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怀谁不乱》 第一章 【第一章】 ……昔,百业初萌,本镇即以「万工轿」驰名天下,尤以镇南风氏为业中翘楚,世所称赏也。 ——龙凤镇镇志 清逸清逸清逸清逸清逸 小桥之上,两军对垒。 倏地,「十面埋伏」杀气重重的乐音响起,声声摧肝沥’ 胆——「娘的!」憋着大气久久不敢喘一口的张屠夫,猛然回身,狠狠朝一旁穷秀才头上巴了下去。「已经够紧张了,还在那边给老子弹什么琴!」 「是……琵琶。」穷秀才瑟缩了一下,呐呐道:「人家也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嘛。」 是该缓和一下气氛,因为原本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的春水桥畔,此时此刻,所有行人摊贩、大人小孩、阿猫阿狗全都静止了动作,屏气凝神地望向桥上。 一列送花轿的队伍和一行送棺材的人马恰在桥上狭路相逢,形成那黑羊白羊争道,谁也不让谁的紧张对峙场面。 良久,领着花轿的娇娇小姑娘终于开口了。 「麻烦让一让。」一身翠绿如柳,眉目弯弯如画的风寻暖笑吟吟道。 「是该让,不过要让也是你们让。」一身黑衣沉肃如煞的邢嬷嬷冷哼,「今日是良辰吉日,我们家棺木急着送交东主手上,可是半点也耽误不得的。」 「婆婆此言差矣!」风寻暖眼儿眯眯地笑着,声音清脆爽利,「既是良辰吉日,难道只准你送棺材,不许我卖花轿不成?」 「谁管你家卖下卖花轿,可你的花轿偏偏挡着我的道儿了!」邢嬷嬷毫不客气地道:「我劝你还是快快让路吧!」 「让路?」风寻暖眨了眨眼,「婆婆,可我做花轿的都不嫌碰上你家棺材秽气了,你怎地反倒还嫌我家花轿碍眼呀?」 「我邢家棺材是怎么个秽气了?正所谓见官(棺)发财(材),不知有多吉利应景呢!」邢嬷嬷双手往腰上一擦,下巴一抬,有说不出的骄傲。「而且俗话说: ‘生死为大’,既知我运的是棺木,你的花轿还不快快后退让道儿?」 「婆婆,真是失礼了,可偏偏我家的花轿就是让不得道儿。」 风寻暖笑得一脸歉然。 「我说你这丫头可别给脸不要脸,可知我今儿个抬出的这上好檀木大棺是何名目?」邢嬷嬷一哼,昂首道:「正是蒋参军家的老太爷指名要的喜材,专给他老人家添福添寿的,你敢拦吗?」 「原束是蒋参军家老太爷的喜材呀!」风寻暖哎呀一声,连忙朝她欠身。「失礼失礼。」 「既知失礼,还不快让?」 「我只说失礼,没说要让呀!」风寻暖小手朝后一比,灿笑如花的说:「婆婆,你瞧,这顶金银彩绣大花轿,顶上锈的是长寿仙桃,轿身刻的是富贵牡丹,端的是华贵逼人,恰恰是赵大都督‘指定’明儿个娶媳妇儿要用的,我风家打造了三个月,今日也是‘奉命’非把轿子送人都督府中不可,十万火急——你说,我能让不能让?」 她也是有千百个不愿意呀。 「赵、赵都督?」邢家众人闻言不禁倒抽了口凉气,为首的邢嬷嬷却是脸色一沉。 「婆婆,我知道生死为大,但是蒋参军老太爷还没急着要死呀,可赵大都督家的媳妇儿可赶着要嫁了,所以婆婆还是让一让道儿,给赵大都督一个面子吧!」风寻暖笑吟吟地道。 这是什么话? 这可恶丫头笑若春花,语声轻软,可字字都是让人抵挡不得。邢嬷嬷再有万般不甘,也只得强忍下这口气,黑袖朝后一挥,「咱们让!」 「谢婆婆。」她甜甜一笑,绿袖一扬,「起轿!」 就在邢家棺木后退,风家花轿前进,两方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风寻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黑沉沉喜材上头的菊花雕纹。 咦? 她心念一动,不禁看怔了。 好美的离纹哪! 虽只是浅浅数办舒展,却有说不出的意态高洁、傲世迎霜。 「这邢家的雕工倒是颇了不得!」她喃喃自语。 两队人马越拉越远,可那菊华雕饰却让风寻暖不由自主频频回顾——哪知虽只一眼,便无意烙下了心,结下了缘… 梅龙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百年邢家棺材铺,不但字号老,信誉好,工精料实在,寻常更是一棺难求,尤其是由邢家公子亲手所制所离的喜材,更是王公贵族、富绅豪门的最爱,光是下订的单子,已经排到后年冬天啦。 可饶是邢氏家大业大,财势傲人,却还是难以改变人们对于「棺材铺」阴森,秽气、诡异、恐怖的旧有印象。 尤其邢家大宅占地辽阔,却是以黑色珍贵檀木筑成。远远看着,就像是在一片烟波秀丽、花红柳绿的梅龙镇上,静静盘踞伏卧的一头不祥巨兽那般骇人。 所以面对行事作风低调的邢家人,外界人们自然是更加敬畏而远之了。 「大少爷……」邢恪的随从灵子看着专注雕刻的主人,突然叹了一日长气。 「唉!」 相貌英俊却阴郁沉默,身形颀长却气质冰冷脱俗若鬼仙的邢恪头也未抬,修长手指握着凿刀,全神贯注地在上好玄木表面雕出一片片竹叶。 没有好奇,没有回声,没有反应。 对喔,主人本就是个绝世闷葫芦,就算独自一人关在屋里十天半个月也可以吭都不吭一声,他怎么给忘了呢? 「大少爷……」灵子眨了眨眼,既然话已经起了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昨儿小的又听见墙外有小孩经过,嚷嚷着说咱们这里是鬼屋。」 邢恪只是抬头睨了他一眼。 「小的知道大少爷是绝不会在意这些胡话,但是小的真想要冲出去狠狠教训那些臭小鬼一顿——」灵子按捺不住,气呼呼地道:「说到他们的爹娘还真是没气质、没教养、没礼貌,才会纵容自家小孩在人家屋外臭嘴乱喊,简直是梅龙镇之耻!」 有那么严重吗? 顿了顿,那修长手指又恢复雕刻动作。 「哼!也不想想,我们邢家棺材铺可是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放眼这全江南,谁家没用过咱们邢家的棺材?」灵子着实气得狠了,口不择言道:「将来他们就别有求咱们邢家的一天。要不然——」 「灵子。」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却极其有效地止住了灵子的口无遮拦。 「呃,是是,大少爷,灵子不说了、不说了。」灵子悚然一惊,赶紧闭口,免得真恼火了主子。 好不容易回复耳根清净,邢恪正要专心雕竹之际,一个怒气冲冲的苍老女声由远至近响起——「大少爷,反了!反了!」 邢恪不着痕迹地微叹一口气,停下手势,抬头望着满面怒容的邢嬷嬷。 「嬷嬷,你怎么了?是谁惹你老人家发这么大的火?」灵子见机快,赶紧上前慰问。「告诉灵子,灵子帮你出气去!」 「灵子,」邢恪终于开口,冷冷地瞥了随从一眼,「不许生事。」 「是。」灵子只得收起义愤填膺,乖乖退到一旁。 第二章 「嬷嬷,怎么了?」他盯着一脸气愤的老嬷嬷问道。 「大少爷,你千万莫再息事宁人了,现下已不再只是背后说说闲话、放放不实谣言这么简单了,这回人家都欺到咱们头上来,公然向邢家铺叫嚣挑衅,咱这口气还能忍得下去吗?」邢嬷嬷火冒三丈地将春水桥上的争执,一一道来。「你听听,这还有王法吗?」 「风家轿?」邢恪俊美脸庞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 「是啊,他们风家轿仗势着赵大都督这靠山,竟然当场给咱们邢家铺没脸!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还真当咱们邢家铺没人了?」邢嬷嬷年纪虽大,火气却不小,大有立时要准备家伙撂人械斗去的腾腾气势。 「嬷嬷休恼。」邢恪平静地开口,「你忘了咱们邢家祖训了吗?」 邢嬷嬷一呆,老脸微微一红,犹嘴硬道:「老奴没忘,可是风家领轿的那丫头实在太嚣张——」 「祖训言明,邢家以棺为业,奉生死大事为尊,不与世人争奇,敬重鬼神于天……」邢恪语气淡然,「嬷嬷,咱们做的这行,是为安世人百年长眠之生死心愿。而这些年来你我不也看尽了,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就算生前如何争权夺利逞凶斗狠,死后也不过死后一封棺木一环黄土罢了,争有何好争?气又有何好生?」 邢嬷嬷愣了愣,和灵子相视一眼,两人脸上皆带惭愧之色。 「是。」邢嬷嬷心服口服地一欠身,胸中怒气全烟消云散不见去也。「大少爷教训得是,老奴明白了。」 邢恪点点头,神情依旧沉静。「嬷嬷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是,老奴告退。」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解决,邢恪又低下头去,以小拂尘轻拂掉木上雕刻残存的木屑,现出清逸飘然的竹中君子形容来。 风老爷手上拈着香,神情肃穆恭敬地对着风家历代祖先牌位祝祷。 「请风家历代祖先庇佑曾曾曾孙女儿寻暖,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坐上我风家花轿风光出嫁,从此洗心革面安为人妇,相夫教子尊贤敬上,莫再四处惹是生非,最重要的是,千万得断了她心心念念接掌家中祖业一事——」 「爹爹、爹爹……」一把娇脆脆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您知道我今儿个做了什么吗?」 光听她欢天喜地的激动语气,风老爷心头登时掠过一抹不祥预感。 「风家历代列祖列宗,那咱们就这么说定罗!」他匆匆将香插入香炉内,一回头对着女儿却是未语先叹息。「你呀……唉。」 「爹,我又怎么了?」衣衫如碧,笑语嫣然的风寻暖一挑杏眸,下依地跺了跺脚。「干嘛见了女儿就皱眉头?」 「你今天送花轿上赵大都督府里去,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了?」风老爷一颗心提高高的问。 「才没有呢,赵大都督对咱们家花轿满意极了,还命人备了-两只金元宝给女儿,说是给‘世侄女儿我’打首饰用,以及一包南洋上好珍珠粉,说是吃了后,肌肤会雪白柔嫩得像珍珠那般漂亮。」她笑嘻嘻的说着,「爹,这金子珍珠粉事小,可面子里子极大,足见赵大都督待咱们家多么敬重客气呀!」 「大都督忠旰义胆、待人亲切,自然是好的。」风老爷松了一口气,「那你倒说说,你做了什么?」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她得意洋洋地道来。「……连邢家都给咱风家让道儿,女儿我很有本事吧?」 「你你你……」风老爷听得老脸涨成了猪肝红,差点吐血而殁。「你居然得罪了邢家,你、你……」 「爹,您何必这么气急败坏的?」她一脸困惑。「我那哪算得罪?不过是请邢嬷嬷让个道儿,而且我从头到尾连个脏字都没出口耶!」 认真论起,她可是用爱和道理感化了凶巴巴的邢嬷嬷,而且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两军争道的僵局——现在想来,她还深深为自己的临机应变感到赞叹不已呢! 「你这丫头,这回可闻下大祸了!」风老爷大大跌脚。 风寻暖还是一脸困惑,压根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你可知梅龙镇上流传的,关于邢家老铺的一句古谚?」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想了想。「爹是说那句‘邢家棺,赛天下,判官好礼阎王护驾’吗?」 据说邢家是归阎王老爷罩的,只要家中挂点的老人家用了邢家棺,保管黄泉路上一路吃好睡好走好,还能庇佑后代子孙平安喜乐,家中六畜兴旺。 有那么神吗? 她早就怀疑这是不是邢家自个儿对外宣传用的夸大不实榜词了。 「既然听过,你就该知道邢家可是得罪不得的,除开他们乃是梅龙镇上最为神秘诡异的一支制棺门派,传说凡是对邢家不敬的都会遭逢祸事不说,就冲着他们富可敌国,跺一脚全梅龙镇乱颤的庞大势力,咱们也招惹不起呀!」风老爷急得团团转。 「爹爹呀,您会不会听坊间那些说书茶博士的鬼故事听多了,把现实和传说给搅混了?」风寻暖忍不住轻笑出声。 「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了,你还笑得出来?」风老爷气不打一处生。「若不是现今掌铺的邢公子向来行事低调,素不喜与他人争一时春秋长短,咱们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呀!」管家阿福惊慌失措地连滚带爬的冲进来。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风老爷脸色一沉,威严地道:「说话仔细些,老爷我哪里不好了?」 「不、不是老爷不好,是、是……」阿福气喘吁吁,话说得结结巴巴,「是老爷您最宝贝的一池子五彩锦鲤全翻肚啦!」 什么? 风老爷如遭电殛,僵了半天后,陡然发出一声惨叫——「我的小红小花小黄小白小绿绿啊……」 眼看着父亲失心疯似地嚷嚷着冲了出去,风寻暖茫然地张大小嘴。看都看傻眼了。 该不会……这么灵吧? 她吞了口口水,僵硬地干笑起来。 「是巧合,呵呵呵,一定是巧合……」 接下来,风府里的鸭子过路被牛车给辗了过去、檐上一窝燕子蛋突然落了地,摔得黄黄白白触目惊心,灶房水缸里养着准备待煮的田鸡,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奇丑无比的蟾蜍……这统统都是得罪了邢家的悲惨报应啦! 风府上下开始人心惶惶,有人提议要备厚礼到邢家告饶,还有人提议去城隍庙向城隍老爷下跪求情,更有一派奴仆私底下暗暗串连,要去请老爷主持公道,干脆亲押大小姐去向邢家赔罪。 「你们够了没有!」 憋了好几天,风寻暖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当着大厅内众人的面摔杯子,惊醒一堆迷信之辈。 「你——」她咬牙切齿的开口,怒瞪赶鸭的仆人阿泉。「鸭子会给牛车压扁,还不是因为你赶鸭子上架,逼得它们被迫在车轮底下疯狂乱窜过路的缘故?」 「呃……」阿泉登时闭嘴。 第三章 「还有你——」她纤纤指尖几乎戳上花匠老瓜的鼻头。「那窝子燕卵好端端在檐上,若没有你拿黏竿去捅,它们会掉下来吗?」 「小姐明察,小的本意是想要黏蝉……」 「春天有蝉吗?」她一记杀气腾腾的眼神甩过去。 老瓜赶紧噤声。 灶房里的厨娘江妈赶紧跳出来自清。「小姐,那缸子田鸡可不是老奴偷偷换了去的,真的是因为——」 「没人说你。」她哼了哼,目光投向管家阿福。 「小姐冤枉啊!阿福一家三代都是风家的家生奴才,对老爷小姐是忠心耿耿,绝对不敢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恶行啊!」阿福接触到小姐的眼色,忙呼天抢地喊冤: 「我说管家,我记得前些日子你那小孙子最爱抓田鸡去钓大草鱼了。」她好整以暇的提醒他,「昨儿个他也进府来玩,你要不要回去问问,是不是他一时顽皮,拿蟾蜍换了田鸡去?」 阿福一时语结,想起昨儿小孙子怀里鼓得胀胀的,不禁心下微微发凉。 「所以罗,」风寻暖一脸胜利地环顾四周,愉快地摊一摊手,「这都是巧合——巧合而已。」 「那……我的小红小白小黄小绿绿怎么说?」坐在首位上的风老爷眼睛哭肿成了核桃,哀哀怨怨地问。 「那是意外。」她理所当然地道:「初春天气邪,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甭说鱼会生病了,就算是人都容易着凉伤风的,所以这一切全是意外加巧合,作不得数的。」 风寻暖当然不会笨到当众承认,锦鲤翻肚有可能是她那天失手把整包珍珠粉掉进池溏里的关系。 大厅之内,众人虽是心有不甘,却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外头守门的阿金突然满面狂喜,大呼小叫地沿途嚷嚷了进来。 「老爷!老爷大喜啊!有有有……圣——旨——到——」 圣……旨到? 风老爷眼睛亮了起来,厅内奴仆人人面面相觎,均是惊喜万分。 「我就说吧,之前的衰事都是巧合,眼下这才叫否极泰来、喜从天降嘛!」 没想到她风寻暖还真是高瞻远瞩、铁日直断哪,呵呵呵! 不一会儿,备好了香案,风府阖府上下所有人等敬跪于地,静候京师远来的公公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察闻江南梅龙镇‘柳氏媒人馆’、‘东家酒楼’、‘风门凤轿坊’、‘花房嫁衣阁’四大世家,世代以来善营婚商喜庆之事,颇受江南百姓称许,朕闻知甚喜,特将帝姬宝娇公主婚事托予尔等。今着令风氏新任制轿主事,于三月之内,承接公主龙凤花轿雕制之事宜。若纭于期限之内造出美冠天下之极品花轿,朕必大悦,当御笔亲书‘天下第一轿’圣匾颁封,并赐下黄金五千两,以兹奖赏;如若有违朕意,有负朕深切托付者,自当重重领罚,钦此,谢恩。」 「一道旨——惊醒我梦、中、人——吓得我——心惊胆战——失了魂——」 风寻暖望着自从接了圣旨后,就像中了邪似的,反覆唱着这句黄梅调的父亲。 这是她爹? 她温文儒雅、气定神闲、从容自若的爹? 「那个……」她清了清喉咙。 「新任制轿主事……新任的……呜呜呜……不……」风老爷从小声呜咽转为嚎啕大哭,还不忘边哭边转头望向女儿,然后越看哭得越大声了。 「爹,明明是天大地大的喜事,怎么被您搞得像是咱们家死了人似的?」她实在是一头雾水。 「本来是喜事,可这事要是落到你手上,那就、就……」风老爷一时悲从中来,眼圈儿又红了。 「爹,您干嘛瞧不起自己的女儿?」她大大不服气。「好歹我从小也是在轿坊里玩大的,做轿的程序我摸得一清二楚,有什么难的?」 「不难?那你上回自作主张,说是要创新个什么东西,把灿烂喜红绣金的轿裙给换成了天青蓝镶银线的,幸亏那些老师傅拼死拦住了,要不那样一顶不吉不祥的青森森大花轿给抬到了元老爷府上,咱们风家招牌不给人砸烂了才怪!」想起此事,风老爷犹心惊胆战。 「爹,不是我说,那大红花轿都做了几百年了,您看得不烦,我都腻了。」她说得兴匆匆,小脸酡红如霞。「其实我早有盘算,要是风家轿正式传予我手,我一定会改良轿子的长宽高,从里到外的雕饰全部焕然一新,然后新娘由坐改成躺的,增添出嫁路途中的舒适感——」 由坐改躺?那新娘不是出嫁,而是直接出殡了吧! 「除非我死!」风老爷都快脑溢血了。 风寻暖望着气急败坏的父亲,忍不住懊恼道:「爹,您早晚都是要交班的,趁现在皇上亲下圣旨,要我这新任制轿主事来承接公主花轿一事的机会,不如就——」 「你别成天净想着做这些粗活儿,这不是女孩儿家该做的事!」况且他死也不肯让风家轿百年招牌就此毁于她手中。「你给我趁早嫁人去!」 「我才不要!」她也不禁火了。「爹爹,您不疼暖儿,您就是瞧不起暖儿。」 「爹是一片苦心——」 「我不管!总之,暖儿一定会教爹刮目相看的!」说完,风寻暖气呼呼地拎起裙角就往外跑了。 【第二章】 她一定得证明自己的实力,她一定得让爹爹安心将风家轿交托给自己。 而最好的法子,就是学得一身雕刻好功夫,叫爹爹再也不能小看她。 可是全轿坊里的老师傅个个见了她就想逃,压根没人愿意教会她这些。 「看来想回轿坊搬救兵也是没指望的了。」她愀然不乐地边走边踢着地上小石子。「唉,难道我风寻暖就真这么人憎狗厌吗?」 走着走着,风寻暖眼角余光蓦地瞥见一旁墙上张贴的告示,不禁停下脚步,睁大了双眼——邢家老铺,征人启事。 凡十四岁以上,四十四岁以下心智健全之男丁,有意愿加入邢家参与制棺行列者,请入内洽询。 另每月待遇四两银子,供食宿,享棺木员工价四折。 机会难得,迟者向隅,非诚勿试。 不知怎的,这份黑纸白字的征人启事看得人心头一阵发寒。 所有不小心经过这启事旁的老百姓全满脸惊恐,双手合十频念阿弥陀佛,低头快闪。 风寻暖却是两眼亮了起来,激动地双手贴在启事上。「天助我也,真真天助我也……」 二话不说,她立刻撕下启事! 邢家老铺大厅内摆放着一张书案,除开坐在后头的灵子一人外,整座大厅由早到晚,空空荡荡。 「呵——」灵子打了个大呵欠,一手支着下巴,满脸无聊地望着大门。 奇怪了,为什么告示贴出去都三天了,居然连一个应征的人都没有? 「是我在启事上写得不清楚吗?」灵子纳闷不已,扳着手指数算着,「没错呀,月俸四两银子,供食宿,还有当世少有的员工福利,到底是哪儿出错了?」 「为什么他们百年邢家老铺想新增个学徒人手就这么难哪? 正在自怜自艾间,一个娇俏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们是来应征的!」 第四章 终于有人来了? 灵子大喜,猛然抬头,顿时失望至极。 眼前是个笑吟吟俏生生的小姑娘,身边还带着一个孔武有力的丫头,手持被撕得烂烂的告示……来同他开玩笑不成? 「姑娘,我想你是搞错罗。」灵子挖了挖耳朵,不感兴趣地道: 「‘万花楼’在隔壁街,不在这儿喔!」 「啐,你瞎了狗眼啊?我们家小姐全身上下有哪一点像青楼艳妓了?」风寻暖还没开口,一旁的丫头阿香先沉不住气了,铜钵大的拳头砰地一槌书案,险些把桌子劈成两半。 「呃,阿香……」她赶紧拦住力大如牛的贴身丫头。「莫气莫气,咱们是来应征当学徒,不是来拆人家房子的。」 「是是是……是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灵子早吓得躲在椅子后头。 「是,小姐。」阿香狠狠瞪了他一眼,乖乖依言退后。 「这位小哥儿,我们是来应征当学徒的。」正所谓迎面不打笑脸人,杏眼桃腮、娇俏动人的风寻暖朝他盈盈一笑,「劳驾录取我们吧。」 「可是我们征的是男丁,不是姑娘喔!」灵子看得眼都直了,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姑娘,你真的搞错了。」 「我没搞错,我就是来应征学徒的。」风寻暖满眼兴奋与期待。「听说邢大公子一身出神入化的雕刻好功夫,能够雕得花朵栩栩如生、姿态动人,我就是来学这门功夫的!」 灵子满眼的粉红泡泡登时消失,愕然地瞪着这位快乐得小脸都发红的小姑娘。 她究竟是哪儿来的自信? 邢家雕刻鬼斧神工,可是代代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外的至高无上神秘奇技,又不是路边那等教人家做糖人儿的小贩,可随意传授的? 「姑娘,」灵子觉得有必要替主子声明一下立场。「这是不可能的,你请回吧。」 「不不不,我是很诚恳的来学艺,请小哥儿你务必给我这个机会……」 「唉,不是我不帮忙,而是我们邢家老铺做的是棺材,甭说一个小小学徒没法学到邢家独门雕刻密技了,就凭你一个女孩子,光是要你刨棺木,怕就把你给吓哭了吧?」灵子双手抱臂睨着她,一脸了然于心。 「我不怕!」风寻暖满眼燃烧着熊熊决心,一脸坚持。 「可是……」 「小哥儿,你就把我和阿香当成是男的就行了。」她美丽的鹅蛋脸上写满了强烈的说服力,「无论是什么粗活儿,我都能行的!」 「当成男的……」灵子目光瞟向一旁浓眉大眼、孔武有力的阿香,呛了一下。 「她是没问题啦,可你……」 「还没找着人吗?」一个好听的男声悠悠响起。 灵子一呆。 风寻暖诧异的回头,望入了平生所见过最清灵澄澈的一双眸子里。 「鬼啊——」阿香惨叫一声,登时恶人无胆地晕了过去。 「鬼?」风寻暖一惊,四下张望,满面疑惑。 整座大厅里也就只有小哥儿和那个白衣翩然、玉树临风、气质脱俗不若尘世中人的好看男子……哪里有鬼? 灵子忍不住跳出来扞卫主子,忿忿不平的斥道:「我们家公子才不是鬼!」 公子充其量只是高了点、脸色苍白了点、衣衫轻飘飘了点、黑发长了点……哪里像鬼? 「对不住,我家阿香打小就有点斗鸡眼,还口无遮拦惯了,请公子和小哥儿莫见怪才是。」风寻暖小脸一红,赶紧对那位英俊的公子爷解释。