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到期》 楔子 瓦斯炉上,一只奶油黄的金属锅冒着白色蒸气,沸滚的水中,烫着逐渐柔软的意大利面条,一旁,草原绿的平底锅也正待命,橄榄油流过,在炉火的烘烤下滋滋作响,热得恰到好处。 黎妙心系着围裙,在色彩丰富的厨房里来回游走,幸好她个头娇小,不占空间,一般人或许会在这局促的方寸之地里进退不得,她却是步履轻盈,游刃有余。 她将大蒜厚切,利落地丢进平底锅里,文火爆香,接着加入火腿,共谱美味的协奏曲,此时客厅的廉价音响彷佛也算准时间,适时扬起一道满蕴情感的女声。 完美! 她轻轻地跟着哼歌,当她的意大利面即将美味上桌时,伴奏的正巧就是她最爱的曲子。 〈someone like you〉。 这首曲子出自音乐剧「变身怪医」,男主角杰克是个优秀的医生,为了挽救精神失常的父亲,他研发一种新药,试图将善与恶的人格分开,他决定以自身当实验品,注射药物。之后,他身上果然出现另一个邪恶的人格「海德」,但他却发现自己逐渐控制不住这个人格。 女配角露西是个舞女,她活泼、可爱、善良,却因现实沦落风尘,露西暗恋杰克医生,明知他有个美丽高贵的未婚妻,仍无法抑制对他的倾慕。 露西被迫与海德周旋,开始一场危险游戏,最后,她死在海德刀下,但她无怨无悔,因为她爱着这个兼具善与恶的男人。 黎妙心喜爱这个故事,更爱露西在幻想着杰克能爱上自己时,用那般温柔又甜美的嗓音,唱着〈someone like you〉。 好希望好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人,找到像这样的我,那么世界一定会变得不一样了,我的心将展开翅膀,飞翔…… 铃声蓦地响起,震醒了沈溺在幻想中的黎妙心,她停下上菜的舞步,一时怅然若失地呆立原地,过了好片刻,才不情愿地搁下意大利面,接起手机。 「喂,心心吗?」粗糙的男声。 「爸。」黎妙心无声地叹息。「有什么事?」说起她这个父亲,无事不登三宝殿,通常打电话来不是厚着脸皮借钱,就是抱怨日子难过。 「发生大事了!我刚回老家收拾东西,听人家说那个田野啊——对了,妳还记得他吗?就是小时候很照顾妳的大哥哥。」 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 黎妙心握着手机,眸光不觉落向双人沙发旁的茶几。造型别致的茶几上,安坐着一只圆弧形玻璃碗,碗里托着一颗颗彩色玻璃弹珠。 「他有个未婚妻,妳知道吧?」 「我知道啊。」黎妙心咬了咬唇,好想叫老爸直接说重点。 「他们最近快结婚了——」 「我知道,我收到喜帖了。」她耐心用罄。「下个月十六号吧?我会回去喝喜酒的。」 而且,她会准备一份很美很精致的结婚礼物,祝福他与娇妻百年好合。 「妳不用回来喝了,没有喜酒了。」黎爸爸宣布,几乎有些得意洋洋的,好似狗仔挖到独家新闻。 黎妙心震住。「为什么?」 「听说他未婚妻上礼拜出车祸,死了。」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砰』!再见,莎哟娜啦了,婚礼取消,改成丧礼,红帖变白帖,喜事变丧事,大家没有酒可以喝了——」 「够了!」黎妙心喝止父亲,冷淡地断线。她扶着墙,虚软地在沙发上落坐,咀嚼父亲带来的劲爆消息。 田野的未婚妻过世了。 她见过那女人,是个很美、很清雅的女人,带点陶瓷娃娃般的脆弱,正是他最喜欢的那一型。 他爱的女人离开这世界,离开他了。 他一定很伤心吧……他是个对感情很执着的人,一旦爱了,就执迷不悔,近乎傻气。 这样的他,能承受爱人过世的打击吗? 「田野,你这个笨蛋,你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喝酒买醉吧?」黎妙心轻声呢喃,心口微微揪着,有点痛。 她转过身,捧起茶几上的玻璃碗,拨弄着那一颗颗彩色弹珠,痴傻地出神。 这些弹珠,是田野送给她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个叛逆的小女生的时候—— 第一章 那年,黎妙心十一岁。 不太像儿童,却也算不上是个少女,介在未熟与半熟间的年龄,初潮还没来,胸部已稍稍隆起。 头发削得薄又短,想当自己是男孩,偏偏清秀的眉目与纤细的身材,一眼便让人认出是个女生。 好讨厌的年纪。想装小,没那份天真幼稚,想扮大人,又会被讥笑未成年,不上不下的,真麻烦。 黎妙心不喜欢这时候的自己,除了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自己生理的隐微变化,更因为她被迫搬离熟悉的环境。 她是在台北出生的,也在台北长大,无奈有个不成材又好赌的爸爸,妈妈受不了,跟情人跑了,爸爸养不起她,只好把她送回乡下老家,托付给奶奶照顾。 她从繁华的大都会搬来这偏僻的乡间小镇,小镇上每个人都彼此认识,每个屋檐下的新鲜事都躲不过邻居的耳目,人人都是天生的spy,以包打听为乐。 她才刚到第一天,就有一堆陌生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跑来探望,对她上下打量,挑剔一举一动,每个人心中都拿着计分板,暗暗为她打分数。 她快烦死了,偏偏还得装出知书达礼的小淑女模样,免得坏了奶奶在这里慈蔼和善的好名声。 奶奶开了一间小面店,亲手揉的面条香q有劲,汤头费心熬煮,滋味浓郁,在小镇上算是小有名气,很多人都爱这一味。 吃面兼嚼八卦,小面店里镇日人潮川流不息,她也成了动物园里最受欢迎的宠物,免费供人玩赏。 快疯了! 当她感觉自己将要撑不住脸上有礼貌的假面具时,奶奶得了重感冒,必须躺在床上休息,面店暂时歇业,她也总算能放松,喘口气。 这天,细雨绵绵,飘不停,雨针刺在颊畔,不痛,只是湿答答地令人心烦。 别扭的十一岁,别扭的四月天。 黎妙心独自到镇上唯一一间小超市买菜,补充生活用品,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店门口时,春雨仍绵密地织着。 她懒得撑伞,走在一圈又一圈的水洼上,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纤细孤单的身影,她看着,忽然有些不忿,懊恼地踢路上小石子。 边走边踢,不一会儿,她瞥见一只啤酒易拉罐,想起那个好赌也好酒的父亲,心头更闷,小腿用力一踢。 啤酒罐飞越空中,划了个美妙的弧度,咚一声,无巧不巧地砸在前方一个少年背上。 少年穿着连帽t,正专心地练习跑步,这天外飞来一击,吓他一跳,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望见一个瘦小的女孩。 黎妙心知道自己做错事,却不想道歉,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挑衅他。 少年皱眉。「刚那罐子是妳踢的?」 「是又怎样?」 「踢到人不会道歉吗?」 「为什么要道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当然知道妳不是故意的,不过不小心踢到人就该道歉。」少年捡起罐子,规矩地丢进附近的垃圾箱,然后走向她。「快说对不起。」 黎妙心撇过头。 「快说。」少年伸手将她脸蛋扳回来。 「不说就是不说!」她怒视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这样耍脾气,谁教他偏偏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招惹她。 少年瞇起眼。 她也瞇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无言地以眼神角力,终于,少年认输了,无奈地揉揉她的头。 「算了,不跟妳计较。」 「你干么啊?」她躲开他的手。「看我长得可爱,想占我便宜吗?」 「妳说什么?」少年愕然瞠目,一副哑巴吃黄连的冤枉样。「拜托!谁想占妳便宜啊?」 「不然你干么随便摸我的头?色狼!」 说他色狼?少年呛到,想起自己藏在床下的***杂志,脸颊不着痕迹地赧红——他是健康的少年,当然有正常的欲望,不过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对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女生…… 「妳要说这种话,起码等妳长出胸部再说吧!」 「谁说我没有?」黎妙心备感受辱,不觉挺了挺胸口。 少年嗤笑。 「笑什么?」她恼了,听出那笑里含着浓浓的嘲弄。 「快回家去吧,小鬼头。」也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他又伸手拍拍她的头。 她咬牙,看他潇洒地对她挥挥手,毫不留恋地继续慢跑,胸臆蓦地横梗某种不甘。 「你站住!」她尖声喊。 少年回头。「还有什么事?」 「亏你年纪比我大,懂不懂什么叫绅士风度?」她展示双手的提袋。「看我东西这么多,不会帮我提一下吗?」 少年听闻她的抗议,先是讶异,继而朗声大笑。「妳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耶。」 他走过来,虽是才刚与她有过一番不愉快的针锋相对,仍是很有风度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购物袋。 一个小女生提这么多东西,是太勉强了。 他神色自若地望向她。「妳家住哪儿?」 反倒是她,对他的坦然相助感到无比的惊讶。 「原来妳就是黎奶奶那个在台北的小孙女?」 少年送黎妙心回家,这才惊觉她的身分,而且两家住得很近,走路不过五分钟的时间。 「阿野,你来了啊。」黎奶奶勉力从榻榻米上撑起身,戴上老花眼镜,看眼前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才几个礼拜没见,你好像又长高了啊?」 「真不好意思,黎奶奶,最近忙着准备考试跟游泳比赛,都没空来看妳。」田野坐上榻榻米。「妳怎么了?shen体不舒服吗?」 「老了,三天两头身子就闹点小毛病,没什么,你别担心。」黎奶奶微笑地拍拍他的手。「心心,倒茶给田野哥哥喝啊。」 黎妙心闻言,不情不愿地斟来一杯茶。「哪,给你。」很粗率的口气。 黎奶奶蹙眉。「怎么这么没礼貌?阿野可是帮妳提东西回来,妳应该谢谢人家。」 「没关系,我无所谓。」田野接过茶,若有深意地瞥了黎妙心一眼。 「跟阿野说谢谢。」黎奶奶命令。 「好啦。」黎妙心不想违抗生病的奶奶,只好转向田野。「谢谢。」小小声地嘟哝。 「什么?」田野装没听见。 「我说谢谢啦!」她明知他有意恶整,气恼地提高声调。 他嘻嘻笑。 「对了,阿野,既然你来了,我有件事刚好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奶奶妳说。」 「就是心心这丫头啊,早该去学校报到了,可我这两天人不舒服,一直没带她去,你明天帮我送她去上学好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去!」黎妙心抢着表明。 黎奶奶置若罔闻。「阿野,怎样?你明天有空吗?」 「没问题。」田野一口答应。「反正我明天社团刚好不必练习,我就先送心心去学校,再去上学。」 「那就麻烦你了。」 田野又陪着黎奶奶聊几句,接着起身告辞,黎妙心送他出门,到玄关时,他回过身,笑笑。 「原来妳叫心心啊,这名字挺可爱的。」 「不准你这样叫我!」她怒呛。「我叫黎妙心。」 「黎妙心?」他眨眨眼。「那我叫妳『妙妙』好了,哈!」一声嗤笑。 「笑什么?」 「喵喵,妳是不是很喜欢吃小鱼啊?」他逗问。 她愣了愣,两秒后,才领悟他将自己的小名改成猫咪的叫声了,可恶的家伙! 「你别乱叫我的名字!」她抗议。 「喵喵。」他刻意又唤,摆明了气她。「明天来接妳上学,可别赖床喔。」 语落,他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气怔的她。 妙妙,喵喵。 他总是用她的名字来逗她,不时便揶揄她像只撒泼的小野猫,朝路人张牙舞爪。 「你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很好听吗?田野、田野,一听就知道是个乡巴佬。」她不屑地评论。 「台北来的女生都这样吗?连妳这种小鬼头,都这么虚荣势利?」他不喜欢她话里的轻蔑。 「那你呢?还不是对台北的女生有偏见?」她犀利地反击。 他怔住,半晌,笑了。「才小学五年级的女生,说话这么呛?妳才十一岁,天真一点好吗?」 她早过了那种天真烂漫的年纪了。 她瞪他。「那你呢?你几岁?」 「十七。」 「才十七岁而已,别把自己当老头,动不动就教训人。」 「比起妳,我够大了。」他感叹。 「才差六岁而已。」她不服气。 「六岁就够多了。」他微笑。「想想我上小学那年,妳才刚出生,还在喝奶、包尿布呢。」 够了!她不准他把她跟那种哇哇哭叫的婴儿联想在一起,她够大了,会自己洗衣,自己做饭,以前在台北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搭公车上下学,带着把钥匙,孤伶伶地回到家里,面对一室空寂。 相较于同年龄的孩子,她够成熟了,绝对不幼稚。 可他,却总把她当个无知孩童看,就算跟她斗嘴,也从不认真,彷佛不想跟她计较,她恨透了他这种大人似的「风度」。 她讨厌他,不管他是不是只要有空,都会接她一起上学,不管他是不是曾经叮咛与她同校的表弟,一定要照顾她,不管他对她其实很不错,她就是讨厌他。 直到那一天。 那天傍晚,她放学回到家,见一个中年男子在家门口鬼鬼祟祟地张望,怒上心头,随手抓起一根扫帚。 「你在这里干么?你想做什么?」 中年男子回过头,见到她,大喜。「心心,妳回来了啊!」他靠近她。 她嗅到浓烈的酒味,警觉地拿扫帚挡在身前。「别过来!」 男子愕然。「怎么了?干么这么凶啊?」 「总之你走开!我不想再看到你,走开、走开!」黎妙心发狂似地挥舞扫帚。 「心心,妳做什么?妳疯了啊?」男子顿时火大,粗暴地抓住扫帚柄。「给我!」 「不要!」 「我说给我!」 「不要,你走开!」 「妳——欠揍啊?!」男子不耐地抢过扫帚,一记重拳不由分说地挥过去。 黎妙心一凛,直觉举起双臂,横挡在脸前,但拳头却未落在她身上,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 是田野。他不知何时出现,乍见这一幕,飞快地赶过来,挡在她身前。 「你这家伙!连小孩子都敢打?」他惊咆,一把推开男子,趁对方摇晃之际,又一把拉过来,狠狠地赏一记过肩摔。 男子被他撂倒在地,疼痛地哀号。 「喵喵,妳没事吧?」田野转身,担忧地检视她全身上下。「他刚才有打到妳吗?」 「没有。」她傻傻地摇头。 「那妳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没被打到,又怎么会受伤? 