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敌大小姐》 第1章 夜,温柔如丝,宁静如画,明亮的月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崎岖的小路上。 多草的山路吞噬了足音,林瑛快步走着,并未陶醉在这片温柔与宁静中。因为她知道,这不过是个假象。从倭寇的战船冲破永宁湾的海浪,踏上永宁湾土地那天起,这里再也没有了温馨和宁静! 「小姐,危险!」 忽然,走在前面的护卫发出警告,她霍然止步,震惊地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正挥拳将她的护卫击倒,她的心脏因恐惧而猛然收缩。 「小姐,快跑!」紧跟着她的另一个护卫抓着她跑进树林。 她挣脱他的手,急切地说:「不行,我们不能留下他!」 护卫急了。「小姐,我们是为保护妳而来的,只能先以妳的安全为主,其它的都不重要,快走吧!」 说完,他不管她如何反对,抓起她就跑。可才跑出几步,便感到劲风袭来,忠心的护卫仅发出一声闷哼便匍匐倒地,彷佛死了般地再无声息。 她好似被人猛推一掌,重重地仆跌,倒在护卫身上。 抬起头,淡淡的月色中,她看到他紧闭的双目和苍白的脸,不由得惊骇地坐起身来,却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彷佛一道剪影矗立在大树下。 她发出一声惊喘,然而眨眼间,那黑影来到她面前,粗壮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将她从地上拉起并压靠在他坚硬的胸前,而他的双眼机敏地扫视着四周,确定她没有其它的护卫跟随着。 他非常高大,浑身散发着强大的力量。她想看清楚他,但树林里很黑,除了他闪闪发亮的双目外,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她shen体的每一处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与他的贴近。 他是谁?倭寇吗?他会对她怎么样? 她不安地想,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可是恐惧和忧虑随着他的沉默积聚成巨大的压力,促使她无法克制地拚命挣扎、扭打、推拒,并张开嘴咬了他的手。 他低咒一声地抽回手,在她张嘴想喊叫时,将一团织物塞进她的嘴里,接着她的双手被扭到身后,一根感觉像是草却坚固异常的绳索,绑住了她的双腕。然后他粗鲁地抱起她,将她甩上肩头,大步走出树林。 这番折腾中,她的发簪掉了,发髻散了,满头青丝披散在他的肩上和背上。她的喉中梗着被压抑住的叫喊,胸口狂跳得彷佛能震垮整座山林。 出了树林,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奔跑。 在一个山坡上,他忽然发出两声类似斑鸠的啼鸣。接着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却没有人说话。从纷沓的脚步声中,她猜测起码有五六个人。 从他们行踪诡异、随意杀人来看,他们就算不是倭寇,也绝对不是好人。 想到此,她的心绞成了一团,不知他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彷佛过了一辈子,她终于听到有人说话,声音低低的,好像害怕吵醒什么人似的,而她一句都听不清。 当她的双脚被放到地上时,差点儿摔倒,俘虏她的男人立刻伸出大手抓住了她的身子。 透过散乱的长发,她看出自己正站在一个不大的帐篷里。 一盏油灯搁在地面的石板上,石板旁有个睡铺。 忽然,挡在她脸上的头发被撩起。她心头一颤,却听到一声错愕的惊呼。 「老天,是妳——阿瑛?!」 当看到眼前美得让人屏息的小脸时,高大的男人恍若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蓦然放开紧抓着她的手,后退一大步。 这女子有着光滑的肌肤和修长的眉,眉心那粒圆形红痣令她显得神秘而妩媚,墨玉般的黑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丰润的红唇被塞入口中的织物撑成圆形。 而她也认出了他,并如他一般震惊。然而震惊之余,她清澈美丽的双眸绽放出喜悦的光彩。可惜她不能说话,只能将散乱的长发用力甩到脑后,向他走近。 「站着别动!」他厉声阻止道。 她僵住,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还是那样威武英俊,灯光在他突出的五官投下阴影,将他在长睫毛下闪动的双眼衬得格外明亮。他线条清晰的脸上肌肉紧绷,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嘴形透着刚毅和决然。可在他看她的眼神里除了震惊,还充满了恨意。 恨?为什么?她因困惑而微蹙双眉。 好一晌,他们瞪着对方,空气中只有他与她的呼吸声。他突兀地抓过她的肩,将她拉到油灯前,锐利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彷佛要确定她确实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似的。 他与她的脸仅在咫尺间,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也可以感觉到他愈加高涨的怒气。就在她怀疑他是否会就此掐断她的脖子,让她一命呜呼时,他忽然扯掉了堵在她嘴里的织物,并将它甩在石板上。 尔后,他的动作全然停止,就连目光也变得呆滞。 她因为喜悦而感到晕眩,激动地说:「郭大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呀!你知道吗?倭寇攻占了合欢岛,你娘和芙兰、芙蓉都在岛上。」 他冷硬地说:「是的,我郭逸天回来了。我奉圣谕回来剿灭倭寇,我会夺回合欢岛,救出我娘和我的妹妹,重建永宁卫。可是妳呢?妳到底是谁?」 他瞪着她,无法相信自己亲手抓到的俘虏,竟是自己心目中最美丽单纯的女子。 「郭大哥,我是阿瑛啊!」 「是的,妳是阿瑛,可妳为什么不说妳是林家的阿瑛,是郭家的仇人阿瑛?」他声音不大,可其中所蕴含的怒气极其吓人。 