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实总监》 楔子 身为一个职业妇女、单亲妈妈,丁琪艾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先到面包店帮忙早烤,然后送孩子上学,再到店里忙得团团转,中午小睡恢复精神,下午继续烘烤面包,傍晚接孩子回来,做饭、盯孩子做功课……如此日复一日,每天晚上到了哄孩子睡觉时,她差不多要累毙了。 她的双胞胎儿女七岁大,正是好动的年纪,女儿乖巧听话很好带,儿子却调皮好动,做什么都要她盯着。这晚,她走进孩子房里时,见儿子还在玩机器人,她一把抽走玩具。 「捷恩,快点睡,不然明天早上又赖床爬不起来,每天都要我催。」 「我再玩一下下嘛……」小手渴望地伸向玩具。 「再不睡我就没收。」当妈的拎起机器人,咻一声扔到门外。 「好啦好啦,我睡觉。」丁捷恩不甘愿地躺上床,嘟嘟囔囔。「反正一个人玩机器人打架又不好玩,妈妈,我明天可不可以去找林大头玩?」 「你这个礼拜已经去人家家里两次了,别再去打扰人家了。姊姊可以跟你玩啊。」 「不要,小浣都把机器人排排坐,煮菜给它们吃,机器人又不是那样玩!」 「叫我姊姊。」隔壁床的丁小浣早就躺好。「我说要玩家家酒,你自己说好的,家家酒当然要煮菜吃,怎么可以打架?」 「哼,跟妳们女生玩最无聊了,要是爸爸在就可以陪我玩了……」 丁琪艾脸色微变,佯装没听到那个敏感称谓。 「林大头的爸爸就会陪他玩机器人,唉,如果爸爸没死掉就好了……」丁捷恩还追问不休。「妈妈,爸爸会玩机器人吗?林大头的爸爸还会跟他玩赛跑耶,爸爸会不会赛跑?」 「别讲话了,安静睡觉。」丁琪艾替两个小孩盖好毯子,留一盏小灯,离开房间。 她踱到客厅,母亲正在看夜间新闻,她在母亲身边坐下来,随手拿起报纸来看。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电视声音,丁琪艾逐渐昏昏欲睡,突然母亲「唉……」一声沧桑长叹,彷佛电视里播出了什么独居老人或受虐儿童的悲惨新闻。 她撑开眼皮瞄了电视一眼,这一眼瞬间杀光她所有瞌睡虫——但见屏幕上,记者追逐一名男子,男子衣冠楚楚,面目俊美冷漠,他疾步而行,瞧也不瞧镜头一眼,坐上车走了,接下来播放这几天的新闻剪辑,每个镜头都有那张俊俏面孔。 不妙,她赶快举高报纸遮脸,别又来了—— 果然就听母亲冷冷道:「妳说这个沐亚杉,是妳以前的老板?」 「zzz……」她头歪一边,装睡。 「有人睡着报纸还拿这么高的吗?别给我逃避!」 她只好放下报纸,苦着脸。「对啦,他是我老板。」 「当初妳说妳跟公司的同事谈恋爱,对方离职以后妳才发现怀孕了,妳舍不得打掉孩子,所以生下来,结果咧?原来妳是跟老板谈恋爱!他没离职也没失踪,妳干么不让他知道妳替他生孩子?」 「就分手了,没必要特别去连络嘛!」可恶,都怪这臭男人没事干么跟女明星交往,结果风流的善后工作没做好,女明星被发现未婚生子,人家一口咬定他是生父,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还牵连了她。 女明星都带孩子上门去找他了,他竟然叫警卫将母子俩轰出公司,还撂下一句话—— 「不是我的种。」 这五字就是他对整件事的唯一回应,撇得干干净净。 听听,真是狠心绝情的冷血动物!她耿耿于怀地唾弃他,结果前两天跟同事聚餐喝醉,回家后胡言乱语,不小心供出他是孩子的爸,隐瞒八年的秘密因此被母亲发现,还好没让孩子听见。 「什么叫做没必要?他耽误妳的青春,害妳带着两个小孩,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 「我又没嫁不出去,我有在跟益夫约会啊……」 「就是还嫁不出去才在约会!」 「反正我不会去,这八年妳不知道他是孩子的爸,我们也没过得不好啊!」 「然后呢?妳就这样免费帮他一辈子带小孩?」 「又不是养不起,何况孩子是我的,跟他没关系,我是养自己的孩子,不是免费帮他。」 「唷唷,讲得这么有志气,妳养得起小孩就不计较了,那我咧?我就生妳这么一个女儿,养得如花似玉,却不能风风光光把妳嫁出去,被他害得年纪轻轻就当未婚妈妈,我能不怨吗?!」一想到就满肚子火。 她嘻嘻笑。「好说好说,我不到如花似玉的地步啦,不过长得不差——」 「我不是在称赞妳!」丁母怒咆,耍什么宝! 「嘘,妈,妳太大声了,会吵醒捷恩他们。」 「反正妳给我去找他,我也没打算把孙子还他,但孩子他也有份,不是妳一个人生的,至少跟他拿一笔安家费,听到没有?」 「不要,我们又不缺钱。」 「等到缺钱再找他就来不及了!妳知道把小孩拉拔到成年要多少钱吗?何况妳生两个!」 「没用啦,他不认那个女明星的小孩,也不会认捷恩和小浣。」 「他敢不认帐,我们就验dna,必要的时候上法院,看他逃到哪里去!」丁母瞧着荧光幕上的男人。「其实不需要验,妳看看他,两个孩子跟他长得真像,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尤其是小浣,捷恩的眼睛像妳,但是鼻子和嘴都像他爸爸——」 一个童稚声音猛然响起。「妳们在说谁?」 丁母与丁琪艾同时转头望去,就见丁捷恩站在柜子边,面露疑惑。 「妳们在讨论爸爸吗?」他听好久了,母亲与外婆在讨论电视上那个男人,仔细一看,那人和他好像。 糟糕!儿子都听到了?丁琪艾心虚。「捷恩,你怎么起来了?」 「我口渴,想去厨房喝水。」 「要喝赶快去,喝完赶快回去睡觉——」 「妳们为什么在讲爸爸,还说要去找他?爸爸没有死掉吗?」丁捷恩疑心大起,走到电视机前,端详屏幕。「这个人就是爸爸吗?」 「呃……这不关你事,小孩子别多问,快去睡觉!」 她嗓音绵软,本来就欠缺威严,而且母亲非但不帮她,还火上加油。 「是啊,捷恩,你看清楚,这个人就是你爸爸,他没死,都是你妈妈骗你们的,你说要怎么办?」 丁捷恩大眼发亮。「我要去找爸爸!」 「不可能!」丁琪艾驳回。「我们家不需要他!」 「我要啊,我要爸爸!大家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爸爸又不是坏人,为什么不可以去找他……」 「别说了,捷恩。」丁琪埃拉着儿子往厨房走。「快去喝水,喝完以后回去睡觉,以后不准再提爸爸,你爸爸……他跟我们是没关系的人。」 不可能再和那男人见面了,她当时下定决心离开他,离开了就不打算回头,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不论孩子多渴望见他都一样,她不想听到他,也不想再见到他,这辈子一点都不想…… 第一章 她不敢相信这辈子会再遇见这个男人! 他可恶地依旧年轻俊美,那副细致眉睫是上帝精心的工笔画,黑色磁石般的双眸,漂亮的五官如瓷器,再赋予斯文优雅的气质,那副细框金边眼镜是她最难以抵挡的,打造出她迷恋的男性脸庞——后来她才明白,那副眼镜是禁锢恶魔的咒语…… 他对她微笑,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迷人微笑,彷佛并不怪她这些年杳无音讯,他过分俊美的笑颜是视觉迷幻剂,总教她神魂颠倒,忘记一切——且慢!她受过太多次教训了,他这种嘴角轻勾的模样,就代表有人要倒霉,而那个人通常是她。 他凝视她,靠近她,灼热呼吸烫着她最敏感的耳垂。「想念我吗?」 「一点……都不想。」口是心非,她懊恼地发现肌肤因为他的接近,泛起亢奋的疙瘩……不对,她起鸡皮疙瘩是因为怕他!她很怕他! 他仍旧微笑,彷佛将她的拒绝误解为肯定——或者他根本没理会她的答案。他一向如此,他总能让事情顺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也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他解开她的睡衣,然后褪去自己衣物,温暖的男性躯体覆上她。 她鸵鸟地闭上眼,无法不感觉到他结实的身体,他的皮肤也光滑得像瓷器,却炙热如火炉,热得她脸红心跳。在他强壮的怀抱里,赤裸肌肤接触的销魂让她羞愧,但也好兴奋。他亲吻她肌肤,亲吻她说不出口的部位,对她做出她不敢想象的过分行为。他太放肆了,但很温柔,他总是很温柔,这是他的本性,不是因为他爱她,绝不是…… 不知哪来的刺耳铃声干扰他们,她想推开他,他不肯放手,她使劲推他,爬向不知名的铃声来源—— 丁琪艾猛然睁眼,用力按掉闹钟,时间是清晨五点半。 房里寂然无声,床上唯有她自己,她的睡衣好端端穿在身上,没有什么男人。 只是作梦而已……她喘口气,心脏剧跳,感觉额头发凉,伸手一摸,都是冷汗。 作春梦可以作到满头冷汗,她大概是全世界第一人。 她喃喃道:「一大早作这种梦,真是坏预兆……」 跟他分开这么多年,第一次梦见他,就是这么刺激的梦境,八成是被连日轰炸的结果。 儿子知道父亲还在世以后,天天吵着要去找他,老妈也逼她去讨安家费,没一刻让她安宁,幸好女儿对父亲没什么兴趣,否则三管齐下,她会很想逃家。 「拜托,就说跟他的事都过去了嘛……」她揉着额头咕哝。老妈偏偏认为他欠了她,逼着她追讨,她躲他都来不及,还自己送上门去给他宰?猪也没这么蠢好吗? 现在的她有份好工作,能养活一家四口,日子平安顺遂,不想跟他有什么交集,他与他的风流韵事若是一片嚣张的田地,她就是旁边安静的小水沟,各过各的,不相干。 她起床盥洗,小心别吵醒仍在熟睡的母亲与一双儿女。更衣后,她下楼,来到一楼的「莓果」面包店,走进厨房。 她热爱烘焙,在几家面包店做过,最后在「莓果」落脚,当时老板初创业,与她相谈甚欢,邀她入股,她投入所有积蓄,押对了宝,如今面包店生意兴隆,靠这家店,这辈子她一家人都不愁吃穿了。 厨房里早有面包师傅在忙碌,烤炉的烘烘热气驱散早秋的凉意,送来奶油、果酱与出炉面包的浓郁甜香,她精神一振,跟众人打招呼。「大家早!」戴着帽子口罩手套的师傅们跟她挥手致意。 「琪琪?」老板唐益夫立刻迎上去。「就说﹃小红帽泡芙﹄我做就好,妳多睡一点,怎么又这么早起来?」 跟丁琪艾合作越久,他越喜欢她,近来积极对她展开追求。 丁琪艾相貌甜美,圆溜溜的乌黑大眼像无辜小鹿,心思都写在爱笑的脸蛋上,加上天生的柔软嗓音,就像一口就能吃掉的绵软糕点,他很早就对她心动,迟迟没行动是因为她未婚生子,条件不太好。正经的女人怎会落到当未婚妈妈的地步? 不过相处久了,他渐渐发现她其实很单纯,单纯得有点傻气。他实在很喜欢她,喜欢到和别的女人约会时也想着她,而且她对面包店的生意帮助也很大,因此他愿意忍耐她带着两个小累赘。 「没关系啦,我对它最熟,何况只做几十个,花不了多少时间。」丁琪艾系上围裙。这款泡芙是她研发的配方,是她的骄傲,就像自己的孩子,总想亲手将它们每一个带来世上。 「妳是不信任我的手艺,没办法忠实呈现它的味道吗?」唐益夫佯怒。 「没有!」她赶紧摇手。「你知道我喜欢做蛋糕嘛,要我坐在柜台收钱,我实在很不习惯,还是内场工作比较适合我。老板……你别生气喔?」 「我开玩笑的,妳别紧张。」唐益夫笑了。「妳喜欢做就做吧,这泡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商品,就交给妳这位原创的大师傅了。」 丁琪艾吁口气,露出笑容。「谢啦!」 「让妳工作妳还谢我?」唐益夫好笑,看她兴致勃勃地站到工作台边,他走到她身畔,低声道:「我订好今晚的餐厅了,七点钟,别忙太晚,早点回家准备。」 「什么?」烘焙机器的声音过大,她没听清楚。 他稍稍提高声调。「我订好餐厅的位置了——」 「啊?什么?」她还是没听清楚。 「我说,我订好今晚餐厅——」 「等等,机器好像有问题,我听不——」 「老板说,」一旁圆胖的中年师傅道:「他订好今天晚上的餐厅了,七点钟,叫妳早点回家准备。」 语毕,其它师傅都笑了,大家挤眉弄眼。「好好跟老板去约会啊!琪琪。」大家都知道老板在追丁琪艾,都给予祝福,也不时拿容易害羞的她开玩笑。 「喔。」丁琪艾脸蛋窘红,瞧向一脸无奈又好笑的唐益夫。「对不起,机器声音太大,我没听到。」 「是吗?我看妳是太爱做面包了,一摸到面粉,什么都忘了。」 「不是啦,我真的没听到,你说话我都很认真听,绝对不会忽略你……」 「好好好,我开妳玩笑,妳怎么这么容易当真啊?」唐益夫爱怜地搂搂她肩头。「傻瓜。」 「我就是不聪明嘛。」她傻笑。 和他在一起很快乐,他对她细心体贴,很照顾她与家人,他们都热爱烘焙面包,若能和兴趣相同的男人共组家庭,一定会很幸福吧? 他还是她最喜欢的斯文白净类型,而且他是真斯文,不像某人是假绅士,那人的斯文是假性,就像狐狸伪装成无害的羊,整得她团团转,她怀疑自己上辈子可能欠他很多,这辈子才这么惨,唉。 「我去准备饼干,妳做泡芙吧!」唐益夫转身走开。 「好。」她笑吟吟地应声。唐益夫一定是她人生幸福的预告,今晚的约会她可要好好打扮,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她挽起衣袖,泡芙材料都已备齐,她将牛奶加热后,倒入混合蛋黄、白糖、面粉与玉米粉的大碗里拌匀,再将所有材料加热,直至馅料变得浓稠,再添加自制的草莓酱,等变成粉红色的甜蜜内馅转凉,才放入冰箱。 然后做外皮,奶油加入水和盐,煮至沸腾,再加进面粉和蛋,用木匙拌匀成面团,再将面团塑成小球,放入撒了面粉的烤盘,进烤箱,二十五分钟的烘烤过程中,还得调换泡芙位置,让颜色烤得均匀。 她忙得满身汗,越忙越精神奕奕,泡芙是她最拿手的小甜点,因为那个人爱吃。 他酷爱甜食,从前,她常做许多泡芙让他放在冰箱,只要烤过就可食用。 一个大男人的口味这么孩子气,她偷偷觉得好笑,这些年,他还是一样爱吃甜食吗? 如今,他已是知名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年年蝉联杂志票选的黄金单身汉,身价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过去那些已是逐渐朦胧的风景。 可也许,她做的这些面包点心,那个人曾辗转品尝到;也许,他曾亲自来「莓果」光顾,她默默希望,这些甜美可爱的小点心有些能到他手上,代替她快乐他的味蕾,愉悦他的心情,即使不会再见面,她还是希望他过得好。 「……琪琪,泡芙出炉了。」 唐益夫的声音让她回神,他端来两大盘薄饼干和新鲜草莓,两人分工合作,切开泡芙,挤入冰凉的内馅,将烤成弧形的薄饼干盖在泡芙顶上,再安上草莓固定,一颗颗咧嘴笑的泡芙,顶着鲜红草莓帽尖,酥香的饼干帽檐,乃是「莓果」的招牌商品「小红帽」。 店里每天早上和下午各出炉一百个「小红帽」,半小时便销售一空。 丁琪艾拿起两个泡芙。「我先上楼了。」她还要送一对儿女上学,泡芙是给孩子们当点心的。 唐益夫正在厨房另一头忙,对她点点头,眨眨眼,她明白他是提醒她晚上的约,浅笑着点头,转身上楼。 丁琪艾回到家里,两个孩子都已穿好制服,坐在厨房吃她母亲准备的早餐。 「捷恩,你今天好厉害,没赖床耶!」丁琪艾赞美儿子,用力在儿子的嫩脸香一记。两个孩子都遗传到父亲的白皙肤色与精致五官,儿子俊美,女儿秀丽,都是她的心肝宝贝。 丁捷恩酷酷地道:「我今天想要当乖小孩,所以自己起床。」 丁小浣慢吞吞地啃吐司。「因为捷恩作恶梦,很早就醒了。」 「我哪有?」 「有啊,你半夜一直哇哇叫,把我吵醒好多次。你又梦到鬼对不对?」 「才没有!」想到恐怖的鬼脸,丁捷恩小脸微微发白。 「一定是,你上次在林大头家看完鬼片,一个礼拜都作恶梦,吵得我每天睡不好——」 丁琪艾制止两个快吵起来的孩子。「赶快吃早餐,上学会来不及。捷恩,以后不准去同学家看鬼片。」 「就说我没有梦到鬼!」丁捷恩恼了,大声道:「我是梦到爸爸!」 噗——咳咳!刚咬一口三明治的丁琪艾被面包噎到,明眸警戒大瞠,儿子一双清澈黑眸瞪着她。 她不自在地避开视线。「不是梦到鬼就好。赶快吃,别再讲话了。」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找爸爸?」 「我们不会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你们妈妈是笨蛋,上班记得要领薪水,帮人家生小孩却连安胎费、教育费都不拿。」丁母冷冷开口,对自己生的笨女儿有无穷怨言。 「我不笨!而且我自己会赚钱,干么跟他拿?」 「唷,会赚钱就不跟人家拿钱,那妳早上吃过饭是不是就不必吃晚饭了?孩子是他的,妳跟他要钱有什么不对?这个钱是拿道义的!」 「什么道义,我看是拿厚脸皮的。」丁琪艾振振有辞。「钱和道义不可以划上等号,妳不是教我金钱不是万能吗?」 丁母怒了。「妳是﹃北七﹄吗?那个男人不负责任,妳还帮他开脱,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我是没生大脑给妳吗?!还是妳大脑穿孔,头壳装石头?!」 「反正我生孩子不是为了钱!」 「好,就算妳不是为了钱,至少让他们父子相认,说不定他也想见小孩。」 「他才不想。」丁琪艾语气斩钉截铁。「妳没看新闻说的,他怎样对待那个女明星和她的孩子吗?我才不要带小浣和捷恩去给他羞辱。」 「那是因为孩子不是他的,他当然不认,干么当冤大头?」 「反正,我们这个家里没有他的位置!我晚上要和益夫吃饭,以后益夫可能常常来我们家,别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大家都听到了吗?」 她口气严肃,但软软的娃娃音听起来毫无魄力,儿子看都不看她,丁母冷哼一声。「我也不想让家丑外扬,有妳这么笨的女儿很风光吗?」 丁小浣则冷静提醒。「妈妈,上学要迟到了。」 「喔,好,我马上送你们上学。」丁琪艾很沮丧,可恶,她是家里的经济支柱,讲话却毫无分量,全家没人当她一回事,呜。 她送孩子到小学门口,儿子头也不回地进校园去了,她交代女儿:「小浣,我们家没有爸爸,还是过得很好,不需要去找他,妳帮妈劝弟弟好吗?」 「我觉得很难,捷恩很想要爸爸。」丁小浣一双聪慧黑眸如明镜,彷佛洞悉她内心。「妈妈,妳是不是很怕去找爸爸?」 「呃……是有一点。」光想象跟他见面的情况,她头皮就发麻。 「那就不要去找他,我也觉得我们家有没有爸爸都没差。捷恩和阿嬷是看到新闻才突然想到他,过几天就忘记了,妳别担心。」 「最好是这样。」她叹口气,亲了女儿额头一记。「妈回去了,妳快进教室吧!」 钟声响了,丁小浣走进教室,双胞胎弟弟已坐在座位上,导师正忙着处理两个抢蛋饼而打架的学生,一面还要盯着闹哄哄的教室。 丁小浣坐下来,没两分钟,丁捷恩忽然举手。「老师,我要去厕所。」 分身乏术的导师不放心。「你会自己去吗?要不要你姊姊跟你去?」 「我知道路啦。」丁捷恩对欲起身的姊姊摇摇头。 他走出教室,长廊底端就是厕所,厕所外是花圃和围墙,围墙外就是公车站牌,石砌的围墙比他母亲还高,但对于超会爬树的他而言不成问题。 他一直好羡慕同学们都有爸爸,爸爸会陪他们做功课、打电动,带他们出去玩,那天看见电视上西装笔挺的父亲,他好兴奋,原来他的父亲英俊潇洒媲美明星,他迫不及待要让大家知道他有这么帅气的老爸,偏偏老妈扫兴…… 既然妈妈不肯去,他自己去总可以吧? 所以他拜托林大头的哥哥,上网查出父亲的名字与公司地址,再跟开公车的邻居赵叔叔确认过路线,从学校这边搭车去爸爸的公司,只要十五分钟,他计划周全,要去堵老爸! 他在厕所外站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无人,立刻翻墙溜出校园,跑向公车站牌。 丁琪艾目送女儿进学校时,「莓果」面包店里,泡芙已经快卖完了,店里顾客来来去去,好热闹。 一位打扮时髦的孕妇走进店里,众人见了她的大肚子都自动让路,她走到柜台前,笑道:「嗨,我的面包呢?」 店员立即递上纸袋。「帮妳包好了,两个﹃小红帽﹄、蓝莓慕斯蛋糕、可可核桃蛋糕、芒果羊羹。」这位孕妇是老顾客,每早固定来买这几款甜点,店员早就帮她全部准备好。 「谢啦。」孕妇付帐,拎了纸袋出来,上车,驶向她服务的「双盟广告」。 她抵达公司,在一楼等电梯时,背后响起一道温文自制的嗓音。 「早,王秘书。」 她回头,瞧着来人。「早安,老板。」美眸溜过对方一身运动服。「去晨跑啊?」 「嗯,这两天不想上健身房,改在市区慢跑。」沐亚杉倚着墙边,他体魄修长强健,才跑过半个城市,他却优雅得像刚离开晚宴,发丝整齐,金边眼镜衬着斯文俊脸,一副冷淡矜持的贵公子派头,天生的魅力连平凡的运动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质感不凡。 瞥见秘书手上熟悉的纸袋,他目不转睛,刚运动完,正饿呢。 「担心记者会去健身房堵你吗?那里很重视会员隐私,应该不会放记者进去吧?」王秘书假装没看到老板渴望的眼神,偷偷好笑,她的老板也是她的远房表哥,他对工作一丝不苟,对甜点也很执着,派她每天去这家面包店采买,好像小孩子,真可爱。 「我知道,只是想呼吸外头的空气,不想关在房子里靠机器运动。」反正那纸袋里的面包全是他的,早晚会落到他手里,不急。 他想了想今日预定工作。「早上九点钟和十点半,分别有两位业主要来我们公司,会议室要早点准备好。下午要讨论﹃棋美﹄的新案子。今晚公关部的聚餐,他们有邀我,但我跟刘导演要吃饭,妳跟公关部说一声,挑瓶酒送他们晚上喝。」 「老板,你真是超人耶!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还要秘书干么?」王秘书啧啧称奇。「你该不会连我的预产期也记得吧?」 「还有十七天。」沐亚杉淡淡勾笑。 「哇噻,你还真的记得?!」 「因为妳说要做到开始阵痛,我怕妳在公司里生,每天都在算日子,预习怎么叫救护车。」 王秘书爽朗地哈哈笑。「我要是真的等不及上救护车,在公司里生宝宝的话,弥月蛋糕公司要出钱喔!」 「想得美。」最多他这个表哥尽点心意,送一些婴儿用品。 他实在饿了,径自拿过秘书的纸袋。「刘导喜欢日本料理,妳选个好餐厅订位,等等送杯咖啡进来。」 沐亚杉进到办公室,正想享用他的美味甜点,一道揶揄声音向他飘来。 「早啊,没血没泪的狠心老爸。」喻以钧冲着好友笑。两人携手创业,他是双盟的总经理,沐亚杉是创意总监,一路把公司拉到同业中的顶尖地位。 自从女明星带小孩来公司大闹之后,他老是拿这件事消遣好友。 即使沐亚杉对此事超不爽,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只是在他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后坐下,淡淡道:「早。你要是不想下礼拜去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还被我天天用公务急件轰炸,最好换一句话跟我问早。」 喻以钧很上道,马上举手投降。「好好,开玩笑嘛,跟你认识这么久,你生活比白开水还淡,难得爆一次八卦就爆这么大,让我太震惊了。」 「我以为以你跟女人交往的丰富经验,我这还算小case,给你塞牙缝都不够。」 「我改邪归正了,现在我是好爸爸兼好丈夫兼好情人。」 「还有一张好厚的脸皮。」自吹自擂都不脸红的。 喻以钧咧嘴笑,满面春风。「没办法,我太快乐,你都不知道,结婚的感觉啊……」他瞇眸,一脸回味无穷。「早上醒来,看心爱的可爱老婆睡在旁边,然后一起起床,一起吃早餐,儿子叽叽喳喳跟你说话,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可以让我感觉非常快乐。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幸福就是和你爱的人过着重复的生活,最幸福的事其实就藏在最平凡的日子里。怎样?听了有没有很羡慕?」 「并没有。」沐亚杉取出「小红帽」,它的香气让他唇角扬起满意弧度。 「是吗?我看你明明是居家型的男人,除了工作之外,放假就在家看书,不无聊吗?凭你的条件,女人愿意排队给你挑,不然你说你想要哪种类型的女人,我帮你找。」自己幸福了,也想看好友觅得良缘。 「不必了,我喜欢现在这样一个人过。」先吃掉「小红帽」的新鲜草莓和薄饼,然后一口咬下半个泡芙,泡芙皮酥香,草莓颗粒内馅先是微微的酸,然后甜从酸里爆发涌出,绵绵密密地霸占口腔,淹没味觉,连心都甜蜜了。 这滋味,总教他想起很久以前,某个绵软温暖如甜食的可爱女人。 实在太好吃了……他满足地无声叹息。究竟是哪位面包师傅如此才华洋溢,设计出这么美妙的滋味?有机会他真想拜见对方。 「你确定?」喻以钧端详好友,除了看得出那张俊脸吃泡芙吃得很高兴,看不见故作洒脱。「其实结婚也好,就是因为你还单身,那个女明星才会想出这种荒谬的步数,她本来都快过气了,现在变成大红人,你没看她这几天上遍电视台节目?摆明想靠你炒新闻,万一她又来闹,你怎么办?」 「叫警卫轰她出去。」 「万一她还带那个小孩来呢?」 「叫警卫轰他们出去。」 「你果然没血没泪,不怕伤了小孩的心吗?」身为父亲,喻以钧对小孩就是心软。 「我如果爱心过剩,会去捐款给家扶机构。难道路上随便一个小孩喊我爸爸,我都得负责?」这时,桌上分机忽响,沐亚杉按下通话键。「什么事?」 「老板……有个小孩找你,说是你儿子。」秘书怯怯报告。 沐亚杉挑眉,真有胆量,还敢上门?「他们又来干么?」 「不是上次那个,是另一个小孩……」 喻以钧错愕,笑了。「天啊!你今年交了什么运,这么多小孩来认亲?」 沐亚杉横好友一眼,对分机道:「叫他回去,我没有什么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可是他坚持要见你,而且他……不太一样。老板,我觉得你该见他。」 沐亚杉很厌烦。「好吧,让他进来。还有,叫警卫来我办公室外等,准备两分钟后赶人,顺便告诉他,下次他再随便放人进来,就回家吃自己。」按掉通话,他一口解决掉剩余的泡芙,一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光了。 「你真的要赶走一个几岁的小孩?」喻以钧不敢置信。 「他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可能他母亲躲在外头等着接应他,不必为这种人担心。」办公室的门开了,沐亚杉盯着小小身影走进来。 那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穿着制服,墨黑头发很像他,白皙肤色更像他,那副眉眼像他像到不行,而那副天真热诚的表情,似曾相识。 「爸爸!」丁捷恩惊喜地嚷。终于见到他了!他比电视上还帅!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好威严,看起来事业做很大,很厉害的样子。他满心崇拜,大眼闪闪发亮。 「爸爸,你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和妈妈?」 「原来如此……」沐亚杉开口,嗓音冷淡。「难怪王秘书会让你进来,这次找个像我的小孩,想混淆我,让我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在外头留了种却不记得……这招不错,很聪明。」 「他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吗?」连喻以钧都怀疑,这孩子太像沐亚杉,若不是亲骨肉,哪会这么像? 「不是。」 「真的不是?」 「绝对不是。」 「为什么有小孩来认爸爸,你都这么有把握说不是?难道你结扎了,不可能有后代?」不然怎会这么笃定? 「扎你个头。」沐亚杉眼色凌厉,口吻森冷斯文,贵公子连发怒都怒得很矜持,他才不会发飙失控骂人,他只需要打个电话给律师,律师自然会替他处理妥当。 丁捷恩还陶醉在和生父重逢的兴奋里,浑然不觉对方脸色不对劲,喋喋不休。「爸爸,电视说你是这家公司的创意总监,创意总监是做什么的?你是不是很厉害?你会不会打电动?会不会跑步?我跑得很快喔!老师说我可以参加田径队,我还会游泳——」 他打断小男孩。「你妈妈是谁?」他受够了,这次他要走法律途径,揪出这个想对他动歪脑筋的女人! 