她奇怪他怎会问这种蠢问题,但心窝却暖暖地融化。 「你……是谁啊?」男子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我教训她,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田野怒得补踢男子一脚。「我才要问你这家伙是谁?」 「我……」男子踉跄地朝他撞过去。 他警觉地侧身躲开,抡起拳头—— 「别打了。」黎妙心木然的嗓音扬起。「他是我爸。」 「什么?!」田野震撼。 仔细照过面,田野认清男子果然是黎奶奶那个不争气的独生子,也是黎妙心的亲生父亲,不禁为自己鲁莽的行举感到歉疚。 「不好意思,黎伯伯,我没认出是你。」 「你喔!」黎爸爸气喘吁吁地倚在客厅墙边,哀怨地揉自己身上的疼痛处。「下手还真狠耶,我骨头都快散了。」 「对不起。」田野道歉,无论如何,他是对长辈不敬。 「你还敢说?」黎妙心捧出急救箱,在父亲面前跪下。「谁教你自己先打人?」 「我又没打到。」黎爸爸好委屈。 「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黎妙心卷起父亲裤管,发现他膝盖处有擦伤,拿棉花沾了酒精,替他擦拭。 「哇!痛痛痛!」黎爸爸软弱地呼号。 「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叫啊?」黎妙心不悦地白父亲一眼,却仍是放轻了动作,慢慢消毒伤口,抹上药水。 田野惊讶地望着这一幕,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还真难理解。 处理完伤口,黎妙心站挺小小的身躯,双臂环抱胸前,瞪视父亲。「你来干么?是不是又想跟奶奶拿钱?」 「呵呵,不愧是我的女儿,还是妳最了解我。」黎爸爸厚颜地笑。 「奶奶没钱!」黎妙心一口打枪。「最近面店生意不好,没多的钱可以借你。」 「别这样嘛,两万块钱就好。」黎爸爸死皮赖脸地打商量。 黎妙心倒抽口气。「两万块?!你作梦吗?两千块都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我知道妈身上藏了不少私房钱,我看看,房间榻榻米下应该有。」说着,黎爸爸像毛毛虫蠕动身子,爬向房间。 黎妙心及时抄起扫帚,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 「心心,妳别这样。」黎爸爸皱眉。 「那是奶奶的辛苦钱,不准你拿。」她警告。 「那就一万块就好。」 「不行!」 「心心!」黎爸爸再度恼火。「我可是妳爸,妳跟我说话这什么态度?」 「如果你还认得自己是爸爸,就拿出爸爸的样子来。」田野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你说什么?」黎爸爸愤慨地瞪他。 田野接过黎妙心手上的扫帚,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心心才几岁?一个小女生,拿扫帚对抗自己的父亲,你以为她很乐意吗?你受伤的时候,她比谁都担心,她有多爱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才……不是那样。」黎妙心想反驳,言语却失了声,细微地消散在风里。 她才不爱这个不中用的父亲呢!她恨透了他,如果不是他整天醉生梦死,他们的家庭也不会破碎。 「你振作点吧,黎伯伯。」田野蹲在黎爸爸面前,认真地劝告。「别让黎奶奶跟心心失望好吗?」 黎爸爸颇觉汗颜,拉不下面子,只好呛声。「我们……我们家的事外人少管!」 「我是你们家的邻居,而且黎奶奶也交代过,要我好好照顾心心,我不能让你这么对她。」 「你!」黎爸爸严厉地瞪大眼。 中年与少年沉默地对峙,田野虽然只有十七岁,但身材高大,体魄强壮,坚毅果敢的神态,比男人还像男人。 黎爸爸输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绝对过不了少年这关,只好悻悻然地走人。 「我会再来的!」临去前,他撂下狠话。 室内,一片静寂,少年与女孩各自沈思,过了好片刻,少年首先打破僵凝的空气。 「妳爸总是这样吗?」 「怎样?」黎妙心竖起自我保护的尖刺。 田野凝望她,彷佛看透了什么,微微一笑。「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他将扫帚还给她,无意之间擦到手掌,一阵抽疼。 黎妙心看出他表情不对劲,凑近一瞧,才发现他掌心有一处擦伤,约莫是方才教训爸爸时,意外划过某种锐物。 她心一扯,出声责备。「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这没什么。」他不以为意。 「过来,我帮你搽药。」她自然地下令,宛如女王。 他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乖乖在她面前坐下,享受她的服务。 她在他面前总是粗野又男孩子气,但替他上药时,却是难得的细心体贴,动作很轻,好似不舍他受一点疼。 他讶异地挑眉。「没想到妳这女生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你说什么?」她领会他话中赞叹之意,倏地感到羞赧,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 药水刺激伤口,他痛得眼角抽凛。 活该!谁教他胡言乱语? 她嗔睨他,在他伤口贴上ok绷,动作粗率。 他倒吸口气。「我收回刚才的话,妳这女生……还真是爱搞怪。」 搞怪又怎样?反正她在他眼中就是个没胸部、没身材的幼稚小鬼。 她冷哼,拍拍手,站起身。「好了,你可以滚了!」 「知道了,女王陛下。」他戏谑地称呼,抄起书包甩上后背,走没两步,又回过头。「妳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会有什么问题?」她瞪他。「而且我待会儿会到面摊帮忙。」 「也对,妳是该去帮黎奶奶的忙。」他点头,瞧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很晚了。」 「才六点多,哪里晚了?」 「对妳这样的小孩子,算晚了。」他若有所思,星眸忽地闪烁。「我送妳去吧!」 「什么?」 「我送妳去面摊。」他牵起她的手,不顾她意愿,径自将她拉到屋外,盯着她锁上门,要她坐上单车后座。「走喽!」 夜色朦胧,她坐在他的单车上,徜徉在乡间小路,田边响起声声蛙鸣,春风拂面,捎来野花的清香。 她想起同学偷偷传给她看的几本少女漫画,漫画里,那些帅气又聪明的男主角,总是爱上不怎么起眼的平凡女主角。 那好像童话,真的有可能吗? 黎妙心低下头,悄悄拉开衣领,看了眼自己贫乏的胸部,不禁嗤之以鼻。 她迷蒙地寻思,忽地对面一辆货车疾驶而来,他为了闪避,急转弯,单车颠簸一下。 「妳还好吧?」他关怀地问。 「你骑车技术很差耶!」她故意埋怨,正大光明抱住他的腰。「我警告你,不准把我摔下去喔,不然我让你好看。」 「知道了,小野猫。」他状若无奈。 她甜笑,小巧的脸蛋埋靠他宽厚的背,浓密的睫毛垂落,犹如含羞草的叶片,安静地伏憩。 第二章 他是个热血笨蛋。 这是十一岁的黎妙心对十七岁的田野的看法。 他是笨蛋一枚,功课烂透了,游泳却一把罩,对自己的事漫不经心,别人的闲事倒是管得很起劲,整天把梦想=抱负挂在嘴边,白痴到不行。 最令她莫名其妙的,就是这么粗线条的一个大男孩,居然在艺术方面有敏锐的品味,他很有绘画天分,随手勾勒便是栩栩如生活图案。 当他信手涂鸦一只叼着小鱼的可爱猫咪,并将那张小卡送给她时,令她呆怔的不是他有意的戏谑,而是那只小猫的活灵活现,简直像要从卡片里跳出来似的。 “你……”言语在她嘴里失声。 “我怎样?”他挑眉。 好强,好厉害,太有才——脑海瞬间浮掠无数赞美之词,偏偏出口的却是—— “你是白痴吗?” “嘎?”他愣住。 “就跟你说了我不是‘喵喵’,跟猫没关系,你是要我强调几次才听得懂啊?我看你应该去看医生,检查一下耳朵有没有出问题!”畅快淋漓的痛骂,一口气都不换。 他挣大眼,半响,懒洋洋地拍拍手。“了不起。” 她翻白眼。 “你这小鬼很有口才,我看你以后应该可以参加辩论社。” 这是揶揄还是讽刺?她用力瞪他。 他却是满不在乎地笑,伸手揉揉她的头。 又来了!她最讨厌他这个动作了,摆明把她当小孩。 “你离我远一点啦!”她怒斥。 “拜托,是谁自己一大早跑来人家家里的啊?”田野颇冤枉。“好不容易礼拜天放假,想多睡一会儿,都被你吵醒。” 因为……她很无聊嘛。 黎妙心嘟嘴,绝不承认自己是想见他才自动行发到他家拜访。“都九点多了,睡什么睡啊?太阳都晒屁股了。” “不睡觉,要做什么呢?”他坐在书桌前打呵欠,撕下一张便条纸,又开始乱涂鸦。 她默默看他画画,难得安静下来,像个洋娃娃乖巧地坐在一旁。 他画着画着,忽然觉得气氛太异样,猛然回头望她,星眸一闪。 “怎样啦?”秀巧的眉尖一蹙。 他打量她片刻,淡淡微笑。 她心韵乱了调。“笑什么啊?” “你啊,都这么乖就好了。”他煞有其事地感叹。 她听出他又在调侃她,懊恼地瞠眸。“对啦,我就是很不乖,怎样?不然你扁我啊?” 他笑了,捏捏她秀巧的小鼻子。“我可是男生,怎么能打女生?” 她冷嗤。“谁说男生就不能打女生?” “当然不行,这可是——”他蓦地顿住,脸色一变。“你该不会被打过吧?是你爸吗?” 她一凛,倏地跳开,直觉躲避他太过炽烈的眼神。“大人教训小孩又不是多稀奇的事。” “是这样没错。”田野皱眉。但若是家暴,事情可就严重了。“喵喵,你老实跟我说——” “就说了我不是喵喵!”她打断他。 “好吧,心心。”他换个称呼。“你——” “肚子饿了啦,我要吃早餐。”她故意喊,蹦蹦跳跳地离开他房间。“田妈妈今天做了日式煎蛋喔,你再不来吃,我就把你的份也扫光。” 她来到餐厅,猜想田野一定马上跟来。说到吃的,尤其是他爱吃的,他可是当仁不让。 果然,没几秒,田野便冲到餐桌前坐好。 她偷笑,刚热好牛奶的田妈妈也忍不住笑。 “我就知道,别人去叫都没用,只有心心才能把我这个爱赖床的儿子拉起来。”她将两杯热牛奶搁上桌,笑眯眯地望向黎妙心。“心心,以后来当田妈妈的儿媳妇好不好?” 黎妙心一怔,还来不及说话,田野便抢着抗议。 “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我说真的。”田妈妈超认真。“我昨天还跟你爸说呢,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带哪个女孩子回家,只有心心——” “是她自己硬要跟我回来的耶。”田野澄清。“而且她才小学五年级,怎么可能是我女朋友?” “哥是老牛吃嫩草。”田野的弟弟田庄慢悠悠地踱进餐厅。“我赞成心心当我大嫂,只是可能委屈她了。” “你这小子欠扁啊!”田野筷子一挟,飞快凌厉地朝弟弟挥去。 “我挡!”田庄也反应敏捷地持起筷子,应付哥哥的攻势。 两兄弟拿着筷子在空中交战,仿佛武林高手相互过招。 田爸爸在洗手间办完大事,经过餐厅,兴冲冲地跟进来看好戏。“田庄,这招妙!唉,慢了一点,真可惜……喔喔,田野,闪得好啊!” “老爸,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两兄弟同时不耐地回头。 “我两不相帮。”田爸爸悠哉地在餐桌的主位坐下,摊开报纸。“两边都是我的儿子,所以我决定帮我儿媳妇,对吧?心心。” “就说了我跟她不是那种关系!”田野恼羞成怒。 他干么这么火大啊?跟她扯上关系很糟吗? 黎妙心很不悦,虽然她对这个热血笨蛋也没啥好感,但他愈是想跟她撇清关系,她就偏要缠着他。 “没错,我就是田野哥哥的女朋友。”她笑嘻嘻地来到田野身旁,勾住他臂膀。 “喔喔喔!”全家怪叫。 田野超尴尬。“黎妙心,你疯了啊?” 她没答话,只是甜甜地笑,小脸蛋贴靠他手臂。 田野窘得脸颊发热,便宜欢声雷动,田庄还很欠揍地吹起口哨。 “哥,我跟你说,你不吃亏的啦!以你弟弟专业的眼光来看妙心绝对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以后一定很漂亮。” “是啊,我也这么想。”田妈妈赞成。 “加我一票。”田爸爸也举手。 “十年后,你一定会为我神魂颠倒。”黎妙心信心满满。 四票通过,多数表决。 田野屈居弱势,辩无可辨,只得硬生生吞下一口闷气,右手抓起煎蛋,借着狼吞虎咽发泄自己的不满。 吃过早餐,全家人作媒作上瘾,强逼田野带未来的田家长媳去约会,而且附注愈浪漫愈好。 “哥你长到十七岁了,连个女朋友也没交过,你弟弟我真的替你感到十分之羞愧,这难得的第一次,你可要好好把握啊。”今年才十五岁,已经换过四任女友的田庄苦口婆心地规劝。 田野的回应是赏他一记回旋踢。 两人来到屋外,离开家人的雷达监控区,田野便迫不及待地声明。“黎妙心,我跟你说,刚刚那些都是玩笑,不能当真。” 她当然知道那些只是玩笑话,当她跟他一样笨吗? 黎妙心郁闷地眯眼,双手环抱胸前。 “我虽然没有女朋友,可是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田野还慎重地强调。 她心弦一扯。“谁?” “这个你不必知道,总之有这么一个人。” “到底是谁?”她要知道是哪个女生能让这个傻蛋倾心恋慕。 田野坚持不肯说,或许是有些青春少年的羞涩,难以道出心上人的芳名。 但他不说,黎妙心自然有办法调查,花了两个礼拜跟踪,就在第二个周末,发现女主角的真面目。 她的容貌清秀,说不上多漂亮,但五官纤细,身材搦溺,颇有蒲柳之姿,胸部不算丰满,但至少比平胸的小女生有料。 这次回家,她特地约田野见面,就是有事请他帮忙。 “阿野拜托,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帮我了。”她嗓音清柔,如黄莺出谷,听得人全身酥麻。 田野几乎是立刻赧红脸。“什么事?你尽管说。” “就是啊,我们下礼拜要交一幅写生水彩画,我怎么画都画不好,你教教我好不好?” “这有什么问题?”田野一口答应。“你想画哪里?” “嗯,就画我们镇上那条小溪吧,那里风景挺不的。” “ok!” 田野准备好画具,带着少女来到小溪边,说是教她画画,其实根本是他一手包办,少女只是坐在草地上,自顾自地看书,准备下礼拜的期中考。 有这种笨蛋吗?根本被利用了嘛! 黎妙心旁观这一幕,看得好气。她气少女没把田野放在心上,更气他一头热,看不出人家完全无心。 两个小时后,田野大功告成,少女拿到风格鲜明的水彩画,满意地嫣然一笑,话不多说,马上找借口告辞,留下田野傻傻站在原地,仿佛遗在回味她的一颦一笑。 黎妙心从大树后踱出来,愈想愈恼,用力推他一下。 “喵喵?”他愕然。“怎么是你?” “人都走远了啦,你还发什么呆?白痴!” “你……都看见了?”他有些窘。 “对啦,笨蛋,我都看见了。”