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的林瑛被吓到了。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惊惶地说:「我……我不是你的仇人!」 「不是吗?」他发出愤怒的冷哼。「少装出无辜的样子!如果不是我跟踪妳大半天,亲耳听到妳的护卫怕妳哥哥发怒劝妳返回林家堡的话,我恐怕真会再次被妳林大小姐所骗!」 「你跟踪我?」彷佛没有听到他的咒骂,她惊讶地问。 「没错,我跟踪妳。」他的面容变得更加冷峻。「我很好奇,一只美丽的小鹿,是如何从防守严密的恶虎嘴边大摇大摆走出来的?」 「我没有大摇大摆,倭寇虽然封锁了永宁湾,但他们害怕魔鬼滩,我是从那里溜出来的。」 她的回答令他的目光一凛。「少编瞎话,别忘记我是谁!魔鬼滩此刻正是涨潮之时,除非妳会飞,否则怎能衣鞋不湿地走到这里?」 「那是因为我走了一条密道,它不需要涉水。」见自己一再地被他误解,她感到十分伤心痛苦。 看到那双明亮清澈的乌瞳霎时盈满泪水,他的心一颤,视线定在她的身上。 她高昂着头颅站在他面前,身躯挺得笔直。哪怕神情疲惫、面带悲凄,可仍如他记忆中那般美丽,那双与他对视的目光一如往昔般充满了爱慕与崇拜。 过去,那目光每每扰乱他的心神,此次也不例外。但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和自己目前面临的困境,他实在无法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 三个月前,以日本武士黑山秀男为首的倭寇大肆侵扰福建惠安、永宁一带,直接威胁到广州、泉州的安全。由兵部推荐,出生永宁合欢岛,靠战功擢升为宁台参将的他奉诏出任永宁卫指挥使,从浙东带兵前往平倭。 从接到圣旨、集结军队到离开浙东赶赴此地,他只用了正常换防所需不到一半的时间。然而,一路走来,他不断得到坏消息:倭寇登陆、惠安城被毁、永宁卫指挥使战死,泉州告急…… 尤其令他痛苦不堪的是,今天傍晚登陆时,竟获悉他的家——合欢岛已于昨日清晨被倭寇攻占,母亲和岛上数千居民被囚,大妹妹郭芙兰负伤坠海,先被倭寇俘获,再被世仇林家堡堡主擒走。国难家仇纠结在心,令他坐立难安。 在山坳扎营后,他即带了几个亲信前往永宁探查敌情。 归途中,遇到几个形色匆匆、言辞可疑的人,于是他暗自跟踪,不料却从他们的对话中获悉,其中那个全身着黑衣戴头帽的女人竟是林家堡的大小姐,这个发现令他情绪一振。 他早就听说,林家堡堡主林啸虽然无情,但对他唯一的妹妹非常保护。因此他决定抓捕她,用她来换回芙兰的自由。 郭、林两家的祖先数百年前为避中原战乱,携亲带友迁徙来此,前后看中了长满合欢树的无名岛,并为争夺占领权大打出手。最后林家战败退出合欢岛,在与之一溪相隔的象鼻山筑堡定居,从此两族互为仇人,誓言永不往来。 可令他吃惊的是,这位世仇之女竟然是他早已认识的、妹妹们的好朋友! 林啸抓走他大妹,行趁火打劫之实!林家女儿把他——堂堂合欢岛岛主、大明朝武功赫赫的大将军骗得团团转。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新仇,他绝对要与旧恨一起清算! 带着难以释怀的愤懑之情,他怒瞪着林瑛。他恨她的欺骗和伪装,更恨她直到此刻还敢用那种充满爱慕的目光看着他。「林小姐,妳隐瞒身分在合欢岛出现,还很得意我的两个傻妹妹都被妳的小把戏给骗了,是不是?」他恨声问。 面对他的怒气,她惶恐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合欢岛收留的孤女?哈!」他不给她机会解释,继续讽刺道:「我记得芙兰、芙蓉是这样告诉我的,那一定是妳哥哥为妳出的主意,对不对?这么多年,妳竟然骗取了我家人的信任和欢喜,甚至连我也差点动了心。对此妳一定很有成就感吧!说不定这次倭寇攻占合欢岛,独独放过妳的林家堡,也是妳的功劳……」 他毫无根据的推断刺伤了林瑛的心,她不能让他亵渎自己的感情! 「不要这样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欺骗你。林家堡能逃过此劫,是因为石墙十分坚固,倭寇打不下来,才改为全力攻打合欢岛。」她靠近他,试图说服他。 他彷佛无法忍受她的靠近似地猛然推开她,令她差点摔倒。 他及时抓住她的胳膊,发现她的shen体颤抖不已,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想起她的欺骗和生死未卜的母亲、妹妹们,他的嘴残酷地抿起。「妳不必再作解释,我该知道的事都知道了。」 他的冷酷和偏执激怒了她,她勇敢地抹去泪水,站直身子对他说:「你少自以为是!你所谓的知道,不过是凭你自己的想象臆断出来的,那不是事实!」 他的目光由她愤怒的眼睛转向她鼓动的颈,再滑向她挺身玉立的身躯。 因为被反绑着双臂,她的腰背挺得很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凹凸有致的身子吸引。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她更加丰满成熟了。不过记忆中每次见到她,他都有同样的感觉。但这次不同的是,她不再是笑靥动人、干净整洁的漂亮姑娘,而是一身狼狈、神情沮丧的俘虏,他对她的欣赏和好感也变成了鄙视和愤怒。 想到自己曾对她的美丽心跳不己,曾因她的崇拜而感到自豪,更曾为她的爱慕而喜悦。他不由得怒火攻心,一把扯过她的手臂,将她手腕上的绳子解开扔在地上,怒气腾腾地说:「好吧,既然妳认为那是我的臆断,那就让我听听妳的狡辩吧!」 双手一恢复自由,林瑛立即抓着他的手臂,十分焦虑地说:「郭大哥,那不是狡辩。」 「少啰唆,就从妳如何欺骗我们开始说吧!」他再次挥开她,拒绝她的靠近。 他绝决的态度让林瑛心里发凉,喃喃道:「我永远不会欺骗你……」 「说谎的林家人!」他低声的咒骂打断了她的低语。 她没有回嘴,继续喃喃地说:「以前对你隐瞒身分,是因为我害怕说出我的身世后,就再也见不到你。如果我知道今夜抓我的人是你的话,我绝对不会反抗。」 「是吗?」他冷笑。 她认真地点头。「是的,请你相信我。」 「那芙兰和芙蓉呢?妳是不是也想告诉我,妳没有欺骗她们。她们知道妳的真实身分,却仍然乐意接纳妳?」 他的讥讽和冷漠像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窝。她强忍着心痛回答他。