吃她才介意呢。 宇琳挤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靥,「既然你都买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假仙!荷包都给了乞丐大娘了,你拿什么去买宵夜? 独孤虹望着她灵慧的眼波,心湖又是一阵悸动,仓促间,他迅即垂下眼睑,努力压抑住那股蠢动的狂潮。 宇琳呆呆的,以为他讨厌自己,才会连看都不想看她。 第5章 午时一刻,渡船准时停泊在岸边,独孤虹领着宇琳坐在船只的尾端。 船上的旅客见到他俩,生得如此俊美无双,都忍不住回头再三张望。 过往,宇琳最高兴人家对她痴望的样子,那使她有股兴奋的虚荣感;但今儿个她却愁眉暗锁,心情坏到没办法去领受别人欣赏她的目光。 渡船缓缓驶过寿安坊,穿入井亭桥,往汪洋的江心驶去。 沿途宇琳并未发现刘康安等人的身影,他们不会是忘了吧? 她的心绪极其矛盾,既渴望获救,又隐隐有着不舍。 他的手仍紧握着她,而且显然没有放开的意思。她不能让他这么老握着,否则待会儿怎么逃。 宇琳轻巧地,将手抽出来,把那包包着衣裳的布包递给他。 「希望你会喜欢它。」 独孤虹接过布包,讷讷地捏在手中。 眼看船已入江心,四下仍不见有任何动静。所谓:风平浪静好戏水,指的是什么? 现在就是风平浪静呀!她一个念头才闪过,忽地狂风一卷,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转眼的功夫,倾盆大雨,迎面兜头洒下来。渡船没有舱底可以躲,所有的乘客个个成了落汤鸡。 宇琳缩着螓首,举着双臂挡住骤来的寒风,淡烟急雨,将她的衣袂吹得鼓播飘扬,巍巍颤颤。 不过这雨还真够意思,只淋别人不淋她。暗自庆幸中抬起眼睑,蓦然发现原来是独孤虹张着那件藏青色长袍,为自己遮去风雨。 他何必这样呢?难道他的心情也跟她一样矛盾? 不会的,宇琳摇摇头,只有她才会楞头楞脑的,无端地生出这许多似有若无的情愫,而他……他要的是她的命,他这么做,只是希望是毫发未损的,把她带回太行山交差,说穿了,他在乎的还是他自己。 如此一想,心里没来由地跟着难过,索性将身子挪向外边,让风雨摧打个够。 「快过来!」独孤虹一吼,张臂将湿淋淋的宇琳拥入怀中。「受了风寒就麻烦·了。」 「关你什么事?」她挣扎着要再冲到一边去淋雨,然独孤虹的臂膀宛如铁打的一样,紧紧圈住她,强迫她偎进他的胸口。 他的心脏跳动得好急促,周身散发出一股属于男人才有的独特野性气味。宇琳让他拎来拎去许多次,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但却都没像现在这样,令她惊心动魄。 天哪!他是绑匪,是坏得不能再坏的坏人,她怎么可以对他产生如此不可饶恕的感情?宇琳呆呆地转头仰视独孤虹,霎时被迷惑了!他正凝目望向远处,头发被风雨吹得凌乱地覆向颈后,现出半张好看的侧脸,她不由自主地,把眼光停驻在他身上,看着看着,竟入了迷。 直到他轻轻为她拂去额前的水珠,她才恍然回神。 完了,他一定以为她是超级女色狼了,宇琳羞红着脸,下巴紧贴着胸前,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来。 独孤虹却不以为意,依旧搂着她,仿佛全心全意地呵护一名红粉知己,是那的真挚,那么的情真意切。 这场风雨,把一切都搞混了,害宇琳有好长一段时间,忘记自己身处险境中,忘记这副景象是多么的荒唐无稽。 「哎!船家,雨势太大了,不如找个地方避一避。」有人忍下住湿冷,向船东提出建议。 「前面就有一艘大船,看他们肯不肯行个方便,接大伙上船。」 谁也没料到,晴空万里,居然下了这场西北雨。 「方向不对嘛,人家是要往回走的……」 宇琳跟着众人,把目光眺向正前方。吓!?那船上怎会插着「长风」、「承平」两根旗子? 长风、承平……风平?风平浪静?刘康安没想到会有这场风雨,所以只暗示了她「风平」两个字?真的是他们吗? 她揉揉眼睛,再看仔细一点,那船头站着的,果然就是刘康安。 登时,她的心绪绷得死紧,骇然挺直身子,自独孤虹怀中挪出。 他深沈地,只定定地望着她。 时间忽尔停止了,这一刻,四下里、天地间俱是钟情。 他的眼神令她慌乱。 对面的船越驶越近,什么都顾不得了,现在不走,就没有以后,涛涛的波浪,拚命催促着她。 宇琳虽不会武功,但游水的技术却是一级棒。这点大概是刘康安选择在江上救她的主要原因。 风平浪静好戏水,戏水的意思不就是要地潜江而行? 那他呢?他会不会游水? 急乱的当口,她心猿意马起来,真是不可原谅。 独孤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转过头,背过身子,他不想见她,还是他要放她走? 没时间考虑了。宇琳摇晃着移向船边,独孤虹意外地丝毫未曾察觉。 她回眸,向他做无言的告别,然后,反身跃入水中…… 「糟了,有人落水了,快过去救她。」 众人紧张兮兮的,有抛绳子、有丢木棍的,往江里打捞她。 独独他文风不动,固执地、黯然神伤地瞟向另一边。 久居山林的独孤虹,空有卓绝的武艺,却丁点水性也不懂。来抢救宇琳的人,显然早已料准了这一点。 虽然他可以在宇琳跳水之前阻止她,甚至在她跳水后,迅速将她捉回来,而他竟没那么做,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江中,仿佛企图在江中寻找她的身影一般,将整个江面都望穿了。 ******「呵!冷死我了。」宇琳湿淋淋的,由众人扶着上了这艘豪华大船。 大热天游水,原是件畅快写意的事,奈何一场暴风雨,把天候弄得阴惨惨、冷兮兮的。 「快带小姐进去更衣。」刘康安指挥若定,转瞬间,船身已远离那渡船有一里远,谅必独孤虹是追不上了。 宇琳坐在舱里,由两名侍女服侍她重新梳理一番。 「我爹呢?他怎么没来?」 侍女蝶儿颔首一笑,「听刘管事说,老爷好像到什么山去了?」 不会是太行山吧? 宇琳忙站起来,跑到舱外询问刘管事。 「刘叔,我爹他……」现场人大多,她把刘康安扯向一旁,「他不会也出了意外吧?」 「不是,小姐甭担心。」他看宇琳仍披头散发,衣裳也还没穿好,急着替她把环扣扣好,头发擦干。 宇琳才出生,就是由他抱着进上官家的家门,从小,他就当她是亲生女儿一样疼宠。 这世上,除了她爹娘和他,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所有的奴仆,只以为她是上官府邸的二小姐,虽然她自幼就古灵精怪,出落得如花一般的娇美,可是却生就一股男子才有的豪气,和府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能称兄道弟论交情,和她姊姊宇倩的柔美娴淑,一点也不像。 「老爷到太行山,是去找一个老朋友。」 内情更不单纯了,独孤虹捉她到太行山,是为了要处决她,而她爹却去那儿找朋友。 「我爹的那位朋友,是不是姓独孤?」 刘康安一愕,「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她从他手中接过梳子自己梳,可惜梳了半天还是梳不好,只得重新把梳子递给他,请他帮个小忙。「抓我的那个人,就是姓独孤。」 「真的?」刘康安一不留神,整个梳子往宇琳头上砸。 「嗳哟!刘叔,你也想谋害我啊?」她抚着后脑勺,一张小脸痛得扭成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刘康安把梳子交给侍女,专心地思考,那个年轻人和独孤星之间会是什么关系?「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叫独孤什么?」他凭着以往的交情,拜托江湖上十六大名派,全力搜寻宇琳的下落,并且追查独孤星的行踪,都没听到有人提起,他娶妻生子这回事。 「有啊,他说他叫独孤虹。」 呵!!一股凉气直冲刘康安脑内,他踉跄地,朝后跌了好几步。 「刘叔,你还好吧?」宇琳从没看他脸色这么难看过。 「我没事。」他茫然无措地扶着船舷,走进船舱,自小厨柜中取出一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宇琳目光炯炯,深怕错过任何一个小细节。她的刘叔有事瞒着她,只要是正常人都看得出来。 她将所有的侍女,全支使到船舱的上层,自己则扶着刘康安坐到椅板上。 「刘叔,」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你有什么事没跟我说的?」 「我哪有什么事?我对你最坦白了,我……」他的眼光闪烁不定,说话吞吞吐吐,百分之百在说谎。 「不说拉倒,大不了我自己走一趟太行山。」 「不可以,你绝对不能到那个地方去。」刘康安冲动地抓着宇琳,「你要敢去,我就把你关起来。」 「瞧!还说没事情瞒我。」她虽然尊称他一声叔叔,但毕竟仍是他的主子,岂有仆人关主子的道理? 刘康安对上官一家子,素来均是忠心耿耿,这可不是他一向的作风。 宇琳跟他没大没小惯了,并不介意他的威吓,她在乎的是他这种反常举动背后的意义。 「你一定认得独孤虹,才会知道他武功高强却不谙水性,我没猜错吧?」 她三番四次逃走,独孤虹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她抓回去;而这次,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她逃走,唯一的可能是,他不会游水,不然就是……他蓄意让她走?可……宇琳不相信他会那样做,不相信他会为了自己,而背叛太行山上,那个他敬为鬼神的人。 「不是那样的,」刘康安曾答应过上官濂溪,绝不把二十年前的旧事说出来。「刘叔昨晚没去救你,纯粹是因为准备不及。」 「所以宁可把我留在客栈,冒险和那绑匪过一夜?」宇琳嘿嘿嘿,冷笑好几声,「刘叔啊刘叔,你当我还是三岁的小毛头吗?万一我被他怎么样的话--」 「那你究竟有没有被他……」 「刘叔!」问得那么直接,叫人家脸往哪里放?「没有啦!」 「那就好,感谢神明保佑。」刘康安昨夜也是一晚上没合眼。他想到客栈探个究竟,又担心被独孤虹发现,今儿的抢救计画将功亏一篑,不得已,只能冀望宇琳凭她的冰雪聪明度过难关了。 「神明都跑去躲起来了。」她竖起两弯娥眉,抱怨道:「连擎羊县那个可恶的县太爷,也合起来欺负我,总之我这两天是倒楣到姥姥家了。」 刘康安真是一日数惊,「难不成那个县太爷真是被你砸成重伤的?」 「重伤?他没死?」命可真硬,伤得那么重,居然还活得了。 「他死了你麻烦就大了。」刘康安好不容易借着酒意才壮起来的胆子,被她三言两语又即将吓破胆。 早知道她那么凶悍,连县太爷都敢杀,他就不用提心吊胆,害怕独孤虹欺她于暗室之中。 「他不死,擎羊县的百姓就苦喽!」宇琳觉得乱失望的,那种人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够了,你已经把他整得半死不活了,还想怎么样?现在他官也当不成,家里值钱的东西,也被趁火打劫的民众抢光光,知府衙门又有人告他草菅人命,贪赃受贿,还不够惨吗?」 哈!老天爷终于发挥功力了。 宇琳不自责,反而笑得好乐,「太棒了太棒了,有没有鞭炮,拿一串出来放。」 「琳儿!」刘康安气得想扁她。「记住,这件事情绝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爹和娘。」 他打算包庇她。宇琳领受他的好意,朝他行了一个大礼。「知道了,但你必须告诉我,独孤虹和太行山的那个人,和我爹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捉我?」 刘康安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需要知道,也不该知道。」 「我差一滴滴就死翘翘了,还说与我无关?」宇琳不依,强霸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跑掉。「你若是不告诉我真相,我就四处去跟人家说,是我砸伤了擎羊县的狗县令,让朝廷的官差把我逮捕入狱,让你伤心得肝肠寸断。」 「我为什么要伤心得肝肠寸断?」当年他被某个美貌女子抛弃时,都没那么伤心。 「因为你疼我嘛。」她自以为是地点点头,「为你我的性命着想,你还是从实招来吧。」 刘康安这时总算体会出什么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了。谁教他要把她宠上天? 「你保证不跟任何人提起?」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宇琳的保证通常只维持一顿饭的时间,一顿饭过后,她就把什么都抛诸脑后了。 「安啦!」她拍着刘康安的胸脯,「相信你的直觉,我永远是对的。」 问题是,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一旦让她知道,世界将永无宁日。 「我看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嘿!请表现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好吗?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 你有什么好怕的?哪回不是别人当冤大头,让你逃过一劫又一劫? 「你若不放心,干脆我发个毒誓,说吧,你要五雷轰顶,还是天打雷劈?」她正经八百地问他。 「是你要发誓,你决定就好了,干嘛问我?」有够衰,早知道不救她了。 「也对,那我选个比较严重的好了。」她清清喉咙,举着右手,「开头怎说?」 连这个都要人家教? 「我,上官宇琳。」 「是,我上官宇琳,然后呢?别小气,教一下嘛,人家以前又没发过这么慎重的誓。」 刘康安快口吐白沫了。「听仔细,我只念一次。我上官宇琳发誓,绝不吐露半点今日刘康安所说的话,否则愿遭……你选哪一个?」 「嗯……」两个都不太好耶。「风吹雨打好了,那样比较可怜。」 刘康安把眼睛瞠到极限,准备随时给她一顿竹笋炒肉丝。 「好好,天打雷劈行了吧?」反正老天爷常常躲起来偷懒,这些话它未必听得到。她迅速且含糊地,照他说的内容,跟着念一遍。「该你说了。」 又上当了,他就知道不该相信她。 刘康安斜睨着宇琳,咕哝着:「老爷和太行山上的那个人有仇,他不甘心,派人来捉老爷,结果捉错了,捉到你,就这样。」 「就这样?」他随随便便,乱念一通,这种故事她自己也会编。「你应该说仔细些,比如对方叫什么?为何跟我爹结仇,又怎会知道,他捉我是捉错了?」 刘康安贼贼一笑,「没办法啦,我所了解的真相,就跟你发誓的内容一样,笼统、杂乱,而且没任何可信度。」 「你耍赖,大人欺负小孩,羞羞羞!」宇琳本来还想跟刘康安做长期抗战,蝶儿偏挑这节骨眼,进来凑热闹。 「刘叔,夏公子来接小姐了。」 「接我上哪儿去?」宇琳一怔,「咱们不是回京城吗?夏公子我以前没见过,他是谁呀?」 「他是妳爹的故交夏介之的长公子,走,我带你见他去。」太好了,刘康安正好藉这个机会,摆脱宇琳的纠缠。 「慢着,」她可不是省油的灯,三两下就想把地蒙过去。「那你欠我的『真相』怎么办,什么时候还?」 「唉!有贵客在外边等着,你难道不能把好奇心收起来,放到口袋里吗?」他抢先已经踏出舱口,但耳朵却仍听见宇琳嘀咕着: 「言而无信是小乌龟,食言而肥是小猪猪,君子讨债三年不晚,你逃不掉的……。」 「小姐,刘叔到底欠你什么?」蝶儿问。 「五百万两黄金。」她随口胡诌。 蝶儿闻言,嘴巴当即成o字形,许久恢复不了原状。 宇琳跟在刘康安后头,来到船舱外。 