「我妈妈……」丁捷恩不记得母亲的名字,瞧见桌上的「莓果」纸袋,指着袋子。「我妈妈是做面包的,在面包店工作。爸爸,你喜欢吃我们店里的面包喔?」 「别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好,纸袋上有面包店电话,这就拨号过去—— 喻以钧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丁捷恩。」 喻以钧沈吟。「你姓丁?我们这里以前也有个丁助理……」丁助理是沐亚杉任用的,他只知道两人曾经交往,但某一天,她忽然消失,再也没来上班,沐亚杉从未解释过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事。 他瞧好友。「喂,这孩子该不会……」 沐亚杉没回答,他凝视小男孩。他从刚才就觉得这孩子热情活泼的神态很熟悉,简直是她的翻版,他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莫非…… 他胸腔绷紧,问小男孩:「你几岁?」 「七岁,今年刚读小学一年级。」 她离开他八年,如果当时她怀孕,孩子也该是这年纪…… 她热爱做面包,当初,她其实想应征面包店助手,被他拐来当助理,如今要是选择在面包店工作也很合理。他从没想过她离他这么近,更没想过他们有孩子…… 她不告而别,连有他的骨肉也只字未提,为何现在又让孩子来找他? 「你妈妈现在在店里?」 丁捷恩点头,看父亲拿起话筒,他紧张了。「你要打电话给妈妈?你不要跟她说我在这里,她会生气,我是偷偷从学校跑出来的……」 「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你逃课,我应该通知你母亲,请她带你回学校。」沐亚杉表情始终冷淡,彷佛无动于衷,其实拨号的修长手指有些不稳。 假如这个在面包店工作的女人不是她,他会请她领回孩子,然后请律师登门拜访她;假如是她……她可能宁愿被他告到倾家荡产,也不要他上门。 不,他不会用诉讼这么残酷的手段对付她,这样太便宜她,她欠他的债,他要一笔一笔,亲自跟她算,要她切实清偿,第一笔,就是这八年的相思…… 这回,他绝不会让她逃掉—— 丁琪艾送小孩上学后,回到面包店。不管唐益夫怎么劝她,她还是热爱内场工作,她喜欢亲手碰触面粉、揉面团,经手每个刚出炉的面包,感觉多么实在,收钱算钞票哪有这么扎实的成就感? 店里最近想研发一款新面包,她跟师傅们窝在厨房研究配方比例,有电话打进来找她,是学校导师。 「捷恩的妈妈吗?捷恩不见了——」 丁琪艾握着话筒,愣住了。「不见?什么意思?我早上才送他上学……」 「刚才捷恩说要去厕所,因为我在忙,让他自己去,结果他没回来,我们已经找了一小时,把学校每间厕所都找遍了,每个角落也都找过了,都找不到捷恩。很对不起,这是我的责任……」导师连连致歉。 「怎么会不见?我早上送他到学校,亲眼看见他进去啊!」丁琪艾慌张不已。「你们有找过每个地方吗?每个角落都看过吗?捷恩讨厌上学,说不定是想逃避上课,躲起来了,你们再找看看——」 「我们还在找,也开始搜寻学校周边,也许他跑出校外去买零食,训导主任正带人去找外头的商店。」 「小浣呢?她也不见了吗?」 「小浣还在教室里,我跟她谈了一下,她说捷恩最近吵着要见父亲。就我所知,他们爸爸过世了,不是吗?」 她尴尬,摀住话筒小声坦白。「欸,其实是有一些原因,他们的爸爸没跟我们在一起,我不希望他们想太多,所以告诉他们父亲过世了,但是前几天我说溜嘴,他们现在都知道爸爸其实还活着。」 「那……有没有可能,捷恩去找他父亲?」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儿子单纯,藏不住秘密,要是已经见过父亲,她绝对能从他表情看出来。 「说不定他有试着连络父亲,也许妳可以找他父亲问看看——」 「绝对不行!」丁琪艾对话筒大叫,把电话那头的导师和她身边的师傅们都吓一跳。「喔,我是说……绝对不可能,捷恩不知道他爸爸的连络方式,更不可能去找他。总之,我先过去学校看看……」 她放下话筒,一个师傅问:「琪琪,怎么了?看妳讲电话这么激动。」 「捷恩的老师说,捷恩不见了。」她心焦地咬唇,迅速脱掉围裙。「学校里到处都找不到他。我要去学校一趟。」 师傅和学徒们都围过来关心。「怎么会这样?」 「这小子真皮!不好好上学,跑哪里去了?」 「说不定他不是乱跑,是被带走了。」一个小学徒严肃发言。「前阵子不是有新闻说,歹徒混进校园伪装成老师,专门诱拐小男生……」话没说完就被众师傅巴头、赏白眼,这时候应该安慰当事人,火上添油做什么? 丁琪艾愣住。「不会吧?我教过他要小心陌生人,他应该没那么笨……」可万一儿子遇上歹徒……种种可怕的想象在脑海闪过,她眼圈红了,泫然欲泣。 师傅们安慰她。「琪琪,别听阿方乱讲,捷恩不会有事,他应该只是顽皮,躲在学校什么地方不出来,妳别想太多。」 「总之,我先去学校,老板回来的话,帮我跟他讲一声……」 丁琪艾匆匆跑回楼上的家,拿了钱包和钥匙,下楼正要出门,面包店的电话响了,柜台小姐接起来讲几句,对她道:「琪姊,找妳的。」 是不是找到捷恩了?她满怀希望地接过话筒,冲口问:「老师,找到捷恩了吗?」 「请问是丁琪艾小姐吗?」 「我是,你是谁?」她失望,捷恩的导师是女的,对方一口温文悦耳的男嗓,绝不是儿子的导师。 然后,电话里是一阵诡异的漫长沉默,不知为何,她几乎能感到这股缄默里有张无形的网,不怀好意地向她逼近。「喂?」干么不说话了? 「丁小姐,妳是不是有个儿子,叫丁捷恩?」 她一窒。「你怎么知道我儿子?你是谁?」莫非她儿子真被绑架了,这人是来勒索的歹徒?她声音发颤。「我、我儿子在你手上吗?请你不要伤害他!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求求你,他只是个小孩……」 「我不会伤害他。他在我这里没错,是他主动来找我。」 「啊?」她胡涂了。 「他说,妳禁止他和我连络,所以他查到我公司的地址,溜出学校,搭公车来找我。」 「他——什么?」网子当头罩下,不祥的感觉成形,她心惊。不会吧?不可能吧?她不信儿子这么厉害,这不是她傻乎乎的儿子会做的事,她一定是幻听了,要不就是这男人在胡说八道…… 「琪琪,我刚问了他的年纪,算起来妳离开公司前就怀孕了,对不对?」 她大脑已彻底冻结,无法反应。 「那年妳突然消失,我找妳很久很久很久,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有了孩子也不让我知道?我不明白,妳讨厌我吗?但真的讨厌我,不会留下我的孩子,是有别的原因吧?」 要是她承认她当初是没勇气拿掉,「找妳很久很久很久」就会变成「让妳很惨很惨很惨」吧…… 「幸好我终于找到妳了。」对方叹口气,嗓音里的愉快很明显。「没想到我们原来离得这么近,看来我们很有缘。」 是孽缘,绝对是孽缘…… 「说句话吧,这么安静很不像妳,难道妳以为我生气了?」温文的男声没一丝火气,口吻彬彬有礼到让人发毛。「不会的,即使妳这样对我,我也不会生气,妳知道我从不对妳生气。还是妳忘了我?那更不是问题,我待会儿就过去找妳,只要见了面,妳一定会马上想起过去。」 「你——」她当然没有忘记他,怎可能忘记他?他是孩子的父亲,是她想忘又忘不了的男人,是她千方百计回避的恶梦,他已逼到眼前,而她是没用的小老鼠,遇到神通广大的猫,她只能…… 喀。她把电话挂了。 第2章 丁琪艾从小就爱吃面包,小时候,她第一次下厨就是缠着母亲教她做面包,她立志成为面包师傅,将来自己开店。 所以二十二岁那年,她一拿到丙级烘焙执照就查遍广告,看到“双诚面包店”征学徒,礼拜天一大早就跑去应征。 这家店很难找,她骑了快一小时的车,在九弯十八拐的巷子里转到头晕,总算找到他们店面。这排邻近商业区的老旧住宅,有不少小商号在这里租下一楼店面开公司、做生意。 她停好机车,站在大门半掩的店面前,正在复习为面试准备的台词,背后响起一个斯文的男性嗓音。 “抱歉,借过一下。” 她连忙避到一旁,回头看时,不由得怔了——对方是个年轻男人,他面目俊美,身形颀长,把简单的衬衫牛仔裤穿得英挺有型,戴一副细框眼镜,一身书卷气像个年轻的学者。 他衣袖挽起,露出结实手臂,抱着一个纸箱。 当他生疏的视线向她投来,她心脏有几秒忘了跳动。他是面包店的员工吗? 沐亚杉迳自绕过她,见她盯着他看,他微哂,淡淡问:“小姐,有事吗?”爱慕他的女孩,他见多了,像她这么毫不掩饰盯着他瞧的还是第一个,她两腮泛红,晶亮双眸傻傻盯着他,她知道她的表情把她的心思都暴露出来吗? 丁琪艾回神。“我是来应征的……” “喔,进来吧。”在星期天来应征工作?有点怪,但沐亚杉没多问,公司正缺人,来应征的人越多越好。他领她走进屋内。 昏暗的屋里没开灯,丁琪艾注意到屋里有几套办公桌椅和柜子,没有放面包的架子,有点纳闷。她想,或许这里只是他们的办公室,店面在别处吧。 他带她到后头的小房间,在办公桌后坐下来。“贵姓?” “我姓丁。丁琪艾。”她将履历递给他。 他打开履历看。“你想应征哪方面的工作?” “内场的学徒工作,我以前在面包店外场做过,很了解面包店的工作,我喜欢烤面包——” “等等,”他诧异地制止她的话。“你想在我们这里烤面包?” “不可以吗?”她紧张了。“我虽然没有正式的经验,但是我有热忱,也有基本技能,我刚烤到丙级烘焙执照,不是什么都不会……” 他嘴角微微抽动。“小姐……我们这里是广告公司,不是面包店。” “咦?”她大惊。“你们这里不是‘双诚’面包店吗?” “面包店在隔壁,我们这里是‘双盟’广告公司。你走错了。” 她脸蛋瞬间红得像满月喜蛋,好糗,难怪这屋里没看到半块面包。“不好意思,我没看清楚招牌,我马上过去他们那边……”她伸手欲拿回她的履历,他却不还她。 “面包店这礼拜天刚好公休,你现在过去,他们店里也没人。我们这里也缺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摇头。“我只想应征面包店的工作。” “这么坚持?我看你履历上写你曾经做过助理,我们这里也缺助理,你愿意做的话,我马上录用你。” “我又不懂广告公司的工作……”她一迳摇头。 他凝视她,他眼眸深邃漂亮,有种黯黑的热度,她脸颊像被烫伤地热起来,窘迫地别开视线。他看她的眼神仿佛锁定了她,志在必得,他们公司有这么缺人吗?还是他对她有别的意思…… “好吧。”他把履历还她。“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实在是公司太缺人了,最近工作又多,我连星期日都要加班,听你想找工作,马上就想拉你进来。” “你是这家公司的……” “创意总监。” “哇,好厉害。”她惊叹,他笑了,略带孩子气的笑颜让她目不转睛。 “头衔只是好听,我们是小公司,一忙起来,不论总监还是专员,什么事都得做。”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吁口气,对她歉然微笑。“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 他虽然对她笑,但眼神疲惫黯淡,仿佛被繁重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她大可以告辞走开,丢下这样的他却让她莫名地很有罪恶感。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来帮忙,不过只限今天。反正面包店没开,我要等明天才能应征,可是我真的不懂广告公司的工作……”自觉这提议很蠢,她讪讪地笑。“还是算了,我怕我越帮越忙——” “不,请你留下来。”他薄唇浮起诚恳的笑,注视她的目光充满感激。“你真好心。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你。” “是吗……”她傻笑,这句话害她严重心律不整,那双瞬间灿亮的眼眸像是被她点燃,他表情仿佛她是他的救星,她感觉轻飘飘的,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飘入陷阱。 隔天,她就成了“双盟”的正式员工。 不过就是他再三感谢她帮忙,又再三问她考不考虑来当助理,语气好像她是他在困境中唯一的浮木,她一时心软,就答应了,于是她的求职路从面包店学徒变成广告公司小助理。 丁琪艾很懊恼,但都成了人家员工,不能说走就走,她阿q地想,就帮忙几天吧,当作行善,然后再辞职,反正面包店就在隔壁,过去应征很快。 沐亚杉觉得好笑。她对他的好感太明显,每当他与她视线相接、对她微笑,她就脸红傻笑,他几乎可以听到她大脑运作得乱七八糟的声音。 有人把弱点展现在他面前,他向来不吝于利用。 他只是有点好奇,她该不会遇到长得不错的男人就这么神魂颠倒,然后言听计从吧?这样太容易被骗了。 既然不能久留,所以工作一周后,丁琪艾第一次提辞呈。 沐亚杉当然不同意。“为什么?我看你胜任愉快,不是吗?”她工作态度良好,勤快俐落,他很满意她的表现。 “对不起,我还是想过去面包店,请让我辞职。” “可是你这助理做得很好,要再找到像你这么称职的人很难,我很不想放你走。”他露出纯良无害的微笑,很清楚她对他这副表情最没抵抗力。 果然她又脸红了。“我没那么厉害啦……” “而且你做的面包很好吃。昨天你带来公司的吐司,光是抹果酱就很赞,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吐司。” “其实我也会做果酱。我上礼拜刚做了一些,你要的话,我明天带来给你。” “好啊,我很期待。”他加深微笑,愉快地看她嫣红的脸颊更红。“你会不会做甜点,例如泡芙之类的?” “会啊,其实我最喜欢做甜点了,我昨天才买了材料,今晚想烤饼干,明天再带来给大家吃。”一提到她最爱的烘焙,她满心雀跃。 “好,我先预定一份。”他把一份文件给她。“这个麻烦你印五份,装订好之后除了会计部,每个部门给一份。” “喔,好。”她拿着文件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已经忘了辞职的事。 沐亚杉满意地勾唇,按下碎纸机开关,刚把她的辞职信丢进去,喻以钧就进办公室来了。 “琪琪,帮我弄杯冷饮好吗?这种天气在外头跑,热死了……” “冰箱里面有我早上买来的红茶,可以吗?还是要我再去买?” “可以,红茶就够了……”喻以钧拿出冰箱的红茶,喝了两大口,满足地呼口气。“真好喝!琪琪,有你之后,我总觉得办公更顺利了,要什么有什么,你都准备得好好的。” “这是我的工作嘛!”她笑,脸颊漾着甜甜的酒涡。 “不不不,我们上一任助理就很糟糕,忘东忘西,提醒她还会不高兴。你好多了,自动自发,老板没叮咛的你也会做,你真是太好了,我真喜欢你……” 明知好友说这些话单纯表达欣赏,沐亚杉不动声色,盯着电脑萤幕,但两人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谢啦,总经理这么称赞我,看来我这个助理做得不错,我会好好保持。”她笑咪咪,轻易化解“双盟广告”最风流的男人暖味的言语,脸色如常。 是她太单纯,对喻以钧的电力没感觉? 或是她清楚喻以钧有女友,没把他的话当真? 沐亚杉无法判断,唯一确定的是,她不是对每个英俊男人都会脸红…… 从萤幕倒影中发现自己嘴角弯起,他立即凛容,并不想深思这个小发现为什么让他心情愉快。 过了几天,丁琪艾终于想起她曾递过辞职信,午休时间又跑去问沐亚杉。 “你真的这么想离职?”沐亚杉正在吃她一早带来的樱桃布丁。 “欸。”她尴尬点头。“我想赶快过去隔壁应征,不然要是他们找到人,我就得另外再找面包店了。” “你走了之后,我就没有甜点吃了。” “我就在隔壁而已,还是可以常常做点心来给大家吃啊!”才做不久,已经有感情,要离开公司、离开他,她有点舍不得。 他摇头。“我比较喜欢看你在我身边。” 她脸发烫。他知不知道这种话会让人想歪?她看他吃布丁,拿汤匙很慎重地一小块一小块挖,她忍不住问:“怎么吃得这么慢,你牙痛吗?” “我不是牙痛。因为布丁很小,吃完就没了,所以要慢慢吃。” 她瞠目。天啊,他怎么这么可爱?她哈哈大笑,却被他瞪。 “你好像很喜欢吃甜的。”每次她做了面包或糕点带来分享给同事,他都很捧场,但他很明显对甜食情有独钟。 “嗯。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没什么机会吃吧。” 她笑声顿止。“为什么没机会?”哪个孩子童年不是吃一堆糖果? “因为家里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你家很穷买不起糖果吗?”她捂住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 “没关系。我家是有些问题,我不但没糖吃,还常常没饭吃。”他家不穷,但情况很复杂,他不想解释。 还真的喔?看他如今西装笔挺,气质出众,很难想像他也有过苦日子,她激动道:“其实我家也很穷,我小时候没过过生日,超羡慕同学生日的时候有蛋糕吃,有一次我吵着我妈要生日蛋糕,她被我吵得受不了……”她垮下肩。“就拿馒头插了一根蜡烛给我,当作生日蛋糕。” 想像那情景,他笑了。 “我现在喜欢做面包蛋糕,大概有点补偿自己的心态吧!”她认真地看着他。“所以,我很了解那种感觉,很想要很想要可是得不到,看别人都有,自己没有,很渴望,真的很难过,还会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不乖才没有?要是我再乖一点,妈妈就会买给我,不然我自己存钱买,不要增加妈妈的负担……” 他不过起个头,她就自己演一大篇,他暗暗好笑。“其实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当时是小孩子,一点小东西就看得很重要。” “才怪,要是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你现在怎么这么爱吃甜的?可见你也有补偿心理。”看他小口小口吃着,好像很珍惜,舍不得吃完,她心头涌起一种酸楚的温柔。 他童年是不是过得很糟,才会到现在也无法尽情享受?或许那段日子也造就了他冷淡生疏的个性,员工们和热情活跃的喻以钧嘻嘻哈哈,却很敬畏他,他没有刻意疏离人群,可就是无法和人热络。他仿佛与快乐绝缘,这样的他,让她看了,很不忍。 只有吃着她带来的甜点时,他表情比较柔和,看得出来很开心。 既然她的小手艺对了他脾胃,她很乐意多多贡献,她想让他多点笑容…… “正好我很爱做点心,可以做很多给你吃,不要那么可怜啦,多吃点。你还想吃什么?” “这布丁挺好吃的。你会做多少种布丁?” “很多,我有阵子很爱吃布丁,找了一堆食谱,会做十几种。” “布丁有那么多种吗?我不信。”他轻轻抛出饵,她一口咬住。 “就是有那么多种,甜点的世界是很博大精深的!”她兴致勃勃。“你等着看,我明天做别种给你吃,保证一周内都不重复。” “嗯,我会期待的。”所以她至少一周都不会提起离职。沐亚杉微笑,垂下漂亮长睫,掩住狡猾眸光。 他只是递个铲子,她自己把洞挖好还跳进来,是她太呆,不能怪他。 这么会做甜点又非常好骗的“优质”助理,可不是常常遇得到,他不会让她跳槽的。她想去面包店当助理?等下辈子吧! 丁琪艾果真每天做不同的布丁带来公司,同事问她怎么突然这么爱布丁,她笑而不答。 她做给沐亚杉的分是特制的,分量多、size大,怕同事们揶揄,她都私下把布丁偷渡到他办公室。只要看到他心满意足的表情,每晚下班还要窝在厨房忙碌的辛苦,都值得了。 直到第四天,他收下布丁后,递给她一大包豆干。 “要我拿去分给大家吃吗?”她以为他想请客,犒赏员工。 “不,给你的。” 她一愣。“给我?” “你不是喜欢吃这家的豆干吗?” 她更吃惊。“你怎么知道?”前天同事小陆买了这家豆干请大家吃,她吃过后念念不忘,还想跟小陆打听哪边买的,可她没告诉任何人啊? “因为小陆那天买豆干,你吃最多,吃个不停。” 她霎时面红耳赤。“我哪有吃个不停……” 她有,而且吃得兴高采烈,他看得很清楚。沐亚杉微笑。“老是吃你的点心,这算是一点回礼吧。你不想要吗?” “要!”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很高兴,笑盈盈地收下。 从这天开始,她做点心送他,他也会回敬一些小零嘴,她从没提及自己喜好,他却拿捏得很准,给她的永远是她爱吃的。 她不禁胡思乱想——他是不是有点喜欢她?所以会留意她的口味…… 她是有点喜欢他,否则不会每天做点心,但她不聪明,母亲常骂她笨拙,除了烤面包,没什么长处,他这种优秀的菁英份子怎可能看上她?但他不像花名在外的喻以钧,从无绯闻,也没女朋友,她又悄悄存着一丝希望,直到那天公司聚餐—— 那天,为了庆祝抢到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案子,喻以钧叫了外烩来公司,员工们酒酣耳热之际,开始逼问总经理和女友的婚期,但没人敢闹沐亚杉,喻以钧于是代替员工们发问,满足大家的好奇心。 “各位,别看我们沐总监冷冰冰的,平常丢一堆工作把你们累得半死,有够讨人厌,他以前当学生时可是一堆女生追。来,总监,跟大家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丁琪艾咬着酥香的鸡腿,竖直耳朵。 沐亚杉淡淡道:“没特别喜欢的。” “少来,每个人都有特定喜欢的类型,你一定也有,我猜看看,你喜欢妖娆风骚的?” 他摇头。 “好,妖娆风骚的你不爱,文静害羞的呢?” 他又摇头,觉得无趣,不是他摆架子不跟大家亲近,实在是他没想过这问题,异性在他眼中都差不多。 “文静害羞的也不好,还是你喜欢稳重大方?冰山美女?贤妻良母型?”问了好几个,沐亚杉都摇头。“好,看来你没特别喜欢哪个类型,那应该有对另一半的期待吧?有没有希望将来女友具备什么条件?” 他想了想。“如果一定要个条件,我希望她会做甜点。” 有员工道:“琪琪不就刚好符合?” 众人起哄,消遣丁琪艾。“琪琪,总监喜欢你这型的耶!” “哪有,他开玩笑啦……”丁琪艾傻笑又窃喜,心脏怦怦跳。真的吗?他这是藉机对她表示好感吗? 她偷看沐亚杉,他一脸置身事外,对于被他挑起的热闹话题显然毫无兴趣,却拿公筷挟了颗芝麻球放到她碗里。“这个满好吃,内馅是甜的,你尝尝看。” 她忍不住问:“总监……你真的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异性吗?” “嗯,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以前忙功课,现在忙事业,没什么心思留给风花雪月,曾交过几个女友,都是对方主动黏上来,他无可无不可地接受。 “你对女人没兴趣……”她顿悟似地倒抽口气。“难道你喜欢男人?” 他一愣。见她黑眸瞠得像卤蛋一样大,他差点笑出来,故意逗她。“是啊,其实我暗恋总经理很久了。” 晴天霹雳!她傻了,结结巴巴。“可、可是,总经理刚才还问你喜欢哪种女人……” “他不知道我的性向,而且他有女友,我怎么可能跟他告白?他很排斥同性恋,所以我一辈子也不会让他知道,否则跟他连朋友都当不成了。”他一脸伤感,其实憋笑憋到肚子痛。“你千万要帮我保密,好吗?” “喔……喔。”她脑袋当机,除了喔也不知道说什么。 “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姊妹。”他故意亲热地搂搂她肩头。 她才不想当他的“好姊妹”! 丁琪艾欲哭无泪,好心碎,天天做点心送他,想跟他培养感情,结果培养的全是姊妹之情,她暗恋的男人变成她的手帕交,呜,她不要这样…… 看她表情古怪,他好笑。她应该知道他在开玩笑吧?他又挟了虾子到她碗里。“这虾子也很好吃,多吃点。”忽然发现,她碗中几乎都是他挟的菜。 从前跟女友交往时,不曾这么殷勤,他只是觉得她有点瘦,就想喂胖她,比起交往得漫不经心的前女友们,他似乎不自觉地更关心她。 刚才被喻以钧逼问的条件只是随口说的,但如果真和她交往——他想像那感觉,应该不错,至少他逗着她玩,常常很开心,能让他笑的人一直不多…… 丁琪艾受到这次严重的打击,又开始考虑辞职。她暗恋的男人是同志,她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但这样会不会太现实?可是她原本就不想待在广告公司,还是该去追逐她的面包梦,隔壁的面包店已经征到人,不要紧,她另外找! 她开始看分类广告,坚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辞职工作! 几天后,因为工作多,她加班到深夜十点多才离开,骑车到半路,忽然发现把家里钥匙留在公司。 她折返,公司里灯光都熄了,只剩沐亚杉的办公室还亮着。她取了钥匙,正要离开,沐亚杉的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一个尖刻的女人声音。 “照你这公司赚钱的速度,你要哪年哪月才能把钱还清?” “每个月的利息我都没迟过,本金也在慢慢还给你,早晚会还清的。” 丁琪艾吃惊。对方是来讨债的?他欠谁钱? “要是还没还清,你公司倒了,我不就血本无归?”女人的嗓音放软,依旧是命令的口吻。“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和李董的女儿相亲,要是将来你跟她结婚,这三十万我可以不要,还加三十万给你当聘金。” “三十万就要我卖身,我的身价没那么低。如果你当初借我三百万,也许现在我就会考虑。” “我养你这么大,你回报我什么了?我肯借你三十万你还嫌少?” 丁琪艾惊疑不定,提到聘金、又是养大他,办公室里的莫非是他……母亲? “总之我答应李董了,后天晚上,你去跟他女儿相亲。我又没叫你娶她,见面吃个饭没什么困难吧?” 她没听到沐亚杉回答,然后,办公室的门开了。 丁琪艾站在阴暗角落,看着一个穿着时髦的贵妇走出办公室,她看得出有点年纪,但保养得宜,没发现角落的她,昂头带着一身傲慢的香水味离去。 她这才走近办公室,悄悄往里头张望,沐亚杉站在橱柜前,若有所思。 察觉外头有人,沐亚杉转头瞧见她,很讶异。“你不是下班了?” “忘记带钥匙,我回来拿……”她尴尬。“我不是故意偷听你跟人家谈话。” 看她的表情显然是全听见了,他淡淡道:“也没什么,刚才的是我母亲,我创业的钱是跟她借的,五十万。” 果然是他母亲,她很困惑。“既然是你妈妈,为什么还跟你拿利息?”母子间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我们感情不好。对她来讲,我赚钱孝顺她是应该,但我需要钱,她一毛也不会给,我得写借据跟她借。总经理的家境不错,成立这间公司时,他家里原本要帮他全部负担,我坚持要出一半,才会向我母亲借。”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听他母亲一副施恩的语气,当时一定让他很难堪,她很同情。“不是可以贷款吗?” “就是贷款了还不够,才跟她拿。当初为了筹钱,还考虑去地下钱庄——” “你跟地下钱庄借钱?”她吃惊。“你没在看新闻吗?!那种地方很可怕耶!他们收不到钱就揍人打人、断人手脚,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借钱?!” “还好吧,只要还得出来,就不会有事。不然你要借我吗?”他好笑,他只说“考虑”,又没真的去,她却误解了。 她语塞。“我没钱借你,可是……你跟那种地方借钱,他们来催讨,手段那么可怕,你怎么办?” “借都借了,对方要怎样追讨,我也没办法。”除了没有暴力讨债,他刻薄的母亲跟地下钱庄相差无几。“她叫我跟她朋友的女儿吃相亲饭,我不想去也得去,不然她大概会天天来公司吵。” “可是,你根本不爱女人,她不知道吗?” 话音刚落,就见他表情怪异,嘴角隐隐颤抖。 “嗯……我没跟她讲。她要是知道了,大概会登报跟我脱离关系。”他忍笑。她还以为他是同志啊? “你爸爸呢?他都不管吗?” “我是私生子,我父亲另外有家庭,很少和我们见面。” “对不起,我不该问。”见他摇头表示不介意,她更难过,没想到他背负这么多事,这么多不愉快,他却从来不提,想像他从孩提起就承受这些不愉快的事,令她的保护欲泛滥。“真希望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你为什么想帮我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为什么他的麻烦仿佛也是她的困扰?他最讨厌别人同情他,可是她为他难过的表情,让他高兴,他喜欢她这么在乎他…… “我也不知道……”他眸光忽然温柔,她被看得心一紧,傻笑。“可能因为我们是好姊妹吧?” 他也笑了,笑容灿烂得让她目眩。“是啊,我们是好姊妹。”他握住她的手。“我饿了,陪我吃宵夜?” 她点头。好姊妹嘛,手牵手也是正常的,她的心跳却快得不正常。他的手宽大温暖,暖得教她想哭。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明知对方不可能爱自己,心却系着他。即使他是同志,她还是喜欢他,看他开心,她也欢喜。 他忽问:“最近都没听你说要辞职,决定继续做下去了吧?” “我觉得再做一阵子也不错。”甚至,喜欢到愿意为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他的事,她也许帮不上忙,但至少能以朋友的立场,多陪他一段日子。 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不放开,她耳根发烧,只好沉默地任他握着,总觉得,被他握紧的,是她的心…… 她脸红发窘的模样都落在沐亚杉眼底,他淡笑,很满意她的小手在他掌中的感觉。 他与母亲的状况,只有喻以钧知道,他却对她坦白,他信任她到自己都吃惊的地步。他对人防心很重,却不防备她,愿意被她了解。 对他而言,女人分作两种:他无情的母亲,和所有与他不同性别的人类,如今却多了她。比起从前的女友们,她更接近他内心,他喜欢她,却好像比喜欢再多一些些…… 他厘不清这种感觉,只知道,握住了她的手,就不想放开—— 这么一心软,丁琪艾又多做了一个月。 成为“好姊妹”后,她理所当然地对沐亚杉多几分照顾,他也很理所当然地给她照顾。他会指定要吃哪种甜点,下班后陪她去买材料,再送她回租赁的小套房。 他们越来越熟,她发现他其实不如当初以为的拘谨冷淡,他会开玩笑,讲冷笑话逗她,他似乎很喜欢肢体接触,偶尔牵手,甚至搭肩,她很不适应,毕竟他总还是个男人呀!但他自有一番道理。 “根据科学家研究,人与人的身体接触会传达正面的感情,有助于身心健康。西方人常常握手拥抱,你看他们有什么不自在吗?” 他言之成理,态度坦荡,害她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试着调整心态去接受,后来还被他说动,送她回家时两人拥抱道别,感觉真的不差,她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要不是他们是好姊妹,这样互动实在很像一对交往中的男女。 连续几个案子都交出好成绩,这个月,公司赚进大把钞票,总经理和创意总监不吝啬,下班后在会议室里开香槟庆祝,发红包给员工们。 喻以钧上台致词,说一番感性的话激励士气,员工们感动不已,沐亚杉站在一旁。 丁琪艾站在角落,捏着口袋里的红包。摸起来好厚,不知道有几张? 好不容易众人下班散去,她收拾完会议室,打开红包来看,好几张千元大钞闪得她眼花,这奖金真是大手笔。 连她这个打杂的小助理都有这么多,公司有这么赚吗? 她纳闷,正要走出会议室,一阵说话声止住她脚步。 “总监……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她停在门边,悄悄往走道瞧去,是沐亚杉和公关部的副理。美丽的副理有很多男同事追,而她美目紧盯沐亚杉,毫不掩饰爱慕之情。 沐亚杉淡淡道:“谢谢你,我想我们维持同事关系就好。” “你就这样拒绝我?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交往看看?” “我不想谈办公室恋情。” “是不是因为琪琪?你常常和琪琪在一起,你喜欢她是吧?” 丁琪艾吓一跳。干么扯到她? “我只是偶尔陪她买点东西,顺路送她回家。” 丁琪艾猛点头,对嘛,就只是这样。 “可是,你对她特别好,大家都看得出来,都猜你在追她……” “你们想太多了。她是我的助理,常常跟着我工作,再说她常常做甜点请我吃,我多帮她一点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继续点头。对啊对啊,他们有时还搭肩拥抱呢,说出去一定被认为有暖昧,可是真的没什么。 她心生同情,可怜的副理,不知道这男人不爱女人,白费心思了。 “我也做甜点请你吃,你就会喜欢我吗?” 沐亚杉像是思索什么似地静了几秒,薄唇轻勾。 “不可能的。” 第3章 副理黯然离去,沐亚杉走回办公室,发现站在会议室门口的丁琪艾,他挑眉。“你都听到了?” 她装傻。“哪有?听到什么?我刚才在收会议室,什么都没听到。对了,我有问题问你。”她拿出红包。“你是不是弄错金额了?” “没错,奖金就是这么多。你嫌少吗?”他走进办公室,她跟进去。 “不是,是太多了!我只是助理,能帮公司赚钱的重要工作都是其他人在做,不应该拿这么多。” “我没听过有人嫌奖金太多的。”他失笑摇头,瞧她一眼,忽将她拉到身前。 她直觉要退开,他说:“你领子乱了。”她便不动了,任由他整理衣领。他温暖的手指偶尔碰到她颈子,有点痒。 “工作没分重不重要,没有你帮我处理琐事,我就没办法专心工作,要论功劳,你不比旁人低。”现在她已经很习惯他的碰触,和他靠得再近都不介意,他很满意。“在我们公司不错吧?累归累,但是该奖励时绝对不会小气。” 她偏头看他。“你心情很好喔?”从刚才就见他脸颊微红,眼眸比平日闪亮,唇边一直带着笑意。 他微笑。“当然啊,工作顺利。” “你该不会喝醉了吧?”他酒量不好,一口啤酒就会让他傻笑昏睡。她刚才也喝了几杯红酒,整个人热烘烘的。 “没有,才喝一杯香槟而已,我很清醒。”衣领整理好了,他还不想放开她,双手圈在她腰后。 “我看你是醉了。”她想挣脱,却推不开他,很无奈。“所以公司发这么多奖金没关系?不会之后发不出薪水?” “当然,我们慰劳大家也会看情况,你就安心收下吧。” 她拿高红包袋。“所以这是我的钱了,我高兴怎么用都行?” “是啊,你想买什么就去买,可以买衣服鞋子……” “那……给你吧。”她把红包塞进他胸前口袋。 他以为她还是不愿拿奖金。“琪琪,你真的不必这么客气——” “我是说,把钱给你。我现在又不缺钱用,也不想买新衣新鞋。”她认真道:“但是你不是欠钱庄的钱吗?那种地方欠得越久,利息越凶,会把你压垮的。你把这些钱拿去还,先还钱比较重要。你别说不收喔,不然当我借你的吧!” 他愣住,看她一脸严肃,很理所当然,蓦地,他笑了,仰头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她莫名其妙。“欸,我是认真的,钱庄来讨债很可怕的——”他还在笑,她揪住他衣领。“老板!你真的醉了,醒一醒,听清楚——” 忽然双唇一热,她被他吻住。 她震惊,后退,被他拉回来,他吻得更深,吻得她昏眩。 他的唇炽热而强硬,吻得她有点痛,他甚至滑进她嘴里,她血液里的酒精沸腾了…… 这太超过了,她昏昏地想,颤抖着,双手不由自主搭住他宽肩,他将她搂得更紧,温暖坚硬的男性身体像铜墙铁壁。这不是平常的道别拥抱,也不是朋友之间的吻,这不应该……可是她身体诚实地欢迎他,他刺激的吻醉了她,她感觉无助,柔弱地攀紧他…… 他不想放开她,说不明白这突来的冲动,只因为她天真的善心,不像他势利的母亲?他喜欢她的可爱傻气,只因为她可爱傻气容易捉弄?不,这些都是原因也都不是,她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渴望,咬啮他的心,他已不能克制,他想要她甚于世上的一切…… 结束这一吻,两人都喘吁吁。她脸颊红艳,头胀脑昏,还口吃。“你、你——你做什么?” “我很高兴。”他坦白,胸膛急剧起伏。“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太高兴了,所以……” “所以就亲我?!”她很气,开骂了。“你怎么这么乱来啊?!” “对不起,我是有点过分了,可是外国人——” “我又不是外国人!而且外国人也没有这样抓着亲的啊!”这一吻教她明白,她和他根本不是好姊妹,她依然将他当作心仪的男子,被他亲吻的滋味美好得教她想哭,但他们之间哪有可能? “以后不准你这么随便!” “我没有随便,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啊?你是gay耶!”这不负责任的家伙! 他啼笑皆非。她还以为他是同性恋?最好男同志吻女人有这么热情,他都表现得这么明白了,就不信她不懂他的意思,还把玩笑话当真。 太可恶了,她要跟他划清界线。“以后不准你碰我!不能因为我们是好姊妹,你就拿我练习这些有的没的,牵手拥抱都不可以——” “但是亲吻可以,我知道了。”他故意装傻。 “当然不行!这些我都要留给以后的男朋友!” 男朋友?想像别的男人如他这般拥抱她,亲吻她、他眸光一沉。 “你不会有别的男朋友了……”他再度将她拉入怀里,吻住她。 她一直喜欢他的办公桌,造型简单雅致,木头的质感很好,桌面很大,没想到大得可以当床躺,更没想到会在这张桌上失去她的第一次。 事后,她懊悔不已,缩在沙发里不讲话。怎会失控?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他们都有点醉,她嘴上拒绝,身体没办法真的抗拒,她贪恋他的气息,他温柔有力的拥抱,被爱慕的男人拥抱时,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真荒唐,她不是大胆的女人啊!更别说他是男同志,发生超友谊关系,这种关系不可能继续也不会有未来,往后又要如何面对彼此? 沐亚杉去泡了茶回来,她径自心乱如麻,不看他。 他递茶给她,她不接,他忐忑不安。“琪琪……你在生我的气吗?” 她摇头,他没有强迫她,事情变成这样,是她自己的责任,她不怪他,气也是气自己。 “如果让你感觉不好,对不起,我尽量小心了,不是故意弄痛你……”他欲言又止,俊颜如着火,不安地放下茶杯又拿起,摸摸沙发边缘,好不容易腼腆地挤出一句:“这也是我的第一次。” 是啊,和女人的第一次。她嘲讽地想,眼圈红了。“你不需要说这些安慰我。我不是在气这个。我只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事。”她咬唇,也许,还是辞职比较好……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她光火了。“我们这样做是应该的吗?可能你跟你其他的‘好姊妹’、好朋友可以想上床就上床,但我不是!我只想跟喜欢的人做这种事!” “等等,你以为我和你是随便的?你认为我随随便便就碰女人?”他很错愕。“我抱你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愣住。“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我不讲第二次。” “我不确定,你再说一次。” 他哪说得出口?他脸庞热辣辣,很别扭。“对不起,我是太急了,其实我很排斥身体接触,不喜欢别人碰我,但你例外,我想这就表示你对我是特别的,我以为你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以前都是别人来追我,我没追过女孩子,不知道怎样对你才是正确的,我想抓住你,我不要你变成谁的女朋友,我受不了那样……” 她听着,他没一个字讲到喜欢,可是这些焦急和渴望的话语,不就是因为喜欢?“你喜欢我?” 他红着脸,眼光望着别处,极缓极缓地点头。 她刚才还沮丧气愤的心忽地飞扬。真好,他们不单纯是酒后乱性,一时冲动,不是她一厢情愿,他也动了情,她可以不用辞职,可以不必压抑对他的感觉,他们是彼此喜欢的……她笑了,眼泪却滴下来。 见她掉泪,他慌了。“怎么了?我说错话吗?”他搂住她,她还是哭,他手足无措。“你别只是哭,我说错什么要让我知道啊……” 她又哭又笑。好喜欢他,她想她已爱上他,而且重要的是,他也喜欢她。 热恋唯一的遗憾是沐亚杉说要保持低调,不公开。 “公司里有不少女同事跟我表白过,我都用不想谈办公室恋情当理由拒绝了,万一被大家知道我们在交往,我怕你被排挤或被欺负。” “永远都不能说吗?”谈恋爱很快乐,当然想和大家分享,遮遮掩掩的,她觉得闷。 “至少等一段时间看看吧。对了,尤其别让总经理知道。”好友很爱亏他,他不想每天除了繁忙工作,还要应付他的调侃。 “喔。”为什么这么介意喻以钧?是不是对暗恋的人比较特别,想在他心中保留完美形象?她不敢多问,怕惹他心烦,只能把吃醋的心情藏在心底。 除了在公司得装成单纯的上司下属关系,下班后,他们便属于彼此,空闲时避开同事,出门约会。他们最常去的约会地点是各大知名面包店、烘焙坊,寻找美味糕点,或者窝在厨房一起烤蛋糕甜点,蛋糕出炉时他一副馋相,每每让她好笑。 她带给他全新感觉。以前女友吵着要约会,他觉得浪费时间,现在无时无刻想和她腻在一起;以前女友要求亲匿举动,亲吻或拥抱她们婀娜曼妙的女体,他兴趣缺缺,女友对他而言是一桩可厌的义务,他一度因此怀疑自己的性向,但她让这些怀疑一扫而空。 和她在一起,他只嫌拥抱不够、亲吻不够,每时每刻,他眼中都是她,渴望用全部感官去感觉她。 上班时,他是一丝不苟的总监,下班后百无禁忌,每天下班他期待的都是——她今晚要不要来他这里过夜? 这晚,她又到他住处,他们坐在床上聊天,聊了几分钟,她忽然皱眉,按住毯子下骚扰她大腿的手。 “今天加班到这么晚,你不累吗?” “看到你就很有精神。”她刚洗过澡,粉嫩柔润像水蜜桃,躺在他的床上,他很努力维持正经话题,脑中想的却是怎样哄她脱掉睡衣。 她白他一眼。“你在这方面好像特别有精神。” “我也不懂,明明白天很累了,晚上一看到你,精神就来了。你得负责让我累,否则我晚上睡不着。”他毫不掩饰的大胆眼神惹得她脸红。 “可是我累了……” “那你睡吧,我去处理一些工作。”他失望,却还是忍住欲望,替她盖好毯子,给她一个晚安吻,熄了灯,离开卧房。 她躺在黑暗里。其实她不怎么困,只是对这种相处模式有点无奈。他在那方面实在要求得太频繁,虽然他一向温柔体贴,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可是,他们晚上才能独处,她想说说话,想多了解彼此,他却不太愿意谈他自己。 除了公事上和床上的他,她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他们之间似乎只有欲望,这教她不安。 过几天,丁琪艾无意中听到公司两个女同事聊天。 “……我邻居一对结婚三十年的夫妻离婚了,因为老公跟男人外遇,被老婆抓奸在床,他当场坦白出柜耶!而且他们还有两个孩子!” “妈呀,他老婆不就超伤心?既然爱男人,干么跟人家结婚,糟蹋人家?” “说起来她老公也很可怜,结婚是为了给家里交代,顺便掩人耳目。” “既然只爱男人,怎么有办法抱女人?” “那有什么难的?男人都是下半身的动物,眼睛一闭就上了啊。” “唉,结婚那么多年,好歹有点感情吧?” “我看是义务的心态居多,性向不可能改变的,不然像我们都是异性恋,就算你跟女人上床,你会爱上她吗?当然不会嘛……” 丁琪艾听得胆战心惊。是这样吗?他并不是真的爱她,她只是一时的慰藉,所以他才无法和她交心吗? 隔天,她又到他家中过夜,又拒绝他的求欢,他不勉强她,要到书房去工作,她唤住他。 “等等,除了……这件事,我们没别的可做吗?为什么你不抱我,就要回去工作?” “我抱完你一样要工作。不过那时你都累得睡着了,不知道。”公司慢慢站稳脚步,工作量倍增,他不能把生意往外推,又想陪她,只好加倍鞭策自己。 “你能不能什么都不做,只陪我聊天?” “很难。”他老实承认,心爱的女孩在身边,他无法不动手动脚。 但她忧郁的小脸,打败了他的欲望和堆积如山的工作。 “好。”他坐回床上。“你想聊什么?” 她精神一振。“聊你啊,你的家人呢,我想多了解你。” “我家就只有我和我妈,我妈脾气很坏,我从小就跟她没什么话讲。” “那聊你自己。” “我?”他想了想。“你想知道我什么事?你知道我的兴趣,知道我穿几号鞋,知道我喜欢甜食,不吃蛋和生的食物,每天至少洗两次澡……你还有什么不了解我的?” 知道生活习惯不算了解好吗?她常滔滔不绝讲她家里的事、她从前做过的蠢事、遇过的趣事,除了他们现在共有的生活,他来不及参与的过去,她也热情分享,她一直在表达何谓了解,他不会不知道怎样开口,除非他就是不想谈。 “算了,我还是睡觉好了。”她挫败地翻过身,埋进毯子。 静默片刻,他低声道:“琪琪,我自己真的没什么好谈的,我的生活很简单,关于我,你已经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更晦涩的部分,他不确定能不能说,他不曾对任何人暴露那么深的自己,这令他不安,如芒刺在背。 但她已不知该怎么办。“其实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认真。我想睡了……你去忙吧。” 他们在交往,但并未公开,她越来越无法肯定这段关系的存在,也许它根本不存在。当初发生肌肤之亲是他主动,也是他不愿公开两人的关系,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一直见不到光的感情,很孤寂,在这片爱情编织的黑暗里,有时仿佛只有自己。 他说过他喜欢她,无数次,但他始终没说过爱她。 他爱她吗?她竟无法肯定。怎样才能确定一个人爱自己?没有言语的承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她要如何证明这是爱情,不是她过度痴迷的单恋? 她只是方便发泄欲望的床伴吗?是否只是床伴,所以不需要深入的了解?因为得不到真正想要的,所以拿她取暖,或许他们之间只是肉体的迷恋罢了…… 她闭上眼,埋在黑暗里,脑中思绪也越来越纠结。 她越来越寡言,晚上找理由不到他住处过夜,白天也尽量避开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沐亚杉察觉她渐渐冷淡,反省自己,哪里做不好?她拒绝他碰她,是他的贪求无餍惹她厌烦了吧?好,他就收敛,她来他住处过夜,他既然难以克制自己,干脆把床让给她,去睡别的地方;她不来过夜,他更不敢勉强,只能勉强自己,忍耐没有她的寂寞。 可在丁琪艾看来,只是应验了自己的不安——她不跟他上床,她就只是个占床位的乏味女人,乏味到他甚至要跟她分床睡,教她心凉。果然他们除了性之外,没有交集…… 她退了一步,他也退,他小心翼翼地试图呵护这段关系,她却是灰心,在这无形的恶性循环中,他们越来越远。 他感觉得出他们之间不对劲,却不知该怎么做。不久,公司举办员工旅游,招待大家泡温泉,他提议和她同房。 “我不想再隐瞒我们交往的事了,让大家知道也没关系。”她一开始就想光明正大,顺着她的意思,或许能让她高兴点。 “不需要吧?我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同房就要同床共枕,可她无法忍受他再碰她,万一哪天他发现自己爱的还是男人,旁人会怎么看她?她不想像同事那个邻居太太一样,沦为笑话。 “可是你已经很久都……不太理我。” 她当然听得出他在抱怨他们很久没有肌肤之亲,但她装傻。“有吗?我们不是还常常聊天?我还是会做甜点给你吃,哪有不理你?” “琪琪,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烦躁不安,无法解释心里那股疏离的焦躁感。他们从没吵架,但平静不代表无事,他感觉得到她的心在远离他,却不懂究竟哪里出了错? 她叹口气。“好吧,其实我最近比较少找你,是因为……我在考虑辞职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走,所以没说,不过,迟早要让你知道的。” 他震惊不已。“为什么要辞职?” “你忘了吗?我本来就是要应征隔壁面包店的工作,现在公司多了好几个助理,有正式的秘书帮你,你不需要我了。” “不,我很需要你。”他们的嫌隙已经大到她无法和他待在同一家公司吗?“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 “没有,我只是想去追求我原本的梦想,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没有理由强留她,也不会就这么让她离开,何况是在她很明显有心事的情况下。“但你不能马上走,要给我时间找人。” “当然,你最近就可以开始征人了。” “琪琪……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要让我知道,别闷在心里,好吗?” 她凝视他紧蹙的眉眼,淡淡一笑。“没有啊,你很好,没什么不对。” 不对的是他们不该在一起。她并不怨他,大概因为彼此都年轻,不了解感情的复杂,她的迷恋恰好遇上他的寂寞,他不是有意欺骗她,只是她比他早醒悟,看透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 她打算先离职,然后渐行渐远,感情自然淡了,最后分手——却有个意外的人促使她的剧本加速进行。 这晚下了班,她独自返家,有位不速之客等在她家门口——沐亚杉的母亲。 “亚杉可能没跟你提过我,我是他母亲。这阵子,我帮他安排相亲,他都拒绝,我怀疑他可能交了女朋友,派人调查,发现你好几晚都住在他那边,你就是他的新女友吧?” “……算是吧。”是什么样的母子关系,母亲不直接问儿子的感情事,却要派人暗中调查? 沐母眼神冰冷,看她像看着廉价的地摊货。“我也懒得啰唆,你开价吧,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亚杉?” 她困惑。“钱?” “你巴着亚杉不就是为了钱?他没告诉你他是林庆堂的私生子吗?林氏集团,林大地主,身价几十亿,只有三个儿子,亚杉就是其中一个,你是看准他将来会分到大笔遗产,想趁早从他身上下手,对吧?别跟我装傻,你这种拜金女的心理,我很了解。” “我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她总算懂了,沐母想控制儿子的婚姻,她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必须铲除。 “对,‘你爱他,你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你以为你在演偶像剧吗?年轻人头脑简单不会想,等你缺钱的时候,你不会想到爱不爱他,只会感谢我给你这笔钱。”沐母口吻嘲讽。“那你要多少钱,才会‘不爱’他?” 丁琪艾有点不高兴,这女人突然出现,趾高气昂、态度无礼,要不是看在他的分上,她才不会理她。 她已决定离开他,可是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他母亲,反正要分手了,这笔钱不拿白不拿。 “你要给我多少?” 沐母露出“你也不过如此”的鄙夷表情。“十万。” “十万?我看小说和偶像剧里面,男主角的妈妈出来拆散儿子和女主角谈恋爱,一出手就是几百万的支票耶。十万只能买两台机车,太少了啦。” 你这女孩才机车!沐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亚杉还没认祖归宗,他爸爸给我们的钱也没多少。十五万,不能再多。” 他真可怜,父母都一样抠门,她叹口气,装天真。“十五这个数字不错喔,颠倒一下,五十好不好?” 沐母翻白眼,尖声道:“五十万?门都没有!你拿了二十万就给我滚!” “你要是真的给我五十万,要我用滚的也可以。”她笑得好生灿烂。“我本来不知道亚杉家里这么有钱,多亏你告诉我,如果他像你说的可以继承很多遗产,现在你投资五十万也很划算,不是吗?” “我不可能拿出五十万!最多三十,我的底线就是三十!” “亚杉好像跟你借了钱,也是五十万对吧?我不要拿比他少,你给我五十万,我就离开他,你要是不给……” 她剔剔指甲。“我就不跟他分手,我要继续跟他交往,跟他谈恋爱,跟他结婚,跟他生很多可爱的宝宝,我不喜欢你对我的态度,我要煽动他不理你,你只能在旁边气得半死,当孤单老人,当然,他继承的遗产,我和我的小孩都有一份……”她自编自导自演得很乐。 沐母黑着脸,快要吐血,抽出支票簿,写下数字,把支票狠狠扔到她脸上。 她毫不动怒,弯腰捡起支票,确认金额。“好,五十万,不过我要等支票兑现才跟亚杉分手喔,谁知道这是不是空头支票……” 回答她的是一串气急败坏的脚步声,沐母头也不回地走了,大概再跟她多相处一秒就会心脏病发吧? 她偷笑,生平第一次扮坏女人,效果真不错……但瞧着支票,她笑容敛去。 她这个外人,跟他母亲要钱,比他还容易,是他太有骨气,不愿看母亲脸色吧?她忽然为他感到悲哀。他母亲用来逼她离开的钱,跟给他的一样多…… 隔天,午休时间,她不午睡,一个人在公司里走来走去。 沐亚杉见了,问道:“你在做什么?” “没啊,到处看看。公司里好多东西都该换了呢……”她打开一个老旧的木柜,瞧瞧里头。“听小陈说,员工旅游的车位和房间都安排好了,你跟谁同房?”她最后决定不参加员工旅游,他为此很不高兴。 “以钧。” 果然。“你很高兴吧?”可以和心上人同房。 “没有。你不参加,我觉得无聊。” “我懒嘛,下次再说吧。你开始找助理了吗?” “嗯,我叫人事部登广告了。”其实根本没有,他不会征新助理,也不会放她走。“你非辞职不可吗?这么喜欢做甜点,我可以买很多食谱给你学,不一定要去面包店工作。” “那不一样,我就是喜欢当面包师傅,把烤面包当工作。” “那也不是不行,我弄个厨房给你,以后你来上班,工作就是烤面包、做点心给同仁吃。” “喂喂喂,这样是假公济私,太明显了喔。”这么想留住她吗?她心里有些酸。 “无所谓,我是老板,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四周无人,他干脆将她拉过来。“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开心?怎样你才会留下来?” “我现在就很开心啊……” “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他口气很淡,好像还是平日那个冷静自制的沐亚杉,可他握得她的手痛了,眼神一点都不冷静,他眸底翻腾复杂强烈的情绪,好像她光是要离开他身边,就教他痛。 他该不会发现她打算分手了? 她不禁想,在他心中,她应该是有特别的地位吧?她敢说,整间公司的员工,没人比她见过更多他的笑容,没人见过他捧着一大盘蛋糕眉开眼笑看电视,没人见过平日不苟言笑的总监,开怀笑时像个没有性别的天使。 她离开后,他还会对谁笑呢? 肯定不会对他母亲笑,也不会对那个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笑,他是独生子,连朋友都不多,他的公寓,最常出入的是她,除了她和喻以钧,真正关心他的有谁?她竟想不出来。 她的离开像是背叛,即使这是对他们都好的决定……她忽然一阵强烈心疼,不禁张臂拥抱他。 