「是的,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林家堡的人,但她们没有排斥我,还带我去合欢岛。」 「妳的混蛋哥哥呢?他也很高兴把妳送到世仇的斩刀下吗?」他讥诮地说。 眼泪在眼眶里滚动,她用力忍着不让它们坠落。「我哥哥不是混蛋。他只是和你一样,被家族的仇恨魔咒困住了。而且他从来不知道我去合欢岛的事,否则他会把我锁在塔楼顶。」 锁住!想到纤细娇小的她被终日锁在黑暗的塔楼,一抹从不曾预期的怜悯浮上心头,但他立刻将其排除。此刻,他不能再对她抱任何幻想,他与她本是世仇,如今再加上她的欺骗和她哥哥的所作所为,他与她注定是敌非友。 林家人个个狡猾,他们会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一切,永远不能相信他们! 看着她貌似纯真的面孔,祖父和父亲生前的训诫回响在耳边。他提醒自己,不必在乎她的说谎,因为她算不上什么,用她救回芙兰才是重点。 他冷然转身走离她,充满鄙夷地问:「那么妳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令妳不顾自身安危,一个年轻女子深更半夜的在山林里乱跑?」 「是……我想去泉州府求救。」 「走路去泉州?」 撒谎!他的嘴角轻蔑地扬起,不得不佩服。即便如此,那双与他对视的美目依然清澈澄明。 见自己的解释根本没起作用,反而导致他更多的敌意,林瑛觉得非常沮丧,但仍振作精神告诉他实话,希望以此证明自己:「我真的是从密道溜出来的。」 「又是密道?」他朝她皱起眉头。「林瑛,妳真的以为我很好骗吗?」 女孩脸色苍白,情急地说:「郭大哥,我没有骗你!那密道是我和芙兰、芙蓉一起发现的,它有好几条通道,还可以通往合欢岛。」 她认真的神情让郭逸天略感犹豫,身为合欢岛继承人,他当然知道岛上有很多海蚀洞可以相互贯通,但他从未听说有任何密道可达林家堡。 不过他也明白她也许并没有撒谎。他在很小的年纪时就被爹娘送去泉州少林寺习武,在合欢岛居住的日子并不多,因此对合欢岛的认识并不完整。 可是他不想在她面前承认,更不想被她主导了「审讯」的方向。 「算了,省省力气吧,直接说妳到底离家干什么?」他语气冷淡地转回话题。 「我确实是去泉州。」面对他的怀疑,林瑛心口发痛。「不管你信不信,我与芙兰、芙蓉是好朋友,得知今晨合欢岛落入倭寇之手,岛上无人逃出时,我很难过,想去泉州府求救。为避开倭寇,今夜特意带了两个护卫逃出堡。」 「妳真好心。」郭逸天发出冷笑。「可据我所知,合欢岛并非无人逃出,只不过这个人不是自己逃出来的,而是被人抓走的。」 他瞪着她的眼睛冰冷而无情,她的心痛苦地揪着。「是的,我听说芙兰坠海后不幸被倭寇抓走了。」 「妳听说的没有错,我妹妹确实不幸,可抓走她的并不是倭寇。」 「不是倭寇?那是谁?」他充满敌意的眼神令她浑身发凉,明知道最好不要问,但对芙兰的关心令她无法住口。 「真会装,妳分明知道是妳哥哥抓走了她,却想在这里装好人!」 他强烈的指责让她大吃一惊。「不,我哥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妳当然会那样说。」他轻蔑地冷哼。 不要这样,你应该相信我!她想对他大吼,可他不屑的神情让她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木然地看着他——这个她从八岁起就爱上的男人。 她的眼睛将她未出口的话全都表达了,因此他以无可置喙的语气正告诉着她:「妳不必费心为他掩饰,因为毫无意义。等我用妳换回芙兰后,自然会放妳离开,在那之前,妳得老老实实地跟着我!」 跟着他! 她听到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而后是全然的寂静。 那是她渴望多年的邀请,是她愿意用生命交换的允诺。可他不该用那么冰冷的眼神看着她,不该用那种恐吓的语气告诉她,更不该将她当作仇敌对待。 当他说完那番话,自负地站在那里等待她顺从的回应时,她觉得心中矗立多年的神祇正在坍塌,最美好的情感正在被支解。 此刻,那双在梦中总是与她深情对望的黑眸正冰冷地注视着她,其中透露着干练的色彩和丰富的阅历,不带丝毫温情,却有太多的仇恨与怀疑。这不是她能够读懂的眼神,更不是她梦里追念的! 在泪水流出前,她转身往帐篷门口走去。她得离开这里,在失望将她击倒之前,在失去理智出手打他之前,她必须离开,到无人的地方去舔舐心里的伤痛。 可是她走不了,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还来不及惊呼,她的鼻子已撞上一副坚硬的前胸,他低沉的声音震动了她的耳鼓。 「妳想到哪里去?」 他的碰触在她身上引来一阵轻颤,心也怦然乱跳起来。她惊慌、窘迫地用手顶着他的胸脯,想逃离他散发着炽热阳刚之气的shen体。 但他不让她逃走,只允许她用双掌顶在他的胸膛上。于是她用力撑着他,以确保自己的脸与他的shen体之间有适当的距离。 可是他对她的吸引力实在太强。当他俯身向她时,他身上的热力令她四肢发软;当她盯着他脸上线条优美的肌肉和轮廓完美的双唇时,她的嘴巴因忆起他曾在她额头上留下的亲吻而变得干涩;当感觉到手掌下他雄壮的胸膛有力的起伏时,她的小腹不知羞耻地收缩,她为自己不自重的反应感到羞愧,却无法阻止。 「我要去找我的护卫。」她垂下头虚弱地说,内心感到惶惑和不安。 「妳现在是我的俘虏,有听说过俘虏可以来去自由的吗?」他的声音充满着调侃。可当她抬头看他是否带着笑意时,只在他脸上见到冷峻和无情。 「他们是为保护我才得罪你的,不该任由他们死在路边。」 见她是真心关心属下,他声音略微放缓,道:「我只是轻轻点了他们的穴道,死不了,说不定此刻已经回到林家堡了。」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你把他们打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愤怒令她忘记了羞涩,她用力推他,并发出低声抗议。 他将她抓得更紧,紧得她相信自己的手腕必定留下了淤伤。 「坐下,没有我的许可,妳不许离开这里!」他将她推倒在睡铺上,可她立刻跳起来往门外跑,他轻松地将她拦住。 「让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冷酷的脸!」她反抗他。 