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序章 归途。 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可爱的小姑娘恐怕太过思念他,他一点儿也受不住她那珍珠泪滴呢! 人生走到此地还是第一次,踏出警局,他才感觉威胁确实存在。 他太温良,是慈善家,以致那家伙得寸进尺。好吧,既然已经到此走一遭,那么,该有更大的作为才行! 来场革命!没错,坎坷歧路本是他不挑不选、执意要走的路。 第1章 遇见她时,他嘴里哼着〈a thousand kisses deep〉,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越战照片。他无以明了衣不蔽体、表情哭丧呐喊的奔跑女孩出了什么事,但是女孩后方的几名武装士兵,教他浑身不舒服想吐,一股烧灼热流涌过胸腔,滚冒至喉头,像岩浆要冲爆火山口。 他紧急踩煞车,换来后车厢一阵叫骂。他没时间理会乘客是否撞伤,打开车门,往下跳,在黑魆魆的暮色里快跑。 土石道路两侧,炮弹轰炸过的痕迹随着冽风递嬗,田野太暴露,无一处藏身所在。天空已经没有下蛋的杀戮大铁鸟,树林中的暗悚步伐声替代追击。战争仍持续着,国际援军发动新战役,把战线拉到城区,要解救被叛军围困的首都。这些天好多流民难民撤到郊区来。有几则消息传出,那些维护和平的士兵用食物诱骗饥饿无知无助的少女,当然,有些甚至连诱骗都不用,干脆玩起野蛮狩猎游戏……这场战争扭曲了人性,维护和平是天大的讽刺! 他以吼声唱歌。 奔跑的女孩听到了他,直直跑来,跑进他怀里,瑟瑟颤抖。“救……救命……”她看见他戴着红十字臂带,气喘吁吁地发出细弱嗓音。“救救我……” 他扶住羸弱娇小的身躯。“……the odds are there to beat——”音调停歇,目光自女孩沁湿的脸庞抬移,冷冷地、狠狠地瞅望逐步接近的武装士兵。 他们的军服标示着橄榄枝徽饰,钢盔下的脸容一式邪佞,早忘了身为特殊部队的纪律和使命。 “医疗团的小兄弟?”其中一个挑唇嗤笑地对着他道:“我们今天送了很多伤患到医护营,你怎么有时间在这儿闲逛?” 回以相同的笑容,他说:“你们呢——维和部队的大哥们?”没人听得出深隐的冰寒。“做什么全副武装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得像在与老朋友聊天。 军人们哼哼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随身粮包。“我们只是要给她巧克力和面包,怎知她一直跑……”阶级稍高的家伙斜咧嘴角,说得一口博爱。“最近很多像她这样的孩子饿死在路边,我们是好心接济她——” “果然是维和部队大哥们的风范。”他陪笑,打断这些遗忘本分的军人,径自往下道:“不过这女孩似乎有点发烧,也许感染恶疾……各位大哥不知道最近有传染病在蔓延吗?” 军人们神色一闪。“有这个消息?”仍有质疑。 他回答:“前几天,医护营死了十七个非伤患,我们的研究人员采集检体化验,紧急进了疫苗,我和同伴今日正好从港口接运疫苗要回医护营,目前这一带注射过疫苗的,就只有我和车上的同伴——” “是吗?”军人收起嘻笑态度,枪杆对向女孩。“这个难民小鬼交给你们带回医护营——” “当然。”行个举手礼,他旋身,大掌牵握女孩,快步行走。 女孩跟不上他,跌顿了几次,小手不敢放开这个戴红十字臂带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是好人。“谢谢……”费尽力气地说了句,她双膝落地,再也走不动了。 “撑着点儿。”他将她拉起来。“车子就在前面——” 她只看到落日后的黑暗,喘息越来越急促,摇着头,连话也说不出了。 “亚杰!”被他抛下的同伴与他默契良好,一发觉异样,机伶地离开后车厢,接替驾驶,在他最需要的时刻,开着货车过来。 “安秦,这女孩发高烧,病得不轻,我和她坐后面。”他抱起女孩,绕过灯大亮的车头,进入堆满药品货物的后车厢。 车子开始移动,他听见挡风篷外,刚刚那群人高声喊道:“小兄弟,你们可别做出犯罪的事——” “我们跟军人一样懂纪律。”他的同伴扬声回道。 引擎转速提高,车子远离了战地旷野,进入鬼气森森的树林。 “亚杰,”同伴安秦打开小隔窗,自驾驶座递来水壶、手电筒、简易急救包。“先看看她的身体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我知道。”他接过东西。“那几个家伙,我记下了。”如果女孩受了大伤害,他清楚找哪个单位算帐。 “最近这种事很常发生,早上,罄爸才要我们多注意。”安秦关上窗,让他开始进行简单的验伤工作。 手电筒射出光芒的刹那,女孩震了一下,惊吓地曲起侧躺的身子。 “别害怕。”他把手电筒固定在小隔窗上的扣架。“我们是无国界慈善组织的人员——” “无国界……”女孩呢喃,转动头颅,迷蒙双眸映着他白色贝雷帽的青羽绣饰。“无国界……” “对。”大掌往女孩的额头拨开她湿凉的刘海,他说:“我叫松亚杰。你不用害怕,没事了。” 女孩点点头,疲累地闭上眼睛。“我……”嗓音细如蚊蚋。“得救了吗?” “没事了,别怕。”松亚杰再次保证,就着微弱光源,检视她的身体状况。 她脸上沾覆了尘土脏污,他掏出布巾帮她擦拭,发现她端丽的鼻梁轻微冻伤,唇也干裂,像大部分战乱中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她过瘦,胸骨分明,肌肤因发烧不断沁汗。他喂她喝水、吞下一颗退烧药,在看得见的外伤消毒上药,拉好她敞开的衣襟。 她呓语:“好冷……” 这地方日夜温差大,太阳下山犹若进入严冬,一般人受不了,对他来说却不及荆棘海十分之一冷。松亚杰摸摸身上的短袖衬衫,环视周遭药品箱,找不出任何御寒被毯。 “好冷……我会不会死……”女孩张眸又合上。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松亚杰轻声细语,把她搂进怀里,大掌摩挲她的肩背。“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企图分散她难受的感觉。 女孩贴紧他温暖的胸膛,双唇动了动。“绮璐……” “绮璐——”她的名字,他听得很清楚,再问:“你几岁?” “十三。”跟这场漫长的战争相等。 松亚杰沉了沈眸,抚着她的发丝。“绮璐,你和家人走散了吗?那些军人——”他小心地探问:“让你感到害怕吗?” 她摇首,没说话,片刻过后,松亚杰听见脆弱的抽泣,更加将她拥紧。“没事了、没事了——绮璐——”他不再提问,昂高脸庞,盯着手电筒光源。他希望她没遭伤害,但他不确定—— 这场十三年的战争,目前没有结束的迹象,原本还算平和的首都,不久前也烽烟四窜,反叛军在各国下令撤侨的日子全面攻进第一大城,展开连串轰炸,听说死了很多外侨,首都的机场、港口全被反叛军接管封锁,他们拒绝谈判,国际援军营救使节与侨民,困难重重,每天都有重要人士被暗杀…… 那个九月初的傍晚,她不知道闯进家里的是哪一方的军人,或者是强盗,只知道母亲匆匆上楼,说父亲已经死了。母亲牵着她走密道从后院离开家门,她看见邻居家——某国大使宅第——已陷入火海。母亲拉着她一直跑,枪声在她们后面铺天盖地地接近。过了一座桥,母亲实在没办法了,就把她往桥下推,她落水时,听到桥上的枪响和女人的惨叫。 湍急的水流冲去了恐惧与知觉,她忘记哭泣,脸庞全是冰冷的河水。将她从河里拉上岸的是一群难民,他们拿走她身上早已毫无意义的宝石项链,让她跟着他们逃难,直到她落单,被那群武装人员碰着—— 她的双脚由于过度行走奔跑,起了水泡破皮,膝盖也有跌倒造成的擦伤…… 松亚杰闭眼,伸手关掉手电筒,心想,回医护营后得让师长们帮绮璐做更精确的诊断。 佟绮璐被松亚杰和安秦带回无国界慈善组织驻扎的土木结构矮平房聚落,这地区原是个小村镇,周遭有稀疏树林、平原农地,经历战乱成了半废墟,居民跑光了,无国界组织进驻后,修整为战地医护营。急诊间位在几幢木屋围合的中心广场,本来露天的环境搭遮厚帆布天顶,提供急症伤病患于此接受迅速诊疗。他们回来时,这急诊间里吵吵闹闹,不断有人凄惨哀号,听说,有几台载运难民的卡车被炸翻,伤者无数,组织成员已经从早上忙到日落。 烧焦味、血腥味、药水味饱胀在青灰色的杂乱光影中,一幕幕隔帘里,每张简易诊疗床或行军床均躺卧伤患,不少伤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疗。 安秦眉头皱凝,颇无奈,瞧一眼抱着佟绮璐的松亚杰。“没有床位。”这女孩发烧,他们也不能把她随便放在地上。 松亚杰旋足,离开急诊间,走过三幢人满为患的病床房,进组织人员的休息木屋。 “你们回来了?” 一进门,门后古典锻铁笼里的鸟儿拍翅怪叫两声,一个小伤患坐落临墙的桌前,克难地在这医疗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额伤缝合。 “现在还不能休息。”很会听脚步声辨人的师长杜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们两个小辈。“亚杰、安秦,喝过水后,马上去支持——” “罄爸,我们捡到一个女孩,她可能遭到严重的伤害。”安秦打断杜罄的指派,走到与方桌一臂距离的小床铺,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亲过来。”松亚杰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佟绮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动作,要去把队上两名女医师之一的松亚杰母亲找来。 “你母亲和你父亲去了十哩外的难民营集中地,顺利的话一星期才会回来,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阵子。”杜罄处理好小男孩的额伤,离座,跨步站到床边。 受伤的小男孩跟着靠过来,一个没注意,踩中松亚杰的鞋尖。 松亚杰低头看小男孩。小男孩两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绮璐。 “很眼熟……”杜罄脱掉口罩、手套,抚着下巴短须。“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女孩——” 灯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没被苍白肤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细致,虽有因战争逃难造成的伤迹,看起来仍像玻璃橱柜里蕾丝、绢织物繁复缭绕的洛可可风陶瓷娃娃。 “她跟亚杰说她叫绮璐,十三岁。”安秦对着师长报告道。“罄爸,你真的见过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会说这话。”女医师苏影桐开门进屋,本是来看看老是偷懒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处理好小男孩的伤,没料到两位学生带了伤患回来。 “我已经把他的伤缝好了,瞧——”杜罄一听见苏影桐进来,马上抓着小男孩转身等她验收。 苏影桐直往床边,探看床上女孩状况,直接下令:“安秦、亚杰,把她移到我房里——” “是。”安秦答道。 松亚杰伸手抱起佟绮璐,挪脚,这会儿,换他踩到小男孩,他反应快速地移开。“抱歉,不痛吧?”视线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着佟绮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对住松亚杰的双眸,猛地低头,转身冲往屋外。 门砰地关上,大人面面相觑。 “看吧,能跑了!”杜罄对着苏影桐指指门。 苏影桐说:“你最好把他找出来补剂破伤风。” 杜罄摊手点头,戴好贝雷帽。“我肯定见过这个女孩——我会想起来的。”出门前,他朝苏影桐咧齿一笑。 苏影桐花了近一个半小时,检查佟绮璐身上内内外外,确定她只有皮肉轻伤、感冒、脱水、营养不良,并无遭遇安秦言下臆测的严重伤害——这结果,让松亚杰莫名地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睇望佟绮璐,松亚杰有些明白为何苏影桐要他在这儿照护。 “松亚杰……”佟绮璐睡得很不安稳,偶尔会睁开眼睛,正确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亚杰——” “我在这儿。”松亚杰看着她的眼,响应之后,她才会再次合眸。 月色蹒跚越过窗棂,这次,佟绮璐像是疲累至极地深睡了。松亚杰正欲起身去拿些热水,就见虚掩的房门外探进一颗头来—— 是那个额头受伤的小男孩。他偎在门边,缩了缩肩,怯生生地瞄着松亚杰。松亚杰眯细双眼,慢慢站起,走过去。 “你打过破伤风了吧?”松亚杰压低嗓音,咧扬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对小男孩说:“那个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要进来看她吗——” 小男孩两手一伸,强拉松亚杰出门。几分钟后,松亚杰独自回房里,听见佟绮璐在叫他。 “松亚杰……” 松亚杰走往床边,说:“我在这儿——” “嗯……”佟绮璐眸光涣散对着他。“我刚刚看不见你……” “天晚了,气温低,我刚去关房门,免得你冷。”松亚杰欠身,将被子盖至她脖颈,摸摸她额头,方要收回掌心。 “别离开……”佟绮璐伸出扎着点滴针头的柔荑,抓住他。“别离开……好吗?” 松亚杰颔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绮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闭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眉头紧蹙的睡颜,久久,她没再睁眼,他也闭合双眸,躺靠床头架,闻着她身上伤药气味,提动唇角,轻哼起歌来。 优雅、安详而深邃的歌声,陪她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梦境暂歇。 好长一段日子了,佟绮璐无法放心睡觉,那个火烧的傍晚彷佛时时存在她闭眼之间——母亲在桥上凄厉的惨叫,冷得像冰,冻结她的泪水,这泪水终于在这个没有战争的梦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将她漩绕的河水,潺湲无绝。 狠狠地哭了一场,醒来时,佟绮璐的泪干了。梦是她的解药剂——这阵子逃难带来的惊怖消弭大半,张开的双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轻旋的绿色羽毛,她微转头颅,见着松亚杰坐在窗轨。正确来说,他是臀靠窗轨,交迭的长腿斜杵地面,意态闲适似画。他左肩停着一只长尾青鸟,不动的样子像是他那件绿衣衫的特别配饰,背衬窗外的蓝空白云。 天亮了,有那么几秒钟,佟绮璐不认为这儿是战地。 “嘿!老大!”松亚杰肩上的鸟儿鼓动翅膀飞出窗外,他转身朝外喊道:“你要飞哪儿去?随时有空袭!” 他的歌声停止了,她也彻底醒了。现实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狱上一层—— 父亲常说他们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头叛军打烂大半城池,他们依然可以悠闲看电影听歌剧,外交官们天天参加社交酒会,夫人们身上穿着巴黎最时尚的高级订制服……佟绮璐记得父母出事的前几天,家里司机载她经过首都最有名的百货公司,她看见橱窗新一季男装就像松亚杰此刻的模样,只差那男模特儿肩上是把火箭筒。这世道乱糟糟,流行发战争财。 国内军需工业分子蠢蠢欲动,政府正在研议是否派兵,这头已有人员遭绑架,没五天,荒野兀鹰围食身首异处的外交使节尸体画面,成为国际新闻头条。 都说激进派叛军展开报复行动,战斗机突破空防,轰炸首都虚幻光谱,天堂与地狱毫无差别。 佟绮璐娇丽的脸蛋已无稚气,也不见少女轻愁。松亚杰回首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 “嗨,绮璐,你醒了——”他走近床边,捡起落在她枕畔的绿色羽毛。“老大是我们组织的吉祥物——你怕吗?”突然问。 佟绮璐盯着他,没说话。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区考克的﹃鸟﹄,从此变得很怕鸟,你呢?绮璐——” 柔缓、安沈的男中音唤她的名,佟绮璐下意识撑肘欲起身。松亚杰扶她一把,让她靠卧床头,他坐在她旁侧,托着她的手,检查点滴针头。她静看着他,他们视线交凝。 “我没有离开,你听见我唱的歌吗?”他伸出修长的指,碰触她颤动的睫毛。“别害怕,绮璐,你现在很安全,我保证——” 一颗眼泪无声地自清绝的美眸滑落。 “这是荆棘海蓝宝石,”松亚杰的嗓音持续着,他放下停在佟绮璐眼前的手,探进黑色行军裤口袋,取出一条项链。“它还有另外两个名称,叫做荆棘海冰蓝石或九月石,很稀有,听说无国界周遭国家的父母们竭尽一生所能,就是想为他们的女儿们准备这个珍宝当嫁妆——”他拨撩她曲鬈的长发丝,把项链戴在她颈上。 “这是传家项链,”佟绮璐敛下脸庞,噙泪低语:“爸妈说他们一辈子也舍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动胸前的宝石垂饰,铂底座刻印的“佟”姓还在—— “那就别让它成为任何男人的财产。”松亚杰手臂虚环着她,长指在她颈后把项链扣实。 佟绮璐仰起脸庞,幽幽眄盼松亚杰。她想说,家已经消失了,传家项链哪还有意义?她像一缕孤魂,再也没有人舍不得她什么。 别理她,她走不动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项链,难道不该照顾她,她在发烧,我们应该照顾—— 照顾?巴尔,你在说什么?这是逃难,换做是你没法自我照顾,我们一样丢下你!不要滥施同情心!我们的人在前线已经死了多少,你知道吗!她是外国人,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要怪她自己国家政府派兵的举动,我们谁也对她没有任何责任!这是战争!你懂不懂! “巴尔说他好不容易从同伴手中拿回这项链……”大掌捧起佟绮璐翻动项链坠头的右手,松亚杰看着她手心中央光泽闪熠的宝石,道:“他要我代他跟你说声抱歉,并且请你原谅他们。” 记忆是把残酷的刀,抵在颈后,逼她面对现实。佟绮璐别开依赖在松亚杰脸上的视线。“他们说的没错,这是战争,”她对着窗外,嗓音小小地、毫无期望地喃语:“谁也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亚杰,绮璐醒了吗?”在这战地医护营不时兴敲门,安秦几乎直闯而入,即便这是师长的房室,他嗓音未停地道:“罄爸说他想起在哪儿见过绮璐了——她是无国界邻边国家外交官的女儿,罄爸几年前去他们国家签约租借机场时,在宴会上见过——” 佟绮璐转回脸庞来,看着进门的安秦。 安秦语调顿塞,静了一秒,抓抓乱云一般的中长发,走到病床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说着,查看一下她的点滴针头。 “安秦——”松亚杰退到窗边,倚坐窗轨,朝安秦招招手。 安秦抬眼挑眉,将佟绮璐的手收进被子底下,直起躯干走向松亚杰。 松亚杰一掌搭握安秦的肩,两人默契转身。松亚杰指着窗外,说:“老大刚刚从这儿飞出去——” 安秦惊怪地睁大一下双眼。“你怎么让它飞出去?之样收到的情资——” “是你让它飞出去,安秦——”松亚杰拍拍安秦。“清晨,你送早餐来给我,顺便把它从值夜室的笼里放出来……” 安秦皱眉。“我会把它找回来。绮璐差不多可以停止输液了,让她吃点流质食物——” “我知道。”松亚杰勾扬一边唇角,垂首,摩摩挺直的鼻梁。“要不要叫希德和你去找?” “换药工作那么忙,还要施打疫苗,多留点人手。”安秦解开肩带压扣的贝雷帽,戴上,旋足走出病房门口。 外头稍稍起风了,松亚杰关掩窗扉,回头瞅着躺回床被里的佟绮璐。“你还想睡吗?绮璐——” 佟绮璐摇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去哪儿……眼睛一闭,想睡,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安稳睡。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松亚杰往床边坐,撕掉她手上的胶带,拔针。 佟绮璐转过头。“你们会把我送走吗?”坐起身,把脚往床下放。 她的脚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有些地方还贴缠着绷带,鞋子早在逃难时丢失了。松亚杰注视着那细小的趾尖,在她要触及地板时,说:“你留在这儿——”他把她的脚移回床上,盖好暖被。 “你留在这儿,绮璐——”这话彷佛为她的生命指了一个方向。 佟绮璐眸光隐颤,瞅着松亚杰,转不开视线。 松亚杰也看着她,然后,他将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放在她枕畔。“我帮你把食物拿来,你留在这儿等我——” “好。”她低垂脸庞,手摸着白色贝雷帽的青羽徽饰,嗓音沙哑地说:“松亚杰,谢谢你。” 连续好几个晚上,他唱歌伴她入睡。 他们没让她像其它难民一样——伤病好转,就前往收容村。师长级人物杜罄试图联系她的国家单位,可惜毫无回音,据说是通讯全面遭掌控,难以真正传递。 “别担心,你的国家没法庇护你,我们无国界可以给你依靠。”杜罄说。 无国界是最安全的,没有军队会攻击无国组织,即使空袭警报天天来,那些大铁鸟低飞而过,吓吓人罢。 嗡嗡声特大。又是午饭后一刻钟,佟绮璐提着水桶,踏出大厨房后门,要到平原农地的灌溉渠道取水,才走了一小段距离,一架战机压掠农地边上的树林,表演特技似地直线窜升,猛地,轰然巨响从林子里拉爆一朵冲天灰云。 警报尖鸣持续着,爆炸声也一串串。天色一下阴暗,烟尘弥漫。几幢稍高的房子屋顶起火燃烧,有人恐惧地喊着“真的来了!这次真的来了!”、“无国界也不保险,大家都会死!”…… “进避难室!进避难室!” 这次,不避不行,毕竟这本就是真战争,不是演习,好几架战机在空中追逐,哪管下头每个屋顶都有大大红十字。 戴白色贝雷帽的男人穿梭在混乱中,不往避难室,声嘶力竭引导惊慌、伤病的老弱妇孺。 松亚杰与往外挤攘的人影反方向,冲进大厨房。厨房窗户全被震破,碎玻璃落得满地,又一个爆炸声近得像在耳畔,他反射地掩首蹲下、趴伏,感觉房子的地板在晃动,不,是整幢房子在摇震,后门开开阖阖,他眼睛盯着外头火烧的平原农地。 “绮璐!” 那女孩伤病痊愈后,帮他们分担些杂务,每天固定替孩童换药量体温,餐后总到外头取水清洗餐具、补足厨房蓄水槽储量。 洗涤台边缘,堆栈的杯盘钵碗全掉在地板,松亚杰爬起来,没让溢出蓄水槽的水溅洒到。他冲往屋外。乌云之上,空战未休。 “绮璐!”他大叫女孩的名字。“绮璐!你在哪儿?” 起火的屋顶喷落赤红星苗,他快步跳入水道,把头缩进水面下,一个水桶顺着水波流至他头顶,他抓住水桶,哗地站直身子,眯眼望住水桶来向。 佟绮璐背靠水泥壁,和他一样浸泡在水中。她的长发湿了,胸口以下悬浮在水面,像海草,朝他漂绕。“松亚杰……”她叫出他的名字,眼睛在潮黑的水渠里无比剔亮。“我在这里,松亚杰——” 松亚杰跨大步,将她拥入怀里,两手紧压着她。好几个爆炸声迫近,彷佛炸弹就在他们周身。 “不能待在这儿,太危险了。”水渠盖遮蔽不全,火焰灰烬纷飞,落进水中,吐冒烟舌,水温一度一度在升高,松亚杰揽护佟绮璐,双脚于水中速行。 佟绮璐脸庞贴在松亚杰胸口,两腿虚浮着,身子教他提抱着,她动了一下,他坚定地将她箍得更牢紧,几乎弄痛了她。她没叫出声,只是闭上眼睛,把手环在他颈背。她的配合,让他很快到达渠道暗阶,爬上堤岸,穿过倾颓中的屋宇夹道,在避难室厚重水泥钢门关闭前一刻,赶了进去。 避难室有四个区间,就在急诊间地底下,可供两百二十个人避难,现在连走道都挤满人。松亚杰和佟绮璐坐在门后阶梯,身躯相互挨贴着,空气稀薄、混浊而散发着古老气味。这场内战打了十三年,在这之前,种族矛盾、宗教矛盾早在这个国家拉织一串错综复杂的百年历史情仇,人民随时有因应战争的心理,家户、社区、村落市镇皆有避难室,以为备而不用,真正进入地下,才知恐惧滋味。 一张张神情不安的脸孔,有的无声流泪,有的冷汗涔涔,没人敢讲话,敏感爆炸声响,大伙儿便缩挤在一块儿。 “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松亚杰在佟绮璐耳边喃道:“你冷吗?” 