他迟疑了下,才谨慎地环住她。他隐隐感到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还来不及多感受久违的拥抱,一阵谈话声传来,她立刻与他分开。两个男同事进来茶水间。 她朝他一笑,眼眶似乎有点红。“去旅游要好好玩喔……”交代完毕,她转身离开。 沐亚杉没有料到,这个拥抱,是她最后留给他的温暖。 几天后,他与员工前往三天两夜的泡汤之旅,等他回来,办公桌上放着她的辞职信——她辞职了,没有交代去向,另附一张纸条。 “我想我们还是不适合,分手吧。很抱歉我无法当面跟你说,我想你不会同意分手,就像你不会让我辞职,说在找新助理,只是敷衍我,对吧?你不会轻易放开我,我只好不告而别。” 公司里,许多该换的桌椅器具都换了新的,员工们好高兴,以为是老板给的惊喜,而他户头多了一大笔钱,够他偿还向母亲借的款项…… 但这些都无法转移她不告而别带给他的震撼。 他打电话给她,电话不通,她的小套房已经搬空,他尝试所有联系她的方式,每一条都是死路。她显然是利用员工旅行这三天收拾一切,然后蒸发。 但是,为什么?她为何这么急着走?公司里的新东西、他户头骤增的钱显然都是她所为,她哪来的钱做这些事? 经过近一个月的搜寻,始终没有她下落,他的一切疑问都是无解。 对公司来说,只是少了个小助理,对他而言,却是心头最执着的一块,整个失落。 没人知道,此后他一有空,就开车出门,拜访每间面包店,甚至找到外县市,明知遇见她的可能很渺茫,他也不肯放弃,但一次又一次失望,奇迹始终没有发生,有的只是他满腔希望越来越冷,怒火越来越旺。 他究竟哪里做错?她对他有不满,指责他也好,一句不说,片面地决定分开,这是两个人的事,对他发脾气也好,他不信事情不能解决,她却谁准她独裁? 难道他们之间的一切对她都没意义,她不当一回事,他付出的,她轻易便舍弃,她真够绝情…… 他愤怒不已,感觉被狠狠背叛,但他善于隐藏,藏起所有怒火和心痛,静静等着与她重逢的那一日。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会祈祷,他最好永远都找不到她! 第4章 丁琪艾离开“双盟”后,并没有立刻去当面包师傅,因为……她怀孕了。 现在的她哪养得起小孩?她犹豫着要不要拿掉,查了堕胎手术的细节,吓得胆小的她立刻打消念头。太恐怖了,她办不到。 她长年在外地工作,遇上这等大事本该回家和母亲商量,偏偏那阵子外公过世,舅舅们争夺遗产闹得凶,母亲搬回南部娘家去陪外婆,家里的事够让母亲心烦了,她的烦恼只好靠自己。 她索性另租一间小套房,在超市当收银员,打算好好把事情想清楚,结果还没想出来,孩子已经来不及拿掉,她继续当缩头乌龟,直到她阵痛上医院,产下健康的双胞胎,才通知母亲。 母亲当然气炸了,赶来医院,一边帮她坐月子一边逼问孩子的父亲是谁,撂话要去把他断成三截,但月子还没坐完,两个孙儿太可爱,收买了母亲的心。 就这样,两个妈妈带着两个小孩,过了七年,原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下去,没想到彻底断了连络的男人,可以瞬间就逼到咫尺—— 杵在面包店柜台前,丁琪艾紧紧压着话筒,仿佛这样就能防止那个优雅冰冷的嗓音从电话里爬出来,爬到她面前。 干么这么怕他?她也说不上来,但是,当一个脾气其实不太好的男人,经过她不告而别的八年后,还能用这么平静的口气跟她说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最好速速逃命。 她冷汗涔涔,脑中不停规划逃亡路线,连唐益夫从外头进来都没发现。 “琪琪?你怎么了,脸色好白——”唐益夫连唤她几声,她才回神。 她猝然转头。“我、我,我要出门!”去逃难! “去哪?” “我要去金门,去马祖,去兰屿,去龟山岛!”哪里都好,越远越好! “你去龟山岛干么?”唐益夫莫名其妙。 她还没回答,有个师傅从里头出来,诧异道:“琪琪,你不是要去学校?” 对喔,这一团乱的肇因——儿子,还在他手上,不管她挂电话还是逃到龟山岛,总还是得把儿子要回来。 最好他用快递把儿子寄回来,或者寄回学校,希望他不要太“好礼”,亲自送儿子回来…… “琪琪,你到底怎么了?” “呃……”个中原因很难讲清楚,她挑重点说。“刚才学校老师通知我,捷恩偷偷溜出学校——” “什么?唉,捷恩怎么这么皮?” “不要紧,我的一位朋友找到他了,等一下会送他回来。” “那就好……那你干么要去龟山岛?” “我、我太紧张了,说错话。”她苦笑。“没事了,我进厨房了……” 她进厨房,电话没再响,但前头店里一有动静,她内心就七上八下,盼望儿子平安回来,又好怕面对孩子的爸。 他很可能亲自送儿子回来,希望他安分点,别抖出从前的事,他想日后和儿子维持联系,或者想尽父亲的责任——虽然她比较希望他别来打扰他们母子——都可以私下谈,只是她现在有她的生活,不希望被他搅乱。 要是知道他还有女儿……她真不敢想像他的反应。 约莫二十分钟后,儿子响亮兴奋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妈妈!我回来了!” 她霍然转身。她得先发制人,不能让他抢先发言——但所有话语一看到儿子身边的高大男人时,尽数梗住。 沐亚杉特地换过西服,笔挺的银灰色西装,配上醒目的紫红色细纹领带,踩着晶亮的皮鞋,一身时尚雅痞味道,活似刚拍完杂志封面的男模,他俊美绝伦,一脸生人勿近的冷峻,更添惑人魅力,像华贵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 几位面包师傅很惊讶,他们都认得这个近来频频出现在萤光幕上的男人,但他来他们的面包店干么? 沐亚杉眸光扫过众人,定在丁琪艾身上,淡淡扬唇。“好久不见。”短短一声招呼,听不出半点情绪,锐利视线已迅速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她没有什么改变,气色红润,头发稍短了些,身材依然娇小苗条,那对大眼睛惊讶瞠大时依然像卡通人物一样滑稽好笑。 她看来过得很好,好得很可恶。他并不希望她辛苦潦倒,但她一副没他也活得很惬意的模样,又教他很想捏死她。 “呃……好久不见。”丁琪艾头皮发麻,完全不懂她烦恼的儿子偏偏在这时候嚷起来。 “妈妈,你看!爸爸买布丁给我耶!”还献宝地拿布丁给她看。 厨房里响起一片惊愕的抽气声。“爸爸”?!众人眼光在男人与小男孩之间来回,平日只觉小男孩活泼可爱,现在有个对照样本,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一大一小有如影印,像到神也会尖叫的地步。 “你先回家,等等再跟你算帐!”丁琪艾赶儿子上楼,面对一室怀疑眼光,她干笑。 “呃,沐先生他是我……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她很逃避地补充。“不过不熟啦,只是认识而已。” 不熟?这两字简直在沐亚杉已经很纠结的情绪上点火,他淡淡道:“对,我和丁小姐虽然认识八年了,但是不熟;虽然我听过她睡觉打呼,但是不熟;虽然我帮她买过女性用品,但是不熟;虽然她和我在我的办公桌上做过不可告人之事,但是我们不熟,真的一点都不熟——” 就见娇小人影风也似地飙过来,拽住他手臂,拖着他飙进厨房底端放食品材料的小隔间。 一关上门,丁琪艾压低声音对他咆哮:“你乱讲什么?!”她脸蛋胀红,不敢相信他当着众人的面讲出“办公桌事件”! “你说我们不熟又是什么意思?”故意要惹火他是吧? “我……我只是有点慌张,讲错话,你干么计较那么多?”她瞪他。“而且我睡觉才不会打呼!” “你会。”他薄唇揉入淡淡笑意,背靠门板,打量她。“你看起来过得挺不错。” “还可以。”他故意放慢的口气好像在讲猪养大了,可以杀了,害她背脊发凉。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你去了哪里,经过面包店时都会留意一下,心想也许会遇到你,没想到你在这么近的地方,早点知道的话,我就过来打招呼了。” “你是大忙人,时间宝贵,我们这种小人物不敢惊动你。”她陪笑。 “不必这么客气。你们这里的‘小红帽泡芙’很好吃,我每天都派秘书来买。” “那是我设计的。”她心脏怦怦跳。原来,他真的吃过她做的甜点…… “喔?难怪,总觉得吃起来很像你。” “你什么时候吃过我——”她顿住,粉腮涌上燥热,瞪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强自镇定。“多谢捧场,这款泡芙一向卖得很好。”她又不是小女生了,口头上被吃豆腐还招架不住,哼! 发现自己依旧轻易能让她脸红,让沐亚杉感觉愉快。“我跟捷恩聊了一下,他是五月出生,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他单刀直入地问:“他是我儿子,对不对?” 事到如今,她也无法睁眼说瞎话地瞒下去,只得点头承认。“他是弟弟,还有个姊姊,跟他同班。” 他愣住。“他有姊姊?你生的是双胞胎?” 她点头,被他瞬间喷火的墨眸瞪得后退一步。 “你生了双胞胎,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甚至对孩子说我死了!”从儿子嘴里套间出她对孩子的解释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你干么这么凶?我带小孩很辛苦,你不会安慰我一下吗?至少可以夸我很会生啊!一次两个不是谁都办得到耶!”她很委屈。 “那要我去打个‘母仪天下’的金牌给你吗?!”敢情丁小姐还跟他邀功?他嗓音阴沉。“回答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我们早就分手了,没必要因为孩子的问题纠缠不清。” “那是你片面决定分手,我没同意。” “我要分手。”她坚定道:“不管你讲什么,我们八年前就分手了,我们之间毫无关系,而且我现在有交往的对象了。”其实她和唐益夫还不算交往,但反正此刻她只求和他撇清关系,把他推得越远越好,手边有什么都用上了。 他眸中火气稍敛。“我是听捷恩说,有位唐叔叔很照顾你们。” “捷恩说的就是他,唐益夫,是‘莓果’的老板,我和他晚上要出去吃饭。他对我妈和孩子们都很好,我们已经交往一阵子了。” “……那很好,祝福你了。”她的话好像变成沉甸甸的铅块,压住他胸膛。他一直拒绝去想她爱上别人的可能性,他想,只要找到她,她会承认那封没头没脑的分手信是个无聊的玩笑,承认她离开他是个错误……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觉得“很好”,但她佯装没发现。“其实我一直保密,没让人知道你是捷恩他们的父亲,是前几天说溜嘴,才被我妈和孩子们知道。小浣也就算了,捷恩一直吵着要找你——” “小浣?” “欸,是捷恩的姊姊。我不准捷恩去找你,没想到他竟然自己找到你,还从学校偷溜出去,打扰了你,很抱歉。” “也不算什么打扰,他很乖,没惹麻烦。”她这生疏的口气,教他领悟——她是压根儿不想再和他连络,分手是认真的,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一点都不要。 他不肯接受那封信,执着地寻她八年,终于找到她,她却已另有所爱…… 他一问出她在‘莓果’,抛下一切事情,立刻赶来……真傻。 站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荒谬可笑,胸口发凉,空荡荡的。可为什么,空荡荡的,还会感觉痛? 但他表情淡漠,仿佛毫不在意,仿佛他只是来了解鲁莽的小男孩为何出现在他办公室,问清事情始末就已足够。 他的缄默让她不安。“总之,谢谢你送捷恩回来。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捷恩一定会常常吵着要找你,如果不会太麻烦你,你愿意拨点时间陪他,他会很高兴,但是,如果你要跟我争孩子,我绝不会让——” “我不要孩子。” “呃……喔?”她无法克制自己张口结舌的蠢相。“那……那就好。” 她以为他亲自送儿子回来,还追问这么多,是有某种打算,例如想要回亲骨肉,甚至不放过她……显然她全想错了。 她太高估他了,他可是把上门认亲的小孩赶出去的冷血男人,她不该以为自己多了个孩子,就能让他多点怜悯。她离开他果真是正确的决定。反正,他不跟她抢孩子最好。 他又道:“看孩子的意思吧,他们想要我陪,我会陪他们。” 但平常不要有太多往来是吧?她懂得他的弦外之音。“当然,你忙的话就算了,不必勉强。” 他摸出钢笔,递给她。“把孩子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写给我。”伸出手,要她写在掌心。 她写了,还是忍不住好奇。“为什么你不想要小孩?”他应该不容易有孩子吧?有人替他生好了,他为什么不想要? “因为……”他收回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啊?这是诗吗?”她问原因,他干么念诗? “嗯,是诗。”他看表。“我该回去工作了。你突然消失,我担心了很久,一直希望能有你的消息,至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今天能见到你,我很高兴,还有这么大的‘惊喜’——一对双胞胎。这几年,辛苦你了。” 他敞开双臂。“来个拥抱,庆祝我们的重逢吧?” 她心中警铃大响,她可没忘记当年怎样被他诱哄,从牵手到拥抱,习惯与他肢体接触,最后擦枪走火,酿成一对双胞胎的“惨剧”,现在他又想来个拥抱,该不会又有什么企图? 他看出她的踌躇,浅浅一笑,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俊美笑颜。“怕什么?抱一下又不会害你怀孕。” “这点常识我还有好吗?”她白他一眼,迟疑了下,走进他敞开的怀抱,戒备地环住他腰间,感觉他手臂收拢,将她拥住。 他霎时盈满她的感官。他比年轻时壮了些,胸膛更显宽阔安稳,身躯温暖结实,他有洁癖,一天冲好几次澡,他不用古龙水,身上唯有干净的男性气味,她最熟悉的,他的味道…… 他修长手臂圈住她,她想起曾被他如何激情拥抱,脸颊烫了。他均匀的呼吸声吐在她头顶上,她想起曾和他如何在夜里呼吸交缠,霎时心跳紊乱。他教她想起这几年已渐渐淡忘的,他们有过的热情与甜蜜,他们曾拥抱,曾耳鬓厮磨……她脸热热的,心浮浮的,努力回想唐益夫的脸庞,竟想不起来。 她无法否认,在他怀里的感觉和从前一样美好,他从未粗暴待她,也许偶尔捉弄她,但他永远对她极温柔,呵护备至,她实在难以想像,他是把亲骨肉拒于门外的狠心男子,这太不像她认识的他。 他这回很绅士,轻轻一拥,便放开她。 被他放开时,她竟怅然若失……她神色一凛,掩饰心底起伏的感觉。 他神情自若,仿佛这个拥抱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没有任何感觉。 他眸光扫过她竭力镇定的表情,微笑。“我先走了。改天再见。” 他推开门,离开小隔间。 沐亚杉走出“莓果”,坐在车上等的王秘书一见到他,迫不及待地问:“老板,你见到孩子的妈了吗?小孩真的是你儿子吗?” 沐亚杉上车,发动车子。“不只儿子,还有女儿,她生了双胞胎,两个孩子今年刚上小学。” “一次生两个?”王秘书轻抽口气,面露喜色。“那很好呀!” “好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孤家寡人,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赶快去办手续认养小孩子,顺便把孩子的妈追回来,马上就可以组个温暖家庭了,不是很好吗?”和表哥约会过的女人,一只手就能数完,这女人却为他生儿育女,两人肯定关系匪浅,看来她快要有表嫂了。 “很可惜,孩子的妈不肯。” “她为什么不肯?难道嫌你条件不好?你这样还不够好吗?”未免太挑喔。 “她爱上别人了。” “啊?”王秘书傻眼,顿时很同情表哥。“那就没办法了,唉,只能说你们无缘,不过,你至少可以把孩子要回来吧?” “她不想把孩子给我,我会尊重她的意思。” “可是你是孩子的爸啊!何况小孩子自己跑来找你,可见孩子想跟你在一起,不能她说不行就不行,这样对你和小孩都不公平。” “这八年,她一个人生养孩子很辛苦,我一点都没有帮到她,也没资格说什么,她既然不愿意,我就尊重她。” “喔,好吧……”应该是很遗憾的结果,却见当事人嘴角微扬。“老板,你心情很好喔?” “还好。” 结束拥抱后,他看见她眼底一抹依恋,虽然迅速隐去,但显然她不是对他全然无动于衷。 假如她另有所爱,他虽难过,还是会衷心祝福她,但她显然不确定和那人的感情,至少不如她信誓旦旦宣布的那么坚定,动摇得很明显。 他对她念的是杜甫诗句,后两句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他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他只是把目标锁定在孩子的妈,先搞定了大的,小的自然手到擒来,说他不要孩子,只是放松她的戒心。 他张开手掌,瞧着掌心的名字:丁小浣、丁捷恩,五月三日出生。 而她的名字,一笔一画刻在他心坎,不曾或忘。 若非她出其不意落跑,他不会让她有机会离开他,今日终于与她重逢,他不会重蹈覆辙。首先,把那男人从她心底彻底抹除,然后诱拐她,要她对他死心塌地——他曾拐过她一次,这次会更得心应手。 他为她各好了甜蜜的牢笼,要她心甘情愿踏入,永远为他禁锢—— 丁琪艾送儿子回学校上课,等他放学回家,训话足足一小时,最后狠狠处罚:禁足两个月,再没收两个月的零用钱。 丁捷恩很不服气。“可是我找到爸爸了啊!” “爸爸的事归爸爸,你从学校偷跑出去,你知道大家有多担心吗?妈妈接到老师的电话说你不见,差点吓哭,要不是爸爸打电话给我,我差点就去报警了你知不知道?” “可是我又没有不见,我去爸爸的公司嘛!” “万一你不见怎么办?万一你被绑架,被坏人带走,谁会知道你想去哪里?你永远回不了家,妈妈永远都看不到你了,你知道妈妈会有多难过吗?” 想到那些可怕的可能,丁琪艾心有余悸,眼眶泛红。“妈妈一直教你,去上学要听老师的话,不可以乱跑,你还是小孩子,大人限制你是为了保护你,为什么你这么不听话?你让我很生气,非常生气!” 母亲很少发这么大脾气,丁捷恩这才发现事态严重,乖乖认错。“对不起啦,妈妈,我不乖,我不应该偷跑出去学校,我以后不敢了……” “妈妈,弟弟认错了,你别生气啦!”丁小浣过去搂住母亲安慰。 丁琪艾深呼吸几口气,平复情绪。“反正就是这样,你要被禁足两个月,而且没有零用钱。”她看钟。“我差不多要出门了,要跟唐叔叔去吃饭。” “你要跟唐叔叔出去喔?为什么不是跟爸爸约会?”丁捷恩整颗心已经偏向父亲。 “我和唐叔叔早就约好今晚吃饭了,跟爸爸没关系。奶奶今晚不在,我请隔壁黄妈妈照顾你们,你们有事可以找她。冰箱里我有留点心,小浣,你要盯弟弟把作业写完。晚点我带宵夜回来给你们,想吃寿司吗?” “我要吃寿司!”丁捷恩大眼发亮,他超爱吃寿司。 “你没得吃。”丁琪艾板起面孔,看儿子马上垮下脸,委屈兮兮,她差点笑出来,又爱又怜。唉,这小子,完全遗传到她这个妈的单纯脑袋,随便讲一句就信以为真,先吓他一下,晚点带一大盒寿司给小家伙惊喜。 她回房更衣化妆,十分钟后拎着皮包出来,看两个孩子乖乖坐在桌边写功课,她满意地出门离开。 大门刚关上,丁捷恩马上道:“小浣,你想不想知道我跟爸爸说了什么?” “叫我姊姊。”丁小浣写作业,头也不抬。“没兴趣。” “你听我说嘛!爸爸超帅的喔,比电视上还帅,他的办公室好大,办公桌好大,窗户超大的,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他的车子也很大!” “你有没有别的形容词?”一连好几个大,听得好腻。 “他本来穿运动服,说他早上去慢跑,然后他说要洗澡,五分钟以后就换上西装,跟电视里面的人一样好看耶!我坐爸爸的车回来的,你有没有很羡慕?” “没有。” “怎么会没有?喔——我知道了,你在嫉妒我跟爸爸讲话,还坐爸爸的车,对不对?” “没有。”好烦,她只想好好写完功课。 丁捷恩很high,把双生姊姊的兴趣缺缺当成嫉妒。“干么这样,爸爸也是你的爸爸啊!你没看到爸爸没关系,我全部跟你说!”不吝啬,马上来分享与父亲第一类接触的资料! 丁捷恩跳起来,开始表演。“我一进去就对爸爸叫‘爸爸’!可是爸爸不理我,他不相信我是他儿子,他打电话给妈妈之后才相信,然后问我好多问题,他问我——” 他扮出一脸严肃,还压低声音,模仿父亲沉稳的嗓音。“你妈妈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不来找我?” 然后换回自己口气。“妈妈没说,她说你死掉了。” 接着他装出很杀的眼神,很狰狞的脸色,还一脚踩上椅子,增强说服力。“她竟然说我死了?她一声不响就消失,丢下我八年,我才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她竟然对你这样说?” 他喘口气,兴奋道:“你看!爸爸讲话酷不酷?酷不酷酷不酷?” “……你真的只比我慢几分钟出生吗?”为何大脑构造好像差很多? 姊姊冷淡的反应终于让丁捷恩觉得不对劲。“喂,小浣,你不喜欢爸爸吗?为什么你好像不想听爸爸的事?” “叫我姊姊。”丁小浣很忍耐地暂且搁笔,和弟弟谈。“我们家一直都没有爸爸,也没有过得不好,要爸爸做什么?” “可是大家都有爸爸,你不想要吗?” “我无所谓,有妈妈就好了。而且,现在只有妈妈和外婆会管你,要是多了爸爸,爸爸也会管你,像你今天从学校偷跑出去,外婆、爸爸和妈妈一起骂你的话,你想你要被骂多久?” 这点丁捷恩还真的没想到,光是想像那情景就很痛苦,他挣扎半晌。“我也才偷跑一次啊,而且我是出去找爸爸,我已经找到他了,以后就不用找了,所以我不会被骂的啦!”自觉问题解决了,他又高兴起来,瞧着双生姊姊。 “小浣,我今天才发现,你讲话的样子很像爸爸耶。”表情和口吻都一样冷静。 啧,很难沟通。丁小浣摇头,重新拿起笔。“不跟你讲了,我要写功课。” “不要写啦,听我讲爸爸的事!” “你赶快写功课,写不完的话我不会帮你写。”吼,真受不了! 第5章 稍晚,丁琪艾和唐益夫抵达日式餐厅。餐厅装潢雅致,店内装潢是用木头而不是榻榻米,柔和灯光打亮树木和流水的造景,人在屋内,感觉却像置身大自然,气氛绝佳。 服务生过来带位。点餐后,丁琪艾笑吟吟地道:“这里好漂亮。” 唐益夫笑道:“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是新开的,东西好吃,所以生意超好,还限制用餐人数,为了你,我狂打电话订位,好不容易才订到,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很好啊,你一向对我很好。”被男人这么悉心呵护,她应该陶醉,好久没享受到被追求的快乐,她却有些紧张。 “你要是喜欢这里,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咦?那不好啦,这里看起来不便宜耶。” “又不是没钱吃不起,你高兴最要紧。”唐益夫热情地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你心情好,工作才有精神,你是我的头牌师傅,当然要对你特别照顾。” “如果我不是你的头牌面包师傅,就没这种照顾了吗?”不是第一次被唐益夫握住手,他的手宽大厚实,曾令她很有安全感,此时却忽然觉得压迫,她假装拿水杯喝水,抽回手。 “当然不是,你真的要我说那么白吗?除了你,我曾对哪个女人这么殷勤?”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吃饭不要讲工作嘛。”她勉强微笑,他们常有这种暖味对话,曾令她感觉甜蜜,感到这男人对她的重视,可今晚怎么了,总觉得意兴阑珊,是因为被儿子气坏了,心情不好吗? “好好,我不该杀风景。我们是出来约会的,不谈工作。”唐益夫又道:“我后来出去了,听说捷恩被最近新闻炒得很热的那位沐先生送回来,捷恩还冲着对方喊‘爸爸’,捷恩他——是开玩笑吧?”他一回来就听员工们绘声绘影地描述当时状况,但没人敢去问丁琪艾。 反正瞒不住了,丁琪艾承认。“他是捷恩和小浣的爸爸。我在他的公司工作过,后来离职,他不知道我怀孕,我也没对孩子提过他,捷恩最近才知道他是他的生父,我没想到他会溜去找他。” “那他对孩子的反应怎样?” “没什么特别反应。他说,他不想要孩子。” “他这样说?他是孩子的爸,当然有责任,这种置身事外的口气太恶劣了吧!他还算是男人吗?” “他大概是觉得孩子跟我这么久了,也不必刻意改变什么吧。”唐益夫的义愤填膺让她吃惊,又很窝心,以为他会对她孩子的父亲有芥蒂,没想到他这么为她抱不平。 “然后呢?他一句不想要孩子,你就算了?”见丁琪艾讪讪点头,唐益夫摇头。“你啊,就是太善良、心软,怎么不跟他争到底?” “要争什么……”她忽然瞥见服务生遥遥领着一男两女经过,仔细一看——那男人不是沐亚杉吗? 他穿休闲衬衫和长裤,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右边的女人明媚俏丽,左边的却是个孕妇,三人低声交谈,神情愉快。 那位孕妇瞧见她,扯扯沐亚杉衣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抬头,视线向坐在窗边的丁琪艾投来。 她不自觉地微微挺胸,向他点头打招呼,这才发现他搀扶着孕妇,和对方互动亲匿。他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能让他这么小心呵护,连在公共场所也毫不避讳,莫非——那颗圆肚子里的是他的宝宝? 可他今天怎么跟她说的?“我不要孩子”,或者他只是不要她的孩子? 她恼火。这臭男人,欺人太甚!明明就到处风流,先是女明星,又是这位孕妇,还有她这个傻瓜,结果他推得干干净净,半点责任都没有!一样是他的小孩,为什么差别待遇? 沐亚杉也向她点个头,眸光在与她同桌的唐益夫身上逗留数秒便收回,然后随服务生走向角落的雅座去了。 “真巧,他也来这里吃饭。”唐益夫继续话题。“你看他那态度,来这种高级餐厅吃饭像吃路边的自助餐,他赚一年抵得上你工作十年,多养两个孩子对他来说和种盆栽一样简单,你当然要和他争。” “反正他拒绝了,我不想再和他谈这件事,好像我非要赖定他似的,很难看。”丁琪艾心情大坏,瞪着水杯,想像它是某个坏男人的头壳,瞪!瞪破它! “不对,该你的你就要争,你替他带了八年小孩,现在轮到他了。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要他负起责任,还你自由身,这没什么难不难看的。” “你是要我放弃捷恩和小浣?”她总算懂了他的意思,心头一凉。还以为唐益夫也爱她的孩子,原来,他一直在找机会摆脱他们…… “这不算放弃,只是把孩子给他照顾,你想想,将来我们要是共组家庭,你有了我的孩子,到时候你至少要照顾三个孩子,太累了。再说,孩子们的爸爸不同,我怕他们会吵架——” “你会不会想太远了?” 听出她不高兴,唐益夫也有点不悦。一想到要养别的男人的孩子,他就不痛快,还是坚持劝说。“我是顾虑得比较多,也是为了我们好,捷恩他们跟着父亲也不吃亏——” “我绝不会把捷恩和小浣给别人,尤其是那个薄情冷血自私自利的混蛋!” “这个让丁小姐这么气愤的混蛋,是指我吗?”沐亚杉无声无息地从一株盆栽后出现。他是和刘导来吃饭,借口朋友在餐厅里,想过来聊一下,留王秘书陪她。 “你喜欢对号入座的话,我也没办法。”丁琪艾扯着嘴角假笑,瞪着他在唐益夫身边坐下。 沐亚杉和身边男人握手。“你是‘莓果’的老板吧?