激烈的挣扎使她散乱纠结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她与他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愤怒,他能准确地察觉到她的恐惧。 「我很抱歉妳不得不看到我这张脸,因为现在妳是我的俘虏……嘿,不要乱动,别逼我伤害妳!」他的回答引起她更激烈的反抗。 为了避免她的撕打伤及她自己,他用双手抱住她,将她禁锢在怀里。而当他的双臂环在她腰上时,她的身子僵住,让他享受到了片刻暖玉温香抱满怀的甜蜜,那让他有一剎那的失神。 就在他刚想放松双臂时,她忽然更加用力地挣扎,而她的心在他紧密的拥抱下如击鼓似地狂跳着。 「安静下来,否则妳只会伤到妳自己。」他抱紧她,在她耳边警告道。 「我不想安静!」她因过度的愤怒和委屈而失控地拍打他的胸脯,任泪水汩汩不绝地流下面颊,沾湿凌乱的长发。「骗人的,全是骗人的!」 她深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也为过去那么多年对他的痴恋痛心。她没有想到,一个美梦的破灭居然如此令人伤心。 听到她的话,郭逸天的目光一凛。「除了妳欺骗别人,没有人欺骗妳。」 「有!所有传言都欺骗了我!」她抽泣道。「你根本就不英明也不公正,你不是英雄,不是我心目中的郭大哥,我……竟爱了你这么多年!」 她的眼泪晶莹剔透,她的伤心如此真实,她对他的谴责令他震惊不已。早已习惯了她的爱慕与崇敬,忽然听到她对他的否定,他顿时感到很不舒服。 「我早就告诉过妳,不要说那个字,因为妳根本就不懂它的涵义!」他的脸彷佛戴上了面具,声音冷漠而尖刻。 「不,你才是不懂爱的人!」 她的坚持令他面色凝重,低沉地说:「缺乏诚信的爱要来何用?」 她的身子猛然一颤,他的言辞虽然冷漠,却流露了失望和痛苦。若非有情,他怎会有如此痛心的结论? 难言的愧疚感令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我从来不想欺骗你……」 「我不需要妳的解释!」他打断她,抓住她的双臂摇晃着她,彷佛想将她从对他的迷恋中摇醒。「收起泪水,我讨厌看到它们。我从没说过我是英雄,那些传说也不是我编的,是妳自己傻得要去相信它,又怎能怪别人骗了妳?」 他的摇晃令她感到很不舒服,脸色变得苍白。 发现她的异状后,他立刻放开握在她手臂上的双手。 当她瘫软地往下坠落时,他将她搂在胸前,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拂开覆盖在她脸上的长发,严厉地说:「睁开眼睛看清楚,这才是我——郭逸天,我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不是无知女孩幻想出来的英雄,我会生气骂人也会打仗杀人,所以如果妳相信传言,那只能说妳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她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感受到他托着她shen体的双手所传递出的温柔,彷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与他初次相见时的情景:他们靠得很近,就像现在一样。他轻柔地为她额头上的伤口抹药,用轻松的语气安抚她。让她为他心跳、为他脸热、为他欢笑……这样的男人怎会有颗冷酷的心? 咽下泪水,她轻声问:「除了生气骂人、打仗杀人,你会笑会哭会爱吗?」 他僵住,双眼闪过一束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火花,但她仍捕捉到了它。于是她的心生出希望,可他冷酷的话语迅速将那微弱的希望之光毁灭。 「会,我当然会笑会哭会爱,可这所有一切都与妳无关。因为妳永远是林家人,当我笑时会是妳悲伤的时候;当我哭时会在妳看不见的地方。而我爱我的家人,所以如果谁要是敢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会让他一辈子活在地狱里!」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伴着冷硬的目光似刀剑般刺入她的心脏,他的「家人」中永远不会有她,她的位置早已被钉死在他的「仇敌」名单上。 他的双臂仍圈着她的腰,可他的恨意冰冻了她。她浑身冰凉,筋疲力竭,除了僵立在他怀里外,再也无力反抗。 郭逸天知道应该放开她,可是将她轻拥在怀里的感觉出乎意料的好。她柔软的长发垂在他手背上,带给他的酥麻感导致他肌肉收缩,而她身上发出来的芳香也蛊惑着他的感官,他忍不住拥近她,深深地嗅了一口。 这小小的动作唤醒了她,她像被针刺到一样猛地推开他。「不要这样对我——」 她强烈的反弹令他的脸色更加难看。是的,他怎么能够被她蛊惑?对她产生那样温柔的情感?她是他的仇人! 他没有放开她,而是将她压倒在睡铺上,用严厉得令她惊惧的声音说:「妳是我的俘虏,我想怎样对妳就怎样对妳。现在妳乖乖地待在这里,否则我会让妳变成木头人!」说完,他大步走出了帐篷。 「木头人?」林瑛喘着气坐直shen体,透过泪眼看着他绝情的背影,不敢相信他真的用这种粗暴的语气威胁了她。「郭大哥,你……我恨你!」 走出门外的郭逸天听到她哭泣中的咒骂,身形略微一顿,但随即又觉得如此一来更好,就让她恨他吧!恨总比爱简单,而他并不想跟林家人发生纠缠不清的感情。 可是,为何她的泪水和失望的恨语会带给他一种酸涩的苦? 他用手指压了压发胀的双眼,也压下了心头涌动的苦涩,向他的士兵走去。 「郭大哥,我……但愿我能恨你……」 帐篷内,林瑛躺在睡铺上,望着发白的帐顶,任泪水流淌,任十年的梦想破碎。 他真是她十年来一心一意想着、梦着、爱着的梦中情郎吗? 难道她所拥有的爱不过是用一个个动人的、不存在的幻影编织成的美梦?而要粉碎它竟是如此容易,只需要一个冷酷的唤醒就行? 可是,就算他已经将她唤醒,就算她想恨他,但她却做不到。因为她无法遗忘已经做了十年的梦,不能遗忘那无数个思念的夜晚和白天! 是的,她不能。正如同不能阻止太阳升起一样,没人能阻止她爱他的心。 第2章 十年前。 三月末的永宁城,九街五围十一巷人潮涌动,妈祖庙前炮铳震天响,人们击鼓奏乐、演戏唱歌,献上五牲、五汤和十锦,祭奠妈祖诞辰。 当道士开始做醮,香客开始祈福时,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从拥挤的人群腿缝间钻出,灵活的大眼睛往四处一溜,提着裙襬往庙宇左侧波浪形的山墙跑去。 