他们的身体湿透了,在这闷燠的避难室,并不觉得冷。佟绮璐仰起脸庞,额头擦过松亚杰的下巴。他垂眸,气息吹扬她的一丝刘海。她眼睛周围浮晕淡淡柔丽的红,颊畔也是。他拨开她的发丝,俊脸上的水珠滴落在她两根锁骨中央凹处。她望着他沁汗的脸,想对他说她不冷,她身上的水不是渠道的水,而是与他一样的汗水,他的体温似暖流围绕她,他们的肌肤隔着衣服黏贴着,一样湿湿的。 上头的爆炸响越来越大声,彷佛整个急诊间被炸飞了,她听到他的心跳,芙颊靠回他胸口。他这时才感觉女孩不像初来那般,她现在每天和他们一起劳动、运动,身体质量指数提升了,营养不良的状况改善许多,穿着苏老师借给她的裙衫,俨然是个成熟小女人。他原本搂着她身子的手,轻轻放开,就一、两秒钟,长指悄然卷着她垂背的长发。 警报很久之后才解除,急切重返地面的人群把他们给挤散了。佟绮璐站在急诊间,找不到松亚杰。 “你们这些臭小子跟人家躲什么避难室!”杜罄拿着扩音器站在人群里,抓出一个个戴白色贝雷帽的年轻人。“怕什么!你们罄爸我有先见之明,来这儿驻扎不都教你们把建物漆几层特殊防火涂料,瞧——这帆布也防火……不用担心,烧不毁、烧不毁的!” 硝烟味很浓,尽管几个屋顶起火燃烧着,所幸火势没有蔓延开。 “亚杰!”杜罄叫了一声。 佟绮璐视线顺了过去,总算看到他的身影。 松亚杰正在听取杜罄的指示,回眸一望佟绮璐的方向,像是不经意发现她在那儿般,挑了挑眉,然后,他做个手势。佟绮璐立即明白松亚杰要她换掉湿衣服。佟绮璐低头看着黏贴身躯的白裙衫,忽感脸颊烘热,好像待在避难室太久缺了氧,头昏昏的,手也不听使唤,自行动作地抚着胸前潮湿的长发,彷佛,连头发也发热着。 这个混乱的下午,松亚杰和同伴投入灭火的工作,附近维和部队派了水车过来,两名军官找杜罄密谈。 晚餐过后,他们还在忙着修屋顶、窗户,暂时用帆布和木板遮盖那些破洞。 松亚杰不是很满意地瞧着杂务储藏屋修复的模样,他停在长铝梯上,下方的安秦站立于急诊间帆顶遮檐外。 安秦一手扶着梯子对松亚杰喊道:“亚杰——不要在梯子上发呆,很容易出意外!” 松亚杰回眺一眼,嗤地扯扯嘴角。“怕我滚下去,你还不闪开点。”说着,他直接往下跳。 一个抽气声在他落地的同时响起。 “绮璐!”安秦转身看着出现在急诊间帆篷墙边的佟绮璐。“怎么了?”他问她。 佟绮璐盯着从高处跳下、没事般挺直身子的松亚杰,摇头。“你们还没用餐,我把面包和水送来——” “什么呀——今晚只有面包和水啊?”哇啦哇啦的叫声传出。 “莫威廉和居之样值日失职——” 两个躺在暗处偷懒的家伙被逮着了。 “你们没把厨房修整好,阿莫和之样没法大展手艺。”安秦对着走下屋廊的失职伙伴——寇希德、路卡诺——说道:“小心罄爸扒你们的皮。我看他和那两个军官关在同一间屋子一下午了,心情一定很火,要是再知道晚餐只有面包和水,他大概会杀人——” “这不关我的事!”伙伴中年纪最小的路卡诺揉揉鼻梁旧伤痕,急声撇清责任。“一切都是寇哥——他说厨房明天再弄——” “卡诺,你耍什么笨!”拥有一双猛禽眼神般的寇希德,狠瞪路卡诺,大掌抓正头上戴歪的贝雷帽,点指绿色轻羽标帜。“我们是慈善组织——慈善!懂吗?罄爸哪可能杀人……”双手搓了搓,两指放进嘴里,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 没一会儿,青色长尾鸟拍着翅膀,降落在路卡诺头上。 寇希德继续说:“何况我们是为了找回罄爸的宠物——” “对对对!”路卡诺接话,指指头顶的鸟。“老大在进避难室的前一秒,飞丢了,幸好没被炸死。” “所以喽——”寇希德耸肩,得意地说:“罄爸绝对嘉许我们!” “这样就嘉许你们?”安秦哼笑一声。“阿莫和之样被影桐老师叫进手术房老半天了,等会儿出来大概可以请求放假回荆棘海悠闲——” “我也好想回去……”路卡诺哀怨地叹道。“我想念eye contact的美食——” “不用想念。”寇希德拍拍路卡诺,下巴朝安秦一努。“eye contact的安小老板不就在此。”转折语气,他对安秦说:“你多少有遗传到你老爸的手艺吧——” “有有有!”路卡诺抢着替安秦回答:“你忘了吗?寇哥,之前在学园宿舍,安哥曾用简单的罐头做松露鹅肝炖饭给我们吃,滋味超棒的!” “是啊,好像有这回事,我记得蜗牛汤味道绝妙……”寇希德长指敲额,挑挑眉角,一脸坏笑、奸笑地打量安秦。“厨房里还有很多罐头呢——我们就别吃面包了,我和卡诺把烹饪器具搬到后面的农田,你用野炊的方式做些象样的热食——” “你脑子动得真快。”松亚杰扬声,露出讽刺性的笑容。 “做了一下午的劳力工作,你也不想啃硬面包吧——” “那倒不。”松亚杰打断寇希德,走向佟绮璐。“我今晚就吃面包。” “是吗——”寇希德窃笑起来,这才把注意力放往佟绮璐身上,撇撇唇。“imprinting、imprinting……天鹅宝宝、鸭妈妈……”瞥了眼松亚杰,他哈哈笑,拉走路卡诺和安秦。 “嘿,我没答应!”安秦叫着,被两个不啃面包的家伙连手拖远。 三人形影一下模糊了。外头照明设备尚未恢复前,仅能靠月辉看清现况。 “你不去吗?”佟绮璐盯着松亚杰。 松亚杰摸摸头上的矿工帽,按亮头灯,光束直射她沈静的脸庞,他探手从她提的篮子里取出杂粮面包,对住她的眼。“你也还没吃晚餐?” 佟绮璐垂下脸庞。篮子里只有两个面包,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她的,她根本没有多准备其它人的。 他说:“你特地来找我吃晚餐,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佟绮璐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不起……”顿时觉得自己像在给人添麻烦,她退后一步,想要离开,却是欲言又止地瞅着他。“松亚杰……” “嗯?”松亚杰凝眄着她。他的眼神又让她沉了下来,半晌,脸庞微微发热,说不出话。他笑了笑,拿起面包咬了口,说:“外面很冷,我们到值夜室里吃——” “好。”她轻声回答,径自快步往木屋走去。 松亚杰缓步行走于佟绮璐后方,帽子头灯照着前方——少女在暗夜里发亮的身影,使他觉得自己是个采探宝石的矿工。 杜罄知道现在不是悠哉抽烟的时刻,不过,就在三分钟前,他送走两位瘟神,所以,此分此秒,他是吐口闷气,而非偷闲。 呼出冉冉升天的漂亮烟圈,杜罄站在木屋廊庭,眯眼瞅看走来的大男孩和小女孩。 佟绮璐停在廊庭木阶下,朝他颔首。 “罄爸,”松亚杰唤他一声,问:“那些军人有什么事?” 杜罄注视着佟绮璐,表情深思。“亚杰,有事要你去办,你跟我进来。”熄掉烟蒂,他转进木屋门里。 佟绮璐回首。“我在外面等——”风吹扬她的发丝,连她的嗓音也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松亚杰摘下矿工帽,往她头上戴。“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很暗,别走远了。”刺亮灯光这会儿环聚他脸周。 佟绮璐美眸对着他,安静地颔首,待他走上阶梯进屋,她便在屋外廊庭靠墙的长椅落坐。 窗缝泄漏谈话声。 维和部队军官带来的消息指出,这场轰炸肇因于无国界组织处理事情失当。这个医护营频繁发讯给特定国家单位,叛军怀疑国际援军间谍窝藏,派出轰炸机。负责这一带安全的维和部队紧急出动战斗机拦截,两军在空中激战,下面的人才得以逃过大劫。 “所以,我们应该感恩维和部队的机敏——”松亚杰吃掉最后一口面包,双手环胸,漫不经心的三七步站姿,歪头听着坐在桌边单椅的杜罄说明两位军官来意,一面插话。“罄爸是要我送谢礼过去吗?我们应该送什么?青春少女?”略带讥讽地问。 杜罄沉沉瞪着他看。松亚杰低笑两声,他没见过杜罄如此严肃。“罄爸,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像我父亲收集的骨董面具——” “没什么好笑的。”杜罄直言。“他们的确要我把绮璐交给他们处理——” “处理?”松亚杰皱了一下眉,神色跟着冷峻几许。“什么意思?” “中都港口国际援军的航空母舰指挥官是绮璐国家的海军中将——”杜罄手指敲着桌面。“他叫佟奥罕,是佟奥希大使的弟弟——” “绮璐的叔叔?”松亚杰沉吟。 “没错。”杜罄站起,绕过桌子,行至松亚杰身前,慎重其事地说:“维和部队保证会把绮璐送到她叔叔身边——” “我不信他们的保证。”松亚杰回嘴打断杜罄嗓音。 杜罄审视着这个十八岁男孩,一掌按住他的肩膀。“过不了几年,我们现在做的事全得移交给你们,我记得你带绮璐回来那天,急着找女医师,事后,影桐是这样告诉你的——别忘了身为医疗人员的专业,私人感情——” “罄爸,”松亚杰再次抢白,道:“慈善难道不是一种感情?”他瞳眸深闇,敛下情绪。 杜罄静了静,没做正面回答,只说:“我打算让你与绮璐同行,明天一早出发,见着佟中将才能回来,你了解吗?” “我知道了。”松亚杰点头,放下环胸的双手,正身走向门去。 门外,佟绮璐戴着头灯烁亮的矿工帽,坐在窗下的木架长椅,一听见他走来,她就起身。 松亚杰跟在她背后,一步一步踩过阶梯,离开休息木屋。 行至医护营范围外,田野林道余存午后轰炸的混乱。地上弹片斑斑驳驳,反射她头上的灯,她读着那些碎裂文字。 “绮璐——”他慢慢地走,声音幽沈徐柔。“绮璐,给我水喝——” 佟绮璐回过头,目光闪颤,像要流出泪来。 “你提篮里有水吧?”他说:“面包太干,没配着水,喉咙真的不舒服。” 佟绮璐低呜一声,侧身往空袭后的树林暗路奔跑。松亚杰没追上去,直到跳晃的光源静止,他才走进树林。 寒风霎然停止,树林里的饮泣少女脸庞冷定,不哭不笑,蹲坐在断枝枯叶满铺的泥地。她拿出提篮里的瓶装水,说:“水在这里。” 松亚杰在她面前坐下来。“谢谢你,绮璐。”他打开瓶盖,喝了口水,看着她又从篮子里拿出面包和一根蜡烛。 “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苏医师给了我蜡烛,她说小心点用……”佟绮璐点亮蜡烛,插在面包中间,双手捧着面包。“松亚杰,我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许愿吗……” 松亚杰表情微顿,颔首,倾神聆听着十四岁少女的愿望。 她说:“你们要把我送走吗?叔叔主张派兵害死了爸妈,我的国家没法庇护我,无国界也不给我依靠了,我明天一定要走,是不是——” “我会陪你。”松亚杰终于出声。“绮璐,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佟绮璐看了他一下,美眸垂合。“我想听你唱歌——” 松亚杰哼起〈a thousand kisses deep〉,他知道她喜欢这首他常唱的歌。这也许是命运…… 她听着,听着他醇厚温柔的歌声,美眸映着烛光,许了第二个愿望。“我想拥有一顶绣着青羽的白色贝雷帽。” 松亚杰解开制服肩带下的贝雷帽,拿掉佟绮璐头上的矿工帽,拨顺她的发,将贝雷帽戴至她头顶,实现她的第二个愿望。 “松亚杰……”她嗓音打颤着,美眸盈水漾动。“松亚杰,我可不可以不要吹熄蜡烛……林子的路好乱,我怕我走不出去——” “绮璐,不吹蜡烛,你的愿望不会实现。”他停住歌声,双掌贴覆她捧面包的手,凝视着她的脸。她戴贝雷帽的模样好美,他轻轻在她额前落了一个吻,低语:“绮璐,生日快乐。” 泪水静淌着,吹熄蜡烛前,她又暗许一个愿,一个最大的愿—— 希望可以不要离开…… 这年,她满十四,他十八正往十九靠。 他们的人生确实如同旷世巨著,有战争、有分离,前途不定。他们走上布满变量的歧路,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彼此,想要重遇,必定是得行越海洋边界、度过几个寒冬炎夏。 松亚杰十分清楚,一旦把佟绮璐送至佟奥罕中将身边,他们再见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是否能再见到被送往难民营的伤患,那些曾经待过无国界医护营、令人怜悯同情的战争受害者,对他而言,单单是医疗实习经验——在前往中都港口的路途里,他如此告诫自己。 她却说:“你会忘记我吗?” 像魔咒一样——寇希德用imprinting形容他们——但他把它当成她的另一个愿望,给了肯定答案。 “会。”松亚杰费了劲,才挪开胶着在佟绮璐脸上的视线。 佟绮璐默默低垂戴着白色青羽贝雷帽的头,摘下帽子,还给旁座的松亚杰。 就在这个她生日隔天的低温清晨,他们走出共同待了一夜的树林,空袭后的景致灰冷冷,仅仅闪着赤红警示灯的军车最显眼,像是没吹熄的烛焰,预示她最大的愿望不会实现。 维和部队来了专车,载她往中都港口,这一路,他陪着她,只做到——陪着她。她知道,接下来,是分离。 往后,他继续在世界各处战乱地执行组织任务,她回到自己的国家过孤岛生活。 车子经过一个一个检查哨,开车的少校是佟奥罕中将派进维和部队的联系官,昨天听了两名维和部队军官带回去的消息,今早即刻行动。 “中将一直在找寻佟小姐的下落,他很担忧你的安危。”少校很坚持,非得在最短时间内护送她回返。 越近中都港口,戒备气氛越森严凝重,武装士兵一一检查出入人车,唯独他们的座车通行无阻,直趋航空母舰泊靠的军事码头。车子一停定,松亚杰戴上佟绮璐还给他的白色贝雷帽,开门下车,站在车门边,沉沉睨着她。 “我们组织招收年满十七的新生……” 佟绮璐抬眸,海风将薄阳中的影像吹模糊了,她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说—— “无疆界学园很自由、无拘无束,生活乐趣多样多貌,女学员全是个性大胆的美女——绮璐,三年后,你没来,我一定会忘记你。” 第2章 差不多是忘记了。 那年,那场激烈空袭像个爆点,开启八个月后的停战协议,叛军在国际援军的围剿下,与中央达成共识,签订全面和平协议,六个月后,双方重组团结新政府,展开战后复苏活动。 某个煦阳轻照、青鸟凌空的春天上午,这个国家的街头巷尾开满艳灿繁花,鸽子群聚民族英雄广场啄面包屑,人民衣食无忧、不用再逃难避灾,国家气氛一派融洽,只是医疗部门尚有小混乱。无国界慈善组织因此受委托,留下三名师长代训医事人员、协助医疗体系回归正常运作,出队学生则由杜馨带领,整装拔营,欲返荆棘海。 多久了?他不记得,仅晓得来时未成年,离开送别的气息满是熟成酒香。 灌了一口黑麦啤酒,松亚杰站在彩绘着巨大青羽的专机舱门边,眺望停机坪那几位大人物,他扬出拿酒瓶的手臂,招来停在杜馨肩膀的鸟儿。老大降落他右肘,拍着翅,学着传说中那只聪明乌鸦,将尖喙往酒瓶口就。 松亚杰扬扯嘴角,倾斜瓶口,说:“馨爸正在和那些大头打官腔,你别去乱。” 青鸟饮了一点酒液,发出长鸣,理理羽,跳上松亚杰的肩,静待着。 引擎低沉轰转着。话别完毕的杜馨登机,瞧着杵在舱门边喝酒的松亚杰,开口道:“还没到家就放松?你们六个以后要担当头领的兔崽子回学园后,得再严厉训练训练……无国界慈善组织更得扩大招生,多储备一些人员——十几年内战没那么容易结束,和平只是表象,你、你的儿子,甚至孙子,往后一定会再回到这儿执行慈善大业——” “嘎——”老大叫了一声,振翅飞进座舱。 “那赶快回荆棘海吧,”松亚杰撇嘴,说:“我要一面接受严厉训练,一面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好传续我们无国界的精神——” ☆☆☆☆☆☆ 松亚杰莫名其妙想起第一次戴着白色贝雷帽出队回返时,自己说过的话,感觉像作梦一样,他睁开眼睛,老大已不知飞哪儿去,徒留一根青羽沾在他灰紫色的敞领衬衫。 “你怎么有办法在这种地方睡着?” 红色城堡的交谊厅正在举行迎新舞会,水晶吊灯悬挂大梁,散溢金色流光,音乐是他爱听的leonardcohen,圆形回廊围锁的舞池里,老生逗玩新生,笑闹声不绝于耳,他竟能躺占窗台嵌椅呼呼大睡,一双穿着马毛尖头鞋的脚还嚣张地压迭丝绒抱枕。 “leonardcohenf都唱得他要肛交了——”寇希德一手拿着酒杯,摇晃酒液,佩服带调侃地说:“你真厉害,亚杰,该不会是太累了?听学弟说你前天收队回来,昨晚就夜宿女寝……” 松亚杰笑了笑,坐起身,伸伸懒腰,探手夺取寇希德的酒,一口喝干。“是啊,你不知道我是回来积极努力地想要生儿子,好壮大无国界组织,将慈善事业发扬光大。” “哈哈哈——原来如此!真有道理!”寇希德大笑。“那么这个就不需要了!”掏出裤袋里的保险套朝空一抛,他道:“身为慈善组织一员的我们都该有这种使命——增产壮大组织,发扬爱与和平的慈善大业,否则,恶魔的马鞭都要挥向未来了,哈哈哈——” “你们在这里啊!”一个嗓音加入寇希德的长串笑声里。“你喝醉了吗?”戴着半片式眼镜的居之样用资料夹拍打一下寇希德。 寇希德回首。“哟!大学长现在才到?错过太多刺激趣味了啦——” “我是有家室的人,没你命好。”居之样往窗台铺垫嵌椅落坐。 “啊!你是我们这梯最早完成使命的嘛!之样——你真是组织不灭的第一功臣!”寇希德跟着坐在居之样与松亚杰中间,偏过脸,目光也斜地对住居之样。“不过,我怎么听说你快要离婚了?你儿子不是才刚出生吗?” “你是醉了?还是不够醉?”居之样推推镜框,镜片下的狭长双眼露出不输猛禽的锐利眼神。“你再去喝两杯,顺便帮我取酒来——威士忌加水,去!”大掌一推,让他离了座。 寇希德耸耸肩。“好好,命好的人为你服务。”舞池那头有漂亮的新生学妹正对他释放热情呢!脚步轻跳,他愉悦地趋住闪荡的光影中。 “这舞会不比化装舞会有趣。”看着舞池里、回廊餐台、吧台座位那些熟面孔生面孔,居之样暗数一下,对松亚杰说:“安秦、阿莫、卡诺出队未归,扣掉他们的队伍不算,老生依然没到齐,新生也不全在——拿去,这是今年的名单,你看吧——” “需要看吗?”松亚杰接过资料夹,意兴阑珊。 “这几年,你不都要看?”居之样挑一下眉。“今年不看吗?早说嘛——你不看,我还省事,用不着赶着整理。”他负责组织各项人事以及出任务时的情报收集,加上家庭生活要兼顾,够忙的了。“你大概不明白我有很多事情得处理;今早开会,馨爸还说最快明后年,要开始招收一般生——” “一般生?”松亚杰瞇瞅疑问的眼。 “嗯。”居之样双手十指交嵌,扣住跷起二郎腿的膝头。“就是不像我们要穿制服戴贝雷帽到战乱贫病处执行组织慈善义务的学生——叫‘便服生’也行——总之,馨爸想把学园变成半个贵族学校,收些喜欢标新立异的富豪子弟,算他们很贵的学费,这么一来组织不靠捐款也有固定入帐。” “算盘打这么快!”松亚杰哼笑。“真会有人来这么冷的地方受教吗?”摊开资料夹,他的眼睛看着窗架底端一层薄积白雪。 “馨爸很有把握。何况,我们的师长们享有世界级声望。”居之样深深觉得杜馨很有抢钱的本领。 早年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创建资金,是透过杜馨到处耍无赖搞来大笔捐款。荆棘海一带享有传统盛名的店家,诸如港口旅店“等待太阳”、堤岸餐馆eyecontact皆被杜馨敲过大笔金额。“等待太阳”大老板急公好义给钱给得爽快干脆,倒是eyecontact安老板心生不甘,索性把儿子安秦入学园吃住组织、领领零用钱、出队金,还免费习得医学知识,成为全科医师。 安秦再过些年差不多要把他老爸当初捐的钱全数领回了,要是每个人都像安老板这么计较,组织很快会垮掉,杜馨说,当初他可是无条件奉献所有家产在组织成立上,他也没把儿子叫来啊——他心胸宽大的咧!是天生慈善家!他不会让组织消失,更要以它来招财。 “馨爸做事只管开始的痛快,最后还不是我们接手。瞧——”松亚杰调移视线览掠华丽高耸的拱门、光芒四射的地板。“他把他这座荒废二十年的城堡送给我们当宿舍,说是爱护学生,其实存心搞累我们,他赚来免费产物维护工。” “没错。我实在很怀念码头区的旧宿舍。”居之样颇有感触地点头,一叹:“唉——我们组织乱七八糟,做事常像在打游击,馨爸老说我们是拓荒者,要能者多劳……”他哼笑,摊手。“总之,期待一般生来吧——这样,多些人手整理宿舍,也不赖——” “但愿馨爸想要招收的富豪公子哥会做这件事。”松亚杰冷笑,垂眸,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新生资料。 “也罢。一、两年后,搞不好我们升师长,搬进组织新建的公寓大楼,不用管城堡事。”居之样乐观看待未来。“再者,用公子哥贡献的钱请专人来维护,未尝不是一个方法。如果我升师长,我会好好花钱花个痛快——” “如果我升师长,我倾向让学员多劳动。”松亚杰翻过气色苍白的新生资料照片,坏心地说:“我们是要救人,可不能落得气虚体弱教人——”嗓音乍止,他翻回照片页面,沉吟一会儿,合上资料夹,交还给居之样。 “看完了?”居之样沉问。 松亚杰离座,迈动双腿。 居之样昂首。“要去哪儿?”两个半片镜片反射灯辉,溜闪一抹精光,他埋眼,说:“舞会还没结束——” “你不是说新生也没到齐……”松亚杰展露好学长风范。“我去看看他们,安抚关心一下——这些小朋友肯定是对新环境陌生,心有怯意,躲在寝室被窝里——”边说边移脚。 “酒来了——你要溜哪儿?”寇希德像个侍者托着整个大银盘过来。 “很有个架式——”居之样起身取了杯酒。“你可以到安爸那儿兼差——” “什么?!”寇希德撇头一看走远七、八公尺的松亚杰。“亚杰要去安爸那儿兼差?” 居之样坐回窗台嵌椅,品味着酒水。“醉都醉了,你陪我喝个彻底痛快吧,希德——” “借酒浇愁吗?”寇希德回眸,戏谑地说:“没问题!提前帮你庆祝恢复单身,我来叫个漂亮的新生学妹……” ☆☆☆☆☆☆ 佟绮璐 女寝303 几行字铭刻似地定在脑中,松亚杰受牵引地离开作为娱乐中心的碉楼,经过足球场大的堡内广场,对那些一面跟他打招呼一面搬运书籍、勤奋地要把卫兵楼改造成图书室的学弟们视而不见,径自走往广场东侧堡垒。 那是女寝,和西侧堡垒的男寝相对着。中隔的堡内广场蔓延大片野玫瑰,组织买下城堡以来,他们尚无时间披荆斩棘,处理这些横亘在男女寝之间的带刺花儿。 松亚杰忍不住倾身,攀折一朵半开的花,直起背,雪花落进他敞领衬衫里,融化在他炽热的胸口,使他心头冰冰痒痒的,仿佛有条蛇爬过。他看着手中的花,歪歪嘴。是夜色映雪,才显柔美,还是这花本身粉嫩过了头? “亚杰——”娇脆叫声在他踏进女寝门厅时,欢欢欣欣地飘扬。 松亚杰将视线移往一旁的人工钟乳石洞,盯着掬水沐浴的爱欲女神雕像。 “你在看哪儿啊?我在这儿啦!” 肩膀被拍了一下,松亚杰别过头,淡笑。“安平,水开始流动了。”他指指女神玉白胴体上的清泉。 韦安平笑得瞇细美眸。“是啊,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哪可以泡澡……”她拨拨难得放下的妩媚长发,提着裙襬转个圈儿。 “你要去舞会吗?”松亚杰察觉这位同梯中唯一的女性精心打扮过,美丽脸蛋化了妆、发鬓夹着彩色钻饰、身上洋溢缎质柔泽的长裙让她完全成为杜馨说的“无国界公主”。 韦安平嗔睨他一眼。“舞会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你们这些满腹色心的男老生在钓女新生。今年的女新生比往年多呢——称了你们的心,是吧?” 松亚杰摊手,不作反驳,随公主怎么说。 “你干么摘这药啊?手都弄伤了!”韦安平注视着他掌中的花。 松亚杰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被硬刺扎伤,在这供暖的厅里,冒出血珠。“披荆斩棘才能到这女寝,钓女新生。”自嘲的语气,他把手探进钟乳石洞,冲冲水,然后小心地拿着花。 “连你也这样!我还以为你比较自爱……”韦安平喃念,哼了声,穿好风雪长大衣,往外走,边说着。“幸好威廉跟你们不一样,他今天午夜要回来了,我们约好在‘等待太阳’,先走了,拜——” 原来是要去幽会!松亚杰轻捻花梗,提脚过门厅,正式进入女寝。 不需要在无人的管理室翻名,更省了报备,他直接上楼找那没去参加舞会的女新生。 ☆☆☆☆☆☆ 佟绮璐整理好房间,敲门声就响起。她把挡路的空行李箱移开,去应门。 门外,隔壁寝室的女孩围着浴巾,露出求救表情。“我浴室的水流断断续续的……突然没了,你这边咧?”她说,略有抖音。 “我看看。”佟绮璐旋身,往里走。“你要不要先进来——” “喔,好。”女孩理理滴着水的长发,肢体一动,浴巾松脱至腰际,她没及时抓住,踏进门内,才又探出半个身子捡门外的浴巾。 闭合眼,松亚杰定在女寝三楼琉璃窗扉长廊弯角。他刚走到楼梯上来,进入这七彩灿丽地,以为自己眼花看错那名光着身子的长发女孩。 张开眸,松亚杰确定见着捡浴巾的身影。他徐缓走过去,在303室门口,听见女孩对话声。 “我这边也没水!是停水吗?”不敢置信的喊声,听来清美,很容易让人联想羽毛触及皮肤的感觉。 松亚杰跨入房门大开的303室。 那名围裹浴巾的女孩,双手交抱胸前对着浴室里发话。 “那怎么办?人家的头发还在冒泡泡……”女孩曲着鹭鸶般的瘦腿,伏跪在地,哀声抓着头。“为什么停水没有事先通知?” 昨夜是五楼,今晚是三楼,女寝的供水系统真是出了问题。韦安平说,女人没有水是不行的! 松亚杰将手中的花朵放在床铺上。“我帮你检查一下。”他出声。 团在浴室门口的女孩抬头偏转过来,没有吓到、没有惊讶,立刻站直一双鹭鸶般的腿,走近男人,两手拖扯他,往自己的寝室去。 浴室里,佟绮璐愣了愣,跨出浴缸,走到外头。她好像听到男人在说话,只是——人呢?怎么连她同学都不见了?地毯倒是湿了一大块,她步向床尾,欲蹲身取床尾凳下的铺垫,眸光一个流转,瞥见床上的野玫瑰。 “啊——”一阵尖叫阻断她要拿花的动作。 