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人家根本对你没意思,你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 她惊愕。“你知道?” “他已经有男朋友了。”他索性自己招认。 她听了,简直不敢相信,对方都有男朋友了,他还献什么鬼殷勤? “你年纪小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他弯腰拾起一颗小石子,朝溪面掷去,点漾三圈涟漪。“就算她只把我当普通朋友也行,只要她幸福快乐就好了。” “你是说,她不喜欢你也无所谓吗?” 他又拾起一颗石子,用力踯。“当然不是完全无所谓,不过事情就是这样,也没办法。” 她咬唇,默默看他丢石头,一颗一颗,跃落水面,也跃进她心湖,不由自主地荡漾。 “她女生叫什么名字?”她哑声问。 “萧庭芳。”他的嗓音比她更沙哑,宛如读诗,轻轻念出心上人的名。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一年前,他们全家搬来镇上,有一次她骑单车不小心跌倒我把她扶起来,帮她修好车,她为了道谢,请我吃冰淇淋。” “就那样喜欢上的?” “是啊,就那样。” 好无趣的邂逅,好无聊的一见钟情。 黎妙心闷闷地想,这个故事一点也不令人惊奇,也没任何感动的点。 但她的心却怦怦跳着,胸口紧窒,纠结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一年前……如果她提早一年搬过来这里就好了,如果能提早一年与他相识,或许…… 那又怎样?一年前她十岁,他十六岁,他们之间一样有六年的差距。 黎妙心抚着心口,不明白那里为何有些疼痛,她又没有心脏病,一直很健康,不是吗? 后来,她才逐渐领悟,原来那就是哀愁的滋味。 “你怎么又来了?” 田野站在自家门前,对前来造访的黎妙心大摊双手,一副好无奈的表情。 “你以为我爱来吗?”黎妙心不爽。“是我奶奶叫我送这个来给田妈妈。”她捧出一只加盖的汤锅。“这是牛肉汤,奶奶昨天多炖的,给你们,奶奶说要感谢田妈妈常常照顾我。” “常照顾你的是我吧?”田野夸张地甩甩手。“你每次来我家,只会黏着我。” “谁、谁黏你啊?”她差点呛到,妙目圆瞠。“你臭美!” “随便你。”田野耸耸肩,懒得跟她争辩。“我妈在里面,你自己送进去给她,我要出门了。” “这很重耶,你是不会帮我拿一下喔?”她不由分说地把汤锅塞给他,一面问:“你要去哪儿?” “台北。”他接过汤锅,没辙,只好帮忙端进屋里。 “去台北干么?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台风要来?” “我也是这么说的。”田妈妈在一旁听了,比出大拇指赞黎妙心说得好。“可他就不听,说有重要的事,一定要今天去办。” “什么重要的事?”黎妙心好奇。 “不关你的事。”田野将汤锅交给母亲,伸指弹她额头。“妈,我走喽。”语落,他潇洒迈步离开。 黎妙心蹙眉凝望他背影,片刻,心念一动,奔跑地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田野惊骇。 “你这个乡下人,八成没去过台北几次吧?台北我熟,我带路。”她豪气地拍胸脯,自愿当导游。 “我不是去玩的。”他声明。 “我也不是啊。”她嗔睨他,主动拉起他的手。“走啦,别婆婆妈妈的,像个男子汉好不好?” 田野拗不过她,只好跟她一起坐上火车,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 “你到底去台北干么?”她追根究底。 “就……去买礼物。”他眼神飘移,似乎不敢看她。 “谁的礼物?”她继续逼问,心不已约莫有底。 “庭芳的,下礼拜三她生日,我想寄去她们学校给她。” 笨蛋、白痴!没救了! 黎妙心在心底默默飙骂,一股闷气横梗胸臆。“要买礼物也不用专程到台北吧?这里不能买吗?”她的嗓音好干涩。 “这里买不到。”他微笑。“我想她会喜欢一些时尚别致的小东西,台北比较多。” “是喔。”还真有心,为了讨佳人欢心,不惜来回奔波。 “我看你别去了,我会一直逛街,很无聊的。”他似乎试图甩开她。 她赏他白眼。“我怕你迷路!到时你回不来,全家鸡飞狗跳,我可不想看田妈妈他们担心。” “你这女生说话怎么总是这么人小鬼大的?”他摇头。“别忘了我可是比你大六岁。”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闷哼,眸光调向窗外,看风景飞逝。 她十一岁,他十七岁,她很了解他们之间有六年的差距。 但一个十一岁的小女生,还是懂得心动,尤其在台风天,当她和他因为火车停驶,不得已必须在台北一家廉价小旅馆中计划一夜时,也会感到紧张羞怯,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一间和室房,老板娘在榻杨米上铺开两床棉被,点亮墙角一盏棉纸灯。 “你们兄妹俩就在这里睡一夜吧!我想明天风雨就会小多了,放心,住宿费我会尽量算你们便宜的。”她笑着起身,叮咛田野。“要好好照顾你妹妹喔!” “我才……不是他妹妹呢。”黎妙心小小声地嘟啧,目送老板娘离开,清脆的落锁声,震动她心房。 田野没注意到她的尴尬,将背包打开,再细心地检视一次他买来的精致项链,确定礼物盒好好地躺在背包深处,然后,他脱下长袖运动衫。 “你干么?”黎妙心激动地喊。 他愣了愣。“准备睡觉了啊!” “你干么……”她想问他为何脱衣服,忽地发现他身上还有一件t恤背心,顿时无言。 “你怎么一个人缩在角落?”他总算察觉她不对劲。 “我……没什么。”她爬回属于她的被窝,很快钻进去,用温暖的棉被保护自己。 “是不是会怕?”他话语方落,屋外一阵强风扫过,房内灯光霎时熄灭。 黎妙心尖叫。 “别怕,只是停电而已。”他连忙摸黑靠近她,将她瘦小的身子拥进怀里,抱住她的头。“我在这里,别怕喔。” 她不怕,只是吓一跳而已,但她喜欢听他如此温柔地哄她仿佛她是某种娇弱可爱的小动物。 窗外风强雨骤,窗内却是一室宁馨,她赖在他胸前,倾听他稳定的心跳。 “还怕吗?”他柔声问。 “不会。” “那睡觉了,乖,躺下来。” 她摇头,不想躺下,紧抱着他,犹如无尾熊,赖皮不放手。 他低下头,觉得好笑。“没想到你这只小野猫也会有这么撒娇的时候喔?” 她不是撒娇,只是想再靠近他一些而已,只想放纵自己,享受他体贴的呵护。 她用细嫩的脸蛋磨蹭他胸膛,他仿佛也一时情动,拥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轻声叹息。“你这个小鬼头,如果一直这么乖巧、可爱就好了。” 他这意思是嫌她不乖巧、不可爱喽? 她嘟嘴,脑海浮现他心上人婀娜多姿的体态,一股倔气蓦地涌上来,沉默地推开他。 “生气啦?”他在黑暗中感觉到她钻进被窝,无声地微笑。 “我要睡了。”她气嘟嘟地宣布。 “好,睡吧。”他替她盖好被子,将自己的床铺拉到来,与她相邻。 “干么靠我那么近?”她心韵加速,方才他拥抱她时的暖意,仍烫着她肌肤。 “我怕你半夜醒来会害怕,我是好意。” 她也明白,问题是一颗狂跳的芳心不听指挥。 “我可警告你喔,你要是敢侵犯我这个大美女,我就叫警察来抓你,把你关进监牢十八年!” “谁会想碰你这种黄毛丫头啊?”他嗤笑。“要说这种话,十年后再说吧。” “十年后你一定会说。”她恨恨地磨牙。“十年后,你一定会看呆我这个大美女,然后称赞我很漂亮。” “是喔。”他迷糊地打哈欠。“我倒期望那一天快来,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会那么没眼光。” “你——”她想骂他,却听见他气息深沉,鼾声微响,竟然已经进入昏睡状态。 他果然……是个粗线条的笨蛋。 她甜蜜又无奈地叹息,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以及他绵长的呼吸声,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一夜酣眠。 隔天清晨,她醒来,他还睡着,她侧身端详他眉宇,忽然发现他长得颇帅,浓眉大眼,鼻子挺直,下巴线条阳刚,嘴唇厚厚软软的,透着淡淡的粉色,很好亲的样子。 她心跳错拍,不觉往他凑近,再近一点,近一点,直到与他性感的唇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好想偷偷亲他…… 他倏地睁开眼,星蒙的眼眸直视她。 “你干么?” 她气息凝住,粉颊飞快地漫染一片红霞,全身不自在地烘热。“没、没有啊!我——”念头急转。“我看你脸上有只蚊子。” “嗄?”他茫然。 “打到了!”她用力拍他额头。 他痛得惊呼。“你搞什么?” “没事,睡觉,睡觉。”她缩回自己被窝里,拉高棉被,密密蒙住自己羞红的脸蛋。 天啦!好丢脸。 第三章 六年的差距有多远? 她不知道,但十一岁跟十七岁的差距,肯定是非常遥远,就像分别位于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像数学平面上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为什么平行线永远不相交?”黎妙心问田野。 “嗄?”田野愣住。“这不是基本常识吗?你们小学数学应该也有学过吧?” “我知道,所以我问为什么。”她任性地想求一个答案。 “这个嘛……”田野搔搔头,用铅笔在纸上画出两条平行线。“喏,所谓的平行线呢,就是两条线都跟平面上另一条线成垂直九十度,所以呢,嗯……”他停顿,思索着该如何解释,偏偏他跟数学很不熟,也没啥讲解的天分。 反倒是黎妙心解救了他。“所以这两条线之间的距离是处处相等的。” “对啦,就是这样。”他松一口气。“所以你知道嘛。” 也就是说,如果两条平行线的距离是六岁,不管往前多少年,距离永远相等,不可能缩小。 黎妙心瞪田野。“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什么事?”他不解。 “为什么平行线就永不相交?为什么不可能有交会的一天?” “这是数学定理啊。” “我知道,可是不公平,不公平!”她愤然低嚷,拿铅笔用力在计算纸上画,薄薄的纸张被她戳破一道裂痕。 “喵喵,你怎么了?”田野关怀地蹙眉。“你心情不好?” “对!” “为什么?” 因为他送萧庭芳生日礼物,因为她听说萧庭芳收到礼物很开心,因为某天晚上她偷窥到萧庭芳趴在他怀里,哭诉失恋的痛苦。 因为他十七岁,而她,只有十一岁…… “是不是段考快到了,压力大?”田野猜测她忧郁的理由。 “才不是呢。”她不悦地轻哼。段考算什么?她轻轻松松就能拿到第一名,哪像他这个笨蛋?她冷觑他。 “干么用这种不屑的眼神看我?”他似是看透她的思绪。 “你说呢?”她哼哼哼,冷笑三声。 他翻白眼。“你该不会又觉得我是个笨蛋了?” “算你还有点智力。”她掀眉瞪眸,一副鄙夷的模样,他看进眼里,又气又好笑。 “你这可恶的小猫!”他轻声骂她,两只大手巴住她小小的脸蛋,用力挤压。 “干么啦?”她被他挤得差点透不过气。 “这是惩罚,谁教你不懂得敬老尊贤。” “你是有多老啦?放开我啦!”她拼命扭动螓首,恼得小脸泛红。 他忽地笑了,仿佛觉得她很可爱似的,掐掐她软嫩的脸颊,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她。“走吧!小猫。” “去哪里?” “你不是心情不好吗?我们去逛夜市,换换心情。”语落,他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命她坐上单车后座,载着她来到镇上的小夜市。 这天是周末夜,比平常多了许多游戏的摊位,人来人往,很热闹。 田野买了她爱的爆米花,跟她边走边吃,两人来到空气枪的摊位,她说要试试,他付了钱,看她打靶,完全失准。 “要这样才对。”他靠近她,教她目光落定准星,与靶面红心成一直线,她又试一次,勉强打中靶缘。 “ya!”她又笑又跳。“我打中了、打中了!” “再来。”他又付钱,为她买快乐的入场券。 打完靶,她蹦蹦跳跳地到另一个摊位,要求掷水球,他二话不说答应了,爽快买单。 她掷中口香糖,而他自在写意地赢了一只小小熊宝宝,当然,熊宝宝当下被她赖皮地据为己有。 最后,两人来到捞金鱼的箱池前,田野看她连续捞破好几个纸网,忍不住好笑。 “喵喵,你不是猫吗?怎么拿金鱼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敢笑我?”她不服气地瞪他。“你厉害,那你来捞啊!” “来就来。”他帅气地蹲下,跟老板买来一只纸网。“喏,我示范给你看,捞鱼的时候要注意水压,纸面尽量侧着,动作要轻,然后……” 一尾活跳跳的金鱼瞬间被他捞进勺子里。 她瞠目结舌。 接着,又一尾入网。 “厉害吧?”田野得意地瞥向她。 是很强。她窒闷,目光游走。“还可以啦。” “你这小女生就不能坦率一点吗?”田野笑着弹她额头,要老板将他的战利品包起来。 这夜,黎妙心玩得很开心,不管她想吃什么、玩什么,田野都尽力满足她每一个愿望,回到家后,更送上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那是一只玻璃小鱼缸,两条他在夜市捞回来的金鱼道遥悠游,几株翠绿的小草摇曳,底层栖息着一颗颗彩色弹珠。 “我警告你,这些弹珠可是我小时候的宝贝。”他煞有其事地叮咛。“你一定要好好爱护它们。还有啊,这两条鱼很可爱的,你要尽量忍住口腹之欲,别一口吃掉它们。” “你神经啊!我怎么可能吃金鱼?”她不满地赏他一枚白眼,声调表情超泼辣,双手却是小心翼翼地捧过他为她打造的彩色水世界。 那个晚上,她几乎一夜未眠,侧身躺在榻榻米上,晶亮的眼眸直盯着鱼缸,小巧的菱唇勾着傻笑。 她数着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弹珠,每一颗,似乎都藏着田野一个童稚的秘密,她想像他童年时的模样,头发肯定是乱糟糟的,衣服也整体玩得脏兮兮,一定比现在更拙更淘气吧…… 说不定,也比现在更可爱? 一念及此,她甜蜜地叹息。 若是他们俩同年就好了,那她与他就可以一起长大,一起打弹珠,一起捞金鱼,一起对讨厌的老师恶作剧。 若是,能当他的青梅竹马—— 十一岁的小女生有烦恼,十七岁的大男孩也有烦恼。 他的烦恼是,如何在学业与社团间取得平衡。 “看看你这是什么成绩?”看到儿子模拟考的成绩单,就连脾气一向温和的田爸爸也发飙。“你还要继续游泳?” “这次的全国分龄泳赛我一定要参加。”田野昂首挺胸,坚决表达意愿。“教练说我有机会拿前三名!” “前三名又怎样?”田爸爸冷哼。“能当饭吃吗?” “只要比赛成绩达到标准,就可以代表国家去日本参加比赛。” “所以呢?就算让你去日本拿心爱金牌又怎样?你能从此游进亚运,参加奥运吗?你能靠游泳一辈子混饭吃吗?”田爸爸皱眉劝儿子。“田野,你都升高三了,明天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了,再不加把劲,我怕你考不上。” “我会努力……” “看你整天混社团练游泳,回家都累瘫了,哪还有时间念书?