墙角下躺着一条不能屈腿的小狗,进庙烧香时她看到牠,姊姊说牠的腿受了伤,她想去照顾牠,可走不掉。现在趁大人们忙着祈祷时,她终于可以溜出来了。 可当她靠近时,那条小狗竟瘸着腿逃开了。 「狗狗别跑!」她小嘴一噘地追赶过去。不料小狗钻到了山坡草丛里,她不甘心地追上去,却忽然脚下一空,坠入一个洞里。 泥沙落下,她惊恐地喊叫,但与环绕庙宇四周的钟磬锣鼓声相比,她细弱的声音如同拍打崖壁的惊涛所洒落的点点浪花。 「不要怕,我来拉妳。」 头顶传来温柔甜美的嗓音,她抬起头,小小的洞口出现一个女孩美丽的剪影。 她好美,美得不像真人。难道是娘娘化身为凡人来救她?洞内的女孩想,仰着小脸问:「妳是救人的娘娘吗?」 洞口传来轻快的笑声,一只修长玉手伸向洞中。「我不是娘娘,但我会救妳。」 「哦,可是我构不着妳啊!」洞里的女孩踮起脚、伸直手臂也碰不到她的手指,不由深感遗憾。 美丽的女孩似乎也很遗憾,但她不肯放弃。「妳等着,我去想办法。」 「喂,妳不要走!」被困于洞内的女孩绝望地喊,却看到美丽的女孩已经消失在洞口,她只能暗自祈祷那个女孩不会扔下她跑掉。 一阵脚步声趋近,洞口出现令人欢喜的身影,随即一根藤蔓降下,而后是甜美的声音:「用双手抓住它,我把妳拉上来!」 洞内的女孩明白了,欣喜地说:「妳真聪明!」 可惜女孩主意虽好,力量却不足。一番努力后,被救的人依然在洞内,救人者自己也跌落洞中。 「哎哟,都怪我太重,害妳也掉下来了。」扯开挂在两人身上的藤蔓,帮气喘吁吁的美丽女孩站起身来时,红衣女孩内疚地说。 「不是妳的错,是我没用,我该去喊人来救你的。」 「唉呀,妳的头破了,眉心有个血点子!」红衣女孩看到对方正流血的额头时,惊恐得要哭了。 「别担心,我掉下来时踫到石头了,而且这是胎记不是血点子,妳别担心。」漂亮女孩用手摸摸额头安慰她,但却摸到粘粘的液体。看到手指上鲜红的血时,心里也有点发慌,不由面色苍白。 「呃,好多血啊!」红衣女孩惊慌地说,撩起衣袖为她擦拭额头上的血。「都是因为我……妳会不会很痛?」 「不很痛,妳不要担心。」看着她哆嗦的样子,漂亮女孩微笑着从兜里扯出一块漂亮丝巾。「还是我自己来吧!」 听她说不太痛,红衣女孩略感安心。可是看着那块被弄脏的手帕,她仍然感到忧虑。「这么多的血,怎么办?」 「别怕,血很快会干的。」女孩安慰她,并换个话题问道。「妳叫什么名字?为何掉到洞里来了?」 「我叫芙蓉,都是那条瘸腿小狗害我摔下来了。妳呢?妳几岁?」 「我叫林瑛,今年八岁。」 「喔,妳比我姊小两岁,比我大两岁。」她开心地说。「妳也是来拜娘娘的?」 「是的,不过我不喜欢看道士作法,所以跑出来,结果听到妳的呼叫。」 「我也不喜欢,才跑来找小狗,害妳掉下来。」芙蓉惭愧地说。 「不要再那样说,有我来陪伴妳不好吗?」 「当然好,一个人被闷在这里,我好害怕!」 「不用害怕,等外面的锣鼓声停歇后,我们一起喊救命。」 她的镇静给了芙蓉极大的安慰,她羡慕地看着她。「妳好漂亮,而且好勇敢喔!就像我大哥一样。妳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她的赞美让林瑛很开心,可将她与她的大哥作比,这让她稍微觉得好奇。不过她喜欢朋友,因为她是那么的需要朋友。「好啊,我很高兴有妳做我的朋友。」 「太好啦,我们拉勾!」芙蓉快乐地伸出手,林瑛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小指头勾在她弯曲的指上,两人一同唱起来: 「金钩钩银钩钩,妳的东西给我吃,我的东西给妳吃,从此都是好朋友,谁悔谁就变小狗!」 唱完,拉完,朋友之盟就算完成了,芙蓉热情地邀请道:「阿瑛,我们永远是朋友,以后妳到我家来玩,我娘和我的哥哥姊姊一定会喜欢妳。」 「他们不认识我,怎么会喜欢我呢?」很少离家的林瑛担忧地问。 芙蓉小胸脯一挺,振振有辞地说:「因为妳帮助我,还为我流了血,我的家人当然会喜欢妳。我大哥最讲义气,只要他喜欢,合欢岛的人都会喜欢妳!」 「合欢岛?!」林瑛的脸色忽然变了。「妳是合欢岛的郭家人?」 「是啊,我是郭芙蓉,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因为我是林家堡的林瑛。」 此言一出,两个女孩都成了泥塑石雕似地僵住了。 半晌后,六岁的芙蓉愤怒和不解地说:「为什么大人们不许我们来往?妳这么漂亮、这么好,我喜欢妳。」 「我也喜欢妳,可是我们两家是世仇,互不来往已经超过三百年。」林瑛的声音同样悒郁。「妳的家人不会让妳跟我来往的。」 「我才不管呢,我要妳做我的朋友!」 林瑛第一次见识到郭家小姐火爆的脾气,她小小的拳头在潮湿的洞壁上敲打着,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小脸因为愤怒而发红,声音高亢坚定。「我不管,我们已经拉过勾,谁都不许反悔,妳要反悔吗?」 「我不会反悔。」林瑛保证,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有这个新朋友。 「那记住啰,我们永远是朋友!」 「蓉儿,找朋友需要到猎狐洞里吗?」 头顶传来清脆的声音,芙蓉立刻叫了起来,因此林瑛知道了来者的身分。 「姊姊,快救我们。我追小狗掉下来,阿瑛为了救我也摔进来了,还受了伤,妳看,她流了好多血哦!」 说着,她还用双手托起林瑛的下巴,让上面的姊姊看到她流血的伤口。 洞口的女孩很干脆地说:「等着,我去找大哥来。」 芙蓉安心地坐下,仰头看着洞口说:「她就是我姊姊芙兰,所以现在我们不用担心了。我大哥会来救我们也会帮妳治伤,他好有本事,又不怕黑,再深再黑的山洞都难不住他,而且只要他把手放在妳的伤口上,妳就不会疼了。」 「妳大哥不是在泉州少林寺习武吗?」见她如此崇拜她的大哥,林瑛好奇地问。 「是的,他和二哥都在少林寺,只有重要日子才回来。今天是娘娘生辰,他是族长,当然要回来祭拜。」 林瑛还想问,就见芙蓉仰起的小脸上布满笑容。「大哥,快救我们!」 「闭上嘴,小淘气,大哥可不想让妳吃一嘴泥。」 「阿瑛,快护着脸。他就是我大哥郭逸天。有他在,我们什么都不用担心啦!」芙蓉咯咯地笑着告诉她,并用手抱住脸。 林瑛彷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她完全被洞口高大强壮的身躯吸引了。 她抬起头望着上方,欣喜地想,郭家大哥醇厚低沉的嗓音真好听,而且他对芙蓉说话的亲昵口气也让她格外羡慕。 她也有兄长,可她与哥哥不是很亲近。也许从小被责任压着,她的兄长比较沉默寡言。