佟绮璐微顿,跑出未关掩的房门。隔壁房门也没关,房里的灯光旖旎地晕出门外。 “有水了耶!”女孩喊得好响亮。“我可以继续洗澡了!谢谢你——” 松亚杰步出浴室,女孩赤裸着身子从后头跳到他背上,不断道谢。 “谢谢你,学长——” “可以了。赶快进去把头发冲干净、泡泡热水,不要感冒了。”他说着,眼睛映现一抹纤柔绮影。 他说过,无疆界学园的女学员全是个性大胆的美女…… 佟绮璐站在琉璃窗扉长廊,如梦似幻,凝望被女孩缠抱住的男人,心头像是开了一道裂缝,话语跟着腾冒出口。“你忘记我了……”嗓音幽微,只有她自己听得见。“是吗?” 男人对她笑了笑。“你那边也有问题是吗?”他说:“我马上过去。” 男人朝她走来。恍惚之间,佟绮璐似乎听到了他在唱那首歌——她从来没忘记,即使此刻他不穿制服、没戴贝雷帽,一身舞会氛围…… 她觉得她的耳朵不只能听见,也像眼睛一样有看见的功能。她闭眸,耳里有个男人在唱歌,他穿着绿衣衫、黑色行军裤和皮靴,髦亮发丝大半不驯地露在白色贝雷帽箍束外,她喜欢他帽上的青羽徽饰,想知道他唱的一千个吻的深有多深?什么深?吻深,还是情深?或者,是思念、挣扎的深? 千吻之深是不是有种开不了口的沉重…… 佟绮璐抑抑气,睁眸。男人定在她眼前。 “嘿!你的浴室也没水,让学长去帮你看看,他很厉害喔!”光着身子的女孩满足一笑退进浴室里,啦啦啦的欢乐歌声传出。 “你也要洗澡了吧?”安沉和煦的嗓调,永远好听、迷人。 佟绮璐却是退了一大步,快步走回自己的寝室,甚至用跑的进去。 松亚杰跟紧了她。她直往浴室,他也是。 她人在浴室里,踮着脚尖,举高双手,试图构住陶砖墙上的固定式莲蓬头,她要拆下它,看看哪儿有毛病,为什么流不出水? 一会儿功夫,她满头是汗,眼鼻蒙了湿气,她比这个有上百出水孔的东西更容易出水!那是当然! 她已经把所有的开关打开了—— 她身上有千千万万个细腻的洞,每个洞都会出水,溢流感情丰沛的汁液,一千个吻那种深度的汁液。她吸吸鼻子,眨一下热热的双眼,曲肘抹拭额鬓,扎成马尾的发丝掉了一绺下来,扫着她清丽的轮廓。 “你怎么不去参加迎新舞会?”低沉的询问近在脑后。 佟绮璐吓一跳,猛转身,半秒不到,头上突有怪声,哗地——水瀑淋得她和他全身湿。 “喔——”松亚杰大笑。“看来我真的很厉害。”他将佟绮璐抱往浴缸外,自己站在浴缸里,伸手把被她弄得有点摇晃的莲蓬头转紧。他没关掉水源,只说:“等会儿看看……”长腿跨出浴缸,拉上防水帘。 她在大理石镜台里,对上他的脸。他额前发梢的水滴滑过鼻梁,他的唇掀动着,他的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她。 佟绮璐定定神,发现自己的湿衣服透明地显露出美好胸形。男人就这么毫不回避地瞅着她,一瞬间,她忽然对镜子里的男人说:“我这样是不是符合无疆界学园个性大胆的美女形象?” 他没说话。镜子里的影像被蒸气弄模糊了。水声烈烈,把着魔似的时间冲进浴缸排气孔。佟绮璐脸庞一转,目光从镜子里拉至真真实实的男人身上,她这才明白自己前两秒说了什么,双颊倏地染红。 “你变了——”他这时才开口,大掌往她肩膀放,定睛看着她。“跟照片不一样——” “什么?”热水的蒸气漫进眼里,她连他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为什么不参加舞会?又迟到吗?”松亚杰将她颊边的发丝撩至耳后,指节若有似无地摩过她耳垂。“你刚来,环境不熟,明天我带你去逛逛。上午十点,在桥堡花园,别再迟到了……” ☆☆☆☆☆☆ 又迟到了…… 别再迟到了…… 走出浴室,男人幽邃的嗓音仍在回旋,在她耳畔回旋,像山谷回音,飘渺而清晰。 佟绮璐什么都来不及对松亚杰说,他已经离去。 她追往寝室门外,像那年她在码头追着载走他的军车,她奔跑着,喘着气,跌跤了…… 不,这次,她没有跌跤,她站在房门边,看见他悠徐拐进琉璃窗扉长廊弯角。 她记起他说,女寝的供水系统有点问题,要她趁着热水如洪,蓄存一缸,好好泡个澡,他今晚不会再过来,不再理其它女人无水可用,他要回去睡觉,明天要在桥堡花园等约会的对象。 佟绮璐轻轻抬起一只手,柔缓摸着脖子,拉出潮湿衣物下的项链,像往常那般,一有思念,就用纤指描触着,可今日宝石出奇蓝艳,令她惊讶,她解下项链,包覆于掌,回房里,心狂跳不已。 原来他还记得她! 佟绮璐赶紧进浴室,蓄热水,泡了澡。睡前,她看到那朵野玫瑰不知何时从床尾被移至她枕畔,花下还压着一张纸—— 我把刺都拔了,便可在枕畔拥抱它。 读过留言,佟绮璐难以平抑的心跳,又怦怦怦地敲击她。 她好怕他忘记她,特别在入学资料上贴十四岁的照片,那照片是他们分离后第五天,叔叔佟奥罕差人补办证件拍的,那时,她体重骤降、身形消瘦,和逃难那段日子差不多模样——他应该能轻易认出她……她想赌一赌,他是否能像在战地荒野的歧路上看到她那样,朝她跑来。 感谢苍天! 佟绮璐躺平,把留言纸抓在胸口,合掌闭眼五秒,再侧过美眸莹亮的脸庞,看着野玫瑰像在看一个人躺在身边一样。 ☆☆☆☆☆☆ 这晚,松亚杰有点失眠,他喝了几杯酒,好不容易睡着,佟绮璐就跑进他梦里。她的外表仍是当年十四岁的模样,像他采的那朵半开野玫瑰,一回身,她变成拥有性感完美身躯、容貌娇媚绝伦的女子,她柔声细语,学起他唱。她唱男人的歌,无比诱惑,他整夜都听见她。醒来后,以为还在梦中—— “你迟到了。”她穿着和这个城堡有搭配的复古式连身裙,低低的方领使她露出大片白皙胸口肌肤和颈了。 他猜她的腰只有二十二吋。撇唇沉眸,松亚杰抓揉额前头发,喃言:“出太阳了吗?” “还下着雪。”佟绮璐坐在他的床畔,床头邻边窗户射进一道光芒,打在她膝盖,她手里拿着一朵全然绽放的野玫瑰。 松亚杰知道那是他昨晚摘的那一朵。“原来它开了,是这个色泽……”熟成无花果剖开的颜色。他嗅着香甜气息,勾勾唇。“几点了?”翻个身,他拿过床头桌上的闹钟。 他迟到一个小时二十九分钟了,秒钟跳着,很快又圆了一圈——一小时三十分钟,时间继续在推进。 他说:“我昨天在迎新舞会上喝了点酒……宿醉了——”大掌抓抓凌乱的发,坐起身,赤裸胸膛肌理结实分明,泛出古铜光泽。 佟绮璐美眸盯着他俊迈飒然的脸庞。“我以为你忘了……” 松亚杰抬眼,视线与她交凝,一笑。那表情,略带讽刺又情感丰沛,并且漫不经心。“我醉了,哪儿也去不了,一直在这里——门没锁,她进得来,找得到我……”他说着,下了床,长腿碰着她的膝盖,像邀请拉着她的双手。 佟绮璐顺着松亚杰的意思,站立起来。 松亚杰点了点头,唇畔保持淡笑,抽走佟绮略手中的野玫瑰,插在她绑成马尾的波浪长发上。 “新生应该要顺从一点——”右手臂往她腰背箍揽,他带着她移动步伐。“学长特地为你们举办舞会,怎能缺席?”他哼起歌来。 这个迟到近七年的女孩—— 如果他一天给她一个吻,哪是千吻之深可衡量? “我是松亚杰——”托起她的下巴,他望进她眸底,那眼神像一个猎人要捕捉她。“往后,我就是你的学长。你呢——叫什么名字?” 佟绮璐快一步,踮脚昂首,吻他的唇,深深地,勾获他的灵魂。“学长……”嗓音性感地喘息着。 “新生应该顺从一点。”松亚杰封实她微微空出的间隙,紧紧拥着她,舌尖探入她唇里。 比起那年在树林里的吻,这个吻,吻在她嘴上,也吻在他嘴上,她不再是那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比任何新生还成熟、大胆,响应起他,丝毫不退让,甚至咬痛了他。 “学长……我叫佟绮璐,请多多指教——” ☆☆☆☆☆☆ 多多指教—— 好的,首先,他带她认识环境。 他们住的地方叫做红色城堡,是一座以红色斑岩为主要建材的庞大物体,处于云雾荟蔚的林野山岗之上,有座入口桥堡横跨碧波烟渚的大河。当地人说这是一座禁忌城堡,像妖冶舞娘在迷梦雪地中散发纵欲韵律,这或许与原堡主是著名红灯区——o边境——大投资者有关。 “这代表我们也是红灯区的一部分吗?” 松亚杰觉得佟绮璐把无国界的精神学上了。 站在瞭望塔最高点——户外天台——她听着他说历史,眼睛透过架在堞口的望远镜,俯瞰着完整的城堡。 这个他们一起居住的所在,最早住的是一对夫妻——o爵士和他的夫人。后来,o爵士的妻子死了,o爵士便将城堡卖给杜馨,带着自己和妻子的爱情结晶——四岁的独子——离开伤心地,远游去。 o爵士是个矛盾怪人——投资红灯区,却对妻子专一、痴情。 目光直锁女人凭栏远眺的孅孅倩影,松亚杰走近佟绮璐背后。“想去看看真正的红灯区吗?”他没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进行下一个“指教”。 佟绮璐美颜一转,瞅睐他表情沉稳的俊颜。松亚杰扯开一个习惯性的讽刺笑容。 “城堡是不正经的馨爸败家买下的。”大掌覆住她被户外寒风冻红的脸庞,他说:“那年,我们收队回来,开始住进这儿,算一算,没有公主的日子,也过了两千多个,难怪王子都成了邪恶魔王——” “不是成为o爵士吗?”佟绮璐抓着他暖热的掌,没等他回答,顺从学和的安排。“我要去红灯区。” 松亚杰凝顿一下,微笑。“那——走吧。”他把她的高领大衣拉拢,仍觉得她的脖子太过裸露,便拿下自已的围巾,在她肩颈绕了三圈。 ☆☆☆☆☆☆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走出o边境,没什么;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走进o边境,就很怪异,何况—— o边境的建筑,一景一物乃至街道名称,无不具流秽隐喻性,尽管路边遮寒的花草小亭看似温馨、纯真、阿尔卑斯山的少女般的烂漫,但那可能是个即兴的“交易所”。 皱眉注视着走在前方五公尺的男女,夏初晨不认为无国界的男人懂什么绅士仪礼——带女人出场,还亲自送回?! “不可能……”夏初晨喃言。 松亚杰感觉到了,打从他和佟绮璐踏上o边境最著名的入口广场,那些在广场中央巨大无羽鸟雕像下舒服抽烟喝酒的男人们,全将目光往佟绮璐身上聚,甚至,坐在礼拜堂阶梯的男人已经戏狎地问着价码。 所以,他是来卖女人的? 夏初晨听到那些随着男女行进,此起彼落的叫价,教他深感不可思议。虽说这儿是o边境,这种事可能司空见惯,但看着女人束上插着野玫瑰,使他联想稻秆……下一秒,愤怒寻上他、狠推他一把。 大跨几步,夏初晨手一伸,扳住男人的肩膀。“先生——” 松亚杰转身,身旁的佟绮璐跟着回头。 夏初晨凛震,话语冲出口。“你要多少钱,才肯放过这位女士?”眼睛直盯佟绮璐。 佟绮璐微愣,偏仰脸庞,望着松亚杰。 松亚杰斜扯唇角,眼神开始打量起这个走进o边境的男人。“那么,先把你昂贵的长大衣脱下——” 夏初晨表情僵凛,强调。“多少钱?” 松亚杰揽住佟绮璐,旋足就走。 在这个犹似花园、路旁有热泉伏流、街道几乎不见积雪的荆棘海成人特区,女人穿得少少的,没一个怕冷,男人进来更不需要穿衣。 “拿去!”夏初晨卸下灰色长大衣一丢。 松亚杰转回身来,接个正着。 “外套口袋里有现金和我的名片,不够的话,大可来找我。”夏初晨冷声说完,拉走佟绮璐。 “先生——” “别担心,我马上带你离开这儿。” 佟绮璐一开口,即被夏初晨打断。她美颜恍了恍,盯着这个西装笔挺、仪态优雅端正的俊美男人,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拉着她走,可他和松亚杰说了相似的话—— “别害怕,没事的。”他说:“他追上来,我会处理。” 佟绮璐安静地和夏初晨走着,一手揪抓胸前的长围巾,美目回盼。 边境的大广场,被无羽鸟大爪扒出好几条岔道。礼拜堂阶梯下,四面八方各有通往男人幸福乡的天堂路,松亚杰就停在那儿,他掏出男人长大衣口袋里的名片,瞧了眼,不屑似地撇唇,扬眸看向回首的佟绮璐,对她做个手势,慢慢迈步—— 朝她移行。 第3章 一般生——便服生——说来就来。 不到一、两年的时间,仅只三天,跟新生的到来不相上下的时间,无疆界学园里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位一般生—— 穿着乳白绅士西装、米色手工孔纹皮鞋、羊毛长大衣的富豪少爷名唤夏初晨,是无国界地区传奇人物“等待太阳”大老板夏万鸣的孙子。他搬进红色城堡那日早晨,连上天都欢迎他,大出太阳,照得他俊美脸庞熠熠生辉,恍若神话里的阿波罗。 女学员热烈讨论他,男学员看他不顺眼。 “罄爸,听说那位夏少爷是学管理、音乐和艺术,我们组织以医学、深海科学研究为主,你让他入学,是要教他什么?”居之样在固定早餐会报结束时,私下问杜罄。 杜罄一脸深奥微笑,拍拍居之样的肩。“之样,夏少爷多才多艺,脑筋很好,他想学什么就让他学,他可以跟你们一起听课、进实验室、出海采集全都pk——他可是缴了巨款学费……” 是呀,原来如此——与其说“招收一般生”,实际是在办“体验营”,罄爸的目的无非是“钱”!居之样差点忘了他是抢钱高手。 从此,他们的周遭多了会走动的“金库”。 夏初晨站在长满野玫瑰的城堡广场,视线单一个方向,对住女寝大门。 今天雪停了,除了他搬进城堡那日,这雪没停过,此刻终于又停了,一片白的世界顶端掀开难得的翠蓝。他仰望着天,便觉得是个好预兆。没一会儿,佟绮璐果真走出女寝。 “初晨!”她记得他的名字,即使他误会她的学长、搞了乌龙,她非但没怪他,还和他成了朋友。 她是他见过—— 最美,不对。 女神,不对。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女性。 他不想将她说俗了,她应该是在那些之上,在女神之上的完美、美好,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夏初晨的人生道路在这个年头,本该走上艺文休闲相关产业——接管祖母的民宿并且成为钢琴演奏家,或者,在祖父的旅店专心见习——偏偏,他眼前出现一条无法回避的绮丽道路,诱引他走向她。 “绮璐,要去上课了吗?”夏初晨担忧佟绮璐踩中野玫瑰硬刺藤蔓,会受伤,先一步走近她。 佟绮璐美颜微绽笑,在门厅三层台阶的第二级站定。“初晨,你的房间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夏初晨答道:“罗尔卡要我专心去听课。”罗尔卡是他的随侍管家,他搬进男寝的第三天午后,罗尔卡冒着大雪来到红色城堡。 男学员们都在说,那个家伙居然还带了管家!不知道他的奶妈什么时候要来?希望他的奶妈风情万种胜过o边境女郎们…… “初晨,你其实可以不用住宿。” 佟绮璐往下,夏初晨则往上,两人同时站在薄铺白雪的起阶,一移动,留下四个脚印。 “我习惯求学住宿。”夏初晨这话半真而已。 夏初晨确实从中学时期开始过着住校生活,那是由于学校离家遥远并且校规如此,但这次,不提无疆界学园根本无校规条文,他祖父的旅店也就在无国界慈善组织行政中心对面,舒适程度绝对超越红色城堡数百倍,加上罗尔卡主要是来劝他回家——他的祖母反对他长期留在这儿,他却执着地要住进禁忌城堡,当新生。` “今天,我们也一起走好吗?”夏初晨取过佟绮璐手中厚重的书籍。 佟绮璐点点头。“谢谢你,初晨。” 这是有点融雪迹象的星期四早晨,云层些微退散,开进林荫大道的重型机械一辆接一辆。兴建教学区的工程因降雪延岩,今日城堡前恢复杂噪,树林里隐约可见一幢柯比易式的建筑雏型,那是医学部。未来完工后,上课就无须往港口码头区跑,不开车也不用走太远。 开着车经过工地外围时,松亚杰特地摇下车窗。外头,机械喷烟混着冰雪的气味像沥青,飘进车中。松亚杰想着,新医学部到底何年会落成?好像他们做事总比别人散漫、不讲效率。 换个档,松亚杰在稍有坡度的路段重踩油门。车子过了大拱门钟楼,道路一分为二,中间是通往桥堡的石板道,有几个刚出桥堡的家伙走在那儿,他们穿着制服没戴帽,是新生,顺利的话,几个月后,他们会有顶白色贝雷帽。 松亚杰没在那些新生之中看见佟绮璐身影。早预料到了,他把车往右边车道开,绕进树林,通过穿凿河底的交通暗道,接上高临绿草谷地的红色外堡。 外堡的石砌拱券下停了一辆rover旅车,银灰色的,有防弹功能,底盘可以承受至少两颗手榴弹的爆炸威力,适合驰骋战地。那位少爷想上战场?还是把这儿当战场? 松亚杰撇撇嘴,打转方向盘,将标印青羽的吉普车停在rover,三辆马车宽的粗岩道一下变窄,出堡的学员单一侧行走,经过车边,敲敲车窗,跟他打招呼。 他挥挥手,要那些学弟别吵,赶快去上课,但不打算载他们一程。他没下车,双手伏攀方向盘,下巴抵在上缘,眼睛望着前方,直到看见他想看的,他抓起丢在一旁的贝雷帽,对着照后镜戴好,才开门离座,斜倚在车边。 rover车发出解锁幽响。 “会不会冷?”夏初晨留意着身旁佟绮璐的一举一动。 佟绮璐停止调整围巾,摇头,弯扬唇角。“我算是本地人……” “绮璐。”松亚杰唤来她的视线。 佟绮璐连笑容都给了他。“亚杰!”她很惊讶他出现在这里。“杜老师说你们今天要出海采集,我以为……” “我回来接你。”松亚杰站定车门旁,等她自己走过来,目光注视着环裹她肩颈的男性围巾。 佟绮璐被松亚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一直没有还你……”她抬起手。 松亚杰立刻抓住她没戴手套的柔荑,说:“上车。我暖气没关。” “嗯。”佟绮璐应了声,没将手自他掌中抽离。 “松先生,”夏初晨出声了,移步至两辆车之间,面对松亚杰。“听说你是领队、干部,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绮璐这些天坐我的车上课,很方便,你不用特地接她……” “没有特地。”松亚杰歪头,斜扬一边嘴角。“我是绮璐的学长,今天她得跟我们一起出海,我昨天睡在行政中心忘了交代她,只得临时迫切回来接她到港口。” “你打个电话,我会送她……” “怎么好意思让夏少爷当司机。”松亚杰一笑打断夏初晨嗓音。 夏初晨皱凝双眉。他对这个带佟绮璐上o边境的学长,印象更差了。 “这是绮璐的吧……”松亚杰取走夏初晨手上的书籍,大掌牵着佟绮璐绕过车头,开门让她坐入前座。 “亚杰,我也得出海吗?”佟绮璐疑问地望着他。 松亚杰只是将书籍放在她腿上,关车门,绕回驾驶座这头。 夏初晨仍然杵在车边,眼色不友善地瞅着他。 不到一分钟,rover现在照后镜里,追得很紧。松亚杰决定走大河岸未开拓的曲曲折折寒霜雾淞草木道,舍弃暗道、正道,他就走坎坎坷坷乱路子!欢迎夏少爷跟上来! “亚杰,这边有路吗?”佟绮璐转过美颜问道。 松亚杰偏首看着她。“当然有,前面就是路。” 佟绮璐微愣,美眸看着他浅笑别开脸。她脸庞回正,望住他说的前面。 挡风玻璃外,流雾淼茫,什么都看不见,隐然飘游在云层中,要不是偶有树枝突破一成不变的混沌,掠打车窗,她会以为这是一趟飞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飞行。 他不会再放下她,转身就走—— 她被夏初晨带出o边境那日,回忆在她脑海重演,依稀,她处在当年与松亚杰分离的港口,又像在他们相遇的田野歧路,她听着男人说“别害怕,没事的”,眼睛好似看见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在码头追着,追了两个号次的码头,她的旁边仍是庞大航空母舰景象,那舰艇像怪物,她怎么跑也摆脱不了的视野,为什么他坐的车能轻易消失…… 倘使可以,倘使这是真的,真的可以回到那情景里,她希望能有所修补,于是,她跟男人走了。心绪一恍,人已在“等待太阳”。 没等多久,仅在她对夏初晨的询问,要给出响应的倾刻,他出现了…… “怎么了?”松亚杰分神看一眼正凝视着他的佟绮璐。 佟绮璐理定神思,摇摇头。 松亚杰斜挑一下唇角。“你害怕吗?怕不怕我把车开进河里?” 佟绮璐再次摇头,一点都不怕。她知道,河面结了冰,前几天夜里,他们还在上头溜冰,趁雪势稍减,绵绵细细的飘零雪花,像绒絮,柔铺河面,跌倒了也不觉得疼。 “整辆车撞进去,河面一定会破。”松亚杰单手利落地转动方向盘,说:“沉入冰寒河底,也不怕?” 佟绮璐沉吟了一秒钟,美眸瞅住照后镜里他的眼睛。“河水会把我们带进荆棘海……”她的回答,让他朗笑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车,他知道,过去这段大雪日子,她都搭夏初晨的车,他已经让夏初晨当司机好久了…… 佟绮璐静静转头,看着松亚杰咧笑的侧脸。他今天穿了制服——除了尚在接受训练的新生,学园没有规定他们得天天穿制服——这是她入学以来,首次看他穿上制服,穿跟她一样的衣物,他还戴了贝雷帽,开车回宿舍接她。 “你不怕……后头的,我倒担心……”松亚杰伸手调整照后镜。 佟绮璐抬眸,倏地回首。的确有辆车近得连雾都挡不住,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夏初晨的车! “如果我们两个一起被撞进河里,流入荆棘海,你可要好好感谢夏初晨。”松亚杰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着,换个档,他拉开和后车的距离。 “别开那么快。”佟绮璐心一跳。“初晨对这路径不熟……” “那他就不该追上来,该规规矩矩走他熟悉的路。”松亚杰嗓音微沉。 佟绮璐以为自己听错了,回眸看他的同时,汽笛声尖锐地贯穿严寒海雾,她吃惊寻望——不远的蒙蒙半空中,有些类似船艇桅灯、警示灯的光亮。 “港口到了?” 车子转过弯,滑下颠簸陡坡,开上斜倾宽道,驶在平坦的堤岸道路。成排的建物,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飘隐于薄散雾气中。 松亚杰降下车窗,指着雾中一道辉泽晕烁的圆拱门。“那儿是安秦家的餐馆,有空我带你去尝尝安爸的手艺。”他关上车窗。 佟绮璐开口:“初晨约我从今天开始一起用每一餐。”嗓音温温柔柔,她瞅了一下照后镜。 亮着雾灯的rover稳稳跟在吉普车尾巴。 “很遗憾……”松亚杰懒懒地弯勾一边嘴角。“恐怕要让他失望了,我们这次出海采集至少五天才会返航。” 七十六号码头的研究船已在待命,两辆车一前一后行至舷梯前,停住。后车驾驶先下车,高大的身形直趋前车。 “下车。”夏初晨屈指叫响吉普车驾驶座窗户。 窗户降低,露出男人载贝雷帽的脸。“夏少爷,”松亚杰淡笑。“你车开太快了……” 这正是他要讲的话!shit!夏初晨暗咒,瞪着松亚杰轻松恣意的表情。 “初晨……”佟绮璐径自下车,绕过来。 松亚杰也开门下车,大掌往佟绮璐肩膀放。“我们该上船了。” “绮璐不是新生吗?”夏初晨质问松亚杰。 松亚杰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夏初晨说:“我听杜老师提过,新生是不用出海采集……” “绮璐来这儿前,已经当了三年多医学生,严格说来,她不是没受过训练的新生。”松亚杰仔仔细细对夏初晨说个明白。“往后,绮璐得定期和我们这些学长姐出海,拓展深海科学领域的知识,至于夏少爷……” “我也去。”夏初晨打断松亚杰,做了决定。 松亚杰眯细眼。“你是没有任何相关学科背景的新生——”完完全全、彻底的没资格和他们同行。 “亚杰,”一个叫声从舷梯那方传来。“要出发了。”居之样走下一、两阶金属梯板,站定,推推眼镜,眺看岸边,扬声道:“初晨学弟,听罄爸说你有船艇驾驶执照,那么,请你到海图室,驾驶台的学长会分派工作给你。” 夏初晨颔首,对佟绮璐说:“走吧,我们一起出海。” “一起出海?”松亚杰不以为然似地沉喃。 “这艘研究船正好是初晨学弟的祖父捐赠的……”居之样的嗓音飘裹在雾里。 少爷缴了巨款学费……要学什么就让他学什么…… 松亚杰凉凉一笑。“好,出海,一起出海。” 航程大约十三小时,到达研究海域,已是就寝时间。 趴在双层床上铺,佟绮璐望着圆形小舱窗外的荆棘海。 银蓝地,看似静止但流动着,浮冰推挤的声音,像一种私语。 “你睡了吗?”下铺的学姐韦安平敲了敲床板。“绮璐?” “嗯?”佟绮璐应声,转动头颅,把脸颊轻轻往枕上贴。 “你知道那个关于爱情的海战故事吗?”韦安平的话题开启得很突兀。 佟绮璐沉顿着,没回应。 学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荆棘海的第一场海战,据说是为了女人——铁定是像我这样的美丽女人——两个男人为了她在这满是流冰的海上大战……你知道吗?绮璐,我很喜欢看男人们为女人打架呢!” 韦安平的语气听来很开心,佟绮璐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新生要顺从,她静静听着学姐说故事。 外头似乎起了风浪,船身在摇,不太明显,比男人们海战的狂涛震荡,仅仅幽晃一下而已。 “啊!”韦安平叫了一声。“好象有鲸群接近!”撇了海战故事。 拉帘声在夜灯微弱的舱房响起,佟绮璐感觉韦安平下了床。 “威廉、威廉,鲸群出现了!”她猛按通话机,没等回应。 一串啪啪啪声迭向舱门。佟绮璐坐起,拉开上铺遮帘。一道光潜渡进来,又折缩消失。舱门自动密合得无声无息,韦安平跑得不见人影,临墙书桌上的机器还在亮着讯息灯。 “安平、安平……”是松亚杰的声音!他唤着女人。 佟绮璐下床,靠近书桌,待男人叫了几次女人名字后,探出纤细的手指,按回应键。“我是绮璐。”她说。 一片静谧。通话机的讯息灯不发光,仿佛坏了、故障了,她听不见他回应……或许,他也没听见她,他那头的机器同样出了状况? “亚杰……” “绮璐……” 就在这一秒,她想问他是否听见她,讯息灯再次烁耀。 “绮璐,”他一叫她的名字,那赤红的灯便急闪着。