你醒醒吧!游泳不能过一辈子,总要拿到文凭才可以。”传统老人家,总是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想法。 田野不是不明白父亲的顾虑,但他才十七岁,实在不甘就此屈服于社会传统的价值观,他还年轻,为何不能为了逐梦疯狂? “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有办法参加奥运吗?”田爸爸讽刺。 “我并不想参加奥运,也没想一辈子靠游泳吃饭,我只是……”田野捏握拳头。他只是想游泳而已,只是想在水里尽情挥洒自己的青春,只是享受与他人竞速的快感。 至今他仍深深地记得,上回在锦标赛输给一位劲敌的强烈懊恼,就差那么零点零几秒…… “我一定要参加这次比赛。”他毅然宣称。 “你——真要气死我了!”田爸爸面色铁青,当场拿起棍子就要加法伺候,田妈妈忙过来阻止。 “好了,老公,你冷静一点,也听听儿子怎么说啊!” “你刚没听见吗?这小子就是坚持要游泳!你瞧瞧,这是他这次的模拟考成绩,能看吗?” “唉,田野一向不爱读书,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知道才急啊!你说所,万一他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那你也别冲动啊!好好劝嘛,一定要这样动手打人吗?” “妈,你让爸打我吧。”田野火上加油。“只要他答应我参加这次比赛,怎么样我都甘愿。” “你这小子!你——”田爸爸高举家法,眼看就要落在儿子身上,他仍倔强地不肯低下头,站得直挺挺的,如一管竹子擎天。 黎妙心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骇然,清脆地扬嗓。 “田爸爸,怎么了?为什么要打田野?” “心心,你来了。”田妈妈见到她,如见救星。“你来帮忙劝劝我们家田野,他死要参加这次游泳比赛,把你田爸爸给气坏了。” “比赛游泳?”黎妙心望向田野。 他触及她澄澈的眼眸,顿时有些窘。“妈,这不关她的事。” “可你跟心心那么要好,整天黏在一起,她一定能劝你……” “她只是个小孩子,不懂的。”田野对家人老是把他跟这小女生当成一对,感到尴尬。 “再怎么不懂也比你懂!”田爸爸怒斥。“人家心心在学校都考第一名,多认真念书啊,你呢?连你弟弟也比不上,田庄这次又当选全年级模范生,奖状贴满整面墙……” 田爸爸猛然顿住,见儿子神色阴郁,知道自己说过火了,有些懊悔。 黎妙心虽只是旁观者,也瞬间领悟父子之间的心结。田野在课业上的表现一直不如弟弟,即便他平日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其实心里隐隐仍觉得自卑吧? “田野,你爸爸不是那意思。”田妈妈察觉气氛微妙,急着缓解。“他只是希望你多花点时间在功课上,毕竟你都高三了,考上大学最重要。” “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黎妙心蓦地插嘴。 “什么?”田家二老愣住。 “为什么一定要念大学才有出息呢?”黎妙心认真地问,“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是这么想?” “这个……”田妈妈犹豫。“心心,你不懂。” “田妈妈,你念过大学吗?”她问。 田妈妈摇头。 “田爸爸呢?” 也摇头。 “田爸爸跟田妈妈都没念大学,可是田爸爸有一份工作,养活一家人,田妈妈把这个家照顾得很好,煮的东西很好吃,我觉得你们都很了不起。反倒是我爸爸,奶奶让他到台北念大学,他现在却变成那样。”说到后来,黎妙心嗓音变得细微,如鱼刺梗喉,她勉力扯唇,朝众人一笑。 两个大人见她笑得惆怅,不免有几分心疼,田野盯着她苍白的小脸,更是有股冲动将她拥进怀里。 “我觉得田野就算不念大学,也绝对不会变成我爸爸那种人。”她涩涩地低语,话里流露的信任犹如一颗颗小石子,在田野心海投下圈圈涟漪。 田爸爸叹息,烦躁地揪头发。他其实也不是希望儿子能多么光宗耀祖赚大钱,只是为人父母,总是期盼孩子成材,比自己功成名就,生活过得比自己更好。 “田野很厉害的,他会游泳,又会画画,他将来一定会很孝顺田爸爸跟圈妈妈的。”黎妙心热心地为田野说项。 田爸爸无奈,掷开棍子。“好吧,我不管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爸,谢谢你!”田野喜出望外,感激父母成全。“妈,也谢谢你。” “你最该谢的不算我们。”田妈妈抿着唇笑,眼神若有所指地一瞟。 田野闻言,深思地望向黎妙心。 “你、你不用谢我啦!”黎妙心回避他炽热的眼神,小小脸蛋漫染霞色,说不出的可爱。“你啊,既然放话说自己要参加游泳比赛,最好就拿个什么奖牌回来,不然可是很糗大的。” “你放心吧。”他微笑许诺。“我一定会得名。” 从那之后,黎妙心成了田野的私人教练。 每天早晨五点半,她准时到他家接人,他在前头练跑,她在后头骑单车喊加油,只要稍有偷懒的迹象,劈头就拿皮带教训。 “喂,你会不会太夸张了?”他边闪边怨。“你当自己在训练动物表演啊?” “废话少说,gogogo!”她不许他慢下节奏。“还有三圈。” “知道了。”他只能努力继续跑。 长长的跑步过后,来到溪旁的草地,他躺下来做仰卧起坐,她则站在一旁拿码表计次。 每天至少要做五十个,她才允许他稍做休息,施恩般地丢给他冰冰凉凉的毛巾,赏他麦茶喝。 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刻,当他拿毛巾冰脸,舒缓疲倦的肌肉后,扬起眸,迎向她嫣然巧笑的小脸蛋。 她总是笑得很甜,很调皮,明眸晶亮璀璨,像天上的星星,然后伸手拍拍他的头,赞赏他的努力。 “好乖啊,狗狗。” 他只是她是有意报复他老是戏称她是只小野猫,起初有些恼火,不满她不把他当哥哥看,不懂得尊敬长上的道理,但后来渐渐习惯了,反而盼着看到她淘气的笑容,听她娇软的调侃。 不知怎地,他觉得那是对他辛苦练习的酬赏,最令人快意的酬赏。 每逢假日,她会陪他到小镇活动中心,利用健身房的器具进行重量训练,在泳池来回游赏几十趟。 她像班长,毫不留情地操练她的新兵,而他不明白尊敬吃错了什么药,竟任由一个小女生指挥。 或许是她在他父母面前为他据理力争的模样,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弦,让他感觉到些微异样的疼。 “你又进步了零点零一秒!” 这天,田野在活动中心的泳池游完最后一趟,从水中窜出,帅气地甩甩湿发,听黎妙心兴高采烈地宣布。 他攀在池畔,匀定呼吸,对自己不断创造新纪录颇为得意,“怎样?厉害吧?” “在这种乡下地方,算是不错吧!”她就是不肯轻易赞美他。“不过出去比赛,谁知道?” 他眯起眼,瞪她。“黎喵喵,你够了喔。” 她在他面前蹲落,嘻嘻笑,拍拍他的头。“还不够耶,怎么办?” 利刀般的眼神砍向她,她满不在乎,和他在空中一阵厮杀后,优雅从容地眨眨眼。 “你有什么愿望?”她突如其来地问。 “什么?”他一愣。 “就是啊,你这回比赛如果得到奖牌,有什么心愿吗?” “干么这样问?你要替我满足愿望吗?”他逗她。 “说说看喽。”她耸耸肩。“看在你这阵子这么努力的分上,我说不定真的会帮你实现喔,你有想要什么东西吗?” 他心弦一动,禁不住揉揉她的头。“不用了,小猫,你这阵子陪我练习,已经够有义气了,不用买礼物送我。” “谁说我会送你礼物啊?”她蓦地站起身,双手插腰,很骄傲地睥睨他。“我啊,是看扁你了,我赌你游不进前三名。” “什么?”怒火在他眼里燃烧。 “我说,你一定拿不到奖牌。”她激他。 他皱眉,狠狠瞪她。“小野猫,你等着瞧!” 他不只会游进前三名,而且一定要拿金牌,等那面闪亮亮的金牌到手,他就要强迫她将他的荣耀戴在脖子上,游街示众。 然后,他会实现他藏在心底许久的愿望…… 田野怔怔地出神,想着自己比赛成功的心愿,没注意到身旁古灵精怪的小女生,趁他不注意之际,快手快脚地在他运动背包里塞进某样东西—— 他的愿望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很看重这次游泳竞赛,全力以赴。 他日以继夜地努力,在社团受训,私下也进行自主训练,为了这次比赛他付出多少,她一一看在眼里。 她想,她一定要为他加油,尤其在田家其他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她一定要跟他站同一边。 “心心啊,你在做什么?”黎奶奶瞧她一早就在厨房里忙碌,好奇地探头进来问。 “做便当。”她精神饱满地回应。 “便当?”天奶奶蹙眉,半晌,豁然领悟。“对了,今天是阿野比赛的日子,你要去看吗?” “当然要去啦。”她回头嫣然一笑。“我可是他的私人教练耶,怎么可以不去看自己徒弟的比赛成果?” “你这丫头!”黎奶奶好笑。“怎么到现在还不肯乖乖叫人家一声哥哥?” “奶奶你看他哪点像哥哥了?比我还单纯,又笨。” “阿野是老实。” “是喔。”黎妙心不以为然地轻哼,一面切好最后一块寿司。“好啦,大功告成!” “我瞧瞧。”黎奶奶凑进来看便当内容,有饱满的日式煎蛋,以及夹了肉松、胡萝卜与小黄瓜的海苔寿司,颜色鲜艳漂亮,切工俐落,看了就令人食指大动。 “不错嘛,我们家小心心愈来愈有专业厨师的架势喽。” “还有味噌汤喔。”黎妙心捧出一只保温壶炫耀。 黎奶奶笑了。“我说阿野真是有口福,能吃到你亲手做的料理。” “他只是我的实验品啦。”黎妙心微微赧红脸,很怕奶奶点破她给田野的特别待遇。“反正东西做好了总要有人试吃,他那人笨归笨,幸好身体还不错,不容易吃坏肚子。” “今天是阿野最关键的比赛,你还拿人家当试吃的实验品?”黎奶奶笑着眨眨眼。 “唉哟,吃不死他的啦!”她娇声嘟哝。“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日式煎蛋跟寿司了。” “既然不是第一次,哪里还需要实验品来试吃?”黎奶奶闲闲地戳破孙女先前的谎言。 黎妙心怔住,小脸瞬间红透,仿佛一颗香甜可口的苹果。 “而且这煎蛋口味肯定是甜的,对吧?阿野爱吃甜的——” “不说了,奶奶,我快来不及了!走喽,掰掰!” 黎妙心仓促地逃离奶奶揶揄的视线,整装出门,才踏出玄关,忽地又踅回来,伸手取下压在神桌上供拜的护身符。她将护身符仔细藏进口袋里,然后一路奔跑到小镇的火车站,跳上火车,又转搭公车,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比赛现场。 田野跟社团几个参加比赛的同学早就到了,正在做暖身运动,她怕打扰他,不跟他打招呼,一个人悄悄道观众席找位子坐下。 坐定后,她取出口袋里的护身符,来回翻弄,樱唇抿着浅浅的笑。 这护身符是她在庙里求来的,祈求田野马到成功,她还缠着庙公祝祷保佑,回家以后,又恭恭敬敬地供上神桌,拜托神明加持。 她求了两个护身符,其中一个已经偷偷塞进田野的背包里了,这一个,紧紧捏在手里。 比赛开始,田野纵身一跃,入水的姿势十分潇洒帅气。 黎妙心双手交握,圆亮的大眼睛紧盯着他在水里翻腾的身影,暗暗为他加油。 他参加的是自由式一百公尺及两百公尺竞赛,并且跟社团同学组成团队,参加四百公尺混合接力。 预赛顺利过关,混合接力也得到第二名,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一百公尺个人决赛了。 当他和其他选手一起站在池畔,等待枪响时,她觉得她的心仿佛也如那即将划破空气的声响,激烈地狂跳。 “拜托拜托,一定要保佑他。”她闭上眸,向上天喃喃祈愿。“因为他真的很努力,很认真,他应该拿金牌。” 祝祷完毕,黎妙心扬起眸,紧捏着护身符的掌心竟微微渗出汗来,她忍不住笑,笑自己太紧张,比赛的人又不是她。 她深吸口气,命令自己冷静,圆眸一转,瞥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萧庭芳?她怎么会来? 她不敢置信地追随那道倩影,直到比赛枪响,才恍然回神,跟着看台上其他观众一起呐喊,为各自支持的选手打气。 最后五公尺,田野跟某位选手互有领先,黎妙心激动滴跳起身,小手一圈圈甩摇—— “田野,go!” 这声加油清脆昂扬,从群众嘈杂的声响中脱颖而出,田野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奋力伸展手臂,以半个头之差率先抵达终点。 黎妙心兴奋地抽气,接着爆出欢呼。“赢了!真的赢了!我就知道你行的,你果然厉害,强强强!” 她在看台上蹦蹦跳跳,纯然天真的喜欢看得周遭人一阵目眩神迷,不禁微笑。 她浑然未觉,奔向看台阶梯,来到最前方,靠着围栏,她想对池畔的田野招手,却赫然察觉他的目光已抢先被另一个女孩攫住。 是萧庭芳,她站在看台上,与看台下的田野对望。他看见她,又惊又喜,沾满水珠的脸庞绽出阳关般明朗的笑容。 “你来了。”他痴痴地望她。“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说过,会来替你加油。”萧庭芳笑得温柔婉约。“恭喜你,拿到金牌了,很了不起唷。” “谢谢。”得她赞许,田野有几分赧然,又有几分飘飘欲仙。“你来看比赛,我就得第一,你真是我的幸运女神!” 萧庭芳是他的幸运女神,那她呢?她算什么? 旁观两人情意绵绵的互动,黎妙心纵然只是个小女生,也懂得他们之间萌发了恋爱的初芽。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就在离萧庭芳数步之遥的地方,但他却完全没将她纳入视线里,他眼里,只有那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少女。 她胸口闷闷的,横梗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终于知道田野得到金牌后的心愿是什么了,他一定是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气向萧庭芳告白。 他会成功的,她看得出萧庭芳此刻的眼神,对他充满敬佩与仰慕。毕竟他可是金牌游泳选手呢…… 黎妙心怅然旋身,不愿再看两人四目相凝,她咬紧唇,很用力、很忿恼地咬着,像要将那柔软的唇瓣咬出鲜血来。 “就算你得到金牌,田野,你在我眼里一样是个笨蛋……”她恨声低语,眼眸含着泪,幽幽闪烁。 没错,他是个笨蛋,他不值得她不辞辛苦天天陪他练习,不值得他特地跑来为他加油打气,更不值得她亲手捏寿司。 他就只是个……笨蛋而已。 “你会后悔的,可恶的笨蛋。”热烫的泪水滑落颊畔,烙下一条条伤痛的痕迹。 那是情窦初开,却得不到对方怜爱的伤痛,是全心付出,对方却轻忽以待的伤痛。 那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追赶,永远与对方相隔六年距离的伤痛。 