「你……不会生气吧?」 邢恪静静地伫立在当场,仿佛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瞥了眼吓昏在地上的丫头,口吻淡淡的说:「需不需要叫大夫?」 「喔,不用不用,我家阿香晕得快醒得也快,不用叫大夫了。」 她心不在焉地道,目下转睛地傻傻望着他。 原来他就是传说中那个神秘、诡异、拥有庞大「黑暗势力」的邢大公子呀! 可是他看起来就像天上谪落的仙人,哪里像是外头流言流语流传的那么骇人可怕? 邢恪点点头。 神情幽淡,身形修长,白衣清逸的他,通身上下飘然若仙的气质,仿佛随时欲乘风归去。 而他的确也是来时悄然去时翩然,简短一句问罢,转身就要离去,有些看傻眼的风寻暖豁地醒觉过来,急急唤住他。 「邢公子!」 他回头,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我叫风寻暖,今年十八岁。」她冲动地脱口而出。 灵子愣愣地张大嘴。这姑娘又搞错了,今儿也不是在举办相亲大会哪! 邢恪眼底掠过一抹迷惑。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征人告示上头说凡是年满十四岁以上,四十四岁以下,都能来应征学徒的!」她小脸微红,连忙澄清解释。「我今年十八,已经符合资格了。」 原来如此。 「你是女的。」邢恪指出。 「对,虽然我是女的,但是我有一颗充满理想、抱负和热诚的心,我是真心诚意想来邢家老铺学功夫的。」她诚恳又激动地道,「请大公子能够教我雕出,像你刻在喜材上头那样高洁傲骨的菊花纹饰!」 「你怎知那是我雕的?」他凝视着她问道。 她嫣然一笑,「那么精奇高妙、出神入化的雕工,除了邢家老铺的大公子,还有谁能雕得出来呢?」 邢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半晌后,点点头。「多谢夸奖。」 「呃……」她愣了下才回了句;「不客气。」 「那,风姑娘请自便。」 「喔,好,好啊。」她怔了怔。 然后……他就翩翩然地走了。 顾不得晕倒在地上的丫头,回过神来的风寻暖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等一下……」 冲得太快,脚下一个收势不及,她猛然朝人家背脊撞了上去! 「公子——」灵子惊呼。 在撞上去的那一刹那,风寻暖心下暗叫糟糕——像他这么弱不禁风、风吹会倒的文弱公子,哪禁得住她横冲直撞牛似的蛮力? 该不会师还没拜成,人就被她给撞死了吧? 可没料想到,险险被他坚硬结实肩背弹飞的却是她……「当心。」他回身长臂一捞,稳住了她往后倒的身子。 「咳咳咳……」她撞得一阵头晕眼花,哽在喉头的气登时也走岔了。 他他他……他的背是铁铸的不成? 邢恪低头看着额头发红还流了鼻血的她,心下有些歉然。 「没事没事,我、我没事。」虽然鼻头疼得紧,还有股热热的液体不断流下来,但望着他深邃的双眸时,她依然冲着他挤出了一朵大大的笑。「邢公子,我可以留下来当学徒了吗?我、可以吗?我一定会努力做事的,可以吗?可以吗?」 看着她娇巧小脸流着两管鼻血,额头红肿,却还殷勤咧嘴满面堆欢的表情,那个「不」字突然很难从邢恪嘴里说出。 春暖花正开,清风入帘来。 邢恪低头执笔,在一方雪浪纸上细细绘着松叶。 第五章 噗嘶!噗嘶! 突然,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停住了笔,微微侧耳,面带沉吟。 是专心过度以致出现幻听吗?要不怎么窗外频频出现奇怪的声响……他终于抬眼望去,平静无波的脸庞难得地一愕。 风家姑娘那张娇俏得像苹果的脸蛋在窗外探头采脑,还不忘朝他打暗号使眼色。 他放下笔,起身走近。 「有事吗?」 「邢公子,请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教我雕刻?」风寻暖抬起头笑嘻嘻的,脸皮奇厚大言不惭地问。 「风姑娘,我只答应你留下当学徒,没答应教你雕刻之技。」 他怀疑究竟是她耳朵有毛病,还是他表达能力有问题。 话说回来,她既然名为学徒,为何没有待在铺子里帮手,反而在这里闲晃? 「我知道我知道。」她满面笑容,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些都是小细节啦,可我还是希望邢公子你能看见我的诚心、了解我的决心,而且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会被我感动的!」 她笑意晏晏,灿笑若花,就连死缠烂打的时候都表现得诚意十足。 邢恪盯着她,半天没说话。 「怎么样?怎么样?」她的脸因期待而发光。 「不怎么样。」他只是耸耸肩,然后继续画他的岁寒松友图。 无动于衷?没关系,她有的是满满的时间和热血澎湃的体力,她绝对不会放弃的! 「大公子,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给你看的!」她在窗台喊得兴高采烈,然后一缩头,又不见了。 邢恪专注描绘的动作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刨制棺木喜材是件苦活儿,极致劳心劳力,历年来多得是人铺学了三天就熬不住,自动打退堂鼓的大男人,更何况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 相信过没几天,她自己就会放弃了。 但是邢恪万万没想到,三天后,当他带着雕绘图走进铺子里时,在松木沉郁香气之中,却意外瞥见了在一群挥汗如雨的汉子堆里的那抹纤巧身影。 「这木头得挑沉实的,却又不能太坚固死硬,而且——」铺子里主事的姚老师傅瞥见主子来了,连忙立正站好。「大公子,你来啦。」 「大公子好!」所有师傅恭恭敬敬唤道。 他点点头,目光移向一旁的风寻暖,俊秀如玉的脸庞微带一抹迟疑。 「大公子好。」她笑嘻嘻地开口。 「你还在?」他难掩诧异。 「呵呵呵,大公子说笑了。暖儿是来当学徒的,当然在啦!」 她愉快地回道。 邢恪闻言,只是微挑眉,不发一语,随即带着雕绘图到内间,在其中一具刨得光滑并以桐油刷制得亮晶晶的喜材前,挽起袖子,取过自己专用的雕刻刀具箱。 风寻暖直觉就要跟过去看,但甫迈开脚步,却发现那两扇竹门倏然被关上! 「嗳嗳嗳!」她立刻抗议。 「嘘!」十几个师傅和学徒不约而同对着她比出噤声的手势。 她呆住的看着众人。 「大公子雕刻的时候,是绝不能有任何闲杂人等在场的。」 姚老师傅一本正经地解释,「暖儿,每家铺子都有自个儿的店规,尤其是工艺之家,都有本门不传之秘,外人偷师是最大的禁忌,知道吗?」 「是,暖儿知道。」 她自然明白的,因为他们风家轿也有这条铁打的规矩。 可她不是来偷师的,她是真心诚意要来拜大公平为师,想学习能够雕出那种轻描淡刻间,就能够扣人心弦、震人神魂的美丽雕饰。 假如她学成了他精妙的雕刻功夫,再加上她与众不同的设计品味,届时为宝娇公主设计出的花轿必是天上地下绝代无双啊! 到得那时,爹就不会再成天逼着她嫁人,也会放心将风家百年基业交付到她手中了。 光想,风寻暖就满眼发光,兴奋难禁。 可是在大公子还未正式收她为徒前,她的确也不好强人所难,硬要进去偷看。 「小姐,刚刚管家叫咱们去劈柴。」阿香突然冒出来。「不过你在这儿休息就好,那么点木柴,奴婢去砍就行了。」 自从知道小姐要来邢家学艺后,贴身丫头阿香便是死活也要跟着自家小姐,就唯恐小姐吃亏受罪了。 「不行,咱们都是进来邢家干活儿的,一切平等。」风寻暖有些依依不舍地望了那紧闭的竹门,随即回头对阿香一笑,「走吧,咱们劈柴去。」 「可是小姐……」 「走啦!」 待她俩离去后,姚老师傅和其他人忍不住面面相觑,三天来心里的疑惑再也憋不住了。 「说也奇怪,堂堂风家轿的大小姐,居然为了学雕刻就跑来咱们铺子当学徒?」福师傅挠头。 「他们风家是做花轿的,跟咱们做棺材的,未免也离了十万八千里了吧?」感师傅搔耳。 「风家雕刻也是一绝,她为何不去继承家业,反而舍近求远,却来求咱们大公子教习呢?」常师傅摩挲下巴。 「风家轿该不会打算转行,也要改做棺材,和咱们竞争了吧?」满师傅抱臂沉吟。 「呔!」满师傅那句话登时惹来众人一阵耻笑。 人家风家轿最近才蒙皇上圣旨钦点为公主制轿,风光得不得了,荣显得了不得,哪可能在这时转行卖棺材呀? 在竹门之后,正以丝绒厚绢谨慎磨拭凿刀的邢恪,对于师傅们的疑问全听在耳里。 「是啊,」他温润俊雅的脸庞也有相同的疑惑,「她究竟所为何来?」 入夜。 邢家大宅在夜色掩映下更显幽静无声,园林和亭台楼阁间,连燃上几盏纱灯也无,更显得阴暗骇人。 饶是胆大包天的风寻暖,在提着灯笼走过小桥的时候,也不禁吞了口口水,下意识环顾了一下静谧得让人有点发毛的四周。 「啐!风寻暖,你这个胆小鬼,不过就是晚上罢了,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这几日白天不都把整座大宅逛遍摸透了吗?」她忍不住自我唾弃。 自从住进邢家大宅后,她才发觉世上的流言蜚语果然都听不得,什么邢家阴森恐怖,邢家人个个诡异难缠,一招惹了邢家便会衰事上身,霉运下绝? 这几日住下来,她发现邢家人只是行事低调,脾气有些古怪,不太与外人打交道,除此之外都很正常嘛。 所以原本就没把邢家诡异名声当一回事的风寻暖,这下子更是自在地在邢家大宅遛达来遛达去的,全当自个儿家灶房一样。 但是白天闲逛是一回事,晚上摸黑走夜路又是另一回事了。 手上提着灯笼,一颗心也高高吊着,她每踩一步就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卜通一跳。 好不容易拐过小桥,步过几丛在夜色里显得黑压压的竹子,她终于看见了燃着温暖烛光的院落,不禁松了口气。 风寻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感动邢恪,让他能放心传授她独门雕工——而她捧在怀里的这一小锅物事,就是她今晚诚意的展现啦! 蹑手蹑脚走近门口,她心儿莫名紧张得怦怦然,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敲门。 第六章 叩叩! 她抱着那锅暖热的物事,迫不及待地扬起大大笑脸。 等了像是有一世之久,门终于咿呀开启。 「大公子,我给你送夜宵来了。」她仰起头,笑得好不灿烂。 邢恪一脸困意,两眼无神地望着她,良久不发一言。 「大公子晚安,暖儿给你送夜宵来了。」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挂不住了,只得再重复一次。 白昼里那个斯文尔雅、沉静淡然的邢恪好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像睡得正熟又被叫起来的小男孩,他看起来像是站着的,实际上却是睡眼迷蒙、身躯东倒西歪。 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个沉重的头已经咚地倒在她的肩上! 「哎哟,大公子小心……」她差点被他看似瘦弱实则结实的身子当场压扁,忙死命的以脚尖钉地,努力撑住一转眼又睡着了的大男人。 他他他……真是大公子本人吗? 她一时惊疑不定起来。 可是眼看他身子越加发沉,她的双脚已经撑不住在发抖了,风寻暖顾不得灯笼和夜消,忙抛在一旁,努力扶住他的身子。 「娘呀!」她连吃奶的力气都给使上了,拼得汗流浃背,死拖活拖地才将他「扛」回寝房里。 等到终于得以将他「卸货」到床上时,风寻暖也腿软虚脱地瘫坐在床底下,靠着床沿气喘如牛。 「公、公子,你……呼……呼……」她抹了把满头汗水,差点喘得断气。「未免也太……太……好睡了吧?」 邢恪依然睡得不省人事,就算天塌下来也毫无所觉。 真难想像他刚刚究竟是怎么会听见她的敲门声,还能够起身来开门。 「吓!」她悚然一惊,盯着他沉睡中的英俊脸庞,突然吞了口口水。 难道这邢家大宅里真的有、有……什么……风寻暖浑身寒毛一炸,忽然打了个寒颤。 「呸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睡着的人总有各种怪癖的嘛,像她爹就是鼾声如雷,阿福管家则是梦话不绝,阿香则是拼命流口水,至于她自己……嗯,自己睡着了倒是不晓得有什么怪癖,可是说不定她的睡癖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更严重多多呢! 思及此,所有鸡皮疙瘩又安安心心回复原位,笑容回到了她眼底。 「话说回来,大公子,你这样的睡法真的很危险耶,万一我是‘采草贼’的话,只怕你都被我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呢!」她噗地笑了出来,随即支着下巴,小脸凑近他俊秀如玉的脸庞,细细地打量研究着。 老实说,她还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一个大男人……风寻暖好奇的目光直盯着他,自那宽阔的额头往下移至长长毛睫毛覆盖住的、弧度优美的双眸,然后是英挺的鼻梁、紧抿却迷人的嘴唇……她这才发现,他的俊美丝毫不带任何脂粉气息,尽管脸色苍白得像是从未晒过太阳,可是依然隐藏不住他眼底眉梢之间散发出来的英气。 风寻暖心下没来由地一阵怦怦然,双颊微微发烫。 大公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可口呢? 她的脑中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她突然跳了起来,像是后头有几百头老虎在追咬似地,吓得落荒而逃。 完了完了完了,她中邪了中邪了,不然怎么会突然有想要朝他脸颊咬一口的冲动啊啊啊—— 【第三章】 风门凤轿坊。 风老爷亲自去挑选宝娇公主花轿所待用的木头,在上好红桧和顶级香樟间难以抉择。 「红桧好,高贵又大方……」他摩挲着下巴,又恋恋不舍地望向一旁硕大的极品香樟。「可香樟味儿隽永,通轿芬芳……两难,真是两难哪!」 不只木头难选,就连惯常用的雕刻法也得因配合宝娇公主金枝玉叶的身分而有所不同。 风家轿最擅「朱金木雕」法,此技法讲求的是——三分雕刻,七分漆工。且多以樟木、椴木、银杏等优质木材为原材料,透过浮雕、圆雕、透雕等技法,雕刻成各种人物、动植物等图案花纹;运用贴金饰彩,结合沙金、碾金、碾银、沥粉、描金、开金等工艺手段,撒上云母或蚌壳碎末,再涂上传统的大漆方成。 虽说花轿雕纹总脱不离富贵牡丹、吉凤祥凰、福禄寿三星等图案,可是当今皇上有女出阁,且又是最受宠爱的宝娇公主。 若是依往例而制,恐怕衬托不出公主金枝玉叶的尊贵身分来。 「不只轿身规格,就连轿裙上的金银花绣也得重新设计才行。」他喃喃自语,取过桌上刨出的一颗八角门珠,上头富富态态的「喜」字喜气洋洋。「嗯……像这个好,吉利。」 「老爷,怎么这几日都不见大小姐昵?」一位老师傅手上抱了捆图卷经过,突然问起。 「她呀——」不问犹可,一问之下,风老爷满心的喜悦瞬间飞了一大半,他脸色一沉,「越来越不听话了,居然留了封信说要去访名师学手艺,只带了个贴身丫头就跑得不见人影。真是女大心向外,留都留不住!」 风老爷嘴上说得气恼,可语气里却掩不住忧虑之情,听得老师傅们是又想笑又同情。 「老爷,你切莫太担心了,小姐是出了名的机灵百变,她的随身丫头阿香也是孔武有力的,现今四海靖平世道好,罕闻什么毛贼匪盗横行,你就当让小姐出去散散心,不会出事的。」 「她就是爱同我唱反调,也不趁早寻个好人家嫁了,免得我日日提心、天天吊胆。」风老爷叹了一口气,一脸哀怨。「还说什么要接咱们风家轿这门祖传基业,她没砸了风家轿招牌,老爷我就偷笑了!」 「还是嫁人好、嫁人好!」 「干万别让小姐这么劳心劳力的。」 「坊里有我们这些个下人来张罗便行了!」 想起小姐那「独树一格」、「与众不同」、「创新大胆」的种种主张,所有老师傅登时闻言色变,二话不说齐声同意。 「对啊对啊。」麻师傅心有戚戚焉。 「是啊是啊。」瓜师傅点头如捣蒜。 还是让小姐访名师访久一点好了,最好是三个月后花轿制成了再回来。否则大伙在忙得人仰马翻之际,还得担心小姐天外飞来一笔,要在花轿上头乱作文章什么的。 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小姐兴匆匆请了巷尾穷秀才商了幅新娘子的肖像,无论如何都要挂在轿子外头,说是新娘子为啥都得让喜帕蒙住头脸,干啥嫁人嫁得这般低调委屈,不敢见人? 所以她硬是要将画像挂上去,在花轿绕镇行进间,要让路人皆知此番出嫁的新娘长得有多么貌若天仙,迎娶的夫家是多么有福气才能娶到这样的美娇娘。 可是花轿前头挂了画像,那不成了灵车了? 十几个老师傅登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才将小姐给架出坊,而那张画像更是在兵荒马乱之间,从此就下落不明。 此后,众人只愿意让小姐「押送」花轿,却再不许她乱出点子了。 第七章 「可是每当大小姐睁着亮晶晶的笑眼,嘴角弯弯地望着我的时候……」带头的总监工路老师傅突然自言自语,满脸都是「世伯疼爱小侄女」式的傻笑。「实在让人好难拒绝呀!」 「对啊对啊。」麻师傅心有戚戚焉。 「是啊是啊。」瓜师傅点头如捣蒜。 「对你的头,是你的妈啦!」 两株墙头草,瞬间被围殴! 足足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风寻暖才说服自己,那一天晚上会觉得大公子美味可口又好吃,肯定是因为夜色朦胧、灯光昏暗、她体力透支、肚子变饿的缘故。 在亮灿灿的大日头下,所有的妖魔鬼怪、暧昧不明终将无所遁形、烟消云散大公子还是那个沉默寡言、俊秀苍白弱不禁风的大公子。 她风寻暖还是这个三餐正常,且无不良饮食习惯的小暖儿。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坐在矮凳上,她边刨木头边点头。 「是这样的吗?」一个淡然清冷却微带狐疑的声音响起。 她抬脸望向头顶声音来处,顿时张口结舌、脸红发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在阳光下依然俊美白皙若玉、秀色可餐的邢恪。 她双颊热哄哄、脑袋乱嗡嗡间,没想到他却缓缓在她身边蹲下,伸出修长、指节匀称好看的大手,轻抚着她刨过的木头。 他他他……靠得她好近,她她她……闻到他身上好闻又充满男子气息的味道了! 她满脑子冒泡泡,颗颗鼓噪得乱七八糟,胸口卜通卜通失速的心跳又来凑热闹,眼前不断浮现他沉睡的诱人模样。 「……刚刚那样刨法不正确,得像这样才能刨得光净,知道吗?」邢恪边说边示范。 完全没人在听。 半天得不到回应,邢恪不禁微微侧首,疑惑地瞥向她。 「你发烧了?」他一惊。 怎么整张脸活似放进炉里烤了几个时辰的北京烤鸭般又热又红? 「没、没有哇。」风寻暖总算回过神来,惊呼一声,赶紧羞赧地捂住脸颊和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摸……我,我什么都没有看,什么都没有摸,我也什么都没有想哦!」 邢恪完全被她搞得一头雾水。 难道是他平常太疏于和外人接触相处,因此在待人处事上出现了极大的认知错乱和沟通障碍?他忍不住自我反省起来。 「咳,大公子,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风寻暖努力吸气、吐气,足足做了十个深呼吸,这才勉强抑下心慌意乱的燥热感,勇敢抬头看着他。 斗鸡眼,保持斗鸡眼,这样就不会把他的脸庞看得这般仔细了! 邢恪沉默了。 原来她刚刚真的没有在听,不过她的眼睛是怎么了? 「你的眼睛不舒——」他犹豫。 「啊,难道是大公子你决定教授我雕花的学问了吗?」风寻暖大叫一声,顿时欢喜得忘了继续保持斗鸡眼状态。「是吗?你是这个意思吗?你终于还是想通了吗?」 「应该没有。」他盯着她兴奋得红通通的脸蛋,闪亮亮的眼睛,神情有些戒慎。 「噢。」她尴尬了一下,随即又热情满溢地主动握住他的手,上下猛摇。「大公子,拜托拜托啦,你就高抬贵手,就教那么一——眯眯也好,我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 他的手怎么好冰好冷啊! 风寻暖心儿蓦地一抽,一抹无以名之的怜惜在胸口弥漫开来,她将他的手掌抓握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热热的掌温暖和冰凉的他。 满铺子里的老师傅们神情诡异地望了望这个,再望了望那个。 咦?那个被握住手,苍白脸庞渐渐晕红起来,显得手足无措的腼腆男子,是他们素昔心目中那个敬若天神、严肃沉默的大公子吗? 「我——」邢恪从来没有被一个娇娇俏俏的女孩儿紧抓着不放,更不曾被这么甜甜软软的声音央求过,浑身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双眸灿烂如星,弯弯眉儿如黛似翠,噙着笑的唇办彷若蔷薇绽放。 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看过一个女子,从来没有被那么柔软温暖的小手紧握碰触过。 他的心脏也从未跳得这般快、这般急促,一股迷惘却也浮上心头。 为什么她不怕他? 听说外头的人,不都将他这个邢家大公子形容成是神秘诡异得像是霉神降生吗? 「不好!不行!不可以!」 一个苍老的声音气愤的响起,刹那间惊破了这旖旎的一刻。 他俩微微一震,不约而同望向铺门口那个气急败坏、火大到都快冒烟了的黑色身影。 邢恪宛若触着了火般,心虚地缩回手。 本来被包覆在她双手掌心的、那只微粗糙冰冷的大手倏然抽离,风寻暖心下没来由一空,怅然若失了起来。 好不容易稍稍暖热了他的手说……她望着他红晕褪去又恢复苍白的俊秀脸庞,胸口突然有种酸酸甜甜、微微撕扯牵动的揪疼感觉。 他的身子一定很虚寒,所以脸色才会这般苍白,手掌也是这么冰凉。 真是好可怜啊! 风寻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变得温柔怜惜,也没有发觉周遭氛围开始变得异样火爆紧绷。 「你——怎么会在这里?」邢嬷嬷气呼呼地双手擦腰,满眼怒火地瞪着她。 「嬷嬷,」邢恪下意识地把那个小女人护在身后,口吻平和地道:「有话好说。」 「公子,你知道她是谁吗?你怎么还护着她呢?」刑嬷嬷恼火地嚷嚷。 「我知道她是风家的小姐。」他温言回道。 「公子既然知道她就是风家那个凶霸蛮横的小姐,就该记得上回就是她,让咱们邢家在全镇百姓面前没脸的!」刑嬷嬷生平最恨邢家尊严受损,尤其对方还是个只凭三言两语一张嘴,就让她不得不被迫让道、大丢颜面的小丫头。「公子,你是个好脾气的,可以不同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计较,可老身我才不可能那么——」 「婆婆。」风寻暖忍不住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对着邢嬷嬷嫣然一笑。「是在说我吗?」 邢恪眉微蹙,心一紧,深怕性子冲动的嬷嬷和她起了冲突,便想将她推回身后。 她给了他一朵安抚宽慰的笑容,小声道:「公子放心,没事的。」 邢恪脸颊有些微红,纵然犹不放心,却也只得默从。 「好哇,亏你这丫头有自知之明,我说的就是你!」