他说:“你还没睡吗?” 摇着头,佟绮璐轻声柔缓地答道:“安平学姐出去了……” “嗯,肯定来找阿莫了,他在浴室里……”松亚杰嗓调安沉,突然说:“绮璐,你先别睡,我过去你那儿。” 佟绮璐瞅着传出他声音的机器,默不作声,一会儿,指尖触摩上头微微的热源,细语:“好。” 男人来时,她在床上,没帮他开门。他自己有钥匙可以进来,可以毫无阻挡走到床边,撩开遮帘,观眄她躺卧的模样。 “还晕船吗?”松亚杰扭亮上铺床头窗的小灯管。 佟绮璐眨了眨眼,侧过脸庞。他的手伸过来,覆在她颊畔。上铺对高个子的他没影响,他轻易地碰着她,一寸一寸摸她,指腹带着胡椒薄荷油气味按揉她的太阳穴。 “我好久没搭船……”她舒服地闭眸。 “临时时要你上船……”男人喃言,不是歉意。“你要尽快习惯。” 她睁眼,对着他的俊脸。“学长要我做什么吗?” 松亚杰收回停在她额鬓、已经不由自主卷了她一绺发丝的手。“我今晚恐怕得睡在这舱房。”说恐怕,实际是“要”。他唇边噙着那抹习惯性的微讽浅笑,盯住她水亮凄迷的眸子,摘掉贝雷帽,一个弯低动作,消失在她面前。 佟绮璐躺平,望着窗上白炽的小灯管,伸手关暗,翻个身,屈肘伏在枕上。舱窗外的海面的确不太平静,安平学姐说有鲸群,这次采集的一个任务,是要把海底摄影机安装在抹香鲸背上,透过生物摄影的方式,找出神秘物种活体——传说中,那只让海洋不平静、需要美女献祭的大海怪。它张牙舞爪,可以吞噬船只,搞得水手心生畏惧…… 胸口刺刺的,佟绮璐收回对住窗外夜海的视线,把手伸进衣领里,拉出传家项链,宝石蓝得像要滴出水来。她将它握于掌中,无端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放开手,宝石没像水一样消失,她松了口气,小小声地,撑直肘臂,轻悄悄地爬起,下床。 一双白暂玉足踩在横木上。松亚杰先是看到发亮的趾甲,然后是扑粉般的莹润足弓和脚踝,接着,她整个人站在床尾、柔荑扶搭梯级边木,神情恬静地盼着他。 松亚杰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摊放腿上的书,只翻了两页,看来,今晚确实不适合阅读,他把书合上,搁往床外夜灯矮桌,眼睛盯住她的美眸。 在他的注视中,佟绮璐慢慢走动,像只猫咪,钻进下铺。松亚杰脱下制服衬衫,丢出床外,拉掩遮帘,娇羞的小女人旋即缩进他怀里。他摸着她身上的薄丝睡衣。 “这是安平借你的?” 佟绮璐点点头,脸颊贴着他赤裸的胸膛。 “这船上只有你跟安平两个女生,寝室很难分配……”他抚着她的头发,长指穿入发间,描着她的耳垂、颈部线条。“她和阿莫过些日子要结婚了,让他们住不同的寝室,实在很棒打鸳鸯……” “对不起……”佟绮璐低低喘息,感觉他的手在她锁骨游移。 “这睡衣一定是安平准备穿给阿莫看的……” 佟绮璐仰起颈子。松亚杰顺势脱掉她身上借来的睡衣。 “绮璐,你学会了……对不对?”他亲吻她的嘴。 “嗯……”她逸出声来,不明白他说她学会什么,只是将舌尖抵向他,与他交缠,互为卷裹。 晚餐时,喝了暖身酒的气味依旧停留在口腔之中,湿烫灼烧着,深窜喉咙,像奔腾的火焰,逼出肌肤底层的寒意,使她热了起来。他扯走她身上最后一件遮蔽物,拥着她翻滚,让她躺在他躯干下,展示着姱修妹艳的成熟胴体。 “亚杰……”他的眼睛闪熠着两个蓝点,瞅得她害羞地转开脸庞。 他单手伸过来,寻抓她胸口的项链,长指挤在她丰盈的双ru间,捻着项链宝石,有意无意地摩触她的ru头。 佟绮璐下意识地颤抖,弓缩身子,脚趾一根一根蜷曲起来。 “绮璐……”松亚杰低唤着,嗓音比平日浑厚,浓浓的魔魅诱引。“新生要顺从——把你的腿张开,绮璐……”声调柔慢。 空气松软了,她听见他解腰带的细微金属声响,回过头,望着他丢弃外裤内裤,俯近她。 “绮璐,腿张开。”他哄着她,十足温情的吻落在她鼻梁。 佟绮璐闭紧眼睛,两手迭握在胸前,挪移腰臀,双膝分开一个美妙的宽度,让男人健实完美的躯干伏嵌、贴近。 “绮璐——”他吻她的眼。她睁眸,睫毛忽静忽动。他吻她的唇,她双手柔慢环上他肩颈。 早就想这么做了——她是来成为一名个性大胆的无疆界美女,教他永远忘不了! ☆☆☆☆☆☆ 佟绮璐张开眼睛。微光射进舱窗,落在她额头,她抓着枕头坐起,不见松亚杰身影。床干干净净的,是上铺。她像一个被供奉在神坛的祭品,赤裸身子,躺置高高的上铺。她不知道他于何时把她抱上来,但她已不是处女,不适合一个人躺在这儿。她拉开密遮的帘帐,移动身子,踩梯下床。 下铺已经整理过,换了床单,不见一丝迹渍,若非她走动时,双腿间淌溢属于他的男味,她会认为自己作了春梦,无法自蜕变为女人的心境中挣扎出来。 佟绮璐摸着自己光致的身体,饱胀的乳房像熟果子,乳头突起的模样花佛可以哺乳……他没有戴保险套,搞不好她真的会成为一名母亲! 双手停在平坦的小腹,她走进浴室,男人灼烫的体液浸满她甜蜜的入口。 “你醒了?”淋浴间的隔门一开,松亚杰走了出来。“怎么只睡这么一会儿?”他拨着湿发,笑容很潇洒。 佟绮璐凝定了一下。“我以为你走了……” “去哪儿?”他笑着,靠近她,手掌往她脑后覆。她自然地仰起脸庞,他随即吻住她的唇。“虽然那位夏少爷住的舱房还有一个空床位,但我可不想和他当室友……”他抱起她,让她的两条长腿环夹他腰杆。 第4章 重逢在安和年月,是一种幸福。 佟绮璐平稳地睡了一觉,掀扬眼睫,舒服而满足地醒来,瞳眸映漾……松亚杰定定瞧着她的俊颜。 他说:“睡得好吗?” 他们一同挤在上铺,神奇地没将床压垮。 天光镶镀圆形舱窗一圈淡淡金泽,与他的肤色近似。她芜颊枕靠他左胸,轻缓吸气吐息。他伸手抚着她的发、她的脸。朝阳在偏斜,房里好寂静。 “今天要正式启用新潜艇,再不起床吃早餐,之样肯定广播叫人。”松亚杰坐起,背靠在塞了枕头的墙角,他将佟绮璐揽入怀中,低头吻她的红唇。 一个很深的早安吻,根本不想起床,想让人用广播叫他们,轰雷一般地打扰他们,才能惊得他们从对方身上跳开。 他们一丝不挂,被子也不知堆到哪个角落去,供暖系统恒温如晚春,遮寒无疑是多余。他将她抱起来,又让她躺下,拱着宽厚肩膀笼罩她,幽眸的两眼盯看她许久。她也瞅着他,深觉这个男人似乎目不转睛地望了她一夜,她美眸沁泛水雾,柔荑环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一整个漫长夜晚了啊,难道不够吗?是啊。有谁会知道,这可是等了七年的千吻之深——他要像歌词里讲的,和她局限在性里,就这一刻,单单这一刻,让他们不断探求吧! “绮璐,你醒了吗?”敲门响换成人声。 松亚杰听见了,更加挨紧身下白净无瑕的绝色女体。 松亚杰昂抬胸膛,抓起她的双手,再俯下,吻她的耳朵、颈侧,细细吸印吻痕。“抱歉,绮璐,你今天不能和夏少爷一起吃早餐……”外头的叫门声奋力不懈。他在她耳畔沉喃:“学长有很多事要你做……” “嗯……”佟绮璐感觉自己像个受刑者,手腕被他大掌虎口牢扣,可她不害怕,愈加靠近他,腾着柳腰,迎合他的律动。她知道学长要她做什么,她知道…… 海雾往无国界陆地飘聚,外海天气反而好,不用等待太阳,日照塞满圆形窗,宛如舱房里也有颗太阳。 佟绮璐淋过浴,换好制服,坐在书桌前,对着一面椭圆小镜子绑头发。松亚杰走出浴室,停在浴室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无声靠过去,握住她正要圈绕发带的柔荑。 “你好了?”她欲回首。 “别乱动。”他接手绑发的动作,把丝绒缎带结好,审视地静瞅一会儿,再将宝石项链环戴她纤颈。 佟绮璐凝视着小小的镜子画面,只见男人的手在她肩颈前后温柔地动作,没几秒钟,她忘在浴室的传家项链,再一次透过他的手,回到她身上。她这才回首,抬望他歪挑一边唇角淡笑的俊脸。 “再落掉一次,我就收为自己的财产。”他抚着她的脸,拇指摩挲她巧致的眉。 佟绮璐垂敛美眸,柔荑迭上他手背,抓着他的长指,一根一根,收进她细滑的、小小的掌心,另一手覆了过来,包握着,她缓慢地站起,朝他微俯的脸庞贴近,吻他的唇。 松亚杰品味着小女人的性感柔情,咬一下她粉嫩的舌尖,低语:“我是说真的,绮璐——” 佟绮璐点点头,没有说话,也咬了他的舌头一下,才结束这个她起头的吻,轻旋脚跟,要往舱门走。 松亚杰拉住她的手,她回身,凝视着他。他腰间的浴巾松落了,她看他时,他的器官昂挺起来,他自嘲地一笑,怪罪身前美丽的小女人。“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已经迟到太久了,不能再回床上……” “我先去找之样学长报到。”佟绮璐脸一红,摆开他的掌握,移向舱房门,开门走出去。 房里余留她的发香,松亚杰握了握刚刚帮她绑发的手,捡起浴巾,唇角扯露一个轻浅笑纹。 今天要启用新潜艇,他决定告诉居之样他要下水——他正需要一趟冰潜! 那架潜艇的座舱部分压根儿是一个巨大玻璃球,外部配备机械臂,采集海底样本,两个机械杓子轮流挖岩石和沈积物,试管收集海底沙芯,金属罐收集气体,所有样本标本有个舱内自动化实验室和塑料玻璃架子可置放暂存,六组推进器提升船身在海底行进的顺畅度。 居之样说,这是精密好物,不过,操作程序也太复杂了,目前试得最顺的是兴趣广泛、才华洋溢的富豪少爷夏初晨。 甲板上的学弟们纷纷被遣退,战败似地下楼、上楼,往该去的工作岗位窝。 今日海象着实好,天空还染着朝霞之彩,几朵奔流的云像胭脂色马匹,随风又幻化成红色漩涡,海天一体。 登上三楼飞行甲板,松亚杰把拎着的围巾、御寒风衣挂在栏杆格架,眯眼睨望新潜艇里的试驾员。“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居之样转头看着松亚杰从楼梯口走来,对他今早开会缺席并且迟了两个小时才现身,没多说什么,仅就他的提问,发言道:“他说他小时候很爱玩遥控飞机,常和他表哥竞赛,这种东西跟操纵遥控飞机很相似……” 松亚杰轻蔑似地一笑。“富豪少爷的谦逊之词,还真的与我们平民老百姓不一样。” “是啊,什么遥控飞机,我们小时候看最多的是轰炸机。”向来沉默寡言的同恢——莫威廉意外地冷声冷调冒出一长串。“养尊处优的少爷没去过男人该去的地方,说说小玩意儿假威风。” 真是一针见血! 松亚杰俊颜跃上兴味。“难得听你一次说这么多话。”他站定在莫威廉与居之样中间,这才看清楚透明潜艇里的副驾驶座坐了韦安平。眸光一闪,他将那四人座机体仔细扫视,问居之样:“绮璐呢?” 居之样眉角微挑,长指推了推眼镜。“怎么问起我?那不是你没来开会的原因吗?”扯唇调侃。“多努力,罄爸指望我们壮大组织。”他伸手,越过松亚杰,拍拍莫威廉的肩。 “我叫那个女孩去吃早餐。”莫威廉再次发出嗓音,海风吹得他的脸特显俊凛,两道视线直射那颗包覆一双男女的大球。“她太瘦了,如果有计划要让她受孕,最好现在开始注意养生。” 松亚杰歪撇一下嘴。“谢谢忠告。那么——”他看向居之样。“今天是要让安平和那家伙下水——” “我还没试驾。”莫威廉打断松亚杰的嗓音。“你也还没。负责取回罄爸冷泉生态研究样本,是你的工作——” “我知道。”松亚杰没忘自己这次出海的主要任务。“我会让那便服学弟当驾驶,听我指挥下水取样。之样,叫学弟们可以放铁笼——” “已经放了,浮标在那边。”居之样拉着松亚杰往侧边栏杆,遥指碎冰海面的橘红标示物。“你以为你快乐时,我们在干么?罄爸常说,享乐不忘工作。昨晚,阿莫和安平也把摄影机安置了,就你完全的悠哉——” “别这样,新手爸爸——”松亚杰懒散地转身,斜靠着栏杆。 “我到现在还没有当爸的感觉。”居之样苦笑。“蕊恩不让我抱孩子,看一眼也不行——” “这么惨?”语气有点幸灾乐祸,而后转为安抚。“好吧,接下来的工作我处理,你上岸当几天奶爸,重新修补你和蕊恩的感情……”松亚杰适时展现伙伴情谊,又补了一句:“希德开的赌局,我下你们不会离婚……” “你真好心。”居之样没什么好气地打断他。 松亚杰大气大度地摊手,道:“我是无国界‘慈善’组织的一员——天生好心肠。” 居之样哼笑,回身,搭着他的肩,哥俩好地说:“听我过来人建议,有天要是你结了婚,出队工作最好移交给未婚没有家累的家伙——” “这话你留着跟阿莫讲。”松亚杰叫了一声莫威廉,看着他旋足迈步,对居之样说:“你也知道——这趟采集结束,阿莫和安平要办婚礼,你好好给他建议吧,过来人。” 居之样揉揉镜架下的鼻梁。“不听便罢——” “什么事?”莫威廉走来。 松亚杰丢下话:“你们聊聊,我去了解、做准备。”他朝新潜艇移步。 楼梯下也传来脚步响,松亚杰忽有所感停了停,偏首,先看到自己稍早搁在栏杆上的围巾和风衣,视线穿越飞摆的衣袖、毛料,对住了阳光中璀灿若瓷的绝丽小脸。 佟绮璐走了半段金属楼阶,定住双脚,仰着脸庞。舱外光线折射得很厉害,闪跳的成束锋芒,刺映她美。厨房里的学长说今天海象佳,最好戴个墨镜。她临时上船,什么都没准备,这种出太阳又冰寒的气候,像颗酸柠檬,扭挤喷沁的汁液侵浸得双眼难受。 闭了闭眼,再睁开,顶阶上有抹人影在阳光的偏掠中渐渐清晰,她垂下脸,快步往上,短短几阶,却让她喘了起来,红唇呵出白雾。 “金属阶梯很滑,别跑这么快。”男人将她接进怀里,摸摸她湿凉的发鬓。“流汗了?这样会感冒……”他将自己的贝雷帽戴在她头上,取过栏杆上的围巾和风衣,往她身上披裹。 “这个给你。”她也拿出攒在胸前的保温袋。“厨房的学长说你采集时,喜欢在甲板吃早餐。” 好天气的确适合在甲板上用餐,一面欣赏荆棘海净透的细碎浮冰群,几只鸥鸟低回海面,倒影好闲情,幸运的话,还可听见大翅鲸歌声,这古时水手传言的女海妖歌声,其实极可能是公鲸求偶的吟唱。'' “你听见了吗?”松亚杰一手提着佟绮璐给的袋子,一手扣住她肩头,让她顺从他的力道转身。 脸庞朝向广阔海景,佟绮璐望住松亚杰指示的远方。 阳光流动般的海天交接处,有只鲸鱼飞跃地跳出水面,沉海时扬举尾鳍像跟他们打招呼。 “我们很幸运。”松亚杰在佟绮璐耳后低语,掀开保温袋,拿出她为他准备的热奶茶、杂粮面包三明治,往一旁放了笔记型计算机的桌椅坐定位。 鲸鱼踪影深潜,海面恢复平静,但依然听得见大自然里雄性对雌性发出的诱惑讯息。 佟绮璐回身,绕过同样站在栏杆边说话的两位学长,松亚杰在那正对新潜艇的位置拉开另一张椅子,等着她。 他说:“绮璐,过来。你得和我一起下水,有些数据数据先让你了解。” 她坐到他身边。他一手持保温杯,一手在计算机触控板、键盘上移动,喝了口奶茶,他放下杯子,改拿杂粮三明治,单手拨扯保鲜袋。她见状,双手握着他的手,取下三明治,把一切弄好,送至他嘴边。 松亚杰看了小女人一眼,咬下夹了料的杂粮面包,双手专心在计算机上动作。“这是你做的吗?” 佟绮璐点头。“厨房里刚好有波尔多芥末酱和辣味香肠,以前,你总是这样吃。” 七年前,那个空袭后的夜晚,厨房半毁、一团凌乱,她没能帮他在杂粮面包里夹抹喜欢的滋味。 松亚杰视线瞅回佟绮璐脸庞,又咬了口面包,香艾菊搭着香肠微辣之气在味蕾上扩染开来,渗入心肺。他好久没这样吃面包了……他停手,不打计算机,双眸直视身旁的小女人,她便再次拿高面包让他咬,接着,端起保温杯,喂他喝热奶茶,他颊侧稍稍擦触她指节,话语冒出口。“手怎么这么冰?”大掌覆住她捧着杯身的小手。 佟绮璐一扬,对住他深眸的目光。他将杯缘往她嘴唇靠,她乖乖地喝了一口热饮。 “下次,可以加些白兰地。”他道。 她记住了,一点一滴,在心头,记下男人的喜好。 “我也可以来一杯吗?” 夏初晨看到了。男人要女人坐在小桌边,像在约会,与他紧靠在一起。夏初晨早就听过那些没规没矩、自居“学长”的家伙,喜欢威吓后进学弟妹服从的变态行为。 夏初晨一早找不到佟绮璐,现在想来,她应该是被松亚杰命令去做什么繁乱事,忙到现在才有时间用餐。夏初晨告诉韦安平休息一下,随即爬出潜艇外,站在圆球顶舱门上,看着男人越来越靠近女人,他忍不住了,猛地跳下,甩去绅士举止,大步大步走到男人面前。 “松先生,”叫人的语气像要决斗,夏初晨冷盯着松亚杰将杯子压靠在佟绮璐唇边的魔爪。“我也可以分享你的饮料吗?”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家伙在强灌绮璐。 松亚杰眸光斜掠夏初晨一眼,笑了笑。“练习完毕了?”大掌徐慢离开佟绮璐捧杯的柔荑,他站起身。“还熟练吗?这新潜艇也是你祖父捐的,你驾驶起来,应该很得心应手吧,初晨学弟——”改口称“学弟”不再叫“少爷”,他接着展现学长的威严—— “半小时后,正式下水。想喘口气,喝杯热茶,现在赶快进舱房处理,下水后,不准有任何生理问题。”笑着脸说完,他坐下,继续叫出计算机里的档案数据。 夏初晨长这么大没被如此无礼对待过,他一脸僵愣,冷风拂过他额前发丝。 “绮璐——”松亚杰发出声音。 “初晨……”佟绮璐也开口。 松亚杰打住话锋,转眼盯着小女人。她也瞅了他一下,而后,微仰美颜,将手里的保温杯捧向夏初晨。“你要茶吗?这是我泡的——” 夏初晨原本铁青的脸色倏然焕亮。“谢谢你,绮璐。”俊颜绽放笑容,虔诚地,接取心仪女性递来的物品。 就算是毒药,他也会把它饮下! 松亚杰低沉一笑。佟绮璐回眸对着他,她那柔美眼眸一个灵动,神秘了起来。 他说:“在想什么?” 她没说话,凝视着他。他又一个斜扬唇角的笑,移开视线,专注在计算机上,一手拿起杂粮面包,一口一口吃完。 “绮璐,谢谢你,这茶很好喝。”夏初晨的嗓音再起。 佟绮璐这才露出唯美笑容,恬静的眼神流眄两个男人,她想起安平学姐昨晚讲的海战故事。 三十分钟后,夏初晨操纵着新潜艇下水,松亚杰没坐在副驾驶座,和佟绮璐坐在弧形后座。松亚杰完全没要佟绮璐做什么,花佛这趟采集是特地带她来度假,昨晚一个甜蜜夜,今早一起在甲板听了鲸鱼唱歌,他吃光她做的三明治。现在,他们一起处身于一个梦幻大泡泡中,他抓着她手,问她紧不紧张,这潜艇仅可在海底待六小时,所以他们得用传统方式放铁笼渔网辅助生物采样。 新潜艇在下降,先是蓝,再来是深蓝,之后一片暗黑,传讯系统间间断断有上头学长报坐标的声音。 “请求着陆,给我指示。”夏初晨回报着。 “坐标确定,以下,听取亚杰命令即可。完毕。”大学长居之样不管事了。 “准许着陆,开启照明。”松亚杰嗓音响起。 灯光乍现,新潜艇在荆棘海下一千尺的雪白地着陆,五盏探照灯扫亮周遭环境,不知名生物围着一个隆起处窜游。 松亚杰说:“就是那里——” 有气泡的地方,长着大丛大丛奇怪东西,像植物,他说是管虫,冷泉生态中被发现最多的生物。 “杜老师近几年就是在研究这些……”夏初晨看见了那半冰半气从海底岩石冒出的冷泉,想起杜罄曾跟祖父提过未来合作开发新能源的可能性,祖父因此先捐了研究船赞助他。 “可以开始采样了,初晨学弟。”松亚杰翻起手边的笔记本,连续下指示。 几个小时后,他们完成水下工作,关闭探照系统,在漆黑中,启动上升,将返水面。 “我什么都不用做吗?”潜艇像电梯无声缓爬,四周一片墨暗。佟绮璐饱览了冷泉奥秘,什么也没帮上忙。 “当作见习嗯。”松亚杰这语调,在海里,探底似的温柔。 没有尽头,像在飞翔,海平面成了遥不可及的天空,发光生物浮游而过。他说是水母。她循声微挪脸庞,颊畔擦过他的唇,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潜艇里唯有仪表板若星的微弱光点——他似乎在笑,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一闪,没多久,她感觉他的气息俯近,她对着他的眼睛时,他已吻住她的唇。小心翼翼地探吻,好像他并没吻过她,好像她很脆弱,他怕弄伤她。在谧静之中,他的手抚着她胸乳。下舱艇前,她脱掉了风衣和制服外套,他说新潜艇热似夏,他甚至只穿一件短了恤。她的手抓着他的肘臂,摇摇头——前方传来夏初晨的请示声——他依然解开她的钮扣,将手伸入她衣衫里,她抽了一声气,身体竟因刺激而泛潮。 “出水请求——”海水渐转深蓝、紫蓝、靛蓝,夏初晨的嗓音如同早上她舱房外的拍门响。 他毫不理会,脸几乎埋进她双ru间。她抑着呼吸,怕一出声,就是媚人的呻吟。他将手指放进她嘴里,她咬痛他,他才懒笑罢手,却迟迟不回应夏初晨,再次俯首吻她。 就在这时,夏初晨彻底失了耐性,回过头,吼道:“出水……”嗓音猛顿,他瞠目,眼帘里烁映男人激吻女人的倒影。 “准许出水,回报母船钢缆吊挂。”松亚杰不慌不忙地出声,结束长吻,整理好佟绮璐,瞥了夏初晨一眼。“专心操纵。”此刻带笑的表情教人感觉傲慢。 ……下水后,不准有任何生理问题…… 王八蛋!damnit!夏初晨火气上顶,回过心神,一连串动作。潜艇急升,速度很快。 “下面在干么?”母船监控系统察觉异样。“亚杰!”大学长居之样的嗓音重现。“亚杰!听到请回答——” “出水准备。”松亚杰平声静气回复。“吊挂钢缆待命——” “你们速度太快了!”居之样明显愠怒。 “是顺畅无阻。”松亚杰答道。“初晨学弟驾驶技术了得!”才回报完毕,新潜艇唰地冲破水面。 “搞什么?!”居之样应该是看到了。 母船上,趁着等待的时间,在各层甲板悠闲钓鱼的家伙全跳了起来,睁大眼盯着同一个方位——船头海面那个剧烈摇荡的框架圆球。 “怎么这么快?” “鱼群都被吓跑了!” “简直像海底火山喷爆!” “要是有船经过,铁定出意外……这个富豪少爷在搞什么?” 一干人还在傻眼,又见夏初晨开舱门,爬上球顶,啪地跳入水中,溅起挟带薄脆水晶的海水。 “靠!那家伙发什么神经?”有人叫道。 夏初晨浮出海面,奋力、愤怒地游向母船。 居之样冲出五楼瞭望控制室,一面下楼一面高喊:“放救生艇!”松亚杰那家伙不知道干了什么,搞得富豪少爷跳冰海?! “放救生艇!第二组人员启动机械吊臂,回收潜艇!”命令才下达,天空突来达达地螺旋桨声响。 所有人尚未来得及开始行动,一架不知打哪儿来的直升机,以极高超的技术降落在飞行甲板。 简直像无预警的空袭! 定之样定在四楼通行飞行甲板的楼梯未段,一脸莫名其妙带怒色,辨识从直升机下来的男人。 “少爷的管家来了!”有人揭晓答案。“是那个冷面管家啦!”这话好像在说大事不妙,富豪少爷还泡在冰海中! “之样学长,快想想办法……”胆小的家伙窃窃私语。 “罗尔卡……”大学长什么办法都还没提出,富豪少爷以令人想象不到的矫捷身手爬着船头紧急救难绳梯上来了。 罗尔卡见到一身荆棘海冰寒气笼罩的夏初晨,沉着眸。“你没告诉我你要上这门课……” “我跟你回去。”夏初晨打断管家,看都没看一船戴白色贝雷帽的家伙,径直登上直升机。 救生艇没用上,机械吊臂吊回新潜艇时,阳光亲射在大玻璃球的色泽是七彩的。 近乎顺利地——结束了采集,在飘漫细雪薄雾的午后,研究船返航,干部们去向杜老师交差报告。 佟绮璐坐在行政中心一楼大厅临窗的双人沙发。长尾青鸟飞来飞去,停栖在天花板烛台式锻铁吊灯上。佟绮璐将眸光从鸟儿身上挪开,偏移脸庞面窗,视线迈过青羽广场,望着对街广场的天马雕像喷水池,那是著名的旅店“等待太阳”——夏初晨祖父经营的。 莫威廉和韦安平计划在那儿举办结婚派对,这应该是采集后的重要事之一。韦安平本想透过夏初晨订最好的场地,未料夏初晨没走完采集行程,韦安平没机会跟他提,回来更和莫威廉陷入冷战,不知他们的婚礼会否如期举行? “绮璐……”韦安平出电梯,踩过织满细碎小青羽的驼色地毯,直接走向佟绮璐。“我们回宿舍。”她拉起佟绮璐。 “安平学姐,亚杰要我在这儿等他……” “别管他了!”韦安平语气强烈,娇怒地道:“他们几个不知道做了什么恶劣事,害得初晨学弟要办退学,我都还没跟他打好关系套好交情,他们就想把他弄走,这些男人真是可恶到底!杜老师正在教训他们,我们先回去……” “安平!”韦安平下楼没多久,莫威廉也追了下来。“今晚不是要分析片子,你有时间回宿舍吗?”他长腿大步行来,拉走韦安平。“跟我回研究室……” “放开我!”韦安平生气地甩手。 莫威廉二话不说把她扛上肩,不理会她娇吼,进入刚好开门的电梯。同时,另一个人从电梯出来,看戏般地挑唇回眸,直到门关上,听不见女人瞎闹的叫声,他一脸意犹未尽地走过来。 “他们明天就会和好了。”松亚杰靠近佟绮璐落坐的双人沙发。 佟绮璐静望着他。他似乎不打算坐下,长尾青鸟飞降在他肩上,他挑了一下眉,乜斜眼瞅它,转折语气说—— “原来你在这儿,罄爸到处找不到你——” “初晨要办退学是真的吗?”佟绮璐问。总在那么一、两秒—— 松亚杰这次被她打断,脑海浮起她给夏初晨热奶茶的情景。他沉合一下双眼,肩上的鸟儿拍了拍翅。他没答她的问题,大掌牵她站起,说:“外头下着雪,我叫车送你回宿舍。你第一次出海采集,也够累了,回去早点休息。” 佟绮璐低垂脸庞,美眸瞅凝他紧握她的手,跟着他的脚步走到青羽广场。 他把她送上一部他那日开到外堡接她的吉普车,交代开车的学员几句话,没对她道再见,即转身回组织行政中心。 到了红色城堡,佟绮璐一个人下车,行过桥堡、外堡,穿越碉楼,于堡内广场遇见夏初晨。 夏初晨站在野玫瑰丛里,望着女寝,细雪掺融在他发里,寒气逼近头皮,冷得教他万分清醒。 “初晨……” 以致女人叫唤他时,他知道不是梦。回过头,他对她说:“别过来,绮璐——” 佟绮璐停住脚,碉楼外廊的遮檐阻挡白雪落在她身上。她说:“初晨,你不在这儿上课了吗?” 夏初晨沉默一阵,道:“抑歉,绮璐,我那天太冲动,是否造成你的困扰?” 佟绮璐摇首。下雪的天空弥漫着雾彩,袅袅如烟。 夏初晨微笑,转开与她蒙胧对望的视线,又朝女寝看着。“绮璐,你觉得这一大片乱长的野玫瑰是男性,还是女性?”他提了一个奇怪问题。 佟绮璐这会儿踩下步伐,离开碉楼外廊,走近夏初晨。她没回答他的问题,无声无息地站在他旁边,就像这些野玫瑰一样安静。 他却说:“这些花肯定是男性——野蛮、没规矩、乱攀缠——一径往女寝窜长,歪杂的根茎堵塞了水管……” 昨晚,有个女学员跑到只剩夏初晨一人的男寝求救,说女寝的供水又停了。绅士训练使然,夏初晨二话不说去了女寝查看。