丁小姐说过今晚要和你出门,我猜她已经向你解释过我和她的关系。” “是啊,你好,久仰了。”对方出色的仪表让唐益夫很有压力,见丁琪艾与对方冷眼相待,他暗暗高兴,看来她对旧爱只有火气,没有爱意。 沐亚杉和颜悦色。“因为看到琪琪,所以我过来打声招呼,希望没有打扰两位——” 丁琪艾插口。“你丢下朋友不要紧吗?尤其是那位怀孕的小姐。” “她可以体谅的。她刚才有点不舒服,坐下来之后就好多了。谢谢你对她的关心,我会转达给她。” “怀孕要小心点,你还是回去照顾她比较好。”别在这里碍眼! “我知道,其实这是她的第一胎,她有点紧张,我希望你能以过来人的身分,跟她分享经验谈,可以吗?” 丁琪艾瞬间血压急飙,要她帮他的新欢做产前教育?!亏他说得出来!“我生孩子也是很多年前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帮不上忙。”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看她火冒三丈,显然是误解了,他就是要她误解,刚才看她和唐益夫亲密谈话,他心情也很恶劣,一起火气大,很公平。 “不然呢,我会藏私吗?这有什么好藏私的?医院都会安排那种准妈妈的课程,我相信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少听我讲几句,不会害她生产不顺利。” “好吧,但我总觉得你眼睛对我瞪得很大,好像对我很不满。” “我天生眼睛大不行吗?眼睛大错了吗?眼睛大得像贡丸也是父母生给我的,你有意见吗?” “对,眼睛大得像在演少女漫画也是你的自由,我不敢有意见,我只怕因为我们的过去,蒙蔽了你的眼睛和心,让你连一个小忙都不肯帮。” “你看看我,双眼视力2.0,眼睛亮得像五百烛光,哪里像被蒙蔽?” “对,光还可以照到两百公尺外,你灯笼鱼吗?” “呃,两位,”被忽视得很彻底的唐益夫插口。“沐先生,你已经和琪琪打过招呼了,如果没别的事,可以请你离开吗?毕竟今晚是我和琪琪的约会,我们没打算桌边多个人。”他不耐烦了,这两人吵得很幼稚就算了,浪费的却是他的约会时间。 “抱歉,我和琪琪聊得太投入了,差点忘记我过来是有正事。”沐亚杉正色。“我是‘莓果’的忠实顾客,每天都会派秘书去买你们的点心,偶尔开会也会跟你们订餐盒。听说大部分点心都是出自琪琪的设计,我非常欣赏她的手艺。” “谢谢总监的赏识,我打算把店里餐盒的形状改成灯笼鱼,这都是你给的灵感。”丁琪艾咬着牙笑,早知道他会买来吃,她就加泻药! 还在气啊?他好笑。“因为很喜欢你们店里的口味,我想和你们订弥月蛋糕,八百份。” 这数字让唐益夫精神一振。“八百份?” 不必问也知道为谁订的。丁琪艾沉下脸,他有完没完?台湾有多少家面包店,他偏要来“莓果”订,摆明是故意,是想跟她炫耀新欢,跟她呛声,她有唐益夫,他也不寂寞吗?真幼稚! 她不吭声,给唐益夫处理。 “对,八百份,另外我希望由琪琪负责这次订购。” “我只负责做面包,不管营销。”她断然拒绝。 唐益夫也道:“琪琪只待在厨房做面包,贩售这些事都是其他人在做——” “不,我要她负责。你们店里的几款弥月蛋糕,我看过型录了,都是市面常见的,口味应该不差,但我不要这种平凡的东西,我要更精致、更特别的,我希望你们端出新产品。我相信琪琪的手艺,所以希望由她负责,只要让我满意,价钱不是问题。” 换言之,这可能会是开店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唐益夫难挡利益的诱惑,瞧向丁琪艾。“你觉得怎样?” “我不想接。”她绷着脸,不想和他有更多接触。 “所以你要把这笔生意往外推。”沐亚杉往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悠闲。“希望你不是因为我们有一段过去,所以拒绝我。”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干么要扯在一起?” 他凝视她略显仓皇的脸蛋。“因为你在意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会在意这种事吗?”她握住唐益夫的手,故作亲匿。“我现在也有交往的对象了,你以为我会沉溺在过去?还是因为我们约会过,就不准你喜欢别人?拜托,我才没那么幼稚。” 他眼底闪过一点奇异情绪,快得来不及看清,随即恢复平静。“所以你愿意了?” “接就接。我绝对会设计出让你满意的蛋糕。” “我很期待。”他落下一记无瑕的完美浅笑,优雅离席,以免按捺不住剁掉唐益夫那只手的冲动。 一离席,沐亚杉面容凝住。他是来试探敌情,想测试她与唐益夫的感情,她或许对他旧情难忘,但心里似乎还是有唐益夫……他十分恼火。 她怎么能在心里同时放着两个人?他又为何办不到?他连亲吻其他女人都做不到,他的身体存着对她的记忆,抗拒亲近其他女人。 他在广告界声名响亮,人人捧他是才子,他聪明冷静,连再难缠的业主也会被他慑服,却彻底栽在她手里。她害他变得情绪化,在公共场所和她拌嘴,她害他变得不像自己,她却若无其事。他中了名为丁琪艾的毒,被过去蒙蔽的其实是他,她霸占他的心思却宣称爱的是别人,他沮丧,心焦地嫉妒着,却还不肯死心,像个傻瓜。 她仿佛开启了他的某种神秘开关,开启了这些不受控制的感情,然后弃他不顾…… 弥月蛋糕不是为表妹订的,但他知道她误会了,很在意,他偏要到最后关头才告诉她实话,让她尝尝这些让他不好受的感觉! 虽然沐亚杉走了,但丁琪艾的胃口已经坏光光,无福消受高级日式料理。 和他舌战,讲话刺来刺去,很累,就算最后反将他一军,依旧很空虚。 她是为自己的孩子气愤,不满他偏心得太明显,当他开口闭口都是为那女人,嫌面包店型录的商品“平凡”,他要更好的、更精致的,因为那样才配得上他的女人……这些话很刺耳,也刺痛了她。 她是在吃醋,很没立场地嫉妒他对那女人那么好。 可是,是她自己离开他,实在没有吃味的资格。 最可恶的是他执意点名她,她不相信他有这么白目,不了解这种行为有多无聊,也许他把与旧情人过招当游戏,存心要看她嫉妒的嘴脸,她要是如他所愿,他就赢了。 相对地,只要她表现得无动于衷,她就赢了。 所以她定下心,平心静气,将他的要求定位为工作,除了型录上的五款弥月蛋糕,她另外准备了三款,唐益夫还特别叮咛她。 “琪琪,这张订单很重要,我知道你和沐先生不太愉快,去见他的时候,记得这是工作,你们的过节先放一边。” “我知道,我都几岁的人了,还会这么孩子气吗?没问题的。” “琪琪……你还在气我那晚说的话吗?”以至于这几天都不太理他。唐益夫很懊悔,因为沐亚杉的条件优越,他以为比较容易说服丁琪艾接受,这下恐怕搞砸了。 “我没气你。”当下是有,可事后静心一想,她不怪他,不是每个男人都心胸宽大,能接受别的男人的小孩。现在就了解他的心态,总比深入交往、甚至结婚后才知道要好。“不过,我还是不会把捷恩和小浣交给他们父亲。” “我懂,你很有责任感,你是好妈妈……” “不是,跟责任感无关,不论我和哪个男人交往,我都是他们的母亲,我爱他们,我的孩子永远都要跟着我。” 唐益夫很不苟同,又不敢反驳。“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谈,你新做的几款蛋糕呢?让我尝尝……” 稍晚,丁琪艾依和沐亚杉秘书确认的时间,在午后来到“双盟”。 “双盟”早已不是当年窝在破旧房子的小公司,搬进宽敞大楼,玻璃光亮,空调舒适,大理石地砖冰冷地铺展,员工泰半换过了,没一张她认得的面孔。 她来到沐亚杉的办公室前,两张秘书办公桌只有一张有人,年轻貌美的女秘书帮她拉开办公室的门。“请进,总监正在等你。” 她提着保冷箱走进去。办公室划分为两区,左边乱七八糟,她一眼就认出是总经理喻以钧的风格,心头一阵温暖。这里还是有些她熟悉的东西。 办公室右边,沐亚杉坐在办公桌后,正在讲电话,他招手示意她坐着等他。她踅到高级沙发边,坐下来,保冷箱搁在脚边地毯上,打量办公室摆设。 “嗯,是吗……我知道,她一个人住无聊,会想跟邻居串门子,你就用轮椅推她到中庭,让她跟人家聊,记得注意她身体状况……”沐亚杉眉头一皱,嗓音不悦沉下。“她想怎么说随便她,总之你照顾好她,这是我请你的理由。有什么状况,再跟我报告。” 他挂了电话,按下通话键,吩咐秘书:“送两杯咖啡进来。”然后才走到沙发边。“久等了。” “不会。”丁琪艾打开保冷箱。“我带了八款蛋糕来。” 一见型录上的蛋糕,他脸一沉。“我说过不要店里已经有的东西。” “请你尝看看,也许外表不起眼,却意外地很合你口味,如果你不满意,至少可以作个参考——” “你们店里都这样强迫推销吗?或者你仗着跟我有交情,就不把我当客人尊重?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他拒吃,把五个样品蛋糕直接推开,看她的眼神很冰冷。 她很难堪,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有这种心态,没想到他毫不留情地揭穿。 秘书送了咖啡进来。沐亚杉拿过第一个蛋糕,切块品尝,顺便啜饮咖啡。 又不是在喝下午茶,她提出建议。“想要试味道的话,最好配白开水,咖啡会混淆味道——” 他扬手制止她的话。“你也许很会做甜点,但是论吃过的甜点种类,你绝对不及我,怎样判断口味,不需要你教。” 这倒是事实。连续碰钉子,丁琪艾不敢再讲话。 倒是沐亚杉开口了。“孩子们这两天怎样?” 她愣了下,才意识到他在问双胞胎。“老样子,都不错。” “那天的事,你处罚了捷恩吗?” “当然,罚得很重,我禁他两个月足,还没收零用钱。” “你管孩子这么严啊……”他含着一口蛋糕,似乎微微笑了。 “不严不行,捷恩很调皮的。”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了点,瞧向喻以钧的座位。“总经理呢?” “他明天要去度蜜月了,今天回家收行李。” “我有看到新闻,他好像娶了一位相亲认识的副教授?” “嗯,教化工的,姓元。” “我一直觉得总经理很难定下来,没想到他结第二次婚了。”以前她可能会因为他暗恋的男人结婚,但“新娘不是他”而为他难过,现在她把同情心省下来。这家伙男女通吃,根本不寂寞。 眼看他尝过三款蛋糕,表情没有异状,她问:“觉得哪一种好吃?” 沐亚杉抽面纸擦净了嘴,淡淡道:“都很难吃。” 青天霹雳,以前她随便弄炸吐司裹糖粉,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她精心制作的蛋糕,岂有难吃之理?! 他绝对是故意找碴,但她不得不毕恭毕敬地请教。“请问,是哪种不合你口味?” “全部都不合。我怎么说的?我要特别的,这些草莓、蓝莓、蜂蜜之类的,都太普通了。” “那你想要什么口味?” “至少要两种口味。我要在一块蛋糕里尝到两种味道,例如椰子加蜂蜜,芋头加百香果,我只是举例,口味你自己搭配。外观也要做出两种风格的组合,不要单调地抹个巧克力酱或撒糖霜。还有,造型要可爱一点。” “你不是只要是甜的就够了吗?”几时变得这么讲究? 沐亚杉眸色一凛。“看来你真的因为我是熟人,态度就很随便,不把我的意见当一回事。只要甜的就好,我不会买一盒方糖回来嗑吗?还需要这么麻烦订蛋糕?”他下颔抽紧。“要怎样你才会认真听我的话?是不是要我找你老板沟通,再由你老板向你下命令?” 对,都是她的错,她不该因为他们熟,擅自推测他的喜好,她被教训到汗颜,低头收拾桌面。“对不起,我回去重新制作,过两天再来……” “等一下,你要把蛋糕带回去?” “啊?”对喔,他吃过的拿回去也只是扔掉,她改收他没动过的蛋糕。 “都留下吧。全部。” “为什么?”他不是都不屑吃? “‘莓果’这么小气,样品都要回收?” “当然不是……”多说多错,她留下蛋糕,丧气地提着空保冷箱离开了。 办公室大门一关上,沐亚杉嘴角浮现浅笑。 其实她带来的蛋糕不难吃,只是都没达到他的要求,所以他斥回。 但她做的点心,他没有不爱吃的,他很愉快地把蛋糕在小桌上排列整齐,享受这顿睽违八年,她为他准备的下午茶—— 丁琪艾回去翻食谱,重新做了四款蛋糕。这次沐亚杉没说难吃,他说…… “太甜了。” 她傻住,这只蚂蚁竟然会嫌太甜?!这理由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看她一脸很有意见的样子,他淡问:“你想说什么?” “我是考虑过你喜欢的甜度去制作的,我以为这样刚好……”她谨慎措词,以免又被他削。 “只抓我喜欢的甜度去做,你太投机了吧?我的意见上次都讲得很清楚了,请你好好考虑整体性再制作,可以给我们彼此省点时间,好吗?” “是……”结果还是被削,丁琪艾留下蛋糕,苦着脸离去。 不论她挖空心思制作出如何美味的蛋糕,沐亚杉总能挑出毛病。“不够甜”、“装饰得不漂亮”、“香气不足”、“有蛋的味道”种种他大爷说了算的理由——这男人很古怪,极端厌恶吃蛋,蛋是甜点重要的材料之一,但只要让他吃出蛋的味道,他会当场变脸。 她秉持顾客至上的精神,屏除遇到奥客的质疑,到处找食谱,其他师傅也提供私房食谱给她,她不信搞不定他挑剔的嘴,直到数不清第几次的试吃,他的评语让她的理智濒临断裂。 “我觉得上上上次那个香橙口味的比较好。” “你那时候不是嫌它难吃吗?!” “当时觉得难吃,现在觉得还不错。有时候需要一点时间沉淀,真正的感觉才会浮现。”见她一副想拿叉子戳爆他头的模样,他扬眉。“我没有改变感觉的权利吗?还是你宁愿我继续讨厌它?” “有,当然有,你是客户你最大,你喜欢就好……”她恼得发抖,这是他第n次推翻前论,上一回批得一文不值的,这次就拉到合格范围里,他的喜好究竟有没有个准则?还是他根本在整她? 口口声声欣赏她,所作所为都是在刁难她,她受够了,不干了! 她霍然站起,他忽然又道:“对了,这蛋糕的订单我想再追加三百份。” “我——”她张着嘴,“不干了”突然消音。 “后天中午我们要订餐盒,三十五份,下礼拜也要订二十七份,都记下来了吗?”他吩咐完,淡淡瞧她一眼。“站着干么?” “没事……”她很孬地坐下来,不说这张弥月蛋糕的订单,他三天两头向他们订餐盒,还帮他们推销,不少公司也向他们下单,最近“莓果”业绩多一倍,让唐益夫非常高兴,连她几乎天天来会旧情人都不计较。 她忍不住想,沐亚杉刻意的照顾,是出于旧情吧? 她没暗示他这么做,也没期望用他的人脉来做生意,但生意变好是事实,“莓果”与她都承他的情,就算他很机车,搞得她灰头土脸,她还是忍。 最近,她见了唐益夫总在谈工作,聊一下沐亚杉的订单进度;见了沐亚杉,总见他在吃她做的蛋糕,现在他都当着她的面把蛋糕吃完,纵使他老是嫌得没一处好,可那表情分明是享受,骗不了她眼睛。 这教她想起以前,做甜点给他吃的日子,有点感伤,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眼神很满足,她还是很高兴。唉,她的奴性真不是普通的坚强。 他们之间变了许多,又像什么都没变。他的公司壮大了,他成了名人,收入丰厚,他拥有了这许多,可是笑容没有更多。 “干么盯着我看?”沐亚杉并未抬头,却很清楚她盯着他瞧。她不时对着他看得出神,他都知道,只是假装没发现。 “没事,只是觉得你好像吃蛋糕吃得很高兴。” “当然,就算不好吃,毕竟是甜的我都喜欢,你不是很了解我这只‘蚂蚁’吗?”因为他嗜甜,她常戏谑地叫他“蚂蚁”。 “是吗?我了解你吗?”她沉思。“我觉得……好像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他静了静。“怎么这样说?” “就是这样啊,除了你很喜欢吃甜的,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他抬头看她,表情严肃。“你看过我的身体,这样还叫一无所知?” “我不是说那种了解!”她脸蛋爆红。“我是说,比如说你的童年、你念书时是怎样,你从来不讲……”她曾想和他聊这些,他总避而不谈。 “我的学生生活就是拿不完的奖状奖杯奖牌。” “对啦,知道你很聪明,可以吧?那你小时候呢?” 他镜片后的眼眸微微一闪。“小时候就是比现在矮很多、小很多,搭火车可以买半票——” “进电影院只能看普遍级,便利商店不卖烟酒给你,对不对?好极了,看来我其实很了解你嘛!不必你讲我都知道!”反正他就是不想讲,她忽然觉得自己想关心他很傻,干么以为他会突然开窍想和她交心?一直以来都是她单方面迷恋他,他从不想沟通,他只想把她拐上床,大色狼! 她绷着脸起身。“我先回去了。” “我还没吃完——” “你慢慢吃,蛋糕都是你的了,反正今天的你也不满意,我早点回去找食谱,明天再来。掰啦。”她离开了。 “琪……”沐亚杉想唤住她,一开口声音就缩了。他要拿什么理由留她?只能看着门在她身后闭上。 他的童年不愉快,他的学生生活很平淡,他的过去很贫瘠,因为有她才灿烂。真正值得提起的,只有和她共度的时光,她不知道过去的他,无损于现在的他,因为他一向对她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怀,她认识的已是全部的他,这样还不够吗? 他连对她盲目热切的渴望都不曾隐藏,还能拿什么向她证明自己? 第6章 结束一天工作,丁琪艾回到家,意外看见母亲和唐益夫坐在客厅聊天。 唐益夫朝她笑。“琪琪,你回来了。” 丁母问女儿:“你最近好像常常不在店里,去哪了?” “带产品去给客户试吃。”她没让母亲知道儿子的脱轨事件,更没告诉母亲已和沐亚杉连络上了,否则她绝对会受到核子弹级的轰炸。 丁母点点头。“我去做晚餐。益夫,留下来一起吃吧?” “谢谢,不过我晚上和朋友有约了。”唐益夫婉拒,等丁母进厨房,他看向倒入一旁沙发的丁琪艾。 “沐先生还是都不满意?” “嗯,我差不多要江郎才尽,没灵感了……”她叹息,很想哭。 “我知道你行的,不然请他宽限几天,让你休息充电一下。” “万一来不及呢?人家的宝宝快出生了,蛋糕一次要做这么多份要提早准备,他今天还说要加订三百份,总共要一千一百份。” “唉,当初他指名要你,我以为你和他认识,事情会比较好办,结果被他整,早知道就不让你去,每天看你这么累,真舍不得……”唐益夫伸手摸她头发,很宠爱地轻碰她脸蛋。 她直觉地头一偏,避开。 唐益夫察觉了,眉头微微一皱,但又柔声道:“最近太忙,我们很久没好好聊了,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吃饭?” “哪有空啊,每天都这么忙。”她有点心虚。怪了,也不是厌恶他,可就是不想他碰自己,最近很抗拒他的亲密举止,身体不知不觉就自动闪躲…… “请沐先生让你休息一天就有空了。” 她摇头。“我比较想赶快把这张单子搞定,不然我觉都睡不好。” “只是这样吗?”唐益夫脸色一沉。“其实你去见他也很高兴吧?” 她错愕。“哪有?他多龟毛多难相处我不是都跟你讲了——” “你每天跟他见面,和我越来越疏远,很难不让我觉得你是见了老情人,旧情复燃。” “我……这太荒谬了,这只是工作啊,你别乱想好不好?”她反驳得有点气虚,莫非……自己心里也有点不确定? “我看,这张单交给别人负责吧!” “可是他指定要我。” “你做好蛋糕,我派别人带去给他试吃,”唐益夫坚持。“你以后别再和他碰面了。” 他们还没有正式交往,他怎能理所当然管她这么多?她不太高兴,但良心觉得她对他是有点道义责任,因此她妥协了。“好吧,随便你。” 她可没忘记沐亚杉是在替谁订蛋糕,一想到那颗圆滚滚大肚子,有什么旧情都冷掉了。 但要是没这个女人呢?要是他单身,向她表达爱慕呢? 她不喜欢唐益夫碰她,可是那天在小隔间里,被沐亚杉拥紧,她忘不掉他干净愉悦的男性气味,他坚实有力的怀抱,他的心跳是醉人的音调,他看她的眼神,深邃如谜,藏着她想读又怕懂的感情…… 光是回想,她便脸红心悸、意乱情迷,又很苦恼,原本她不是喜欢唐益夫吗?这些不该有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她充满罪恶感。 唐益夫走了,她瘫在沙发里呆想,忽见母亲走出厨房,一脸兴师问罪。 “听说你最近常常去找的客户叫做沐亚杉,这应该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吧?” 丁琪艾差点掉下沙发。“你、你听谁说的?!” “益夫。他说你们最近接到大订单,听到客户的名字,我还以为听错了。”丁母横眉竖目。“当初你死也不肯找他,现在你们见面了,不要告诉我你只顾着做生意,没让他知道捷恩和小浣的事?” “我有讲啦,他都知道了,可是他说……他不要小孩。” “他什么?!”丁母以为自己听错。 “他不要小孩,他亲口对我说的,而且我这次帮他处理的订单是弥月蛋糕,他女朋友怀孕了,蛋糕是为她订的。” “什么?!”丁母难以置信,大骂:“这个夭寿膨肚的!死没良心,有了新人忘了旧的,捷恩和小浣也是他的孩子,怎么这么大小眼?他搞大女人的肚子是不是专业的啊?他家里怎么教的,教出这种败类,他要是我儿子,我当年生下他还不如拿去杂货店换两颗蛋吃掉!” “妈,你别生气,他其实没这么糟糕啦……” “你不要替他说话!以后跟他保持距离,不要跟他见面!”丁母先是气这男人让女儿受委屈,誓讨公道,没想到两人见面之后女儿更委屈,她气炸了。“就不要让我遇到他,我打断他的腿!” “所以我就说不要连络比较好嘛。反正我们是因为工作才有接触,等工作完了也就没连络了。” 丁琪艾松口气,看来老妈是不会再逼她去找沐亚杉了。 大概是与他骤然重逢,她感触良多,心情一时混乱,等过些日子,情绪冷却下来,或许会笑自己把持不定的傻吧? 明天开始,就不会再和他见面了,她会回到原本没有他的生活,她与唐益夫也会回到正轨…… 可是,怎么有点依依不舍?她曾经很期待的正轨,为何觉得乏味? 隔天,丁琪艾烤好蛋糕,唐益夫也找好店里一个年轻师傅代她送去,没想到师傅下午突然有事请假,唐益夫又恰好不在。 看来还是得她送去,就当最后一次……她提着蛋糕,前往“双盟”。 进到办公室,一端出蛋糕,沐亚杉目光就被其中一款吸引,蛋糕做成小小船形,橘色和淡黄色的层叠组合,插着蓝色小旗子,色彩活泼夺目。 她解说。“这蛋糕的主题是小帆船,主体是海绵蛋糕,夹馅是梨子泥和芒果泥,有切碎的芒果丁。芒果颜色鲜艳,香味很浓,梨子比较淡,两种味道调和,不会太腻。” 他尝了一口。“就是它。我要这个。” “嗄?”丁琪艾措手不及,就这样决定了? “就这个。”他很笃定,两种味道完美融合,带有童心的设计,外型与口味都符合他理想中的样式。 天天被他嫌得一无是处,他忽然爽快定案,丁琪艾一时不知说什么。“那……就这样,蛋糕确定了,后续一些细节,我们店里会有专人跟你联系。” “等等,还没完。还没决定盒子的款式,还有外盒要印什么字——” “这些就交给别人了,我从来没处理过这些,不太懂。” 他深深注视她,似笑非笑。“不行,非要你不可。” 她有些恼,她做的还不够吗?他以为她内心一点疙瘩都没有吗?她只是在忍耐,好几次想起这蛋糕是为了他的女人做的,她都郁闷得想撒手不管,她其实……很心酸啊!他一点都没有想过她的心情,臭男人! 她双手环胸,坚决摇头。“我不要,这些请你跟专人沟通,我的部分到此结束了。” 叩叩,敲门声响起,一张美丽脸庞探进办公室。“老板,你母亲的看护来了,我请她在小会议室等。”是王秘书,她滴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丁琪艾。 母亲的看护?沐亚杉皱眉,向丁琪艾道:“你先别走,给我十分钟。”他走向门口,与表妹擦身而过时,瞪她一眼。 “不是叫你这段时间别到办公室来?”每回丁琪艾来,他都刻意支开表妹。 “没办法,另一位秘书也在忙,只好由我来通知你。”王秘书故作无辜,其实她等这机会好久了,嘻嘻。 一等沐亚杉离开,王秘书立刻笑吟吟地走向丁琪艾。“你好,我是总监的秘书。” “你好。”丁琪艾礼貌点头,原来他的女友是他的秘书,和她当年的小助理身分差不多,他显然嗜吃窝边草。 “我一直好想认识你,我老板挺孤僻的,平常也没看他跟哪个小姐约会,没想到你一出现,就帮他生了双胞胎,我好惊讶!” “你……不也快了?” “对啊,我大概这几天就要生了。”王秘书摸摸自己肚皮。“我不知道你们过去的事,怎么逼问老板都不肯讲,他甚至不让我见你,真小气。你有了孩子怎么不告诉他?他会很高兴的,我看他很在意你啊。” “没什么好讲的,反正都过去了。”旧情人的现任情人来聊天拉交情,感觉很怪异,丁琪艾很不自在,只想落跑。“我还是先回去……” “我们多聊一下嘛,而且他叫你等他——”忽然,一阵异样感觉让王秘书低下头,赫然看见自己裙子底下一片红渍。 丁琪艾也看到了。“你……好像出血了?该不会是产兆?” “可是我没什么感觉啊?只是肚子有点紧紧的……”王秘书见了血,顿时慌了。“怎、怎么办?应该要上医院吧?可是我老公昨天出差,今天傍晚才会回来,怎么办……”她忽然抓住丁琪艾手腕。“你陪我去医院好不好?” “咦?” 十分钟后,丁琪艾驾着王秘书的车,送她到医院。 护士检查过状况,笑咪咪道:“才刚开始喔,阵痛还没有很明显,等到进入产程可能要满久的,看你要不要回家等,或者在医院里面走一走。” “我不回去,家里又没人。”于是王秘书决定留在医院里,但她很紧张,揪着丁琪艾陪她,一面神经质地喋喋不休。“要多久才会进入产程?” “不一定,要几个小时吧!” “要好几个小时?那我不就要一直走?走那么久不是很累?” “你累的话可以坐下来休息,不必一直走。我打电话叫总监来陪你吧,我该回去了……” “不要!我要你陪!”王秘书紧抓住她。“他来有什么用,男人什么都不懂啊!你有生过小孩,你是前辈,你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前辈啊?丁琪艾很无言,为什么变成她在照顾她?该负责的男人在哪里? “那你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晚点可能要办住院,我帮你去买。” “不用了,我事先准备好必需品放在车上,确定要住院再去拿就可以。” “那你会不会饿?或者会不会渴?想吃什么,我帮你买。” “不用啦,你什么都不用做,陪我就好,我有点怕。对不起喔,我紧张的时候就会一直讲话,你不想讲话没关系,听我讲就好……” 幸好,沐亚杉在这时赶到了。 他问表妹:“情况怎么样?”他和母亲的看护谈完话,回办公室就见表妹留纸条在他桌上,他立即火速赶来。 他一到,丁琪艾就默默挪开几步。 “护士说可能还要等几个小时,我想留在这边,不想回家等。” “阿评呢?他还没来?” “他出差,傍晚才会回来,他手机不通,我发了简讯还留言。” “好,那我留下来陪你,你有没有需要什么?吃的或用的,我去买。” “不必啦,唉哟,这些刚才丁小姐都问过啦,我早就把东西准备好……” 丁琪艾站在一旁,听他柔声关切秘书状况,看他一脸慎重地握住秘书肩膀,像护着易碎的珍贵娃娃,而她形单影只,忽然觉得很孤单,有点心酸,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还留着干么?这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向沐亚杉道:“既然你来了,你陪她吧,我先回去了。” “等等,刚才的事我们还没谈完。”沐亚杉拉住她,见她张嘴欲反驳,他道:“我说了不要专人处理,我只要你,非要你不可。” “我说我不要,接下来的工作和我无关,不管你怎么讲我都不参与。”她挣不开他,又不想当众拉拉扯扯,王秘书还盯着她看,她气忿站定,瞪着他。 他注视她,表情闪过一抹玩味,像确认某个他预期的反应。“你在吃醋。” 他的语气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她嘴硬不认。“人体原本就是弱酸性,我不必吃醋就是酸的。” “我有一句碱性的话,你听看看,也许可以把你中和。”他嘴角纹路烙深,她看得出来他在隐忍笑意。“王秘书是我表妹,她宝宝的弥月蛋糕要由她和她老公去决定,和我无关。我订的蛋糕是——为了我自己的孩子。” 这句碱性的话有没有中和效果,丁琪艾没留意,却令她失忆,忘了要离开,还自动自发留下来帮忙安抚神经兮兮的孕妇,与沐亚杉陪伴她,直到孕妇的老公赶到。 