刑嬷嬷憋了好些天的这口气,总算逮着正主儿发泄,也顾不得两人的「眉来眼去」,劈头大骂:「一点尊卑伦理也无,打着你风家招牌就压我邢家的名号,我老婆子正愁公子不许我前去你风家理论,你今儿倒大摇大摆自己送上门来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师傅们,实在不好意思提醒出远门收帐甫归的邢嬷嬷,人家已经「自己送上门」好几天了。 「嬷嬷言重了,暖儿哪里敢打压名震天下的邢家老铺?」风寻暖笑得好下无辜,满眼甜美讨好。「上回是暖儿不知轻重,言语间对嬷嬷多有得罪,还请嬷嬷看在我年幼不懂事的份上,高抬贵手,原谅暖儿一次吧?」 第八章 「哼,别以为说两句好听话就可以糊弄得过我老婆子,拿出你那日的泼辣劲儿来呀,还在这里装什么可怜?」邢嬷嬷可不吃这一套。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把身段放得更低。「其实暖儿也知道自己那日有眼无珠,冲撞了嬷嬷,现在投身到邢家老铺来当学徒,嬷嬷肯定见着了我就生气。可暖儿又转念一想,嬷嬷可是邢家多年的老臣子,地位非凡,心胸哪有暖儿这么一个小小女子所想的那般气量狭小呢?」 邢嬷嬷一时语结。 邢恪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好丫头。 看来,他是不用多操心了。 」你、你讲什么呢?」邢嬷嬷有点反应不及,招架不住。 「嬷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如就原谅暖儿一回吧?」她伸出小手立誓,甜甜笑道:「往后我要是再惹嬷嬷生气,那么要杀要打,一切但凭嬷嬷处置……你说好不好?」 邢嬷嬷愕然地瞪着她。 她的软语央求让全场老师傅们个个心都快化了,你一言我一语地代为求起情来……「是呀,嬷嬷,人家姑娘年纪还小,你就快别这么得理不饶人了!」 「上次的事是误会,大公子都不追究了,嬷嬷也就莫再搁心上了。」 邢嬷嬷不敢置信地环视四周,本已稍稍软化的脾气轰地又炸了开来! 这帮兔崽子,都反了不成? 「统统给我闭嘴!」老嬷嬷怒喝一声,手指直指风寻暖的鼻尖,「老娘我今日就跟她单挑,谁都不许插手!」 糟了! 众人登时倒抽了口凉气。 唉,就差一点点便能化戾气为祥和了呢! 风寻暖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笑容可掬。 邢恪眉头一皱,望着笑得闲适自在的她,不知怎的竟有些忧心忡忡。 「嬷嬷……」他正欲开口排解纷争。 一只暖暖的小手温柔地搭上他的大掌,止住了冲口欲言的他;邢恪低下头,望进她仰头含笑的眸子,胸口微微一热。 「公子,你放心,我不会和嬷嬷吵架的。」她柔声开口,「就让我和嬷嬷单独面对面把话说开来,误会自然就没了,好吗?」 「你,确定这是你要的?」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是。」她嫣然一笑,「暖儿从不逃避问题。」 他注视着她,心底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激赏,点点头。 他的信任,令她眼底笑意越发灿烂欢喜了。 隔着一段距离,邢嬷嬷虽然人老了,耳朵不太好使,却也嗅闻到大公子和风家这个小泼辣子之间异样的互动,心下微微发慌,脸色阴沉了起来。 「嬷嬷,咱们外头聊聊吧。」风寻暖指指外头那片翠绿竹林的方向,灿笑若花。 「哼!」谁怕谁? 一走人满林清风习习凉爽的修篁间,颗颗雪白如玉的小石子铺成蜿蜒小径,更显幽然忘俗。 「说吧,」邢嬷嬷走在前头,倏地止步,回头冷冷看着她。「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嬷嬷,我是来邢家当学徒的,你说我有什么企图?」风寻暖笑吟吟的问道。 「别跟我嘻皮笑脸的!」刑嬷嬷服侍了邢家三代的主子,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允许一个满腹心机的女子到邢家来,图谋不轨。「你可是堂堂风家千金,无缘无故到邢家来当学徒,做这些劳筋动骨的粗活儿,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只是来拜师学艺的。」 「暖儿的确是来拜师学艺的,」她有一丝无奈,「打从一开始,我就没瞒着任何人哪!」 「说得那么好听,拜师学艺?我看你就是存心来偷师的!」刑嬷嬷目光锐利的盯着她。 「我没有偷师的意思,我是正大光明应征进邢家老铺来,恳求大公子教我雕刻之术的。」她一脸热切诚恳。「嬷嬷,你若不信,当可问大公子便是。」 「你风家轿跟我邢家棺八竿子打不着,你不在自家学轿雕之工,倒来我们邢家学棺雕之术……」邢嬷嬷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其中矛盾疑点甚多,完全不合理到了极点。「你唬我呀?」 唉,老人家果然冥顽固执的居多,就跟她爹一样。 「可我真的是因为仰慕大公子精雕花卉的绝妙功夫,这才拜在邢家门下。」风寻暖叹了口气,坦白道:「而且我爹压根连根木头都不让我碰,说什么女孩子家不要学这个东西,还特意交代坊里师傅谁也不许教,所以我才……唉。」 「真是这样吗?」刑嬷嬷怀疑地上下打量她,随即嗤地一笑。 「话说回来,邢家雕刻乃不传之秘,就算你死缠着公子不放,公子也不会传授给你的。」 「假若真是这样,那嬷嬷你又何必如此担心呢?」她摊了摊手。 「你!」邢嬷嬷眯起双跟,气恼难平地瞪着她。「哼,我家公子性情好,素无防人之心,可我老婆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由着你在邢家兴风作浪……一句话,你走是不走?」 「不走。」风寻暖不禁也有些恼火了,眸底的笑意褪去。「嬷嬷,再怎么说,我也是正大光明的应征进来,理直气壮地到邢家铺习艺,既没有违抗了邢家的规矩,也没有败坏了邢家的门风,你没理由赶我走。」 「好哇,你就是偏和我杠上了?」刑嬷嬷气得脸红脖于粗。 她叹了一口气。「嬷嬷,暖儿真的没有同你作对的意思。可你非要我走,我也恕难从命。」 「好,好样儿的!」刑嬷嬷怒极反笑,「那你最好求神告佛,别让我捉到你的把柄,到时我一定教你吃不完兜着走,就算请出大公子来求情也一样!」 撂完狠话,那瘦小的黑色身影怒而挥袖离去,独留一脸苦恼的风寻暖伫立在原地。 「唉。」她再叹了一口气,感到一个头两个大了起来。 有这么个扎手难缠的嬷嬷在,她的拜师求艺之路好像越来越遥远了。 【第四章】 黄昏。 和阿香一同扫完了全铺子的风寻暖,把木屑全倒扎成了一麻袋一麻袋。收拾妥当后,准备和几个学徒扛着送往灶下当燃料。 邢恪无言地看着她忙碌勤劳的身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还好吗? 不对,她现在没少腿缺胳臂的,打扫的动作比谁都还要勤快起劲,若问这个,她回答的肯定是「我很好」。 那么……嬷嬷骂了你吗?凶了你吗? 不行,这么问法,分明令她难以做人,教她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他一时踌躇,徘徊犹豫良久。 罢了,还是上前去,直截了当告诉她,要她放宽胸怀,安心在邢家住下! 「好,就这么办。」他释然地松了口气,便要抬起头走向她,这才发现——眼前哪里还有半个人? 春夜,月明星稀晚风凉。 洗去白昼通身臭汗,沐浴过后一身清爽的风寻暖,身着短绸俐落衣裳,手上捧着颗夹肉馒头,身畔搁着粗碗装盛的热汤,便这么坐在廊下啃将起来。 此刻的她,就像个随遇而安、惬意可爱的小丫鬟,哪里还有半点娇娇大小姐的款儿? 第九章 找了四处忙碌打转得像颗小陀螺的她一整晚,邢恪最后终于在月光掩映的花廊阴影下,找着了她。 他澄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温柔。 她堂堂一个千金大小姐,却委屈自己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店铺宅院里头当学徒,天天净干活儿,三餐不过粗食温饱……值得吗? 何况他已经说明白了,邢家雕刻祖艺向不传于外,所有邢家老师傅们刨制棺木的工艺一贯精妙,但唯有棺上绘饰雕纹的画龙点睛之举,皆由邢家子弟着刻,素不假他人之手。 所以她的请求,他终究无法答允。 凝视着她疲倦地咬着馒头的模样,他心下一动,默然地转身离去。 风寻暖一口一口啃着馒头,一口一日配着热汤,可还是难敌连日来腰酸背疼的疲惫,只吃了一半便搁了下来。 流光似箭,眼一眨,她都进邢家上工半个多月了。眼看宝娇公主的花轿两个半月后就得制成,她却连半点进度也无。 甭说开始学雕刻了,公子连正眼瞧都没瞧她一眼,又哪里有机会能瞧见她的真心,看见她的诚意呢? 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的,所以想什么、做什么就得处处碰壁,纵然有满腔热血雄心,也只能被人当笑话看待吗?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只怕爹爹也从来不寄望我,」她自嘲地苦笑了起来,闷闷地道:「说不定他还高兴着我人不在家,不会在坊里多嘴瞎出主意呢!」 在这里天天吃苦耐劳,她不怕,她甘之如饴。 她只怕风家轿务没参与,邢家雕刻又学不上,到最后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一想到这儿,她就更没胃口了。 就在此时。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绕鼻而来,她怔了怔,情不自禁寻找那香味来处。 才一抬头,就见一碗热腾腾喷香的热粥在眼前。 「大公子?」她呆住了。 邢恪对着她微笑,捧着粥碗在她身畔坐下。 「大公子,你怎么……」她眨眨眼,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这粥很好。」他不由分说递进她手里。「吃吧。」 「这是……给我的?」风寻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怀里的粥,惊喜地望着他,喉头陡地哽住了。 他怎么知道她没胃口? 「金华火腿和老母鸡熬下的,滋补元气……」他顿了顿,有些尴尬微窘,清了清喉咙后才道:「尝起来的滋味也挺好的。」 「谢谢你。」她脸儿红红,低下头闻着阵阵香气,还未人口,心窝已是一阵温暖。 「那么你……就慢慢吃吧。」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 别走! 「等等!」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回首月光投注的一刹那,又害羞地缩回。 可电光石火间,邢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儿卜通卜通狂跳,背脊窜过一股陌生的酥麻栗然。他的手掌虽然冰凉依旧,却令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悸荡和出奇的安心。 「呃,我是说,小心粥撒了。」邢恪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握着人家姑娘的小手,急急松开了手。「你、你拿好。」 她望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噗地一笑。 他一怔,有些傻了。 「公子,」她双颊嫣红,心儿不知怎地甜丝丝起来。「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不客气。」 风寻暖抿唇一笑,捧着怀里那碗粥,拿起汤匙,突然迟疑了一下,才又开口。 「公子,不如你坐下来,我们一起吃吧?」她对着他笑道。 「我吃过了。」 「就当陪我。」她亮晶晶的眸子里盛满了央求。 邢恪接触到她祈盼的眼神,那个「不」字又说不出口了。 她笑嘻嘻地将原先装汤的粗碗拿过来,满满装盛了一碗,然后将那青花海碗和汤匙递给了他。 「你吃这个,我吃这碗。」’ 「不,你吃这个,我吃那碗。」他皱眉,坚持着换了过来。 「公子……」 「你多吃点。」他认真地道:「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忍不住又笑了。 邢恪疑惑地看着她,被她巧笑倩兮、娇笑如花的模样惹得有些心慌意乱。 她怎么就这么爱笑呢? 「嗯,这粥好香。」风寻暖胃口大开,忍不住一匙接着一匙,吃得好不开心。 「咦,公子,你怎么不吃呢?」 他回过神来,「吃,当然吃。」 他们俩就这样肩并着肩,坐在石阶上喝粥、闲聊、看月亮。 第二天。 尽管前一日和邢恪聊得太晚,沾枕之后又兴奋欢喜得睡不着,所以风寻暖压根没合眼,天刚亮就爬起来了。 「阿香,别睡了,咱们还得打水洗脸,赶紧到铺子里报到呢!」 她精神好得不得了,笑容满面地猛拍贴身丫头的被子。 「小姐,让奴婢去……呵……打水就行了……」阿香呵欠连连地坐起来,犹睡眼惺忪。 「不用不用,之前你总抢着打水,今儿我非得跟你一起去不可。」风寻暖笑嘻嘻道,「你又忘了,现在我不是小姐,你也不是丫头,在这邢府里,咱们俩都是小学徒!」 阿香嘴巴张得大大。还真没想到小姐好好的千金不做,反而当学徒当得这般过瘾快活? 「你还愣着做什么?」风寻暖兴高采烈地道:「走走走,咱们快点打水洗脸吃完早饭上工去,今儿还有很多活儿要做呢!」 阿香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是干活儿,不是捡金子耶,小姐干什么这么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呀? 她就这样傻眼地看着自家小姐高高兴兴地准备做牛做马去。 风寻暖揣着怦怦然心跳与隐隐盼望的心思,在铺子里边做事边偷偷望着门口,下意识地等待着那个熟悉的俊秀身影出现。 可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等到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没来。 肯定是他睡过头了,还未起身的缘故。 风寻暖要自己别胡思乱想,她甚至对他心有愧疚,昨晚若不是她的缘故,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没进铺子了。 但是没想到一整个午后辰光,都没有见着他的身影。 她强抑着浓重的失落感,依然笑着下了工,笑着回到邢府,甚至笑着坐在长条大木桌边和大伙一起吃老米饭配红烧肉和凉拌大头菜。 可今儿厨娘却是在大头菜里拌多了醋,害她只吃了一筷,便酸涩得溢满喉头心口,怎么也无法下咽。 她悄悄放下只动了两口的饭,趁着大伙不注意时,默默走开了。 风寻暖往回房的方向走去,闷闷不乐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他,可是后悔了昨夜和她的促膝长谈吗? 所以他故意避着她、躲着她……「该不会是怕我就此顺着竿子往上爬,死缠着他不放吧?」 她胸口莫名感到阵阵刺痛,备感受伤地喃喃自语。 他终究还是防着她的吗? 风寻暖失魂落魄地穿过圆月拱门,迎面定来两个丫头捧着水盆,哀声叹气地道:「听说大公子又病了。」 她脚步倏地停住。 什么? 第十章 风寻暖拔腿狂奔,气喘吁吁地冲到邢恪居住的院落外头。 「公子,这帖药虽苦,可良药苦口,你快快趁热喝了它吧。」 屋里传来邢嬷嬷忧心关切的声音,她一呆,急促的脚步放缓了,不敢贸然冲进里头。 「嬷嬷那么讨厌我,一定不会允许我见公子的。」她睑上掠过一抹郁然。 虽然很担心,想要亲眼瞧见他现在好不好,但是有邢嬷嬷这尊门神在,她这小鬼哪里还进得去呀? 风寻暖只得强抑下满心的焦急不安,闪躲到另一头的窗口,踮高了脚尖,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就算只能瞄见一眼也好,她只想知道他病得怎么样了?他现在……好不好? 她眼眶不禁发热了起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都病倒了,现在怎么还会好? 「都是我害的,昨晚要是我别缠着他说了一整夜的话,要是我提醒他早点回房睡,甚至注意要他多加件外衣,说不定他就不会受寒生病了。」她喉头发紧,懊恼内疚到了极点。 她怎么会这么迟钝又笨蛋? 明明就知道他脸色苍白得紧,肯定是身子骨弱,她还让他受了一夜的冻。 而且他昨晚好心地给她送来热粥,为的就是怕她饿着,她非但没有回报人家,反而还连累他病倒。 「公子,你好好休息,老奴去帮你炖些滋补开胃的,这回你无论如何都得吃点,没胃口也得逼着自己吃几口,这样病才好得快,知道吗?」刑嬷嬷嘴上念叨着、叮咛着,临离去前还不忘关好了门。 风寻暖待她去得远了,才轻手轻脚地走近门口,想敲门,却又有些忐忑不安。 他会不会怨她?会不会生她的气? 风寻暖从来没有这么犹豫不决过。 「算了算了,就算被他骂也应该,难道我还不该骂吗?」她吸吸鼻子,硬着头皮敲了敲门。「公子,我是暖儿,可以进来吗?」 「请进,咳咳咳……」 他在咳嗽? 她心下一紧,着急地推门而入。 邢恪强撑着要起身,风寻暖连忙扶住了他。「你要干嘛?」 眼前憔悴虚弱的他,哪还有几分平素的淡定从容? 看得她一阵莫名心痛。 「咳咳……」他苍白脸庞因剧烈咳嗽浮现一抹红。 「你快躺下,都咳成这样了,还想起来做什么?」风寻暖情急之下,忍不住低斥道。 「我没事。」邢恪凝视着她,嘴角微扬,难掩心里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怎么能不来?她几乎忘形脱口而出,总算理智及时勒住冲动,脸蛋儿却不自觉红了。「咳,我是说,铺里师傅伙计们都很担心公子的身体,所以便派我做代表来探望了。」 邢恪眼底光芒倏地黯淡,随即温和地微微一笑。「我很好,不过是小病……咳咳,不妨事的。」 「你咳得这么厉害,怎么会没事呢?」一股不舍感在心头翻腾着,她鼻头没来由地发酸了,「都是我害的。」 他怔住。 「公子会受凉,都是因为我。」她自责不已。 温柔有力的大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风寻暖一愣,怔怔地抬起头,恰恰望进了他温暖的双眸里。 「不是你的缘故。」他嗓音低沉而柔和,透着令人安心的抚慰感。「我这是老毛病了,真的。」 「可是——」 「没有可是。」他再摸摸她的头,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咳咳!今天在铺里可学得还好?」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自个儿都病着了,为什么还能这样为他人细心着想? 「怎么了?」邢恪注意到她的异状,不禁一怔。 「没事。」她连忙改变话题,以轻松的笑意,试图掩饰胸口那莫以名之的悸动。「公子,你吃过药了吗?」 他眉头皱了起来,撇了撇嘴。「待会儿。」 「公子该不会像小孩子一样,不敢吃药吧?」她眨了眨眼睛。 眼前脸色苍白的大男人却突然脸红了。 咦?她还真猜对了? 风寻暖大威新鲜地望着他,有点想笑,却又憋住。 邢恪岂会错失她脸上那抹促狭的忍笑,尴尬了一下,最后还是呐呐的解释道: 「药……药苦。」 她一手捂住嘴巴,藏住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噢。」 「你在取笑我。」他双颊发烫,薄唇微微一扬。 「没有没有,暖儿哪会这么坏心落井下石呢?」风寻暖的表情一本正经,目光扫见那碗搁在花几上的药,伸手轻巧地捧来,送到他面前。「暖儿也知道药苦,可公子你怎么说也要为身子着想,就勉为其难地喝了吧。」 邢恪如临大敌地盯着那碗黑墨墨的药,虽说自幼药罐子的阴影犹在心头盘旋不去,那阵阵刺鼻的药味依然令他难以消受,可是她笑语殷然地亲自端药奉上,他就算再反感再不愿,也不忍违逆了她的心意。 也罢,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教一个小女人笑话了吧? 他紧蹙着眉头,依言一口一口喝了。 见他眉头打结得厉害,风寻暖脑中灵光一闪,伸手人怀,取出了一小纸包。 「来。」她笑吟吟地打开纸包,里头是十几颗泛着甜香的甘草话梅子。「含一颗在嘴里,就不觉得苦了。」 他直直盯着她掌心上托着的梅子,有一丝忸怩。「这……一个大男人吃零嘴好像不太……」 「很好吃的。」她笑着,不由分说就塞了他一颗。「管旁人怎么想,大男人又怎么了?难不成大男人就不能吃酸尝甜吗?」 他怔怔地含着那枚泛香的话梅子,酸酸甜甜的滋味弥漫在唇齿间,刹那间将苦涩的药味全冲刷一空。 她自己也捡了一枚放入嘴里,有些口齿不清地笑道;「这甘草梅子是我爹自京城‘福圆轩’老店托人买回来的,我时不时拿出来含着,既好吃又润喉清肺……啊,不如这些都给你吧,往后你喝药就不用发愁啦!」 「不,那是你爹买给你的,我怎能收?」他连忙道,随即有些讪讪的补充: 「而且我并不常怕喝苦药……」 「得了,还跟我客气什么?」风寻暖嫣然一笑,「还是公子嫌弃这小小梅子上不了台面,所以不想收?」 「当然不是!」他有些急了。 论说话,邢恪哪里比得过她的伶牙俐齿?自然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怀里顿时多了一包甘草梅子。 「谢谢。」他脸颊微红,只得诚恳致谢。 「暖儿不爱听公子和我这般客套来客套去的,好见外呀!」 她仰望着他,不知怎的,就是爱煞了他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甜甜窃笑。 他哑口无言,半晌后才呐呐道:「那么……我会准备回礼的。」 「不过是几颗梅子罢了,哪值得什么回礼不回礼的呢?公子快快养好病,身子恢复健康,那才是最重要的。」 邢恪正要回答,蓦地,外头响起熟悉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老奴给你准备补汤来了,你药可喝了没有?」 第十一章 风寻暖的笑脸倏然一收,二话不说跳了起来,急急道。「我、我先走了!」 「你——」他愕然地看着那毫不淑女便要攀窗出去的小女人,冲口而出:「暖儿,你要去哪里?」 「嘘——」她身子已经一半挂在窗上,情急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嬷嬷要是看见我,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我先走了,晚点再过来看你!」 他张口欲挽留,可她早已经翻过窗去,一溜烟不见了。 邢恪怅然若失地望着娇小身影消失的窗口……她一走,屋子顿时又恢复了往昔的清冷寂寞。 为什么在今日之前,他从没发觉自己的房间竟是这般安静得令人心慌? 「公子,你药吃了没……哎呀!你竟然真的喝了,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也一定要把这盅当归枸杞鸡汤吃完,这可滋补的哩……」刑嬷嬷大呼小叫地进来。 ——要不就是喧哗得太过了。 邢恪叹了一口气,转头面对刑嬷嬷像是要扰嚷得天下皆知的关怀,平静温柔而认命。 【第五章】 接连着几天,风寻暖瞒过刑嬷嬷和宅里众人耳目,每晚都偷偷到邢恪屋里监督他喝药。 