此时风停雨霁,又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宇琳往四周一望,才知道他们已经停泊在一处岸边,岸上已聚集了十余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穿蓝衣的美少年,身躯昂藏约有七尺,眉目俊秀,泛着浓浓的书卷味。一见到她和刘康安,立即笑逐颜开,热情招呼: 「刘叔别来无恙,这位姑娘想必就是上官世伯的二千金?」 「没错,她就是专爱惹麻烦的琳儿。」刘康安简略地为两人介绍。 「刘叔!」宇琳大声提出抗议。虽然她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但是她也不希望留给人家太差的印象。「你在逼我跟你讨债哦。」 「呃,我开玩笑的嘛,真没幽默感。」刘康安避祸似的,忙向前和夏磊闲话家常。 「令尊这一向可好?」 「托您的福,他老人家……」 有够无聊。 宇琳夹在两人中间,听他们好来谢去,说得净是不痛不痒的应酬话,听得她都快打哈欠了。 只是,一剎那间,不适当的时刻,她忽然想起他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刘叔说独孤虹抓错了,原来他们是误打误撞才遇到一起的,难道老天爷没有在冥冥中做一些安排吗? 宇琳跟着夏磊等人,上了马车,颠踬着往市街走。 他们谈笑的声音很大,她却能充耳不闻,深深陷入自己的冥想中,无法抽离出来。 她伸出手,感觉他握着的余温犹存,下意识地,她将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脸,想象着他……突如其来地,宇琳胀红了脸。 「琳儿!」 刘康安大叫一声,生生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事?」 「你是怎么啦?失魂落魄的?」 谁也无法洞察她的心思,她要把这个秘密埋入心湖。 「也许是着凉了。」夏磊殷勤地取来一张毯子,披在宇琳身上。 「不用,谢谢你。」她挪了一下身子,避免和他坐得太近。「我……热得很。」 「甭逞强。」刘康安的责任就是把她照顾好,万一她真的病了,他怎么去向上官濂溪和幻姬交代?「快披上,等热出一身汗就没大碍啦。」 唉!啰唆的老老头子,搞不清楚状况,还要强装内行,受不了! 宇琳撅起小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让那张毯子,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那俏皮的可爱模样,深深吸引着夏磊的目光。 他是个富家少爷,遇见的都是些矫柔造作的名媛淑女,甚少有人像宇琳这般坦然地表现自己的爱欲憎恶。 她的眉很浓,卷翘的睫毛下是一对仿佛会说话的美目,挺直柔美的鼻梁配上那朱唇和纤秀的下巴,可谓是粉雕玉琢,精心打造的,尤其是红咚咚的两颊,令人无法抑制地渴望一亲芳泽。 宇琳完全没注意到人家已经把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她嗔怒地,还在生刘康安的气,怪他不该吃饱没事,破坏她的心情。 独孤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会追来吗? 唉!好烦哦,她不该思念他的,他不值得让她如此牵肠挂肚的,他自己都承认他是坏人,坏人怎么值得留念呢? 宇琳把她这种反常的心绪,归咎于她爹,都是他成天把地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到外头去见见「世面」,难怪她会禁不起诱惑。 呵!独孤虹是个诱惑? 她的脸蓦地又红成一个小苹果。赶紧转向马车外,假装浏览风景,才不会教别人起疑心。 然,她虽然掩饰得很好,夏磊却看得更仔细。不过,他不了解她的脸红是为了独孤虹,他以为是为了他自己,因此雀跃不已。 「如果上官姑娘喜欢,大可在寒舍长久住下来。」他竭诚地邀请她。 宇琳急急回神,瞟向刘康安。「咱们到『寒舍』去做什么?」 「琳儿?」刘康安只差没跪下来求她,连寒舍是什么意思都听不出来,她打算把他们全部所有人的脸,统统丢光吗? 「噢--。」这声拖得有够长,她大概嫌跌股跌得还不够。「多谢你的好意,其实我们这次只是顺道前来拜访夏伯伯,盘桓几日,我们就要告别了。」 「是这样吗?」夏磊的口气是在问宇琳,但眼光却瞅向刘康安。 「当然--」 「不是!」 嘿!这刘叔怎么回事,净跟她唱反调? 宇琳瞪大眼睛,希望他自动自发地把那句「反调」吞回去。 刘康安才不怕她哩,他可是得了上官濂溪的指示,才敢上门恳求人家的。 「我们家老爷因有要事待办,所以想烦请府上让琳儿叨扰一阵子,等过些时候,我家老爷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一阵子是多久?」宇琳很不高兴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却没知会她一声。 从昨儿被抓,今儿被救,她完全没有参与的权利,太过分了,当她是什么? 「少者一个月,多则半年。」刘康安的神情,严肃得颇不对劲。 宇琳把眼睛再睁大一点瞪他。 他则老神在在,只庄严肃穆地点点头。 她双肩一垮,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隐隐约约地,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夏磊却兴奋得眉飞色舞。甭说半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也不在意,能这么天天盯着她美丽的脸蛋看,即便看上一辈子也不腻。 第6章 透过马车的帘子,宇琳远远便望见夏家堡广阔、高耸的屋宇。粉白色的围墙,攀附着数不清的红花绿草,争奇斗艳地昂扬着枝干。 清澈的泉水从左首潺潺而婉蜒地环绕着围墙,穿过桥底,流泄于牌坊外。 他们才到大门口,偌大的铜门已自动开启,夏磊的父亲,连同二、三十名奴仆、丫鬟全来到中庭迎接他们。 一阵寒喧过后,宇琳被延请到后花园,一间装设、摆饰得颇雅致的厢房歇息。 「你呢?」他挽着刘康安的手臂不肯放,「你住哪一间?」 「我不能久留,必须尽快赶回京城,替老爷处理一些事务。」 「留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在这里?」她的双眼连蕴酿都不必了,就已经蓄满了泪水备用。 她那样子令刘康安心都拧疼了。「放心,你夏世伯会好好照顾你的,我还派了蝶儿跟你作伴。喏!」他摸出一迭银票交给她,「这些一共是五百两,你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切记,这是别人的家,千万不要惹事端,不要闲着无聊就捣蛋,尤其不可以攀墙爬树,或跑到鱼池去游水。有些事,在自家里做,是无伤大雅,但到了外边就有辱门风,明白吗?」 她才不要明白!宇琳扁着嘴,泪水已经先行发动攻势。「那就让我回家嘛!」 「乖,不要哭。」刘康安安慰她:「你爹下是不让你回家,而是怕你再度遭到挟持。」 「你都说独孤虹是捉错了人?他有那么笨,会一错再错?」 「那仅仅是我的猜测而已,怕就怕……」他迟疑了一下下,终究没把话说清楚。「总之,安排你借住在这里,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要体谅你爹的一番苦心,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他操心。」 宇琳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极其哀伤地说:「我答应你,我会乖乖地待在这儿。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早点来接我回去。」她语声凄凄,可怜楚楚之余,益发显得清丽动人。 刘康安摸摸她的头,恋恋不舍地和地挥别。 「快点回来哦!」她扯开嗓门,大吼:「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真相。」 什么时候了,她还记得这个,败给她! ***** 五天了。宇琳住到夏家堡整整五天,独孤虹都没再出现过,他大概不知道她被藏到这里来,也有可能他已经发现捉错人,改去捉他真正的目标了。 嘿!宇琳胡思乱想,却结结实实把自己吓一大跳。独孤虹真正的目标不是她那又会是谁?她爹?她娘?还是她姊姊? 不行,她要回去营救他们。 宇琳仓卒站起来,寻找那双不知被她踢到哪里去的绣花鞋。 可恶,人倒楣的时候,连鞋子都跟她作对。 是在哪里呢?床底、墙边.....唉!几时跑到门槛上去了?她跑过去,弯身拾起,突然惊觉门槛内还有一双巨大的鞋,鞋上有脚,脚上有腿,赫! 「是你!?」她惊呼一声,掩下住的欣喜,在嘴角边漫渲开来。 独孤虹伫立在门外,脸庞依旧镀上一层寒霜,唯整个人狠狠瘦了一大圈,憔悴得令人心酸。 前后拢总才五天,他都没吃没喝吗?宇琳不禁自责,不该把他的金子当石头一样,随地乱花。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转身,端起桌上的甜点递给他,又想让他站在门口吃,似乎不妥当,万一被夏家的人瞧见就糟了,忙把他拉进房里,将房门锁上。好了,现在安全多了,可,谁安全啊?他不会平白无故来找她,他一定是执行那个鬼任务来的。 完了,她这么做无非是引狼入室,自毁前程。那……可不可以再把他推出去? 宇琳被自己搞得险些要疯掉。 独孤虹从进门起,就一直冷眼望着她,那双犀利如剑的黑瞳,教宇琳不寒而栗。 再这样僵持下去,她会憋死掉,必须找点话说才可以。哈!他身上穿的这件袍子,不正是她买给他的吗? 就从这里开始,问他衣服合不合身?好不好穿? 「呃……」她紧张得猛吞口水,有毛病啊,真是的,又不是第一次被他抓,怕什么?「你……」 独孤虹默然向前,直勾勾地凝视地,胸口急剧起伏,每一口热气都交混着激越,化成一张张的网,蓬然覆盖着宇琳。 霎时,他紧箝住宇琳的双肩,将她带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 宇琳被迫地,伏在他胸前,倾听他的心跳,感受到他异于寻常的冲动。 「告诉我,你想我吗?想不想我?」 「想,想得心都痛了。」宇琳毫不考虑便坦白地回答他。 他深沈地吁了一口气,恨不能将宇琳崁入体内似的,缱绻地紧搂着她。 大地忽尔变得阒然无声。 深邃莫名的悲戚与担忧,蒸腾了他们之间的情爱,惹起九天一下惊雷。房外,下起一场滂沱大雨。 独孤虹托起她的下颏,攫住她的朱唇,焦灼而饥渴地吮吻着……。 二十年来,他还是头一遭这害怕过,害怕自己不克自持的情感,如覆水难收,一发千里。天!这五天五夜,他竟是如此不能或忘地思念着这名小女子。 那尘封已久的狂潮,一如决堤般,汹涌而澎湃地泛滥开来,他要她,他清楚的知道,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他的吻令宇琳惊心动魄,六神无主。太快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怎么办?她就要沈沦下去了,谁来救她? 独孤虹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整个人覆盖上去……掠夺般地占据她的双颊、粉颈、乃至宛然贲张的酥胸……。 一切都在极端亢奋又无限混乱的心绪下游移着。 宇琳的理智控制不了情绪,她甚至无法思考,她的眼中、心底,完全充斥着他的身影。 然后他们彼此吮到一抹咸咸的泪水,俱都怔住了。 理智趁这节骨眼,悄悄溜了回来。 他睇视着她,满眶的水雾,望上去朦胧一片。 缓缓地,他将手指按在她的唇瓣上,贪恋地摩挲着。炽热的眼光,熊熊燃着烈火。 宇琳盯着他的食指,那节曾被她血吻过的指头,至今犹留着紫青色的疤痕。 「疼吗?」她问。 独孤虹淡然一笑,「比被蚊子叮,要好多了。」 「你怎么可以拿我跟蚊子比?」她轻颦薄怒地戳着他的胸口,「是你自己来惹人家的,人家又没有去冒犯你。」 「的确,所有的过错都是我引起的。」 「也包括爱上我。」她十成十相信,他是爱她的,凭她的直觉还有刚刚……她绝不容许他否认。 「爱?」他是个刚毅木讷且拘谨的武者,对这样撼动人心的字眼,有些承受不住。 他应该和她保持距离,他的任务是逮住她,迅速送回太行山,此后即与她天长地阔两不相干。怎奈造化弄人,冥冥中设了一个陷阱,逼着他无法自拔地往里头跳。 世间轮回,特别是爱情,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言。一旦遇上了,就谁也挣脱不了,纵使像他这样的高手,亦只得束手就缚。 「你敢说你不爱我?」她那表情好像在威胁他,如果敢说一个「不」字,她就哭给他看。 怎么回答呢?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又蠢蠢欲动着。 独孤虹俯身,压住宇琳的身躯,宛如找着了一个避风的港口,聊以抚慰他饱经凄苦、残破的心。 宇琳百感丛生,柔肠千转。爱情这东西真是恼人透了! 此时新月已爬上天际,风雨来得急去得快,好像特地下着,好把月儿娘娘洗得干净咬洁,将大地映照得晕黄清亮。小虫虫也跑出来凑热闹,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呜叫。 宇琳抚触着他的背脊,好些话想对他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人儿方可结为夫妇? 他们原本不相识的,今夜之前仍有不共戴天的冤仇,而如今…… 饶是: 一夜东风, 夜雨伤离索。 梦转纱窗晓, 枕边珠泪, 寄与何人知? 惟有自饮恨。 她恨他吗?宇琳都糊涂了。 「你爱我却不敢承认,为什么?是因为太行山上那个人?他究竟是谁?你犯得着那么怕他?」 「他是我爹。」独孤虹痛苦地翻过身,将脸面深深埋入双掌。 宇琳瞥见他眼中的惶惑,恐惧像只小蚂蚁啃噬着她的心。 她是常常惹祸,也得罪了不少左右邻居、亲朋好友,但她确信众多小仇家里,没有一个是远远住在太行山,且年纪一大把的。 是她爹。刘康安说的没错,独孤虹是捉错人了,他爹要杀的是她父亲上官濂溪。 如此说来,他们两家竟是世仇。她楞头楞脑地爱上大仇人的儿子,这……这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我跟你上太行山去,跟你爹把话说清楚。」宇琳相信就算是天大的仇恨,经历了十几二十年,也该化解了。 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他爹不懂这个道理吗? 「你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独孤星的凶狠残暴,独孤虹是见识过的。因为他父亲的嗜杀,他才学着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脸上永远罩着一层寒如冰霜的面具,他拒绝旁人的关怀,也不去关怀旁人。十数个寒暑倏乎而过,他以为他可以用这种方式活下去,可以无情无爱,孤寂孑然地了此残生。 直到遇见了她! 他的心防整个都崩溃了,这是老天爷的阴谋吗? 独孤虹一连喘了几口大气,才万般不舍地起身。 「对不起,我……唐突妳了。」他转身欲走。 「你给我站住!」宇琳火死了,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可以无端地搅乱她一池春水之后,拍拍屁股,丢下一句「对不起」就想一走了之?「我不许你走,不许不许!」她拉过他的双手,环抱自己的腰身,「抱我,紧紧抱住我。」 