黎妙心离开比赛现场,离开那对爱苗初生的恋人,来到垃圾桶前,打开保鲜盒,狠下心将自己亲手做的料理倒进去—— “十年以后,我会长高,会长出胸部,会变得比现在更漂亮更迷人,你等着瞧吧!”她看着散落的日式煎蛋,以手背掩唇,倔强地咬住哽咽。“十年后,你一定会后悔!” 第四章 自从那时候到现在,过了几年? 黎妙心拉回迷蒙的思绪,在心中默数,好像已经十二、三年了吧,结果田野也从来没对她表示过后悔。 他跟萧庭芳交往,只维持了短短一年,上大学后,两人各分东西,生活没了交集,感情便逐渐淡了,当然,是女方主动提出分手。 之后,田野埋首课业,他念的是工业设计,正符合兴趣,经常代表学校组队出赛,作品横扫各大奖项。毕业后,他服完兵役,先是在一家很有名的外商集团担任设计师,数年后又跟两个好朋友合资开公司。 这些年来,他虽然陆续交过几个女朋友,但情路都走不长,现在这位算是最认真的,谈了两年多恋爱,也论及婚嫁。 没想到就在婚礼前夕,一场夺命车祸,令相爱的两人天人永隔。 他一定很痛吧? 当年跟萧庭芳分手,她就听说他曾放逐自己好一阵子,后来是因为学长看重他的设计才华,拉他组队参赛,他的生活重心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这次呢? 这次不是因为爱情转淡而分手,是在爱正浓的时候痛失恋人,想必更加难以承受吧…… 这回他打算如何熬过去?喝酒买醉,还是借由日以继夜的工作麻痹自己? 黎妙心来到田野在台北东区买下的公寓,站在门前,犹豫着该不该按门铃。冰凉的门扉透出一股沉默拒绝的气息,她有预感,这扇门的主人目前并不欢迎任何人闯入。 尤其他们上回见面,是在那种不欢而散的状态,说实在她很怀疑,见她不请自来,他说不定会不顾情分赶她出去。 希望他别这么狠…… 黎妙心胡乱地寻思,费了好些片刻凝定心神,才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不管他的反应是什么,她都烦定他了—— 叮咚! 铃声清脆,在深夜里回旋,门内却毫无动静。 她敢打赌,他一定在家。 黎妙心咬牙,继续按门铃,一声一声,催人神魂,不知过了多久,门内总算传来一阵不情愿的跫音。 “是谁!”粗鲁暴躁的嗓音。 “我啦!”她故意也用一种粗率的口气回应。“田野你还不开门?外面快冷死了好不好?” 大门咿呀地开启,视线豁然开朗,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张憔悴的脸庞,胡渣占据了整个下巴,延伸到鬓角,一双阴郁的黑眸在夜色里闪烁。 “心心?是你?”见到她,田野颇感意外。 “对啦,是我。”她嫣然一笑。“拜托,帮忙一下好吗?”指指脚边某样东西。 “这什么?”田野认清那是一只中型行李箱,愕然挑眉。 “我家漏水,看来你得收留我几天了。”话语方落,她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迳自闪开他,踏进属于他的地盘。 自从他买了新房子后,这还是她初次造访。 她打量周遭,心弦止不住一阵阵地牵动,宽敞的空间装潢得十分有格调口味,不愧是专业设计师的家。 最令她心动的,是他家里摆设不少他亲手设计的生活用品与家具,比如客厅角落那张线条奇异又极符合人体工学的读书椅,那张精致可爱的咖啡桌,以及厨房吧台上五彩缤纷的调味罐……这些,都跟她摆在家里的一模一样。 看来她最喜欢的,也正是他自己满意的。 她端详着一伯件设计精巧的工艺品,偶尔流连地抚过,田野默默注视举动,长久,无声地叹息,将她的行李提进屋,关上门。 “你知道了?”他哑声问,压抑胸臆波动的情绪。 她一震,半晌,缓缓回过眸,甜甜地笑。“知道什么?” 他明知她装傻,冷哼一声。 她故作不悦地眯起眼,双手环抱胸前。“田野,这是你见到老朋友的态度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你至少也先问候一声。” “你不是在高雄工作吗?高雄没朋友家可以借住吗?” “你忘了,上回我不是来台北面试吗?那家餐厅录取我了,下个月开始正式上班,所以我两个礼拜前已经搬来台北喽。” “你搬来台北,怎么没跟我说?” 他忘了他们上回见面大吵一架吗? 黎妙心不情愿地努努嘴。“因为我想你很忙啊!要忙工作,又要忙着筹备婚——”她蓦然顿住。 “你果然知道了。”他冷笑,走向厨房吧台,举起茶壶,斟一杯温开水,递给她。 她接过,自眼帘下窥探他,看来他还没忘了招待客人的礼数,但就因为他表面平静,她更担忧。 “家里漏水,是因为我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她心一颤。“什么意思?” 他若有所思地直视她。“黎妙心,我很好。” 她没说话,樱唇衔在玻璃杯缘。 “我能吃能睡,也能画设计图,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死不了。” 她啜口水,展颜强笑。“那很好啊。”左顾右盼。“你这里装潢得很不错,很舒服的样子。对了,应该有客房吧?我睡哪一间好?”说着,她举步就要往里走。 他挡在她面前,伟岸的身躯犹如一座沉默的武士雕像,凝立不动。 她悄然叹息,扬起玉手,将腕表送到他眼前,“都快十二点了,你忍心把一个柔弱无助的女生赶出去流落街头吗?” 他扯唇,似笑非笑。“你一点都不柔弱。” 是啊,她完全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纤弱的女孩。“可是我无助,我家漏水,在台北没有其他朋友,又没什么钱住饭店——你不会这么狠心吧?连收留我几个晚上都不肯?” “心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用那种戏谑又淘气的口气喊她“喵喵”了呢? 黎妙心有一瞬间出神,手指不觉掐了掐掌心。 这几年,她跟他总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仿佛亲密,却又遥远。 “心心……” “我好累了,好想睡喔。”她以手掩唇,刻意演出一个大大的呵欠。“你这个主人要不带路,那我就自己找房间喽。” 她好像野猫,毫不客气地在他屋内散步,巡过主卧室、工作室、浴室,最后来到一间榻榻米和式客房。 她坐上榻榻米,闻着那熟悉的味道,不禁浅浅扬起微笑。 好怀念啊!自从高中毕业离家之后,她已经很久没睡在榻榻米上了,想起从前,她跟奶奶总是并肩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黎妙心倏地神智一凛,灭去脑海里记忆的画面。奶奶已经去世了,她最亲爱的家人已经不在了,在这世上,她只剩那个游手好闲的没用老爸了。 失去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她懂得的,所以她理解田野,能猜到他现在处于多么巨大的悲痛中。 “帮我铺棉被吧。”她强忍泪水,回头笑望倚在门边的男人。“别告诉我,你这里连客人用的被垫都没准备。” 他无言地凝视她,湛眸不定地明灭着,似是地考虑着什么,她几乎害怕人下一刻便会赶她出门,但他没有,踩上榻榻米,拉开衣柜,捧下一叠床垫,一床蓬松的羽绒被,以及一只柔软的枕头。 “你就在这儿睡一个晚上吧。”他替她铺好床被,将枕头拍松。 她近乎感动地望着他,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仍是不忘对她体贴。 “谢谢你,田野。”她语声沙哑。 他嘲讽地扯唇。“真不像你,居然懂得道谢。” “什么话?”她嘟嘴。“你意思是我平常很没礼貌吗?” “你有没有礼貌,自己最清楚。”他看她一会儿,抬高右手,她以为他又要像从前那样摸她的头了,但他又不着痕迹地垂落手。“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开车送你回去。” 他转身退离客房,灭了客厅的灯,回主卧室,关上门。 她恍惚地凝睇那扇紧闭的门扉,猜想着他一个人待在那阴暗的空间,都在做什么?他能睡得着吗?或是在窗边寂寞伫立到天亮?文教她从他身上,嗅不到一丝酒味,他竟连酒都不喝…… 因为就连酒精,也麻痹不了他的痛吗? 隔天,黎妙心很早便醒了,虽是身处温馨怀念的榻榻米香中,她在梦里见到的,却是田野忧郁的神情。她睡不好,翻来覆去,朦胧地想着该怎么让他转忧为笑。 天光乍亮,她便醒了,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房,在屋内晃荡。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很多属于他未婚妻的遗物,或许会有女性用品,或许会有照片,但他的公寓,只有满满的单身气息,连一张合照也没。 是他特意收起来的吗?为了怕睹物思人? 梭巡过一圈后,黎妙心怔立在开放式厨房吧台边,手指轻轻抚过台面——昨夜她没注意到,现在才惊觉上头蒙了一层灰。 这间房子就像他的人,表面整洁无异样,其实处处染尘,只是灰尘太细,并非肉眼轻易可见。 她咬了咬唇,找出一条干净的抹布,从她最在意的厨房开始清扫,除去灰尘后,她进浴室梳洗,换一套轻便的家居服,束起秀发,系上围裙,洗手做羹汤。 她知道他爱吃中式早餐,清粥小菜,粥要浓稠,青菜清炒,荷包蛋要半熟,最好能搭上甜味的日式煎蛋。 打开冰箱,看着蛋架,她有片刻犹豫,要做日式煎蛋吗?材料是有了,她也会做,但…… 她深吸口气,还是决定煎半熟的荷包蛋就好,日式煎蛋太费工了,更重要的是,会勾起某个不愉快的回忆。 在料理早餐的时候,她顺便煮了一壶浓醇的咖啡,当咖啡香在屋内四溢,清粥小茶也端上餐桌。 她来到田野的房门前,举手敲了敲,他没回应。 又故意不理人吧?她抿抿唇,才不相信他还没睡醒。 她再次轻叩门扉,这回不管他有没有回答,迳自推门闯入,房内空荡荡的,床铺也不见有人睡过的痕迹,她顿时惊愕。 人呢?到哪儿去了? 她心跳加速,几秒后,才赫然发现主卧房还连接着阳台,落地窗半敞,迎进清晨冷风。 她盈盈走过去,果然见他倚在围栏边,摊开一本素描薄,专注地描绘着什么,嘴上还叼着根烟。 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颦眉。“你在干什么?” “画设计图。”他头也不回。 “是工作吗?” “算是吧。我想开发一系列的文具用品。” 她相信他设计的文具用品一定很有趣,独具巧思,但——有必要一早起来便急着找灵感吗?或者他一夜没睡?是想借着工作忘却痛苦吗? “我做好早餐了,来吃吧。”她邀请。 “我不饿。”他一口回绝,继续在素描簿上涂抹。 “嘿,我可是为了报答你收留之恩,才一早爬起来做早餐的耶!专业厨师的料理,你居然不赏脸?”她轻哼,任性地抢过他的素描簿。“现在马上过给我吃光!” “心心。”他想抢回素描本。 她藏在身后,不让他拿,他没辙,不想跟她上演幼稚的争夺戏码,只得抓抓头、耸耸肩,随她走向餐厅。 “烟还不熄掉?”她见他手指间还夹着烟,轻巧地劫过来,却找不到烟灰缸。 “这儿。”他主动指向茶几上一个跪姿的金属小天使,双手高举过顶,捧着托盘。 她在托盘上捻熄香烟,嗔骂。“你有没有那么低级啊?居然要一个纯洁的小天使来接你的烟灰?” 他一声嗤笑,噙着某种浓厚的嘲讽意味,“这叫幽默,你不懂吗?” “我是不懂你们设计师的幽默啦!”她推他在餐桌前坐下。“我只知道,你如果不把桌上这些扫光,就是侮辱我身为厨师的尊严。” 他没吭声,接过她递来的碗筷,扒了几口清粥。 “配菜啊!”她坐在他对面,虎视眈眈地叮咛。 他每一道都尝一口。 “怎么样?有没有妈妈的味道?”她笑问。 他漫不经心地点头。 “真的假的?你别唬弄我。” “好吃。”他机械式地补充。 她才不信呢。黎妙心懊恼地咬咬唇,看出他根本食不知味。但无妨,只要他肯吃东西就好。 吃罢早餐,他自动自发地洗碗,收拾完毕,便扬声宣布。 “我送你回家。” “谁跟你说我要回家了?”她耍赖。“我不是说我家漏水吗?要等工人来修补天花板——” “别对我说谎,心心。”他沉声止住她。 她心中乍停,不敢迎视他深邃阴郁的眼眸,在客厅里走动,翻检各样东西,拖延时间。 “心心……” “哪有人一直赶客人走?至少也让我喘口气喝杯咖啡啊!喏,你倒杯咖啡给我。”女王般地下令。 她以为他会出口责备,没想到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去为她倒咖啡了。 她松口气。看来他对她还是顾念情分的,毕竟以前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所以不忍心翻脸无情吧。 她得好好利用这一点。 黎妙心暗暗鼓励自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厚着脸赖在他家。她走近音响,从cd架上随手挑一乍,放上唱盘。 水晶般剔透的钢琴声在屋内悠悠流泄。 她才刚闭眼聆听,一道凌厉怒吼倏地落下。 “关掉!” 她一怔,扬起眸。“什么?” “我说关掉!”田野面色铁青。 从她昨晚自作主张地闯进屋后,这还是她初次见他反应如此激动,他终于藏不住沸腾的情绪了吗? “为什么要关掉?”她试探地问。“这钢琴很好听啊,谁弹的?” 他不回答,走过来,按下停止键,琴声戛然而止。 “去换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赖皮,又按下y键,琴声又悠扬。 他怒瞪她,索性关掉音响电源,她不认输,挑衅地又打开,两人开开关关,琴声断断续续,他失去耐性。 “黎妙心!你是故意惹我生气的吗?”湛眸燃烧着熊熊怒火。 她强迫自己勇敢面对。“为什么不敢听这张cd?因为让你想起你的未婚妻吗?这张cd是她爱听的吗?还是弹琴的就是她本人?”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对,你必要跟我解释,但你要面对自己的心,不要以为假装看不到,心的伤口就不存在,你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要故意装平静?” “我没有装平静!” “你有!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已经好几天没去公司上班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谁的电话都不接,你知不知道田爸爸、田妈妈有多担心你?他们说你连家人的电话都不接——” “那是因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为我们都不懂吗?我们都明白,你失去她,心里一定很痛很痛——” “你说够了没?” “不够!” “黎妙心!