女寝的供水忽流忽停,不单纯。他直接联络祖父旅店的维修工程部门人员,叫他们带精密探测仪器过来,找出了真正的原因。 今早,他听说海洋研究船要返航了,他决定在离开之前,要将这片野玫瑰连根带茎铲除干净,让女寝不再用水受扰。 第5章 夏初晨说:“绮璐,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不闪躲,坦坦白白瞅睇对方。落雪在他们的目光中停了,雾不再飘蒙,他转开头,才听到她说——“对不起,初晨。”佟绮璐无法响应夏初晨。她跟他一样相信一见钟情,几乎跟他一样,为这般毫没道理可解释的因素,进入无疆界学园。她对夏初晨说:“亚杰他人很好,我十三岁的时候在战地遇见他……” “绮璐,”夏初晨打断她,回身面对她。“明晚可以吗?我想请你吃顿饭……”他们约好一起用每一餐,却未能实现。至少,至少一次,让他和她坐在烛光花影的餐桌,好好地,像幽会一样,共享美食吧!“嗯。”她轻应的嗓音,短短柔柔,使他的心急跳着,贪婪地期待她更多的回答——“我可以,初晨。”天神这会儿站在他这边;她美妙的嗓音持续着。“现在就可以,你想在哪里?我先换个衣服好吗?” “好。”他极快地回答。“我等你,在这儿等你。” 佟绮璐颔首,走出野玫瑰丛,往女寝移动。 夏初晨一直看着她踏上女寝门厅阶梯,再次扬声。“绮璐……”她回头了,他笑了。“我等你!” 佟绮璐没让夏初晨等太久,或者,夏初晨等她,根本不在意时间,也就不觉得久。 当她穿了一袭和他身上西装很相配的象牙色迭襟羊绒及踝裙,若雪闪亮地出现,她的鞋子也和雪同色,仔细瞧,才看出不同,那应该是很淡很浅的绛紫色,像她裙摆下的两朵娇袅花儿——“永远的精灵”忽地占据他脑海,他忘却户外近晚,气温又降了好几度,上前牵住她的手,只想和她在野玫瑰铺萌的堡内广场跳曲双人舞,要不是她手心的低温提醒,他真会忘形地那么做。 “怎么不把外套穿上再出来?”夏初晨接手佟绮璐挂肘的长大衣,摊展开来,眼神温雅凝眄着她。 佟绮璐在他的绅士举止服务下,穿妥外套,拨好圈戴水晶蝴蝶发箍的柔鬈黑丝,轻语道:“我怕你等太久……” 再久,我都等。夏初晨看着她化了淡妆的美颜,把话搁在心里头,挽起她的手,说:“走吧,到我祖父的‘等待太阳’。” 雪歇了,天空的月,亮出一弯尖角。今日是完满的圆才对,那些缭缭绕绕的云雾太纠缠,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永不消失。都说荆棘海无国界地区难等太阳,连月也罕见,出现仅是一点点。 一点点就够了!夏初晨喟叹,望着像是黏在挡风玻璃弧边、蒙蒙无全貌的月,他其实不确定是不是月,那有可能只是路旁一盏造型特别的灯,亮得让他的心情环成一圆天使轻盈光圈,要飞起来似地,他傻傻笑了,偏首看一眼副驾驶座的佟绮璐。 她说她合一下眼,要他到了叫她。她刚返航,疲累堆积在细弱的身子骨,应该在宿舍好好休息,却愿意和他在这儿。他花了比平常多的时间,将车驶到港口区——以新年花车游行的速度,在雾中悠逛每一条形码头街道,耐心地,等到她眼睫毛微动,他才往目的地前进。 佟绮璐睁开眼睛时,夏初晨的车正好绕过天马雕像喷水池,往“等待太阳”迎宾门厅的车道停。 他说:“我正要叫你。” 佟绮璐美眸微缓流转,眼角余光稍稍自仪表板掠过。“谢谢你,初晨。”她从被放低、像张舒适小床的椅座直起腰身。 夏初晨伸手过来,一面扶她一面将椅背恢复原状,然后,他将车熄火,抽钥匙。仪表板上所有显示消失,报时也消失。“还没用餐,怎么先道谢?”他这么说。 门卫开了驾驶座车门。“初晨少爷……” 夏初晨抬手阻止门卫动作,下了车,行至前座这道门,亲自迎佟绮璐下车。 两人男才女貌,像出席宴会的最佳伴侣,手挽着手,走进辉煌气派的“等待太阳”里。 十七楼餐厅的贵宾包厢随时为大老板孙子初晨少爷准备好。 鲜花、香摈、巧克力草莓和鱼子酱小点心,圆桌上,布巾是有恋爱氛围的粉红色,双心形蜡烛在邱比特拉弓的金箭前端,燃着两簇合为一簇的火光。 总管很满意自己选的这个烛台,虽是临时,他办起事绝对力求完美,何况大老板家的几位少爷小姐,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初晨少爷今晚带女士特来用餐,他更得慎重。 看看腕表,总管走出窗景一流的包厢,外部扇形空间里,差不多座无虚席了,弧形窗墙设建灵感发自古代西班牙大船,现在盛载月光,“等待太阳”今晚是等到了月神降临。 钢琴演奏柔柔徐徐,流泻和月光一样悄悄使人迷醉的旋律,用餐的宾客们神情愉悦,一小口一小口啜饮芳醇美酒。 “初晨少爷还没上来吗?”总管叫住一位黑服侍应生。 侍应生一愣,迟疑地转头看向音箱盖撑扬似帆的钢琴。“初晨少爷不是在那儿吗……” 总管视线一调,惊讶地道:“初晨少爷怎么会在那儿弹琴?他来了,你们为何没带他进包厢?” “是初晨少爷自己的意思。”侍应生被总管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他只是个侍应生,又不是领班。 “女士呢?初晨少爷的伴侣呢?”总管再问。 侍应生一脸无辜,指着表演台下独坐的人影。“应该是那位吧……”两位贵宾进来时,他没亲眼看见,仅听同事耳语了几句初晨少爷的女朋友怎么怎么美,初晨少爷正为她献上爱的钢琴曲。 总管忽而明了夏初晨的“男人的浪漫”,点点头,挥退侍应生。“好了好了,去去去,小心招呼贵客。”说着,他移动步伐,正欲去问候女士。 “总管……”一个低抑的嗓音叫住他。他回过头,就见领班急步趋近。领班在他耳边报告:“大老板临时带了客人要来用餐,外场现在几乎没位子,包厢只剩保留给初晨少爷那间,大老板他们人已经要进来了,又不能叫他们到楼下或楼上的其它餐厅,我看是不是……” “我看就把初晨那间包厢给我们用。”突如其来的声调,低回在脑背。 总管和领班吓了一跳,同时转头。大老板夏万鸣带了一群人站在他们后方。 “生意很好,辛苦两位了。”夏万鸣露出顽童般的笑容,拍拍他们的肩。“我给你们加薪,不要告诉别人。”他的客人全听见了,个个面露笑意,穿制服、戴白色贝雷帽的年轻人更是笑出声来叫“爷爷”,说他们也要零用钱。 总管尴尬地微笑,吩咐领班照大老板的意思。领班旋即迅速派人去包厢增位。再由总管带领大老板一行人往包厢移动,其中,某个年轻人驻足不前,像被优美琴声吸引,停留好几分钟,没实时跟上长辈。 “来来来,小朋友们坐好,让夏爷爷听听你们怎么别出心裁,整得我孙子要办退学……” “夏老别这么说,这事我骂过他们了,只差还没把他们吊起来打一顿。”杜罄这话像在打圆场,接下来却是说:“我特地等着这一刻,就是要在这儿把他们吊起来打给你看。” 夏万鸣哈哈大笑。“阿罄教孩子的方式真激烈!他们该不会是学你,才把我孙子整得想逃的吧……” “你真是够了,不要在夏爹面前装疯卖傻!”美女师长苏影桐娇斥。“我和里勃、梦美在外面这几年,你把他们带成什么样子?”纤指一掠,扫过自顾自落坐的小辈们。“没规没矩……” 苏影桐看一眼这个象样的学生,拉提裙摆优雅坐下。 “影桐,你昨儿个才回来,今晚就让你来陪我这老头吃饭,是不是很无趣?”夏万鸣笑看像自己女儿似的聪慧女子。 苏影桐摇头微笑。“我昨天就想来看你了,要不是这家伙……”瞪了一眼杜罄。“把组织事务弄得一团乱,让我回来比在外面忙……” “是是是,对不起,我的女王。”杜罄坐在苏影桐左边位子。“惹你这么不高兴,不然,换成把我吊在这里打……” “赞成赞成!”名列组织鬼点子最多、最爱凑热闹的学员——寇希德鼓掌欢呼着。“我想看影桐老师鞭打罄爸……” “闭嘴!小浑蛋!”杜罄拣了放在桌上瓷盘的巧克力草莓,丢向圆桌对座的寇希德。 寇希德像狗接飞盘一样,歪个脸,撇回来,嘴巴将师长“赏赐”的小点心咬个正着。 “不准在餐桌上玩闹!”苏影桐简直没一刻好心情。 杜罄又向苏影桐磕头反省陪不是,而后迁怒地指骂寇希德。“皮绷紧点!没你的事,跟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吃爷爷招待的大餐啊!”寇希德咀嚼着嘴里的甜香滋味。这顿饭,是要检讨此次海洋研究船出海采集——不,是出海“整少爷”事件,罄爸押着跟船出海的干部学员前来向孙子被欺负的爷爷请罪。他是干部,但他没出海,不关他的事,不过,他想看戏,就来了。 “什么爷爷招待?”杜罄眯斜视不知死活的浑小子。“希德,我们是来致歉的,这顿饭当然是我们花,我看,由你的出队金、零用钱扣——” “什么?!”寇希德叫了起来,差点没被巧克力草莓噎到。“干么这样——罄爸,你是伟大的慈善组织创建人,‘慈善’耶——” “你们还没吵够了吗?”苏影桐冷声问,美眸狠瞪不得体的师徒。 夏万鸣看这一桌子子孙孙辈,爽朗大笑,乐得开怀。这么有趣生动的一伙人——初晨怎能办退学呢? “哪一个是里勃和梦美的儿子呢?”夏万鸣问道,决心好好认识这个慈善组织的第二代。 “亚杰——”杜罄顿了一下,眼睛环视八人位圆桌。除了主位的夏万鸣,学生们——居之样、莫威廉、韦安平、寇希德——各坐一位,加上影桐和他,确实还空着一张椅子。“亚杰呢?跑哪去了?” “去方便了吧。”寇希德猜测道。 “我出去瞧瞧——” “抱歉。” 居之样站起身不到两秒,松亚杰推开包厢门进来了。 “臭小子,跑哪去?”杜罄眼色严厉,嗓调硬邦邦。“你是主犯,敢作敢当,别半路落跑。” 松亚杰摘下贝雷帽,在居之样旁边靠门口的空位坐下。“罄爸,我顶多走歧路而已,绝对不会半路落跑。”他扯唇一笑。 还在耍嘴皮!这几个小浑蛋一个比一个不知死活!杜罄哼叹一气,看向夏万鸣。“这个态度漫不经心、不上道的小辈,就是里勃和梦美的不肖子。”他指着松亚杰。 “是喔,你是主犯?”夏万鸣摸着下巴短胡须,打量着松亚杰。长得很帅嘛——阿罄的这群小伙子个个是公害,能做什么慈善? “我是无国界慈善组织,松亚杰。”松亚杰向长辈报上背景名号,礼貌得不像无疆界学园的顽劣份子。“夏爷爷、您好。” 夏万鸣频频点头,像赞赏又像根本没在听他说话,眯起眼,睡着似地静了好久,才张眸,精神十足地问:“整得我宝贝孙子想办退学的,就是你吗?” 松亚杰直视无国界地区的传奇人物。“夏爷爷要这么说,我想我也没什么好否认,您倒劝劝初晨学弟退学和休学不同,我不会怪他打我女友歪脑筋,他大可不用抱着一辈子不回学园的方式惩罚自己。”语气与目光一样。 好家伙!居然能正经八百说个天花乱坠! 寇希德傻眼了一下。当天坐镇研究船的居之样也以为自己听错。 “所以,初晨是被你捉奸在床,羞耻得去跳冰海?”夏万鸣这一问。 整桌的无国界慈善人——除了松亚杰一一全睁大了眼。 这老头也真敢讲! “哈哈哈——”寇希德大笑出声。“夏爷爷这样讲,听起来好像亚杰跟初晨学弟是一对喔!”这家伙也很敢讲! 夏万鸣眼神一沉一闪,双掌拍合,双边唇角扬提。“你真有趣啊——小伙子——”不知道在说谁。 松亚杰淡笑,视线流瞥桌上的香摈、鱼子酱小点心、草莓巧克力,最后凝定在小爱神烛台,烛台下,有枚花瓣躺在粉红桌巾上,这十足的男女幽会情调,只来得及撤走鲜花,但依旧遗留落瓣——要像喝掉香摈、吃掉鱼子酱小点心和草莓巧克力那样,把它解决吗? “夏爷爷,很抱歉,我可能让初晨学弟有所委屈——” 寇希德喝了一口香摈差点喷出来。居之样推推眼镜,伸手拿取银制点心盘中的鱼子酱饼干吃。冷战中的莫威廉与韦安平互看了一眼。他们其实不知道松亚杰做了什么,使夏初晨失控跳冰海,现在听来,是与“女友”两字有关。 “为了绮璐吗?”才回来一天、长年不在学园里的苏影桐,敏锐度百分百。 杜罄回眸,与她对看,垂敛眼睑当作回答。 “你叫亚杰是吗?”夏万鸣双肘拄上桌,十指交嵌,下颔压垫指背,沉吟地看着松亚杰。“既然你说‘女友’,代表你跟那个女孩还不是什么,她当然也可以是初晨……” “夏爷爷,我刚刚似乎看到初晨学弟在外头弹琴。”松亚杰打断夏万鸣的嗓音,径自往下说:“罄爸的意思是要我这个主犯来道歉说明,我想,我还是当面跟初晨学弟谈谈。”他微笑站起身,挪开椅子,不管这边的圆桌会议了,率性地走出包厢。 外头,今日最受欢迎的琴师——夏初晨一一将舒伯特为歌德诗作谱曲的《野玫瑰》弹唱结束,像个尊贵王子一样,走下表演台,赢得许多女性的目光与掌声,甚至有人丢花给他。他微微朝四周首,脚步一个方向,到达佟绮璐置身的双人圆桌坐定。 佟绮璐看着对座的夏初晨,停止了鼓掌,唇畔笑容保留着,美颜被桌边的小灯照得珠辉玉丽。 “你喜欢吗?”夏初晨感觉很糟糕,自己已经决定要走了,竟然这么放不下,永远放不下,就算回到祖母那儿,他还是会等待。他大掌横过放了餐前酒的桌面,握住佟绮璐一双纤白柔荑,抑着嗓音说:“我唱的歌……你喜欢吗?绮璐……” 佟绮璐点头。“初晨,你钢琴弹得很好……” “嗯,奶奶本来希望我成为一名演奏家,但是我没那个热情弹给那么多人听……”他望进她瞳眸,在那莹莹澈澈的深处看见自己的存在,要是在她心底也这样就好了。 佟绮璐轻轻抽回被握住的手,拿起餐前酒,对着夏初晨说:“初晨,希望你未来的美好梦想都能实现。” 夏初晨仍旧看着她,暗自叹一口气,才拿起酒杯,与她轻轻对碰。“我过一阵子要回我祖母经营的民宿庄园帮忙……”说着,他招来侍应生,低语几句话。侍应生离去不到一分钟,拿着餐食目录和一本旅店刊物回来。 佟绮璐薄啜微酸微甜的餐前酒。“你不再来了吗?”她问。 夏初晨接过侍应生交递的本子。“绮璐,这是我祖父特地印来介绍我祖母的民宿庄园的……” 桌上,他推过来的刊物封面,是一幢坐落在灯笼树篱后的爱德华式古典别墅。拍照当天的天气应该很好,那建筑闪闪发亮,折出七彩虹光。 “那儿天气比这边好太多,”夏初晨说:“有山有海,可以骑马、登山、冲浪、潜水,驾船出海就跟探险一样有趣,邻近还有座城镇号称音乐之都,一天有好几场不同形式的演奏会,你如果有空想度假,可以来找我……” 一颗豆大雨滴陡然啪地掉在刊物上,开成一朵水色小花。夏初晨猛地抬眸。“绮璐?!”他站起。 佟绮璐飞快抹掉刊物上的水渍,摇头说抱歉。 夏初晨赶紧掏出方帕,绕至她椅边。“你怎么了?”他弯低身,正要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初晨学弟……”一个力量扣抓夏初晨肩后,教他不得不回过头,对上来人那张可恶脸庞。 松亚杰一贯地露出自嘲似的笑容。“初晨学弟,”像个好学长一样,语气亲呢,之后,缓慢道:“我十八岁那年做了一个此生不动摇的决定——绝对不让把女孩弄哭的家伙好过。” 夏初晨愣了一愣,好半晌,反应过来。“你要如何?”挑衅地说。 松亚杰眉梢略扬,沉眸思考一下。“我们算扯平了。”说完,他拉起佟绮璐,走出餐厅。 夏初晨僵在原地。他刚刚弹唱什么野玫瑰!红色城堡的野玫瑰肆无忌惮长到这边来! “初晨少爷,要点……” “shit!” 侍应生被夏初晨的粗口吓到,鞠躬缩肩地退下,不敢再问少爷要点什么餐。 买了一杯加了酒的热饮给佟绮璐暖身,松亚杰带着她走出“等待太阳”,才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冲动,忘了取外衣,他脱下自己的防水防风短外套给她穿上,行越雾气浓浓的车道,本欲回组织行政中心,站在青羽广场时,他脚跟一旋,面对眼睛湿红的她。 “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夏初晨要离开学园而哭泣。”他嘴里说得嘲弄,温暖大掌紧握着她,一手不够,另一手也覆住她拿热饮杯的手。 佟绮璐仰着美颜,也许是雾的关系,使她看起来美得凄楚,红唇颤抖着,仿佛有话说不出,眼泪便先流下来,满脸湿,细细低低的嗓音才飘出微启的唇。“我在爸妈的旧照片里看过那幢房子,那时候我很小,坐在爸爸的肩头,那是我以前的家……” 夏初晨祖母的民宿庄园,是她父亲某段派驻时期的住所。那年,她很小,父亲经常把她举在肩头,母亲说她踩在高官顶上,将来肯定是女王。她住的地方是城堡,父母专为她构筑的温馨家园。 “你想去那儿看看吗?”松亚杰摩挲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将她拉近。 她摇着头,但没说不想,泪水流了又流,语调却渐转清晰,好像她并没在哭。“爸爸的工作一直调来调去,回国没几年,又外派,我们住在年年战争的国家,还是有个家,只是现在没了,都没了……” 家吗? 松亚杰沉凝着双眸,低下头,轻碰着她额。“只要有两个人就可以建立。”嘴微动着,啄吻她带咸味的唇,一下再一下,先浅后深,他将她箍进怀中。 她的手垂在身体两侧,热饮杯落地。她被他拥得牢紧,不需要热饮暖身了。 只要两个人,他说—— “绮璐,我们两个建立一个家吧!” 第一次在双人床醒来,佟绮璐嗅着火炉燃烧松木的气味。 “冷吗?”她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烘暖如春夏交接之际的卧室里,有暖气,大壁炉中的焰光也正狂野舞动。她的手臂露在被子外,肌肤白里透红,指甲也是,指尖热得可以点出火。她举起手,朝后摸他的脸。他吻她的掌心,胸膛紧贴她的背。 “早安。”他说:“出海采集之后,可以放个一天假,晚点,和我去买安平、阿莫的结婚贺礼。” 佟绮璐无声点头。 松亚杰抚开她颈后的发丝,轻轻吻着她。 他说要和她建立一个家。他昨晚带着她进入这栋位在组织行政中心一条街外的五层公寓楼房,他们走回旋楼梯上五楼。他拿钥匙打开金属嵌饰的实木雕刻大门,门上有锻铁放射排列的气窗护栏,他说这些都是骨董,他父亲从他祖父的旧房子拆过来装的。 这是他父母的家,他成长的地方,屋里摆了很多骨董家具,他父亲喜欢收集,尤其收集骨董陶瓷面具,从小,他的床头挂了一个父亲特选给他的面具,他说是神话里的赫拉克勒斯。 那是一张金色脸庞,带着勇者的坚毅。佟绮璐翻身,望着实木弯曲的床头架上吊挂品。 “在看什么?”松亚杰挪身,俯对着她,顺着她的眸光,稍一抬眼,伸手取下面具。“这个吗?”他把面具戴上。 佟绮璐看着面具的两个空洞填上一双炯亮眼睛,很有精神,她抬起柔荑轻摸他,那眼神一转,温沉性感。 松亚杰拿开面具。“这家伙跟银河的起源很有关系……”他笑着将面具挂回床架上。 “绮璐,”他昂起躯干,俊颜回到她面前。“买完礼物,回红色城堡把行李整理整理……” “嗯……”她看着他欲色深浓的眼,应声像娇喘。 他说过,组织新建的师长宿舍,就在对面。昨晚,他牵着她到客厅落地门外长满耐寒花草的露台,指着雪雾中不难忽略的庞大建筑,告诉她他那对长期代表组织在这国那国慈善义诊的父母,将会住到那边去,这边则给他结婚使用,是他和妻子得共同建立的家。 他房间的单人床在他第一次出队回来后,换成双人床,虽然干部大部分时间得住宿舍,协助管理那座荒废许久的城堡,但他每次回来,会增添一、两样自己买的家具,他床上有两个成对的枕头,浴室里,冲牙机的四个喷头,总算启用了第二个。 松亚杰胸膛压低,贴着她柔丽酥胸,吻她的唇,低低地呢喃:“我们生两个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嗯?” 他的嗓音性感带温情,恍似迷咒,在她脑海具象为一幅父母牵着两个孩子走过阳光闪耀的白色沙滩景致,那一家四口的影子像海洋的微笑,弄得她莫名地想哭,心头又热又激越地跳着。 “答应我,绮璐……”他从她的唇,吻至她颊侧、耳廓,舔吮她细致的耳垂,一直说着:“答应我……” 佟绮璐点着头,柔荑往他强健的身躯环上去,突然泪如溃堤。 松亚杰吻着佟绮璐的泪水滋味,他知道这是喜悦,要不,他是首先不好过的人……抑或,这小女人存心要他不好过,毕竟他要求太多了,是该被刁难一下。阿莫向安平求婚时,可是潜下荆棘海抓了一只那女人热衷研究的怪物,还被嫌弃太小呢…… “你想要我下跪,或者,怎么样吗?”他拥着她翻身,腰臀不再挺动,欲望压抑着,定在她暖热深穴里。 佟绮璐脸庞贴着他湿湿烫烫的肌肤,恍惚而晕眩地静了好一会儿。 墙壁里的大火炉,从昨晚烧到现在,火依然旺着,酝酿一室春情。 松亚杰双掌抓紧她腰侧,微微施力,她便直立背脊,坐了起来,纤手交迭在他胸口,俯着红润的泪颜凝瞅他,他果然先不好过,无法再静待,重新动了起来。 佟绮璐也动了,娇躯有节律地起伏,乳房从长发中显出来。 松亚杰抚开她遮胸的发,长指捏揉胀红的乳头。她闭起眼睛,仰着颈,柔荑按住他的手。他看得好清楚,在镜里,她每一寸无可挑剔的曲线,洁腻的背、甜美果实般的臀,他之前猜测的二十二吵腰,在小舱房里,没法好好看清的,这羞涩又大胆的小女人,是他的!夏初晨的祖父说错了,他们之间不是“还不是什么”,他们共同建立一个家了,他是夫,她是妻,他们会有两个孩子…… 沉浸在一片光明温馨之中,佟绮璐又睡了一下,醒来,松亚杰正好弹开怀表盖,说:“五十分而已,不再多睡一会儿吗?” 窗帘半掩的落地窗,隐约可见积雪的露台有丝缕薄淡流阳卷进雾里,天色难得的奇亮。 佟绮璐坐起身,将长发往耳后撩塞,侧过美颜问松亚杰。“你要吃早餐吗?我去……” 松亚杰吻吻她的唇,放下怀表,顺手将床畔桌的托盘端至床上。 托盘中央是一个插着蜡烛的圆面包,他等她醒来的这一刻,才把蜡烛点上火。她再也看不见其它,美眸摇荡的火苗中,只有男人的脸。 “为什么……”嗓音一开始不太顺,她喘了口气,喉咙仍是干涩、堵了个滚烫硬块似的。“为什么这是早餐?”好不容易发出平常的声调。 他却是没事般地回答:“许愿吧,绮璐,今年,你的每一个愿望,都会实现……” 她希望更了解他,了解他的兴趣喜好,了解他那微带讽刺又富情感,并且时而漫不经心的表情态度下的真正灵魂。 早餐后,松亚杰开车载佟绮璐出了无国界。车子行驶在雾中的高架交错的快速道路,因为是多国交界而成无国界,周遭通往多国之路也就歧歧岔岔,来向去向未知。 过了一个检查哨,她花佛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似乎眼前雾里会出现一艘航空母舰,他可能下车,转身就消失。 “亚杰……”她别过脸庞,确认身旁的他。 “嗯?”他对她一笑,开启车里的音响,跟着leonardcohen粗哑浑沈的嗓音哼唱“inmysecretlife”。 她听着他的声音,与他相遇之初的那种安心油然而生。 之后,车子在迷雾中走完“athousandkissesdeep”,停靠斜坡边,他熄火下车,绕过车头,牵住自行开门下车的她。 他们沿着斜坡车道边的花坛阶梯走。这儿的路是曲折向上的s形,望不见雾里的顶端。 他说:“我们先买结婚礼物,再到上面。” 她按着胸口衣物下看不见的宝石,没作声,跟着他。路旁商店开门的铃铛声,清清脆脆,他说是青铜铃,他带她走入店里。 这店像艘古船,专做古物交易,老板和他父亲是好朋友,年轻时,在海洋考古船上做过古物鉴定的工作,有一堆老故事可以讲。 松亚杰一进店里,心神全被展示架上与橱窗里的古物给吸住,他滔滔不绝对佟绮璐讲述每一件古物的来历,讲得双眼发亮、俊颜神采奕奕,恍若他天生是个考古学家。 他说慈善是他的义务,研究古物是他的兴趣。这是他的真心话,她今天许的愿望。 她和他在他喜好的领域游逛。最后,他选了一个十九世纪的象牙情侣雕像买下,那情侣微妙地拥抱,女的坐在男的腿上,男的脸贴靠女的胸脯,充满宁静的交合。 他说:“就这个礼物!” “送给威廉学长和安平学姐吗?”她开口。“我刚刚也想这个……” 莫非,这是命运,他们心灵早早相通—— 松亚杰凝视佟绮璐芙颊微红的美颜,嗓音沉定定,像他唱“inmysecretlife”、唱“athousandkissesdeep”那样,说:“我结婚的话,你想送我哪个?”他看着她的眼睛。 佟绮璐美眸不转,盯着他,动作优美缓慢地举起手,朝颈后解下传家项链,笃定地,往男人脖子上戴。 当她的手环着他时,他们对望隐闪水光的眼,下一秒,就吻在一块儿,紧密地、紧密地,如野玫瑰藤蔓纠缠地,费尽气力拥抱着。 第6章 他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单单一个重点——她,从此以后是他的财产。 那年,他们回红色城堡时,正是小度一天一夜蜜月后,天空新降轻雪,积在人工除融旧雪的湿泽路旁,像婉蜒的白纱花边。 松亚杰载着他的新婚妻子前往宿舍搬行李,堡内不见野玫瑰,一朵也没有。 男学员在雪中空旷的广场奔跑、冲撞,接传橄榄球,女学员用水不再担心停断,爱欲女神鲜润澄透、水灵灵,宛如凡心真肉体。 都说,令人感动的富豪少爷,出手阔绰、效率好,二十四小时内帮他们整顿了荒废二十余年的城堡,弄了个环境清幽人舒爽。 只可惜,他们不住这儿了。富豪少爷办退学走人,他和妻子搬至五层楼房公寓,过起美满婚姻生活。他到哪儿,她就在哪儿。他带着妻子出队,也是妻子身为组织一员,有和他相同的慈善义务。 二月烽火像南国春天第一颗爆裂树头的花苞,来得又烈又急无预警。长年驻守的国际军团再次动了起来,航空母舰上,各式飞行机体起降频繁。 杜罄说的对,战争不会结束,他们迟早会再回来。结婚像战争,还是战争像结婚,这场战争来得像他们结婚那样地破坏和谐—— “绮璐学姐!”急喊声在无国界慈善组织驻扎的医疗所扬得震天响,好像空袭突来的那种惊慌失措。“绮璐学姐!”那个叫杨提尔的男学员第三次出队,是丈夫派给她的助手。“绮璐学姐!绮璐学姐!” 佟绮璐在连续的呼唤中醒来。铺了一层塑料垫一层毛毡的木板双人床,如故掀乱一边,另一侧的枕被整整齐齐,无余体温。佟绮璐望着那空床位,手从枕下抽出,她手里握着怀表,是结婚时丈夫给她的信物,像她给他项链一样,他说这表也是传家物,表里的青羽是绿宝石雕刻而成,本是他的家徽——松的针叶,父亲好友杜却说看起来像青羽,正好杜罄养的鸟儿也是青羽,青羽因此成为组织创建的标帜。他第一次出队任务结束时,他父亲把表给他,说他已经成人了,往后什么事得自己主意。 