而在邢宅里混久了,她终于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传言中神秘又厉害的邢恪,根本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活沉闷枯燥无趣至极的淳朴小郎君哪! 他非但未出过家门,也从未和外人打过交道,所有生意上的交易全由邢嬷嬷出面,自己只是全心全意专注在雕刻上。 所以他时不时被她几句话便逗得脸红,青涩腼腆老实得让她欺负起来超有成就感的。 可见得他也未曾和其他姑娘家有过交情……不知怎的,这点发现令她分外窃喜。 而且纵然富可倾城,但是他的人生却无趣到连一日三餐都由同一个厨娘打点,所以他从未尝过外头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大菜小点。 这让自小在梅龙镇大街小巷厮混长大,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玩意儿全了如指掌的风寻暖简直向情到了极点。 「公子,我跟你说呀,这‘东家酒楼’宴客用的子孙饽饽可好吃了,里头包着的馅隔三岔五就会换换花样,有的时候是螃蟹酥油馅,有的时候是青豆莲子馅,而这外皮就更加讲究了……」 她迫不及待将小食篮打开,同他分享今日特地出门搜刮回来的战利品。 方才乖乖喝完了药的邢恪嘴里含着她「进贡」的玫瑰核桃糖,满眼温柔地看着她。 「外皮?」 「是啊,这外皮是用栗粉加糯米和麦子粉搓揉而成,烫熟了之后又香又滑又弹牙,嚼劲十足,而且吃多了也不怕伤胃。」 邢恪的视线落在那一朵朵形若小元宝,却在上头捏出小巧精致花样的小饽饽,满富兴味地研究着。「这模样挺漂亮,是牡丹吧?」 雪白的元宝饽饽捏合处,绽放了以红花微染出的粉红色牡丹,暗合「富贵花开」之意。 妙极的巧思,着实令人惊叹。 「是牡丹没错,东家不只婚宴大菜做得好,就连点心师傅手也巧,不只是牡丹,连杏花、桃花、蔷薇都捏制得出,我还听说有些绣庄的姑娘特地前去求教,临摩他们的花样做图样呢!」风寻暖一顿,不禁笑道:「听了我叨念了一大堆,公子还是先尝尝看滋味吧!」 邢恪依言尝着那小巧如花朵的美丽饽饽,一口一个惊奇。 「好吃吧?」她眼儿发亮,满脸盼望地看着他。 「嗯!」他重重地点头,微笑了起来。「暖儿,你真厉害,推荐的每一样点心都这么美昧。」 昨天是「鹿鸣轩」的鹿脯萍花羹,此菜取自诗经「悠悠鹿鸣,食野之萍」之意,入喉清爽、余香绕鼻,毫不腻口,令病中没什么胃口的他,也忍不住吃完了满满一盅。 前天是「小知居」的梅饼,是以梅花蜜和松子蒸捣入馅,酸甜香冽,人口即化。 他从不知梅龙镇上有这么多可口特别的菜式点心——不,应该说,他从不知邢府之外的世界竟是如此丰富生动有意思! 不只点心,她还在旧书铺里买了许多连环画集子、笑林外传、乡野奇谭……成堆搬进他屋里,说要给他解闷用的。 他很是感动,却也不免又好气又好笑。 她这学徒还没领到头一月的薪俸,就已经不知先倒贴几个月的银子了,这笔帐真是怎么算都不划算。 「公子,这可不是我自夸,举凡梅龙镇食衣住行育乐,问我就对了。」风寻暖骄傲地一昂小下巴,可得意了。 他笑了。「看来以后我还得多向你请教才是。」 「好说好说,」她俏皮地道:「只要公子有命,小的无不从之。」 他眼底笑意更浓了。 风寻暖望着他苍白却温柔的笑脸,不禁跟着展颜莞尔。 说也奇怪,仿佛只要能够像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吃得心满意足的神情,她就觉得心头有股妥贴踏实的感觉。 真希望能永远这样逗着他、陪着他、宠着他……风寻暖支着下巴,痴痴地瞅着他,此时此刻,已经浑然忘却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虽然邢恪病好了,可也习惯了风寻暖每晚过来陪他说说笑笑。 往日那种平静沉默的日子仿佛已经离得他好不遥远,他反而讶异过去的自己怎会过得那般乏味无趣的生活? 这些天来,他的笑容变多了,苍白的脸色逐渐有了淡淡血色,在雕刻喜材的时候,常会不自觉停下动作,嘴角噙着一抹笑,陷入若有所思之中。 邢宅和铺子里的大大小小只觉大公子变得开朗了,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改变了他。 然而,这一切却瞒不过刑嬷嬷那双看尽世情的精明老眼。 晚间,邢嬷嬷亲自伺候邢恪用饭,将丫鬟们端来的菜肴摆放上桌,还特地挑了几样厨娘不常做的精致小菜放在他面前。 「公子,你尝尝这几味。」邢嬷嬷笑道:「这是困脂鹅脯、瑶柱拌玉芹、鸡丝凉菜,不油不腻,胃口又容易克化得动,公子多吃点。」 「谢谢嬷嬷。」邢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啜饮起饭后茶来。 「这满桌的菜实在太多,我已经差不多饱了,劳烦嬷嬷张罗着让其他人吃去吧。」 「公子近日胃口未免也太小了,抑或是……」邢嬷嬷看着他,意有所指地道: 「比较喜欢吃夜消?」 邢恪心微微一震,随即强笑道:「嬷嬷这话是?」 「公子,风家小姐进咱们邢家是居心不良、图谋不轨,你切莫被她蒙骗了去啊!」邢嬷嬷开门见山道。 「嬷嬷,暖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心头有些不舒服,语气却温和依旧。 「公子,她是为了——」 「邢家的雕刻秘艺。」他顿了顿,眸光清明。「我知道。」 「既然如此,公子为何还……」邢嬷嬷难掩气急败坏。 「嬷嬷,我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她,邢家雕刻之技素不外传。」 第十二章 「公子觉得风小姐会是那么轻易死心放弃的人吗?」她哼了一声。「她不惜以千金小姐之尊,委身在铺子里当个小学徒,证明她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样的野心实不容小觎,可公子为什么就是不愿提防她呢?」 「嬷嬷,我倒觉得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他微微一笑。 「她虽求艺心切,我却祖训难违。当日,早已有言在先。」 「就算公子遵从祖训,不教习她邢门雕工,可万一她哪天真的偷师——」 「不,她不会。」邢恪浓眉一皱,果断地打断了邢嬷嬷的揣度臆测。「她不是那样性情的人。」 虽然相处不过月余,他却坚信自己不会错看好人——她是个行事光明磊落、勇往直前的热血好姑娘,是不屑做那些暗地里偷师的下作伎俩的。 「公子,你就是心肠太软。当年才吃尽了苦头,被二公子给——」邢嬷嬷瞥见他眼底的苦涩,心一紧,连忙改口:「嗳,我是说,风寻暖那个丫头也不是个好吃的果子,你一定得好好提防着她啊。」 「嬷嬷,你别再提起此事了。」他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她,「我对暖儿有信心。嬷嬷,你该信任我的判断才是。」 「公事上,老奴对公子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绝对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她坦白直率地道;「可私事上头,公子却是善良老实可欺得过分,教老奴如何能不担心呢?」 「嬷嬷,我很好,我没事。」 「怎么没事?」邢嬷嬷撇了撇嘴,「我还真怕公子被那个小妖……我是说刁钻厉害的风大小姐给支使得理智尽失还团团转呢!」 「也许你该剔除对暖儿的偏见,真正好好地接触她、认识她,或许到时候你对暖儿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他笑道。 嬷嬷看着他长大,总是不放心他,也总拿他当小孩儿看待,所以常常担心得太过了。 「我老婆子最相信自己第一眼见到的印象!」邢嬷嬷完全无动于衷,也固执己见。「她根本不懂得敬老尊贤,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公子,你当时要是人在现场,见她那副趾高气昂、抬出大官的名号来压制人的骄气样,你就会看得清楚她的真面目了。」 邢恪有些头疼地望着冥顽不灵的老嬷嬷,一时无言。 一边是热心体贴、俏丽可爱得宛若小妹子的风寻暖,一边是看他长大、护他周全的嬷嬷,偏偏这两人之间却有着无法化解的藩篱和误会,这叫夹在中间的他帮哪里都不好。 邢嬷嬷瞥见他沉默的神情,顿时住了口。 她的苦口婆心,公子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看来,是必须得下重药了。 中午歇息时分,阿香啃着第六颗夹肉烧饼,满脸疑惑地望着自家小姐。 小姐怎么手里揣着烧饼,对着天空发呆傻笑?这一点都不像小姐的风格呀! 而且这阵子都没听见大小姐叨念着公主花轿的事,好像完全把这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姐……」阿香难得多长出了个心眼儿,迟疑地开口。 「嗯?」风寻暖半天才回过神来,像在做梦似地对着丫头咧嘴笑。「什么?」 「小姐没打算拜大公子为师,当大公子的徒弟了吗?」 「咳!」她突然被口里的烧饼噎到。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你没事吧?」阿香急得猛力拍她的背。 「咳咳咳……」这下她险些连血都咳出来了,小脸涨红,拼力摆手。「可、可以了,可以了……」 再拍下去,她都可以直接去当大公子的「顾客」了! 阿香赶紧缩回手。 「你想让我壮志未酬身先死呀?」风寻暖别过头,没好气地道。 「小姐对不起。」 「罢了。」她叹了口气,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安心吃你的烧饼去吧,反正今儿铺子里休息,咱也没事,不赶时间。」 「谢谢小姐。」阿香欢天喜地埋头吃将起来。 风寻暖望着贴身丫头,一时还真有点羡慕起她这样吃饱穿暖恁事不愁的好福气呢! 可阿香的一句话,却也再度提醒了她,还是得面对现实。 她的笑容逐渐在唇畔消失。久违的雄心壮志却也重新在双眸里燃烧了起来。 对,无论如何她可不能忘了自己的任务。 大公子现下身子已经好了,她也该继续死缠烂打拜师去了! 风寻暖兴匆匆地奔进这些天来最最熟悉的院落里,本想开口唤公子,却发现屋里静悄悄的,全无一人。 「咦?大公子到哪里去了?」她一愣,随即失笑,拍了拍额头。 「嗳,笨哪,他病都好了,又怎么会成日待在屋里呢?」 虽然今儿铺子里休息,但是勤奋的公子肯定又到工坊里赶雕工活儿了。 风寻暖眼睛一亮。「倘若公子真的独自在工坊里,那正是我拜师的大好机会啊!」 巴着他缠着他赖着他求着他……说不定公子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 她满心期待兴奋不已,蹦蹦跳跳转头就往外跑,恰巧和埋头匆匆疾行的灵子撞了个满怀——「哎哟!」 「是谁走路不长眼儿……暖儿姑娘?」灵子捂着撞疼了的额头,正要骂人。 「耶,你怎么会在这儿?」 风寻暖揉揉作痛的鼻子,哭笑不得地望着眼前这比她还小上一两岁,个子也还不及她高的少年。「我当然是来找大公子的。」 灵子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古怪了起来。 「怎么?」她注意到异样。「你脸抽筋啊?」 「暖儿姑娘,你、你……跟公子……」灵子目光闪烁,吞吞吐吐了起来,「是不是……」 她脸没来由地一红,心虚地反问:「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很熟哇?」 「呵呵呵,」她笑得好尴尬,却也有一丝甜蜜。「算熟,算熟。」 「噢。」灵子挠挠头,然后就不说话了。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呃,没事,没事……」灵子眼神里好似有点紧张又有点同情,犹犹豫豫,最后含糊不清地道:「暖儿姑娘,今儿铺里不用上工,你有没有打算回风府度个假?松活松活筋骨?」 风寻暖越听越一头雾水,却也越想越觉可疑。 「是不是……」她双手抱臂,亮晶晶的眸子充满探究地盯着灵子,「府里有什么我应该知道,但是没打算让我知道的事?」 灵子吞了一口口水。「暖儿姑娘,你是半仙哪,怎么会……呃,咳咳咳,没事、没事。」 更诡异了。 她目光盯得灵子更紧,拉长了音,「是——吗?」 「暖儿姑娘,真没事。」他讪讪地笑了,身子却悄悄向后转,打算拔腿逃的可疑模样。「那、那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公子还等着我伺候呢,呵呵呵。」 风寻暖眯起双眼看着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得飞快,像身后有几十只大老虎追杀的灵子,脸上透着深深的思索。 事有蹊跷,而且是非常非常地不对劲。 「有事特意不让我知道,那我就非要知道不可!」她哼了哼,二话不说尾随而去。 第十三章 小镜湖,九曲桥,风过晚枫亭,璧人影成双……现在是在干嘛? 风寻暖目光炽热,眼眶发烫,胸口灼烧,把呼吸早八百年就忘光光了。 眼前幽雅的八角亭子里,邢恪静静坐在斜栏回廊椅里,一个纤秀可人的少女撒娇地蹭在他身畔,手里拿着个绣得花红柳绿金线银丝的小绣球,正在那边指指点点比画解说着什么。 而那个素来不见外人,遇到女孩子便手足无措的邢恪面对那腻死人的娇娇女,竟然没有逃走也没有誓死维护贞操——她火大到理智翘头、反应失灵、青红不分——他反而还对着人家姑娘温柔腼腆地笑? 轰地一声! 她觉得双耳嗡嗡然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开来……也许正是她的脑袋。 他他他……不是不惯见外人的吗?为什么那个美貌姑娘却能够靠得他如此之近,一副再熟悉相好不过的模样? 而且他们两个窃窃私语的,究竟在讲什么不可告人——呃,神秘兮兮的东西? 看哪,那个纤秀少女捂着嘴偎在他肩头,笑得花枝乱颤,真是怎么看怎么怪,怎么看都有鬼! 像大公子这种老实头,是最容易被一些楚楚可怜的阿珠阿花阿猫阿狗给蒙拐了的。 不,不行!她一定得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风寻暖脸上布满腾腾杀气,二话不说,立刻偷偷摸摸潜近亭子附近,躲在亭畔一丛半人高的茶花树下,竖尖了耳朵——「恪哥哥,你瞧瞧我做的绸缎绣球好不好看?」纤秀少女咯咯笑问。 「表妹手艺一向出色,自然是好的。」邢恪低头瞥了眼在自己肩臂间磨蹭的她,有些不自然地试图往后退一些。 「恪哥哥,你怎么了?」纤秀少女注意到他的拘谨,不禁嘟起小嘴。「你忘了以前君君都是这样跟你撒娇的呀,怎么恪哥哥现下却和君君疏远了?」 「那年你八岁。」他提醒她,「是小孩。」 「现在君君大了,今年都十六了,」孟挽君甜甜笑道:「已经可以准备嫁给恪哥哥了,所以向恪哥哥撒娇自然是天经地义罗!」 嫁给恪哥哥? 茶花树丛陡然抖了一抖,倒插一口气! 邢恪彷佛听见了什么异样声响,迷惑地抬眼张望了一下。 「恪哥哥,你在看什么?」孟挽君一愣。 「不,没什么。」他疑心自己听错,继续认真地道:「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的。更何况表姨父不是已为你订下一门亲事——」 「那是爹一相情愿,根本就作不得数。」孟挽君懊恼至极,咬着下唇道:「谁要嫁给那个卖春……」 卖春的? 茶花树丛传出一记类似呛到的声音。 邢恪微微一动。 「……春糕的。」盂挽君毫无所察,只是不悦地撇了撇嘴。 「表妹,听说平少爷家是梅丰镇上最大宗的春糕批发商,为人豪迈爽朗极好相处。」邢恪眼也不眨一下,正色道:「你是表姨父最心爱的女儿,表姨父绝不会为你错配姻缘。」 「可我喜欢的是恪哥哥,为什么爹爹就是听不懂呢?」她鼓起粉嫩可爱的腮帮子,「我不管,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人呢!他每回见了我就笑我,坏得不得了,根本不像恪哥哥待我这么温柔。」 「我是你的哥哥,自然是待你和气的。」他下意识地瞄了瞄那丛茶花树,谨慎地避开那个「温柔」的暖昧词汇。 「我不管。」孟挽君不由分说地挽紧他的手臂,不依地道:「我就是不嫁那个臭平誉,我要逃婚,我——」 「所以你是逃婚来的?」他脸色严肃了起来。 「是啊!」她得意洋洋的说:「爹爹他做梦都不会想得到,我是躲到恪哥哥这儿来啦!」 「挽君表妹。」他板起脸,轻斥道:「纵然再不喜这门婚事,也该和表姨父说个清楚明白,父女之间何事说不得?可是你擅自离家逃婚,表姨父此刻还不急坏了?」 说得好!早该说说这些不懂事的千金娇娇女! 茶花树丛险些爆出如雷掌声,全然没有意会到自己似乎也是半斤八两。 盂挽君闻言却是一呆,随即站了起来,呜呜咽咽道:「恪哥哥坏,恪哥哥居然骂君君!」 「挽君,我只是——」他忍住一声叹息,缓和了语调,好脾气道。 「我最讨厌恪哥哥了!」孟挽君就这样哭着跑走了。 久久,终于恢复了水清风静,幽然无声。 邢恪低叹一声,随即望向那丛茶花树,温和地道:「蹲得这么久,腿脚不酸吗?」 茶花树丛微微一颤,半晌后,一张娇俏的笑脸终于露了出来。 「是有点酸。」风寻暖心虚干笑,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酸疼的腿眼儿。「咦?公子也在这儿赏湖啊?真巧。」 他朝她伸出手,她的手自然而然就抓紧他的,轻轻巧巧攀栏翻了过来。 「是啊,真巧。」他对着她微笑。 看得她心儿怦怦跳,连连深呼吸才稍稍恢复过来,朝他嫣然一笑。 邢恪反倒被她那朵娇巧甜美的笑容慑住,呼吸有一刹那不顺。 「公子,对不起,刚刚我‘不小心’听见了你和挽君小姐在说话。」风寻暖抢先认错。 「刚刚?」他愣住,陡然想起,有些情急地道:「暖儿,你莫误会,其实挽君表妹和我只是——」 「我知道。」她瞅着他笑。 「你知道?」他一怔。 「是啊,」她故意睨着他,促狭地道:「真是好一个温柔表哥俏表妹,看得暖儿实在是又羡慕又嫉妒……」 「不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你真的误会了。」他大急,正想解释,却瞥见她憋笑到频频抖动的嘴角和笑意弯弯的眉眼,登时心下一宽,又好气又好笑地道: 「你捉弄我?」 「是呀,公子实在太好玩了,害暖儿忍都忍不住呢。」她噗地笑了出来。 现在就笑得出了,风寻暖才不承认自己刚刚头痛心痛脚痛……全身都不对劲,直到发现大公子果然是只不解风情的大笨牛,胸口的暖意才瞬间苏醒活转过来。 「就你最顽皮,」邢恪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嘴角噙笑。 「害我心脏无力很有成就感吗?」 「彼此彼此啦。」她心儿暖洋洋,却也忍不住小声咕哝埋怨。 「什么?」他没有听明白。 「没事。」她连忙转移话题,却还是难掩一丝小女儿娇态地旁敲侧击。「挽君小姐长得纤小可爱我见犹怜的,公子难道真的不动心吗?」 「她就是我的表妹。」他坚持道,眸光真切地凝视着她。 她心一热,不禁害羞地低下头,甜丝丝却又装模作样地道: 「公子跟暖儿强调这个做什么呢?」 邢恪蓦地一愣,有些呆住。 是啊,他为什么那么担忧她会错想、误解自己与挽君的关系? 原只是一句撒娇撒赖的话,没想到等了好半天,却得不到半点回应,风寻暖迷惘地抬起头,奇怪地望着他。 他脸上那抹茫然的神色令她的心陡地一沉。 他什么都没说。 是因为尚且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还是真的压根什么都没有? 第十四章 风寻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直直地望着他,盼望从他迷茫困惑的神情里发现一丝了然的情意或领悟……难道他不喜欢她吗? 不,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她感觉得出来。 可是他的喜欢……真就是她一相情愿以为的、自信的、拥有的那一种吗? 或者你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另一个挽君表妹? 风寻暖抬头望着他的沉默,心越想越慌,越来越乱。 「我……好像听见阿香在叫我……」她退缩了,心慌了,像个胆小鬼般转身就逃。「暖儿——先告退了。」 「暖儿?」 【第六章】 坐在小凳子上,风寻暖手握砂纸磨细木头,却是失魂落魄,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应该想什么,却是心底空空落落,像是飘浮在湖面上一朵毫无凭借的翠绿浮萍,不知该飘往哪儿去。 是,她是在庸人自扰,她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他如何? 她也不能要求公予待她如何?可是她的心就是不踏实,不舒服,不快活……也许她最盼望的是他同自己说些什么,像船有了锚,可以将她浮动不安、焦躁慌乱的心给稳稳安定下来。 「唉……」她叹了一口气,烦恼道:「风寻暖,你怎么会把自己摘到这么混乱的地步?」 再也无心其他,她就这样呈发呆状态地度过了上午,中午也是呆呆地被阿香给拖去吃午饭,呆呆地端着一大碗面条慢慢吃着,再呆呆地回到铺里继续磨那根已经快被磨穿了的木头。 直到下工了,她还是呆呆地跟着师傅学徒们鱼贯走出,直到被一个身着粉红缎子衫的少女拦下。 「喂!」 风寻暖呆呆抬头,涣散的瞳眸瞬间聚焦——咦? 「我要跟你谈谈。」孟挽君扬着下巴,娇滴滴地道。 「谈什么?」她回过神来。 「恪哥哥。」 她心一紧,随即抿唇笑了。「哦?」 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本想着要兴师问罪的孟挽君反倒有些踌躇了。 「嬷嬷说你对恪哥哥有企图!」她赶紧拉进权威人物为自己站台。 邢嬷嬷? 风寻暖心下瞬间了然。「是邢嬷嬷鼓动你来找我‘谈’的?」 「对。」孟挽君理直气壮了起来。「我是将来要和恪哥哥成亲的人,所以我最有权利来找你谈判!」 「好呀,那就来谈吧。」她点点头,索性在一旁栏杆上坐了下来,笑眯咪的问:「要谈什么?」 「谈……」孟挽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结巴了一下,随即昂首道:「你该离开邢家的事!」 「为什么我得离开邢家?」 「因为你图谋不轨呀!」 真是老吹老调老掉牙了,就不能换一句新的词? 风寻暖没好气地望着她,「嗳,小姑娘,我说你就这么喜欢当别人的打手、烂头蟀吗?」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邢嬷嬷只是为了一时意气之争,这才千方百计想把我撵出邢家,可我是正大光明应征进邢家当学徒的,只要公子没开口遣我走,我就有理由有资格有权利继续待在这儿学艺。」她口条俐落地道。 孟挽君眨了眨眼,小嘴微张,想不出什么驳斥的话来,只得挠挠头。「这话听超来也没错。」 风寻暖看着她,突然噗地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是在笑我吗?」孟挽君抬眼恰巧瞥见她的笑容,登时大发娇嗔,跳脚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这辈子最痛恨人家瞅着我笑了,好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 「哎哟!