独孤虹痛苦但深情绸缪地紧搂着她,然脑海之中,却有一个声音,拚命不断地嗡嗡作响,催促他离开,阻止他越陷越深。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 「多久?」她需要确切的保证,多久她都愿意等,但不能漫无目的地等下去。 独孤虹迟疑着没办法肯定的说出时日,究竟他能不能说服他爹,他也没把握。 「我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带我去见他。」她爹也不好说话,可每次她都说赢他。 独孤虹可不愿拿她的生命当赌注。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他该捉的是上官濂溪,而非上官宇琳,他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会命丧于自己手中。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到太行山去。 说来真是讽刺,几天前,他犹费尽力气,企图将她抓回山上,交由他爹处置;而今,不过区区六、七日,情况整个大逆转,换她想去而他怎么都不肯。 「不,」他悍然拒绝她。「你留在这儿等候我的消息。」 「那万一你没来呢?」她才不要做老姑婆,宇琳发誓,十五天之后,他若没来,她就自己上太行山去,当然啦!如果很不幸加上很倒楣,她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他们住的地方,那她就……另结新欢! 「我一定会来。」独孤虹再望她一眼,便残酷地,掉头他去。 留下宇琳怅然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 ***** 「笨蛋!叫你往东你偏往西。」 接着咻!咻!之声不绝于耳。 宇琳一整晚心事重重,睡不安稳,好不容易等到五更天,睡意来了,正想好好补个眠,却被门外的喧嚣声,吵得无法合眼。 人在晦气的时候,什么都凑上来跟她作对。 她按捺不住,披着衣裳,走到门口,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捡这当口来骚扰她。 庭院里站着一名穿猎装的女子,手执皮鞭,不断地挥舞着,吓得她面前的那只……呃,那是狗吧?又有点像猫。唉!不管啦,总之她在虐待小动物。 「去把它捡回来给我,蠢东西!我是叫你叼鞭子,不是叼树枝。」那女子暴跳如雷,好像它叼错东西是件滔天大罪似的。 宇琳一则被她吵得火气直冒,一来同情心畅旺,见不得有人恃强凌弱,索性觉也不睡了,走出房门,找那一人一「狗」,行侠仗义去。 「叼鞭子回来好让你打它吗?」她蹲下去,轻轻抚顺那「小狗」嘴上的毛。「这么残忍,它不咬你已经够客气了。」 「你少管闲事!」那女子粗手粗脚的,一把将「小狗」夺回去。「它是我从苗疆买回来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妳的?牠是妳生的?」 那女子差点呛到,这算什么问题? 「废话,当然不是。」她忿忿地,张着有些突突的眼珠子,乱没礼貌地上下打量宇琳。 「所以喽!既然不是你的孩子怎么能算是妳的?充其量你也不过是拆散人家骨肉亲情的『狗口贩子』。」 「何谓狗口贩子?」她颇能不耻下问。 「它不就是狗嘛,你买了狗回来虐待,简称为狗口贩子。」宇琳说得振振有辞,心想那女子一定会丢不下脸,跟她反唇相讥,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把这几天累积的乌烟瘴气,统统发泄出来,顺便打发时间,反正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哪知那女子不怒反笑,而且笑得前扑后仰,脸上的皮肉抖个不停。 「你得羊颠疯啦?」可惜没有口吐白沫,否则就更像了。 「你才得羊颠疯,没知识的小鬼。看清楚,牠是野狸,什么小狗小猫乱叫一通。」 这女子趾高气昂地,丝毫不留余地给宇琳。看她的气势,若不是夏家的座上客,应该也是夏家举足轻重的人物。 宇琳瞧瞧那只小野狸,觉得她实在是比较像狗。 「小狗也好,野狸也罢,反正你无故打它就是不对。」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臭丫头,敢管我的闲事?」她手中的鞭子一扬,喝道:「大将军,去咬她!」 宇琳和小野狸一样,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夏家堡几时来了个大将军,并且还会咬人。 「我叫你去咬她听见没?笨蛋!」长鞭挥动,竟打向那小野狸。 「快过来我这边。」宇琳张开双臂,将它抱入怀中,小心呵护:「不要怕,宇琳姊姊保护你。」 那小野狸好似听懂她的话,亲腻地挨在她身上。 「见色忘主的畜牲,给我过来!」她欺过去,一手抓住小野狸的颈项,硬把它拎起来。 宇琳见状,直接反应低下头,张开嘴巴发挥她的利齿神功。 「啊!」那女子痛得哇啦哇啦大叫,一回身,不小心踩到地上一处烂泥,摔了个狗吃屎,整个华丽晶亮的衣饰,斑斑点点的,全是黑黑黄黄的泥巴。恼得她当场哭得震天价响。「妳敢咬我?又陷害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宇琳和小野狸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她猛眨眼皮。 「不知道?」她大象翻身似地爬了起来,「我是你家的表小姐,你居然不认识我,」她再度把宇琳看个透彻,见她脂粉未施,却丽质天生,不禁撅起嘴巴。「你是我姑丈新买回来的丫头。」 狗眼看人低! 宇琳扮了个鬼脸权充回答,转身走进回廊,见那夏磊笑吟吟的,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 她担心那凶巴巴的表小姐先告状,抢先道:「是你表姊先欺负我们的,她跌倒可不关我的事。」 「是表妹!」这句话喊得有够大声。表姊表妹只差一个字,犯得着那么计较吗? 夏磊依旧笑脸迎人,一点也没有责怪宇琳的意思。 「表哥,」那女子怒道:「你一定要好好惩罚她,替我出这口怨气。」 宇琳闻言,忙端着水汪汪的眼眸,骇然望向夏磊。她在这儿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他们若是真的联合起来欺负她,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夏磊饶有深意地瞟了宇琳一眼,很公道地说:「上官姑娘只是可怜那只小野狸被你整得七荤八素,她没有恶意,是你大冲动了。」 「表哥!你怎么胳臂往外弯,护起这丫头片子?」她一口咬定宇琳是个丫鬟,因为千金小姐不会穿得像她那么朴素。瞧她自己,多么金光耀眼,闪闪发亮!可惜全蒙了泥巴,可恶啊! 「她不是丫头片子。」 「那她是谁?」一听说听宇琳不是个下人,那女子神情马上变得紧张兮兮。 「她是总督上官大人的二千金。上官姑娘,这位是我表妹朱青燕。」 宇琳客气且歉然地朝她颔首,她竟眼角一飞,抛给她两团醋火。 「我以为上官大人的千金,起码长得不会太难看,谁晓得干瘪瘪的,没半点姿色。」 「青燕!」夏磊厉声制止她。 「没关系。」宇琳笑了笑,「干瘪瘪总比有些人脑满肠肥,臃肿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要好多了吧!」 「上官姑娘,你就别跟我表妹一般见识,她毕竟还小--」 「小?你刚刚没听见她叫我什么来着?」宇琳长这么大,没被人家叫过「丫头片子」,这个穿一身猎装,还披金戴银,成熟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居然开口闭口猛损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否则岂不是被她欺负假的。「看在你的分上,我可以不跟她计较,但是她必须有点表示,」她正经八百地提议:「这样吧,你就把这只『大将军』送给我,当做是向我赔罪好了。」 「妳休想。」 朱青燕一吼,小野狸立刻把头埋进宇琳的臂弯里。 「你还躲,晓不晓得是谁花了三十两银子把你买回来的?」 「我给你五十两。」宇琳大方的让她赚二十两。 「银子我家多的是,你就算给我五百两,我也不会把它卖给你。」她是决定跟宇琳卯上了。 怎么办?强占着人家的宠物总是说不过去。 宇琳灵光一现,旋即把希望寄托在夏磊身上。「夏公子,你忍心看这只小可怜,继续接受你表妹的蹂躏吗?」 夏磊原就对她情苗暗生,如今被她软语一求,整颗心暖烘烘的,恨不能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我来劝她,」旋即转头唤道:「青燕!」 「免谈!」 难以言喻的妒火,由朱青燕眼中进射,她狠狠地瞪了宇琳一眼。 宇琳冷不防地收到那充满火药味的眼光,顿觉浑身汗毛倒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昨夜以前,她没真正的爱过谁,也没让别人爱过,因此从来不曾感受到妒火竟是这般猛烈,仿佛可以把整个人烧成灰烬似的。 这个朱青燕一定爱极了夏磊,而她八成把宇琳当成情敌了。 不行,这种无妄之灾千万不能惹上身。 宇琳含着笑意,走近朱青燕,「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朱青燕跩跩地甩一下头,「好吧!」头歪向一边,露出耳朵,让宇琳把话送进去。 真想把她的耳朵咬下来。宇琳勉强控制住那股冲动,低声道:「你把它送给我,我就把他让给你。」 唔?朱青燕眼中的妒火登时烧得霹雳叭啦响,她是什么人物?她喜欢的对象,还得教别人让给她?简直是奇耻大辱! 二话不说,伸手把小野狸抢回去,下巴抬得高高的。「你那么同情它,是不是因为你也是只狐狸精,跟它血缘匪浅?」 「青燕!」夏磊为她这句刻薄话脸色变得铁青。「你再出言不逊,休怪我赶你回去。」 「表哥,你一径地护着她,是什么意思?我去告诉姑丈,说你合着外人欺负我。」她脚一跺,哭着穿过回廊,跑向前厅去了。 「对不起。」宇琳秀眉紧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两手交握在前,不停地扭动。「都是我不奸,害你们表兄妹俩闹得那么僵,我……我去帮你把她追回来。」 「别理她。」夏磊太了解朱青燕的脾气了,她在家里颐指气使别人惯了,到哪儿都以为她是人见人爱的大小姐。 其实她人长得挺标致的,就是那火爆性子,叫人消受不了。 「倒是妳,妳受委屈了。」他睇视着宇琳的眼神,倏地热烈起来,漾满无限情意般。 「没有的事。」宇琳淡淡地摇摇头。 他的心意宇琳懂得,独孤虹也给过那样涵容无限的目光;但独孤虹的眼神令她心慌意乱,仓皇失措,而他的眼神,却令宇琳好生无奈。 「我累了,我想回房休息。」 「等等。」他情急地按住她的肩膀,「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改天吧。」宇琳不动声色地摆脱掉他的手,款步向前,「反正我在这儿还要住好一阵子,咱们有的是时间。」她低着头,脚下停歇地直走回寝房。 待她掩上房门时,夏磊犹伫立在回廊下,怔仲地远望着她。 第7章 「我不要起床,不要吃饭,不要去见我讨厌的人。」宇琳像小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已经几个时辰了。 「小姐,」蝶儿苦口婆心,劝她劝得快没力了。「你早膳不吃,午膳不吃,现在连晚膳也不用,是不是打算把我害死?」「我的肚子挨饿,和你的死活有什么相关?」她不理会小蝶的苦瓜脸,坚持把头哩在被窝里,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 「你为了一名不相干的人,把自己饿得皮包骨,到时候倒楣的,还不是我蝶儿。」委屈地,小蝶把手上的糕点丢在桌上,拈起丝巾低低地抹去眼角的泪水。宇琳是她最敬爱的主子,得知她被绑匪掳走后,她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担心她的安危。后来宇琳幸运地被救回来,她更是极力向刘康安争取,留在夏家伺候她。没想到,她一反以往乐天俏皮的行事态度,终日闷着头,郁郁寡欢。先是赖床赖得厉害,现在索性连饭也不吃了,长此下去,可怎么得了。 宇琳最怕见到别人流泪,虽然她自己也满好哭的,但别人为她流泪,那种感觉,实在很不好受。 「别哭别哭,我吃就是了。」她跟条蛇似的,从床上滑下来,再由地板滑到圆凳上,拈起绿豆糕儿往嘴里送,「你不晓得那朱青燕,有多--咳!咳!」那糕点呛得她猛咳下止,胀得耳根都红透了。 「嗳呀!妳哦!」蝶儿赶紧斟了一杯茶给她。「既要吃东西,又要讲话,快,喝下去!」 「呵!呵!」宇琳学小狗狗,把舌头伸出来,大口大口喘气。「看吧,告诉你朱青燕凶狠恐怖你偏不信,白天欺负我不够,连吃东西都想把我呛死。」 「少东拉西扯,」全府里的丫鬟,就只蝶儿敢直指她的过错,因为她每次都骂得很好。当然啦,关于这一点,宇琳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人家现在好端端地在前厅用餐,又没来惹你,怎会害你?」 「就是因为她在前厅,所以我才不屑去嘛。」宇琳就是硬要把霉运「牵拖」到她身上。 「你不去前厅不是为了朱青燕,」蝶儿没好气地瞟她一眼,「是为夏公子和那个神秘客对不对?」那天独孤虹夜探宇琳时,适巧蝶儿端着热茶踅过回廊,她见他推开房门,笔直地走了进去,她家小姐既没尖叫,又没喊救命,料想事情绝不单纯。 她不敢向前去伦窥,亦觉得就此离去不放心,没辄啦!只好坐在台阶下替他俩把风喽!想想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 宇琳一愕,刚咬下去的绿豆糕,险些又鲠在喉咙不上不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事情没弄清楚前,最保险的做法是装聋作哑。 「不懂才怪。」蝶儿觑到地面前,滴溜溜地盯着她的眼睛,「给你半刻钟考虑,是要乖乖招供,还是要我修书禀告老爷,来个严刑拷打?」 「好啊!」宇琳企图以声势压制她,「好,好,好个恶奴欺主,你敢威胁我,认定在这儿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她卷起衣袖,打算跟蝶儿大车拚。 怎知蝶儿见她这个架势,非但没被吓着,反而拍手大乐,「菩萨保佑,释迦牟尼佛显灵,让我家小姐得以保持完璧之身,蝶儿明儿个就去准备三牲四果,好好酬谢诸神诸佛大发慈悲。」原来她望见了宇琳手臂上的守宫砂。 什么跟什么嘛,宇琳羞得拚命找地洞好钻进去。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跟他只是……只是……而已呀!」 「什么而已?怎样而已?」蝶儿逼问的模样,有够像母夜叉。 「点点点而已。」宇琳怕她不成?好歹她都是个主子,当主子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打迷糊仗,把旁人的闲言闲语当耳边风。「你若敢泄露半点口风,看我怎么折腾你。』 「泄露什么口风?」蝶儿装疯卖傻的本事全是跟她学的。「麻烦小姐您讲清楚,否则可怜的蝶儿是无所适从的。」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宇琳就不信治不了她。 她翻箱倒柜的,从橱子里取出一条腰带揣在手心,左脚踮上椅子,右脚爬上方桌,用力把布腰带甩上横梁,然后再用力地打了十七、八个死结。 「小姐,你干什么?」蝶儿傻眼了,怔怔地望着她猛冒冷汗。 