因此当看到芙蓉的大哥像壁虎般沿着洞壁攀下,一边轻松说着话,一边将笑个不停的小妹夹在腋下回到洞口时,她心里充满了感动。 「大哥,你快下去救我的朋友。」刚站稳脚的芙蓉对她大哥发号施令。 「妳的朋友为何要我去救?」大哥显然在逗她,可芙蓉不知,急得发脾气。 「你就是得去救她,她是为了救我才跌下去的,而且她受伤了,都是我害的!」 「大哥,你真的要去救阿瑛,她满脸都是血呢!」 这是芙蓉的姊姊芙兰的声音,而后是她们的大哥宠溺的声音。「好啦好啦,妳们两个退到一边去,别堵着洞口碍我的事。」 「姑娘,靠边站,别让我压到妳。」悦耳的男声由上方传下来。 洞内的林瑛知道这是对她说的,她本想大声回答他,却发现心跳声压过了她的声音,她不知道顶上的人是否听到了她的响应。 就在她紧贴着洞壁站好时,洞口的光线被挡住了。 一个黑影降下,仅仅喘口气的功夫,她眼前已耸立着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他很魁梧高大,由于他的存在,洞内显得十分狭窄,当她仰起头来时,发现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自己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口,而他宽阔的胸膛足有她两个身子那么宽。 他有双令人畏惧的黑眼睛,她很好奇当他跟他的妹妹们说话时,是不是也用这样严厉的眼神看她们。如果那样,那她真的很佩服他妹妹们的胆量了。 「抬起脸,让我看看妳头上的伤。」 他的声音很轻柔、很好听,跟他严厉的眼神一点都不像。 她顺从地抬起脸,视线由他开始长胡须的下巴,慢慢移到他的脸上,立刻被他俊美的五官吸引了。 他长得一点都不温柔,粗硬的线条和冷峻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很冷漠。可是站在他面前,她却有种安全感。她的心跳似乎震动了小小的山洞,她好担心那会吓到他。幸好他只专注于她的伤口,并未留意她失礼的注视和狂乱的心跳。 他的目光在她眉心小红痣上停了停,柔声道:「忍着点,等我把妳弄出去,给妳擦上药膏后,这伤很快就会好了。」 他温和的声音稳定了她的情绪,她轻言细语地回答他:「我没事。」 「是的,有我在,妳不会有事。」他话音刚落,林瑛只觉得身子一紧,转眼就被他带着「飞出」了洞口。 当他把她稳稳地放回地面时,郭家姊妹俩立刻围住了她。而她仍惊诧不已,遗憾自己还没来得及体会在他怀里的感觉,因为那实在是很短暂的瞬间。 「这么漂亮的脸蛋,我们可不能留下任何伤疤喔!」他将她拉近轻松地说,而他手中多了个小瓷瓶。「会有一点点痛,不过我会很小心,尽量不弄痛妳。」 他的口气彷佛在哄一个爱哭闹的任性小孩。 他抚摸她额头的手轻柔得像轻风吹拂,对从小几乎没有享受过这种怜爱的林瑛来说,那是一种新奇而温馨的体验。她忽然有种想哭、想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但她知道自己当然不能那样做,于是,她将双手紧紧地背在身后。 「阿瑛不要哭,我大哥的药很灵呢!」芙蓉凑过来安慰她。 听到小妹的话,郭逸天立刻停住手,俯下身,当看到她眼里晶莹的泪水时,担忧地问:「很痛,是不是?」 「不,一点都不痛。」她摇头,泪珠顺势滑出了眼眶。 他看着那一粒粒泪珠,惊讶地问:「那妳为何哭?」 「因为……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帮我擦药。」她羞愧地抹掉眼泪,细声细气地说。 他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将药膏轻轻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问道:「妳爹娘呢?他们不照顾妳吗?」 「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爹也去世了。」想到两家的仇怨,她不敢说太多。 原来这个漂亮女孩竟没爹没娘,他不由同情地问:「那是谁在照顾妳呢?」 「乳娘。」 他明白了,理解地说:「难怪妳这么安静乖巧!妳一定很孤独。」 他的话让她的眼睛又红了。乳娘疼爱她,但因眼睛不好,照顾她时难免粗糙。哥哥忙碌,除了每日晚饭陪她外,其它时候她很少看到他。其它仆人对她是有求必应,只是她从小就不是个爱使唤人的女孩,因此她的孤独和寂寞没人知道。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却能一眼看出她的孤独、了解她的寂寞,这怎能不让她心动? 可是,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他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用细布擦净她额头上多余的药膏和血污后,告诉她:「只要今天别再踫到它,这个伤口会很快复原,最多留下一点淡淡的印子。」 「谢谢你,郭大哥。」她根本不在乎是否会留下伤疤,只担心能否再见到他,可是她不敢问。 「我才该谢谢妳,如果不是为了我妹妹,妳也不会受伤。」 他的目光依然犀利,但带着暖意。小林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腼腆地微笑。 「好啦,我进去了,妳们两个要跟我进去吗?」他直起身子问他的妹妹。 「不了,我们陪阿瑛。」芙蓉最先回答。 可是阿瑛的眼里似乎只有高大强壮的郭逸天,她呆呆地望着他。心想,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恍惚中,她看到他对她挥挥手,或许是对他的妹妹们挥手。之后,他像一阵风似地飘走了,但却在她懵懂的心里投下了一粒小小的、带着温情与期待的种子。 「阿瑛,我大哥帮人擦药真的一点都不痛,是吧?」芙蓉快乐地问她。 「是的。」林瑛稳了稳神,转头看着芙兰,坦言道:「我是林……」 身材细瘦、五官与她大哥极为相似的郭芙兰立刻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妳是谁,芙蓉告诉我的。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救过芙蓉。既然妳是我妹妹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也要跟妳们拉勾。」 