走出医院时,天色已暗,沐亚杉道:“我饿了,去吃饭吧!” 其实她该回家了,却还是随他走到附近的面店,天气热,他们都点了凉面。 他心情很好,惬意地享受晚餐,她仔细回想整件事,忿忿不平。 “原来她是你的表妹,你干么不早说?害我——” “害你怎样?” “害我……有点误会。我一直以为你在帮她订弥月蛋糕。” “我有说过她肚子里的宝宝是我的吗?” “……是没有,可是你的态度让我以为你跟她在一起啊!” “我什么态度?我抱她还是吻她了?最多她不舒服时我扶她一下,她是我表妹,我照顾她有什么不对?” 对对对,都他对!她很闷,嘟着脸,明明是他误导她! “那你为什么在蛋糕的事情上刁难我?” “为我的孩子订的蛋糕,当然要精挑细选,不能随便。” 她傻傻反问:“你的孩子是谁?” 沐亚杉很忍耐地看她一眼,她顿时会意,可又不敢相信。“你是替捷恩和小浣……” “不然我还有别的孩子吗?” “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那个女明星不是帮你生了一个?” “你很在意那个新闻?”他答非所问。 说不在意是骗人,要承认很在意,又难以出口,于是她也答非所问。“谁知道你这几年跟多少女人混过,说不定捷恩和小浣还有很多弟弟妹妹。” “我有原则的,又不是游乐场的摩天轮,谁想坐就上来。” “要不然你是什么?” 他思索几秒。“卫生纸。”然后他起身去结帐。 丁琪艾愣住。卫生纸?放厕所的卫生纸?用过就扔的卫生纸?她专门等大卖场特价然后采购一堆的卫生纸?他是想表达他便宜好用,随手可得吗?或暗喻他是民生必需品,不可或缺?还是…… 她猛然醒悟。卫生纸纯净出厂,只能用一次…… 该不会他想说,他只被她……“用过”……吧? 她脸颊不可抑止地烧热起来,看他站在柜台边,男女客人都在注意他,他气宇不俗,出现在路边小店很不搭,国王陛下纡尊降贵也差不多如此,他本人倒是从容自在,无视群众注目,结帐回来,与她走出店外。 “走吧,我送你回去。” “咦?你不是想谈弥月蛋糕的后续问题?”一直逼她留下,怎么又赶她走? “我有点事要处理,没办法陪你。”她表情很失望,他很满意。终于,会依依不舍的,不只有他了。 但眼前,他们各自都有该处理的事。 “我只是想问你,弥月卡好像会印孩子的名字吧?你想写什么?” “对啊,会印爸爸妈妈和小孩的名字,写一段话,一般的形式是‘我们的小宝贝某某某满周岁了,和您分享我们的喜悦……”她忽觉不对。“小浣和捷恩都七岁了,满周岁很久了。” “所以还是不印好了。我是不希望你和孩子的名字印上去,可能会引来记者。” 她同意,想到众家媒体疯狂追逐女明星的“盛况”,她就害怕。“我也不喜欢媒体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不过,还是该印点什么吧?” “那就印……‘沐家有喜’。”够低调,也很符合整个状况。 她扁嘴。“为什么只有‘沐家’有喜?孩子是我生的耶!” 他好笑。“那你想印什么?” “唔,要印什么……”她想不出来,却突然想到,他这么大费周章订蛋糕,挑三拣四,足见对这件事的重视,怎么甘愿让盒子上印这么语焉不详的四个字? 她忽地福至心灵。“你坚持要两种口味,是不是因为是双胞胎?” 他微微一笑,默认了。“我下单,你做的蛋糕,以两个孩子为主题,我觉得这样挺不错的。” 他透过这个蛋糕,迂回地联系起他们一家四口……他们算是“一家”吗?他没明说,但她感觉得出来,他已这么认定,那当初又何必宣称不要孩子?她真不懂他曲折的心思。 “你好怪,一开始那么跩,说你不要小孩,其实在骗我吧?你其实很想跟孩子们亲近,对不对? “他们出生以后,我没为他们做过什么,我是想弥补他们——” “不必这么见外啦!”她豪迈地挥挥手。“他们不会在意这个,你不必客气,也不用弄得这么复杂。” “原来我不必客气。”他微微颔首,摘下眼镜。 他特地摘掉眼镜通常只为了一件事,但八年不见,她早已忘了他这习惯。“是啊,你想太多了……” 于是,还有很多话想说的唇毫无预警地被他压住。 她一惊,腰身已被他铁臂圈紧,他熟练地握住她的腰略略提高,将娇小的她举到适合亲吻的高度,薄唇贴着她吮咬,毫不客气地侵入,攻击她细腻滑热的嘴,吞噬她的所有气息。 路灯在他们头上绽光,他的阴影落在她脸上,他的身躯强硬如铁,他的唇热烈地蹂躏她,炽热体温仿佛也吻遍她全身肌肤,世界恍似在旋转,她晕眩了,软绵绵地在他怀里,狂乱的心跳,很诚实地向他投降,她还是爱这个男人…… 都是他的……他迷蒙而蛮横地想,她甜蜜的唇、她软润的娇躯、她温柔包容的女性气息,全都是他的,她是他的,就如他也不曾想要其他女人,将渴望与欲望都倾注在热情的唇舌里,毫无节制地掠夺,勒索她的甜美…… “……是你叫我不必客气。”等气息平稳后,他贴着她耳垂低语,嗓音彬彬有礼得很邪恶。 又不是叫他不用客气这个……她把红透的脸蛋埋在他胸口。可恶,他们在人行道上,旁边还有行人路过,她没脸抬头了…… 他微笑,心满意足,低声道:“总之,蛋糕已经确定了,孩子也大了,剩下的部分可以慢慢来,不急。”他亲吻她发心,语气平淡却似有深意。“这张单子,我希望你负责到底。” 送丁琪艾回到“莓果”后,对沐亚杉而言,今晚愉快的部分已结束,只剩下不愉快的。 他买了点水果和营养补充品,驾车前往一处大厦社区,电梯抵达六楼,他有钥匙,但还是先按门铃。看护来开门。 他走进屋里,屋子坪数不小,收拾得很整洁,空气中却有股窒闷。他走到沙发边。“妈,吃过饭了吗?” 沐母坐在沙发里,她骨瘦如柴,还有些热的秋天,却戴着毛线帽,浑浊的瞳孔乖戾地瞪向儿子。“哟,你这个大忙人,还记得来看我?” “我不是隔几天就来看你?”几年前,母亲被诊断出罹患乳癌,切除了肿瘤,最近癌细胞转移,持续的化疗让她掉光头发,健康情形每况愈下。 母亲生病后脾气更坏,骂跑了好几个看护,今天看护实在招架不住了,跑来找他辞职,他好不容易才慰留住。 “是啊,来看看我死了没,你好收回这公寓是不是?” 他不答,把买来的食物放在桌上。“我买了一些吃的,给你补充营养。” “我心里不痛快,吃什么也不会好!”沐母挥手打落袋子,看护连忙捡起袋子,躲进厨房去。 “妈,你别任性。”他生硬的语气,几乎榨不出一滴温情。 他们母子感情疏离,成年后,他便搬离家里,他是母亲唯一的依靠,本该亲自照顾她,但他办不到,宁可请二十四小时的看护。 母亲很不谅解,骂他不孝,他也认了。 他的生父没有认了他,母亲没有如愿当上二房,连儿子的养育费都得亲自去讨,令她大失所望,他是个要不到钱的赔钱货,若非遗弃小孩犯法,他或许老早被丢在城市哪个角落里。 母亲没给过他一秒钟的温暖关怀,他从来不懂骨肉亲情为何物,此刻又要如何展现? “我任性?我任性?你这个不孝子,把我丢在这里等死,我还没骂你几句,你竟然有脸讲我?我把你的事情讲给邻居听,你知道人家多不齿你吗?他们笑你,你多厉害啊,赚这么多钱,还上电视,名气这么大,结果这样对自己的妈妈,你有没有羞耻心啊?你的良心在哪里?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应该把你打掉!被你拖累我一辈子!” 沐亚杉缄默,任由母亲骂,看护躲在厨房门边偷看。他知道这里的邻居和看护天天听母亲的咒骂洗脑,是拿什么眼光看他,他不在乎,在乎又能如何? 沐母骂够了,缓口气,想起什么似地问:“最近有没有去你爸那里?” “有空时会去。”他和父亲一家很少往来,他的父亲也罹癌,他只去探望过一次,被父亲的元配和两个哥哥赶出来。 “怎么可以有空才去?每天都要去!你大哥二哥就是会装孝顺,每天陪在你爸床边,你不能输给他们。你大妈要是赶你,别理她,你也是你爸爸的儿子,等他往生以后,不管你大妈愿不愿意,遗产总是有你一份!” 沐母混浊的眼发出兴奋的光,枯瘦手指抓住儿子的手腕。“他们怀疑你不是你爸亲生的,要验dna就去验,等验出来他们就非承认你不可,到时候……到时候……”她说得激动了,咳嗽不止。 “妈,你照顾身体要紧,别想这些了。”就算争到了遗产,没命可以花用,又有何意义? “怎么可以不想这些?我忍了一辈子的气,被你大妈骑在头上,等时候到了,我要全部讨回来!该我的,我一块钱也不会少拿!你听清楚没有?不准你退缩,要跟他们争到底!” “我不认为我们需要他们的钱。” “你胡说什么?我在说钱,钱啊,谁不想要钱?你爸对遗嘱保密,等到他咽气才会公布,这是长期抗战,我们一疏忽就会输,你千万要留心,你爸死的时候一定要在他身边——” “妈,不要讲这些好吗?”他很厌烦,母亲口口声声在计算父亲的死,教他听得心寒。 沐母灰白的眉毛垂下,眼睛细眯,瞪着儿子的眼光锐利得像刀。“你不听我的话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不准你放弃,等你以后有家庭,你就会知道我这样做的苦心,你是我儿子,永远都是,你要替我争这口气……” 他还未有家庭,但已有儿女……他忽地想起在书上读过的一句话。“上一代怎么待我们,我们便怎么待下一代”。 一瞬间,他悚然而惧,挣脱母亲的手。“我公司还有事,先回去了。” 不理会母亲愤怒的叫唤,沐亚杉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不,他不是他的父母,他没有一丁点像他们,他不会像他们对待他这样地对待他的孩子,不,绝不! 他知道这样是错的,不会重蹈覆辙……但他不懂,怎样才是对的? 他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的父母相处不是冷言冷语就是相互叫骂,父母怎样对待儿女才是对的?男人怎样对待女人才是对的? 他想起丁琪艾。会不会因为他不懂正确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犯了错,她才会离开他? 他心脏猛地揪紧,剧烈疼痛,他回想今晚,他们聊得愉快,她笑容几乎没停过,他吻她时,她害羞但热情反应……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应该没有犯错。 他驱散恐惧。他要相信自己,不要被父母影响。 他迈步下楼,步伐坚定,但是心,没有真的安下来…… 第7章 沐亚杉的最后一句话,丁琪艾听懂了,又不太懂,既然是为了他们的孩子,这张单由她做到底也无妨,但他的刻意强调似乎另有用意…… 她想不通,也懒得想了。 反正被吻过之后,她脑子变成一团浆糊状的糖蜜,丧失思考能力,晕乎乎地快乐着,脚步轻飘飘地回到“莓果”,却被唐益夫拦住。 “你去哪里了?整个下午都没看到你。”唐益夫脸色不善。 “呃,我送蛋糕去‘双盟’……” “我不是安排小林帮你送去吗?” “他临时有事请假,所以还是我送去,不过今天沐先生已经选定蛋糕,以后不必麻烦了。” “只是送个蛋糕,需要这么久?”唐益夫打量她粉红双颊,恍惚眼神,越看越可疑。 “因为……他有个怀孕的秘书,我跟她聊完,她突然阵痛,我就陪她去医院了——” “这么刚好?一个怀孕的女人刚好在你面前阵痛,那么大的公司刚好没其他人能陪她,非要你送她去医院?” 面包店正准备打烊,员工在收拾店面,唐益夫刻意提高的嗓门已经引来不少眼光,丁琪艾有点难堪,迅速走进无人的厨房,唐益夫也跟进来,她才道:“沐先生也陪她去医院,我们一直等到她先生来陪她才离开,事情就是这样,不信你可以去问医院。” “她先生几点到医院?” “七点。” “现在几点?”唐益夫看钟。“九点多,这两个小时你去了哪里?我猜,你是和沐先生去吃晚餐吧?” 吃晚餐并没有错,错在心思已经起了变化。丁琪艾注视眼前男人忿忿不平的面孔。“对,我和他去吃晚餐。”她迟疑了下。“益夫……对不起,我觉得我们没办法再继续了。” 那一吻的感觉太强烈,即使她曾对唐益夫心动,在这一吻之后也已荡然无存,她对他有愧,不由得低下头,闪避他眼光。 一直咄咄逼人的唐益夫愕住。“没办法继续的意思是……要分手?” 他们没交往,似乎不能称为“分手”吧?她不知如何措词,尴尬点头。 唐益夫被她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措手不及,呆了半晌。“我早该想到,让你负责这张单会出问题,是我太大意了……” 他越想越气愤。“但你怎么能说变就变?几天前我们感情还那么好,你忽然间就改变心意,你是不是把我当备胎,找到更好的马上把我甩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 她只能道歉。“对不起,我绝对没有把你当备胎,我对你也是认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你突然就爱上他了,变心比眨眼还快。”唐益夫讥讽,还是很难接受,短短几天,她就改变心意,沐亚杉英俊多金,依他看,这个“金”字是最大诱因吧?他嫉妒,更不甘心。 “你之前说他不接受你们的孩子,难道这件事你不管了?” “其实他是开玩笑的,他当然不会不要孩子,其实这次的蛋糕,他就是为捷恩和小浣订的。” “喔——原来他只是开玩笑,难怪,你当然马上就原谅他了,那我呢?我就活该被甩掉吗?我对你付出的感情呢?你不觉得对不起我吗?你对我完全没有责任吗?我当初要你把孩子给他,和我在一起,不是要你把你自己给他!”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她说什么都不对。 “然后呢?你就这样丢下我,跟他在一起了?” “我不打算走啊,往后还是在这里工作——” “你这样对我,还有脸留在这里?” 丁琪艾一呆,没错,是她不好,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对不起他,但他有必要讲得好像她多么无耻吗? 唐益夫脸色很寒。“既然要分手,我们算清楚,当初开店,你有出资,但平常我给你的薪资特别丰厚,就算抵你出资的部分了。还有楼上的房子,是我用市价的一半租给你的,让你租了三年,看在过去交情分上,利息我不要,但这三年的差价你还我,往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要我离开‘莓果’?”丁琪艾难以置信,这一来简直是撕破脸,他们当不成情人,连朋友都不是了? “搬家可以慢慢来,明天你先不用来上班了。”唐益夫态度决绝。 丁琪艾茫然,忽然觉得眼前男人好陌生,原来平日他对她的体贴殷勤,呵护备至,都是有代价的,得不到她的心,便全部讨回。 “……好吧。差价这些,我会算给你。”也许他是在气头上,一时冲动,等过几天他气消了,就有转圆余地。她对“莓果”感情很深,实在舍不得走,失去他这个朋友,也让她很难过。 她转头欲上楼,却见角落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一道小小身影——是小浣。 她都听到了?丁琪艾急步过去。“小浣?你下来做什么?” 丁小浣秀嫩的小脸神色自若。“妈妈,我在等你帮我看功课。” “喔,好,妈妈今天比较晚回来,马上帮你看,来,我们回家。”她领先上楼。 丁小浣踏上几阶,却停步回头,望着唐益夫。“唐叔叔……” “干么?”唐益夫心情恶劣,没好气。 “既然你要跟妈妈算清楚,那也跟我算清楚,以前我请你吃的糖果,你都要还我喔。” 唐益夫闻言怔住,丁小浣朝他一笑,眼眸纯真,笑靥甜美如天使,转头走上楼梯去了。 那浅笑,那冷淡澄澈的黑眸,教唐益夫觉得很眼熟,然后恼怒地顿悟过来——是像她父亲,那种洞悉的眼神,与那个姓沐的男人如出一辙。 听似天真的童言童语,却像夹刀带剑……小丫头是故意讲话酸他吗? 不可能,小丫头虽然聪慧,毕竟才七岁,没有这种心机,但若是她听懂了他与她母亲的对话,存心刺他,那她就是……就是…… “一点都不可爱!”唐益夫恼怒地哼了一声。 回到家里,丁琪艾问女儿:“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妈妈和唐叔叔说的话?” “我听到唐叔叔叫你搬走,不要你在‘莓果’工作。”丁小浣略显担忧。“你和唐叔叔吵架吗?” “妈妈和唐叔叔只是有点事不愉快,你别担心,妈妈会处理的,你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丁小浣点点头,她宠爱地搂住女儿,吻吻她额头,想了想,又问:“小浣,你想见爸爸吗?假如爸爸想见你,你愿意见他吗?”儿子对父亲的热情过剩,女儿却从未主动问起父亲,依沐亚杉的态度,父女见面是早晚的事,她有点担心女儿会排斥他。 “都可以呀。”她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都可以的意思是……小浣,如果你不想跟爸爸见面,妈不会勉强你,弟弟想见爸爸,那是他自己喜欢,你不喜欢的话尽管说出来。” “都可以就是都可以。”小女孩把脸蛋埋在母亲颈窝,嗓音甜甜的。“只要你开心,我都没有关系。” 丁琪艾笑了,感动地搂紧女儿。“你呀,最贴心了。” 儿子鲁莽又傻乎乎的,女儿却聪颖早熟、善解人意,冷淡的个性只对亲人展现热情,像极了她的父亲。遗传可真是神奇,让不曾谋面的父女,如此相似。 父女见面时,不知会是怎样光景?她很期待…… 隔天清晨闹钟响,丁琪艾按掉闹钟,习惯性地起床盥洗,梳头时才想起——昨晚和唐益夫不欢而散,他要她退出“莓果”。 不去工作的话,要做什么?要做早餐还太早了,于是她又回床上躺着。 平心检讨,这件事错在她,是她辜负唐益夫,假如他坚持昨晚的条件,她舍不得离开也唯有接受,幸好她有一技之长,重新找家面包店不难。 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不晓得作何反应?肯定又要念她了,母亲对沐亚杉的印象极差,不过他现在“改过迁善”,只要他展现对孩子负责的诚意,母亲应该会释怀吧? 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女儿来敲门。“妈妈,来吃早餐。” 丁琪艾这才起床,来到厨房,母亲和两个孩子都坐在餐桌边了。 她坐下来,儿子递给她一杯柳橙汁,而母亲将一张纸放在桌上,严肃地推到她面前。“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丁琪艾边喝柳橙汁边看,差点呛到——竟然是她这几年的薪资和房租列印细目,底下还有“请尽早清偿”五个字。 “益夫一大早把这张纸给我,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你跟我解释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上面列了我们过去三年的房租,还有你的薪资?” 他真狠,这么迫不及待帮她整理出来,还交给她母亲。面对母亲凌厉视线,丁琪艾支吾。“这个……我和益夫有点争执,没事啦。” “他要你清偿是什么意思?” 丁捷恩道:“妈妈,为什么你今天跟我一样赖床,没有下楼工作?” “呃……这个嘛,我决定和唐先生拆伙,以后不在这边工作了。” 祖孙两人异口同声:“为什么?!” 只有丁小浣保持沉默,她优雅地咀嚼早餐,喝柳橙汁,气定神闲。 “我们有些意见不合,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总之我跟他没办法再共事了,所以我决定辞职。” “有什么不合,你辞职也就够了吧,为什么他还要跟你追讨这些钱?”丁母听出女儿的避重就轻。“你讲清楚,是怎样的意见不合?” “妈,这个现在不方便说——”丁琪艾对母亲使眼色,不想在孩子面前谈这件事,正好门铃响了,她起身。“我去开门。” 沐亚杉很早起,简单淋浴后便驾车出门,来到“莓果”。表妹生宝宝了,没人替他买甜点,他当然得亲自来采购。 他拿了餐盘和夹子,挑选几款甜点和面包,当然没忘记他最爱的“小红帽”,然后排队结帐。 店里生意很好,队伍排得很长。他站在赶上班上课的人潮中,惹来许多目光偷看,店员对他窃窃私议,他心情好,不以为意。 在店里当然会遇到老板,所以当唐益夫从厨房里出来,刚好结完帐的沐亚杉泰然自若地跟对方打招呼。“早。” 唐益夫见了他,脸色骤变,勉强点个头,看对方走过来,两人就站在角落谈话。 “琪琪在吗?”沐亚杉口吻很客气。对方态度不太友善,显然她已如他所料,和这男人摊牌。 “她还在睡吧。”对方高大俊美,穿蓝灰色西装配银白领带,对照自己穿沾了面粉的围裙,顿时给比到天边去了,唐益夫很不爽。搞广告的都这么花枝招展吗?哼,骚包一个! “我以为她会在厨房帮忙。” “她以前是在厨房帮忙,往后不会了。她要辞职了。” “她自己要辞职?” “是我要她辞职。”唐益夫悻悻道,既然有种提出这么没风度的要求,也就有种承认。“还要搬家,我跟她之间算得清清楚楚,往后谁也不欠谁。” “嗯,这样也好。” 这男人好像早料到事情会演变成如此,反应毫不意外,唐益夫更觉得不痛快。“你要找她的话,她在楼上,那边的楼梯上去就是了。” “谢谢。”沐亚杉往楼梯走了几步,又道:“你是生意人,想必算得很清楚,该你的都拿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合理的要求。要是有,我想你也不是有意,只是疏忽弄错了,但是以琪琪的个性,她一定会觉得亏欠你,你要什么都给,既然是你弄错的部分,我就替你取消,免得琪琪傻傻付出不应该给的东西,也不需要再见面谈了,帮你省麻烦。” 唐益夫越听越不对劲,万一这男人判定他的条件都是“弄错”,他岂不是什么也拿不到?既然要,就要到底!“慢着,我跟你上楼,把事情确认清楚。” 沐亚杉态度始终从容,眉头也没牵动一下。“也好,一起来吧。” 于是当丁琪艾来开门,旧爱新欢并肩站在门外,她尴尬得反应不过来。 “早。”沐亚杉迳自走入屋内。 唐益夫连招呼都省了。“琪琪,我在楼下遇到沐先生,他想确认我们昨晚谈好的那些事,给他当个证人也好,你有几分钟可以谈吧?” “是谁啊?”丁母和两个小孩从厨房探头出来。 乍见沐亚杉,丁母脸色一沉,还没开口说话,丁捷恩先她一步大嚷:“爸爸!”接着扑进沐亚杉怀里。 沐亚杉微笑,摸摸儿子的头。“早啊。”眸光却望向初次见面的女儿。小女孩坦然与他相视,她一双澄净杏眸望着他,流露好奇但神态镇定,毫无初见父亲的惊讶。 这瞬间,他忽然觉得像在照镜子,在那张稚嫩小脸看见自己向来冷静自制的表情,也几乎明白那小小脑子运转着和他同样精密深沉的思路……他胸膛猛地一阵炽热,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兴味让他嘴角微扬。这就是血缘相系的奇妙吧?女儿的性格要是真的像他,可就难缠了。 丁琪艾示意母亲带两个孩子回避。“妈,我有事跟他们谈,你陪捷恩和小浣吃早餐,等等我送他们上学。” 等一老两小回厨房去,他们在客厅坐下,唐益夫道:“琪琪,你把昨晚我说过的讲给他听。” 真要讲?看唐益夫态度坚决,丁琪艾只得复述一遍,还把他列给她的单子拿出来。 沐亚杉听完,沉吟片刻。“要琪琪辞职和搬家,只要她愿意,我没意见。但是追讨房租、侵吞她的股分,不觉得太过火了吗?” 唐益夫反驳。“不是侵吞,我和琪琪讲明白了,她自己也同意的。” “可是不合理。你一开始没有告诉她出资的部分要放在薪资还她,也没告诉她房租便宜是有条件的,这些都没有签约、白纸黑字载明吧?” “没有。” “所以都是你到了昨天才片面地突然决定,这样太没道理。琪琪会搬走,也会离职,但是请你把她当年出资的部分还她,要跟她讨回的房租金额减一半,可以吗?” 丁琪艾这时才明白,沐亚杉是觉得她吃亏,想替她讨公道,她对他摇头。“别说了,这些我不在意,都按照益夫讲的条件就好。”她对唐益夫极内疚,金钱能补偿的话,她很愿意给。 唐益夫冷笑。“你听吧,琪琪自己都没反对,要你出来谈什么条件?” 沐亚杉淡淡道:“不行,条件如果合理,我当然没异议,但无理的条件绝不能接受,我不会坐视我的女人吃亏。” 丁琪艾脸蛋一红。真敢讲,马上就说她是他的女人了…… 沐亚杉问唐益夫:“所以你是坚持这些条件了?你认为付给琪琪的薪资,已经包含她的股分,和她作为一般员工付出的劳务所得,是这样吧?” “是啊,我可没侵吞她什么,都算得很清楚。” “可是,既然琪琪是股东,应该有分红,看这张单子,我没看到她应该拿的红利。” 唐益夫张口结舌,他以为和丁琪艾会是长远的合作关系,根本没想过算红利,当然没给……他气虚,答不出来。 沐亚杉把刚才买的面包倒在桌上。“还有,琪琪研发了好几种甜点和面包,都很畅销,你给过她奖金吗?” 唐益夫冒汗。“员工做的东西,本来就该放在店里贩卖,没必要特别给奖金……” “你付给琪琪的是员工的劳务所得,一般员工的工作包括开发新产品吗?琪琪不只是单纯的面包师傅,她研发的品项给‘莓果’带来高度利润,她为这家店做的远远超出一般员工的责任。” 沐亚杉眸光精锐,语气彬彬有礼得让人背脊发毛。“现在,我们来讨论,股东的红利与开发新产品的奖金,你该付她多少?” 丁琪艾完全插不上话,只是纳闷,怪了,她研发的甜点又不会特地标明是出自她手下,他怎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唐益夫灰头土脸,这男人显然调查过面包店的状况,有备而来,先告诉他可能单方面取消他的条件,让他担心不当面确认就什么也拿不到,诱使他跟上楼,这男人做了圈套,让他主动把脖子伸进去。 这男人,很阴险…… 八成是丁琪艾跟这男人哭诉,这男人就来替她报仇,他若不妥协,谁知道这家伙还会搬出什么名目来讨钱?于是唐益夫认了。“你要怎样?” “我只要你该给琪琪的部分,她的股分、红利与薪金,请你列一张清楚详细的清单,减掉五折的房租,把金额汇到她的户头——” “呃……我不想要这样。”丁琪艾怯怯地开口。“虽然我会做面包,也是益夫擅长经营,面包销路才会这么好,我根本不懂做生意,红利都是他创造的,他很照顾我,给我的薪水真的很多,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多拿了。” 她望着唐益夫。“我只想要一样东西……沐先生那张弥月蛋糕的订单,本来要给店里的,可以给我吗?” 沐亚杉听了,神色一动,冷淡的眸光添了一丝暖意。 不论丁琪艾态度多诚恳,唐益夫已经认定她与沐亚杉串通,脸色很冷。“订单是他下的,他想转给你我也不能怎样。我至少还是把你的资金还你,房租你也不必补给我了。”以免沐亚杉日后又有借口来找碴……但他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店里有些面包的配方只有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们就没办法做了,你能把配方给我吗?”很多材料都是丁琪艾一手打点,比例只有她清楚。 丁琪艾大方允诺。“没问题,我等等就写给你。” 条件谈妥,唐益夫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丁琪艾与沐亚杉,后者淡无表情,俊脸瞧不出情绪。 丁琪艾歉然道:“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帮我谈这么多条件,但我没办法接受,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再跟他计较这么多就太过分了。” “这是你的事,你有权决定要怎么处理,是我擅自插手,你不需要道歉。” 如果他是当事人,唐益夫这么翻脸无情,他也不会客气。他心眼小,不给人占便宜,而她受了气,被欺侮,却还能记住对方的好,不被负面情绪左右,冲动地和对方吵架。 他不太满意这样的结局,但她平心静气和唐益夫说话时,他觉得她很美。 他曾想过,自己见过各形各色的女人,为何唯独对她念念不忘?也许是她这种宽厚温暖的心胸,给予他平静,勾心斗角的双亲让他心灰意冷,而她让他相信,这世上还是有单纯美好的心灵存在。 她乐于付出,不爱计较,她心思单纯,随时快乐,她毫不精明,甚至糊涂,但他想和她一起糊涂,放弃防备,放弃在母亲面前不得不然的冷漠,什么也不必提防,全然敞开自己,和她在一起,他别无所求。 他不明白为何有这种热切的渴望,如此向往她,不顾一切想靠近她。