「死给你看喽!」宇琳试了一下手劲,确定那腰带不会被她的重量扯断,才安心地套住脖子。「你穷追猛打,把我逼向墙角,不就是想让我死得很难看吗?」 「小姐,蝶儿绝没那个坏心眼。」她的眼泪已经和鼻水汇成一条大支流了,「蝶儿只是跟您开玩笑的嘛,小姐,您千万不要那么做,您打蝶儿、骂蝶儿,千错万错都是蝶儿的错。小姐,您大人大量,就不要跟蝶儿一般见识,蝶儿给您赔不是,跟您磕头。」 奇怪,林林总总牵扯一堆,怎么老没讲到重点呢? 宇琳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她有没有念到她要的那个「重点」。 「甭装模作样,等我死了以后,你大可回去侍候我姊姊。可惜呀,她没啥秘密,无法接受你的威胁--」 了解了解,蝶儿终于恍然大悟了。 「蝶儿跟您保证,关于『那件事』,蝶儿发誓绝不透露半个字,否则愿遭五雷轰顶,万死--」 「够了!」不信五雷都轰不到你。「话是你自己说的,可知道……」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食言而肥,会很难看。」 没错!宇琳满意地点点头。 孔老夫子讲过的话,就这两句最管用,当然,后面那四个字,是她自己加上去,以便恐吓蝶儿这群不爱念书的小丫头。 她笨拙地取下腰带,跳回地面,很简单地便打消了自缢的念头。认真谨慎地瞅着蝶儿。 「那晚……你都瞧见了?」 事态颇严重,蝶儿看她的表情就知道。 「我只望见他走进小姐房里,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她老实地回答。 宇琳略觉宽心,可一想起独弧虹,心里头仍是很郁卒。 「小姐甭担心,」她以为宇琳闷闷不乐,是怕让旁人也瞧见了。「那晚除了蝶儿,谁也不知道神秘客来过您房里。」 「何以见得?」宇琳有十足把握,凭独孤虹的轻功,是不可能惊扰到任何人。但蝶儿也那么信心十足,就很没道理了,她又不认识独孤虹。 「因为有蝶儿替你把风呀!」她自认做了一件相当了不起的大事,背都不知不觉挺起来了。「那晚我看他久久没离去,就坐在廊下等着,准备一有闲杂人等走近,就把他赶走,好在守了大半夜,只来了一个夏公子。」 「夏磊来过了!?」 糟了个糕!宇琳顿感周身一阵冷凉。 一个黄花大闺女,寅夜之中有男子来访,即便是在自己家里,都已经是大大违惇礼教,有辱门风了,何况是在别人的府邸。 「他……他有没有说些什么?」 十八个年头,她迷糊归迷糊,可是很自重自爱的,为了独孤虹她可以牺牲掉很多东西,甚至不计一切代价跟着他浪迹天涯;但,她不得不为她爹着想。一个总督大人的女儿,让人蜚短流长地损及名节,教她爹拿什么面目去见人? 「没有啊!」蝶儿天真地眨着大眼睛,「他跟往常一样,只来问问看你好不好?住得习惯不习惯?吃食合不合妳的口味?有需要尽管对他说,然后就走了。」 往常? 「他经常到我房里来?」 「多半时候,他只在廊下站一会儿,见你房门紧闭,他不方便打扰,冲着我笑笑,就离开了。」 「你怎么都没告诉我?」 「因为你不喜欢他呀!」蝶儿向来善解人意,宇琳让她服侍了好几年,她心里想什么,她岂会不明白? 「你这个鬼灵精。」宇琳佯装嗔怒地捏着她的手臂。 她还真庆幸有这样了解她的人,自小她们俩儿感情就好,天南地北的,什么话都能聊,经常关起房门,或找个树荫下,两人可以胡扯八道整个午后,也不觉得累。 「谢谢你蝶儿,谢谢你为我受了一夜的风寒。」她忽地变得好忧愁。「我跟他……」事到如今也没有瞒着她的必要,相信蝶儿会为她守住这个秘密的。「其实……他就是那日在桃花江挟持我的绑匪。」 「真是他?」蝶儿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晚她虽没看清独孤虹的脸孔,但从背影判断,绝非她熟识的人。 刘康安临行前,再三叮咛她,必须密切注意宇琳的行止,怕的就是她的失魂落魄是因为那个绑匪引起的。 她以为她瞒得很好吗? 刘康安是个老江湖,吞过的盐巴都比她吃过的白米饭多;夏磊也比她年长,她那点心事哪藏得住? 「小姐,请原谅蝶儿多嘴多舌,你跟那位坏心眼的公子,不仅不适合,根本就该避他避得远远的,别忘了,他曾经要过你的命呀!」不知道她是哪根筋不对,居然喜欢上一名亡命杀手。 「我知道。」宇琳幽幽一叹,胸口宛如被一块巨石压住,令她透不过气来。「你说的我都懂,但感情原本没任何道理可言,我对他……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蝶儿不得不紧张了。富家公子她不爱,偏偏爱上个一无所有的人,怎么办呢? 从小她就认定宇琳的美丽注定该受众星拱月般的呵护,过着贵气无忧的生活,那个绑匪怎么给得起那种生活?她是如此美好,绝俗得不像是真实的人儿,仿佛天生是来给人疼爱的。 蝶儿不能听任她越陷越深,她必须阻止这件事情。 「趁你还没吃亏上当之前,咱们回京城去。」她代宇琳做出一个最聪明睿智的决定。 「看来你是真的无法体会我心中的痛楚。」宇琳心酸地淌下泪珠儿,「等有一天,你遇上了心爱的人,届时就会了解,有些事不是想象的那般单纯,它不能让你说放就放,说走就走,它会如同铁爪似的,撕扯你的肺腑,揪疼你的心扉,而你却毫无反抗的余地。」 那么复杂呀! 蝶儿听得一头雾水,叫她干活做苦力还可以,但是谈情说爱她就只能傻呼呼地瞪大眼了。 「反正你就是离不开他。」分析归纳后,总算得出明确的结论。「小姐,你该不会打算……打算……」不会不会……她不断默祷,「你不会是想嫁给他吧?」 宇琳登时羞赧地潮红着脸,低垂着头。 完了完了!这种表情最严重,蝶儿着急得犹如热窝上的蚂蚁,绕着房间,踱过来踱过去,右手握拳不断敲击左手的掌心,盘算过一遍又一遍。 「停!」宇琳被她晃动的身子,弄得眼花撩乱,心情跟着乱糟糟。「坐到椅子上,不许再乱动。」 「人家心里急嘛!」蝶儿坐着,改晃两只脚板丫。「这件事若老爷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不,他知道了还不够惨,夫人知道了才惨,她成天不言不语,说不准被你一气,就……不,她知道了也不够惨,这件事若传了出去,被外人知道--」她突然跳了起来,冲到门口,张望了大半天,才重新将门锁上。 宇琳的情绪原本已经坏到极点,被她神经兮兮地一搅和,反而好想笑。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她这个纳凉的。 「你有完没完?」嘿!不对,蝶儿的脸色怎么白成这样?「外面有人?」 她呆若木鸡地喘着大气。 「上官姑娘,是我,请将房门打开好吗?」 「是夏磊?」宇琳立刻攒紧眉头。 「不只他。」蝶儿压低嗓门,道:「他后面还有一个。」看蝶儿快要昏倒的样子,就知道后面那一个肯定是--独孤虹! 「小姐,这种局面我应付不来,你快想个办法。」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宇琳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将房门拉开。 「夏公子。」 「早说了不许你叫我夏公子。」夏磊捧了三个热呼呼、香喷喷的肉粽,兀自不客套地走进卧房。「咱们两家是世交,我比你虚长几岁,以后你就叫我大哥,我称呼你琳妹,才不会显得那么生疏。这是厨子婉娘刚蒸好的,你趁热快吃了吧。」 宇琳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她呆立在门口,怔楞地望着长廊下,碧罗纱灯旁的独孤虹,二人四目,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狂跳的心绪,因这样尴尬的场面,格外显得仓皇无措。 「小姐,夏公子拿来的粽子要凉了。」蝶儿怕她露出破绽,慌忙拉她进去。「你们聊聊,我去沏壶茶,一会儿就来。」匆促地,她把时空隔成两段,忐忑地拎着一颗心,缓缓走向独孤虹。 哇!他是从冰窖里跑出来的吗?怎么浑身上下冷冽得教人直发抖? 这种人少惹为妙,就让他乖乖地在那里「罚站」好了,谁叫他既绑架了她家小姐,还诱拐她。 房里灯火摇曳,宇琳心绪混乱得要命。她拎起一粒粽子,冲夏磊礼貌性地微微一笑,「谢谢你。」心不在焉的撕开粽叶,好烫啊!她稍不留神,那粽子竟整个直坠落地……。 「我来。」所幸夏磊接得快,才没把粽子给糟蹋掉。 他细心地把叶子剥开,放在盛甜点的小碟子里,端给宇琳。 「这样就不会烫到手了。」他语调轻柔,眼中、嘴角溢出的全是浓浓的情意。 「谢谢你。」今晚宇琳好像就只会讲这三个字。她举起筷子,一口接一口,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 「好吃吗?」他兴味盎然地看着她,觉得她的吃相是全天底下最好看似的。 「好吃,谢谢你。」宇琳快撑不下去了。 蝶儿见死不救,还把房门关起来,独孤虹瞧见她和夏磊孤男寡女地关在房中会怎么想? 她可不希望他误会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但是……这种场面教他怎么能不误会呢? 「等你吃完粽子,我带你去看花灯,咱们这儿,每年中元节都有花灯大展,包准你会喜欢得流连忘返。」 「不,我不要去,我……」现在什么展对她都没有吸引力了。「我想睡觉。」 「才掌灯,你又想睡啦?」夏磊不避嫌地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嘛,来,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别是生病了,还不知道。」 「谢谢你,不用了,我没事,我……我好得很。」她把手背在身后,谢绝他的好意。 「既然没事就陪我去看花灯,」夏磊自以为是地牵起她的手,体贴地为她拭去嘴角的油渍。「你成天闷在房里,迟早会闷坏的。」 「不,我不要去,」宇琳心底连声叫苦,「我讨厌花灯,我痛恨花灯,我跟花灯……有仇!」 「你这个笑话不好笑。」夏磊认定她是个不爱吃又懒得动的睡美人,无论如何要把她拖出去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人家花灯又没惹你,你干嘛跟它结仇呢!」拉开房门,他不容分说,牵着宇琳便往花园小径走。 「夏公子!」宇琳回眸,惊见独孤虹仍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夏公子,我真的不要去,我头痛、肚子痛、牙痛、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你骗不了我的,」夏磊不牵她了,干脆搂住她的香肩,逼她就范。「今晚我是吃了秤坨铁了心,非带你出去看灯展不可。」 惨死了!被夏磊这么一闹,她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宇琳不敢去想象独孤虹会如何,她的脚步渐去渐远,心也越来越冷。 蝶儿欣喜这场闹剧终于平安落幕,在她眼里,宇琳的名节比什么都重要,她的任务就是保护她,不让任何人去侵犯她。 「你还不走吗?」她就着微弱的烛光,眯着眼瞅向独孤虹。 唔,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比起夏磊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她家小姐会被他迷得团团转。 可惜他周身散发出的慑人气势,明白向人表示,他不友善、不亲切,而且百分之九十九没安好心。 「你走吧,我家小姐要过很久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也不见得愿意……」她顿了一下,被他的神情感动得没办法接下去。 「你真的很在乎我家小姐吗?」 独孤虹没有回答,他没必要回答她。 「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唉!她说不出狠话,她深深敬爱宇琳,而这人也跟她一样,他们爱着同样一个人,就心情上应该是很能互相了解的。 她看得出来,这人不是跟她家小姐闹着玩的,他们是认真的,这世间无论哪一种情缘,只要是真心诚意,都能撼动人心。 蝶儿不笨,也不是木头人,是以她不得不受感动。 「你若是真心爱她,就……」豁出去了,老爷,你打死我好了。「就不要放弃她。一个女人需要的是幸福,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暗示吧?」 独孤虹默然许久,侧脸向着蝶儿,目光变得温和多了。「告诉你家小姐,我祝福她。」 什么意思? 蝶儿一闪神,他竟已掠过树梢,扬长而去。 「喂!你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再走,喂!」 她的吼叫声,引得一大群夏府的人纷纷围过来,用怪异的眼神瞄向她。 「看什么看?我喜欢这时候吊嗓子不可以吗?」 **** 「他说他祝福我?」宇琳被夏磊拖着在大街上,辛辛苦苦绕了一圈,实在是受不了了,换她软硬兼施的,把一开始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猛喝酸醋的朱青燕,塞给夏磊。他们两个都爱逛街赏花灯,却都找不到伴,正好由她充当红娘,将他们送作堆,自己才能逃之夭夭。「你没听错,他真的是说他祝福我?」 蝶儿气竭了,把舌头伸得老长,趴在桌子上。 「小姐,饶了我吧,你这句话已经问第六十七遍了,你是想对我测谎,还是想把我整死?」 「他没理由这样说,他应该相信我。」重重悲惨的乌云聚拢在她头上乃至四周。完蛋了,独孤虹不要她了,在他们那么亲密之后,他居然挥挥衣袖就想一刀两断! 她不过是跟夏磊去看了一场拥挤不堪的花灯展而已,她做错了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她就是想越轨也没有机会,况且后面还有朱青燕虎视眈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 乐观的她,几乎要学戏台上的苦旦以泪洗面了。 「他不是不相信你,」蝶儿凭她最灵敏的那一根神经线下判断。「他是认为你嫁给夏磊,比嫁给他会更幸福。」 「你怎么知道?」 「我用膝盖头想的。」这道理太浅显,蝶儿以她多年来看大戏的心得,便能窥知一二。 「原来你的膝盖头比你的脑袋瓜子还聪明。」宇琳眼睛斜斜地睨向她,充分表达她的不信任。 「这样说就太伤感情了。」蝶儿一本正经地坐在宇琳面前,「我什么地方最聪明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孤独公子。」 「是独孤!」跟她讲几百逼了,蝶儿就是记不住。 「唉!反正是既独又孤嘛。他孑然一身,家里又没横财,每天过着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能给你什么幸福?反观夏公子,斯文俊朗,家财万贯,对你又温柔体贴。」 「够了,不要再说了。」横竖宇琳对他就是没兴趣。「他有钱是他家的事,我要钱我不会回去找我爹要,何必拿一辈子的幸福跟他交换?」 蝶儿不提,她还不觉得如何,她一提,宇琳便难以抑制地思念起独孤虹。 「甭瞎扯了,你去帮我准备几套男装,我今晚就要离开夏家堡。」 「去哪?」 「太行山。我要去找独孤虹问个清楚。」宇琳是行动派的,才说要上山而已,这会儿就立刻着手打包起行李。 「万万不可。」蝶儿紧张地把她的包袱抢走。「小姐,你瞒着老爷夫人爱上了杀手,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现在又不顾自身安危,长途跋涉到太行山去给人家杀,你敢说你脑筋没有问题?」 