芙蓉高兴地又笑又叫,林瑛也很开心,因为她又多了一个朋友。 三个女孩坐在山坡上,再次拉勾立誓,并约定以后就在魔鬼滩见面。而林瑛想到她严守家规的哥哥,便要求她们悄悄来往、不要声张,以免惹出麻烦。 她的忧虑立刻得到芙兰的响应。 「没错。」虽然只有十岁,但这个郭家女孩显得很早熟。她说。「虽说郭林两家的仇恨都过去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兄长仍固执得像牛,他们肯定不会准许我们来往。所以,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的好,反正魔鬼滩那里本来就没有人会去。」 自此,被郭、林两族视为禁区的魔鬼滩,成为她们相约历险的天堂。 ▂▂▂ 永宁湾是一条狭长的海域,它东迎大海,北倚永宁城,南临风景如画的合欢岛,背靠峰峦竞秀的象鼻山。 林家堡就建筑在象鼻山的悬崖之上,在它的南端,有道山崖横空而出,像一只卧身昂首的猛虎般蹲伏在岩石上,那里被人称为虎头礁。 虎的前爪前伸,扑进惊涛骇浪的魔鬼滩,连着合欢岛;昂起的头仰天长啸,颔下是一道陡峭的崖壁,高达数丈,下抵暗礁密布的险滩,上指深邃无垠的长天。 这里山上挂瀑布,河中奔激流,岸边陡崖耸峙、古槐蔽日;河水暗潮汹涌、漩涡幽深。经过千百年海涛的撞击拍打,部分岩石断碎在海里成为礁石,山体则在年复一年在狂潮细浪的冲击下形成一层层、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海蚀洞。随着时间和海浪的侵蚀,海蚀洞有的隆起,有的下陷,最终形成一个个彼此独立,或彼此相连的幽洞,与森林河流纠结着隐藏在山脉之中。 三个女孩经常相约在这片神秘幽僻的险滩捉鱼捕蟹,攀崖探险。芙兰、芙蓉还将家里废弃的船运到这里,三人在急流中学习船技。在树林里模仿哥哥们练武,累了,就躺在厚厚的草地上说着各自家中的趣闻轶事,聊着各自心中的梦想。 林瑛对她们说林家堡的趣事,说她的乳母和她面冷心热的哥哥。 郭家姊妹说得最多的是她们的大哥,因为郭逸天无疑是合欢岛上最受尊敬的人,即便他长年不住在岛上,但他的影响力从未间断。 自从八岁时见过他后,林瑛心里就住进了那位英俊严厉的郭大哥。因此她很喜欢听她们讲他的故事,有时当她们不说时,她还会开着话题引她们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她们的话题不断深入,林瑛虽然很难见到郭逸天,但她感觉自己与他越来越熟悉了。 在一种期待和了解中,她对他的爱慕日渐积累。她渴望见到他,尽管每次见面都是在集会或者庆典上;尽管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多了个美丽的仰慕者。对她来说,只要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心满意足了。 就在她们结识后的次年秋,一天午后忽降暴雨,一时来不及跑回家,她们只好沿着山崖来到虎头礁下避雨,竟无意中发现一个十分隐密的洞口。于是钻进去,在狭窄的洞里烧火烤鱼蟹。吃饱歇够后,雨也停了。 走出洞外准备回家时,她们震惊地看到虎头礁下骇浪滔天,洪水不仅吞没了魔鬼滩,冲走了她们的小船,也淹没了她们返家的路。 三个女孩傻了,只好再回密洞,沿着狭窄的石洞探寻出路。 很快,她们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个窄小崎岖的石洞竟然通向合欢岛上,芙兰、芙蓉住的小楼后院。这个意外发现令她们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欢跳。 而后她们决定继续探险,找出通往林家堡的出口。 可那很不容易,洞内岔路多,洞口多堆积着碎石灌木。在找到两个洞口都与林家堡无关后,她们并未泄气。 最终在山洞底部发现一个细长的小洞,趴在洞口往外一看,女孩们忘记了疲累,快乐地笑了。 尽管这个洞口更像一条石缝,但洞外正是林家堡地势最高的墙垣拐角,隐蔽性极好。 这条密道的发现令她们兴奋不已,分手前,三个姑娘发下重誓,绝不把密道的事告诉第四个人,就连最亲的亲人都不能说。 从此,她们借助这条密道,不仅能自由出入,还能偷偷溜进对方家中探险。但由于林家堡结构紧密,人口集中,为了避免撞到人,她们的此类探险多在合欢岛上,而林瑛也因此有了更多接近郭逸天的生活和亲人的机会——了解他、熟悉他的机会。 随着年龄的增加和感情的积累,她对他的崇拜与仰慕转变成了深深的暗恋。那是一种痛苦而甜蜜的感情,她爱他,却是既不能让他知道也不敢让旁人知晓,就连对好朋友芙兰姊妹也不敢透露半点相思。 她所能做到的,只是将他深藏在心里暗自思念。当郭逸天回家或出席重要节日庆典时,在远处默默地凝望他。 思念中,他在她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美。 终于有一天,她泄漏了心中的秘密。 那是她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郭家姊妹告诉她,她们第二天要去泉州看望她们的大哥。因为他即将离开少林寺,赴京参加武举考试,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让我跟妳们一起去。」她连想都没想就说。 芙兰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彷佛知晓一切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令她相信自己的心事根本瞒不过聪明敏锐的郭家大女儿。 「那是白天耶!」单纯的芙蓉则对她的心事毫无所知,直言道:「会有好多人看到我们,妳忘了去年在魔鬼滩我们差点撞上妳哥哥时,妳吓得半死的事?这次如果被他发现,准会责罚妳,我可不想害妳被锁住。」 「不……我不怕。」她虽然说不怕,但口气却有点犹豫。她也担心被哥哥发现,哥哥本来脾气就不好,近来更加的恶劣。如果被他发现她暗中跟郭家来往,一定不会轻饶她。可是,如果放弃—— 看到她眼里的迟疑,芙兰也开口劝她:「妳还是别去了,等送完大哥回来后,我们会告诉妳有关大哥的所有事情。」 不,她不能放弃!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放弃这次机会,也许得过好多年才能再见到他,这让她怎能忍受! 