阴惨惨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两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闪电劈岔闪颤。佟绮璐弹开怀表表盖,才九个小时而已——丈夫到难民营出诊,时常得花上二十小时,甚至数天、数星期。她已经很习惯,怎么还在昨晚握着怀表睡了一整夜? 佟绮璐坐起身,收好怀表,感到胸口闷重,她拍抚一下,压住喉头的怪异,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则她得时时戒备,脱不得制服。 “绮璐学姐,学弟他们捡到一个孩子……” 佟绮璐打开门,杨提尔正好抬高手。“怎么了?”佟绮璐问他。 杨提尔放下没敲着门的手,直接报告。“和亚杰老师到难民营的学弟,回程中途捡到一个孩子,他伤得很重,得手术——” “亚杰呢?”他的学生回来了,难道他没同行? “亚杰老师处理一个难产子宫破裂的妇女,目前无法回来……” 佟绮璐点头。“你说的孩子呢?”边问边移动脚步。 “在急诊间。”杨提尔快步走,几乎跑了起来。 佟绮璐跟着前往急诊间。 再次开战,他们驻扎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样,但这儿已非废村,停战期改建成纪念和平医疗所。 这医疗所设备相当简易粗陋,缺乏精密仪器,更别提手术室采光居然是两片向阳大玻璃,搞得白天闷热,室温超过摄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纱布没一分钟即有苍蝇飞聚,根本做不到所谓“无菌”。急诊间反而比较像手术室,他们进驻后,带来一些仪器,略做改变,在急诊间分隔一个区域动手术。 躺在床台的孩子,伤得太重了!佟绮璐几乎吓到。明明,这几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体缺断的血腥场面,那面目全非的伤势却还是超过她的想象。 学弟告诉她,孩子应该是在家门口遭到自杀式恐怖攻击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们路过,听见猫般的叫声,空气胀满臭味,循声循味查看,发现一团黑的他,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咬过,奇惨无比,他们做了紧急处理,飞车将他带回来。 光清创就花了半天,佟绮璐和几个学弟围在手术台,一站过了三餐,谁也没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断了,他们输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纱布绷带,染了血又染了血。这不是没有过的经验,佟绮璐却觉得那血腥挥之不去,孩子细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间,那近乎糜烂的肉体为什么会是个孩子? 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用来提醒我们,这世间还有希望——这是出自泰戈尔?还是谁? 佟绮璐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毁灭希望?她觉得头晕、呼吸困难,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术区,冲到急诊间外,还不够,她一直跑,她没想到多年过后,她是以这种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点。 那片树林复苏,又半毁,这场战事迟早将它全毁! 佟绮璐跑到医疗所外细雨的夜色里,摘掉口罩,抓着胸口,手套上的血污沾满无菌衣,她弯倾身子,在一棵秃树旁,剧烈呕吐。 一整天没吃东西,她吐出酸液,却觉得是血水,仿佛把她这些年累积的、在战地面对的血腥记忆,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双膝软瘫,跪了下来。 “绮璐学姐……”杨提尔举着手电筒,出来寻她,警觉荒林那头的声响,他机伶地跑过去。“绮璐学姐?” 佟绮璐回过头。“提尔……”气息不稳,美颜白得近乎透明。“你怎么出来了……” “你不要紧吧?”杨提尔将她搀扶起身。 “伤员……那个孩子……” “都处理好了,我叫医佐注意着。”杨提尔打断佟绮璐的嗓音。“你站了一整天,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就好。”绮璐学姐毕竟是女性,体能无法像他们。出队之初,资深师长罄爸再三叮咋,别让已婚的绮璐学姐太操劳。他撑着她迈出步伐,回医疗所,送她进房休息。 佟绮璐几乎是一沾枕,就睡了过去。这一觉,她梦见她母亲。一开始她和母亲走在桥上,母亲牵着她的手,桥下水流潺潺,后来不知怎地,她和母亲走散了。她在桥口回头找母亲,发现母亲在远方静静看着她,和蔼对她笑着,她想接近母亲,母亲便后退,退到桥的另一边,她焦急地叫“妈妈,母亲变了一个人似的怒意横生,说:“绮璐,你怎么可以回到这儿?你怎么可以在这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为什么要惹妈妈生气担心?妈妈不要你在这儿,你走,马上离开!马上离开!”母亲用力推她一把。 她惊醒过来,冷汗浸身,身旁有沈稳呼息声,偏首一瞧,是丈夫回来了。窗外一片暗幕,床边桌上一盏小灯,照出他略透疲态的脸庞。她拿出枕下怀表,看一看时间,日期显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发现身上原本的脏衣物有人替她换过了。 “亚杰……”她伸手摸他胡斑斑出头的俊颜,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压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双手里,美颜轻柔摩着他修长的指。 他们结婚没几个月,他接到出队任务,当时她还没受训结束,还没戴上贝雷帽,无法同行,更何况组织一向不派女学员出队,韦安平在组织里负责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务,从没出过一次队。杜老师说不是不派女学员出队,是希望她们可以留在组织当后盾,那些战乱地让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结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较好。他出队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怀里,看着床头那个金色面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绪中褪去,她像个胶黏的小妻子离不开丈夫,她对他说,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过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宠抚地摸着她的脸,给她讲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分离,也是唯一一次…… “怎么了?”松亚杰眼皮颤动一下,掀扬开来。 “对不起。”佟绮璐仍抓着他的手,脸庞贴进他掌心,柔声说着。“对不起,吵醒你了……” 松亚杰拇指轻滑她眼下淡淡的阴影。“肚子饿不饿?” 佟绮璐摇摇头,顺着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脸庞,躺靠他胸怀。 “你好几餐没吃……”妻子一直沈睡着。他前晚深夜回来,发现她穿着沾血的衣物,没做换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体力透支。他帮她擦擦身子,换衣物,喂她喝了点营养补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个难产的妇女,怎么样了?”她问着。 “没事了,我才能回来。”他抚着她的长发。“绮璐……”他嗓音沉顿了一下。 佟绮璐撑起身,瞅着丈夫。他将她压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让她看见少有的严肃深思表情。 “那个孩子死了。”声调平缓传出。 “谁?”佟绮璐嗓音抖颤地迸出,要抬起头。 松亚杰压着她,将她抱紧。“他伤得太重了……”啜泣声敲在他心头,湿意逐渐染漫开来,他把她拥得不能再紧,似要揉进自己身体里。“过去了,解脱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绮璐呕了一声,挣开丈夫的搂抱,跳下床,哭着跑开,进浴室。 松亚杰跟着下床,走过去。浴室的灯大亮着,他的妻子虚弱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捂着唇时而干呕。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绮璐,”蹲在她面前,说:“战事越来越吃紧,前阵子有多起屠杀事件,这几天自杀式的攻击更是频繁……” “亚杰老师!”学生暗夜叫门,从来不是好事。“国际军团送来伤员请我们医治!那个家伙情况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块炸弹碎片,至团的人说那家伙不能死……” 佟绮璐又呕了几声。松亚杰皱一下眉,听着学生报告着消息,一面看着妻子。 她说:“你快去……对不起,我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 过了清晨,阳光驱逐印象中的蒙蒙夜雨,佟绮璐稍稍恢复体力,她喝了学弟送进房的热牛奶、吃了两块裸麦面包、白煮蛋和无花果,穿戴好制服、帽子,往急诊间巡看。 急诊间难得没什么伤病患,一组当地医护人员整理药品推车,准备到病房,送药换药。 手术还在进行,他们隔离出的那个区域的透明围幕里,松亚杰正在处理着军团送来的伤员。 佟绮璐戴着口罩,两眼望着丈夫的身影。他现在是师长了,几年前,杜老师渐渐把组织事务分配给他、居之样、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诺,他们正式扛起慈善大业的重担,很难说放手就放手。这场战争也不知道要打多久,还会有多惨烈的景况? “医师!医师!你是医师吧……” 医护人员推着药车离去没多久,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急匆匆奔进来。 “请救救我的孩子!拜托救救她!”妇人嚎啕大哭,对着佟绮璐下跪,磕起响头来。 佟绮璐先是闻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后看见妇人怀中露出来乱晃的一截枯黑小腿。“来这边。”她忍着从胃袭上喉咙的不舒服感觉,赶紧将妇人扶起,要妇人把孩子放上急诊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条和木板绑捆,脚掌已无血色,孩子也因高烧陷入昏迷。她问孩子的母亲发生什么事,那母亲痛哭不停,什么也说不清楚。她拼凑地理解,大概是孩子为了抢运粮车上的救济食物,被人群从高处推下挤踏。那母亲不断拜托她救救孩子,不要让孩子被魔鬼带走。 佟绮璐拆开孩子受伤的腿,发现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组织严重坏死,流出恶脓。她一阵头晕眼花,心里很难过。“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 佟绮璐一问,妇人哭得伤心,说她和女儿住在偏远没有交通运输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儿送到这医疗所,到处都是战火,逃难民众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帮她的忙。 妇人说:“我的丈夫、大儿子、二儿子战死了,小儿子和二女儿饿死了,大女儿得传染病死在兵工厂,求求你,医师,好心的医师,请你救救我的小女儿——”这她唯一的希望。 佟绮璐听多了这类故事,她不再提问,全神贯注诊疗孩子。 “必须截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谁递换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诊疗行列,协助她。 她只是专心地动作着,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悯的故事,做完该做的事。 几个小时后,一天到了尽头,送入观察病房的孩子醒了,虽然少一条腿,但那天真脸蛋恢复生气,掀动的双唇叫出“妈妈”。那母亲破涕为笑,直向佟绮璐道谢。 佟绮璐默默离开病房,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谢,她心里还是很难过,回房坐在床边,点亮小灯,她想起梦见母亲的事,这一刻,她终于了解母亲将她推进河里的心情。这个国家,内战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战火、疾病永远第一威胁脆弱的孩子,那些母亲们饱受随时可能会失去孩子的恐惧…… 摸着自己的腹部,佟绮璐躺上床,取出怀表,弹开表盖、按合表盖,反复动作,直到美眸垂闭,睡了去。 松亚杰听医护人员说了,他忙着救那名军团送来不能死的伤员时,妻子拉回一个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亚杰准备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诊治的那个小女孩,之后往没有先进仪器、没有护士加倍照护的简陋icu房走。 未接近门口,松亚杰就看到有白烟飘出阴灰的长廊。进了房,那位今早由军团送进来、不能死的家伙,以惊人的恢复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着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没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医师……”男人看见松亚杰走进来,吐了口烟,打招呼。 松亚杰扯一下唇角。“没人告诉你别在医疗院所抽烟吗?”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丽的女医师对我这么说过……”男人咬着雪茄,哼笑着。“我只听美丽女医师的劝告。” 松亚杰摊手。“真可惜,我很遗憾……” “这种话,你该留在没救活我再说。”男人又吐了口烟。 “真可惜遗憾我没有那种时机说。”松亚杰走到床边,审视着男人的气色,拿出听诊器。 “医师,”男人举起挟着雪茄的手,拒诊。“我会活很久的,在这个国家没有彻底改变前,我是不会死的……” “将军……”一个年轻人脚步无声冲了进来,注意到松亚杰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点了个头。他才接着说:“车子来了。” 松亚杰看着那几乎还是个孩子却穿着军官服的年轻人,有些觉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儿见过他。 “巴尔,过来帮我一把。”男人出声。 年轻人随即掠过松亚杰,借出肩膀,让受伤的长官扶着下床, “谢谢你了,医师,我们后会无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轻人的协助下,走出病房。 松亚杰跟出去,在长廊末端——紧急逃生口外,有辆与夜色相融的车,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绷带,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朝他们移近,脚下踩中一个物品,才停住,捡起落地物——是一张国家识别证,上头名字印着“松巴-梅赛迪斯”,还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大头照。 “帮我把它送进碎纸机,医师。”那个叫巴尔的年轻人,再次脚步无声地折返。 松亚杰抬眸看着他。 他说:“我早没了国家。” “巴尔,走了。”压低声线的粗吼。 年轻人回身,消失不见光的幽暗处。 松亚杰翻动着手里的纸卡,旋足,走往病历数据室,销毁不需要的东西。 半个小时后,松亚杰出了病历室,点一盏煤油提灯,朝院所东南侧休息房步行。 一进房,松亚杰直接走过床尾,把煤油提灯远放在与门隔床相对的窗边。这战地医院,除了重要设施、急诊间,医护人员休息房室用电一律管制。今晚接近望,月华辉射玻璃窗,柔晕满室,房里不算太暗。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松亚杰往妻子那侧床畔走,关掉她的小桌灯,俯身调整她的睡姿。 他摘掉她的贝雷帽,松开她的发束,把她手心的怀表塞回枕下,大掌移至她轻掩腹部的柔荑,他没拉开那小手,反将自己的手覆上,停了好久,单膝跪地,亲吻她的睡颜。 他吻她的嘴时,她睁了一下眼,随即闭上,手环抱他的脖子,柔柔地,让他上了床。 亲吻声隐隐秘秘,喁喁私语,慵懒婉转,踢掉鞋子,衣物跟着落地,松亚杰密贴着佟绮璐每一寸肌肤。但佟绮璐太累了,一接触熟悉的气息、舒适的温意,很快地又在松亚杰怀里沉睡,无法做一个尽责的妻子。 “绮璐……”他轻唤,一如近日几夜,唤不醒她。他咧唇,笑无声。 他总是越累越想要她,却总是只能静瞅着她疲倦的睡颜,大掌抚摸她微微起变化的身躯,他自嘲自己欲望是否太强烈,脑海想着她睡前的呢喃…… 亚杰,你可不可能成为一个考古学家…… 松亚杰抚着妻子睡梦中皱凝的额心,嗓音安沉地,说起他曾为她说过的床边故事。 她无法和丈夫继续—— 走那条赫拉克勒斯走的路。 ☆☆☆☆☆☆ 佟绮璐清楚自己最近情绪起伏大、易掉泪、呕吐、食欲不振是怎么回事;她老是想起母亲,想起抱着孩子冲进急诊间的寡妇,想起生了十五个孩子还不断要生产的妇女。 今早,她处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发现胎儿是臀位产,努力了数个小时,最后只能剖腹。她劝妇女接受结扎,否则未来几年生产都得剖腹,这在医疗缺乏的内战国家绝对是冒险,妇女无法理解她的忧虑,歇斯底里地哭叫拒绝,搞到她身心俱疲,昏倒在手术室。 醒来时,杨提尔又在门外急喊:“绮璐学姐,不好了!” 杨提尔不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她听见除了他的声音,尚有杂沓的脚步响,由远而近,奔窜在门外阴暗的廊道。 “绮璐学姐,军方强行押走亚杰老师!” 这消息让她强烈一震,下床,趿鞋,绑不好鞋带,就往门边跑,差点绊倒。她扶着门喘咳几声,双手发抖起来,困难地握住门把,费好大的劲,才顺利拉动它。 门咿呀地敞开,几张冒汗焦急的脸庞一致望着她,好象她是救星。 “绮璐学姐……” “亚杰被什么军方押走?”是叛军?还是政府军?佟绮璐打断杨提尔。“他们为什么要押他?” “中都援军的人说亚杰老师协助藏匿恐怖份子……” “恐怖份子?” “那天那个伤员……” “国际军团送来的那个?”佟绮璐急了。 杨提尔摇头说:“他们不是国际军团,是叛军伪装国际军团,那天他们送来的伤员,是国际至团要追捕的头号恐怖集团重要成员之一……” 佟绮璐再也没耐心听,挥散挡门的人影,穿过长黑的廊道、哀声四起的急诊间,跑到医疗所外。 夕阳余晖的天空,美丽而宁静。强行押人的军车早载走她丈夫,留下这间讽刺的纪念和平医疗所。 松亚杰不是第一次上这艘庞大如怪物的航空母舰,倒是第一次进秘密审讯室。 真荣幸! 两个士兵跟在他背后,他感到此生的不平凡,嘴角噙抿一抹淡笑。 “笑什么?”其中一个士兵很敏感,神经质,一下就动怒了,用长枪顶推他的背。 松亚杰举起手。“放轻松,大家都是为了世界和平……” “闭嘴!”另一个士兵打断他的嗓音,粗暴地踢他的腿。“进去!”这家伙脾气很差。 松亚杰点头,乖乖照做,进入封闭、昏暗的舱房里。他们把他锗在墙边的椅子上,打亮一盏灯,专照他的脸。松亚杰眯了眯眼,撇头回避直射的光线,脸颊擦了一下墙。这墙做了隔音设施,具它三面也是,明显有时他们会刑求取供,不想让战俘哀声传出。 “我是无国界慈善组织人员,没有立场,”转回头,他看着两个士兵,说:“你们抓我来这儿,可能已经违反国际……” “闭嘴!”脾气很差的士兵,猛力掌掴他。 松亚杰的脸偏斜一边,嘴角流出血。 “先别动手!”神经质的家伙劝阻着。“把他打昏了,长官怎么问话?” “有的是方法弄醒他。”脾气差的家伙,这会儿放下步枪,挽袖摩拳。“这浑蛋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看了就叫人火大!” 松亚杰突然觉得好笑,忍俊不禁,鼻腔哼了一声,唇边仍是提扯那嘲蔑般的弧纹。 啪啪啪地,那士兵又赏了他好几巴掌,扯起他的领口,打得他制服敞开,连贝雷帽都飞了。 “喂!收敛点!”神经质的家伙,跳脚。 粗暴的虐打继续着,拳啊、掌啊、脚啊、抡的、揍的、踢的,全用上了,接下来,准备在他十指缠上插头铜丝,用电的! “长官来了!”神经质的家伙机动警告地叫了一声,才使得玩上瘾的粗暴家伙停了手。 松亚杰盯着落地的贝雷帽上青羽徽帜,吞下嘴里的咸味。他可不能乱吐,一吐,会弄脏他妻子喜欢的帽子。 “你们在干什么?”开门走在前头的是情报室长官,后头还有更大的长官—— 一级上将佟奥罕。 “将军!”两个士兵吓到了,站得直挺挺,举手行礼,不敢动。 “出去。”佟奥罕平声平调,不用威不用怒,已够震慑人。 士兵们一个用力立正动作,迅速退出审讯室。 “你也出去。”佟奥罕对负责情报的下属命令。 那上校军官随即离开。佟奥罕看了看墙边头颅斜垂、衣衫凌乱的年轻人,视线缓落在地板的贝雷帽上。 “松亚杰……”佟奥罕捡起白色贝雷帽,慢慢站起,年轻人同时抬头对上他,他说:“是吗?” 松亚杰扬了一下唇,眼神有点不集中,扫掠男人肩上有星星的军装。“恭喜您现在是上将了。” 佟奥罕拉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把贝雷帽放在他膝盖上,眸光瞥见他胸口的项链。“在我的国家,男人要娶女人必须征得女人整个家族亲人的同意,男人必须要能保证提供女人安定的生活——” “恕我无礼,”松亚杰嗓音嘶哑,咳了一声。“你的国家派兵参与他国内战,已经破坏太多女人的安定生活了……” “我们是在协助还她们原有的安定生活!”佟奥罕冷声驳斥松亚杰的论调。 松亚杰一笑,仰头靠墙,嘴鼻里的血往他喉咙流。“好吧,这鸡生蛋的问题,没什么好提。”他说着,俯下脸,鼻子滴出血来,滴在他的白色贝雷帽上。“叔叔,你非得把帽子放这儿吗?不能帮我戴上吗?” 佟奥罕看着贝雷帽上的赤红,无动于衷,久久,他开口说:“我承认,也许你说的不全是错。我当军人半辈子,保家卫国、协助国际戡乱、追求世界和平,长年驻守战乱地,‘安定’与我搭不上边,所以我早有自觉——终身不娶。我的兄长娶了妻,却也没做到给妻子安定的生活,他带着妻女这里调那里调,最后把她们带进了险境,甚至送掉性命。松亚杰,绮璐的命是在这里捡回的,你怎么可以让她重返险境?” “抓我来,是为了说这个吗?叔叔……”松亚杰笑着,即使脸上流着血,他似乎不痛不痒。 佟奥罕一脸肃穆。“你帮助一个我们正追捕的叛军首脑逃跑……” “没这回事。”松亚杰一干二脆地说。 佟奥罕皱眉了。早在十几年前初次见面那日,佟奥罕便看出这个上一秒谦卑恭和、下一秒淡漠犬儒的松亚杰,不是安分份子。当年,佟奥罕将侄女佟绮璐送回国内,请了专人全天候照料,怎奈她成年后,自行离家,执意追求松亚杰,还私定终身。这些年,佟奥罕一直注意他们的动向,这次,他们终于惹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马。 “松亚杰,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佟奥罕低沉的嗓音有种提醒。“我的下属有叛军进医疗所的情报……” “医疗所里没有什么军,只有该被医治的伤病患。”松亚杰直截了当,打断佟奥罕。“如果有什么你们认为的坏蛋逃跑,那是你们的事吧……怎么会是我一个区区医疗人员的责任?”说得一口坦率无隐。 “松亚杰!”佟奥罕发怒了。“你想死的话,我也不心疼绮璐当寡妇!”