对不住,因为我发现你实在太可爱了,所以忍不住嘛。」她赶紧安慰道,嘴角笑意荡漾难禁。 「哼!」孟挽君小嘴翘得高高的,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本小姐这次就原谅你,可下不为例哦!」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她赶紧藏住笑容,伸出手宣誓。 原以为大公子这位挽君表妹是个气焰高张、骄气凌人的娇娇女,可没想到娇是娇了点,却是恁般天真单纯得有趣。 这么一照面之下,风寻暖心头那点残存的酸溜溜醋意,登时烟消云散了。 邢嬷嬷怎么会以为唆使这样的小姑娘来充当打手,就可以把她逼出邢家? 她老人家究竟是太瞧不起她的智能?还是对自己的心计太有信心了? 「喂,你还没回答我,你会和我抢恪哥哥吗?」 抢?风寻暖一时失笑。 「为什么要抢来抢去的?你的恪哥哥是东西吗?如果‘你的’恪哥哥喜欢你,我就算用尽吃奶力气也抢不赢;倘若‘我的’ 大公子喜欢的是我,那就算你使尽浑身解数也夺不走,对吧?」 「呃……」孟挽君有点脑袋打结。 「更何况……」风寻暖苦笑了一下。「若他喜欢的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又该当如何?就算我们伸手去拉去拖去拽去抢,他就会变成我们的所有物了吗?」 孟挽君眨眨眼睛,看着她落寞的笑容,不禁有些呐呐地问道:「你在伤心吗?」 「不,我哪来的资格和机会伤心?」她涩涩地道。 当初她是为了他的雕工而来,可如今教她失神惆怅却是他本身……然而是几时,她对他的牵挂已经远远胜过了拜师学艺、好为公主制轿的理想和坚持? 「你……不要难过啦,恪哥哥的确是根愣不隆咚的大木头,半点也不知情识趣……」孟挽君也同她诉起苦来,「像这次我明明是为了他逃婚来的,可他居然说要叫我爹把我带回去,屋子连躲都不让借躲,亏他还是我表哥哩!哼!」 尽管愁肠百转,风寻暖还是不由自主被她的话给逗笑了。 「是啊,他就是根大木头,可我偏偏就喜欢上他的敦厚朴实和不解风情,」她心有戚戚焉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可能在近期之内必须去检查一下眼睛。」 「哈哈哈……」孟挽君大笑了起来。 她也想跟着笑,只是嘴角才微微牵动,心却揪扯得细细的疼。 「可话说回来,恪哥哥要不是这么善良这么好心肠,当年又怎么会吃了仲哥哥的闷亏?」 「仲哥哥是谁?」 「你不知道仲哥哥?」孟挽君突然四处张望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边,「其实呀,这些年府里的人都不爱提起仲哥哥,因为仲哥哥是个大坏蛋……」 风寻暖睁大了双眼。 「仲哥哥是邢家行二,也就是恪哥哥唯一的亲弟,但是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当年还做了很多邢家祖训不容的坏事,恪哥哥一再替他收拾善后,也一再心软被他利用,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有一天怎样?」风寻暖情急迫问。 「有一天,仲哥哥竟然偷了象征着邢家精神、代代相传的那一套‘千年玄铁天工刀’,还卖给了当年邢家的死对头。」孟挽君想起此事,依旧义愤填膺不已。 「那次恪哥哥终于大发雷霆,把仲哥哥给赶了出去。两年了,听说仲哥哥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第十五章 原来邢家还有这等秘串……大公子这般好性情的人,居然会怒而将亲弟逐出家门,可见那位二公子有多么卑鄙无耻下流恶劣惹人厌了! 而且他心里应该比谁都要难过吧? 遭受不肖的亲弟背叛,那滋味肯定像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居然连自己家里的祖传刀具都可以偷出去卖,还卖给死对头?」她越想越火大,咬牙切齿打抱不平道:「像那种人间败类哪有颜面再回自家门?不回也好,要给我撞见,保证见一次扁一次!」 「这点你倒是跟嬷嬷有志一同。」两人都同样暴戾。 一提起邢嬷嬷,风寻暖一怔,不由得又苦笑连连。 「唉,不过你说这些男人到底是哪儿有问题,怎么都这么麻烦呀?」孟挽君笑完了之后,也是苦恼难平。「仲哥哥根本上就是个烂人,而恪哥哥人好,却又是个不解风情的大笨蛋……像平家那个坏家伙就更不用提了,哼,是我的未婚夫又怎么了?老爱捉弄我,鬼才嫁给他呢!」 风寻暖注意到了她每每提到那个「可恶的坏家伙」时,语气里那气急败坏却又爱娇嗔恼的小女儿态,笑意不禁浮上眼底。 「他真那么坏?」她抿着唇儿笑问。 「岂止坏?而是坏——得不得了!」孟挽君忍不住双手大大地比画。「哼,尤其他家里一大堆妖里妖气的丫鬟,成天追在他身边少爷长少爷短的,我看他每天笑眯眯的,可乐得很哪。」 小妮子没有自觉,她口中那浓浓的醋意足足可以酿下几大缸子醋了! 风寻暖忍不住又笑了,双眸满富兴味地瞅着她。 人家说「错把他乡当自乡」,她却是「错把良人当狼人」。 原来呀,喜欢一个人也是会被自己一时给搞错弄错认错的。 除非此时,有人能从旁推上一把,否则当事人恐怕依然身在迷雾中,久久无法弄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心儿一动,喜上眉梢,自语喃喃:「对啊,虽然不知道大公子对我的心意如何,可既然我自个儿在这里胡猜乱想半天也无济于事,那还不如直接向大公子问个分明。」 若是他待她真有情,一番计较之下,自然会云开月自明;倘若他待她真无心,那么她也能趁早做心理准备……「挽君小姐,谢谢你。」她一把紧握住还在状况外的孟挽君的手,真心诚意地道。 「呃?啊,不客气。」孟挽君受宠若惊地看着她,随即茫然的问:「可你干嘛谢我?」 「我要谢谢你教会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她嫣然一笑。 啥?她孟挽君居然也有好为人师的一天呀? 「原来如此,」她不禁洋洋得意,挥了挥手道:「小意思、小意思!往后还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找我讨教便是,你虽然是我的情敌,可我是不会那么小心眼不教你的啦!」 「是——」风寻暖煞有介事地鞠了个躬,其实是笑弯了腰。 当天晚上,风寻暖拎了两瓶竹叶青和一包烧卤菜,笑容满面地来敲他的门。 「暖儿?」一开门,邢恪英俊脸庞蓦然涌现惊喜的红晕。 「可不正是我吗?」她满脸堆欢,笑容可掬。「大公子,打从你病好了之后,暖儿都还没好好为你庆贺一番呢。来来来,今儿就让我们来个不醉不归吧!」 为庆祝病好,所以要喝酒? 他讶然地接过她手上那两瓶子沉甸甸的酒,难掩一丝疑惑。 风寻暖自动自发将大包烧卤菜搁在花几上,打开桑皮纸,里头是两只香喷喷油亮亮的烧鹅腿和片得细薄的酱牛肉,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开口。 「知道公子病刚好,喝不得那些燥热的黄酒,所以特地买了‘福记酒庄’的顶级竹叶青来,是再适合公子喝不过了。」 「暖儿,你真好,为我考虑得周详,只是我素来不惯喝酒……」邢恪有些迟疑。 「没事,这竹叶青可不同于外头一般的酒,公子,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好了!」她笑语清脆,如数家珍的道:「它可是上好的药酒,以汾酒为底,辅以竹叶、栀子、檀香、公丁香、广木香、砂仁、陈皮、当归等十二种名贵药材加冰糖浸放配制而成,酒意金黄微绿,酒味绵甜微苦又带药材芳香,而且具有养血、化痰、润阡、顺气、降火、解毒、健身等功效呢!」 「暖儿真厉害,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他听得入神,随即一脸钦敬佩服地看着她。 「我自小在梅龙镇上遛达闲逛大的,什么吃喝玩乐的玩意儿最少也涉猎上三分……」她自怀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两只白玉杯,嫣然一笑。「如同饮这汾酒酿成的竹叶青。须得以羊脂白玉杯方能相映成趣,显称出其味儿,正所谓‘玉碗盛来琥珀光’呀!」 「你连杯子也自备了?」他听得直笑,又是惊异又是赞叹。 「那可不?这才叫生活情趣嘛。」她将金黄微绿的酒斟入雪白如脂的玉杯中,果然清甜酒香四溢,酒色与玉色鲜亮对映,风情别具。「来,暖儿先敬大公子一杯!」 见她兴致这么好,邢恪心头一热,也和顺地依言执杯和她对饮了一记。 竹叶青果然非同俗酒,一入喉,清凉芬芳融和着淡淡药香滑人胸腹问,旋即蒸腾起淡淡暖热气息,却半点也不呛口。 「嗯,好酒。」他微笑了起来,眸光闪闪地望着她。「暖儿推荐的果然是难得的佳酿。」 「那就再来一杯吧。」她笑吟吟地再帮他斟了一杯。 「呃……」他却情不过,只得再一仰而尽。 「哇,好酒量,再来一杯!」 邢恪果真酒量浅,不过三五杯便已是俊脸染红、意识微醺了。 「大公子,」风寻暖虽然猛灌他酒,自个儿倒是抓着根烧鹅腿啃得津津有味,边察言观色。「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嗝……」他一手撑着晕眩沉重的头,脸颊发烫,心脏卜通卜通地跳得奇快,努力辨认她的话。「暖儿,你是说……」 「就我呀!」她神情热切地指着自己鼻尖,期待地望着他。 「大公子觉得我怎么样?」 「你是个好姑娘,」他在逐渐昏昏然醺醺然的意识中极力保持清醒,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好学徒……好容貌……好想睡……」 「好想睡?」她一呆,赶紧摇着他。「不不不,暂且先别睡啊,咱们还没聊聊呢!」 大公子不但睡得熟也醉得快,早知道她就哄着他多吃几口酱牛肉再喝酒,也就不会害他才喝了五杯就开始不支。 「好,聊聊。」他眼神有些傻气地望着她。 「大公子,你喜欢你最近的生活吗?」她拐弯抹角的问。 他迷惑的想了一下,「……自然是喜欢的。」 也没什么不喜欢的啊。 「大公子,那么你觉得最近的心情快不快活?」她旁敲侧击。 「快活。」他频频点着发沉的脑袋,微微一笑。 「大公子,那你……喜欢暖儿吗?」她把握机会,屏息问道。 他眼底有着满满藏不住的笑意。「……喜欢。」 第十六章 她登时大乐,就差没跳起来大声欢呼——「我喜欢暖儿,也喜欢雕刻,还喜欢嬷嬷……灵子……姚师傅……福师傅……戚师傅……」他开始傻笑逐个儿念了下去。 「停停停!」她一张小脸登时垮了下来,连忙捧住他醉态可掬的笑脸,逼着他直视自己。「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啦!」 「呃……」邢恪眨了眨眼睛,迷糊地看着她。 「人家想知道的那种喜欢,就是……就是……」风寻暖一时急了,捧着他的脸,刹那问忘情冲动地凑上前去封住了他的唇。 就就就……就是这种的「喜欢」啦! 他的唇瓣冰凉柔软,还带着淡淡竹叶清香,引人欲醉……可单凭一股热血冲动便给人家强吻下去的风寻暖,蔷薇般丰润小嘴在紧紧贴着他的唇好半晌时,终究是青涩迟疑得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就……要贴到什么时候?她的心脏已经快要蹦出来了。 脑际乍然闪过心慌惶惑的念头,一瞬间,风寻暖这才惊觉到自己居然主动「强」了……他……我的天! 风寻暖猛然放开他,睁大了双眼,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地瞪着他。 而被她这么突如其来地一吻,邢恪顷刻间酒意消散无踪,震撼得一动也不动,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呃……」羞臊到极点的风寻暖豁出去了,心一横,对着他一拍胸口,「公子,你你你……放心啦,是我酒醉强吻侮辱了你的贞洁,我风寻暖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负责——」他呛到。 「就这样,晚安,再会,谢谢再联络。」话说完,她镇定地转身,同乎同脚……火速飙离「案发现场」! 留下一个脑袋昏昏、脸颊热热:心脏狂跳、浑身冒火的「受害者」,对着满桌卤菜和竹叶青……呆若木鸡。 邢家老铺。 风寻暖双颊红通通,眼神闪闪烁烁,在帮一方圆木刷上黑亮亮的大漆,还时不时抬跟朝着门口偷瞄。害羞忧虑邢恪会从门口走进来。 唉,事情明明就不该是这样发展的! 昨晚她明明只想去灌醉他,借酒意套问出他的真心,可从来没有「霸王硬上弓」的打算,却没想到,她非但一时情急之下强吻了他,还是趁人家酒醉难以抵抗的时候……她昨晚逃回房后,真是越想越害臊。越想越不知第二天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他是会生气?还是深觉困扰,索性将她逐出邢家? 「风寻暖!你真是个世上少有的大白痴,活脱脱应了爹爹说‘生蛋无、拉屎有’的那种废材!」她喃喃低咒,懊恼不已。 正在心慌意乱胡思乱想间,蓦地,四周众人纷纷响起「大公子好」、「大公子你来啦」等声。 她心儿猛然一震,二话不说立刻掷下漆刷,赶紧抱起一旁备用良久的大捆布匹挡住脸,偷偷摸摸往边门移动。 幸亏今早一来便已做好落跑路线演练,所以她抱着一堆挡住头脸的布顺利自边门溜了出去,直到踏出外头,置身于灿烂耀眼日头之下,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慢慢将那捆布放了下来——「不是说要负责的吗?」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风寻暖手一松,整捆布啪地落地。 「大、大公子?」 不……不会吧?他不是……在里面吗? 「为什么见了我就逃?」邢恪苍白脸颊带着一抹绯红,眼底唇畔却是笑意漾然。「不是说会对我负责吗?」 她双颊瞬间飞红了,只得硬着头皮抬起头来,仰望向他讪讪陪笑。「那个……你还记得啊?」 他温柔笑眼惹得她心儿一阵怦然狂跳、震荡难抑,才一眼,便臊得忙低垂下头,不敢再看。 「暖儿,今早我严重宿醉——」他低沉地开口。 「呃?」她不解地抬头。 「但是昨夜之事,历历在目。」 她顿时又红了脸。 「我要谢谢你。」他轻轻地抬起她的小下巴,深邃眸光专注地锁住她的。 「谢……谢我什么?」她几乎溺死在他灿若星芒、温柔如水的黑眸底,心下深深一荡。 「昨夜一吻,醍醐灌顶。」他腼腆却真挚地道。 风寻暖一张小脸越发红得宛若娇艳欲滴的熟透果子。 「若非昨夜……」邢恪双颊发烫,低声道:「我也不会醒悟到,为何这些日子来只要见着你的身影,我心底就有说不出的欢喜踏实?每回见你笑意嫣然地同我说话,我心底就盼望着你待的辰光越久越好……」 她蓦然呆住了。 「那日挽君表妹来,我竟害怕极了你会误解我与表妹有私情。」他迷茫地道: 「我真怕你会为此恼火、伤心,虽然我当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理?可我就是不由自主地发慌。」 风寻暖屏住呼吸地痴痴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 「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心慌意乱,唯恐失去什么的不安感,」他凝视着她,眼神自淡淡的迷惘逐渐越发清明而坚定。「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懵懵懂懂呆愣无知,怎么想也想不透,直至昨夜……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情由的真正答案!」 刹那问,她的心脏跳得好急好快好大声。 「原来我喜欢你。」邢恪坦然直率地说了出来。 天! 她捂住嘴里险些逸出的惊喜呜咽声。 「暖儿,原来我真的喜欢上你了。」他重复,神情有一丝赧然。 风寻暖动也不动,完全无法说话,无法思考,无法反应。 始终等待着她回应,可半天依然等不到的邢恪,眸光掠过一抹心慌。 「暖儿,难、难道我昨夜会错意了吗?」他脸色变得有些白,慌乱而结巴的开口,「难道……难道你是讨厌我的?我……我的告白令你困扰了吗?该死的!我怎么会大错特错至如此离谱的地步?我怎么会做出这么——」 他惺然不安自责的话语霎时中断了,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柔软唇办封住了他的唇。 风寻暖极力踮高脚尖,双臂紧紧环住他的颈项,热血澎湃情思悸荡地再度「强吻」了他……然后,自是浓情蜜意千言万语,尽付此吻……尽在不言中了。 【第七章】 连续好几天,风寻暖不只精神抖擞,脸上满满的灿烂笑容更是闪亮到不行。 虽说他俩的恋情在她为避免节外生枝,以及过度刺激邢嬷嬷的顾虑下,硬是逼迫邢恪短时间内不准对外张扬,一切照常如故,可是她的满面春风不管怎么隐藏也藏不住。 这天,连孟挽君也忍不住跑过来问东问西,打探军情。 「喂!」她眯着眼上下打量她的「情敌」,一脸怀疑地道;「你为什么最近变得格外漂亮了?」 虽然孟挽君是很不想承认有人比她美啦,可是这几天照面下来,却发现风寻暖怎么越发娇甜妩媚得像朵盛开的牡丹花似的? 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可她却被瞒得不知不觉不清不楚的。 第十七章 「我?」风寻暖笑嘻嘻的反问:「真的吗?谢谢,应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吧。」 「什么喜事?」孟挽君娇润小脸凑近了逼问。 「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四季平常。」她笑吟吟的摇头晃脑道,「都是喜事,所以我高兴呀!」 「你是糊弄我的吧?」孟挽君满眼狐疑。 「千万别这么说。」风寻暖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挽君小姐,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到处都是美丽的风景,只要心境改变拐个弯,眼前又是一片柳暗花明……」 「背诗啊你?」孟挽君娇嗔地跺着脚,「干嘛都讲那些人家听不懂的文绉绉——」 就在此时,邢恪恰巧迎面信步而来。 刹那间,但见方才还在那儿跺脚的孟挽君立刻小脸一亮,欢天喜地奔了过去,二话不说便紧紧攀住了他的手臂。 「恪哥哥!」 「表妹……」邢恪温文一笑,眼神却是柔情地注视着风寻暖,俊脸有一抹尴尬的祈谅之色。 风寻暖扮了个鬼脸,故意针对他怀里的娇人儿使使眼色,面上却是笑得好不暧昧。 大公子真是好表哥、好艳福啊! 他接触到她促狭顽皮的捉弄眼光,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恪哥哥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孟挽君撒娇地问道。 「是。」他瞥见风寻暖笑脸微僵,连忙扬声解释道;「因为未来的表妹婿接你来了。」 「谁?」孟挽君一愣,随即涨红了小脸,忿忿地跺脚。「我不见他,叫他走!」 风寻暖神色恢复了,闻言不禁替她欢喜起来,嫣然笑道: 「挽君小姐,听起来那位平少爷倒是对你很有心呢,还亲自上门来接你……」 「哼!」孟挽君脸上难掩喜不自胜的神气,就还是闹小女人脾气,别扭着不肯拉下脸来。「谁要他来接?去去去,就你——去叫他走,就说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见他!」 邢恪不知就里,还以为表妹当真执拗得不听人劝,浓眉一皱,正想开口,却被人抢先。 「挽君小姐,我听说平少爷家财万贯,桃花更是旺得吓人,不过偏偏钟情于他自小便订下的未婚妻……」风寻暖抿着唇儿一笑,「本来我还想着世上竟有这般情深意重的好男子,正羡煞极了小姐的好福气呢!不过听你这么说来,原来这平少爷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 「他、他是啊!」孟挽君原本气嘟嘟的脸蛋微微迟疑了一下。 「暖儿?」一旁的邢恪有些焦虑地望着她。 他们旁人不帮着劝解说话便罢,怎么还反倒火上浇油了? 风寻暖亮晶晶的眸儿朝他暗示地眨了眨,他一怔,尽管心下仍然忐忑,却还是住了口,静观其变。 「我说挽君小姐,」她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满眼同情地盯着孟挽君。「像那种狼心狗肺的坏蛋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姐这么个娇滴滴的玉人儿,怎么可以一朵鲜花插在那坨牛粪上呢?」 「牛粪……」孟挽君一呆。 「照我说——」她故作义愤填膺道:「干脆退婚,从此以后和那种人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邢恪清了清喉咙,却还是捺住性子,没说什么。 「等、等一下——」孟挽君急了。 「还有,请小姐尽管放心,小的事后定会替你向全梅龙镇广为宣传,关于那坏蛋的种种恶行和劣迹,到时候,哼哼,保管全镇百姓老小都站在小姐这边为你抱不平,决计没人会说小姐你这婚退得不对!」 「喂喂喂,不准再说了!」孟挽君杏眼圆睁怒瞪着她,气急败坏的嚷道:「谁许你把我的未婚夫说得那么坏的呀?」 「咦?」风寻暖装傻,迟疑地反问:「可小姐不是说那个坏蛋十恶不赦——」 「他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呢!」孟挽君涨红了小脸,像是快被气哭了。 「他就是。」 「他不是!」孟挽君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风寻暖的鼻头骂道: 「你、你……你别以为自己情路下顺就可以破坏别人的姻缘,还敢骂本小姐的未婚夫——其实你才是一个心眼最最最坏的心机女、大坏蛋!」 「挽君!」纵然明知内情,邢恪还是低喝了一声。 孟挽君惊跳了下,睁大了眼,终于畦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恪哥哥也是大坏蛋!君君不要嫁给你了……呜呜呜,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以后再也不来了……恪哥哥,我讨厌你,最最最讨厌你了!」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猛然跺脚,跑走了。 「君君——」邢恪内疚不忍地望着表妹奔离的背影,开口欲唤。 「公子放心,暖儿相信平少爷一定会好好‘安慰’挽君小姐的。」她双手抱臂,笑容可掬,像是方才从未被骂得狗血淋头似的。 他回过头来,看着态度闲适浑不在意的风寻暖,不禁一叹。 「暖儿,你使这激将法虽好,可手段未免太过强烈了。」 她脸色微凝,立刻掩饰而去,笑笑道:「怎么会呢?瞧,现在这样多好?挽君小姐终于心甘情愿回到未婚夫身边,公子你也不用再愁着不知该如何对你表姨父交代,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可是她哭了。」他隐隐觉得这样不太好,心底更是闷得不舒服。 暖儿何须手段过激至此? 