「明天是我的生日,只要我说去泉州买东西,我哥一定会答应。」她坚定地说。「告诉我你们会在哪里,我让我家的船送我过去。」 芙蓉还想劝阻她,但她姊姊开口了:「那妳来吧!我们会在刺桐港,妳让妳家的船明日上午到那里,我会找人来带妳。」 林瑛顿时转忧为喜,开心地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上午会在那里等妳!」 那天剩下的时间,林瑛彷佛变了个人,一改往常的恬静安详,变得活泼快乐,笑靥动人。就连陪她吃晚饭的哥哥都感觉到了她的兴奋,不由歉疚地对她说,以后他会记得让人常陪她出门玩玩。 哥哥的歉意带给她小小的罪恶感,但即将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取代了一切。那一夜她几乎整夜没睡,看着天边的星星,期盼着天明。 第二天上午,她的船如约赶到刺桐港,却没有看到任何郭家人,只有一个掌柜模样的男人等在那里,说请她到他店里去坐坐。 她猜想他一定是芙兰派来给她引路的,不由暗自高兴。 看到只有芙兰、芙蓉在屋里时,她很惊讶。「妳们怎么在这儿?郭大哥呢?」 「阿瑛,我大哥走了。」性急的芙蓉简单的一句话,令她心头一凉。 「什么?」她神色愀然。 芙蓉急切地告诉她:「本来大哥要进京考举,可是有位大人说倭寇横行,办什么武举,要带大哥去打倭寇。我娘也说好男儿当为国分忧,还说等我二哥再学几年功夫后,也要他去打倭寇,大哥就这样跟随那位大人走了。」 「郭大哥走了!」她两眼茫然地看着窗外,失魂落魄地想:过去他在泉州习武,一年总能见几次,如今他走了,走远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心一酸,她伏在窗台上哭了。 她这一伤心痛哭,将郭家的两个女儿都哭懵了,但也幡然知晓了她的心事。 芙蓉走到她身边,拉拉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阿瑛,妳真的很喜欢我大哥吗?」 「我……我很……」林瑛知道自己失态了,她哽咽着想克制自己的感情。可她不知道,一旦溃堤fl的感情,岂能说收就收。 十五岁的芙兰将她搂进怀里,陪她落泪,轻声安慰她:「他会回来的!」 就在那一天,三个女孩之间又多了一个秘密:美丽的阿瑛喜欢郭家大哥。 ▂▂▂ 女孩们的心事伴随着年纪在长大,责任也在增加。 又一个夏日到来,林家堡的青壮年大都跟随堡主出海捕捞,林瑛在安排好人手晒鱼、补网,又到海边送走海上接应的渔船后,独自走上雄峻的墙垛。 清爽的海风吹拂着她,炎热消退,她舒适地靠着墙堞,视线由眼前蜿蜒的河流转向远处浓荫覆盖的魔鬼滩,耳边彷佛听到当年三个女孩清脆的笑声。 她们已经好久没去魔鬼滩了。自十四岁后,她成了林家堡的女主人,替哥哥管理家务。在那之前,芙兰已成为郭老夫人的得力帮手,协助处理岛上事务,芙蓉虽然无事一身轻,但失去她俩,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到魔鬼滩玩耍。 对林瑛来说,这一年多来最烦恼的事,莫过于那些不断前来提亲的人。 乳娘总催她定下来,哥哥也问过她是否中意其中一位。可她对那些提亲者毫无兴趣,自然是来一个回绝一个。好在无论乳娘如何絮叨,哥哥倒是从不勉强她。 对此她很感谢哥哥,因为她的心早已给了那个充满阳刚之气,英俊得令人不敢细看的男人。虽然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他,但透过他的妹妹,她知道他的大部分事情。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威震海疆的将军,倭寇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胆战心惊;还知道他亲自招募训练了一支平倭军,其中不少人来自合欢岛,因此被人称为「郭家军」。也因为有这些人,关于他的消息才能源源不断地被传回来。 她为他感到骄傲,也为他担心。火炮不长眼,谁知什么时候会挨上? 视线不由地转向河对岸的合欢岛,这两天太忙,她一直没空过去,不知岛上是否有郭大哥的新消息传回?想到这儿,她跳下城垛往密道走去。 狭窄的密道这几年早被她们走熟了,就算闭着眼睛,她也不会走错。 出了密道,她按照惯例,先在庭院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后才进入那幢郭家姊妹居住的小楼。 她走到门口,静静地打开门走进去。刚拐过楼道,她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那是一副高大而强壮的身躯。那人好奇怪,走路静寂无声,动作却迅捷如风。才撞到她,一双大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拉住。 虽然因为他的拉力,她没有摔倒,但对方胸前的铁环还是碰痛了她的额头。 她闷哼一声,摸着脑袋仰起脸,心猛然一跳:一个军人! 「姑娘,我没撞伤妳吧?」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她霎时忘了呼吸,眼前分明是她思念已久的心上人! 「郭大哥,你回来了?」她忘情地抓住他。 郭逸天听到她热情的呼唤,皱起了眉头。「妳是谁?我们见过吗?」 他居然不认识她了!这令她好失望。 「我是……」她刚想自我介绍,忽然记起自己敏感的姓氏。因为怕他像哥哥一样牢记家仇,当即住了口,用手拨开额上散发,指着那里淡淡的伤疤说:「你还记得这个吗?七年前,在泉州娘娘庙……」 「妳——阿瑛,妳是那个为救芙蓉掉进洞里的小阿瑛,对吧?」 他终于还是没有忘记她!林瑛快乐地点头。「嗯,正是我。」 「噢,妳长大了,比以前更漂亮了。」郭逸天惊艳地看着她清秀的小脸,温和地问。「刚才我有没有撞痛妳?」 林瑛摇摇头,感觉彷佛喝了酒似地脑袋晕乎乎的,身子轻飘飘的。 郭逸天想放开她,可她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郭大哥,你又要走了吗?」 「不,我刚回来,要住二十来天才走。」 「是吗?那太好啦!」听他可以回来这么久,她感到格外开心。 他看着她美丽的笑靥,心里感叹道:她不再是那个羞怯爱哭的孤独女孩,而是一个漂亮的小女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