你——”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突如其来地飞窜向她,将她压倒在沙发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迎视他泛着血丝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却是如海一般深沉压抑的悲伤。 “那钢琴是她弹的,对吗?”她轻声问。 他陡然凛息,几乎是恨恨地瞪她。“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 “因为你连酒都不喝,因为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伸手抚摸他胡渣粗刺的颊。“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说话,遭她看透心事,狼狈地转过头,胸口剧烈起伏。 她听着她粗重的气息。“我知道那种感觉,失去最爱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够的时候,那伤口会痊愈的,可是田野,你必须先把悲伤释放出来,你不能一直强忍着。” “我说了我没有忍!”一字一句从齿缝迸落。 “那你就哭出来,那你就听她弹的钢琴,回忆你们共有过的点点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压抑住永远不去想,那些回忆是抹灭不掉的,不管你怎么躲,总有一天会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到她发疼。 她没有要他放开自己,明知柔细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红痕,仍是逞强地笑着。 “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装硬汉,那很好笑。” “好笑?”他哑着嗓,讥诮地笑了。“你这么想吗?我很好笑?” 她听他笑,愈听心愈痛,胸口拧成一团。“哭也没什么,掉几滴泪又怎么样?我们是人,不是冷血动物——” “你懂什么?”他嘶声打断她。“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在她出车祸的前一天,我还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礼的琐事打扰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见的最后一面,我居然不是对她笑,你懂我……有多后悔吗?” 原来如此,原来啃噬他心头的不只有悲伤,还有浓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没能来得及给她最后的温柔。 原来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趴下来,头落在她颈侧,大手依然紧紧圈锁她手腕。 她感觉到他的重量,感觉到他身上传来那一波波的寒意与颤栗,感觉到他牙关紧咬,埋进沙发面里的脸缓缓染上湿润…… 他在哭,终天哭了。 虽然他还是强悍地不肯放声大哭,只愿像负伤的野兽,低低哀鸣,但够了,起码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还得走一条漫长的疗伤之路,他或许会有种错觉,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但她会陪着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 第五章 好丢脸。 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痛哭崩溃,实在很没面子,有失尊严。 若是让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要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平常聚会也很少聊心事,遑论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后,懊恼得只想杀了自己。 他以为,他会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尴尬地手足无措,也许会打哈哈,装作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她没有,很自然地递给他纸巾,然后为他泡了杯加了些许白兰地的红茶,叮咛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顺便赏给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着温热的茶杯,将她的关怀一口口饮下,冰凉的胸膛暖了,迷蒙的眼逐渐映入这世界。 自从未婚妻去世后,他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实际上,犹如行尸走肉。 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雾里,他的耳朵听到的是无声的静寂。 他是个人,却丢落了灵魂,直到她提着行李,毫不客气地闯进他封锁的心城—— 为什么是她呢?为何,偏偏是她? 田野阴郁地寻思,独自伫立在阳台,啜着咖啡,视线投向远方的山峦,白茫茫的峰线缭绕着晨雾,天际堆叠着浓厚的云朵,曙光将透未透。 冷风捎来冰刀般的寒意,锐利地割他耳鬓,隐隐刺痛。 他浑然未觉,撷下凉透的咖啡,思绪仍沉沦。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经起床了。”清脆的声嗓如风铃,在他身后摇荡。 他回过头,迎向一张清秀容颜,眼眸莹亮,樱唇含笑,墨黑的发丝随风轻扬。 她头发……好像又长了,愈来愈像个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轻轻推他。 “去哪儿?” “还问?去慢跑啊。”她摇摆双手双腿,做出跑步的动作,他这才注意到她已换上一身运动服。“我们去慢跑,回来我再做早餐给你吃。” 他深思地注视她。“心心,你今天还不回家吗?” 从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现,算算她已经在他这里赖三天了。 “我不是说过吗?我家天花板漏水,还没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厅的老板讲好,两个礼拜后才开始上班。”她冲他眨眨眼,笑得像个调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这儿继续赖下去?” “别把我说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虫好吗?我也是有贡献的,想想看你家里谁替你打扫的?三餐谁煮给你吃的?” “我很感谢你,心心,但——” “别那么多废话了,go、go、go!”她打断他,迳自小跑步离开。 他凝望她背影,好无奈,为什么他就是拿她没辙呢? 他可以赶她走的,可以对她发飙咆哮,不准她打扰他独处,他可以拒绝接受她的关心,就像他拒绝家人电话那样,他可以对她做许多事,但他,做不到。 为什么?因为他总是拿她当妹妹一样爱护吗? “你摸够了没啊?”她在门外呛他。“男子汉丈夫,动作别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接下来一个礼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样。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过早餐后,她会强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运动。 有一天,他们去爬山,一开始,她神采奕奕,一马当先地往前冲,后来累了,把行囊都丢给他背,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另一天,她兴高采烈租了两辆单车,说要跟他比赛环绕台北一圈,结果才两个小时就行了,躺在河堤公园的草地上耍赖,还硬要说自己是在欣赏风花雪月,欣赏这世界上的美好。 “这才叫过生活,懂吗?”她买了两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递给他,笑笑地宣称。 这天下午,她则是领他来到社区附设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吗?”他嘲谑。 “游泳我哪里比得过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头。“我看你游就行了,全国冠军。” “那都是念高中时候的事了。”青春已远,年少时期的荣光,不值一提。 “你是说,你忘了怎么游泳吗?”她故意挑衅。 他微一扯唇。“怎么可能?”就算记忆淡灭,身体的本能仍在,何况他这几年还是会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换上泳裤,自己却穿着运动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还抓着一个计时器。 他心弦一去动,蓦地忆起从前。 记得高三那年,他不顾父母反对,坚持参加游泳竞赛,私下做体能训练时,都是她盯着他,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生,当起教练却是有模有样,架势十足。 校队的同伴某次撞见她骑着单车,跟在跑步的他身后吆喝加油,还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汉,怎么会那么听一个小学女生的话? 其实他也不懂,当时只觉得很自然,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回想,是有点怪…… “我数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声令下,他未及细想,本能地跃入水里,如一尾矫捷的鱼,在水里划开一道笔直的裂痕,激起阵阵水花。 有一阵子没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觉便盘据全身,细胞一个个舒开了,耳里听见的只有哗然水响,思绪澄清,脑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时候,什么也不必想,没有喜怒哀乐,只需用尽全身的气力,追求极速。 在水的世界里,没有自我,也没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鱼,自由地踢着水,前进、回族、舒展最奔放的姿态。 在水的世界里,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连刚刚过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压在心头的愧悔与哀伤在这一刻消弥无痕。 他什么也不想…… 时间在不经意中,如流沙轻逝,他放松地游,自在地游,直到累了、尽兴了,才猛然窜出水面。 甩甩头,甩去占领整张脸的水珠,重新睁开眼,回到水外的世界。 迎接他的,是一张如梦似幻的笑颜—— “你连续游了二十几趟耶。”黎妙心蹲在水池畔,朝他竖起大拇指。“宝刀未老喔!” 他怔忡地望她。 “不过成绩退步了,游完第一趟一百公尺,比以前慢了将近三秒耶,啧啧啧!”她双手托着脸蛋,笑眯眯地瞧着他。“果然平常没练习还是有差。” 他出神。 “你在想什么?”她在他面前摇晃手掌。 “没,我是忽然想起……”他蹙眉,努力抓住漂浮的念头。“高中时,有一阵子你很努力帮我做体能特训。” “你也记得喔?”她点头。“没办法啊,我都帮你在田爸爸、田妈妈面前呛声了,要是你没得名,我这个‘保证人’不是也跟着丢脸吗?没想到你运气不错,居然拿下全国冠军。” “那不是运气,是实力。” “是啦是啦,实力。”她故作不以为然。 他微微一晒。“可惜你那天没来现场看我比赛。” “……嗯,对啊。”她眼神忽地有些飘移。“本来想去的,后来遇到以前的同学,聊得太开心就忘了。” “居然忘了。”他眯起眼,至今想起胸口仍堵着些许闷气。“我还期待当场把金牌秀给你看呢!” “我后来不是也看到了吗?”她站起身,横睨他一眼,跟着别过半张脸。“你不是强迫我戴上你的金牌,游街示众?” 那倒是。 田野朦胧地忆当时,他得到全国分龄泳赛冠军,接着到日本比赛,又摘下银牌,小镇上一时轰动,镇民们为他放鞭炮庆祝,每个人都向他道恭喜。 他还记得自己意气风发,得意洋洋,从小被成绩出色的模范生弟弟压着打,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好幼稚。 他自嘲地抿唇。如今在事业上闯出一番成就的他,已不再像从前,计较着自己凡事不如弟弟,他很明白个人有个人所长,田庄爱读书,现在是优秀的外科住院医师,他也不赖,在美术上一展长才,寓兴趣于工作。 而眼前这个小女生,高中毕业后便到高雄念餐饮学校,半工半读,也即将成为一个专业厨师了。 每个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她说的对,不一定要会念书的人才能成就事业。 “心心,你真的很聪明。”他有感而发。 “怎么忽然说这种话?”她讶异。 因为她虽然比他小六岁,但许多时候,他觉自己的思考敏锐度不如她,尤其年少时期,他只知凭着一股蛮劲往前冲,很少预料后果。 “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比我笨很多吗?”她也不知是否看透他思绪,或者只是习惯性的揶揄。“我早就说过了,你是个热血笨蛋。” 热血笨蛋? 他不悦地眯眼。很明显,她这是瞧不起他。 她看出他的不快,笑着又蹲下来,像从前那样伸手拍拍他的头。“人笨也没什么不好啊,别想太多,生活就会过得开心一点,你说对不对?” 他没好气地瞪她。 她完全没把他的愤慨放在眼里。“还要再游吗?还是已经腿软了?” 他没回答,回转阳刚的躯体,以一个灵活的入水动作展示自己的决心。 回到家,他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觉,虽只是短短几个小时,已是他近日最深眠的一次。 醒来时,是晚上十点多,她煮了宵夜,一锅广东粥,几碟小菜。 