他想要她,渴望她到心痛的地步。 丁琪艾忐忑地问:“你生气了?” “没有。”他摇头,一阵掌声突然在厨房里响起。 “好!”丁母从厨房走出来,用力鼓掌,脸上满是对沐亚杉的欣赏。“我还在想益夫真无情,琪琪过去替他做了多少事,他要拆伙就算了,提这些条件实在很过分,琪琪又笨笨的不会跟他谈,你处理得不错,很好!” 她原本对沐亚杉很感冒,现在好感大幅提升,这男人显然为了她女儿花不少工夫,女儿会突然和唐益夫分道扬镳,八成也和这男人有关。 “伯母。”沐亚杉起身致意,一面弯腰接住奔来的儿子。 “爸爸!”丁捷恩第二次扑进父亲怀里,他从头到尾不懂发生什么事,反正父亲来了他超高兴。“妈妈罚我禁足,我都不能去找你,我好想你喔!”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那天不是给了你名片吗?” 丁捷恩嘟嘴。“妈妈把名片没收了。” 他转头看丁琪艾,她心虚。“呃,我怕捷恩乱打电话,吵你工作,就把名片收起来,等他想找你,我再帮他打电话。” “可是我每次说要跟爸爸讲话,你都不帮我打电话啊!” 沐亚杉点头。“我知道,你妈妈讨厌我。” 丁琪艾嘟囔。“不是啦,那时候我以为你跟你表妹在一起嘛……”见女儿还站在厨房门口。“小浣,过来呀,你不想跟爸爸说话吗?” 丁小浣这才走进客厅。她不像单纯的双胞胎弟弟,刚才听客厅里的对话,她虽没全懂,至少她听得出父亲对母亲的保护。 她仰脸望着父亲,浅浅一笑。“爸爸。” 直到听见这声呼唤,沐亚杉才发现自己有多紧张,担心女儿不接受他。那浅笑的小脸,毫不犹豫的呼唤,代表接纳,他伸手向女儿,她把小手交到他掌心,握住他大手,父女俩相视微笑。 丁母道:“好啦,这里不能住了,我们赶快搬家,我看唐老板巴不得我们快走,等一下我就出去找房子——” 沐亚杉道:“不需要找,你们可以搬来我隔壁。” “你不是住高级公寓吗?我们哪住得起?”丁琪艾摇头。 “我当初买了两户,隔壁一直空着,你们马上就能搬进来。” “房租多少?” “当然免房租。” 丁琪艾又摇头,丁母也道:“这样不行,我们不能白住。” “没关系,迟早会住到一起的。” 这话是表示会对她女儿负责吗?丁母听得顺耳又满意。“你对我女儿是认真的吧?” “当然,我对琪琪非常认真。”他态度诚恳。 “那好吧,早晚都是一家人,提早搬过去也好。” “什么叫早晚都是一家人?我什么都没答应耶!”丁琪艾抗议。 沐亚杉又道:“我住的地方离捷恩和小浣的学校很近,上学走路只要五分钟,附近有公园、市场,生活机能很好,你们一定会喜欢。” 丁母点头。“不错啊,我喜欢去公园散步,有市场的话买菜也方便。” 丁捷恩插口:“那以后爸爸可以陪我跟姊姊上学吗?” “可以啊,还可以接你们下课。”他摸摸儿子的头,瞧向女儿。“平常都是妈妈接你们上下学?” 丁小浣颔首。“有时候我要上钢琴课,妈妈会送我过去钢琴老师那边。” “嗯,你把上课的时间写给我,往后由我送你过去——” “等一下!”丁琪艾忍无可忍。“你们计划得这么顺,什么公园什么市场什么钢琴课,我又还没答应要搬!”从头到尾没人问她意见,她可是一家之主耶! 沐亚杉道:“好吧,那来表决,不想住我那边的人举手。” 丁琪艾用力举手,还踮脚尖——空中只有她的一只拳头。 沐亚杉拿出手机。“我这就叫搬家公司过来。” 第8章 搬家公司效率超好,两天后,丁家人迁入沐亚杉的公寓隔壁。 只有丁琪艾郁卒。 热爱老爸的儿子就算了,母亲和女儿可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为什么马上就倒戈? 丁母的理由很务实。“你跟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又跟益夫切了,而且都这年纪了,除了他,你还能嫁谁?” “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他了?他又是什么时候说要娶我?” “你讲这种话真没良心,他帮我们一家人做了这么多事,还不够证明他的心意吗?” “搞不好他只是因为我们有孩子,想负责任。” “那不就好了?万一他不想负责任,你才要伤脑筋!我看他挺好的,你到底在别扭什么?该不会因为他跟捷恩和小浣处得很好,你在吃醋吧?” 她就是吃醋!这男人绝对是在搞有预谋的渗透! 搬家的决定已经动摇她一家之主的地位,他跟她母亲处得意外地好,母亲动不动就唠叨她,跟他却每天有说有笑,他说什么母亲都赞成,哼,偏心! 更别提他和两个孩子,他会带儿子去公园打球,听女儿练琴,陪他们做功课,他宠孩子,对孩子有求必应,现在孩子有事第一个找的都是他,把她这个妈晾在旁边,在这个家缺席八年的倒像是她了。 全家人都倒向他,他要是想拿她去卖,他们八成还会祝他卖个好价钱。她超不满,当他与她家人聊天谈笑,她耍孤僻,坐在一旁不讲话。 她生闷气,沐亚杉当然察觉了。“你不喜欢我跟你母亲和孩子们处得好?” “当然不是。我不重要,你们处得好就好啦!” 语气真够酸的,他暗暗好笑。“还是你觉得我忽略你?” “更不是,我才没那么幼稚。”口是心非,其实她是有点哀怨,如果对她家人好是为了她,可这几日他也没刻意找机会和她独处,和她其实疏远了。 “八年前,我们还年轻,交往时只要考虑彼此就好,但现在有孩子,还有你母亲,既然以后会同住,我多花点时间陪他们也是应该的。只经营我们两人的关系,是不会长久的。” “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没赞成一起住啊!”好像被硬拱着跟他送作堆,都没人问她意见,而他呢?像是顺水推舟,跟着担起他八年前就该负的责任,她看不清他真正的想法。 如果只是为了责任,她不要…… 他挑眉。“所以你是讨厌我在这里吗?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走。” “……” “说啊?怎么不说?”看她脸蛋逐渐染上瑰红,气恼瞪他,他愉快低笑。“你也希望我在这里,不是吗?” “我的希望很多,我也很想要中大乐透头奖几亿啊!又不是只有你!”可恶,瞧他得意的! “所以你承认你想要我,而且对你来说,我有几亿的身价,真让我欣慰。” “……少臭美,卫生纸值几亿吗?”讲不过他,她恼羞成怒了。 他大笑,正好门铃响了,是他跟饭店订的酒席送来。为了庆祝丁家乔迁之喜,他订了一桌菜,晚间,一家人围坐吃饭。 晚餐气氛愉快——除了故意唱反调的丁琪艾。 她默默吃饭,看沐亚杉与她母亲闲聊,帮孩子剥虾壳,儿子打翻果汁,他带儿子去换衣服,等他回到餐桌上,女儿帮他装好一碗汤——虽然也帮她装了一碗,但她就是哀怨,很吃味。呜,以前孩子可都黏着她的啊…… 丁母对沐亚杉相当满意,问起他的工作和家庭状况,他毫无隐瞒,连自己的身世也坦言不讳。 “原来你是林庆堂的儿子啊?”丁母惊讶。“我一直以为你爸爸只有两个儿子,没想到你是第三个。” “因为我大妈不准我爸认我,我们两家也没什么往来,平常各过各的。” “那你母亲呢?对了,我们搬来之后都没见过你妈,你是独生子,没和她一起住吗?” 丁琪艾默默喝汤。她早就在纳闷,怎么都没遇到他那个趾高气昂的妈?她猜他不知道当年他母亲用钱砸过她。 沐亚杉迟疑了下。“我跟我母亲处得不太好,我另外买了公寓给她住,她不住在这边。” “唉,这是你家里事情,我不方便多讲,但是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你,也是很辛苦,有什么不愉快,你就看在她年纪大了,别和她计较吧!” 丁母不知道内情,说这番话并无恶意,沐亚杉微笑。“您说的对,我会改进。” 然后丁母问起女儿与他相识交往的过程,特别好奇两人当年为何分手。 “其实我们没正式分手,那时我们公司办旅游,琪琪没参加,等我回来,她就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了。” 丁母纳闷。“奇怪,这怎么和琪琪跟我讲的不一样?琪琪说你们个性不合,所以分手。” 两双目光一起瞧向丁琪艾,她装傻。“这鱼丸很好吃耶!” 丁母问:“琪琪,实际情况到底是怎样?” “就他讲的那样嘛,我跑掉了……” “为什么要跑?” “因为……”丁琪艾斜瞄身边悠哉喝汤的沐亚杉,这狡猾的男人,他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问她,偏偏在这时候借她母亲的口来问,让她闪避不得。 沐亚杉叹口气。“妈,我看她是不会说的。她愿意和我沟通的话,就不会用消失这么绝的方式,还是别问了。” 丁琪艾差点把鱼九喷出来,这声“妈”可真顺口! “为什么不问?都过去的事了,就算是误会吵架,气也该消了。”丁母催女儿。“快讲,当初是怎么回事?” “那个喔……我也忘了,都好久了嘛……”不是她不愿说,现在说了,老妈八成会拿菜刀把他断成三截,她这是在救他的命。“这些菜好好吃,酒也好好喝耶……”她拿起酒杯,喝口高粱,眼眸蒙胧,装醉。 “别扯开话题,这事很重要,你快给我交代清楚!” “喔,你说那个……上礼拜那个谁啊,来买面包……其实我想去南部玩,我最怕冷了,南部很温暖……”装彻底一点,她软绵绵地靠着身边男人,脸上堆满灿烂傻笑。“我明天烤蛋糕给大家吃好不好……” 沐亚杉深思地看着她。“看来琪琪醉了。她喝醉就会胡言乱语。” 丁母怀疑。“刚才还好好的在讲话,怎么突然醉了?” “高粱很烈,大概是不知不觉喝多了吧。” 对对对,她醉了,别再逼问她……她举杯送到口边,突然一只温热的男性手掌按在她光裸大腿上,她一震,原本只要抿一小口高粱,不小心灌了一大口。 “琪琪喝醉就会傻笑,讲话颠三倒四,这时候跟她讲什么她都听不懂。”沐亚杉左手在桌下,右手镇定地挟菜。“而且她感觉会变得很迟钝,连毛毛虫在她腿上爬也没感觉。” 所以有人偷摸她大腿她也不该有反应是吧?!丁琪艾敢怒不敢言,想偷偷移开,男性手掌猛地扣紧她,她不敢再动,脸蛋胀红。 这只手掌还得寸进尺,趁她无力反抗,无耻地滑下她大腿内侧,爱抚她敏感发颤的肌肤……她咬唇,两腮红艳,浑身发热,奋力抵抗此人卑鄙的行为。 就在此时,丁小浣的筷子掉了,她弯腰去捡,赫见桌子下的“异常情况”,她大眼眨了眨,拾起筷子,面不改色坐回原位。妈妈真的醉了呢,连坐着都在发抖…… 丁母道:“我本来想吃完饭全家一起去看电影,既然琪琪喝醉……” 沐亚杉道:“你们去吧,我留下来陪她。” “我也要去看电影……”不要,不要把她留给坏人啊!丁琪艾起身。惨,真的有点醉了,不必装就摇摇晃晃。 丁小浣扶住她。“妈妈喝醉了,留在家里休息,爸爸会照顾你。” “我没醉,我没醉……” “喝醉的人总是说自己没醉。”沐亚杉愉快地打横抱起她,往卧室走。“乖,我抱你上床休息。” “我不要床,不要,我要看电影……”她挣扎,却被男人铁臂轻松钳制,被抱进卧室。 进了卧室,他踢上门,放她下地,她转身,还来不及握住门把,就被他握住手腕钉在门板上,炽热薄唇封住她的。 他毫不客气地侵入她,急躁地吮咬她的唇,需索她湿热的嘴。长久的压抑令他几乎失控,强悍力道像要碾碎她,她难受地呜咽抗议,他立刻放柔,唇舌缠绵地安抚,诱哄她的热情。 在他强硬身躯与门板间,她似麦芽糖,热热地融化,心醉神迷,他刚硬的身体压迫她,她无法不感到他亢奋的欲望,令她兴奋,又有点羞怯,软弱地任他为所欲为。 门外,她母亲与孩子的说话声渐低,终于消失,出门去了。 热吻暂停,他灼热呼吸擦过她脸颊,停在她颈间,轻柔啃咬。“为什么假装喝醉?你那么不想回答那个问题吗?” “我是……为了你好。”她嗓音破碎,心跳狂乱。 “为我好?”他不信,重重吮吻她细致肌肤。 她差点叫出声,咬牙忍住。“那些细节……不方便给我妈知道。” “有什么不方便?有什么原因会比你搞失踪更恶劣吗?你离开前还在我帐户存了一笔钱,把公司一堆东西换了新的,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吗?你又是哪来的钱?” “那些钱……是你妈给的。” 他愣住。“她为什么要给你钱?”心念一转,已明白母亲用意。“她付钱要你离开我?而你接受了?”他满腔热情霎时冰冷,又想到,她若真的被金钱收买,应该直接走人,不会把钱花在他身上。 “她说你是大财主的儿子,我这种平民配不上你,反正我当时已经决定要离开,想说不拿可惜,正好公司好多东西都该换了,买完剩下的给你,让你还清跟她借的钱,一举两得。”难得不太聪明的她想出这么聪明的计划,很得意呢。 “我妈一直想进入上流社会,我爸没让她如愿,她就把脑筋动到我身上,想要我娶个名门千金,这点我始终坚持住,没让她得逞,插手我的婚姻。”但听她口气,似乎他母亲不是主因。“你说你当时已经决定要离开,为什么?我不记得我们吵过架或者我做过什么事,让你气得不告而别。” “因为……”她嗫嚅,因为了半天还讲不出话,他在她唇上啄一记。 “你可以慢慢说,反正家里至少有三个小时没人在。”他语调轻柔危险。“我可以等你说完再做,或者我们做完你再说……” 他作势要抱她上床,她连忙推拒。“等一下!因为……因为我以为你是男同志啦!” 他错愕,震惊到连讲话速度都慢了。“男……男同志?你为什么以为我是同性恋?” “你自己说的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 “有一次公司聚餐,你说你对女人没兴趣,说你暗恋总经理很久了!还说要跟我当好姊妹!你敢说没有?!” 他回想,好像真有这回事。“那是开玩笑!你怎么会听不懂?而且你怀疑的话,怎么不来问我?” “这种事又不方便挂在嘴边讲,你暗示得那么清楚,我当然就以为你是啊,再去问你不是太白目了?” 他无言。“我要真的是同性恋,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我以为你转性了,喜欢女人。后来听人家说,性向不会改变……” “既然性向不会改变,我怎么可能抱你?想也知道我不是——” “因为男人是下半身的动物,随便就可以上床。”这句话真是血淋淋,想起来仍让她心头刺痛。 “你认为我是那种低级的动物?”沐亚杉脸色铁青,感觉气血逆流,血管快要爆掉。他拒绝多少投怀送抱的女人,八年来疯狂思念她,与她重逢后还苦苦压抑,而她竟然指责他只有兽性与冲动?! “难道不是吗?你很热衷‘那个’啊,老是想要……” “那时候我是血气方刚的二十四岁,我喜欢你,哪个男人不想抱喜欢的女人?热衷有什么不对?我们是身心健康的成年人,不做爱不然要干么?比赛伏地挺身吗?” “可是我觉得你满脑子只想那件事,只要我去你那边过夜,你就想要,好像我们除了这件事,就没别的可做了……”这样的关系很空洞,让她彷徨。 “因为我白天看着你在身边,什么也不能做,到了晚上我觉得毋需再忍,我以为你也想要这样。”他沉下嗓音。“但是,我曾经强迫你吗?或者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凭良心说,我们之间只有性吗?我们除了上床,不也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一起逛街……” “可是我想问你的事,想多了解你,你都不肯谈,你也没说过你爱我……” 他愣住,仿佛听见陌生语言。爱?前女友们也曾逼问他相同字眼,仿佛这个字是两人一切问题的唯一解答,是天经地义的保证,他曾毫不犹豫地答“是”来敷衍,以求耳根清静,但面对她,他说不出口,因为他无法敷衍她…… 他只能坦白。“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喔,原来你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就可以抱我。”她眼睛酸热,鼻子泛红,心很痛。“不知道”和“不”同样难堪,他可以随口答个“是,我爱你”,她会相信,不理他究竟爱男人或女人,不管他是不是耽溺欲望,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 她可以爱得盲目,但不能没有爱…… “对,我不知道,我不懂什么是爱,爱是怎样的感情、应该怎样表现,我都不懂……” 他凝视她。“我只知道这八年,我很想念你……经过每家面包店时,就往店里看,希望会遇见你,遇到每个女人,都拿她们和你比较,她们可能比你美丽或比你聪明,但都不是你。我最怕的是梦到你,隔天醒了,会整天被梦境困扰,不能专心工作,如果在半夜醒了,我无法再入睡……” 他眉心纠结,眼色迷失。“我无法解释对你的感觉,活了三十年,我找不到任何其他一样强烈的情绪,我不懂这种感觉,或许它就是爱情,但我不懂,我也不想草率,对你承诺我自己也不懂的东西。” “是三十二年,你大我两岁。”她小声纠正,眼睛还是湿热,心口还是有点疼,但是为了他难受。他是在乎她的,他对她念念不忘,饱受思念折磨,他还是没有说爱她,可是,她好像已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懂爱呢?但话说回来,她就懂吗?爱是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什么是爱的行为,什么是爱的相处方式?谁能给爱下一个完整定义? 他说不出爱,可是他开诚布公,对她坦诚,毫无保留地向她剖白,让她看清他的心意,忽然间,她不再希罕那个字了。口头的保证其实最不实际,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比比皆是,很多人把话说得天花乱坠,话里却不带真心。 他在分别之后,仍执着于她,他心里始终有她,这样已足够。 “嗯,是三十二年。”她表情柔和多了,他暗暗松口气。“我承认我欲望很强,但只对你,至于我没兴趣的女人,我连她们的一根手指也不愿碰。” “所以你八年都没有……那不是很难过吗?”她很稀奇地瞧他,他过去动不动就想亲热,怎忍得了八年? 他淡淡道:“就是八年都没有,对我这个下半身动物而言,八年实在是惨无人道的酷刑。” 她脸红,刚才骂得痛快,现在可尴尬了。“对不起啦,那句话是我听别人说的,就记起来了……” “但你骂得很顺口,可见这句话放在你心底有多久了。下半身的动物?”他沉吟地摸着下巴。“其实挺中肯的,但你现在了解我的动机了,我就是满脑子想那个,不可以吗?” 答可以好像不太对,说不可以的下场绝对会很惨,还是开溜为妙,她找借口。“那个,桌上的菜都还没收,我去收拾……”她转头要开门,又被他拉回怀里。 “菜不急,晚点我去收。现在我想知道,女青天审案审够了没?”他自背后环住她的腰,搂紧她。“对犯民的供词还满意吗?给我什么样的判决?” “无罪……开释。”她完全贴合他胸膛、腰际,还有腰下难以忽视的生理反应,她脸蛋烫热,口干舌燥。 “很好。我们已经浪费十分钟,该好好把握时间了。”他咬她耳垂,嗓音平静但紧绷,微微沙哑。“帮我拿掉眼镜。” 她四肢发软,现在她可记起拿掉眼镜会发生什么事了。她迟疑地转身,小手轻颤地取下他眼镜,他斯文俊美的脸庞再无遮掩。 他漾起微笑,令她目眩,心弦轻颤的滋味一如往昔,他看她的眼神和八年前同样专注炽热,她是哪里傻了,竟瞧不出他眼睛里藏着多浓烈的感情? 大概是太爱他,为他痴迷,所以犯傻,以为是自己单恋,选择逃开,或许,爱情在他们身上系了线,属于彼此的,逃不开,终究她又回到他身边来。 八年的空白与距离,只是让爱更清晰、更坚定,她望着他温柔眼眸,胸口胀满暖烘烘的幸福。真好,没有错过他,他们彼此相属,不可以再傻气了,这一回,要好好把握他,到永远…… 他深深凝视她,一瞬也不瞬的眼神,仿佛要永远将她铭刻于心,她有点不好意思,伸手遮住他视线。 他捉住她手,亲吻她掌心,拉她入怀,按熄了灯—— 许久之后。 房里暗着,没一丝光,黑暗密密拥抱阒静里的两人。 她累坏了,侧躺在被褥间,额头抵着男人光裸肩头,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满足了,身体松懈,听着身边的她睡着了,发出细小鼾声。 他忍不住微笑。那天还跟他争辩她不会打呼呢,明明就会,激情过后,她疲倦入眠,就会发出这种可爱的鼾声。 他没睡意,在黑暗里,知觉益发清晰,感觉她徐缓的呼吸吹在他胸膛上,他把玩她手指,把她的手搁在他肩上,或腰侧,他抚摸她散乱发丝,手指深入发间,他低头,亲吻她汗湿的额头、柔软的唇,抵着她鼻尖磨蹭,嗅闻她身上温柔的气息。她睡着,他巴着她独自嬉戏,像孩子巴着心爱玩具。 不可思议,总以为身体的欢愉已经是快乐的极限,她却还能给他更多,仅仅是耳鬓厮磨,缠腻地黏着她,也能无比幸福满足,胸膛里有种丰沛暖热的感觉,似要满溢。 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吧?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一潭沉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她令他鲜活,给他阳光与朝气,冷静到近乎死寂的心灵,有了生气和活力。 他其实怕黑,可是黑暗里有她陪,他就不怕。 他想要她,想要与她共组家庭,去度蜜月的好友描述的家庭生活,他其实很向往,他想天天与她一同迎接早晨,一同抚育他们的孩子,在忙碌的一天结束后,拥她入眠,他想像不出有什么能比她成为他的妻子与家人更幸福…… 没多久,房外晌起说话声,是祖孙三人回来了。 丁捷恩在找妈妈,家里到处都不见母亲,小家伙要来敲卧室的门,见多识广的丁母大概是猜到怎么回事,阻止小男孩,带两个孩子回房就寝。 丁琪艾却被这阵声响吵醒了。“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 “可是……我还好多事没做。还没洗衣服、扫地……”但身体慵倦,贪懒地窝在他胸膛里,不想动。 “那些事明天再做也不迟。”他低头封住她的唇,吻得她呼吸浅促。“你不会再以为我是同性恋了吧?男同志对女人绝对不可能有这么热情。” “早就没这么想了。”她打呵欠。“我觉得你比较可能是双性恋……” “……” 在黑暗中,某人的理智狠狠地爆炸了。 床上的战争终止于丁琪艾的无条件投降。 因为沐先生认为她的偏差认知是因为他证明得不够,必须多来几次,遂身体力行地——咳,“矫正”她的观念。 虽然她觉得他只是在为纵欲找借口,无奈从体型、力量到手段的卑鄙,她全都输他,她不想要往后的人生只剩下一张床,只好投降,还得照他的要求发很幼稚的誓:“我百分之百清楚沐亚杉先生的性向正常,对男人和我之外的女人没兴趣。” 其实她只是开玩笑嘛,他干么这么爱计较,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呜。 丁琪艾离开“莓果”后,同事们来探望过她几次,大家对她的闪电辞职很不舍也不解,她没说出实情,只委婉解释和唐益夫理念不合而拆伙。 她原本打算再找家面包店任职,但沐亚杉鼓励她创业,不一定要有实体店面,也可以在网路上架设网页开店,让顾客下订单,时间和工作地点弹性。她听得颇心动,开始搜集网路商店的资料,看别人经营虚拟商店的心得。 至于那张讨回来的订单,她一时抽不出空做,他也不急。 “等第三个孩子出生,一起办也可以。” 这是什么笃定的语气?好像她一定会生似的,他们都还没结婚呢…… 他没求婚,但两人对婚姻已有默契,结婚只是时间早晚和方式的问题而已。 沐亚杉不喜欢高调铺张,但给她的婚礼,他希望隆重。况且婚姻是终身大事,双方家长势必出席,她母亲没问题,但他的双亲已好几年没见面,两人健康状况都差,见了面只会彼此冷嘲热讽,相看两讨厌。 私心而言,他不希望他们到场,他们没尽过一天为人父母的责任,他的婚礼少了他们的祝福也不会有遗憾,但丁母很传统,即使因为他私生子的身分,父亲不便出席,至少希望他母亲会来——丁母并不知道,未来的亲家母曾经如何恶劣对待她女儿。 这也是沐亚杉顾虑的。丁琪艾对他母亲能没有芥蒂吗?没想到她还真是出乎他意料的大方—— “那都过去啦,我不在意,她再赶我、拿钱买我也没用,那时候要不是我自愿,她才赶不走我呢。现在我们都有孩子了,她更赶不走我。”她耸肩。“其实我不怕她出席婚礼,比较担心以后处不好。” “别担心,她不会跟我们住。” 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但怎么他还是蹙着眉头,不太高兴?她猜测。“你不希望她来吗?” “老实说,我们母子没什么感情,我不希望她来,你见过她,知道她是什么个性,我怕她把婚礼弄得乌烟瘴气。” “可是她是长辈,不算你父亲和异母兄弟的话,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吧?” 他眼眸冷凝。“我真希望不是。” “无论如何,结婚总是要通知她,她是你母亲,来你的婚礼也是应该的。要是让人知道你故意不让自己母亲出席婚礼,别人会指责你的。”她暗暗诧异,他即使谈到工作上的竞争对手也不曾显得这么冷酷,他这么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吗? “我不在乎。” “但是我在乎。”她柔声道:“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可是别人不知道,我不希望你被胡乱批评。” “我们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管别人怎么说。”他真的不在乎,但是因为她的在乎,心头涌起暖意。“我只怕你和你母亲会在意。” “我没关系,你喜欢怎么做我都没意见,我妈的话,我会跟她沟通的。” “嗯,再说吧,我妈现在身体很差,也不一定能出席……” 假如母亲能一言不发地坐在婚宴主桌,他不介意她出席,问题是她不可能不出声。她口无遮拦,能把婚礼变成一场灾难,她的恶毒言语对他已无杀伤力,但这难堪的一面,他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尤其是他的新娘。 他不怀疑母亲会出于恶意而坚持出席,让场面很难看,也有可能她已经没有体力胡闹,只能沉默坐在宾客间……他该强硬阻止她现身婚礼,或者让她参与,视情况再作决定? 第9章 沐亚杉还未决定该怎么做,两天后就出了状况。 午后,他正带领同仁前往客户公司的路上,手机忽响,是母亲的看护打来。 “沐先生,我实在做不下去了,我想辞职。” “好吧,你就做到这周末,等我找到人接手——” “不,我想马上走!” 沐亚杉错愕。“马上?你现在就要走?”母亲不就没人照顾了? “我实在没办法了,你妈妈动不动骂人就算了,还会对我扔东西,她刚拿玻璃杯丢我,玻璃杯破了,还把我衣服割破,幸好没流血。这样讲不礼貌,可是你妈妈真的很可怕,我受不了了!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会赔偿你的损失,很对不起,她脾气不好,可是这样实在太突然,你等我找到人再走,可以吗?不然她没人照顾,我又在上班。这几天我给你薪水加倍——” “不行啦,我怕她等一下又拿什么东西丢我,我真的很怕。” “可是她身体不好,我怕她一个人会有什么状况,我现在实在走不开,不然至少等到傍晚可以吗?等我下班过去,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我看她精神好得很,两、三个小时没人陪也没关系,你下班马上过来就好,拍谢啦,我真的很怕,我会把门窗关好,只要她不出去都没问题……” 他说好说歹,看护仍坚持立刻辞职。 结束通话,沐亚杉握着手机,瞪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眉头打结。厢型车里有说有笑,没人发现总监的脸色沉下来。 他正要带人去客户那边比稿,能让他亲自出马的都是大案子,他抽身不得,至少要几个小时才有空过去母亲那边。 怎么办?这么突然,这种时间上哪去找看护?就算立刻叫秘书找人,不见得找得到,找到了没面试他也不能安心录用。母亲待在家中,安全无虞,可就怕她身体虚弱,突然有什么状况,没人帮忙…… 他心烦意乱,看来只能找身边的人帮忙,这时候大家都在上班,要如何找到信得过又有空的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适合。