先让表妹伤心,又对他这个表哥失望,而且她自己更是枉作小人,无端惹来一阵恶骂上身,难道就不能理智平和解决此事吗? 邢恪深觉不安,也更加怜惜不忍见她被妒骂糟蹋,只是性情素来敦厚低调的他,却不知如何将内心翻腾的种种情由诉诸于口。 可是她哭了? 风寻暖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无踪,胸口像是有股怒焰猛然炸了开来,又气又闷又痛得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在心疼吗?」 邢恪一呆。 「哼,前几日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今日和你的挽君表妹相比,公子心头真正怜惜的人儿就换了位吧?」她的鼻头酸楚了起来,忿忿问。 这、这……误会可大了! 「暖儿,事情不是这样的。」 「不然是怎样?不就是我爱管闲事,搞哭了公子的挽君表妹吗?」她冷笑道。 「暖儿,我知道你一片好意,使计也是为了让挽君表妹能自愿回家,」他低喟一声,清澈如水的眸光注视着她,语重心长地道:「但并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以这样不择手段的法子去处理、解决。纵然能逞一时快意,可无形之中伤害却更大,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只知道一件事——挽君明明是喜欢那位「坏蛋未婚夫」 却不自知,徒然浪费时间纠缠着不肯面对自己的心,所以她才故意在挽君面前说了她未婚夫的坏话,就是要激得挽君跳出来护短。 而她的鸡婆多事,都是为了「谁」家的表妹?现在他居然告诉她,她这么做是「不择手段」?都是为了逞「一时快意」? 他就是这么看待她的吗?就跟她爹以及风家上上下下一样,他也认定她是个只会多事坏事的人吗? 胸口充满了强烈的受伤和深深的悲凉感,她的眼前热雾浮起,只好拼命眨了回去。 第十八章 不,她不哭,她才不承认自己是那种人,有什么好哭的? 「大公子。」风寻暖眸光低垂,极力掩住想哭的冲动,咬牙切齿道:「对不起,下回我会谨言慎行,不是我‘身分’该管的事,我绝对不会再多事插手了。」 邢恪心下一紧,急忙抓住转身欲离的她,「暖儿!」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她回过头来,面无表情。 「暖儿,我是不是说错话,伤了你的心?」他眼底满是焦灼。 她一声也不吭。 风寻暖越是沉默,邢恪越是心慌意乱,情急地将她一把拥人怀里,双臂紧紧圈住她,深恐她会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被迫偎靠在他的胸膛前,风寻暖心头痛楚稍稍和缓了些,却依旧执拗地不肯抬头,不肯看着他。 「暖儿。」他心下焦急脚手抬起了她的小脸,见着她眼圈红红的模样,登时心痛如绞。「我果然令你伤心难受了。」 「是我多事,与人无尤。」她吸吸鼻子,挣开他的大掌,小脸依然固执扭望向别处。 看天看地、看树看花,就是不看他。 她怕自己一看见他眼底的懊悔下舍,就会不争气地心软。 「暖儿,你知道我绝对不会故意伤害你的。」 正因为不是故意,而是事实……更加伤人。 她喉头发紧,低声道:「公子,如果……如果你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就用不着向我道歉。」 他一时无言了,全然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好。 气氛霎时僵凝了好半晌,正当风寻暖要挣离他怀抱的时候,他蓦然冲口而出。 「是,我承认。」 她全身一僵。 「我承认没法理解你的激将之计,我也承认方才心里的确有一刹那的不快。」 怀里的小女人激动地挣扎起来,邢恪双臂箍拥得更紧,急急解释道:「不!等等——你还没听我说完——」 「不用说了!」她简直快气疯了,虽然咬牙忍住,可是他再说下去,她可不敢保证待会儿不会从咬牙变咬人。 「我一定要说。」他也难得地拗上了,紧紧抱着她,说什么也不放手。 挣扎了老半天也推不开他,风寻暖气喘吁吁的,最后只得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他心底早认定她就是个刁蛮嚣张霸道的女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虽然我无法习惯你的行事举动,可我知道你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 恼怒气苦的她瞬间一呆。 邢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语气充满心疼,「甘心淌这一淌浑水,枉作小人,冒着被痛骂一顿的委屈,好让‘我的’表妹能有个安心的归宿。我心底明白,你这都是为了我。」 她眼里泛起泪雾,怔怔地仰望着他,喉头被一团热热的硬块给梗住,想开口挤出一句,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 胸口却是热热暖暖的,像是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天地终于恢复了颜色,阳光终于恢复了温暖的热度,这一切,都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她。 「对不起,我刚刚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他怜惜不舍的低语,伸指轻轻抚平她犹紧蹙未展的黛眉,「对不起,我是个不懂得体贴,不善言语的闷葫芦。尤其面对自己在乎的……更是嘴笨得教人生气。」 风寻暖想哭想气又想笑,心儿却是涨满了酸酸甜甜的万千复杂滋昧,最后还是故作气愤地狠狠槌了他胸口一记。 「哼!」 「哎哟。」他一个瑟缩。 「怎么了?我真的太用力打痛了你吗?」她心疼不已,连忙揉着他的胸口。 邢恪倒抽了一口气,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如石,黑眸炽热如焰。 她柔软的小手简直在他身上燃起大火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真的很痛吗?」偏偏有个无知的祸头子还不明就里地揉得更加放肆,柔荑找寻着「痛处」还不断游移向下……「暖儿!」他苍白的脸庞突然变得异常绯红,猛地抓住她闯祸的小手。「我、我没事。」 她一愣,「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没事……」 「相信我,真的没事!」他使尽浑身力气方压制下熊熊窜升的情欲,努力挤出一抹微笑。「呃,你……饿不饿?」 「我?」 「我饿了,你可以陪我吃早饭吗?」他急促地问,满眼诚恳。 「啊?喔,好啊……」风寻暖一头雾水地被他牵着走。 可是——刚刚府里不是才用过「午饭」吗? 邢嬷嬷没想到表小姐那么快就跑回家去,弃她老人家于不顾,简直是一点江湖道义都没有嘛! 可是她邢嬷嬷哪里是这样就会善罢甘休之人? 就算偶然在府里和风寻暖擦肩而过,邢嬷嬷也忍不住狠狠瞪了她好几记白眼,并不忘奉送几句狠话——「早晚有一天教你折在我手里!」她咬牙切齿,信誓旦旦。 「暖儿又不是筷子,哪里能折?嬷嬷是同我说笑的吧?」风寻暖却是眉开眼笑,一副嘻皮笑脸。 邢嬷嬷听了差点呕血三升。 起初只是因为一场争道风波,没料想到意气相争之下,情况却越演越烈。 风寻暖不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邢嬷嬷,往后她在邢家更是立场麻烦、处境复杂,她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说服大公子收她为徒,传她雕刻之术,已经是比登天还难了。 可是她也曾放低身段赔罪认错,但邢嬷嬷硬是不肯接受,非要她这个「图谋不轨」的风大小姐滚出邢家。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了,更何况是伶牙俐齿心高气傲的风寻暖? 「唉,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见老嬷嬷又再度气呼呼地拂袖而去,她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懊恼地叹了口气。 「尽了什么力?」一个油腔滑凋的笑声扬起。 她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头去。 咦?哪来的陌生人?他怎么得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邢家? 而且那模样那神气又一副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风寻暖眯起双眼,头一眼就对面前这个锦袍玉带、高瘦俊秀却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没啥好印象。 尤其他那双眼睛贼溜溜地盯着她打转,唇畔噙着一抹邪气的微笑,令她全身上下一阵不舒服起来。 好似有种毛毛虫爬过肌肤的哆嗦感。 「几时邢家有你这种花容玉貌的小姑娘,我怎么都不知道?」年轻男子惬意地摆动着书生扇,目光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由头至脚。 「请问你哪位?」她眼角微微抽搐,客套的话自齿缝中挤出。 「你不知道我?」年轻男子自嘲地笑了。「我应当在邢府里很有名才是啊,你怎么会没听过我的‘臭名’呢?」 「什么臭……」她的声音倏然消失,终于注意到眼前流气男子相貌跟邢恪有些相像。 只不过邢恪清雅俊美里难掩一身飘逸清和的气质,可是面前这个家伙,倒像是当初同一副模子去印,却印错了的,好看的双眼不安分地左顾右盼,恁般邪气得紧。 第十九章 风寻暖心下一凛,还未开口,远远就见到灵子大呼小叫地冲过来了。 「二公子,你、你是不能进来的……」灵子气喘如牛,双眼却难掩愤怒与鄙夷之情,大声地道:「请你速速离开!」 二公子这煞星销声匿迹了两年,今日怎么却又出现了? 怪只怪今儿守门的是去年新来的伙计,竟然是人是鬼是好是歹都分不清便放他进来了。 灵子决定在撵完这败家二公子后,就要去把那个不长眼的笨蛋给狠狠修理一顿! 「你不过是我哥养的狗,竟敢在这里对主人无礼狂吠?」邢仲轻蔑下屑地横了灵子一眼,冷冷开口。 「二公子,你已经被大公子逐出家门,不再是邢家的人,也不再是个主子了。」灵子毫不畏惧地仰头道,「你忘了,我们这些‘下人’可没忘。」 一旁的风寻暖差点忍不住为灵子鼓掌叫好。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邢仲脸上掠过一抹狼狈之色,神情却更加阴沉愠怒。「你们这些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狗奴才,给少爷我听清楚了!两年前不过是我们兄弟一时口角罢了,轮得到你们奴才在这里幸灾乐祸地说嘴吗?」 灵子虽是气恼极了,可邢仲的话却也有三分道理——他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万一善良的大公子犹顾念着兄弟之情,那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自作主张,未经禀报就把人赶走吗? 一时间,灵子倒有些忌惮踌躇起来。 「哼,无论如何,我永远是邢恪的弟弟,是邢家行二,这一点是绝对无法改变的。」邢仲傲然道。 「可是你当年背叛家门……」灵子忿忿不平,不甘心地怒视着他。 「少废话!」邢仲脸色一沉,「我今日是回来找我大哥的,与你这奴才何干?」 灵子又惊又怒,可是毕竟从小入府为奴,身分和气势便自然而然地矮了好几截,见刑仲抬出「二公子」的威风来,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但风寻暖可没有这等讲究,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奴才又怎么地?奴才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她双手擦腰,朗声道;「若认真和某些原来是‘主子’后来变‘畜生’的家伙相比,我们这些‘奴才’可不知还要高贵了多少呢!」 灵子登时面露惊喜,感激地望向她,「暖儿小姐……」 邢仲闻言大怒,可听得灵子那一句敬唤,不由得一愣,随即怀疑地眯起了双眼。 「你又是谁?」哼,邢家几时又出了个「小姐」了? 「我吗?」她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半丝笑意也无。「我不过是邢家的一个新进学徒罢了,有什么指教?」 「小小学徒也敢饶嘴饶舌,简直一点教养都没有!」 「我怎么没教养了?」她笑得好不灿烂,「我爹可是特别教过我的,千万要懂得‘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才不会净做些出格的事,最后落得被逐出家门的悲惨地步。」 「你!」邢仲脸色变了。 「当然了,二公子自然不是这样的。」她笑吟吟的看着他,揶揄道:「对吧?」 她笑语殷殷,嗓音又娇又脆又软,却是字字蜜里毒、棉里针,教邢仲难以招架得住。 邢仲阴沉地盯着风寻暖——她究竟是谁? 「这般牙尖嘴利,难道不怕我把你这学徒撵出邢家吗?」他冷冷道。 又一个要把她赶出去的人了……风寻暖有些哭笑不得。 难道她脸上写着「待撵中」三个字不成? 灵子心下不平,迫不及待跳出来为风寻暖说话。 「二公子,暖儿小姐虽然名义上是邢家学徒,可人家的真实身分却娇贵非常呢!」他故意大大炫耀地道:「梅龙镇上最是鼎鼎大名的‘风氏风轿坊’听过没有?暖儿小姐便是风家的千金,风老爷的掌上明珠!」 「原来你是风家小姐……」邢仲直直盯着她,目光惊讶而异常灼热。「却来邢家做学徒?」 风寻暖见不及阻拦,也只得对着他露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朝廷应该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千金小姐不能当学徒的吧?」 「听说你风家接下为公主制花轿的美差……」他阴森一笑,「风大小姐不在家里帮手,却到我邢家当什么学徒?你想学什么?学做棺材吗?做花轿的来学做棺材,不就是‘找死’吗?哈哈哈……」 真是有够讨人厌的瘪三。 如果不是看在他哥哥的份上,风寻暖还真想赏他几个大耳光吃吃。 「二公子,如果你太闲的话,尽管站在这儿笑到天黑也不要紧。」她抱臂,似笑非笑地道:「我和灵子可是有事做的人,就不陪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灵子,咱们走。」 「嗳!」灵子得意地横了邢仲一眼,愉快地跟随着风寻暖去了。 他们俩谁也没有瞧见邢仲若有所思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精明的算计之色。 【第八章】 消失了两年的败家子邢二居然死不要脸地出现在府里,而且死皮赖脸地硬是住了下来。 邢家上上下下熟知当年丑事的奴仆们都炸了锅似地议论纷纷,尤其邢嬷嬷和几位老师傅更是跳脚不已,联袂向大公子要求再度驱赶二公子出去。 邢恪没有立即做决定,纵然他对于两年前弟弟大逆不道的不肖行止,依然耿耿于怀,无法原谅。 可是理智之外,在他的心底深处,还是为自己未能循循善诱、严加管教,以至于纵容弟弟做出如此背祖忘义的恶行,而深感自责。 那是他一胞同出,唯一的亲弟弟,兄弟之间不能同心协力共同为家业奋斗,反而演变至今日兄弟反目,亲情缺憾。 他心底酸甜苦辣齐涌而上,滋味复杂万千,冷静理智的判断要他提防自己的弟弟,可是情感上,他却无法那么决绝地将好不容易浪子回头、倦鸟知返的弟弟赶出家门。 尤其邢仲这次跪在邢家列祖列宗牌位前忏悔,而且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默默伫立在祠堂大门外的邢恪,看着弟弟伏在地上微微颤动的背影,内心翻腾不已。 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院落,一抬眼,一个娇靥如花的女人正一手挽着食盒,一手举高一瓶子竹叶青,笑眯眯地望着他。 邢恪一怔,随即不禁跟着微笑了,纷乱挣扎的心,竞也莫名地温暖踏实了起来。 晕黄烛光下,风寻暖静静地替他斟了一环酒,不过一次只斟半杯。 「为什么只斟半杯?」 「怕你醉呀。」她笑意晏晏。 「我酒量真有那么差吗?」 「要听实话吗?」她朝他皱皱鼻子,「不是差——是很烂。」 邢恪才端起酒杯欲饮,闻育失笑。 他的男性自尊真是有些小小受伤啊。 「别忙着喝,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空腹容易醉的。」风寻暖掀开食盒,里头都是自己亲手做的几样小菜。「这些都是我的拿手菜,你尝尝。」 他威动地看着那一碟碟精致诱人、香味扑鼻的菜肴,「这真的是你做的?」 第二十章 「可别小看我喔,想我风寻暖可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顿了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呃,只除了不会雕花以外,就连我们家制轿的程序我可也摸得熟门熟手、一清二楚呢!」 他看着她,「提起制轿,我有个疑问摆在心底很久了,不知当不当问?」 「怎么不当问?」她慷慨地一拍胸口,「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问吧!」 「你为什么想来向我学雕刻技艺?」他迟疑地问。 风寻暖正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入嘴,闻言一愣。 「你风家世代制的是花轿,我邢家造的是棺木,就算你欣赏邢家的雕花工艺,可花轿和棺木的雕法与构图相差十万八千里,你就算学了也无用处吧?」他微微蹙眉。 「不不不,公子此言差矣!」她急急咽下那口鸡丝,倾身向前,热切地道: 「公子雕的花卉虽只轻描淡写几笔,却是风华气韵冉冉绽放,绝对不是一般俗艳的花轿雕纹图案可比的!」 邢恪还来不及回应,她又连珠炮似地急急往下说。 「其实我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改良传统花轿,创新出独树一格、更加人性化、体贴化以及艺术化的好花轿。」风寻暖陶醉在自己的愿景中。「我希望将来坐我们风家花轿出嫁的新娘子,都能一路欢欢喜喜、舒舒服服,拥有最幸福最灿烂最美好的出嫁经验。」 「暖儿,你真了不起,有这么大的目标和志向。」他双眸熠熠地盯着她,英俊脸庞盛满赞叹和敬佩。 「可不是吗……」她满眼都是朵朵粉红色的蔷薇花绽放,就差没有小星星在里头狂闪——可是一想到现实面,她登时又气馁了。「唉,可是我爹和全坊里的老师傅们都对我乱没信心的。 什么也不肯教我,他们好像巴不得我离轿子越远越好,活像我身上沾了蛀虫,只要一靠近就会把轿子给蚀光似的!」 他被她生动的形容词给逗笑了。 「还笑,人家是说真的!」她懊恼地瞪着他。 「对不起。」他强抑下笑意,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觉得令尊也许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学制轿太过辛苦,所以才不愿让你多涉足这一行。」 「制轿有什么好辛苦的?」她嘟起小嘴,「说到底,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女孩儿吧?」 「有谁敢瞧不起我们的风大小姐?」邢恪微笑开口,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大公子对我是有信心的罗?」风寻暖眼睛一亮,立刻打蛇随棍上,「那么不如就教我雕花之术吧?」 「不行。」他轻点她的俏鼻头,咧嘴一笑。 「大公子——」 「来,喝酒喝酒。」他笑意盎然地为她斟了一杯。 多亏有暖儿,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很好。 这一瞬同,他也决定了该如何处置邢仲一事。 邢恪决定再给弟弟一个机会,所以他暂时同意了邢仲留下来。 既然大公子都发话做出裁示了,邢家上下人等再有异议也只能接受。 风寻暖虽然是最能置身事外的一个。可她还是不免替善良温文好脾气的邢恪忧心——邢二公子虽然做出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但是和她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嚣张邪气印象相比。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了。 所以最近几次不小心在府里遇到邢仲,风寻暖都是远远一瞧见他,马上二话不说掉头走人,根本不想与这人有任何交集,偏偏这天抄花廊小径这条捷径要回屋的途中,她大老远就看见邢嬷嬷带着一队丫头在打扫环境,只得及时拐了个弯儿,往另一端穿过水榭小桥的远路走去。 然后好死不死,又看到邢仲坐在水榭里对着一湖绿波发呆。 「啧。」她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声,「早知道今天临出房门前就先翻一下黄历,也不会四处冲了对头,撞了煞星!」 尽管如此,她还是假装视而不见地缓步踱过。 「你很讨厌我吧?」 有一刹那时间,她是很想装作没听见就继续走掉啦,可是邢仲随后苦涩的自我解嘲却令她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你们没人欢迎我。」他语气涩涩,「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邢家的一个背宗忘祖的败家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眉儿挑得高高的,「二公子,你真在乎我们怎么看你吗?」 邢仲跟底升起一抹萧索,「我就算再没良心,我也总还是个人,是人就会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我不服气,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么敌视我?」 「很抱歉,两年前我不在场,所以我没办法代替大家回答你这个问题。」她微挑柳眉,「不过倘若大家说的没错,你盗卖了传家之宝给死对头,光论这一点,难道就不应该遭人非议痛弃吗?」 「我会这么做都是被他们逼的!」他痛楚地低吼了起来,死命握紧了拳头。 她一愣。 「你不知道待在这个家里却永远被排拒在外,永远被当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什么样的滋味吗?」