宇琳好气又好笑,「我到太行山去,不见得就一定会被杀害,但是如果我没去……」她嗫嚅着樱唇,泫然欲泣,「如果他真的不要我了,这世间,对我而言,可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小姐!」蝶儿这会儿才完全明白,宇琳对独孤虹用情之深。 如今劝什么均属多余,宇琳的脾气她最了解不过,她是不经心则矣,一旦认真起来,她可以连命都不要。 「小姐若执意上太行山,蝶儿愿意陪您走一趟。」 宇琳大喜过望,高兴地搂着蝶儿又亲又啃。 「君子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两人击掌为证,各斟一杯茶,互敬对方。 「谢谢你,你的这分情,我上官宇琳将永铭五内。」 「瞧你,说得那么严重。」蝶儿吃吃一笑,「只要你将来如愿与那位独孤公子结缡之后,别忘了我蝶儿这孤家寡人就行啦。」她又在暗示了,每次暗示都那么明显,害人家想假装听不懂都没办法。 「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我一定会请我爹,帮你找一个英俊、温柔、且多金的名门公子,让你后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 蝶儿笑不出来了,她自己的身分她可清楚得很,「名门公子谁愿意娶个丫鬟当妻子?」 对哦,宇琳竟没想到这点。 「不如咱们结为异姓姊妹,那样就没人会嫌弃你啦。」她一向没将蝶儿当下人看,从小打打闹闹,感情比跟她姊姊还要好。 依她看来,小姐、丫鬟都是人,那些世俗的门户之见最讨厌也最无聊。既然旁人在意的只是一个虚名,她们也不必理会有没有血缘关系,合不合乎伦理了。 「不不不,」蝶儿摇头如撞钟,「蝶儿身分卑低,岂可与小姐相提并论。」 「啰七八唆!」宇琳将茶杯递给她,「咱们以茶当酒,击杯铭志。」说完,为表示诚意率先仰头,饮尽瓷杯里的热茶。 蝶儿端着杯子,蘑菇老半晌,犹觉得不太妥当。 「小姐,我认为--」 突然间宇琳手中的瓷杯应声落地,身子也跟着跌向地板。 「小姐,小姐!」 万籁俱寂,幽谧阗静的西首厢房骤然传出凄厉的狂叫声。 夏磊被突兀的嘶吼声一举惊醒,匆忙循着声音,奔到宇琳卧房。 「蝶儿,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她……」蝶儿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哆嗦着手,指向床榻。 抽搐瑟缩在床角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还兴高采烈,打算到太行山去的上官宇琳。 「水……给我水……」 夏磊忙不迭地捧过来一碗水,他把灯烛移近宇琳,见她惨白如纸的脸庞,冒出豆儿大的汗珠,朱红的唇办变成了紫黑色,显然是中了剧毒。 「她怎么会这样子呢?」 「不晓得,她喝了一杯茶,然后就……」蝶儿手脚发颤,连舌头都结巴得不听使唤。 「茶水?」夏磊一惊,旋即将手中的陶碗,丢往地面,登时冒起一股烟雾,恶臭且呛鼻。「茶中有毒,这茶……这茶是……」他恶狠狠地望向蝶儿。 「不是我泡的,我……」蝶儿慌乱失措,掩着脸痛哭了起来。 「是谁我很快就会查出来。」夏磊冲到门口,吩咐闻声赶来的家丁,「快请大夫,快去!」 宇琳忍受不住锥心如绞的痛楚,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一次比一次恐怖。 第8章 夏磊请遍了城里的知名大夫,来为宇琳诊治,可惜她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 十多天了,她依旧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无法进食,亦不能言语,到今儿清晨,她连喝进去的水都吐出来,吐到嘴角泛起骇人的白沫。 「小姐!」蝶儿跪在床前,哭得伤心欲绝。「夏公子,求求你救我家小姐,求求你。」 「我不是不肯救她,」夏磊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我是无能为力,所有大夫开的药她都吃了,却没一帖有效,你还要我如何呢?」 像打了场大战,夏磊精疲力竭地踱到床边,痴痴地望着形销骨立的宇琳。「琳儿,请原谅我没好好照顾你,假使你真有个……」他咬咬牙,悲愤莫名,「我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将他碎尸万断!」 窗外一个人影,倏地隐身离去。 夏磊是个练家子,虽然为了宇琳,他已经精神恍惚,十分昏乱,但是窗外这人,脚步沉重,喘息浓浊,却瞒不了他的耳目。 「谁?」他猛转身,衣袖却被一只手拉住,「琳妹,你有话跟我说吗?」 蝶儿见状,立刻闪到窗边,下敢干扰他俩的谈话。 反正没事做,不如打开窗子,瞧瞧外头站的究竟是谁? 她头才探出去,一抹红色的影子,穿过槐树下,迅速逃了开去。 「是朱青燕!?」 这是个重大的发现,蝶儿赶紧冲到床边,急着把这件事告诉夏磊。 然宇琳低低的语调,正向夏磊交代后事,硬生生地把蝶儿到了嘴边的话,给逼回肚子里去。 「记得告诉刘叔,他……他这……」她气若游丝,上句接不着下句,吐出去的多,吸进去的少,断断续续的,教人看了鼻头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欠我……一个真相……等我走了以后……」 「小姐,您就别再说了。」蝶儿是最伤心的一个。 「现在不说……就没……没机会……夏大哥,求你……帮我最……最后一个……一个忙。」 「但凡我夏磊做得到的,甭说一个,就是十个一百个,我都会尽全力替你办到。」万一宇琳真的就此一命呜呼,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上官濂溪说。老天!保佑保佑她吧! 「我先谢……谢你。」她指着枕头,要蝶儿帮她把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是这条断了半截的白色锦带吗?」 那是当初宇琳向独孤虹要来扎长发用的,如今只怕是再也用下着了。 「请你把……把它绑到……我……我房外……那……那棵大树上……请你。」 「你这是什么用意?」夏磊的口气隐含着怒火。 「对……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一番……情意,我……」她相信那天晚上,夏磊一定见到了独孤虹,他是故意拖着她上街,故意当着独孤虹的面,和她拉拉扯扯。这些天,宇琳尽管病得不理人事,但泰半时候,她的神智仍然清醒。她想过了,七八天来,夏磊连她的房门都不好意思敲,怎么可能突然大刺刺地跑来,跟他搅和了许久,又强拉着她出去? 他是存心的。 可是现在不是责备他的时候,宇琳自觉所剩的时日无多,她必须,也焦切的渴望再见独孤虹一面,她要让他知道,她对他的心从来没变,甚且至死不渝。 「我要见他……我一定……一定要……见到他,否……否则,我死……死不瞑目。」 「小姐!」 宇琳每提一个「死」字,蝶儿就一阵心惊肉跳。 「好,」夏磊身形晃了晃,所幸扶住一旁的椅背,才勉强撑住,「我答应,我现在就去把这半截锦缎系在树梢上,但愿他能看得见。」 「谢谢……」她满意地,仿佛放下一块巨石,闭起双眼,神态安祥地,犹似减去了一大半的痛楚。 ****** 自那晚起,夏磊和蝶儿只守候在门外,他们心照不宣地,把宇琳留给独孤虹。 世事果真难以逆料,把宇琳接到夏家堡,目的是为了躲避独孤虹的追杀,怎知,她绕了一大圈,仍难逃劫数;而他们却莫可奈何地悬起锦缎,希望将独孤虹引来。 讽刺,真是太讽刺了。 冷夜凄清,寒风习习。 仍是溽暑呢,居然冷得叫人背脊发凉。 长夜漫漫,被一粒火红的太阳轻易便卷走了。 第二个长夜又来…… 明月与艳阳,轮流着催迫岁月。极度难熬,竟又挨过了五天六夜。 他依然不见踪影。 蝶儿已托人带了口信回去给刘康安,请他火速赶来,料理宇琳的后事。 然而,就在刘康安到达的前一天晚上,宇琳失踪了。 夏家堡内外,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她竟能不惊扰到任何人,无声无息地自寝房中消逝。 蝶儿不敢声张。 夏磊也没能追问。 刘康安急得跳脚,却也莫可奈何。 整个夏家堡笼罩在沉沉的阴郁之中,只除了朱青燕。她每天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嘻皮笑脸地拎着那只小野狸,在园子里呼来喝去,借机吸引夏磊的注意。 「我家小姐不见了,你好像特别高兴?」蝶儿早就怀疑她了。趁今儿大伙都在,她非要把话跟她挑明了问不可。 「她在不在关我什么事?」朱青燕不是好惹的,蝶儿才说她两句,她马上像只刺猬,剑拔弩张,「难道她胡乱吃东西中了毒,我就该陪她要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大呼小叫,博取别人的同情?」 「你好过分!」蝶儿原是个软弱的小女子,但被朱青燕激得也顾不得她只是个丫鬟的身分,两手叉腰,挺到她面前。「我家小姐跟你无冤无仇,你不替她担心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你老实说,那天在窗外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你!?」 朱青燕一楞,搞不清楚蝶儿的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 从宇琳中毒卧床以后,她几乎每晚都会来查看她的病情。她以为她的行动很隐密,应该不会让人发现才对,不料却被蝶儿发觉,而且当着众人的面把它给抖出来,教她有点下不了台。 「哼!这儿是我姑妈的家,我爱上哪就上哪,何必怕你知道?」她做贼心虚,话越讲越大声,企图利用声势压制蝶儿。「没错,我是到过上官宇琳的卧房怎么样?但是我先警告你,我可没动过那壶茶,你休想嫁祸给我。」 她这段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白,令蝶儿和夏磊同时瞪大眼睛。 宇琳中毒当晚,夏磊查出有人在茶中放了毒药,预备谋害她们主仆二人时,他为了找出元凶,曾经交代蝶儿,不可向任何人透露事情的真相。 照常理来讲,朱青燕应该不会知道茶水内有毒才对,除非…… 夏磊杀气腾腾地走过去,擒住她的手腕。「给我老老实实的说,那天晚上在大街上看灯展,你半途说身体不适,要回府里休息,结果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原来宇琳硬将她和夏磊凑成对之后,便自行离去。 朱青燕本来还挺高兴的,怎知夏磊对她爱理不理,更加惹火了她,于是假托身体不适,要先回夏家堡歇息。实际上她根本没回自己的厢房,而是加快脚步,赶在宇琳之前,偷偷潜进她的房间,替她沏好一壶热茶,等着宇琳回去饮用。 宇琳天性善良,虽然调皮了些,却从没有过害人的念头,所以她也不认为有人会想要戕害她的生命,更不会料到区区一壶茶水里,竟放了毒性猛烈的药物。 「我……我就回……房了嘛!」她被夏磊一逼问,立即面红耳赤,说话也结结巴巴地极下自然。 此时刘康安也瞧出了端倪,他斜瞟了一眼一直静坐在旁的夏武廷。他是朱青燕的姑父,虽说夏夫人早已过逝,然他们毕竟是亲族关系,如果他不表示任何意见,自己也着实难以说些什么。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让你瞧瞧我的手段。」夏磊悲愤交加,抡起右掌就要挥过去。 「住手!」夏家堡的大主子终于说话了。 在场的,包括蝶儿、刘康安、夏磊及一干家丁,全屏气凝神,看看他到底要如何平息这场风波。 「来人啊!」夏武廷哀怜地望向朱青燕,脸上的表情满满盛载着怒意。「把表小姐送往衙门,交给知府大人发落。」 他话一说完,刘康安等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上官濂溪没交错朋友,他的确是个公正耿介,是非分明的人。 「不,姑丈,我没有,那毒不是我放的!」朱青燕哭着跪倒在地。「姑丈,你听我说,是上官宇琳自作自受,她老是欺负我,姑丈,你一定要替我做主!我真的没有,姑丈,我是冤枉的……」 夏武廷不忍见她哀嚎挣扎的模样,憾然摇着头,对刘康安歉疚地一揖及地,便转身返回内堂。 「刘叔,关于上官姑娘--」 「无需多做解释,」刘康安心知肚明,这种事怪他也没用,要怪只能怪宇琳流年不利,处处遭逢劫数,以及他保护不力。现在他只想回去,向上官濂溪负荆请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祈老天垂怜,保佑琳儿平安无事。」 「我发誓,无论需要耗费多少时日和钱财,我一定会把宇琳找回来。」 「你的好意,小老儿心领了。」刘康安似乎已有腹案。「但关于找寻琳儿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一旦有了消息,我会专程派人知会你,让令尊和你能够安心。」 他清楚的知道,想找到宇琳只有上太行山,独孤虹原先的目的,就是将宇琳带回去交给独孤星处置。这会儿,也许已在半路。 上官濂溪早在半个月左右前,也已亲自上山找独孤星理论,只不知他找到人了没有? ***** 此处是个不知名的山丘,松竹林内筑了一间清幽的小木屋。屋外凉风拂掠,不时吹动着屋檐下的木风铃,发出咚咯咚悦耳的响声。 宇琳躺在铺着软垫的竹床上,张着朦胧的黑瞳,审视周遭的环境。 太陌生了,这儿是哪里?她以前没有来过,也没有任何人向她提起或描述过这个地方。 一股忐忑的情绪,细嚙她的心胸,令她难过、惶惑得无以名状。 不知过了多久,没法确定是什么吵醒了地。这些天,她总是一个劲地昏睡,没天没夜地沈浸在梦寐中,神魂居无定所地四处飘荡。而今,她的的确确是醒转过来了,身旁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猛抬眼,她见到一名男子。他站得那么近,定定地凝睇着她,眸子里泛着水雾,只一味地、深情地望着她。 「你总算来了。」她惨然一笑,「我也……总算可以瞑目了。」 「傻孩子!」独孤虹俯身,轻轻将她拥入臂弯里。「没有我的允许,这世间你哪儿都不准去。」 宇琳将头脸深深埋入他的心窝,饥渴地嗅闻他的体味。她需要一些证据,来证明她确实还活着,而且一只脚也还没跨进棺材里。 「阴曹地府下在世间,在地底下。」她找到了一处最舒适,最适合休憩的「地方」,紧紧靠着,深怕动一动,他就会突然不见了。「据说一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好恐怖。」 「放心,」他现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天!他的笑容真教人见了不饮自醉。 宇琳禁不住伸出柔荑,摩挲着他的脸庞。 「阎罗王打不赢我,牛头马面更不是我的对手,」他握住宇琳的腕际,将它移近唇边,轻啄了一下。「只要有我在,谁都带不走你。」 她百分之百相信他,因此地敢于将十八年来,丝毫没为任何人倾溢过的情爱,全部押注在他身上。 宇琳支起身子,找到他的唇,自动送上一记深吻。 独孤虹担心她大病初愈,元气不足,不敢太过孟浪,只浅吻即止。 「你该多休息一会儿,体力才能完全复原。」他将宇琳重新放回床上,盖上薄被。 「是你请大夫帮我治好的?」宇琳感动得好想再吻他一下。「我以为我中的毒很难治,夏公子请了好多大夫都治不好。」 「你中的毒的确与一般毒药不同,」他拎一条温毛巾,替宇琳将脸耳脖子擦拭得清爽些。方才为她祛毒时,她流了一身热汗,只怕连里衣都湿了。「这是由苗疆地区传入中原的,名字叫『五绝散』,任何人服入体内后,十天不到,五脏六腑便会开始腐蚀,然后剧痛而亡。」 