他按下手机拨号。 “喂,琪琪?你在家里吗?” “嗯啊,我在家里,正在看料理节目,怎么啦,突然打电话回来?”丁琪艾听起来很愉快,背景还有电视的声音。 “有事情要拜托你……”要她去,会不会太委屈她了?他迟疑着。“我妈的看护突然辞职了,我临时找不到人照顾她,能不能拜托你陪她一下,几个小时就好?等我下班马上过去,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好啊。”她答应得很爽快。“反正我等晚上吃饭而已,把地址给我吧!”今晚,喻以钧带着新婚妻子约他们碰面吃饭、聚一聚。 “如果你不愿意,不用勉强,没关系,我可以找别人帮忙……” “真的啦。”虽然她也不是很乐意。“你会找我,一定是状况紧急,我是她未来的儿媳,去照顾她也是应该的。” “抱歉,找得到别人帮忙的话,我不会找你。”母亲没给过她好脸色,还要她去照顾她,他觉得很惭愧。 “别这样说,在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你跟我求助,我很高兴啊!”她轻快地安慰他。“没问题的,你安心工作,把地址给我……” 丁琪艾抄下地址,拿了备用钥匙,前往沐母住的社区。 这小社区颇清静,环境幽美,她来到沐母住的公寓外,先按了门铃,等半天没人应门,她怕沐母有状况,拿钥匙开门进去。 屋里还算整齐,门边却有堆碎玻璃。电视开着,电视前的沙发坐着一个戴毛线帽的老妇人,听见声响,妇人转过头来。 “你好。”丁琪艾克制自己不要露出惊讶的失礼表情,才八年不见,沐母已老态龙钟,两颊凹陷,瘦成皮包骨,像多了二十岁,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傲慢跋扈的贵妇? 沐母一眼就认出她,怒目相瞪。“你来做什么?你怎么会有钥匙进来?” “亚杉说你的看护临时辞职了,他怕你一个人需要帮忙,要我过来。” “你不是跟他分手了吗?怎么又跟他在一起?” “当初我是离开了,但最近又遇上他。”她环顾屋子,找到扫把,开始清理碎玻璃。 “你收了我五十万,怎么可以——” “其实那五十万我不算收下,我拿去给亚杉的公司买办公用品,剩下的存到他户头,不过他不知道那笔钱是你给我的。而且,我离开之后发现自己怀孕,生了一对双胞胎,你现在当奶奶了。”反正沐母早晚都会知道,说出来也许会让她高兴—— 然后,丁琪艾发现自己太乐观,把沐母想得太善良了。 沐母冷笑。“你以为有孩子我就会让你进门?” 你儿子已经在筹划婚礼了,你反对也没用——她识相地忍住这句话。 “所以你现在赶快跑来照顾我,巴结我吗?哎唷,真有心机,你是什么东西,也想当林家媳妇?我儿子的家世是你配得上的吗?” 她小声道:“我好像是嫁进沐家吧……”咻!遥控器毫无预警地扔过来,差点砸中她,她吓一大跳。 “不管林家或沐家都没有你的位置!”沐母尖声叫骂:“你别妄想!我儿子不会娶你,你以为有了孩子就有护身符吗?你看他爸爸有娶我吗?他们父子俩都一样,没良心,自私自利!” 丁琪艾不敢再讲话,捡起遥控器放一旁,默默扫玻璃。好可怕啊,莫非这堆碎玻璃也是沐母乱丢什么打碎的?该不会是扔看护,才把看护吓得辞职吧? “我得癌症都快死了!他把我丢在这里,看护跑了,他不来照顾,叫你这个外人过来,是不是叫你来看我翘辫子了没?我知道他巴不得我死啦!这样对待生他的妈妈,这么不孝,他都不会惭愧,他的良心都不会不安,厉害哟厉害!当初要不是因为怀男孩,我才不会把他生下来!早知道生出个不孝子,不如不生,生只畜生都比他好!” 丁琪艾听得全身发寒。沐母对着她这个外人都能骂得这么难听,对他骂得有多不堪,她不敢想像。 她告诉自己听而不闻、听而不闻,她只是来确保沐母一个人不会出意外,不需要跟她拉交情,不管沐母骂什么,她不听不信也不理会。 她闪远远,假装整理屋子,但沐母不让她清静,咒骂不休,她在心底默背九九乘法表,咆哮声仍钻进她耳里,让她全身不舒服。 跟他母亲一比,她母亲简直慈爱如菩萨。 他三十二年都这样过的?怎么受得了?听母亲诅咒父亲,骂自己是一无是处的累赘,机关枪似地不停辱骂,她多待一秒都觉得快发疯了。 难怪他无法和母亲同住,他母亲假如精神失常,还能不当一回事,但她精神显然没问题,只是憎恨他父亲不负责任,连带迁怒他,滔滔不绝的恶毒言语,骂的人精神正常,她听得都快错乱了。 忍耐,她要忍耐,把沐母当噪音,当关不掉的故障收音机,想些快乐的事,想她可爱的儿女,想今晚的聚餐,想他,这是为了他,他可是被荼毒三十二年,她只要被轰炸几个小时,很快就结束,很快就结束…… 傍晚,沐亚杉带着秘书十万火急找来的看护,赶到母亲住处。 大门一开,他立即搜寻丁琪艾。她站在屋角,脸色有点白,看到他来了,她明显松口气,与他母亲保持距离,捱着墙迅速走到他身旁。 沐母冷冷道:“你来了啊。” “这位是新的看护,李小姐。”沐亚杉介绍身边壮硕的中年女子。 “手脚真快,马上就找到人了,不是觉得我活着很浪费你的钱吗?干么不让我自生自灭,又找看护干么?” 沐亚杉不答,对丁琪艾道:“等我一下。”他带看护进屋,交代工作内容,母亲的生活细节,何时该吃什么药,最后对母亲道:“我晚上还有饭局,先走了。” “等一下!你又要丢下我吗?你这个不孝子——” “饭局完我再回来看你。”他对看护道:“麻烦你了。”然后他不理会母亲的叫骂,关上大门,便与丁琪艾离开。 他握紧她的手,走得很快,仿佛连一秒钟也不愿在此处停留,她得小跑步才跟得上。 路上遇到几位邻居,虽然和他打招呼,但眼神很冷淡,有些甚至略带鄙夷。 上车后,沐亚杉才道:“下午和我妈处得怎样?” “还好。她……挺健谈的。” 他嘴角勾起没有笑意的弧度。“说实话吧,我比你清楚我妈是怎样的人。” 她只得坦承。“感觉好像刮了三个小时的台风,我忽然觉得我妈真是和蔼可亲。”自己的妈虽然也爱骂人,跟沐母一比,简直是蚊子叫对狮子吼。 “她说了什么?都告诉我。” “骂你爸,骂你不照顾她,说你不会娶我……” “我当然会娶你,偏偏就娶给她看。”他搂住她肩头,吻她脸颊。“还有呢?有没有说早知道我是个不孝子,当初就堕胎把我打掉?” 丁琪艾震惊。“她常常说这种话?”这么尖锐伤人的话语,他竟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几乎每次见面都讲。跟你说我们母子关系很差,不是假的。” “可是她是你妈,这样说太过分了!” “血缘不等于缘分,有些人虽然生为父母与子女,但缘分薄,整天吵来吵去的多的是。”他捧住她脸蛋细细端详。“打电话拜托你之后,我跟客户见面时,一直在担心你,怕你被她吓坏了。就这一次,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来陪她。” “我不怕她,只是听了那些话,不太舒服。”一想到他一直活在这种言语暴力中,她便为他难过。 “你相信她骂我的那些话吗?你认为我像她说的那样吗?”他语气很轻,目光紧锁住她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摇头。“当然不信。”不论他母亲将他形容得多坏,她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他。 “那就好。随她去说,你了解我就够了。”得到她全心的信任,让沐亚杉松口气,倘若她有所怀疑,他会解释,她想知道什么,他都不会隐瞒,但最好的情况还是不必碰触灰暗的过去。 他能无视所有批评,却不能忍受她眼中的半点误解。 他看表。“跟以钧约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家换个衣服,接了孩子一起过去。对了,以钧临时想改餐厅,你觉得怎样?” “我都可以,你们决定就好。” “嗯,我开车,你跟他谈吧。”他拿手机拨号给喻以钧,递给她。 丁琪艾接过手机,其实还想多了解他与他母亲的僵局,但他似乎不想谈,她暂时捺下疑问。 就算是缘分薄,这样的母子关系太怪异也太恶劣了。 刚刚面对他母亲,他言语简洁,仿佛多说一个字就是浪费,离开时他很镇定,像是已经很习惯逃离这种灾难,但从他紧握她的手、急促的步伐,她感受到他压抑的焦躁。 几十年的母子僵局,他都打不开,她也不妄想自己能,可至少,她能安抚他的情绪。他对孩子和她母亲都很好,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她想让他快乐,打开他郁结的眉心,让他多点笑容,多一点快乐,就能盖掉不快乐。 她开始琢磨该怎么做,迟钝的大脑努力运作中…… 考虑到有三个小孩,高档的法式餐厅临时变更为泰国菜。 喻以钧带着新婚妻子和与前妻生的儿子出席,一来就亏沐亚杉。“啧啧,以前我还可怜你孤家寡人,没想到我度个蜜月回来,就有两个小孩叫你爸爸,还比我多一个,你这家伙都偷偷来的,真卑鄙。” “嫉妒吗?”沐亚杉慢条斯理地替孩子切月亮虾饼。 “不会,我只差你一个女儿,一年以后就有了。”喻以钧搂住爱妻元可昀的肩头。“我们也来生个女儿,像小浣这么可爱的,你说怎样?” “我是没意见啦……”元可昀凉凉地耸肩。“不过你就要好好努力,别忘记宝宝的性别是由男方决定的。” “你以为我不行吗?我就命中个女儿给你看,你等着。” 丁琪艾忍不住笑出来,这对夫妻很爱斗嘴,听说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她有点惊讶,两人亲匿的互动就像热恋情侣,她还以为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呢。 晚餐气氛愉快,直到两个小男孩玩闹中打翻了汤,沐亚杉带他们去清理,随后元可昀去洗手间,丁小浣也跟着去。 餐桌上只剩喻以钧和丁琪艾。 喻以钧觑着她。“我去度蜜月前就有预感,回来会有喜酒喝,果然没错。” 她傻笑,有点不好意思。“是喔?” “那天捷恩跑来公司,他一听捷恩姓丁,眼睛都亮了。后来他打电话去面包店,确认你是孩子的妈,那表情就像懒洋洋的老虎终于等到值得出手的猎物,整个活起来了,精神抖擞啊!” “你这样形容害我觉得毛毛的。” “我只是想强调,你在他心里有特殊地位,绝对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她脸红,心头甜蜜。 “他这人很闷,很多话都放在心里不说,但是对于他重视的,他会直接用行动表示,算是行动派。这样没什么不好,我只担心他很多话不讲,会憋出病来。你见过未来婆婆了吧?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她?” “下午刚见过面,他不太讲他母亲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处得不好。” “何止不好,简直像仇人。他妈妈那些社区邻居还批评他把她丢在那里,不管她死活。在我看来,亚杉根本太仁慈了。” 听沐亚杉解释过当年丁琪艾无缘无故消失的原因,喻以钧直摇头。“你已经见识过她的手段,至少她还给你钱,她对自己儿子更过分。你知道亚杉高中以后的学费都是自己赚来的吗?甚至生活费都要自己想办法?” 丁琪艾愣愣摇头。“他没说过……” “他爸给的安家费,他妈几乎全拿走了,等他长大到会打工,他妈一块钱也不留给他,有一次他爸晚了三天给安家费,他妈把他从学校拖出来,杀到他老爸在外头藏女人的香巢,他老爸和那女人正在办事,他妈竟然把他推进房里去,就只为了‘提醒’他老爸,该付钱了。那时候他只有十四岁。” 她惊愕。“怎么会……”有再多恩怨,为何要把无辜的他牵扯进来? “他妈当他是金矿,有多少挖多少,连他打工的钱也要拿,逼他跟富家女相亲,想尽办法榨取他的价值。他老爸更别提,混蛋一个,怕老婆又爱偷吃,从来没正眼瞧过亚杉一次,他公司要做广告,找上我们,竟然还好意思要亚杉给折扣!”喻以钧鄙夷。“有这么畸形的父母,他居然没有变成偏激愤世的怪人,真是奇迹。” “这些他都没提过……”她喉头像被梗住,胸口疼痛。难以想像,他总是一副自信沉稳的模样,没有一丝阴郁,是用多少气力令自己坚强? “这些都是他喝醉后吐露的,他才不会主动提起。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都有自尊心,告诉你的话,他大概会觉得像在讨同情吧?” 她急道:“我才不会觉得他在讨同情,绝对不会!”虽然想到他遭遇这些,让她很难过,但他愿意向她诉说,她会很珍惜地聆听,每字每句都是。 喻以钧微笑。“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本来这些话应该他自己跟你说,因为他不会讲,我只好多嘴了。其实很多事你都知道,例如他不吃蛋,不吃生的食物,他为什么很爱洗澡?你回去慢慢问他。” 她想起,他曾说她了解的已经比别人多,她却以为这些都是单纯的生活习惯,这些习惯背后难道藏有原因?她真的没有好好了解过他…… “他看起来是天之骄子,聪明优秀,其实很缺乏安全感,在感情方面很迟钝也很别扭。你对他好,他懂,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对你反应。前几天他跟我聊,说你问他爱不爱你,他回答不出来,你一脸失望,让他很难过。他的父母不曾爱过他,他不懂什么是爱,自然没办法回答你。” 她泪水盈眶,发不出声音,原来当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他是真的不懂,她却以为他在敷衍她。他不懂,却放下自己的困惑,竭力向她解释,竭力给她他比任何人都缺乏的感情。 他不懂爱,但在这些迁就安抚,这些竭尽所能的解释里,他已向她证明,他如何笨拙而努力地爱着她。 她好自私可恶,一直惦记着他不曾说爱她,觉得委屈,逼他勒索他,其实他早已在说,只是她不曾认真去听……她哽咽,泪水滑落。 “女人的眼泪一向代表灾难和麻烦。”喻以钧温声道:“但你为他哭,我想他会得到幸福的,是不是?” 她点头,噙着泪水,露出坚定微笑。 聚餐结束,沐亚杉带孩子去买玩具。 他三天两头买玩具和衣物给孩子,她总是念他,别这样乱宠小孩,这回她却没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看他牵着孩子逛百货公司。 他这么宠孩子,是想弥补童年的缺憾吧?这么一想,丁琪艾就不忍心阻止他了。 但她的眼神让沐亚杉很纳闷。她从晚餐的后半段就这样瞧他,温柔怜爱的软绵绵视线,好像他是还有奶香味的小娃娃,或是受伤的小动物,感觉虽不坏,但很古怪,他被看得全身不对劲,又猜不透怎么回事。 回到家里,沐亚杉哄孩子上床睡觉,丁琪艾回卧室,洗了澡后坐在床上擦头发,回想喻以钧的一番话,心房仍阵阵刺疼。 不应该吃醋,但还是有点介意,这些内心话,他对好友说,却不对她说,他总是让她看好的一面,但她也愿意听他倾诉,分担他的心事,她不是只能接受快乐坚强的他呀…… 没多久,沐亚杉回到卧室来,进浴室冲澡,五分钟后神清气爽地穿着浴袍出来,上床搂住她。 她摸摸他潮湿头发。“怎么又洗澡?不是出门前才洗过?” “在外头待了好久,再洗一次,可以干干净净地睡觉。”他搂住她,一起倒入柔软床铺。 “为什么你这么爱洗澡?”他每天早上出门前先冲澡,晚上回来又洗,一天至少洗两次。 “不洗的话我觉得身上有怪味。” “哪有?”她嗅嗅他。“很干净,没味道啊。平常我也不觉得你身上有什么味道。” “常常洗当然没味道。”大手滑入她睡衣下,懒洋洋地爱抚她柔细肌肤,意图很明显。 她没理会,趴在他胸膛上,凝视他。“刚才在餐厅,总经理跟我说,那天我问你爱不爱我,你回答不出来,你很难过,去跟他诉苦……” 他僵住,俊颜微红。“他都告诉你了?”明明叫他不准说出去…… 她点头。“对不起,很多你家里的事,我都不知道,才会问这么让你为难的问题。” “不需要对不起,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还说了什么?” “大概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喔,那倒不错,帮我省了不少口水。”他局促一笑,身上柔软娇躯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大手从她肌肤上悄悄撤退,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按住床单。 “但也没说得很清楚,他要我自己问你,为什么常常洗澡?” “就是……”他以为已经作好心理准备向她坦白,还是有赤裸裸的无助感,仿佛毫无遮掩。他润了润唇,语气凝涩。“小时候常常没洗澡就去学校,被同学嘲笑说我身上有怪味,不知不觉就养成常常洗澡的习惯了。” “为什么没洗澡?”一对照他母亲的各种过分行径,莫非…… 瞧她的眼神显然猜到原因了,他耸肩。“我妈常出门,几天不回来,把我丢在家里,我构不到瓦斯开关,没热水,就没洗澡。” “她几天都不回家,那你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反正是活下来了,还长到这么大。” 他曾说他不但没糖吃,还常常没饭吃,原来真相如此,原来不是因为家境,是家人……她心房揪疼,搂住他颈子。“你不吃蛋和生的食物,也和你母亲有关吗?” “我不确定。我有记忆以来,就不吃这两种东西。”他嗓音抽紧,身躯紧绷,仿佛这样就能武装自己。 “为什么我也不确定,是邻居一位婆婆告诉我的。大概我四岁的时候,我妈又出门很多天,婆婆听我家里有哭声,隔着窗户看到脏兮兮的我,她找锁匠来开门,发现家里惨不忍睹,只有我一个小鬼在,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撬开冰箱,把冰箱里的食物都吃光了,生的菜和鱼也啃得乱七八糟,蛋被我打破了,在地板上糊成一团,都发臭了——” 小手猝然掩住他唇,她抱紧他,紧紧的。 “我知道了,别说了。”想像年幼的他孤零零在屋子里,狼狈肮脏的小男孩,心狠狠地痛,泪水涌上来。 “这件事我完全没印象,也不确定有没有关连,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吃蛋和生的东西。”假装谈的是别人,他语气就能平淡。“你一直想了解我,我一直不想聊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我的事都不有趣也不好笑,实在没什么可讲的。” “我知道,对不起,我们别说了。”她内疚,好懊悔,让他又挖开伤口,只能用力张开双臂,将他圈抱。紧紧拥抱他,能不能抚平那些痛? “而且,不论以前如何,都过去了,我现在是成年人,不想被看成受虐的小孩,不需要你同情我,安慰小孩似地抱着我哄。”那只会让他难堪。 “当然,我没有那样看你,你是我孩子的爸,以前还是我老板,自己创业,超厉害的,我才不会把你当小孩。” “没有吗?你没在哭吧?”耳畔好像听到可疑的抽噎声。 “没有,没有。”她赶快偷偷擦掉眼泪,吸吸鼻子,展示一脸镇定给他看。 他凝视她,伸手轻抚她脸颊。“跟我在一起,你快乐吗?” 她用力点头。“我很快乐。” “我是个好爸爸吗?对你和孩子们,我做得好吗?我不知道怎么样对你们才是对的,只能想,跟我爸妈截然相反应该就没错吧……我做的对吗?” 她点头,用力肯定。“你做的都对,你是好爸爸,做得很好,我还担心你做太多,把小孩宠坏了。” “做得太多总比不够好。我以前没有的,怕不知道怎么给,也不确定给的是对的……我怕做错。” “别担心,你真的做得很好。”她柔声道,看着他罕有的脆弱表情,心坎酸楚温柔。最需要被爱的是他,他却在想办法倾尽所有来爱她与孩子,爱还能是什么呢?不就是忘却自己,毫不保留地真心付出?不需要再逼问他的爱,她早已在他的爱里。 他盯着她水盈盈的殷红眼眸。“不准哭,否则我会以为你在同情我。” “我才不会哭。”她把眼泪流回心底,有哭的力气,不如拿来疼他,她张臂,拥他入怀。 不知道怎样安慰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合适字眼,说“别怕,有我”吗?怕他以为她当他是小孩,会不高兴;说“我爱你”,说了之后呢?她可以天天对他说这三个字,但这样不够,她想做得更多。 他欠缺的温情,由她来给,她想保护他远离过去的灰暗,她口才不好,但行动力十足,她用力张开的怀抱有限,但能为他做的事无限。 “明天,我去看你妈吧!” 他错愕。“为什么?”今天吃的排头还不够吗? “你今天带了新看护过去,应该要了解一下她的工作情况吧?我去帮你确认啊。” “我去就可以了。” “我去也可以啊,反正我满闲的。我替你去,你就不用去了。这样吧,以后我都替你去看你妈,回来再跟你报告状况,好不好?反正我快嫁给你了,以后当你家媳妇,照顾婆婆也是应该的。” 他一怔,若有所悟,母子关系恶劣,每次面对母亲都是煎熬,她是想替他分担。“你不怕我妈很凶?” “还好,就是骂人的嗓门很大而已,我就当她是一台音量坏掉的电视,在演x视的连续剧就好啦!” 他被她的比喻逗笑,很感动。“你想去的话就去吧,万一不习惯,马上告诉我,别勉强。” “不会勉强啦,你照顾我妈,我也照顾你妈,礼尚往来嘛。” “这句成语不是这样用吧?要是给孩子听见了,会误导他们。” “你知道意思就好,反正我笨,你很聪明,孩子给你教,以后两个都像你一样聪明。”她口气很撒娇。“那就这样说定了?” “好吧,但是你干么一直摸我的头?”一直把他搂在她胸口,小手顺着他发丝轻柔爱抚。 “呃,顺手嘛……”就是忍不住,想多疼他内在那个孤寂的小男孩一点。 “我怎么觉得你很像在安慰什么小动物?” “没有啊,你错觉吧?”她装傻。“你不喜欢这样吗?那就不要了……” “我要。”他沙哑道,握住她腰身轻轻一带,将她压在床铺里,俊脸埋在她柔软胸前,姿势暖味,身体却无激情,心灵平静温馨。 她微笑,任他像个孩子,抱她像抱住玩具熊,四肢交缠,贪恋地蹭着她,她抚摸他头发。“我爱你。” 轻轻的三个字,震动了他。 他好像有一点懂得爱了,这温暖娇躯,这宽容怀抱,彷徨的小男孩与渴望的男人,皆在她怀里找到安定,放心向她交付自己。离开她便渴望莫名,拥有她便心满意足,抱着她,她平稳的心跳也许就是爱情的声音吧?抱着她,抱着爱情而不做爱,心已拥有最高潮。 将自己安置在她怀里,像一株幸福的植物,被爱滋养,幸福扎根。 “我也……爱你。”他低语。 我想我是爱你的,在我明白之前,已经很爱很爱你…… 尾声 此后,丁琪艾常常去探望沐母,再将沐母的状况转述给沐亚杉。 沐母见了她自然骂得凶,她来个充耳不闻,真的被骂得很烦躁时,她就想,这是为了他,他母亲对他做过的唯一好事,就是把他生下来,为了这唯一的善,她就能心平气和,不把那些辱骂当一回事。 她不动怒,总是微笑面对撒泼的准婆婆,她不须解释什么,邻居的态度自然转变。沐母总抱怨自己是被抛弃的孤单老人,明明就有准媳妇会来照顾她呀,她对儿子再有诸多批评,渐渐也无人相信。 丁琪艾私下跟母亲解释了沐家母子的情形,母亲听得直摇头,不再要求亲家母要出席婚礼。 但该不该让孩子见祖母?沐亚杉与丁琪艾讨论了许久,最后丁琪艾决定孩子至少该与她见一面。她先给孩子打预防针,告诉他们祖母脾气暴躁,可能会凶他们,沐亚杉也同行,只要沐母口气一恶劣,他们立刻带孩子离开。 出乎意料的,沐母竟然对两个孩子挺和气,没说什么话,大半时间瞧着孩子出神,丁琪艾猜想,也许是稚嫩单纯的小生命,对照她一生的纠葛复杂,让她感慨无语吧? 婚礼在一月举行。沐母当时要进行切除肿瘤的手术,不能出席,手术后,她身体更加虚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医生估计她只剩半年寿命。而林庆堂早她一步,在农历年前往生,沐亚杉低调前往致意。 婚礼后,丁琪艾的网路面包店开张,走精致路线,沐亚杉不时订购蛋糕分请同事和客户,迅速打开知名度,生意火红。 这个星期日,丁琪艾探视过沐母后,和沐亚杉带孩子来到附近的小公园,两个孩子刚学会溜冰,踩着轮鞋满场飞,夫妻俩坐在长椅上,享受春天温暖阳光。 “当小孩真好,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丁琪艾靠在丈夫肩头,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面包店生意太好,再多请几个人吧!你是老板,不须事必躬亲,让自己轻松一点。”沐亚杉搂着爱妻,伸指按平她眉间疲惫的绉褶。 “还好啦,我只做几款甜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厨房坐镇指挥,大概老了吧,体力不比年轻的时候。”她揉揉眼睛。“欸,那款弥月帆船蛋糕,什么时候做比较好?已经拖好久了。” “再生一个,我就名正言顺下订单,一千一百份。” 她不满地咬他颈子一口。“讲得简单,怀孕很累耶!” “不会太累的,我会陪着你。” 是呀,这次不比八年前,他会陪在她身边,她微笑。“可是怀孕的话,身材会变形,我很难瘦下来。” “那我陪你吃胖吧,这样就公平了。” “你根本就吃不胖。”忿忿地掐他劲瘦的腰。“过年我胖了两公斤,你反而还瘦了。”过分!太可恶了! “没办法,因为我夜间运动量比较大,不像你,都只要躺着就好。” 她脸红。“我又不是只会躺着,我……本来就不太会主动,而且那样很累啊……”不知不觉就把主控权交给他了。 “总而言之,你欠锻炼。”他吻她额头,低沉的语气让她皮肤酥麻。“两公斤不多,我来帮你减掉,很快的。” 两个孩子玩够了,奔回来,打断父母间的亲密,捷恩嚷道:“爸爸,我要喝水!” 沐亚杉递水壶给儿子,一面若无其事地对爱妻道:“今天是假日,晚上可以早点帮我拿掉眼镜。” 丁琪艾脸蛋热辣辣。这家伙,仗着孩子听不懂他们的暗语,都当面讲的,有够无耻! 捷恩问:“爸爸,为什么你常常要妈妈帮你拿眼镜?我也会啊!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拿!”很热情地伸长小手“帮忙”。 沐亚杉笑了,倾身让儿子摘下眼镜。“谢谢,你好厉害。” 小浣嘀咕。“笨捷恩。”转身又滑回场中。 “我哪有笨?”捷恩不服地追上去。 “爸爸当然会自己拿下眼镜,干么要你帮忙?他要妈妈拿,一定不只是拿掉眼镜,跟你会不会拿没有关系……”小女孩未竟的话语被风吹散。 父母俩无言,丁琪艾汗涔涔,沐亚杉戴回眼镜,深思地望着女儿背影。“小浣实在太聪明了。” “幸好她不知道拿掉眼镜之后要做什么。”应该不知道吧?“要不要换暗语?” “不需要。只要丢件事情给她分心,她很快会忘了眼镜的事。应该没有比一个弟弟或妹妹更能让她分心的了,你说呢?” 丁琪艾没说话,羞窘地狠掐丈夫的腰。 一年多后,沐家添了小壮丁一个,沐亚杉订了一千一百份弥月蛋糕,广赠亲朋好友与同事。 帆船蛋糕除了原有的两种口味,加制一个裹糖霜的饼干小船舵,象征三个孩子。当沐亚杉向同事解说蛋糕由妻子设计,以及蛋糕各部分的涵义,大家纷纷赞叹,好羡慕啊! 他没说的是,他觉得自己与爱妻也像这蛋糕——两种滋味的结合,清甜与浓烈的纠缠,绵密细腻的甜,将缠绕一生一世,这就是他最爱的蛋糕,永远也吃不腻。 【全书完】 编注: *“双盟”的风流总经理纵横花丛,为何跑去相亲结婚?关于喻以钧和元可昀的爱情故事,请看【相亲相爱】之二:橘子说797《不要爱熟女》! 后记 写了这么多小说,这本让我感觉最累,不禁深深懊悔,不该把男主角设定为“腹黑”。 因为最近“腹黑”很流行,我好奇之下去查了定义,原来就是城府深、心计深沉的意思,心想没写过这类角色,就来尝试看看,没想到大约写到一半就后悔了。 凭我有限的脑容量,设计情节已经够累,还要设计角色去设计别人,脑力的消耗是平日的几倍,写是写出来了,但有没有达到效果?男主角够不够腹黑?自己也不能肯定,前半或许有,到后来作者与男主角似乎双双遗忘了耍腹黑的初衷……就请当作男主角被女主角收服,沉浸在爱情的感动里,已无心思再捉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