邢仲双眼里闪动着愤怒和受伤的光芒。「大家眼里就只有我那出类拔萃、温文尔雅的天才哥哥,却从来没有我这个弟弟的存在……」 风寻暖张口欲反对、抗议,可是他话里的痛苦和某些字眼却奇异地点中了她的心结。 你不知道待在这个家里却永远被排拒在外,永远被当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什么样的滋味……她知道,她也尝过那种滋味。 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抗争,怎么大声嚷嚷,都没人看见,没人在意也没人在乎。 「我也是邢家的一分子,我也想为邢家做出贡献,可是从小爹娘看重的就只有大哥,邢嬷嬷和老师傅们赞美教习的也是大哥,就连下人们也势利跟地只跟着大哥身后转,根本就没人搭理我。」邢仲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颤抖而含怒的冷笑。 「就算没人搭理你,就算你被漠视,可你也不该偷传家宝卖给死对头!」她回过神来,拒绝被动摇心志和立场。「平常自家人斗自家人,在家里内乱也就罢了,可一有外敌,炮口总得一致向外才对,否则岂不是教外人有机可乘吗?」 「我承认我是气疯了,因为深觉遭受不公平对待,所以才故意偷了传家的天工刀具要去卖给死对头。」他露出苦笑,「但是我也付出代价了……两年来,我像是被世人放逐、遗忘了,邢家上下几乎都当我死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过去被当作影子我也认了,可是现在,大家却把我当成个死了的人,人人见了我都当没见过,好像我真的死了,是一缕亡魂回到故居……」 风寻暖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了起来。 因为她也是「人人」当中的一个啊。 「我只是想要当一个有参与感、真正的邢家人啊……」他悲伤地把脸庞埋在双掌之中,肩头微微抖动着。 那个流里流气、跩得二五八万的家伙……是在哭吗? 风寻暖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下唇,犹豫着究竟是该溜还是该上前安慰好? 第二十一章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半晌后,她清了清喉咙,「如果你真的想要参与邢家的事务,想向大家证明你真的改过了,你可以努力去做啊,毕竟……行动可以证明一切嘛!」 啐。风寻暖你这是临阵倒戈吗?你怎么还真的安慰起了这个曾经带给心上人莫大打击的混蛋? 她心底突然有些矛盾挣扎了起来。 「是吗?还有人会相信我,给我机会吗?」邢仲抬眼望着她。 冷冷道:「像你,风家的大小姐,见了我还不是迫不及待想闪人? 在你心中,我定是跟堆垃圾一样令人厌恶吧?」 「呃——」 邢仲豁然起身,脸庞闪过一丝深沉的悲愤,「算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多?你们——都是一样的。」 「喂喂,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她眨巴着眼睛,呐呐地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 那一天邢仲的表情、邢仲的话语,不断在她脑海里回荡着。 她还是很讨厌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没法不去同情他。 也许是因为……有些「同病相怜」吧! 尤其眼见两个月过去了,她依然在邢家当个小学徒,除了学会如何把大木头刨得圆滑干净光亮外,其他本事也无长进。 虽然知道学徒最少得熬个三五年才能够再学进一步的技术,可是她没有三五年的时间,她连三五个月都等不了了。 距离花轿交件的期限剩下二十来天,想必没有她在家里「碍事」,爹爹和师傅们都进行得很顺利吧? 「可恶的爹爹,压根都不管皇上在圣旨上写明了,是要风氏凤轿坊的‘新任’掌事来雕制公主花轿嘛!」 在派了阿香回去偷偷打探消息回报后,她的心情就更闷了。 听说整顶百年红樟制成的花轿主体已经快要完成了。 轿帽以大红珊瑚为底,绣有凤凰牡丹,寓意富贵吉祥,轿帘呈波浪形,以绛红缎面锦子为主,边缘以金线银丝团团纹出喜,当中绣的是五彩鸳鸯……嘻,真是俗气到不行! 「为什么不是凤凰就是牡丹,不是喜字就是鸳鸯呢?」她真是心痒难搔,喃喃道:「要是由我主导,肯定能做出一顶天下无双、闻所末闻、见所未见的惊艳大花轿的!」 唉,虽然她大半辰光都耗在邢家,可是无论如何,公主这顶花轿她是非参上一脚不可,就算没时间全程雕琢精制,她说什么也要把最重要的——那两面轿窗上雕花纹饰的主权抢到手! 「可究竟要怎么做,大公子才会愿意教我邢家的雕刻啊……」想到烦躁处,她冲动得直想仰头对月长啸。 就在这时,风寻暖的眼角余光蓦然瞥见小湖的另一端,像是有个长瘦身影缓缓走人湖水……有人要投湖自尽? 风寻暖悚然大惊,想也不想拔腿飞奔冲了过去,嘴里一迭连声大喊:「喂喂喂!干什么你?」 月色昏暗,可她总算及时飞扑过去死命抓住了那人的颈项,硬生生给拖了回来。 「放开我!你、你到底在干什么?」「获救」的邢仲又惊又怒,喘嗽呛咳、气急败坏地挣脱了开来,愤怒地瞪着她。「咳该咳……」 咦?是邢二公子? 「啧,早知道就不要那么鸡婆了……」风寻暖自言自语,随即皱起眉头,不爽地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非要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不可?」 「谁……谁哭哭啼啼了?」邢仲勃然大怒,脸色瞬间涨红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指着他湿了半身的衣衫,鄙夷道:「还说没有?你不是要投湖自尽吗?不然三更半夜的,玩水啊你?」 「干你什么事?」他满腔怒火突然被浓浓的懊丧取代,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哑声道:「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要死也别挑这里,这小湖是本姑娘三天两头必经之路,我才不想老是半夜撞鬼咧!」她没好气地道。 「你!」他心头火起,再度怒目瞪视。 「我什么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证明自己是邢家人吗? 这就是你的证明法?为本来就惊悚怪谭传奇一箩筐的百年邢家老铺再添一桩鬼故事吗?」她嗤笑道。 邢仲简直快气炸了,忿忿然转过头去,不理她。「你不会懂的,根本就没人懂,也没人能帮得了我。」 「你不说,谁知道怎么帮你?」她的声音不禁缓和了下来。 也许是这几天她特别注意到他在邢家的确备受孤立,也或许是他那天说的话,令她生起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风寻暖心下盘思着,假若自己真能帮上他什么忙,或许有助于他早日洗心革面,为邢家做出一番成绩来,这样大公子也就不必再为这个不思长进、不学无术的弟弟头疼了。 「你怎么可能帮我的忙?你不是和他们一样,恨不得我早早滚出去吗?」邢仲怀疑地看着她。 「我现在还是啊!」她哼了一声,「不过谁教你是大公子的亲弟弟?」 「你真的愿意帮我?」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少废话,到底讲不讲?」就算他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可她也从没见过比他更婆婆妈妈的混蛋了。 「我想要学我们邢家的雕刻之术。」邢仲眼神满是向往之色。 「我也很想学你们邢家的雕刻之术啊……」风寻暖再一次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随即清醒过来,不悦地瞪他,「喂,你耍我是不是?」 「耍你?」 「邢家雕刻之术乃是不传之秘,你身为邢家子弟不会不知道。」她气呼呼地道:「而连你都不会了,你还指望我帮什么忙?」 不就是存心讥讽她当学徒当到连半点雕刻皮毛也没能学着吗? 「虽然我也是邢家子弟,可我哥哥从来就不教我,也不让我看祖传雕工谱。」 他脸色瞬阃黯淡了下来,「我知道是自己早年不学好,让大哥失望了,可是我现在已经悔改了,我真的想为家里做点什么……」 「那跟我一样,从学徒当起啊。」她理所当然道。 「不,」他怏怏然地开口。「我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虚掷浪费了,如果不能在最短时间内学得雕刻之术,证明我也是个有用之人,我不再是个人人唾弃的败家子,恐怕……」 「恐怕什么?」 「在未能让大哥对我刮目相看前……」他缓缓低下头,落寞地道:「恐怕邢嬷嬷便已说动了大哥正式将我驱逐出邢家。倘若真是这样,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个家了。」 邢嬷嬷……风寻暖心念一动,想起难缠又固执的邢嬷嬷,不禁也默然了。 「就算我勉强愿意帮你好了,可是……我要怎么帮你?」她犹豫迟疑地问。 邢仲望着她,好半天才强抑喜悦地开口:「邢家祖传雕工谱由我大哥收着,我希望你能偷偷帮我拿出来——」 「你要我偷雕工谱?」她惊骇地大叫。 「嘘嘘嘘——」 「嘘你个头啦!」她瞪着他,「我看你是存心挖坑给我跳的吧? 居然叫我去偷你家的不传之秘?我风寻暖要是那种下三滥的偷儿,早两个月前我就动手了,哪还轮得到你怂恿?」 第二十二章 「我也是邢家子弟,只是想要学自家的技艺,难道这也有错吗?」他避重就轻地反问。 「那你自己去拿呀,干嘛叫我偷?」 「邢嬷嬷不准我踏进大哥房里一步。」他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受伤感。 她登时无言。 「你……可以帮我吗?」他满眼恳求之色。 月光下,他脸庞彷若蒙上一层苍白光晕,刹那间像透了邢恪……想起邢恪,她心头一热,那个「不」字便再也说不出口。 三天后,风寻暖揣着忐忑不安又深深内疚的心情,依邢仲所言,真的在邢恪房中的匣子底找到了那本邢家祖传雕工谱。 那卷古色斑驳的秘谱藏在怀里,却像是烫得慌。 「我警告你,抄完了就得赶紧还回来,我不想大公子误会我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偷他的传家秘笈。」她压抑心下惴惴,取出雕工谱,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听到没有?」 「谢谢你!」邢忡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本雕工谱,迫不及待藏入袖子里,喜不自胜地笑了起来。「将来若是我能为邢家扬眉吐气,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我不是什么功臣,我只希望你真的做到自己答应的事,不要再让你大哥为你担忧操烦了。」她语重心长道。 其实风寻暖心底对他是好不羡慕的。 因为他是男儿,可以理直气壮地学习祖传技艺,还能继承家业……她也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负,却一直未能得到任何人的援手与帮助。 所以下意识地,风寻暖不由自主将自己的心愿投射到他身上,于是有种「帮助他完成梦想」,也就像是圆了自己的梦想一般。 然而风寻暖做梦都没想到,只是出自一时热血沸腾的义气和激奋之举,却替她惹来了无法收拾的滔天大祸。 【第九章】 翌日。 风寻暖站在铺子里,对着一具以南洋福衫造就的喜材发呆。 听说这是京城姜王爷特地为老王妃准备添福添寿用的喜材,周围以罗钿玉石镶嵌着连绵不绝的「福」字,喜棺之首,还请大公子一定要雕上老王妃最爱的兰花。 她伸手细细地抚过那数笔淡然雕就,却是气韵华贵、幽然若山谷花仙。 大公子真的好厉害,每一笔每一划每一道,或是幽静从容,或是飘逸出尘,或是福圜静满,朵朵花卉各有姿态,更生神采,且天然无矫饰。 她以指尖描绘着那或深或浅的刻纹,想要借此加深印象,铭记于心,找一日也好自个儿来摹仿效法一番。 其实在偷取雕工谱交给邢仲的时候,她心底真有想翻阅偷看的冲动,但是良心与自尊依然严守分际、寸步不让。。 不告而取给邢仲是一回事,再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个邢家子弟,可是她风寻暖虽是与大公子两心相许,但目前终究是个外姓人。 「唉。」她总觉得拜师这件事已是遥不可及了。 「叹什么气?」一只大掌落在头顶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风寻暖抬眼,恰恰望入他含笑的眸子里,心先是一暖,随即一个抽紧。 他……可知道了吗? 不不不,一定还不知道,否则依他的性子,早就开口问了吧? 「大公子。」她面上堆欢,笑容却有一丝颤抖。「你今儿也这么早?」 「还有些细功夫待收拾,所以便早点来了。」邢恪目光温暖地注视着她,「你呢?早饭用过没有?」 「……用过了。」她眼神有些闪烁。 昨儿偷了他的雕工谱后,她心底便空空落落,彷彷徨徨了起来,总觉得心虚不安且不自在,哪还有那个心思和胃口吃饭? 现在她只求邢仲赶紧把谱抄完后,交予她还回去,那么她这颗吊在半空中忐忑难安的心,才能踏实地回到自己的胸口里。 「暖儿?」他伸手捧起她有些苍白的小脸,眉头轻蹙。「你怎么瞧起来气色不太好,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风寻暖心一惊跳,连忙挤出一朵笑容。「哪有什么事?我、我一直很好啊,呵呵呵。」 「是吗?」他犹是不放心。 她像是没睡好,连眼眶都微微发青,有着淡淡的憔悴。 他备感心疼。 「当——然,能有什么事呢?」 「暖儿,」他眸光闪闪,口吻温和却坚定地问:「如果有事,请你务必一定要告诉我。」 他的关怀与体贴让风寻暖既是感动又是愧疚,她咬着下唇,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 「暖儿,你是我最重视,也是心头上最重要的人。」邢恪柔声道,「我希望要真的有事的话,你一定要告诉我,让我与你分担,千万别隐瞒在心底,却是自己憋着难受,好吗?」 她脸色微微发白,莫名恐慌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 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平和而关切温柔,并无半点苛责或怒意,她顿时安心了些许,却也难掩一丝犹豫。 也许她现在就可以诚实、坦白地告诉他这一切——可是……万一他不相信她的用意,甚至还误解了她偷雕工谱的动机,那该怎么办? 不不不,还是先瞒着吧,总之,等到邢二公子还了雕工谱之后。一切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会有事的。 「大公子,你放心,暖儿‘以后’——」她特地加强「以后」二字,「绝对不会隐瞒你任何事的。」 午后。 大厅之上,邢恪负着手,僵硬地背对着众人。 俊美的脸庞苍白无血色,目光直直地望着堂上那一方字迹奇峻清傲的隶书区额——「百年邢家,天地共监」。 好一个天地共监……可不正是动心起念,天地皆知吗? 他嘴角掠过一抹苦涩的微笑。 邢府上上下下人等均垂手恭立在厅中,明明主子还没发话,可气氛却紧绷得教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死一般的静寂,凝结在空气之中。 风寻暖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和众人相同不安地默立在一旁,她试图从邢恪眼神里找到一丝慰藉和暖意,可是他偏偏是背对着她的。 「二公子到了吗?」邢恪开口。 灵子机灵地上前,「回大公子,二公子还未到。」 邢嬷嬷疑惑地挑起眉,正想问明究竟,门口爆出一阵扰攘吵闹声。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邢仲被两名黑衣彪形大汉一左一右给「请」进来,满面盛怒又惊恐。 厅上所有人都看呆了。 风寻暖睁大了双眼,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一切。 「邢公子,我们是在梅龙镇通往运河的如意码头‘等’到二公子的。」两名黑衣彪形大汉恭恭敬敬地朝邢恪行礼。「‘通幽棺材庄’那里,飞鱼堂主已亲自过去‘关照’过了。」 「有劳两位壮士和飞鱼堂关兄弟了。」邢恪温文地对他们一颔首。 「邢公子莫客气,只要你吩咐一声,全漕帮兄弟无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名黑衣彪形大汉恭声道,随即默默护卫在一旁。 他们是漕帮的人马? 第二十三章 风寻暖眨了眨眼,心下暗暗惊叹。 难道传言是真的?听说漕帮老帮主便是用了邢大公子亲制的喜材,至今高寿九十七岁了,依旧身强体壮健步如飞,大喜之余,便下令全漕帮一万三千兄弟皆受邢大公子号令。 这段江湖美谈乃是出自于梅龙镇「虎兰茶馆」里,那个号称口水比江水还要滔滔不绝的茶博士之口。 当初风寻暖还以为这些奇谈是茶博士道听涂说,甚至自己掰来骗赏银的,可如今看来,倒有那么几分真实可靠。 有传说中的「阎王护驾」,还有势力雄厚的漕帮供其驱策。 无怪爹老说邢家是得罪不起的。 她灵巧晶亮的眸子仰慕崇拜地望着那个气质清逸如谪仙的心上人,心底塞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大公子真的好了不起啊! 「大哥,你为什么叫人把我当贼一般地押回来?」好不容易被放开的邢仲,气怒难平地揉着酸痛的肩臂,恶人先告状地喊道:「难道你不再拿我当兄弟看待了吗?随随便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够把我踩下头去?」 「我给过你机会了。」邢恪眸底燃烧着既痛心又愤然的火焰。 ‘邢仲下意识往后一退,戒慎防备地望着他。「我……听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厅上众人也好奇地窃窃议论着。 风寻暖困惑却也狐疑地紧紧盯着邢仲,难道他又犯了老毛病,做了什么坏事吗? 「不懂?」邢恪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痛楚而怅然地望了风寻暖一眼,随即自怀里取出一卷古色古香的物事。「这是什么?」 她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脑子轰地一声! 「雕工谱?它不是已经——」邢仲脸色大变,冲口而出。 这祖传雕工谱不是被他以一万两银子的高价卖给通幽棺材庄了吗? 「我说过会给你一个机会,而,这就是你这个‘好弟弟’给我的回报?」邢恪依然平静,甚至没有高声说话。 不知怎的,众人却感到一阵下寒而栗。 邢仲的脸色更是惨白若纸。「我……」 风寻暖耳际嗡嗡然,脑中一片空白,急促地想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真的发现了……他肯定误会了……「大哥……」邢仲在兄长锐利的目光下几乎没顶,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面色苍白的风寻暖,登时胆壮了起来,冷笑道:「好吧,既然已经被你发现,我也认了!」 邢恪没有忽略弟弟望向风寻暖的那一眼,心陡地一沉,声音首度出现了一丝波动不稳。「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银子。」邢仲镇定下来,轻蔑地撇了撇唇,「有了这一万两银子,我和暖儿就可以双宿双飞,把什么花轿什么棺材、死的活的统统抛在脑后。从此后过着我们的快活日子……」 邢恪如遭雷殛,浑身一僵,脸上血色登时褪得一干二净! 不——不可能——他没有发觉自己低吼出声,几乎同一时间,风寻暖也怒极大喊——「邢仲!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邢仲阴险地对她一笑,口气故意装作亲密至极。「小暖儿,事已至此,我们也不需要再瞒这堆笨蛋了……哈哈哈!他们真还没人怀疑,为什么你堂堂一个风家大小姐会委身在这里当个小学徒吗?」 既然事迹败露,他眼看这辈子已再翻不了身,可就算他下地狱,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一起死——谁都别想好过! 「你居然还在这里信口雌黄兴风作浪?」风寻暖又惊又怒,一个箭步街上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所有的内疚慌急害怕登时被熊熊怒火取代了。「明明就是你自己求我帮忙,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学习里头的雕刻技艺,要为邢家光宗耀祖,你要当一个有用的人——」 厅上众人不敢置信地瞪着风寻暖和邢仲……他们……他们居然是……「暖儿,」邢仲胜利地瞥了一眼震惊得无法动弹的大哥,多年来屈居于他之下的一口浊气总算得以痛快报复发泄了。「你怎么给忘了?我们不是说好当初你混进邢府里当学徒,借机取得我大哥的信任,然后趁他不备的时候,把雕工谱偷了出来……通幽棺材庄那儿还是你牵的线,难道你现在想要翻脸不认帐吗?」 「放你的狗臭屁!」她气急了,口下择言地痛骂出口,「本姑娘又不是瞎了眼,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跟你这种王八蛋有关系——」 「哦,难道你也要否认,这雕工谱不是你自我大哥屋里偷来的吗?」邢仲笑得好不阴沉愉快。 「我……我……」风寻暖这一瞬间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冤屈。 「暖儿……」惨遭背叛的巨大痛楚仿佛一柄炽热的刀尽没入背心,邢恪极力深呼吸,抑住绝望的心痛,他勉强开口轻声问:「雕工谱不是你偷的对不对?告诉我……不是你……」 风寻暖心如刀割,浑身冰冷抖动如风中秋叶,明明知道只要一承认,就会将自己推入万丈深渊底,粉身碎骨。 「你听我说,」她的嗓音沙哑得几不成声,怕极了没能及时对他解释清楚。 「我不是……我不是背叛你,也不是存心毁坏邢家规矩,我更没有私心打算……我只是……」 「雕工谱,是你拿的吗?」他一个字一个字,悲怆而痛苦地迸出齿间。 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泪水潸然滑落。 聪明伶俐如她,又怎么会看不出这一切形势不利于她?就算她将所有事实全和盘托出,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她以千金小姐之尊降格来当学徒本就不合常理,再加上她的确偷了雕工谱,虽然不是为了自己,可是此时此刻,要说她乃出自一时义气激奋,非为私情,这又能取信得了谁?