好可怕!朱青燕不也到过苗疆。 「寻常的大夫,没见过,甚且没听过这种毒药,就很难对症,为你医治。」 「所以如果你再迟来几天,我肚子里的肝啦、肺啦、肠子啦就会烂成一团?」 「完全正确。」 吓死人了。宇琳胆怯地爬起来,钻进他怀里,强迫他无条件地给她一个最热情的拥抱。 「你不是大夫,怎懂得如何医治我。」宇琳仰躺着往上看,独孤虹的面孔正好一览无遗。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全部五官,无一不叫人怦然心动。唉!这样英挺的男人,岂能不教人芳心悸动呢? 他实在是……呵!他怎么越看越像她爹? 独孤虹捧着她的脸颊,黑黑的眼眸深处燃着火焰,伸手拂去她额前的发丝,才道: 「几年前我曾经到过苗疆,有个酋长给了我一包解药。」他疼惜地抚过宇琳削瘦的容颜,「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大概没机会用到它,几次想把它丢掉呢。还好没丢,否则我就永远失去你了。」 「你害怕失去我吗?」宇琳问得太坦白了。一个女孩子家,没义正辞严地拒绝男子的索吻,已经足以构成伤风败俗的要件了,岂有倒过来追着人家不放的道理。 但她非问不可,她不想隐藏自己的感情,不希望将来的日子老在后悔、懊恼中度过。 独孤虹怔楞了一下。 只这一下下,已经大大伤到宇琳的心。 他或许没那么爱她,起码没有她爱他那么深。 「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她黯然神伤地抿着嘴,强忍着不让泪珠儿垂下来,缓缓地拉开他的手,她没理由要他抱她。 「别--别走!」他加重力道,把她抱回怀中,一股紧接着一股的热气吹拂着她耳畔和颈项,令宇琳全身蓦地一阵酥麻。「我这一生……没爱过任何人。」 「也包括你爹?」 他愕然地望着她。 「是刘叔告诉我的,他说你爹叫独孤星,就住在太行山的左冷峰。」 「刘叔?」他不认识刘康安,独孤星没跟他提过这个人。 「嗯,刘叔的名字叫康安,是我家的管事,跟着我爹有二十几年了吧。」 「他怎会认识我?」他戒慎地问。 宇琳清晰地感受到他紧绷的心绪,跟着四肢轻微的一颤。 「又怎么会认得我爹?知道我们就住在太行山上?」 「也许他跟你爹,还有我爹,是老朋友吧?」宇琳心中也是疑窦丛生。「你们的身分很神秘吗?住在太行山上的人,应该不止你们家一户吧?左右邻居,来来往往,在街上庙口随便一说,不就大伙都知道了吗?」像她爹,还有她家,相信方圆一百里,没人不知,无人不晓。 独弧虹无语,仿佛陷入沈思。 他的身分的确很神秘,行走江湖好几年了,至今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叫什姓啥?师出哪个门派?人人都以为是独孤星重出江湖,唯一搞不懂的是,他的身手似乎更矫捷,武艺好像更精湛,但心肠却不若昔年那般狠戾毒辣。难道他变了? 其实他没变。 只因那个人不是他。独孤星将一身绝学全数传授给独孤虹,也把他的「三绝」理念灌输给他,希望他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只可惜独孤虹成为一流高手后,却仍保留善良的本性。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日子过得更苦、更难熬,几几乎乎,没有一天,不与自己的良心交战。 「我爹没有朋友,我们住的地方也没有左邻右舍。」他长吁一口气,他,似乎总有吐不完的气。「你爹和那位刘叔,八九不离十是我爹的仇人。」 他推断得很正确。宇琳暗暗心惊,她就是怕他会猜出他爹是独孤星的仇人,才故意用「老朋友」,想随便搪塞过去,没想到还是瞒不住他。 「应该不会吧?」她故作惊讶。 「不要自欺欺人了。」他张着大手,来回地在宇琳颊间抚弄,神情相当痛苦。「他们若是朋友,我爹又何需要我大老远的把你捉回去?然后--」他心念一动,不知想起什么,怔怔地盯着宇琳。「不是你,不,错了,那轿中坐的不该是你,而是……是你爹!」 独孤虹凛然站起身。「原来我爹要对付的不是你,」对嘛!她一点都不像是个惹得起独孤星的人。独孤虹自嘲地苦笑,「莫非是天意?是了,一定是天意。上天特意安排,让我遇见你,让我承受前所未有的折磨,衪在惩罚我,一定是这样。」 「不是的,不是这样!」宇琳搂住他,不让他继续自怨自艾。「老天要我们相遇相知相爱,是希望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怎会是折磨你呢?」 「不,妳不懂!」他知道独孤星绝对不会应允他们的,这段感情终将付之流水,徒留一段悲凄罢了。 「我懂,我什么都懂。」宇琳踮着脚,仰着头。「看着我!不许摇头。」真要命,他长得实在太高了,她踮着脚,张大眼睛仍然不怎么具威胁性。「这世上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咱们勇敢地去面对,努力去争取咱们想要的东西,或者……」她羞赧地低垂眼睑,「或者是姻缘,老天爷就会帮助咱们。就好比我对你,当我气息奄奄的时候,一心只盼望再见你一面,于是我闭起眼睛,默默地向苍天祈求,你瞧!我不是如愿见到你了吗?」她克制不住,激动地偎进他怀里,「我好想你,好想好想,想得头发都快变白了。」 「你……」独孤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宇琳喃喃地低诉: 「这些天,我镇日病昏昏的,以为时日无多了,老实说,我并不怕死,反倒很害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一次的剧痛,以及从今尔后,再也见不到你;虹,我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子,我也了解我的行为很不应该,但是我就是没法自拔,我爱你,我竟是如此无可救药地深爱着你。」 独孤虹眼中绽放出晶亮的彩光,将宇琳团团包裹住,他再也不想失去她了,这美丽如春雪初绽的女子。 「我知道你误会我移情别恋,爱上夏大哥,其实那根本就不是,」她低垂螓首,浑然未觉独孤虹款款柔情的眼眸,继续很认真地向他告白。「不管他怎么想,我只当他是个大哥哥,虹……」猛仰首,迎触到他的眼神,这双她看了不下千百次的眼眸,依然令她无端地慌乱。「除非你坚决不要我,要很坚决哦,否则今生今世,你摆脱不了我的。」 「我从没想过要摆脱你,我只怕不能给你幸福,甚至连一个安定的家我都给不起。」他充其量只是个听父命行事的杀手,他冷酷无情,一逼又一逼告诉自己,绝对不可陷入情感的泥淖。 奈何苍天作弄,让他遇上了她,继而坠入一个撼动人心的巨网。他连挣扎都来不及呢,却已经行将灭顶。 是命?是运?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没关系,你没法给,不如我给你好了。」她天真地眨着水灵秀致的大眼睛,从衣袖里掏出一迭银票,揿到他手心。「这些钱足够咱们买一庄宅院,雇几名家丁,剩下的,咱们可以拿来做点小生意。」她呵呵一笑,「其实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其他的东西有没有,我根本不在乎。」 「我指的不是这些。」他为她的单纯感到心疼。「喏!」他手掌往宇琳眼前一现。 「哇!是金子耶!」她欣喜地捏在手中秤了秤,「至少有五两,你怎么那么多金子?原来你很有钱,还敢骗我你给不起一个家。」她霸道地,把手伸进人家怀里东掏西摸。 嘿!怎么没有了? 她借故把手搁在他怀里,恋栈那股温热,游移着探触他挺拔的身躯,嗯,他的身材一定好得不得了,每块肌肉都好结实,一丁点赘肉也没有耶,呵!他的胸口跳得好厉害。 宇琳忙把手伸出来,低喘着气。 独孤虹已经被她撩起熊熊烈火,按捺不住欺身过来。他抱着她,渴望要地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千百次,但理智一再告诫他,不可以,不可以…… 「琳儿!」他的呼唤令宇琳心旌震荡,「听着,我非常感激你如此爱我--」 「鬼才要你的感激!」豆大的泪珠倾泻而下,「我下怪你绑架我,也不在乎你误会我,甚至连朱青燕下毒害我,我都可以不计较!」 「是她下的毒!?」独孤虹提高着嗓门吼道:「可恶,我饶不了她!」 「慢着!你又想借故把我撇下了?」 宇琳不打算找朱青燕算帐,并非她不确定毒是她下的,既然那毒药来自苗疆,而她自信在夏家堡中没和谁结怨到对方非杀她不可,只除了朱青燕。是她自己说的,那只小野狸是她打苗疆买回来的,而她因为夏磊,早已恨宇琳恨得牙痒痒,不是她,那会是谁? 宇琳对夏磊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自己无端地惹得他们兄妹不愉快,已经很内疚了,更何况,她还是为了避祸,才躲到人家家里去,怎么好再去找朱青燕兴师问罪呢? 她了解朱青燕心里那种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心结。她不怪她,相反地,她好同情她,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真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 朱青燕在作茧自缚,她又何尝不是? 「不要走,从现在开始,我不准你离开我半步。」她耍赖地,硬缠着他。 独孤虹突然间,觉得心底亮堂堂,暖洋洋。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 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宇琳稍稍感到安心。但愿时间驻足在这一刻,但愿此刻即是永恒。 第9章 「我要去见你爹。」宇琳坚定地向还赖在锦缎上的独孤虹说。 「我不答应。」 「我这是在知会你,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她经过整整三天的休养,体力已恢复了八九成。虽然身形依然瘦弱,但容光焕发,神采熠熠;特别在与独孤虹浓情绪绪之后,更添几分妩媚和娇艳。 他跃下锦缎,脸上立刻笼上一层乌云。 「我爹不会见你,即便见了你,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你的请求。」他太了解独孤星了,他绝不可能为他做任何事,尤其是他开心、快乐的事。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独孤星不仅仇视其他人,甚至连他也一并恨进去。 宇琳秀眉微扬,「我才不要去请求他,你别弄错了,我是去找他理论,跟他把话说清楚。随他高兴与否,总之,我这辈子是当定了独孤家的媳妇。」她梳洗完毕,喝过独孤虹亲手为她熬的热粥,站在他面前,一副百事俱备,就等他带路的模样。 对她的天不怕地不怕,独孤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我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应付,他是很凶的。」 「我也很凶啊!」她将双掌曲成虎爪举在头上,示意独孤虹她是如假包换,绝对货真价实的母老虎。旋即又自嘲地咧开嘴,「咱们两个凶他一个,还怕凶不赢他?走啦!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可是会怀疑你对我没诚意哦!」 他凝视她,深吸一口气,很为自己这三天丝毫没有逾矩感到自豪。 「嘿!你在想什么?我方才讲的话你听进去了吗?」在宇琳眼里他什么都好,只要别提起他爹。问题是,他们两人能否长相厮守,最关键的人物,就是他爹。实在搞不懂,哪有当儿子的怕父亲怕成那样?然而……严格说起来,他也不是怕,而是一种相当复杂,难以言喻的情感纠葛,跟人家寻常的父子关系很不一样就是了。 「好,咱们上山去。」 她都可以不计后果了,他还能顾虑什么?只要是个男人,都不该让女人为他牺牲。对于他,敢于保护她、爱护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他最初……也许也是最后的爱情,他决定放手一搏。 「太好了。」宇琳兴奋得像个孩子。「待会到市集,咱们再买些吃食,边走边吃比较不会无聊。」天啊!她把此行当成是远足哩。 「你喜欢吃什么,咱们就买什么。」他纵容地望着她,忍不住攫住她的唇,深深一吻。 「嗯,我好喜欢你这样吻我。」她把脚踮高,把脸觑向他,索求更多的吻。 独孤虹原就渴望得好急切,这会儿更是全力一次要个够。 他越来越发现自己沈陷进她美奂绝伦的容颜中无法自拔,她灵灿无瑕的脸蛋,淡淡飘散的体香,总是闪动着情意的眸子……天!她根本是在引诱他犯罪嘛。 「喂,独孤虹,」 「嗯?」这时候最不该做的就是讲话,他试图封住她的嘴,教她尽情享受这美好、甜蜜的一刻。 宇琳却像泥鳅似的,一会儿钻向他的心窝,一会儿窜向他的臂弯。 「你有没有听过私定终身,就是说……」 他陡地收回他的热吻,盯着宇琳认真地看。 她赶紧把头低下来,两手拚命扭扯着衣袖。 「你是说--」 她表示得已经够明白了,还问?大笨牛! 宇琳出身官宦之家,受过良好的礼教熏陶,虽然多半时候她不是很认真在学,但是加减还是明白那么一些。所以她知道自己该有些矜持,起码不可以太主动。 可是--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心情,挂念一个男人,痴恋一个男人,而她……她爱他,不只为外在的俊美,亦无关乎内心的纯良,而是那种毫无保留的倾心,十分要命的悸动。 她牵起他的手,将自己的手交给他--执子之手,与子白首。 他知晓了。这么清楚的暗示,如果他还露出一脸茫然,宇琳就真的要去撞墙了。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妻,你是我的相公。」她拉他在床前坐下,轻轻解开青绫衫子的衣把…… 「不可以,」他忙阻止她,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他可不愿伤害她。 然宇琳显然不认为这是伤害。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勇敢的去追求,即使撞破头也绝不退缩。 「无论将来会如何,我只想成为你的人……,就算不能长相厮守,我也不后悔。」她拉下他,一同跌卧于软垫上。 「琳儿,这样做太傻了。」他何尝不渴望拥她入眠?但还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他不能做个不负责任的人,他必须有十足把握,可以给她幸福、给她安定……唉!他真恨不得给她全世界,给她日月星辰,给到他枯竭了,不能给为止。 「琳儿!」他右手触及的是她滑嫩的肌肤,蓦然心惊的独孤虹因她美丽的胴体丢了魂魄,他理智全没了,此时,他只想任由情感带领着,好好搂拥她轻怜蜜爱 窗外暖阳不知趣地照映出一片银光,宇琳伸手拉下帘布,换来幽谧的情境。 这样的晨曦,这样的境地,这样深爱的两个人,正适合编织瑰丽、旖旎又缠绵的梦。 ***** 午后,独孤虹和宇琳找了一间客栈,用过午膳后,转向大街,买了两大袋的零食,她才心满意足地出发前往太行山。 他们晓行夜宿,很快的到了河北省。虽然两人在一路上均极有默契的,不去提独孤星,不去理会上一代之间的恩恩怨怨;然而,到了这里,心情却不知不觉地就往下沈。 「相公,」宇琳已经很习惯当他的妻子了。「在我们上太行山之前,你陪我到庙里走走好吗?」