沉寂了许久的胃口似乎苏醒了,他吃了两大碗粥,扫当配菜,她笑望着他狼吞虎咽。 他感觉到她的视线,一时郝然,默默地起身收拾残局,清洗碗盘。 “今天喝红酒好吗?”她征求他的同意,开了一瓶红酒。 这几天晚上,她都会劝他喝点小酒。她不喜欢他抽烟,却会与他一同浅酌,说适当的酒精能够松驰神经,帮助睡眠。 他知道她是怕他伤心事在胸口闷久了,有碍健康,便不抗拒,由得她安排,她要他运动他便动,要他喝酒他就喝。 反正更丢脸的事,他都在她面前做过了,喝点酒讲几句醉话算什么? 只是今夜,除了喝酒,她还有更过分的提议。 “听这张cd好吗?” 他调转眸光,凝定她递到眼前的cd,眉宇一凛。 是那张钢琴cd,他死去的未婚妻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紧紧握住酒杯,指节泛白。 “难道你这辈子永远也再听钢琴了吗?你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不想起过去跟她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但愿自己永远不想—— “这钢琴是她弹的,对吧?”她轻声探问。 “是又怎样?”他磨牙。 “她弹得很好听。” “她说过,她本来的梦想是想当钢琴家。” “可惜不能实现。”她幽蒙地凝睇他,举杯轻轻与他碰撞。“她会很难过吗?” 他仰杯一饮而尽。“还好吧。” 她又为他斟满半杯。“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她跟你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嗯。” “她是做什么的?你们怎么开始谈恋爱的?”她问话逐渐深入,一步一步,进逼他的真心。 他郁然不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再开一瓶红酒,不顾他反对,将cd许进音响,琴声霎进侵入宁静的室内,震动他心房。 为什么要这样逼他? 他阴郁地瞪她,眼眸干涩。 “因为有些事,是永远躲不掉的。”她幽幽启齿。“你今天不面对,迟早有一天也要面对。” 那就等那天来临再说! “田野,你想继续当胆小鬼吗?”她嘲弄。 他神经线绷紧。 “这样很不像个男人喔!”她似笑非笑。 他怒视她,抢过酒瓶,为自己斟酒,饮下满满的空虚。 “你跟她是怎么恋爱的?你一开始就喜欢她吗?”她不放弃地追问。 他投降了,放尽了对抗的气力,失神地低语。“一开始没有,是后来渐渐喜欢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都是谈那种一见钟情的恋爱呢。” 一见钟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几乎忘了。 “人老了,没那种激情了。”他自嘲。 “是多老啊?你还不满三十岁好吗?”她不以为然地轻嗤。 她不懂的,她还很年轻,还是恣意燃烧热情的时候。田野漠然寻思。 “为什么会渐渐喜欢?总有个什么契机吧?” “因为……”他试着回想,究意是哪个关键的瞬间,点燃了爱的导火线呢? “有一次为了赶某个case,我率领一个工作小组,每天都忙到很晚,她是我们公司的行政助理,很多琐事都要她帮忙处理,所以也得跟着加班。她身子弱,体力不支,有天忽然就倒下了,是我送她去医院——” “又来了。”还没听完,黎妙心便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愣了愣。 “因为觉得是你这个老板的错,所以你就特别照顾她,对吗?结果觑着觑着,不知怎地就日久生情。”她摇摇酒杯,凝望他的妙眸明亮。 他微微皱眉。 “我猜对了,是吧?” 他点头。 “唉,我就知道。”她夸张地挥挥手。“你啊,就是特别喜欢那种弱不禁风的女生,你的爱情真的都很无聊耶!” 无聊?他挑眉。 “你高中时不也是这样吗?因为人家单车坏了,你帮她修车轮,结果就爱上。呋!” 最后那声实在有点刺耳。 他白她一眼。“你好像很不屑。” 她耸耸肩,笑而不语。 “那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值得说嘴的爱情故事?”他嘲讽地反问。 换她瞪他了。“你的意思是我都没人要、要人追吗?” 瞧她横眉瞠目,脸颊又圆圆鼓起,一副不情愿的娇态,他差点失笑出声。 “我知道你有人追啦,田庄跟我说过,你念高中时,有个男生天天在你身后当跟屁虫,这几年在高雄,不也交了个男朋友吗?” “谁告诉你我在高雄有男朋友的?”她愕然。“田庄吗?” “干么那么紧张啊?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田野调侃。“就算田庄没告诉我,我看你上次那样——” 他蓦地顿住,想起一个多月前那场不愉快的会面。 那天,她来台北面试,晚上忽然call他,说自己在台北某间酒吧。那间酒馆声名狼籍,他早有耳闻,一时震惊,匆匆放下工作便赶过去。 到了现场,两名醉汉正在纠缠她,她也喝得酩酊大醉,他怒极,不但痛扁那两个不识相的醉汉,也在情绪沸腾下,甩了她一记耳光。 因为她不听他的话,不肯跟他离开。 这辈子,他还是初次那么狂怒,从前的他绝对想不到,一向奉行绅士主义的自己竟会动手打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 “如果不是因为失恋,你会让自己喝成那样吗?”至今回想,他犹有余怒。 “你酒量本来就不好,没喝几杯就醉了,还有胆子去那种地方鬼混,都不怕万一出什么意外吗?”若是他没来得及把她带开,她说不定已经沦入色狼的魔掌。 “好了啦,都过去的事了,你还要念吗?”黎妙心头痛地揉太阳穴,事实上她早就后悔了,从隔天在宾馆醒来,一眼看见他凛然不悦的神情,便后悔至今。 她不敢面对他的质询,莫明其妙发了一顿脾气,便飞也似地逃回高雄。 她的确失恋了,但真正的前因后果,或许是她一生都说不出口的秘密。 “高中那时候,是那个人一直黏着我……”她敛眸啜饮红酒,躲避他深湛的眼神。“我才不想理他呢,而且那时候奶奶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哪有心情想那些?” 他怎么忘了?当时黎奶奶缠绵病榻,长期住院,她每天都得到医院照顾奶奶,而他远在离岛当兵,爱莫能助,只能不时透过长途电话,向家人探听她的消息。 身为她亲如兄长的好友,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竟不能陪在她身边。 他不禁懊恼。“对不起,我那时候都没帮上忙。” “怎么能怪你呢?”她摇头。“那时候你在外岛当兵啊!” “可你还是怨我,对吧?否则我难得放假回家,你怎么都不理我?” 她一颤,差点握不住酒杯。“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他下意识地追问。 她不回答,自顾自地喝酒,好半晌,才沙哑地扬嗓。“别说我了,说说你未婚妻吧。她除了喜欢弹琴,还喜欢做什么?” 在她温言鼓励下,再加上微醺的酒意,他慢慢吐露了一些关于自己与未婚妻之间的点点滴滴。 有些是快乐的,有些是伤感的,有时他说着说着会忽然沉默,独自啃噬着悲痛。这时,她就会贴心地再为他斟杯酒,绽开温婉又俏皮的笑颜,安抚他波动的情绪。 直到时针指向两点,她不胜酒力,颓然地将上半身趴倒在沙发上,他才恍然警觉她喝太多了。 他们俩都喝太多了。他斜眸扫视散落地毯几只空酒瓶,茫茫地想。 “心心,醒醒。”他摇她肩膀。“别在这边睡,回房间去。” “嗯……”她已睡迷糊了,不耐地拨开他的手,红透的脸蛋贴着沙发,甜蜜地睡着。 “会着凉的,心心。” “走开啦……”她像猫咪,发出咕噜的抗议。 怎么搞的?要陪他借酒浇愁的人,自己反倒先喝醉了? 他苦笑,掷开酒杯,扶起她软绵绵的身子,钢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室内一片静幽,夜色无边。 他将她打横抱起,慢慢走向客房,轻手轻脚地将她放上床。 她身上还穿着外套,他撑着她背脊替她脱下,动作之间,她软嫩的脸蛋几次擦过他颊畔,细发撩拨他鼻尖,他差点打喷嚏,怕惊醒她,连忙忍住。 除去外套的束缚,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画着凯蒂猫的棉质睡衣,他看着衣襟可爱的花边,忍不住勾唇。 都几岁了,还穿这种卡通睡衣。他用掌心托着她后脑勺,小心翼翼地让她靠上枕。 “嗯……”她又是一声细微的咕噜,胸前规律地起伏。 他蓦然怔住,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她胸部隆起,微敞的前襟裸露一截莹白,与锁骨之间连成一线性感的诱惑。 这小丫头……长大了。 他醉眼朦胧地瞪着熟睡的她,思绪恍惚地飘回久远以前,他念大一那年,与初恋女友分手后,某次回家度周末。 她为了替他打气,提议上山野餐,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健行,两人爬上小镇附近一座山,登高远望。 正准备下山时,天空却飘来骤雨,他怕山中落石危险,带她躲进山洞里避雨。 那时,她全身都湿透了,夜幕除下后,山上温度更冷,他见她阵阵哆嗦,把仅剩的干粮跟巧克力都给她吃,又将她抱进怀里,利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她疲倦地昏睡,他担心她失温,整夜撑着眼皮,每隔一个小时便摇醒她,强迫她跟自己说话。 那年,他十九岁,她才十三岁。 可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却逐渐升起异样的感觉,她好娇小,身体好软,肌肤细致柔滑。 他不是没亲近过女孩子,跟初恋女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拥抱接吻过,但那个漫漫长夜,他感觉自己领受的,像是某种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他的体内养着一头兽,威胁要冲破欲望的栅栏。 他感到羞愧,无地自容。他究竟是哪种畜生,竟会对一个未成年少女产生不洁的念头? 从那之后,他有好几年的时间不敢与她私下独处,怕自己控制不了野兽的劣根性。 他很怕,真的很怕……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离她远一点,愈远愈好! 凄厉的尖喊无预警地刮过田野脑海,刺痛她的心。 他倏地弹跳起身,神智急速抽回,酒醒了,眼眸瞬间清明。 他复杂地瞪着躺在床垫上的黎妙心,她依然甜甜地睡着,丝毫不晓他内心的挣扎。 他深呼吸,宁定心神,颤着手,替她拉拢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退离客房,回到客厅。 他开了最后一瓶红酒,重新按下音响的y键。他喝着酒,听着琴声清亮悠扬,跳跃的音符串成一条长鞭,无情地鞭笞他—— 他黯然承受。 第六章 “你回去吧!” 他下逐客令了。 黎妙心本还想赖皮,但见田野表情严肃,眼神坚定,她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余地。 经过多年与他的相处,她很清楚,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她占上风、处优势,能对他颐指气使,任性耍脾气,但那都只是他以一个大哥哥的态度与风度让她,当他决心不让的时候,她是莫可奈何的。 就像现在。 她悠悠叹息,胸臆缠结着一股莫名的哀愁。 “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吗?”她凝望他,故意抬高下巴,摆出高傲的姿态,不能让他看出她其实想哀求他让她留下。“把我赶走,就不要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哭,不吃不睡,像前阵子那样搞颓废喔!” “不会的。”他微微扯唇,她看不出那算不算是个笑。“你放心,我没事了,送你回家后,我就会直接进公司上班。” “你要开始工作了?”她蹙眉,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也该是时候了。”他淡淡自嘲。“总不能把手上的案子都丢着不管。”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注视他。所以他现在是选择以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吗? “我不是想逃。”他看透她的思绪,涩涩低语。“我是面对。你不觉得我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了吗?” 的确应该。 但距离他未婚妻去世才约莫三个礼拜的时间,他真有办法振作自己吗?真的不需要有个朋友在身旁帮忙排解愁绪吗? “田野——”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微笑打断她,扬起右手,揉揉她的头。 又把她当妹妹了!他的意思是她才是个孩子吧! 黎妙心郁闷,别过头,躲开他“慈蔼”的碰触,轻哼。“好啦,回去就回去!” 收拾完行李,他帮她将行李提上车。 坐上车后,他先问她新工作的餐厅在哪里,说要先绕过去看看。 “干么过去看?”她不解。“我跟老板说好这个礼拜五才正式开始上班,还有好几天。” “我想先看看你工作的环境,顺便认识一下你新老板。” “干么?你以为自己是家长喔?还先去察看小孩的工作环境,跟老板打招呼,要他多多关照你家小孩?” 他听她说得这么酸,忍不住轻声嗤笑。“总之你带我去就是了。” “我不要。”她一口回绝。 “心心……” “就跟你说了我不要嘛!”她懊恼。“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我家长,我才不要带你去见我新老板,那多丢脸啊。” “有什么好丢脸的?”他失笑。“我等于是你哥啊。” “你才不是!”她瞪他,短暂一眼,包含着无限幽怨。 他不觉愣住。 她见他表情有几分呆,这才惊觉自己泄露了太多情绪,连忙一整容颜,绽开淘气的笑。 “反正不准你去啦!不知道的人看你拙拙呆呆的,还以为我跟你一样呢。我可不想自己的形象一开始就被你破坏。” “我破坏你的形象?”他愕然,又好气又好笑。“我说黎妙心小姐,就算是我那个嘴贱的老弟也不敢这样嫌弃我耶!” 她嫣然睨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田庄是怎样的人,他啊,最会装神弄鬼了。哪像我?只会实话实说。” “你实话实说?”他轻嗤,无奈地摇头。