说服得了谁? 大公子……会恨透了她的。 想到这里,风寻暖痛彻心扉,完全无法呼吸。 「告诉我!」邢恪破天荒地狂吼一声。 厅上众人瞬间惊吓得全跪伏了一地。 「大公子,你息怒,你先息怒啊!」 风寻暖痴痴地望着他,没有惊怕也没有瑟缩,只是慢慢地道:「是,是我拿的。」 她的话,像是瞬间狠狠掴了他一巴掌。 心脏顿时热辣辣地焚烧了起来,全身上下却如坠冰寒深海底,冷得令邢恪齿关难以抑制地打起颤来。 不! 他不愿相信,也不要相信,他心爱的好姑娘竟然为了他的弟弟,偷走了他的心,欺骗了他的情,并且彻底粉碎了他的世界。 他不能抹煞这些日子来她的关怀体贴和柔情蜜意,他除非是瞎了,才会错认那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情意。 可两年前,他不也瞎了眼,才会全然看不出亲弟弟的狼子野心? 「不,你没有。」他闭了闭双眸,随即又望向她,几乎是恳求地问:「请你告诉我……你没有这么做。」 就算在这一刻,他居然还是顾念着她、心疼着她的……风寻暖心底又酸又甜又热又苦,不禁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 第二十四章 如果她现在全盘解释明白了,那么他应该还是会相信她的,对不对? 「大公子,其实我真的……是被骗的。」她急促地开口,不忘怒视在一旁阴险微笑的邢仲一眼。「虽然我是偷了你的雕工谱,可那都是因为二公子——邢仲求我的,他跟我讲了一大堆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话,还说要让你对他刮目相看,所以我就一时昏了头,热心过度,真的去帮他偷——」 「暖儿,别傻了,如果我们俩素不相识,或是彼此看不顺眼,你有可能因为我的三言两语就为我甘冒风险去偷雕工谱吗?」 邢仲奸险地一笑。 「不准这样叫我暖儿,暖儿是你这个混蛋叫的吗?」她凶巴巴地怒斥,恨不得一拳揍死这个祸头子! 「哈哈哈,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害羞什么呢?」 「暖儿小姐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灵子再也忍不住跳出来维护风寻暖。「我敢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邢嬷嬷恶狠狠地白了灵子一眼,警告他闭嘴。 现下总算证明了她的真知灼见,风寻暖果然一开始便包藏祸心,有计划进入邢家、接近公子的……邢嬷嬷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 「是我的阴谋没错,」邢仲火上浇油,邪邪笑道:「我用的是美人计,瞧,现在我大哥不就上当了吗?」 「闭嘴!」邢恪握紧拳头,生平首次咬牙切齿地道:「阿仲,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让你立刻尸沉大海!」 邢仲面色如土,登时噤言不语。 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大公子,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真的是为了那个混蛋偷谱,这两个月内我多得是机会,又怎么会笨到他人都出现了,我才动手——」风寻暖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回去吧。」 「回、回去?」她呆了,迷惘心慌地反问:「我……我回去哪里?」 「回风府,回你自己的家。」邢恪语气平静而寂然,眸光悲伤地望着她,纵然人证物证俱在,他也不能真正狠下心肠惩罚罪责于她。 一切的纷纷扰扰,起于邢家雕刻之术,不管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邢仲,总之,他都不想再追究了。 可是,他也无法再信任她了……「你……你要赶我走?」她如万箭穿心,颤抖地问。 「风小姐,你风府制轿,我邢家造棺,本就南辕北辙天差地别,既非同门也非同宗。所以你我从今日起,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他低垂下目光,不愿再见到她的娇颜,更不愿再见到她泪眼蒙胧的样子。 心,终究还是纠结撕扯痛苦得无法抑止。 「所以,你还是要我走?」她凄然地问。 他眼眶灼热,胸口撕裂般地翻腾着、绞拧着,喉头让热团深深梗住,一声也发不出,只得……点头。 风寻暖突然涩涩地笑了,泪珠却不争气地扑簌簌掉落。 「好,我走,因为我的确偷了你家祖传的雕工谱,坏了规矩,犯了大忌……我这都是活该。」她泪跟婆娑地望着他,「可是大公子,这两个月来的点点滴滴,都是真的。我不求你相信,只求你……别忘了我。」 邢恪浑身一震,蓦然抬头,怔怔瞪着她转过身去、缓缓离去的脆弱背影,一时竟痴了。 心腹大患终于走了! 邢嬷嬷本想欢呼的,可是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这一刻并没有想像中的欢悦快意和满足。 尤其在她瞥见邢恪像失去了灵魂般的悲怆脸庞时,心底剩下的那一点点得意也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邢仲这次真的被放逐到外地,终生再也无望回到梅龙镇了。 有漕帮押着、看管、使唤着,他这个弟弟从此以后就要在槽船上当一辈子的「小弟」。 邢家祖传雕工谱安安稳稳回到了匣子里,一切恢复如常,照旧。 但是邢恪心底清楚地明白。他这一生,是再也不可能像有暖儿在身旁的时候那般快乐了。 他的笑容彻底在嘴角淡去、消逝,眸底的幸福温暖光芒幽幽成灰烬。 他还能雕刻,还能制棺,还能走动,还能理事,但是他已经不再对着谁笑得像个天真满足的孩子,也不再和谁一起喝酒赏月聊些傻里傻气的话题了。 邢嬷嬷和灵子看着在铺子里埋首雕棺的大公子,两人忧心仲仲地相视一眼。 「嬷嬷,不如——」 「闭上你的大嘴巴!」邢嬷嬷哼了一声,还是固执。「现在才过了十来天,等时间一长,公子就会把一些不该记得的人给忘得一千二净了,要你多事!」 「嬷嬷真是坏心。」灵子再也忍不住咕哝了一声。「才十来天,公子已经快没半点活人气息了,时间再一长,那公子还能有命吗?」 「你放什么屁?」邢嬷嬷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爆栗子,语气稍稍放软。「哼,就算嬷嬷我要改行当好人,可我又能做什么? 人是公子自己撵走的,难不成我老婆子有通天本领可以扭转干坤吗?」 「这全梅龙镇上谁人不知邢家嬷嬷可是一跺脚全镇乱颤,响当当的女中豪杰?包山包海无所不包——」 「够了够了够了。」被灵子那张油嘴一捧,邪嬷嬷心花朵朵开,忍不住笑骂道:「那依你这小滑头说,嬷嬷我能帮个什么忙?」 一提到这个,灵子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昨儿个我偷偷找阿香探听消息去,这才知道暖儿小姐居然被官府的人给扣起来了!」 「什么?」邢嬷嬷一愣。 「唉,听说是为宝娇公主制的龙凤花轿,暖儿小姐负责的那两扇轿窗花样出了问题,惹了大祸了!」灵子大大跌脚,忧心如焚。「阿香还说风府里全乱成了一团,就连风老爷也不知哭得厥过去几回了。」 邢嬷嬷苍眉皱了起来,自言自语:「怎么会搞到这么严重呢?那个风丫头到底雕了什么东西?」 「听说她一心仿效公子,所以雕了满窗的菊花。」 邢嬷嬷静了半晌,随即爆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那还真是活该,哪有人出嫁的花轿上头雕出棺用菊花的? 「嬷嬷——」灵子脸都黑了。 「好了好了,我不幸灾乐祸成了吧?」邢嬷嬷勉强抑下笑声,清了清喉咙,正色道:「灵子,立刻备轿。」 「啥?备轿作啥?」灵子呆了呆。 「嬷嬷我要上风府去!」 她这次可得让那丫头好好长长见识,看看「大人」们都是怎么处理事情的! 【第十章】 隔日。 「大公子,风老爷求见。」灵子急如星火地冲进铺子,气喘吁吁地道。 邢恪默默地回过头,「谁?」 「风老爷,」灵子见主子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加强语气道: 「是‘暖儿小姐’的爹!」 邢恪陡然一震,迷离飘忽的目光瞬间聚焦了。 「风老爷?」 「是,风老爷求见。」 是不是暖儿出了什么事? 邢恪冲动地起身,大步往外奔去。 「大公子,风老爷在仪人厅,小的已经让人备上茶点啦!」灵子欣慰地跟了过去,还不忘在后头追嚷着。 第二十五章 为什么风老爷会来访?是暖儿出事了吗?还是他来替暖儿讨公道,向他兴师问罪……是暖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脑子乱烘烘成一片,胸口剧烈悸跳着,他心底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在窜动翻腾着,脚下更急了。 直到终于踏入仪人厅,他难掩微微急但的喘息,双眸迫切地望向那位气度恢弘却愁容满面的风老爷,他心下没来由的一紧。 可几乎也在同时,他的理智终于闪现——这又是个圈套吗? 邢恪苦涩地低低一叹,立刻冷静了下来。 「风老爷大驾来访,请问所为何事?」他抑下胸臆间翻腾如波的心绪,口气平和地问。 「邢大公子……」风老爷不过短短两日,便似已衰老了十数岁,颤抖着拱起双手,「请邢大公子救救小女吧!」 救暖儿? 他脸色微微变了,「暖儿怎么了?」 「她自邢府回家后便失魂落魄得像行尸走肉,日日夜夜都待在坊里雕着东西……」风老爷哽咽了一下。「唉,都是我的错,我就见她哭着求我让她为公主花轿雕轿窗,一时心软答应了。 没想到雕窗完成镶嵌妥当后,她亲自送花轿到知府官邸,结果花轿被知府老爷给轰了回来,可她人……她人就被押进大牢里去了!」 邢恪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知府关了她?」他语气里首现一丝前所未有的凶狠。 风老爷眼见着又要哭了,呜呜咽咽着点头。 邢恪心急如焚,立时冲动地就想前去救人,可是——那一日的种种再度跃现于脑海,一幕幕仿佛又再嘲笑着他的天真、愚蠢和自作多情。 男性自尊心和邢家傲气阻止了他,邢恪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将焦灼急切的冲动压制下来。 「风老爷,令嫒之事我不明究底,又从何帮起?」他淡淡地道。 邢恪试图告诉自己,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可是他胸口为何还是一阵阵天杀的灼烧疼痛? 「听说她居然仿效大公子的笔法和雕法,在公主花轿上头雕了菊花……」风老爷又是懊丧又是后悔,完全是无颜见梅龙镇父老啊! 菊花? 邢恪心一紧,脑中浮起了初次相见,她诚恳地祈盼——请大公子能够教我雕出,像你刻在喜材上头那样高洁仿骨的菊花纹饰。 那么精奇高妙、出神入化的雕工,除了邢家老铺的大公子,还有谁能雕得出呢? 暖儿……邢恪脸色惨白,心口像是被巨石狠狠捣中,痛得几乎颓然倒地。 「老夫是后来才知道暖儿原来是跑到邢府来当学徒,还闯下了大祸。」风老爷羞愧又感伤地望着他,「可邢公子,不是老夫包庇自己的女儿,实在是我家暖儿虽然自小行事鲁莽冲动,可她从来就不是个心思奸恶之人,虽然偷了贵府的秘笈是事实。 也罪无可恕,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她是为了我弟弟。」他心上深深地嫉妒和浓重的受伤感,痛楚从未消失。 「邢二公子?」风老爷一脸困惑。「不对呀,我家闺女儿以前从来没见过邢家的人,又哪里识得邢家的二公子……话说回来,二公子的名讳以往倒很少听见,不知叫什么名字?」 「风老爷不知他们是旧识?」他心念一动,屏息问道。 「老夫不是‘不知他们是旧识’,老夫确定他们‘根本不是旧识’。」风老爷笃定地道:「大公子,你再想想,我家闺女儿若不是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傻妞,数月前也就不至于在镇西小桥上和贵府嬷嬷争道,还闹腾着结下梁子了。」 没错! 邢恪陡然一震,双眸澄澈清明了起来,苍白的脸庞倏然激动地涨红了。 倘若暖儿真与阿仲有私情,为此潜入邢府中窃谱,她又何至于故意在小桥上和邢嬷嬷争道,为自己树立了个不必要存在的敌人,更为自己在府中的行止增添诸多变故? 他心脏剧烈跳动着,眼底闪动着熊熊的希望之火,他勉强定了定神,微微颤抖地开口。 「风伯父,我可以看看暖儿亲手雕的那顶花轿吗?」 风门凤轿坊。 那顶以百年红樟制成的花轿静静停在宽敞的青砖地上,仿佛身穿凤冠霞帔的美丽新娘,温柔地、欢喜……却略带感伤与忐忑地等待着心上人前来迎娶。 轿帽以大红珊瑚为底,绣有凤凰牡丹,寓意富贵吉祥,轿帘呈波浪形,以绛红缎面锦子为主,边缘以金线银丝纹出喜字,当中绣的是五彩鸳鸯,轿裙以紫红流金,缀以碧绿玉石和温润莹然的明珠……美得令人屏息,深深撼动不已。 百年风家轿,果然名不虚传。 邢恪指尖轻轻地抚过风寻暖雕刻的那朵朵菊花纹饰,虽然落笔行刀依然看得出青涩生拙,可是他感觉得出她的每一笔、每一刀、每一道,都带着对原师真品的倾慕与学习。 她是个多么勤奋、用心又有天分的学徒呵! 而他也感受得到她究竟是用何种心情,一刀一刀雕出这些寒菊的。 无声地落泪,悄悄拭去,勇敢地一刀一刀凭借着回忆与思念,雕刻出这朵朵迎风傲霜的菊花。 菊,又有傲骨高洁的花中君子之称,纵然北风呼啸,霜雪重欺,却丝毫不畏一切磨难考验,姿态独立,幽香自放。 像她。 他鼻头蓦然酸楚了,心口满溢着灼热温暖的感动,泪雾不禁迷蒙了眼前。 「邢恪,你真是个有眼无珠的大笨蛋!」额头抵着轿窗,他痛楚地恨恨自责着。 两个月来相处的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她的笑语、她的俏皮、她的陪伴,宛如春水涓涓流过他心底,温暖着他原本贫乏的生命。 他是睁眼瞎子吗?怎么会对这一切的情意缠绵视而不见,就只单凭一个。僵化」的事实和阿仲的三言两语,就全面推翻了暖儿待他的一片真心? 风老爷见他满面内疚悲愤自苦,忍不住开口劝着。 「大公子,你千万别自责,其实这世事变幻,本就让人意料不到。唉,就像我当初一心要暖儿嫁人,不想她做这些粗重的活儿,可她就是一门心思想拜师学艺,承继家业……」他说得感慨万千。「早知道我就亲自教她制轿功夫,我什么都教给她,她也用不着绕了这么大的圈,惹出了这么多的波折和祸事来,现在还身陷囹圄……」 邢恪猛然抬头,目光坚决,「我一定会救出暖儿!」 「大公子,这就是老夫厚着脸皮求见你的本意啊,你的面子大,势力广,或者能同路知府说上一句,求个情……」 「不需向他求情。」他清逸俊朗的脸庞透着慑人的光芒神采。「我自有法子可起死回生,让公主和路知府心甘情愿、欢喜地收下这顶花轿。」 「真、真的吗?」风老爷惊喜万分。 「有劳风伯父命人回邢家,取来小侄惯用的那一套雕工刀具。」 「没问题没问题,马上就去,老夫亲自就去!」风老爷欢天喜地的去了。 第二十六章 邢恪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那一扇雕着寒菊的轿窗,低声喃喃道:「暖儿,你等我,且看我转秋为春,化寒为暖……」 已经被关进来多久了? 在幽暗潮湿,但还算干净的大牢里,风寻暖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角,一身淡绿色的衣裳外头被迫罩了件上面绣着大大「犯」字的囚衣,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惶恐惧愤怒,逐渐认命了。 亲送花轿过去的那一日情景历历在目——宝娇公主凤驾以降,便是入住在知府宫邸里,那日花轿送到,也是公主亲自出来「点收」的。 「嗯嗯,不错不错。」宝娇公主兴奋地绕过来逛过去,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花轿,满意地笑了起来。「还挺对本公主的味。原来这穷乡僻壤也有这么漂亮的工艺嘛,看来本公主往日倒是小看了这梅龙镇……」 英俊年轻得过分的路知府负着手,微微一笑。 风寻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些,没料想到当宝娇公主瞥见轿窗上的朵朵菊花时,登时火冒三丈、大发娇嗔。 「菊花?我的花轿上头怎么会雕这种死人菊?还雕得这么丑!」 路知府笑意倏然一收,皱着眉头走近花轿一看,登时回头对风寻暖沉下脸,斥道:「风小姐,你可知罪?」 「知什么罪?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自个儿究竟做错了什么?」风寻暖咬着下唇,想着想着又泪意上涌,忿忿地道:「菊花又怎么了?雕菊花犯法啊?人家大公子雕的菊花不知有多么好看,又不知有多受欢迎……」 可是宝娇公主气得不轻是事实,风家花轿被撵抬回去也是事实,她被关起来更是事实……「呜呜呜,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即使再勇敢再坚强,可是此时此刻被囚在牢里的风寻暖还是忍不住害怕地呜咽了起来。 「风家花轿的盛名都毁在我手里,爹爹一定被我这个不孝女气死了……」 大喜转眼酿成大祸。 怎么办?现在已经不单单她被囚进大牢,若是公主一怒之下认真追究,恐怕全风家还有爹爹都会被牵连入罪的! 想起自己的不孝、辜负爹爹期望,她越想越是自责难过。 尤其思及此生恐怕再也无缘见到她最思念最牵挂的大公子,风寻暖更是心痛如绞,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泛槛了满颊。 「我真的、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她双手紧紧捂住小脸,悲痛地低泣着。 大公子,你还在恨我吗?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心甘情愿一生一世都当他家的一个小学徒,只要能够陪着他、守着他,日日都能看见他。 什么雄心壮志、继承家业、发扬光大,她全都不要了! 「风寻暖,知府大人请你出去。」手上拿着一串钥匙的牢头突然打开牢门,笑嘻嘻地道。 「嗄?」哭花了脸的风寻暖吸着鼻子傻傻抬头。 风寻暖被「请」出了大牢,又被带进了知府官邸里。 花团锦簇的花园中央,停着一顶灿烂美丽、典雅喜气的大花轿,眼熟得令她掩不住满脸惊愕。 这不就是她上一回亲送入府,惹得宝娇公主发飘,导致她身陷牢狱的那顶大花轿吗? 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而且……「大公子?」她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望着花轿旁那俊脸含笑的修长身影。 是她在做梦,不然就是眼花,还是大白天见鬼了……呸呸呸,不是鬼,大公子怎么会是鬼? 可是……可是他怎么会来?他不是从不出门的吗? 她眼眶蓦然一热,心下一酸。 而且大公子肯定恨死了她,又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 「一定是我离死期不远,所以回光返照,产生幻觉了。」她喃喃。 宝娇公主一改上次的气急败坏,朝她招了招手,「喂!你来!」 她有些畏惧地倒退一步,脸上满是戒心。 「暖儿,不要紧的。」「幻觉」突然温柔地开口,语气里似有柔情万斛。 风寻暖一震,倏然睁大了双眼,「大公子?真、真的是你?」 「是我。」邢恪缓缓走近她,怜惜而心疼地轻轻挽起她冰凉的手,沙哑的开口:「暖儿,让你受苦了。」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微凉却温柔的大手……「公子……」她简直像在梦里一般,狂喜却也迷惘茫然地望着他,泪眼迅速蒙胧了起来。「真的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难道……难道公主迁怒到大公子头上了?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邢恪捧起她的脸,眼眶发热,深深自责地道:「暖儿,原谅我之前那样误解你,我不该怀疑你的为人,更不该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便将你的好一笔抹煞——我真是该死!」 「不,不是的!」她急急地掩住他的唇,心痛不舍地道:「你怎么能怪自己呢?明明就是我偷了你的雕工谱。是我笨,我自以为是,才会傻傻地被人利用,伤害了你——」 「暖儿,如果我对你多点信心,就算污蔑陷害你的人是我自己的亲弟弟,我也不可能让他得逞——」他喉头微微哽住,「我本该站在你身边的!」 「公子……你真的不气恨我了吗?」风寻暖泪眼盈眶,喜极而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暖儿别哭,往后,我永远不再教你伤心,再也不让你流泪了。」他心疼地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语气坚定地立下誓约:「这一生我都会爱你、怜你、疼你、护你——」 「公子,你这话是?」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陡然呆了。 「暖儿,你可愿——」邢恪清雅的脸庞浮现一抹羞赧和少见的紧张,眸光却无比诚挚而坚定。「坐上你风家天下无双的好花轿,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好!」她迫不及待地重重点头,小脸欢喜得发光,又哭又笑地嚷着:「我要嫁!我要嫁!说了就不能反悔哦!」 「此生永不悔。」他也笑了,眸光闪闪,幸福满溢。 这对小俩口完全把公主和花轿忘得一干二净了! 宝娇公主在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也忘了该治他们个「藐视皇亲贵族」之罪,只是自言自语起来。 「唉,最近老是看到这种恩恩爱爱的场面,害本公主也突然变得很想嫁了呢。」 耀眼明媚的春日阳光下,那顶美丽华贵的花轿仿佛也在发光,尤其是那两扇轿窗,日前原先是雕着蕊蕊傲然挺立、办办舒卷的菊花,居然笔笔浅纹已化为道道深雕,菊花乍然变成了朵朵娇艳富贵、喜气洋洋的牡丹。 邢大公子一出手,果然化腐朽为神奇啊!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一《媒人请进门》; 02、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二《暧昧好滋味》; 03、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三《坐怀谁不乱》; 04、为他人做嫁衣裳之四《鸳鸯错到底》; 05、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五《公主不二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