她听说河北省有座紫银庵,里头供奉观音大士和十八罗汉,灵验得很,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前去参拜。 「好的。」独孤虹相当宠溺她,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他不仅百般呵护着她,简直疼到了,只差没将她捧在手心上。 宇琳盈盈一笑,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庆幸自己能找到这么好的夫君。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趁晌午人少些,不必挤来挤去,累出一身汗。」 「我可以帮你,不让你受到推挤。」他轻功一流,双足一蹬就可以当个「人上人」。 「不用麻烦了。」她才不要人家当他们是怪物,「你若是抱着我忽上忽下,很容易吓到旁人。」她要跟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平凡得没人会来干扰,平凡得可以不用提心吊胆、历经折磨,便可以有一生一世。 「随你高兴,你说怎么做便怎么好。」 他太放任她了,这种行为不像是寻常人对待妻子的方式,倒像是父亲在宝贝女儿。 他俩沿着西卯坞,走向位于雷潮山下的紫银庵。 走进大殿,迎面端坐三尊大佛,面容安祥,于莲座上,神情慈霭优婉地看着云云众生。 两旁的十八罗汉,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钦佩……慈威嬉笑,似怒还悲。 这庵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摩肩擦踵,一室的迷蒙烟雾,刺得人眼泪直流。 宇琳点了三炷香,十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默祷: 「但愿菩萨保佑……」泪水汨泪流向两颊。 独孤虹一直注视着她的脸,他最怕她流泪。 幸好她只是适可而止地滴了几滴,转眼又是笑靥迎人。 「我去抽支签。」宇琳取过签筒,口中念念有诃,然后随意摇晃了几下,从中抽出一支。「是第八支。」 「我去帮你拿。」 「不用不用。」她担心万一是一支下下签,徒然让独孤虹心里难过。 宇琳急急拉出放着签纸的抽屉,「哈,是支上上签呢,」她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地,把签诗拿给独孤虹,「你来解解看。」 「姜太公钓鱼?」他把诗题念了出来。 「怎么会?」她问的明明是他们的姻缘,跟姜太公好像没有关系才对啊!「我瞧瞧:西窗寄傲舞拳脚,倚仗徘徊垂钓者,一切皆由天安排,愿者上勾何需求?」 她呆呆地望着独孤虹,「这四句的意思,说得简单一点,是不是『天长地久』?」 情到浓时,人竟变迷信了。 独孤虹笑靥轻浅,温柔地替她拭去额间的汗水。十分坚定地说:「是天长地久相爱到白首。」 这句话与其说是注解那首签诗,毋宁说是他给宇琳的誓言。 她相信,他会一辈子对她好,有了他这句话,比任何签诗都更能抚慰她的心。 若不是此地人太多了,她真想抱着他哭个痛快,然后再极尽绸缪地奉送他一记香吻。 ***** 左冷峰口阴风惨惨。 「飞虹堡」占地甚广,群山围绕之中,林木参差,曲折的道路上,约莫半里长均被两边的大榆树交相覆荫,独孤虹特别为它取了个非常雅致的名字--翠云廊。 由翠云廊往里走不到数十尺,即机关密布,危机重重。没到过的人,纵使武功再高强,也很难不误中机关,身负重伤;而就算能勉强避过了这些陷阱,想要从曲曲折折的堡内返回山下,亦是难上加难。 上官濂溪到这儿来已经个把月了,他凭着以往深厚的武艺,闯进飞虹堡内,却不幸在最后一关,误中了独孤星的暗算,被他囚禁在密室中。 「你若还是条汉子,就痛痛快快杀了我,否则,一旦让我破了你的机关,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独孤星也真够毒,人家堂堂七尺之躯,他居然选了个最矮最窄的牢笼来关他。 「想死?没那么容易!」独孤星阴恻恻地瞅向上官濂溪,目光中似乎饱含着恨意。「我要好好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消我这二十年的心头之恨。」 上官濂溪听他说得咬牙切齿,不禁背脊发冷,二十几年前的往事,蓦地全兜上心口来。 当年他拜在清风真人的门下习武,独孤星是大师兄,更是清风真人的独子。 「飞虹堡」的掌门,原是预定由他继承的,奈何他天性顽劣,心胸狭窄,纵欲淫乱,令他父亲大失所望,于是把掌门之位改由上官濂溪继承。 半年多之后,清风真人仙逝,独孤星见再也没有人可以管束他,益发地凶性大发,时常借故伤害帮中的师兄弟,并且在外为非作歹,嫁祸给飞虹帮。 上官濂溪一怒之下废去了他的武功,将他逐出师门,独孤星从此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尤其令他恨之入骨的,是上官濂溪不久之后,娶了他心爱的女子幻姬为妻,为此他立下毒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这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岂能责怪旁人?」 当年所有的师兄弟都劝上官濂溪清理门户,一举杀了独孤星,好替江湖除去一个祸害。 但他于心不忍,独排众议,留他一条活路,只要求他必须长年居住在太行山上,不得再涉入江湖。 前两年,独孤星始终行踪飘忽,居无定所,上官濂溪原以为他违背了约定,正想找他兴师问罪。岂料,潜居五年,独孤星又学会了惊人的武艺,而且似乎比以前更凶狠,更歹毒,惹下更多的祸。 上官濂溪忍无可忍,走遍大江南北,将他捉回太行山,断去他二腕的筋脉,逼得他从此再也没有能力胡作非为。 二十年了,就在众人渐渐淡忘了这号人物时,他居然又掀起一股风浪,并且匪夷所思的多了一个儿子。 「错,你完全说错了,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夺走我的女人,又强占我的家业。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等着吧,你很快就要得到报应了,哈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哈哈哈!哈哈哈!相信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在飞虹堡装设了这么多巧妙的机关,哼!你以为毁了我的双手,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你等着,耐心地等,这还有更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呢!」 上官濂溪被他说得冷汗直流。独孤星的狠戾他是领教过的,真怕他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 「再怎么说,对不起你的是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你千万不可迁怒旁人。」他最担心的是宇琳,一个月了,不知道独孤星会如何迫害她? 他被关在这,既无法联络上刘康安,也接不到他们的讯息,想直接问独孤星,又怕漏了口风。万一宇琳已经获救,这一问,岂不是又让她惹祸上身。 唉!一颗心七上八下,难过得要命。 「我就是要迁怒,」独孤星纵声大笑,「我要你的命,更要你儿子的命,我要让你尝尝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中的滋味。哈哈哈!」他面目狰狞,连笑起来都难看极了。 儿子!? 上官濂溪僵直了身子,连呼吸都有困难。 「你把话说清楚,我上官濂溪什时候有了一个儿子?」他应该只有两个女儿才对。 「你不知道?」他微微有些惊讶,「幻姬果然没告诉你。」 「她没告诉我什么?」上官濂溪快发狂了,「独孤星,你要是个男人,就干脆一点,不要遮遮掩掩地卖关子,说!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泯灭天良的事?」 「嗳!别忘恩负义了,糟老头!」其实他们都老了,上官濂溪尚能保留往日的几分潇洒倜傥,而独孤星就不行了,他白发鹤立,身骨佝偻,皱纹横布,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糟老头。「我替你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你不跟我道个谢,还出言不逊,真是没礼貌。」 「你是说……」上官濂溪的胸口,好像有千军万马奔驰而至,令他撑持不住,几乎要窒息而死。「你是指当年,当年幻姬生的是个……是个……男婴?」 「嗯,你脑袋不坏嘛,一猜就中。来,再来再来,继续猜,猜中了晚上给你加菜。」拆散人家的骨肉亲情,他居然高兴得眉飞色舞。 「你,」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上官濂溪双手发颤,怒火盈胸。「你说,他人呢?如果宇倩不是我的女儿,她又是谁?」 他该不会就是……就是掳走宇琳那名年轻人?天!他不会杀了她吧? 「一次问两个问题啊?太贪心了,这样吧,你答对一个,我就免费告诉你另一个。要答哪一个问题,你可以自由选择,不过--」 「独孤星!!」上官濂溪嘶吼得石破天惊,震得独孤星耳膜欲裂。「你给我说!」 「说就说,念在你『苦苦哀求』的分上,我就坦白告诉你,让你一次悲哀个够。」他冷冷一笑,「幻姬生产那个晚上,我从邻村抱了一名女婴,潜入你的贼窟,换走你的儿子。这些年江湖上屡传有人命丧三绝客手中,就是你儿子干得好事。哼!没想到我苦心训练,他居然仍旧不是你的对手,桃花江一劫,还是让你给逃掉了,这混帐东西!一定是怕我修理他,所以拖到现在还不敢回来。」 好加在,他还不晓得捉错了人,可见宇琳现在依然可能活在世上。 「他……我儿子,你给他取了什么名字?」上官濂溪相信他方才说的应该都是实话。 独孤星没理由,也没必要骗他。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幻姬才会长年不言不语,对宇倩也是冷冷淡淡。 「独孤虹。」他很大方地告诉上官濂溪,存心活活把他气死。「这名字取得不错吧?虽然不是我取的,不过随便啦,幻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又不是我儿子,我也懒得管。」 「是幻姬取的?」正确地说,应该是他取的。在幻姬临盆之前,他就告诉她,若是男的,就依帮名取为飞虹,若是女的,则叫她宇倩。 「唔!」独孤星幸幸地瞟向上官濂溪,「她原来说要叫做飞虹,开玩笑!那是我爹创立的帮名,怎么可以给你这糟老头的儿子当名字?但是我拗不过幻姬,只好替他保留一个字,算是很对得起你们了。」 「你说谎,」上官濂溪突然道:「他不是我儿子,如果我儿子真的被你抱走了,为何幻姬却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威胁她,」他邪恶地笑狞了脸,「我警告她,若敢向你透露只字片语,我就立刻杀了独孤虹,怎么样?恨不恨我啊?后头还有教你更恨的呢!」他长袖一拂,转身走出密室。 「独孤星,你别走,我还没跟你把话说完!」 「有话留着等你儿子回来的时候再说吧,不过那时候应该叫做遗言,对,我要让你第一次见到你儿子,就跟他交代遗言,太棒了!哈哈哈……」 「独孤星!!」 上官濂溪心痛如绞,却一筹莫展,他颓然跌坐在地,两眼无神,怔忡地望着顶上的天窗。 ***** 「这就是你家?」站在大厅上,游目四顾。 哇!这房子好大好冷,又没有什么人,干嘛把房子盖得这么大,养蚊子吗? 「你爹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 独孤星穿着一身灰色长袍,阴森森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瞪着独孤虹。「你还知道回来!」 「爹!」 「不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种儿子。」他骂惯了独孤虹,也不管宇琳来者是客,照样劈头就给他脸色看。 「吓!你态度很恶劣哦。」宇琳老早打算上山来找他好好理论一番。她原想,如果独孤星客气点,她就礼貌点,没想到他凶巴巴的,完全没有做父亲的和蔼可亲。「你儿子大老远跑回来看你,你不热烈欢迎他,就已经很过分了,还摆个难看的脸,太要不得了!」 「你是谁?」他一向禁止外人到飞虹堡来,独孤虹不是不知道,竟还敢明知故犯,尤其让他火上加火。 「我是--」 「她是我的朋友。」独孤虹抢着替宇琳回答,他认为还是暂时不要让他爹知道他们的真正关系比较好。在这里,他不得不考虑到她的安危,因为独孤星的喜恶,实在太难捉摸了。 「我会跟你一起上山来,当然是你的朋友。」宇琳明白他的顾忌,她不介意晚一点再宣布他们的喜讯,但是她一定要告诉独孤星她的真实姓名,她不愿隐姓埋名,当缩头乌龟,最重要的,她必须问他,她爹来过没有?现在人在哪里?「我叫上官宇琳,是上官濂溪的女儿。」 「上官濂溪的女儿该叫做上官宇倩才对,」他看看宇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心中大是纳闷。「他什么时候又多了你这个女儿?」 哟!她姊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知名度居然比她还高。宇琳有些儿失望。 「上宫宇倩是我姊姊,我娘生她之后两年,才又生了我,难怪你会不认识我。」井底之蛙!她在心里偷偷嘲笑他。 「真想不到啊,幻姬跟上官濂溪那个糟老头,竟然生了个亲生女儿。」他居心叵测地瞪视宇琳,见她肤白若雪,体态婀娜,小小的唇瓣似嗔若喜,一双明眸,灿亮灵动。虽然与幻姬不太像,但同样都是美得令人屏息。 宇琳没注意到,他已经凶凶地把她打量了一遍,她的心思仍停留在他方才那句「生了个亲生女儿」上,那是什么意思?自己生的小孩当然是亲生的,不然呢?她呵从来没怀疑过,她不是她娘亲生的。 他包准没啥学问,才会语无伦次,乱七八糟。唉!她的亲亲好郎君,居然有一个这样的爹,实在好可怜。 「请你不要随便批评我爹,他才不是糟老头。」 上官濂溪在宇琳心目中,是至高无上、最英俊、也最潇洒的清廉好官。 「他是糟老头,在我眼里他永远是个卑鄙、无耻、不流的糟老头!」 「住口!」宇琳哪能容忍他如此肆无忌惮地诋毁她爹。 「琳儿!」独孤虹担心她不小心触怒了独孤星,会遭受他的毒手。「别说了。」 「他在骂你岳父,你没听到吗?」哼!骂人她又不是不会,露两不让你瞧瞧。「你才是糟老头,鸡皮鹤发,骨瘦嶙峋,弯腰驼背,嘴歪眼斜,嗳呀呀呀,」她走过去,拎起他垂得很塌的眼皮,「嘿!原来你的眼睛躲到里头来啦!」 「放肆!」独孤星怒吼,长这么大,不,长这么老,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地讥讽他。「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虹儿!把她毙了。」 她又不是蚊子,说毙了就毙了,什么心态! 宇琳和独孤星同时瞥向独孤虹,看他怎么应对。 「爹,琳儿她没有恶意。」 「难不成她是善意喽!你这颗脑袋是不是变笨了,任由她信口雌黄,胡扯八道,还替她说话?」嘿!这臭小子该不会看上这臭女娃儿? 独孤星用力把眼睛瞠大一点,仔细瞅着独孤虹。 欸,八九不离十,他被这小狐狸精迷上了。愚蠢!愚蠢,简直集天下之大笨于一身。