这不知好歹的家伙,难道不明白他遣开下属亲自审问的用心!“若有其它军团知道你们的医疗所诊治过叛军,还能避免被怀疑是间谍吗?分不出间谍与一般人,干脆来一声屠杀!” “将军!”一名副官打开舱门。 佟奥罕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亲信,缓下激昂情绪。 那副官走入门内,移近佟奥罕身旁,瞧一眼松亚杰,低语说:“佟小姐来了。”他是当年那位载着佟绮璐到中都港口和叔叔团聚的少校。 松亚杰眸光闪跳一下。 佟奥罕站起,抓取松亚杰膝盖上染血的贝雷帽,像戴又像丢地往松亚杰头顶覆。“把他的手铐解开。” 副官领命,找来钥匙。 “你马上带着绮璐离开那间医疗所回荆棘海,往后别再出队到这个国家。”佟奥罕握住舱门把,正要拉转。 “叔叔,你可以压下,不让其它军团知道,不是吗……” 第7章 他的肢体多处皮肉挫伤、瘀红,一边耳膜破裂,流出鲜血,听力暂时受损,幸好——受伤的鼻子鼻梁没断,只是第二天,双眼细成一条线,整张俊脸青肿,变了样。 他说他戴着最著名的威尼斯陶瓷面具——他父亲收藏品里缺的那一只。他要杨提尔帮他拍张照,并且放大,裱框起来。 佟绮璐眼睛湿湿的,一手拿着裱好框的相片,一手拿着药和水,走进房里。 松亚杰躺在床上,背对门口,脸朝向放着煤油灯的窗,听见她的脚步幽响,他按亮桌灯,轻声哼起歌。“iturninttricks,igettingfixed,ibackonboogiestreet——” 妻子走入了他的视野,他对她一笑。 “听力在恢复了。”停止歌声,松亚杰指指自己的耳朵,坐起身,看着妻子水光丰沛欲泪欲的双眸。“你丈夫没这么丑过,吓到你了,是吗?” 佟绮璐静默着。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他脸上的伤迹消褪不少,她心上的伤倒深成一个黑暗的洞。 “如果我在出队期间,有个什么意外,告别式上的遗照就用这张。”他接过她手上裱好框的相片,很满意放大后的成果。 “叔叔要我们回荆棘海。”嗓音一如往常柔腻纯美,佟绮璐递出另一手的药和水。 “嗯。”松亚杰将相片随手放在床边桌,拣取她手上小圆盒里的药丸,送入嘴,喝水,吞下连日来的苦味。“早点休息,这几天,辛苦你了,注意自己的身体,别让我担心。”他站起,吻吻妻子的脸颊,又说:“我差不多可以开始工作了——”迈步移至床尾那面挂着衣物的墙,取制服,换下舒适的罩袍。 他准备去夜间巡房,他要继续待在这个医疗所、这个内战不休的国家,毕竟是慈善使命在身的人,不可能撒手就走。 看着他穿好衣裤、鞋子,走向门口,佟绮璐再开口:“叔叔要你给我安定生活……”这会儿,她的声线明显抖颤。 松亚杰转头。“嗯。”应了声,他一面开门,对她露出平常的笑容,说:“绮璐,你就回去好了,什么事都别担心。” 然后,他走出去,把门关起来。 她的眼泪哗地自脸庞淌下,整个人骤然落坐床畔,柔荑拿起丈夫说要当遗照的相片,用力地把它摔在地上。也许是怀孕内分泌变化折磨她的情绪,她无法维持镇定。她趴在枕上,哭了好久,眼泪冷却了她颊畔的温热,她摸着脸,记不清丈夫吻她左颊还是右颊,她闻不到枕头上丈夫的气味,哭得更加剧烈,彻底的绝望伤心。 她很想告诉他,她和那些母亲一样,害怕在战火中失去孩子。她尚未告诉他,他即将当父亲,可不可以像居之样那般减少出队,先回去好吗?先回去一阵子好吗? 佟绮璐哭着,翻过身,望着天花板,听着不知打哪儿来的夜袭轰炸声——可能是错觉,也可能真的有哪个军团要来场歼灭屠杀,毁掉纪念和平医疗所!忽地,她坐起身,双手交迭,覆住小腹,美眸睇往窗外。 那夜色是幅无景漆黑图画,残留几笔烟白,好似没将颜料涂均匀,侥幸留了希望之彩。 灯焰融聚,半暗半明中,佟绮璐下床往窗边,将熄灯罩盖住煤油灯,回床上躺下,她侧卧,躺成一个进门时丈夫的姿势,伸手关掉床边桌灯,让房里陷入完全的暗,这时,她感觉到怀孕以来第一次的胎动,轻轻地,她将手放回腹部,叹息着睡去。 等她醒来,外头似乎忙乱一片,没人来叫她出去帮忙。她从浴室待洗的衣物堆里,找出那顶因忙碌一直没清洗的染血贝雷帽,双手泡在冷水洗剂里,把它揉洗得洁洁净净,晾在旭日映射的窗顶下,闪着投降的白。 ☆☆☆☆☆☆ 她是这场复燃战火中,最早投降的人。 归途由佟奥罕安排,离开得顺顺利利,没受到任何刁难盘查,由此,佟绮璐知道,佟奥罕竭尽全力不让不幸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她走的那天,叔叔派了人搜医疗所,进驻两中队人员,摆明监管,暗里预防其它军团突来的查扰或更大、更激烈的动作。 叔叔说:“我让你没了父母,总不能再让你没了丈夫,他是你认为比我还重要的家人……” 她想起她刚和叔叔重逢时,她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讲话,她打从心里认定他间接害死父母。战争很无奈,但她无法在理智上把事情做切割。 带着一种辛酸的难舍,回到荆棘海无国界地区。那个她和丈夫建立的家,里头有他们结婚以来一起布置的客厅和房间;露台花园里,他们种下的耐寒植物花卉,长得满片碧鲜缤纷,仿佛南国春天就在他们家。 回家这个早晨,她睡了一觉,冷醒了。 人家说,孕妇怕热,她反倒变得怕冷。她看着壁炉烧着烈火,供暖系统同时动作着,独躺在被窝里,暖意不来,睡意也全退了。少一个人的体温,不,孩子在她体内,她没少什么,可她冷,孩子是否也同样如此感受?她摸着肚子,觉得不行,她得去增些肯具。 ☆☆☆☆☆☆ 下午时分,没下雪,无国界港口码头区的冷雾薄散,云层挑高,天空泄出一丝绀蓝,好像太阳快旋出来了,空气那么净透,鸥鸟鸣啼格外嘹亮。 “妈妈,这是什么鸟?” 一名母亲牵着包得圆滚滚的小男孩,走在无国界慈善组织的青羽广场,正往路边停车处靠近。 “妈妈,那个鸟是罄爷爷老大鸟吗?可是那个鸟没有绿绿耶……”小男孩拿着一根绿羽毛的胖胖手朝天空挥指,稚嫩嗓音不停地嘀咕着。“妈妈,那个鸟为什么没有绿绿?那个鸟的翅膀好大好大喔!妈妈,那个鸟在吃鱼耶!那个鸟叫什么名字呢?妈妈——” “妈妈不知道,改天再问希德叔叔——” “现在好吗?”小男孩反身,脚步不再与母亲同向。 “小晃!”那母亲像个时髦明星,牵一只不听话的顽皮小狗,本来走得顺顺地,突然被反抗似地拖扯了几步,高跟鞋叩叩叩地响出一串短促声,她才定住,将孩子拉回,娇怒地教训。“现在不准提鸟事!我们要去吃饭,然后回家整理行李,改天再问。” 小男孩不依。“妈妈骗人,改天小晃又不在了——”小手一抽,留下手套在母亲掌中,被衣物裹得胖胖的身体咚咚咚地跑掉。 “小晃!”那母亲一叫,看着儿子撞上行人。 佟绮璐扶住迎头跑来的小男孩。“要小心喔——” 小男孩仰起脸来,笑眯护目镜底下的可爱双眼,说:“对不起。” “居晃!”那母亲气呼呼走来,抱起儿子,打了他两下屁股。 小男孩穿的雪裤太厚,根本不怕打,还呵呵呵地笑起来,当作母亲在和他玩游戏。 “再不乖——”母亲无限但书式的警告,小家伙听懂了,收住笑声。 “我跟阿姨对不起了。” “蕊恩姊——”佟绮璐发出嗓音。 小男孩母亲——何蕊恩放下儿子,拿掉脸上遮寒的大墨镜,密睫一扬。“绮璐?!” “好久不见。”佟绮璐颔首,唇畔微浅牵动一抹笑,柔荑抚摸小男孩戴着抽带风雪帽的头。“小晃长大了呢……” 何蕊恩沉吟盯着佟绮璐。她一身粉色轻便风雪衣,脚趿珍珠色防水保暖的订制宾恩靴,依旧是那个当年去她家参加儿子周岁派对的妍巧姝艳美女,只是眉宇透出忧郁。 “绮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何蕊恩问:“你和亚杰的任务结束了?我刚才从里面出来,没见到亚杰和那些男人开会——” “他还在执行任务。”佟绮璐答道:“在那个我失去亲人的战乱国家……” 何蕊恩静了静,戴上墨镜。她听那些男人讲过,佟绮璐是松亚杰在战地捡到的孤女。寇希德更夸张地表示,那时佟绮璐就像破壳雏鸟,一眼见到松亚杰从此离不开他。 “绮璐,你自己回来吗?”何蕊恩牵起儿子居晃的手,揉了揉,倾低身子用那小手贴贴脸颊,确定暖了,再将手套戴回。 佟绮璐瞅着那母亲细心对孩子的一举一动,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 “妈妈,阿姨肚子饿了!”居晃眼睛骨碌碌地溜转,瞥着佟绮璐的动作,贴心地对母亲说:“请阿姨一起去安爷爷那里吃饭好不好?妈妈——” “好。你要是能这样随时随地乖乖的,什么都好。”何蕊恩握紧儿子的手,一瞧佟绮璐。“你有事要忙吗?绮璐——”她问,留意着女人双手覆在腹部的姿势神态。 佟绮璐抓回思绪,眸光定了定,看见自己表情茫茫恍恍的脸庞,映在何蕊恩的墨镜上,迟迟才指着对面旅店“等待太阳”,说:“我要到百货商店街买点东西——” “那不急,先去吃饭。”何蕊恩打断她,红唇弯扬,绽放美丽微笑。“相信我,吃饭对母亲很重要——” “吃饭!”居晃开心跳着。“要叫安爷爷把这个放在盘盘上!”扬着手上的绿羽毛。 “不可以!”何蕊恩抓下儿子在无国界慈善组织行政中心里乱捡的鸟毛。“妈妈刚刚说过吃饭不准提鸟事。”没收鸟毛,她对佟绮璐说:“瞧,皮得要命,我没吃饱点儿,怎么成——一起去吃饭吧!” “一起去吃饭吧!”居晃童音高昂地重复母亲的尾句,没了羽毛可拿的小手拉住佟绮璐。“阿姨,一起去吃饭吧!” 佟绮璐笑了笑,点头,和这对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心头煦暖的母子去吃饭。 ☆☆☆☆☆☆ 何蕊恩说:“你知道我带小晃去做什么吗?” 佟绮璐愣了一下,餐叉停在装盛奶酪焗茄子的个人小餐盘盘缘,眼睛看向吃贝壳面吃得满脸酱汁的居晃。小男孩脱了厚重衣帽护目镜,清清俊俊的脸庞像极他父亲。 “阿姨——”感觉到佟绮璐的目光,小家伙歪歪头,笑开脸。“好好吃喔……阿姨——安爷爷做的贝壳好好吃,还有虾虾,小树——”叉起一个小孩普通讨厌的青花椰菜,咬一口给佟绮璐看。“绿绿的小树也要吃光光!才会头好壮壮!”小脸埋回餐盘中,继续吃安爷爷特别为他做的头好壮壮儿童餐。 “还合胃口吗?”何蕊恩轻啜香槟,美眄桌上的菜色。她点了三种面食、一个醋酿朝鲜蓟加蛋开胃菜、芝麻菜生色拉、两种焗蔬菜、牛肉卷、淡菜海鲜汤和芒果酱瘦鸭肉。 “嗯,很美味。”佟绮璐视线转回,瞅望对座的何蕊恩。 “那就好。”何蕊恩垂眸,笑着,摇着酒杯,鼻子凑近杯缘,像在回忆,又不像。“这种时期,口味会变,吃什么都不对,不吃又不行,吃得下最好。”她说着,又喝了口香槟,优雅地放下杯子,拿起口布擦擦儿子的嘴周,再任他重新吃得满脸,然后对佟绮璐说:“我带他去给居之样送离婚协议书——” 佟绮璐双眸明显一瞠,掩不住惊讶。 “别这么惊讶,”何蕊恩轻笑起来,俏皮地眨眨眼,柔荑拄在桌边,神情似在说悄悄话。“这可是我掌控他的办法,很有效的——只要留那东西,他就会回到我身边,安定一阵子——” “蕊恩!”何蕊恩话未道尽,居之样效率超高地找来了。 “爸爸!”小家伙看见父亲现身,一股脑儿地站到椅上,伸长手。居之样担心儿子翻落地,大步一跨,绕过佟绮璐背后,靠向餐桌内侧儿子坐的地方。居晃随即抱住父亲,把脸上的食物酱汁全擦在父亲光鲜英挺的制服上。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大忙人——居师长——”何蕊恩娇甜的嗓音说得一口挖苦。 居之样皱皱眉,推好被儿子撞歪的半片式眼镜。“我说会陪你们吃饭,怎么不等我开完会?” “还等你开完会?你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干脆!”何蕊恩没好气地站起身,扒开居之样抱儿子的手。 “蕊恩——”居之样嗓音很无奈。“别这样,小晃会受伤!”夫妻俩在白色平台钢琴演奏〈卡农〉的堤岸厅中,上演抢孩子戏码。 居晃呵呵呵地笑着,觉得爸爸妈妈在跟他玩游戏,好开心,小手一会儿抱妈妈一会儿抱爸爸,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相亲相爱呢! “你不要碰我儿子!” “他也是我儿子——” “你去做慈善,救全世界的儿子,你是博爱伟大的父!” “蕊恩,讲点道理,我已经好久不曾出队,为的就是你和小晃——” “是!我们没慈善心,是巫婆和小恶魔,你真不幸、真可怜。”何蕊恩抢赢了,抱着儿子要离开。 居之样挡住妻子,不让路。“你气我忘了今天的约会吗?” “你开会比较重要。”何蕊恩说了句。 “亚杰那边战事吃紧,他放绮璐回来,人手不足,我们得开会研讨一下要派谁去支援——” “所以你要去?”何蕊恩打断他。“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我不想当寡妇——” “我永远不会签这种东西!”居之样强调老话,拿出塞在口袋的发绉纸张往桌上丢。 “你不会当寡妇。”另一个嗓音响起。 “安秦叔叔!”居晃高喊。 “好久不见了,小家伙。”安秦摸摸居晃的小脑袋瓜,笑问:“你今天吃什么?有没有挑食?” “我吃光光喔!”居晃骄傲地说,小手指向餐桌。 “好棒。”安秦称赞小家伙。小家伙笑呵呵。接着,安秦对何蕊恩说:“我的队伍后天出发去和亚杰会合,希德一个礼拜后也会到,你丈夫只要继续当组织里高地位的废物——” “他在我床上不是废物就行。”何蕊恩娇哼地说。她不要她的丈夫是救世英雄,他只要能天天回家陪她、陪儿子,不让他们母子在这么冷的地方,睡冷床被,就足够了。 “大哥,你们要换个大桌位吗?”一个捧持大瓶气泡矿泉水的甜美女孩,穿入这个小角落。 安秦回头看着么妹安朵。“不用了,他们要走了——” “不是来帮我饯行吗?”安朵挑了挑两道秀眉。“爸爸看到居之样大哥来,还说要加菜……” “饯什么行?又不是菜鸟出队。”安秦对妹妹挥挥手。“去叫老爸不要忙了,我等会儿还要回组织里。” 安朵颔首,靠向桌边,对静静吃着餐食的佟绮璐微笑。“要不要加点水?爸爸要我问你甜点想吃什么?” “要喀啦喀啦布丁!”小家伙专门偷听人讲话,回答得比谁都快。“要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他说的是焦糖布丁,每次他吃这个,安爷爷会帮他放一根破冰船造型的布丁叉,让他吃起表覆薄脆焦糖的布丁,像是破冰船开过荆棘海最北的外海海面。 “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三个!”小家伙强调。“妈妈的、我的,还有阿姨的——”指指佟绮璐,他可没忘记和谁来用餐。 “绮璐!”居之样这一刻才有心思注意其它人。 佟绮璐放下餐叉,站起身。 “吃饱了?”安秦接过妹妹手里的水,把佟绮璐的水杯加了八分满。“再坐一下,甜点马上来。”把大瓶子还给妹妹,催走她。 佟绮璐点头问候,说:“之样学长、安秦学长,对不起,我跑了回来,让你们忙乱——” “说这什么话——”安秦摇首打断佟绮璐。“罄爸原原本本的意思,就是不赞成你去——” “你该放个长假。”何蕊恩插嘴。“和那男人离婚,让他去成就他的救世救苦大业,我们女人该找个温暖热情的地方,好好放纵一下……” 放纵什么呀?居之样听着妻子的女人建议,无言以对地朝天吐个大气。 “赶快把你妻子带走,她说你在床上不是废物,你就赶快带她回家吧——”安秦大掌一拍居之样的肩,低声咬牙在他耳后提醒:“她正在教坏绮璐,你想亚杰回来跟你算帐吗?” “够了。”居之样抹脸,调调眼镜。“蕊恩,我们回家了。”抱起儿子,他牵住妻子的手。 “谁要跟你回家?我要吃甜点!” “爸爸,我还没吃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 妻子和儿子同时抗议。 “外带回家吃——”居之样对儿子说,再转向妻子。“在床上吃。”语气幽沉坚定,唇吻了她来不及避开的小嘴一下。 何蕊恩恍了恍,丈夫已将她拉走。 安秦目送那一家三口离开,摇头失笑。 “安秦失笑。”佟绮璐挪开椅子,出声道:“我也该走了。” 安秦回眸,看着她神情宁和的脸庞。“有吃饱吗?” 佟绮璐点头,拿起账单。 “这餐我招待。”安秦把账单取过手。“我叫他们帮你把甜点打包,每种都带,回家泡杯热茶,听个音乐,好好休息,享受下午茶。” “谢谢你,安秦学长。”佟绮璐说。 “别跟我客气。”安秦转身移脚。 佟绮璐跟着安秦走往柜台前的等候小厅,美眸看着安秦背影。“安秦学长……”欲言又止好半晌,她开了口。安秦回首。她才说:“你和亚杰会合后,请告诉他多保重身体。” 安秦眸光沉闪,笑了起来。“你别担心他,照顾好自己就行。真想象蕊恩说的那样去度假,就先去吧。留讯给亚杰,他自己会找到你。”他请人把她的外衣取来,装好一盒点心,亲自送这个小学妹走出eyecontact。 想想,这是她第一次在eyecontact用餐。佟绮璐走在堤岸人行道,一路上,没下雪、没起雾,她犹记得好久以前,丈夫曾将车开在崎岖难行的河畔歧路,经过这儿,他说要找一天带她来用餐。他们一直没来,因为婚后,他们只愿腻在家一起做饭,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 走着走着,眼睛又觉湿寒,她真该像何蕊恩母子那样戴副墨镜、护目镜。佟绮璐揉揉眼睛,前往“等待太阳”买要买的电毯和墨镜。 回家时,阳光跟着造访。在她打开玄关门、摘下墨镜对向客厅落地门那刻,光灿充盈了她黯淡的双眸。犹若着了魔,她看见了那幢阳光中的爱德华式别墅建筑,一对父母和他们心爱的女儿,在屋前露台喝着下午茶。 真是着了魔!她手中的物品啪地掉落,她快步走进书房里,取了纸和笔,留了讯,像何蕊恩讲的那样,离开寒冷的荆棘海,到温暖热情的地方,度长假。 ☆☆☆☆☆☆ 好长的一个假! 世界怎能如此和平? “等待太阳”的冰水池,岸畔上,一排热带沙滩躺椅,躺着一个一个身材修长、结实的八块腹肌猛男。他们穿着面料短少的泳裤,眼睛戴着墨镜,接受旅店人工日照的洗礼。 “你们——”太阳眼镜镜面照映两只光中绕荡的青色飞鸟。“会不会太悠闲了?”开口的老爹已是半退休状态,却无福过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乐日子。 “罄爸,干么这样……”寇希德坐起身,一手拿过躺椅旁插了小洋伞的菠萝水果盅,一面吃甜品,一面说:“我们可是好不容易从激烈的战火中特地跑回来帮你祝寿,你不高兴啊?” “去没几个月,就溜回来,别拿我当借口。”杜罄长指挑挟在一旁烟灰缸上的雪茄,抽了一口,烟雾腾腾中,说起话来幽幽邈邈。“你们几个啊——没一个成事,都是失败者,幸好你们的学弟们个个青出于蓝、干劲十足,比你们敢冲锋陷阵——” “拜托——罄爸,他们是我们教出来的,我们是你教出来——” “浑蛋!就耍嘴皮子高竿!”杜罄斥骂寇希德。 “你教的。”寇希德又一句。 杜罄呼地朝寇希德俊脸吐白烟。 “咳……罄爸你太缺德了!”寇希德呛咳地道。 杜罄爽快地大笑。“我是慈善家,最不缺德——” “罄爸。”居之样出声,打断杜罄的嗓音。“我在想,以后出队纯粹由高级数学员带领,这么一来可以训练学员们独当一面,学园里等着受教的低级数学员,也不至于因为我们师长出了队荒废学习——” “赞成!”寇希德附和得超级大声。 “我也同意!”好久没回来放假的路卡诺,从躺椅弹起身,举双手大赞昔日大学长居之样的好头脑。“居哥好样的!早该如此了——” “什么早该如此?”杜罄大掌一握,折断抽不到一半的雪茄,佯怒。“这是男子汉该有的想法吗?” “我什么都没说,你们有决议,我照做就是。”路卡诺闭嘴站起,拿下蛙镜,大跨几步,跳进冰水池里游了起来。反正他年纪最小,就算已经升了师长,还是得听“哥”辈们的话。 “我也赞成之样的想法。”一般时候庆不多的莫威廉启动金口了。“我们出队时,安平她们一人的教学工作量变两倍、三倍,更别说还要负责医学部对外诊疗的工作,加上研究船出海采集,根本忙不过来——” “就是这样,才害得你们一直说要结婚都没结婚?我们送的结婚礼物你们收了多久了啊?”安秦一问,有人笑出声来。 “一直说要结婚的,连礼物都收了,就是没结婚,从没听说要结婚的,什么礼物都没收到,就闪电结婚;一直闹要离婚的,离婚协议书都不知道拿几百次了,就是没离婚,从没闹过离婚的,随便拿张纸,就闪电离婚!”寇希德绕完口令,哈哈大笑,墨镜往下拉到鼻头,眼睛瞪瞧躺在莫威廉与居之样之间的松亚杰。 松亚杰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头也没偏一下。 莫威廉继续表达被打断的意见。“我们的组织需要一套制度——” “你和安平连个结婚制度都搞不定,还在跟我说什么制度。”杜罄摇头笑了。 “罄爸。”居之样又道:“这事我会完善规划。再说,这几年便服生有增多的趋势,只靠安平她们几个女师长实在不够,我想,我们师长的责任就是把学员教好,让他们可以完全独立出队,所以,训练这一环,是最重要的。” “总而言之,你们是想要过普通上班族男人的生活——早上来组织教课,下午回家陪妻子孩子——对吧?”杜罄说。 安秦首先答腔。“我没有妻子孩子,但我觉得单纯的教课生活也不错,没课我还可以帮帮老爸餐馆的忙,罄爸,你知道的,我爸很希望我回家守业——” “那你就好好干,多赚些钱支持慈善。” 安秦一笑,没再说话。一旁的寇希德与莫威廉闲聊起来。居之样把脸上的墨镜换成半片式近视眼镜,坐起,启动椅边白色圆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开始排起师长们往后授课的数据。 杜罄手臂一伸。飞翔的青鸟停降在他腕上。他摘下墨镜,用镜柄搔搔它的喉部。 青鸟嘎嘎啼了几声,伏低胸腹,要休息了。 “有结论了吗?”路卡诺游了几趟,爬上岸,坐回自己的躺椅里。 “卡诺——”杜罄点他的名。“你知道罄爸为什么要创立慈善组织吗?” “嗯?”路卡诺停止拨湿发的动作,印着蛙镜痕迹的俊脸呆了呆。“你说什么?罄爸。” 杜罄喜欢这鼻梁断过,动不动露出愣神表情的单纯小辈。“卡诺啊——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伟大的爱情故事呀——”杜罄拉长语调,讲起故事来。“好久好久以前,有一个富豪公子哥爱上战地女医师,他放弃继承家族医院的机会,为爱走天涯,到医疗落后的地方陪他所爱的女人行医,后来他们结婚了,在战地办了一个寒酸的婚礼,没有婚纱没有宴客,婚后没有蜜月,只有医不完的营养不良小孩。有一天,女医师抱着一个死于饥饿的孩子告诉她丈夫,如果是在没有战争的地方,他也可以健康成长,有个快乐的童年……唉……”叹气,喝口水。 “后来呢?”路卡诺果然是个单纯的家伙。“赶快讲啊,罄爸——”拿走杜罄的矿泉水,他逼催着长辈。 杜罄戴上墨镜,躺着往下说:“男人对那种母性的哀伤没什么感觉,直到女医师面临难产,不担忧自己还担忧孩子,说无论如何要让孩子在安定的地方成长,他才知道妻子为什么要一直待在战地医疗孩子——她太爱小孩,最后也因为太爱小孩而死。难产——在医疗先进的地方,她绝对不地因为这样送命。可惜还来不及将她送达丈夫家族先进的医院,她就咽下最后一口气,遗愿是希望丈夫让孩子成长在没有战争的地方——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明明不只一次说那种话,她还是离不开战地,直至临终。” 好悲伤的故事。路卡诺抓抓头,也戴起墨镜,躺下,望着人工日照光源处。“那个男人是你吗?罄爸——”愣头小子霎时变机敏。 杜罄没有回答,只说:“所以啊,我们男人应该给女人过安定的生活——”完全跟故事脱离了。 感动太短暂,路卡诺猛转不爽。“我是说,后来、后来的发展!比如成就了罄爸成为慈善大家,因为妻子的死跟战地医疗缺乏有关,后来罄爸就投入所有家产为改善战地医疗做慈善——” 杜罄哈哈哈爆出朗笑。“卡诺,你可以负责编写‘无国界慈善组织传’——这事就由你负责好了!组织要有制度,我们便从这儿开始!”他鼓掌,一副期待口吻。 “什么啊……”路卡诺被搞昏了。难道这就是‘哥’们和罄爸决议出的结果?他扒抓着头,喃喃自语:“我只是想知道后来——” “后来,”一直让人以为睡着了的松亚杰忽然出声,好心地把故事说完。“后来罄爸带着他儿子去扫他妻子的墓,捡到一颗鸟蛋,孵出一只青鸟,罄爸从此把鸟当成他妻子的化身,得到了永远的幸福,真是可喜可贺。”这故事从他父母结识杜罄以来,他已听过不下百次。 “什么!”路卡诺跳了起来,惊讶地喊道:“原来老大是只母鸟啊!” “卡诺,别吵!”寇希德叫道:“我正在跟阿莫、安秦说那个夏爷爷的美女孙女找我们出海赛帆船的事——” “我也要去!”路卡诺瞬间转移了焦点,参与感兴趣的讨论。“是那个上次和我们一起去冰潜的吗?她不是回温暖的家乡了吗?” “什么家乡?她说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她的家乡和我们一样!”寇希德语气颇得意,与美女同家乡,令他莫名开心。“亚杰要不要一起来?”这可是抚慰失婚心情的最佳良药! 松亚杰站起,仰头,摘墨镜,光源照得他浑身发亮,他说:“我的人生出现歧路——我要去海洋考古了——” 第8章 松亚杰加入一支由著名海洋考古权威温煴领导的研究团队。 开始,是他们的研究船要征随队医师,后来,温煴发觉松亚杰这个年轻人投他缘,加上他对古物颇有所感,索性收了当徒弟。 松亚杰走这条海洋考古路,尽管只是半途拜师,况也成为温煴的最佳助手。 温煴越看越喜欢这个脑子好、洞察力敏锐的年轻人,呈呈说过要把女儿温映蓝嫁给他,并且极力撮合两人交往。 这飞来艳福啊! 松亚杰抱着一盆羊齿,走过西班牙广场的破船喷泉。