她是上官濂溪的女儿,换句话说,也就是你妹妹,自己的妹妹怎么可以追来当老婆呢?笨笨笨,连三笨! 这臭小子要是娶了这臭丫头,那么…… 哈!独孤星想到这,突然乐不可支,高兴得摀住嘴巴,怕笑得太夸张,会打草惊蛇。 「爹,」独孤虹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怒气已消了一大半,赶紧逮住机会,替宇琳求情。「宇琳她年轻不懂事,口没遮拦,您别跟她计较。」 「不行!」他怒道:「我是什么身分,可以让她随便批评?」 「不然你想怎么样?」宇琳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老神在在地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说的句句属实,字字贴切,不相信你自己撒泡尿照照看。」 「你还说,」独孤星吹胡子瞪眼睛,两只脚跟着跳来踱去,那双手却老垂在两侧,微微晃动,看得宇琳好生狐疑。「我要惩罚你,要狠狠惩罚你,我罚你,罚你嫁给他!」 这也算是一种惩罚? 宇琳错愕地望向独孤虹,他也正惊诧地瞟向自己。 个把月不见,他爹仿佛……似乎……好像……可能……他是吃错药了,还是老迈昏眶,脑袋瓜子不灵光了? 只有独孤星知道他怎么了?老实说,他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只是兴奋得快憋不住,想用力、死命地大笑三百声,以消他二十年的郁闷。 第10章 独孤虹和宇琳无异议接受了独孤星的「惩罚」,唯一的条件是,这桩婚事必须由她爹上官濂溪亲自来主持。 独孤星一听,差点笑岔了气。真是天赐良机,让他得以报复昔年的深仇大恨。 他考虑都没考虑,立刻应允宇琳的要求,并且破天荒的,将飞虹堡所有的机关统统撤掉,还广发喜帖,邀请江湖十六大门派的人,前来观礼兼喝喜酒。 总而言之,这场婚礼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地拉开序幕。 「相公,」宇琳趴在独孤虹身上,张着大眼,蹙着秀眉,百思不解地说:「你爹好像没你形容得那么恐怖嘛,他虽然凶得很不合常理,但是他却能玉成咱们的婚事,算,算,他也不太坏就是了。」 独孤虹就没她那么乐观了,自从独孤星以惩罚为名,答应他们在十五天后举行婚礼,他的心底就始终悬着一块大石头。 其中必定另有阴谋,他确信,事情不会如此单纯。看着独孤星的脸色度过了二十三个年头,他的心性、脾气、所作所为,均一再地提醒独孤虹,他是别有居心的,歹毒的手段,只怕还在后头呢。 「你怎么啦?」宇琳柔声问。瞧他半天不开口,也不搭理她,让她有些儿紧张。「明天咱们就要举行婚礼了,你好像一点也不开心,是不是觉得……」她咬咬下唇,羞怯地,「觉得我已经没资格要场隆重的婚礼?」 「当然不是。」他抚着她绯红的脸蛋,轻吻了一下又一下。「这些都是你该得的,我只是担心……」他把到了喉间的话吞了回去,不愿宇琳跟着他担心受怕。「你听着,明天无论发生任何状况,你都要紧跟在我身旁,寸步都不可以离开。」唯独这样,他才能确保她的安全,他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一丁点都不可以。 「你在烦恼你爹不安好心?」 独孤虹没正面回答,但是她很聪明,随便猜都可以猜到。 「想当然尔,否则他干嘛不告诉咱们我爹的下落,只一个劲儿地推托他明天会到。」宇琳相信事有蹊跷,独孤星葫芦里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药。「他怕咱们见到我爹,也许他……可,明天我爹来了,咱们不就见到他了吗?」 「没错,明天除了你爹,还有大批江湖上的英雄豪杰都会来。」独孤虹隐隐约约似乎知晓了什么,但却也说不上来。 「你爹不是不爱结交朋友吗?那些江湖豪杰怎会愿意来捧他的场?」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讨人喜欢的老者。 「那些人是冲着你爹来的。」独孤虹道:「明日一到,所有的人全都到齐了,亦即……」他莫名地一阵心惊,「这场婚礼非举行不可,因为箭在弦上,岂可不发?届时,就算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悔什么?谁要后悔?」 「我也不知道。」独孤虹凛然坐起,仓皇地凝视宇琳。 她下意识地缩进他怀里,心里边一样嘀嘀咕咕搅得极不舒服。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咱们成亲是天大的喜事,能有什么事呢?」糟糕,越想撇开却越是不安,她索性连身子带脚,滚到独孤虹身上,宛如找着了避难所,紧偎着动也不动。 他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背,安抚她。可他心中不会比她好过一点点。 「相公!」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嗯?」独孤虹的心思已经飘往四处,寻找可能的线索。 「问你一件事,你可不可以先答应我不生气?」 「什么事?」这节骨眼,他最怕她又加进来搅和,害他一个头两个大。 「你先答应我。」 十成十不是好事。 独孤虹勉强点点头。 「你会不会已经娶了妻室?」她表情好认真。 天吶! 难怪她坚持要他先答应不生气,问这么驴的问题,谁能够不生气? 独孤虹帅帅的一张脸,顿时青绿相间,偶尔还呈现一片惨白。 「对啊,我已经娶了一个叫上官宇琳的小傻瓜。」 宇琳头一回听他说笑,却说得一点也不好笑。 ***** 独孤虹和宇琳的婚礼,如期在八月初盛大举行。 偌大的飞虹堡,镇日烽炮齐鸣,喷吶锣鼓,丝竹管弦,欢乐喜庆的乐音不绝于耳。 独孤星挺有本事的,短短十五天,他就邀得了十六大门派的十名掌门人,和一大群徒子徒孙,后生晚辈。把整个飞虹堡挤得水泄不通。他还大手笔地将大厅内,装点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处处悬灯结彩,喜气洋洋。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众贺客齐到大厅,等侯新郎倌和新娘子。 不一会儿,独孤虹和宇琳双双走入厅内。众人眼前一亮,但见宇琳由六名不知哪儿请来的侍女,扶着款款袅娜,立在独孤虹身旁。 赞礼生朗声道:「一拜天地!」 「琳儿!」堂上突然有人轻唤。 是她娘!她娘也来了? 宇琳在转身的当口,偷偷掀起红巾,果然见她娘端坐在堂上。她娘会说话了? 不及细思,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被身旁的女侍按倒在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哈哈哈!哈哈哈!」独孤星笑得有够没气质。 全场的宾客,全恼火地望着他,看他究竟笑个什么劲儿?新郎倌又不是他,笑得那么不节制! 「在新人入洞房之前,老纳有几句话要说。」他狡诈地逡巡向幻姬和上官濂溪。嘿嘿嘿!糟老头,以为我会轻易地放过你吗?「今儿个是我贤侄上官虹的大喜之日。」 「上官虹?」 「他不是你儿子吗?」华山派掌门人问:「怎么会姓上官呢?」 「哈哈哈!」他真的有毛病,从十五天前就乱笑一通,笑到现在还意犹未尽。「他是上官濂溪和幻姬生的野种。」 吓!! 全体哗然! 由于他前面这段话太具震撼力,竟没人跟他计较用词不当。 人家合法夫妻生的小孩,怎能叫野种!? 宇琳羞愤地扯下红巾,惊疑不定地望向独孤虹,他也同样地悲愤莫名。 这…… 看看她爹娘什么表示? 嘿!他们的儿子跟女儿被奸人设计,糊里糊涂结成了夫妻,他们还可以老神在在,神色自若地端坐在那儿纳凉? 「死老鬼!」昆仑派的掌门,早就看独孤星不顺眼了,今儿若不是冲着上官濂溪,他才懒得上来喝喜酒。「你别信口开河,自己有了私生子不敢承认,硬要塞给人家。」 「不信你们大可问上官濂溪和幻姬。」 不约而同地,所有的焦点全投在他二人身上。 上官濂溪朝幻姬点点头,示意她说些什。 「没错。」幻姬一开口,宇琳便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确是我和濂溪的亲生儿子。」 「哈哈哈……」独孤星笑得太猛,不小心被口水呛到,咳得胀红了脸。 「今天承蒙各位拨冗,前来参加小儿的婚礼,我夫妇俩感激不尽。」她慈祥地瞟向独孤虹,满眶均是热泪。 「别忘了还有你女儿,」独孤星乐得快撑不住了。「正确地说,今天应该是你儿子娶你女儿的大好日子,哈哈哈!这叫双喜临门,哈哈哈!」 独孤虹再也听不下去,他整颗心全纠在一起,痛苦得无以复加。 「你别得意得太早,」上官濂溪打破沈默,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施施然走向独孤虹。 他们两人并肩一站,宇琳赫然发现,他们长得的确十分神似,若非一老一少,一个白发苍苍一个乌丝油亮,旁人定会以为他们是兄弟。 怎么会这样呢?她心爱的人居然是她的兄长。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上官濂溪睇视着他俩,莫测高深地一笑。 「他下是我儿子。」 真是疑云丛丛,幻姬才刚承认,他就紧接着否认,究竟怎么回事呢? 现场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你说谎,你骗人,你睁眼说瞎话,」独孤星放上官濂溪出来之前,已经逼他服下「断肠散」,这种毒药在七个时辰之后便会发作,非得要他的解药才能挽回一命,闪此他才敢在他面前又吼又叫。「二十年前,腊月十七,亥时三刻,也就是这臭小子出生的那个晚上,我抱着从别村抢来的小女娃,潜进你的贼窝,以『狸猫换太子』的手法,换走了你儿子。这些全都是千真万确,不信你问你老婆。」 上官濂溪就知道他受不了激,随便一激,他就和盘托出,描述得详详细细。 「原来杀死那名无辜的产婆的,也是你这大恶人!」上宫濂溪早就猜到了,但他还是装出很火大、震惊的样子,他要众人都知道独孤星的罪行。 「是又怎么样?不杀了她,我怎么有办法安排出今天这场精采绝伦的好戏?」他继续笑得前仆后仰。 「简直不是人!」 有人下耻他的行为,拿起桌上的吃食猛砸他。 「打死他!打死他!」 「喂!你们这是干嘛?」他没法笑了,被请来的几乎都是些武林高手,砸起东西又狠又准,他虽然功力深厚,无奈两腕已废,何况千杯万盘齐飞,他躲都躲不了,才一眨眼的时间,已被砸得满头包。 独孤虹垂立在一旁,凄楚地望着这个他喊了二十三年的父亲。 他无法出手救他,事实上他真恨不能亲手了结了他。 「孩子,不必难过。」上官濂溪趁乱,把他和宇琳拉到一旁。「琳儿不是你娘亲生的,她是你娘一名已过世好友的女儿,你尽管娶她为妻,没有问题。」 唉!好复杂,宇琳听得一头雾水。 「爹,您可不可以说清楚点?」 「回府里再说吧。」幻姬不知何时也溜了过来。「你师伯自作自受,这边的烂摊子就留给他自己去收拾,咱们连夜下山去。」 「大哥的爹,是我们的师伯?」 「嗯,他是你爹的师兄。」 谈话之间,四人已悄悄走出大厅,迈向翠云廊。 而大厅中,仍是一片混乱。 「既然咱们跟他是亲戚,他为什么要偷偷把大哥抱走?」宇琳是标准的好奇宝宝,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因为……」 上官濂溪注意到独孤虹始终闷下吭声,是以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虹儿!」 「我……」独孤虹别过脸,这些变故来得太快,他一时之间,委实难以接受。「请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把思绪厘清,才能谈其他问题。」 「应该的,」上官濂溪拍拍他的肩膀。「这件事,的确令人无法置信,你师伯的行为太荒唐,太不理性了。」 「你不会怪我吧?」幻姬歉疚地瞟向他父子二人,「我把虹儿的失踪隐瞒了二十年,我……」 「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上官濂溪很能体谅她的苦衷。「换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 他们的问题都解决了,那我呢? 宇琳发现她才是真正的「孤儿」时,马上充满危机意识。 「相公,」她轻轻扯动独孤虹的衣袖。「咱们的婚约还算数吧?」 独孤虹粲然一笑,只有这件事令他最开心。 「当然算数,你这辈子就认命的当我妻子吧!」 「不是认命,是乐意之至。」在她父母面前,她毫不害臊的,搂着他亲亲腻腻地相偕而行。 ***** 数个月之后,于总督府内。 「相公,你看,完蛋了啦,我的腰跟小缶一样粗了啦。」宇琳拿着皮尺,一会儿量腰围,一会儿量臀围,接着就哇啦哇啦大叫。 「不要紧,」独孤虹温言安慰她:「等孩子生下来以后,身材很快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拿起她手中的皮尺,小心翼翼地抱她坐在膝上,一脸幸福地贴在她的便便大腹上。「吓!?他踢我!」 「因为你说谎嘛。」宇琳指着他的鼻子,佯嗔薄怒地,「小骗子!娘说生一个孩子,腰围就会大五寸,你居然要我替你生半打?五六三十,天吶!那我岂不是成了老太婆了!我不要!我只要生一个就好了。」 「娘是跟你开玩笑的。」独孤虹扶住她胡乱挥舞的小手,深怕一不留意动了胎气。「只要你生完孩子以后,每日五更即起,洒扫庭园,洗涤衣物,料理三餐,相信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恢复苗条的身影。」 「你是存心虐待我,说!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在嫌弃我了?不要以为你解了爹的断肠散毒,就自认可以『功高震妻』,告诉你,在这个家,我的地位还是坚若盘石的。」 独孤虹是个相当耐人寻味的人,他的身上永远藏着好多东西,比如解药啦、金子啦、暗器啦……现在他连蜜饯都有。 宇琳没事总爱赖在他怀里东翻西找,简直把他当成百宝箱一样。 原先她还挺高兴的,但自从他帮上官濂溪解了奇毒之后,声望立刻提高二十几倍。府里上至她爹,下至蝶儿,全当他是活菩萨般地殷勤伺候着,害她顿时渺小得只能靠吃醋打发时间。 「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一样无人可以取代。来,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她忽高忽下,忽喜忽怒,搞得独孤虹整日提心吊胆。 「那你是答应我只生一个喽?」她仍不肯放弃,毕竟三妻四妾对他们男人是太寻常了,她绝对不可以变成黄脸婆,让他有图谋不轨的借口。 「好,我答应你,这次咱们只生一个。」他好像变得有些坏坏的。 「不是,」她霍然站了起来,「啊!」她痛苦地大叫。 「怎么啦?」 「我--我好像要生了。」她身子一软,无力地瘫在独孤虹身上。 「那你还不快躺下,快躺下呀!」独孤虹急坏了,慌忙冲到门口,提着嗓门,唤道:「爹!娘!你们快来呀!」 「还……还有产婆。你别走,万一师伯趁着四下无人,又来偷小婴儿。」 「不会的,他被群侠囚禁在左冷峰的崖洞内,再也无法出来为非作歹了。」 「但我还是怕。」她可不想步她娘的后尘,当二十几年哑巴,多难受! 「有我陪你,怕什么?」他痴然的眼光凝向她娇美的容颜,流连至她膨胀如鼓的肚腹,「你想他会像你还是像我?」 宇琳嫣然一笑,随后又嘶喊得惊天动地……。 是年隆冬,她产下了一名活泼可爱的小女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