他的模样很奇怪,仿佛时尚模特儿在走一场远古植物秀。一般,要去赴约的男士手里不会捧着羊齿蕨,温老师也说他女儿喜欢玉簪花,但松亚杰从来没送任何女性花,只曾在一个女性发上簪插野玫瑰—— 他犹记得那野玫瑰的香气和无花果般的色泽,这是他永远不想破坏的记忆,他这辈子无法送其它女性花,无法在其它女性发上簪插一朵取代的花。 所以,他不买玉簪花,买一盆羊齿蕨送那未来的古生物学家。 温映蓝沿着住处附近街道,慢跑一圈完毕,就看到松亚杰带着一盆翠绿植物朝她家走来。“松亚杰——”她站在一楼门口朝那名于极短时间内成为父亲得意门生的奇葩挥手。 松亚杰撇唇笑着,一步一步靠近那幢古典高雅的公寓。“生日快乐,映蓝。”走到她身前,他直接把羊齿蕨给她。 温映蓝颦蹙眉头。“你怎么知道我生日?”该知道的人,给忘记了,不需要知道的人,亲自把礼物送来了!“我可先跟你说在前头——我不会嫁给你,我这辈子只想嫁给荷庭。” “嗯。”松亚杰淡淡斜扯嘴角。“我觉得你很可爱,映蓝。” 温映蓝抬眸。“我才不要你觉得我可爱!无聊!”她扭过头,走入大理石圆拱门。 松亚杰跟在她背后,道:“温老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晚上要启程离开罗马,明天会登船出海,航绕大洋,展开寻找古代沈船遗迹的考古工作,所以这次,让我们好好为你庆生吧,要不,温老师下次再见女儿,也不知是何时……” 心中无限感慨啊! “你真体贴温柔呢……亚杰……”温映蓝往电梯里踏。 松亚杰进去后。她放开按键的指。电梯门幽缓靠合。他说:“我以前是做慈善的,有一颗好心。” 温映蓝歪着头,美眸瞟掠他。“你一直在哄我爸爸,当作做慈善吗?” “怎么说?”松亚杰挑眉。 “让爸爸安心啊……我觉得你阴险而高明。”温映蓝垂眸看着羊齿蕨,一手翻摸叶片。 “我是真的对海洋考古研究充满懂憬,真心投入此行。”松亚杰说。曾经,她希望他成为一名考古学家。 “亚杰,”温映蓝把羊齿蕨兜向他。松亚杰接手,等着听她想说什么,好像他俩很有默契似的。她说:“你是不是早就有女人了?” 松亚杰眸光微闪,沉吟两秒,回道:“我的确不是处男,你在意吗?” 所以她说他阴险而高明嘛……温映蓝娇叹口气。 松亚杰把羊齿蕨送回她手中,一面又说:“我知道大部分女性对这方面有洁癖,有些甚至要男人割过包皮才行……” 一个男人跟你讲这种话,你会相信他对你有爱情吗? 温映蓝这会儿狠瞪松亚杰一眼。“我知道你是医师,但我才懒得管你有没有割过包皮!”她娇怒。“我想说的是,我前几天在爸爸的研究室,不小心弄掉了你桌上的一个盒子,那里头有一条宝石项链,底座还刻了字,显然不是要送我的……”她捧高羊齿蕨,美眸目光很挑衅。还问她在不在意他不是处男咧——他的秘密恐怕比处男、割包皮更大! 电梯门开了。 “那是我前妻的。”松亚杰坦言无隐。 温映蓝猛顿尚未完全走出电梯门外的身影。“你有前妻?!”惊讶回眸。 “嗯。”松亚杰大掌轻覆在她腰后,带着她走离电梯。“她还帮我生了一个女儿,很可爱的小姑娘——” “那你干么还离婚?”温映蓝的反应很直接,回头审问似地对着他。 松亚杰神情深邃了起来。“我觉得我们两个在交往,不适合谈论这个问题。”出现了——唇边阴险而高明的微笑。 “我没跟你交往,你只是在哄我爸,好,就让你当烟幕弹!”反正爸爸那么不中意荷庭……温映蓝勾起松亚杰的手。 “映蓝,我很认真的……”松亚杰沉嗓说着。“你上次要我帮你拼凑的始祖鸟骨骼模型,已经弄好了……” “那等会儿,再帮我把这个羊齿蕨种在露台……” 佟绮璐收到一盆四季花店送来的野玫瑰,那位叫赛恩的老板,协助她把花种在屋前的小庭院,浇好水,赛恩才告诉她,花是一位在附近海域探查古代沉船的海洋考古学家送的。 她知道是松亚杰。这些年来,他送的东西未曾断过—— 她还记得,她留下离婚协议书,在夏初晨祖母经营的老旅店住没几个月,就收到他的回函——他们离婚的证明。 大家都知道,他们离婚了。他的回复透过组织处理,请人寄了一个大包裹给她,除了他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还有一匹幼童玩的弹力小马。他信里说要给孩子抓周用的。 他是一个医师,不用她讲,他也知道自己要当父亲了,却毅然签下离婚协议书,而不是像居之样渴盼何蕊恩那样,来找她,在她身边陪她过安定的生活。那段时期,佟绮璐难过得不能自拔。她充着弹力小马的气,一度想把它充到爆,是女儿胎动阻止了她。那孩子在告诉母亲,她想要父亲送的小马。 她留下了这个离婚礼物,开始听他常唱、她爱听的歌。 《athousandkissesdeep》一遍一遍地在她的生活复转、回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临盆那刻,没有丈夫陪产——是她自己弄巧成拙的!叔叔说过不会让她失去丈夫,她竟自己把他丢了。 她押错赌注。她的丈夫不像居之样,她无法透过何蕊恩的方式,掌控丈夫。 她本以为他归返会来——实际换来真真正正的分离——她与韦安平联系,知道他们有个强势学生希望出队不要跟师长,师长应该把权力下放给他们,这般态度积极的学生,正中几个男人下怀,让他们从此过着悠哉教课的生活。听说,几个男人甚至经营起餐饮副业来,唯独松亚杰走上海洋考古之路。 那凌乱的几年,比战争像战争,她的心有场战役,渐渐在带养女儿与开设诊所忙碌工作后,趋于宁静。 这些年,他们有通信。打开计算机,她能看到他传递的消息,偶尔,还可以透过电视报导,知晓他们在哪儿发现什么古代沉船遗迹。她寄女儿的照片给他,让他知道女儿抓周,就是相中他送的弹力小马。女儿日益长大,对那小马越是喜爱。最近,他回信说是“父女同心”。她眼泪掉下来,一鼓作气回复他,女儿有个亲密干爹天天弹巴哈、郭赛克、舒伯特给她听,她生日时,干爹开船载她游海,他们在海上过夜,那男人说要永远当她爹地,便向她母亲求了婚。 “这花很会长,别看只有这几株,过不了多久,它会盘根错节把你的屋子包得像我的花店一样。”赛恩笑笑地对佟绮璐说:“到时候,你和piny不出门,变成野玫瑰王国的女王与公主!” 佟绮璐回过神来,不想昨天回信的事,她美颜微笑,眼睛看向在矮岩围墙边草皮上骑弹力小马的女儿。 “有什么问题要求救,打电话给我。”赛恩做个手势在耳边摇了摇,踩着流线型的飞石小径,绕过一棵缀满深粉红色苹果花的树,往敞开的漆白栅门走出去。“piny拜拜——” “花叔叔拜拜——”坐在弹力小马上的娇嫩小女孩扬高小手,不停挥摆。 “嗨。”赛恩的车驶离她家栅门口没一分钟,一个男人悠悠晃晃地,如入无人之境地走进来。他对女儿说:“你好吗?” 蜜金的阳光中,徐风带着海洋味,卷裹刚种下的野玫瑰香,扑袭嗅觉,尽管没有下雪起雾,佟绮璐依然想起男人送的野玫瑰,是当年插在她发上的那朵。 记忆之门一寸一寸被打开。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个o爵士从他妻子的家乡带了野玫瑰种子,洒在他的红色城堡里,后来那城堡长出一大片漂亮花朵——” “真的吗?”小女孩天真地问着。“漂亮的花花吗?” 男人蹲下身,掏出一个怀表,放至小女孩手中。“漂亮花花的家乡就在你住的地方,我找了很久,找到时间都不动了,才找到喔——” 小女孩眸光晶亮,看着掌心的熠熠闪闪的怀表,再看着男人的脸。“这是什么?叔叔也是花叔叔吗?” 松亚杰微笑,伸手摸着女人的小脸。“你叫piny上吗?” “这是pony。”piny头,顺便介绍她的弹力小马。“妈咪说,这是爸爸送给piny的——” “我知道。”松亚杰大掌抚上她和他一样鬈度的发丝。五官像她母亲,是个美人胚子,比起照片,真正碰触这水灵灵小姑娘,他才意识自己强烈渴望她用甜稚的嗓音叫他一声“爸爸”。 “叔叔为什么知道?”piny仰着娇憨的小脸庞,不明白地歪了歪头。 “我不是叔叔——”松亚杰一手感受着女儿真实的存在,一手拍拍弹力小马。“因为这是我买的。” piny眨可爱圆滚的眼睛,越来越不明白。“不是叔叔啊……”那是什么呢?piny苦恼喔—— “妈咪、妈咪……”回头找救星。 佟绮璐慢慢地走过来。这儿的天候不冷,气温宜人,但对住过荆棘海的人来说,算是夏季。她穿着布料飘逸轻柔的无袖洋装,麦绿色的,接近他们共同待过的组织标帜的颜色,也是他的家徽的颜色。 松亚杰把视线从女儿身上,移向那抹美丽如昔的请影。 她说:“好久不见,你好吗?亚杰学长——” 松亚杰将女儿抱起,目光凝定不转地睇着她。“嗯。好啊,我很好。”唇边扬起令人熟悉的讽刺笑容。“我的老师还说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呢——” “是吗……”佟绮璐光隐颤,红唇时而抿含,皓齿微咬下唇,欲言又止久久。“恭喜你。”好不容易,语调平稳地传出。她伸手抱过女儿。他完全不和她抢,温缓地松手。 “妈咪,叔叔……”piny揽着母亲,回头指着松亚杰。 “我是爸爸,不是叔叔。”松亚杰握住女儿小手,一掌抚着佟绮璐披在肩侧的长发。 佟绮璐心猛然一缩,似在泛疼,而后怦怦急跳。 “爸爸……”女儿的声音像发亮的小石子投进暗夜平静湖面。“为什么叔叔是爸爸?可是piny已经有爹地了喔……” 松亚杰摇头,笑着对女儿说:“你叫piny——松的,我的。”放开女儿的手,指指自己,一手仍摸着佟绮璐绸缎般的乌丝。 “她叫佟飘扬,”佟绮璐盯住他噙着笑意的温柔双眼。“不是你的。” “我不介意她从母姓,但piny远是松的——” “这个……”piny出声打断父亲嗓音,伸长另一只小手,一串链子滑出,折光烁耀的怀表在她小拳头下旋着圈圈。“爸爸的,这个要还给爸爸——” “这是你妈咪的,”松亚杰俊颜满是深刻的笑,不像平常时候的不经心嘲讽笑容。“piny乖,拿给你妈咪。” “妈咪……”piny转个身,面对母亲的脸,把怀表给母亲。“妈咪,爸爸说妈咪的!” 佟绮璐看着女儿笑盈盈的小脸蛋。男人朝她们靠近一步,原本摸着她发丝的大掌,沿着她抱女儿的柔荑抚下,滑过她弯折的关节,在她手腕停了停,掌心贴覆她的手背,又移动几寸。 “夏初晨真的向你求婚?”他问。长指摸着她的无名指,空的,她从来没戴过戒指,他们的工作让他们不习惯戴那种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佟绮璐看见了——他一靠近,她就看见他领口微敞的衬衫下,古铜色肌肤上冰蓝的宝石。为什么还戴着?为什么让女儿把怀表拿给她? 这怀表——当年她用来压镇离婚协议书,结果,他寄出离婚协议书给她,收回怀表——这他给她的定情物…… “好漂亮喔!”piny高怀表,瞳眸映着母亲的脸。“妈咪的……爸爸说妈咪的……”转头看,发现父亲站好近,叫了一声:“爸爸……” “是。”松亚杰做了个举手动作,而后摸揉她的头,逗得她格格笑。“开心吗?爸爸今天陪你吃饭好吗?” “好……” 女儿懵懵懂懂,不怕生,何况他说过“父女同心”。 佟绮璐不再吭声,抱着女儿转身,往屋里走。 松亚杰跟进,走到门厅边墙小花圃时,说了一句:“花已经种下了呀……” 野玫瑰才种下,佟绮璐已感到盘根错节的心烦意乱。 松亚杰倒是泰然自若,进她的厨房,做午餐给她们母女吃。 她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他说的“父女同心”——女儿对他做的菜很捧场,以往不吃的小甜豆和笋瓜,全在他的一面说故事一面喂食下,开心地吃光光。那些父亲们说床边故事,他则是说餐桌边故事。午睡时,换成唱床边歌,唱她也爱听的歌。 佟绮璐倚在起居间与卧房通口滑门边,静静看着那个半卧在帘掀起的四柱床畔、拍抚着女儿肩背、低哼着歌的男人。 这算不算重逢? 他来干么? 他一手撑托脸庞,斜躺的姿势,使他的衬衫领更加敞开,那条宝石项链几乎掉出衣襟,随着他哄女儿的动作,悠摆着。 当年,他们重逢时,他就是穿那样的衬衫,举动也像现在哄女儿这般温柔,温柔地,对待她。 她深深记得,他跟她说—— 上午十一点,在桥堡花园,别再迟到了…… 握了握掌心的怀表,佟绮璐在松亚杰抬眸的刹那,旋足退至起居间,坐往落地窗前的午睡沙发。她把脚缩到椅子上,轻轻侧躺而下,望着外头露台的阳光投影,她弹开手里的怀表,表针太动—— 停了!连日期也不是今天! 怎么会这样? 佟绮璐坐起,按合表盖,再弹开。表仍旧静止的!她顿时明白了—— 他们之间早没有迟到这回事,时间都停了呀…… 宁谧的午后,三楼露台的充气式孩童戏水池里,没有一个小女孩在那儿掬水玩耍,她今天乖乖地睡午觉,睡得很沉,静得没一点鼾息传出。是时间真的停了吗?什么都不动了,令人难过。 “绮璐……”像是走末日夜道,歧路太多,几条遇不到提灯人,希望破灭之际,突来一声划火柴幽响。 “绮璐……”男人唤着她,脚步踩着地毯,完全无声,使他的嗓音格外清晰。 她看着大片落地窗玻璃,太亮了,找不到倒影,找不到自己,也没有他。他却已在她背后,无预警地把手放在沙发斜成一个拥抱弯的背靠上,徐缓移身至前头,落坐她身旁。 “为什么停了?”她握着怀表,一开口,眼泪竟掉了一颗在表上,恰恰滴在那青羽图饰。 他怎么说—— 这其实不是青羽,是他的家徽,松的针叶——刺得她不流血也心痛。 “为什么停了?”她开始捻转怀表上缘冰冷的钮,觉得指腹好痛,好像那钮太久没调,卡死了,怎么也捻不动,表针无法动起来。她浑身发起抖。“为什么……”嗓音呢喃。 松亚杰握住她颤抖的双手。“你太久没转它,当然会停,动不了。”他故意的,在来见她之前,故意把表调成当年压在两张离婚协议书上的状态…… 他们之间,该从那一刻起。 松亚杰俯下脸庞,看着她垂首掉泪的美颜。“你当初花多少时间弄那份协议书?”他问。“签下名时,是不是也是这种表情?” 佟绮璐对住他的俊颜,双眸眨颤一下,水光又盈涌。“你是什么意思?”重复这句话。 松亚杰没回答,唇直接封住她的嘴,将她放倒在沙发上,深深吻着她。 佟绮璐抽气,逸出明显哭声。他的舌头直窜她唇里,裹住她压抑的粉舌,唤醒她昔日的热情。 好久没这样了——没有一个深得教人心感慊然又泛疼的吻—— “……athousandkissesdeep……”他安沉的嗓音在念着诗般地吟诵。 佟绮璐咬着他的舌,双手抗拒似地揪抵他胸前。 松亚杰抚着她泪湿的芜颊。“你不让我好过就是了……”低喃着,另一掌已经伸至她肩背与沙发绒面,摩挲地扯下她的洋装拉炼。 到底是走了一条歧路,才又重逢。 ☆☆☆☆☆☆ 松亚杰捡起地毯上的衣物,从口袋里取出烟具和一张折得方正的纸,再把衣物往沙发上的睡美人盖,看了她一会儿,俯脸吻她红润的唇、睫毛浓密沾泪的眼、秀挺的鼻,长指依恋地轻揉她耳垂。 “要不要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那一年,他归返时,没马上回家,先至安秦家的餐馆,借厨房做了一个圆面包。他想,妻子这次生日,他没能陪在她身边,总得补过。他在“等待太阳”买了双心蜡烛,准备回家点在亲手做的圆面包上,让妻子许愿。这等惊喜,他相信妻子一定会喜欢。他知道她肚子里有了他们的爱情结晶,当他被军方带走,她来保救他时,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她走,让她回安定的地方。他听过其它慈善队伍,丈夫被捉、妻子营救遭凌辱的惨事,他无法见那种事发生在妻子身上,那更会使他发疯。他在战地有太多事没处理好,他是领队,不能放任驻扎地有遭屠杀、夜袭的可能,自己逃跑,他只能让妻子独自走,这已是身为一个慈善人最大的自私。幸运的是,几小月过去,他们教育出的热血学生扛下师长领队的责任,他们从此成为真正的师长,退出第一线。 他因此能回家与妻子聚首,等待迎接新生命。怎奈,他一进门,看不到妻子身影,倒是找到两张离婚协议书——她签了名,连日期都填了。他看着那他一生绝对谨记于心的数字,面包、蜡烛掉了一地,像是着魔地,他执笔,实现了妻子那年的生日愿望…… 摸出椅边抱枕下开了盖的怀表,调了调,松亚杰让它重新动起来,放回妻子胸口,把她的手覆上,他吻了吻她手背,起身,拉开落地门,踏出门外,站在露台,摊开折得方正的纸张,用打火机点燃它,再拿燃火纸张点烟抽,他嘴吐白烟,眼看纸张烧成灰烬随风而逝。 “绮璐……” 就在一切归于平静的这一秒钟,男人的叫声响起。 “绮璐,今天下午不看诊……” 夏初晨从楼梯口小厅一走进心爱女人的起居间,目光无偏无移地直射落地窗外露台上的赤裸男人。 松亚杰闻声转过头,一看是好久不见的初晨学弟,唇边立刻出现嘲讽笑容。“嗨,”他捻熄烟蒂,走回屋内。“好久不见,你好吗?初晨学弟……” 夏初晨俊颜倏然铁青,瞪着男人嚣张的姿态。“这怎么回事?”声音从牙缝迸出。 松亚杰摊手。“我刚和我妻子做完爱。”态度大方。 简直无耻!“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夏初晨吼了起来。 “你哪儿打听来的错误讯息?”松亚杰笑着反问,好心地为昔日学弟解释。“我和绮璐是在高顶结婚的——你知道吧,就是无国界旁那个婚姻法没有离婚这一条的国家,所以我的妻子始终是我的财产,你不要想觊觎——” 砰地一声巨响,像是当年富豪少爷跳冰海事件重演,夏初晨奔出这幢当年他帮心爱女人找的屋宇,飙车离去。 松亚杰听见了轰轰的引擎声,想必学弟依旧开着可以承受两颗手榴弹爆炸威力的车,他沉沉低笑,坐回午睡沙发,摸着妻子的睡颜。 她微睁眸。“怎么了?”语气、神情皆未醒,懒柔柔。“我好像听见初晨的声音……” “没事。”他说:“你作了梦,一切都是梦……” “嗯……”她闭眼,握着手里的怀表。“好长的一个梦……”轻声细语梦的内容,皆是这几年夫妻分离的生活——夏初晨如何帮她找适合她起家创业开诊所的房子,她和他永远是朋友…… 听起来,他得好好谢谢富豪少爷学弟。 “梦里,你还说你的老师要把女儿嫁给你……” “你已经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松亚杰吻住妻子的嘴,躺下躯干,将她拥入怀里。“时间还早,再睡一下……” 她又睁了一下眸,弹开怀表,微瞥移动的表针,笑了。“嗯,再睡一下……” “嘘……女儿睡得正甜,别出声。”他吻住她的唇,夫妻俩一起闭上眼睛。 ☆☆☆☆☆☆ 当晚,佟绮璐家的餐桌出现一个圆面包。 松亚杰又烧掉一张纸,点燃插在圆面包上的蜡烛,说:“生日快乐,绮璐。” 女儿开心拍着手,学父亲对母亲说生日快乐。佟绮璐瞥瞧火焰吞噬着的纸上文字,惊讶地跑往书房,找不到她的那份离婚协议书。 回餐桌时,丈夫温柔地看着她,说—— “绮璐,除了当年十八岁能力不足的松亚杰,之后,你的任何愿望,我一定都帮你实现。” 她这才顿悟,她签离婚协议书那天,正是自己的生日!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同时流下泪,走向丈夫,为这个爱她爱到什么愿望都要帮她实现的男人,献上一个深深——一千个吻的深度——的吻。 终章 他想,他永远无法退离战地,一场男人战争等着他。 夏初晨竟不告一声带走在庭院玩弹力小马的piny,连人带马地带走。妻子说,不要紧,他会送她回来。等了几天,那家伙仿佛真当piny自己的女儿,霸占她。 松亚杰于是报了警,说女儿被绑架。夏初晨锒铛入警局。最后,妻子拉着他,亲至警局化解误会,夏初晨才得以走出警局。 站在警局门外这刻,松亚杰看着妻子趋近夏初晨车边,为他向夏初晨道歉,他不禁想起那年她深入军舰救他的事。 他迈步走向妻子,抱住她。 “我跟初晨说几句话——” “我来说。”松亚杰打断妻子嗓音,吻吻她的唇,摸摸她的美颜。“你上车等我,一会儿去老旅店接女儿。” 佟绮璐点头,走开一步,又回首:“别吵架……” “放心。”他摆手。她才安心离去。 “你想做什么?”夏初晨看着佟绮璐背影渐行渐远,语气很冲地说。 “没想做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是天生走歧路的男人,战地也待久了,不在乎随时来场破坏革命,你不要太得寸进尺……”松亚杰伸手进窗,拍拍夏初晨的肩。“不要继续在爱情歧路上徘徊了,初晨学弟……” “疯子!”夏初晨没在爱情岐路上徘徊,只是进了死胡同走不出来。 后来,夏初晨没在爱情歧路上徘徊,只是进了死胡同走不出来。 佟绮璐随着丈夫的海洋考古工作,也到了海上,在夏初晨堂妹夏明灿的巨大邮轮当船医,船停靠荆棘海无国界时,她不上岸,她知道丈夫也在海上,也因为当年那个他们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家——那幢老旧公寓已拆除,所以无须上岸。现在他们的家在海上,丈夫说,年老之后再回组织养老。 念情的女儿时常想起干爹夏初晨——干爹那次把她的弹力小马载回老旅店,一直没还她,害她耿耿于怀漂泊在海上,直到某年,弟弟出生,爸爸又买了两匹小马,她终于不再想绕进死胡同里的干爹了。 真是幸福极了呢! 【全书完】 后记 三十岳靖 什么三十? 三十岁?早过了好几年。 想来,时光要跟三十扯上,说不容易,还真是容易,实际过起来,果然是咻地就过去了。 真是三十火力全开呢! 当年,本人跟编辑说,我要写三十本书,然后封笔退隐。编辑回答本人:“好,你要加油。” 好,我要加油,加油走向封笔退隐之路! 本人抱着革命般的心情,披荆斩棘、任性妄为、一意孤行、被浇冷水、被嘲被讽……走了八年近九年,终于也走到了这儿—— 三十。 第三十本书,书名叫《歧路》。我的编辑莉莉周周(临时化名,我想她应该会很喜欢,我记得好久前,她跟我提过“青春电幻物语”)说,这书要摆上书展,叫“歧路”会不会不吉利?因为本人经常乱取书名(其实我很认真,但是总有人觉得我在“乱”,拜托不要再误会我好吗?),听说严重影响某些观感。好吧,如果从以前到现在,本人认真取的书名真有造成什么不舒服不愉快不想看不爽翻,那么,我很抱歉,不过,我想,要造成上述那些,书名应该不是主要,大概是我这个人本身有问题。 真奇怪!大师说我廉贞坐命,桃花多、人缘好,星座专家说我太阳射手金星射手,魅力四射、吸引力十足,偏偏,我的感觉不一样,我好像比较偏向生来惹人嫌,仇人多…… 啊,我又扯远,走岐路了。 回归正道,这篇是来说一下本人踏上言情小说创作之途的心路历程,但,实在也由于时间久远,回头看不清楚,有些往事早记不起来了。简而言之,这路是我自己选自己决定。损友说,要欢喜做甘愿受。所以,什么苦水,就当做作没有好了。也就是说,一切皆欢乐。 编辑莉莉周周小姐大概不会这么想,因为本人老是让她不好过。干这行,本人最对不起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劳苦功高的莉莉周周小姐。话虽如此,本人往后应该也不会让她好过…… 啊,我的意思不是我是虐待狂,而是有些事不是我所能控制,所以,莉莉周周小姐,往后还是请你继续劳苦功高下去。本人谢谢您! 唉呀!我在干什么?明明是要说“三十封笔退隐”事,搞得好像得奖感言。 总而言之,本人在2000年3月踏进这一行,迄今已出了三十本言情小说,如果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本人一向说话算话,但是《微途》让我信用破产过;怎么说呢,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什么时候要生病都不知道,我昨天照例在住家附近的国小操场慢跑十五圈,跑到第十五圈,好像不如平常喘累,应该可以再跑十五圈,于是跑了三十圈做结束,一口气增加一倍距离,我觉得自己好厉害、身强体健,第二天就鼻窦炎发作,头闷胀、脸像是被无数夹子紧夹般不舒服…… 所以呢,三十走来,本人最大的感触是—— 话不能说太满、事情不能想得太美,不是凡事都能顺意,权利义务还是要履行完毕完满……因此,我想,我暂时还不能封笔退隐吧!(至少在2009年结束前应该都不可能……) 那么,我来说一下三十以后的期许吧…… 啊,话不能说太满、事情不能想太美,“满招损”是我最怕的,“秘为贵”才是我的处世哲学,我想,我还是不要期许好了。 一步一脚印默默地行进就是了。 基于“默默”,我就不要说太多了,以后,当然也不可能出《临之书》、《之书》(kai常言:你要干这行,要写家族人物,就把它搞得很大很多很长串,搞成要出《临之书》、《之书》这是x嘲讽加泼冷水式的鼓励。唉,手足情谊啊……),所以,请尽情随想随读。但是,请不要再取笑(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姓)叔叔的名字“多明我”,身旁唯二之一、勉强算是本人干这行的参谋与秘书的朋友说我造孽害死人,人家长辈的名字明明很具意义而深奥,随便教我用进书里,被人取笑。 拜托—— 本人哪有随便用,本人也是因为觉得x多明我叔叔的名字具有深意气魄性才用的,何况——姑且不论这名字真有其人——创作想象大无限啊!这时候,真想大喊小野洋子的名言:“我是女巫,我是婊子,我才不管你们说什么呢!” 好吧、好吧,我其实还是很在意,并且必须承认——继莉莉周周小姐之后,另一个本人实际对不起的苦主,非x多明我叔叔莫属了。真的很抱歉,一切都是本人的错。 最后,本人衷心感谢挺岳靖到三十(不管你是从2000年3月开始,还是2009年的现在加入)的朋友们—— 本人这个三十真的是走来不易而摇摇欲坠,真的—— 有你们大好! 另外,莉莉周周编辑顾虑《歧路》书名不吉利,因此,朋友们,如果你在书展上正好拿着岳靖的第三十本书,并且遇见本人,请跟我说一声—— “岐路大吉大利”! 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