“看来你真的很看轻我,黎小姐。” “是啊,我是很看轻你,怎样?你要找我算账吗?”她挑衅。 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俐落地转动方向盘。 她看着他行云流水地驾车,有些痴了。有人说从一个男人开车的模样,便看得出他是什么样的人,而她敢肯定,他是很有格调的,一定很受女性欢迎。 真可恨,那些女人难道看不出他其实很粗线条,只是个单纯的笨蛋吗? “……在想什么?”他见她久久不语,突如其来地问。 她一凛。“我才要问你在想什么呢!” 他深思地瞥她一眼。“我一直没问你,上回你在酒吧喝醉的事——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吗?你跟那人确定分手了吗?” “什么啊?”她霎时心慌意乱,脸蛋晕红,狼狈得只想躲。“干么忽然提起那件事?” “我是说,关于失恋,你已经想开了吗?” “想开了想开了,早就想开了啦!”她嚷嚷,自己也觉得强辩得可笑,但她没办法,只希望他别再针对这话题深入盘问。 “心心——” “前面左转!”她忽然下指示,指挥他在台北街头左弯右拐,借此逃避。“好了,我家到了。” 他停下车,从后车厢取出她的行李。“我帮你提上去。” “不用了。”她赶忙拒绝。“我自己提上去就行了。” “我提吧。”他坚持。“顺便看看你住的环境。” “看什么看啊?我住的地方很ok啦,大小适中,采光好,空气流通。” “你不是说会漏水吗?”他似笑非笑。 她一怔,半晌,叹气。“你明知道我骗你的。” “为什么不让我上去呢?” 因为她不想让他看见她住的地方,不想让他看见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他设计的作品,那等于是将她一颗心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无处可逃。 她不敢让他看见她的真心…… “总之你快走吧。”她推他。“你不是说还要回公司上班吗?快走快走,回去以后可要认真工作喔。” 他由她推着上车,临开车前,降下车窗叮咛她。 “如果房子真的有漏水或其他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跟我说。” “好啦。” “到新餐厅工作,一开始一定不习惯,要坚强点。” “我知道啦。” “还有,你以后少喝点酒,你每次都没喝几杯就醉了,小心伤身体。” “够了没啊?”她心弦一揪,忽然觉得难受。 不要在自己承受着那么巨大的伤痛的时候,还那么担忧她好吗?明明他才是那个痛苦的人,明明他比她痛上百倍…… 而他丝毫不懂她的柔肠百结,还对她潇洒地摆摆手。“总之有事就call我,走喽,掰掰。” ------------------------------------------ “……所以我就说嘛,只有你才劝得动我们家田野!” 线路那端,田妈妈元气饱满的声音粒子活跃地跳过来,教黎妙心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她喜欢田妈妈,总是那么温柔又活泼,比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哭泣吵闹的母亲,更能牵动她的心。 “田妈妈,你是说田野主动打电话回家了吗?” “嗯,他打回来了,而且还说过阵子工作比较不忙的时候,会回家一趟。” “那就好了。”黎妙心稍稍安心。“我还怕他一直躲着不见家人呢。他声音听起来怎样?还好吗?” “听起来是精神不错的样子。”田妈妈笑。“我想他是真的开始振作了,田庄也说接到他的电话,说两兄弟还像从前那样开了一阵玩笑呢!” “那太好了。”黎妙心感到欣慰。 “所以我跟你田爸爸说,都是你的功劳啊!想想看,之前田野谁的电话都不接,连田庄过去他那边,他都不见,可你去找他,他就开门了,还收留你住了一个多礼拜。” “那是因为我比较会耍赖吧。”黎妙心自嘲,漫不经心地把玩手机吊饰。“他本来也不想收留我的,是我硬赖着不走。” “那也得他愿意让你赖啊!否则他一个大男人,力气不晓得比你大多少,真要把你轰出门,你也无可奈何吧?” 那倒是。黎妙心不得不承认田妈妈的推论,她自己也想过,他若真想赶她走,她是无从抵抗的。 “那就是田野给你的特权。”田妈妈声称。 她一怔。“特权?” “你还感觉不出来吗?”田妈妈谓侃。“我这个儿子对你可是特别的啊,从小就最听你的话。” 芳心蓦地狂跳。“他不是听我话,他是……不忍心拒绝我而已,因为他……把我当妹妹吧!” “我可不想把你当干女儿唷。”田妈妈嘻嘻笑。“我啊,常跟你田爸爸说,想收你当我们家儿媳妇。” 儿媳? 黎妙心气息一凛,某种不可言说的羞赧瞬间在颊畔渲染。“田妈妈,你别老是开这种玩笑啦!” “谁说我开玩笑的?我认真的!”田妈妈慎重声明。“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你跟我那傻儿子看能不能爆出什么火花,你们明明很相配的,缺的就只是一点契机啊!” “我们……只是好朋友。” “朋友也可以变情人啊!田庄就说了,你们俩这种关系就叫做什么什么以上,恋人未满的。” 友人以上,恋人未满。 比好朋友更亲近,却又不是一对相知相守的恋人。 黎妙心咀嚼田妈妈的话语,心神有片刻恍惚。难道周遭的人都是这样看待她跟田野吗?他们真觉得她跟田野有希望成为一对恋人? “但他喜欢的,不是我这样的女生。”她喃喃细语,在不知不觉中泄漏了藏匿多年的情感。“他一向喜欢那种柔弱型的女生。” “可是我们大家都喜欢你啊!”田妈妈强调。“我跟你田爸爸,还有田庄,我们都觉得你跟田野才是最适合的。” 他们是最适合的,只是需要一个发展的契机。 是这样吗? 她可以相信田妈妈说的,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吗? 她可以容许自己,继续对他倾注满腔爱恋,然后等待哪天他呆板的脑筋忽然灵光了,也能够给她一点回应吗? 本以为,他就要步入结婚礼堂了,本以为自己只能就此斩断无望的相思,承认自己永远只能当他的好朋友。 那天,她来台北面试,却听闻他的婚讯,她崩溃了,喝酒买醉,而他匆匆赶来,保护她不受两名醉汉的纠缠。 当时,她其实好心动,好想不顾一切地对他吐露单恋心情。 但她忍不住了,不想造成他困扰。他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身为朋友,应当落落大方地祝福。 她告诉自己,从此必须慧剑斩情丝。 谁能料到命运捉弄,他的未婚妻竟然因车祸辞世,而她早该埋葬的情苗,又有了一线生机。 可以吗?她可以继续爱他吗?可以奢望他也能爱上自己吗? 可以吧!毕竟他对她,是有一些特别…… “黎妙心,你勇敢一点。”挂断电话后,她坐在沙发上,怔怔自语,一面伸手拨弄着玻璃碗里的彩色弹珠。 每一颗弹珠,都闪耀着一段记忆,属于她与他,那些至今难以忘怀的年少轻狂—— ------------------------------------------- 田野常常觉得自己老了。 并非外表有什么大变化,也不是年龄冲破某个关卡,单纯就是心境变了,好像失去青春年代时那股热情与冲劲,对什么都兴致勃勃,想尝试,想冒险。 当然,创作上还是灵思泉涌,新作品一个接一个诞生,只是那种纯然的喜悦与成就感似乎逐渐淡了,生活也没什么新意。 尤其在未婚妻刚过世的那几天,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有体无魂,成了不折不扣的稻草人。 这感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田野推开办公室窗户,点燃一根烟,默默抽着。 好像就是从学会抽烟那时候开始的吧?那是……对了,就是听说心心在高雄交了男朋友那年吧! 小他六岁的邻家妹妹终于开始谈恋爱,她长大了,而他,老了。 当时,他仿佛还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心心说他老爱以她长辈自居,也不是没道理。 他是有点管太多了…… 一念及此,田野苦笑,抽完一根烟,再点一根,夜风凉凉地拂过他脸颊,翻动办公桌上几张设计图稿。 自从回到工作岗位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工作,除了追上原有案子的进度外,又多接了好几个case;另外两个合伙人都担心他太卖力了,一直劝他慢下脚步。 可他不肯慢,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乱了方向,他现在需要有个明确的目标,一路向前。 否则他很可能会陷在某张绵密的网里,挣脱不开…… 叩叩。 门扉传来两声清脆剥响。 他回头,讶异地迎向一张俏丽的笑颜。 “心心?你怎么来了?” “我刚下班,猜想你一定又留在公司加班,所以就绕过来看看喽。”黎妙心笑得很甜,盈盈走进来。“你这个老板很坏耶,你不走,外面好几个员工都不能走,都留下来陪你。” “不是我硬要他们留下来的。”他直觉解释。“他们要赶一个案子的进度,明天要比稿。” “那还是你的错啊!谁教你这个老板太冲,害他们也不能偷懒。”总之她就是要把罪怪在他身上就是了。“怎么又抽烟?不是跟你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吗?” 黎妙心伸手劫走香烟,瞥向办公桌,找到一个中规中矩的水晶烟灰缸。“这次怎么不见设计师的幽默了?”她揶揄。 他笑笑。“原来那个前两天摔坏了,只好随便先拿一个来对付。” “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因为太分心。 他没回答,转开话题。“怎么会突然来找我?” “肚子好饿,想找你一起吃宵夜。”她笑眯眯地望他。“有空吗?” “你不是在餐厅工作吗?会闹到没东西吃?” “太忙了。”她耸耸肩。“我只有下午三点休息时吃了一碗面。” “那怎么行?”他惊愕,现在都晚上十点多了。“快走吧,这附近有个夜市,我带你去。” 当晚,他们一起吃宵夜。 后来,她不时以同样的理由来找他,他渐渐明白那只是借口,她只是想这他暂时放下工作,出去走走透口气。 但他没法拒绝她,因为知道她的确是饿着肚子在等他,为了说服他,她不惜虐待自己的胃。 他有点气她,不管怎样,她都不该这样轻忽自己的身体,而且她深夜来访,他会很忧虑她的安危,每次都要亲自开车把她好好送回家才能放心。 “不用送了啦,我自己坐计程车,很快的。”她总是婉拒。 而他总是没好气地瞪她,坚持非送不可。 有几次与她争论时,他怀疑自己瞥见她唇角偷偷扬起的微笑,她觉得好玩吗? 那小巧的脑袋瓜里,似乎在算计着什么? 这天,她又来找他,兴冲冲地拉着他逛夜市,像个孩子一样。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错?”他注意到她笑得格外灿烂。 “对啊,我们大厨今天称赞我。”她点头,明眸流转得意的灿光。“他说我设计的几道新菜都很有创意,老板还说,可以放进下一季的菜单。” “难怪你会这么开心了。”他羡慕她还能在工作上得到如此纯粹的喜悦。 “改天也做给你试吃看看。”她兴致盎然。“对了,你最近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我下次做给你吃。” “也没特别想吃什么。”他想了想。“就……日式煎蛋吧。” “日式煎蛋?”她一愣。 “你该不会不会做吧?”他故意调侃,记得她在他家住的那几天,从来没做过这道他从小就爱吃的料理。“我妈说,日式煎蛋要做得好吃不容易,很讲究技巧的。” “别瞧不起我!”她不悦地睨他。“这小小一道料理,怎么难得倒我?”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做过?”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做过?” “那是因为——”她别过脸,轻轻咬下唇。“好吧,下次做给你吃。” “不做也没关系,我无所谓。” “我说会做就会做!”她气得捶他臂膀一记。“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他不与她争辩,淡淡一笑。“今天想吃什么?” “清蒸肉圆,还有鱼丸汤、臭豆腐,对了,我还想吃糖炒栗子。”她一连串地点菜。 “吃这么多?你不怕自己变成一只小肥猪喔?”他嘲弄。 她作势踢他一脚。 两人一边玩闹,一边逛夜市,周末的夜市很热闹,她吃了许多,也玩了很多,夹娃娃、刺水球、打空气枪。 来到一家水族馆外,两人站在橱窗前,看封在玻璃缸里的水世界,数十条色彩鲜艳的金鱼自在悠游。 她用手指敲敲玻璃,逗弄其中一条调皮的小鱼。“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逛夜市的时候,你捞了两条金鱼送给我?” 他摇头。“忘了。” “我就知道!”她似是有些受伤,横他一眼。“你那时候还笑我呢,叫我别太嘴馋,把那两条鱼吃了。” “我真那么说?”他哈哈笑。 “你想装傻吗?”她翻旧帐。“以前你常笑我像只小野猫,还老是‘喵喵’、‘喵喵’地叫我的名字。” “喵喵啊……”他想起来了,从前他的确常喊她“妙妙”,偶尔想作弄她时,便会喊成猫叫的谐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那样喊她了呢? 他恍惚地凝视水族箱,两条金鱼相偎相依地穿过一株摇摆的水草,绕着水车嬉戏。 “你老是欺负我。”她娇嗔。 “我哪敢啊?”他喊冤。“一直都是你比较凶好吗?” “我哪里凶了?”她不服气地呛他。“你大男人,我小女生,我再怎么样凶得过你吗?” “……” “你说啊你说啊!” “还说不凶?那现在是怎样?”他笑望她。 她一窒,惊觉自己说话的口气是有些泼辣,窘迫地赧红脸,羽睫密密地收敛。 他看着她难得的娇羞模样,觉得她可爱,不禁伸手拍拍她的头。“好了,你不凶,是比较凶,行了吧?” 讨厌!她闪开他的手。“别把我当小孩子啦!” “你本来就比我小啊。” “我已经长大了!” “再怎么大,还是比我小六岁。”他本意是逗她,不料她脸色一变,神情霎时凝霜。 “怎么了?”他奇怪。 她不理他,气呼呼地往前走。 “心心,怎么了?”他追上去。“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吗?” 她不回答,自顾自地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 他跟在她后头,见她走路不看路,跟行人擦来擦去,一下被碰到头,一下又被踩到脚,又气又心疼,猛然拉长手臂拽住她,将她硬生生地旋进自己怀里,利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她。 “你笨蛋啊,走路不好好走,万一跌倒怎么办?” “你才是笨蛋呢!”她仰头瞪他,樱唇高高噘起。 看来她真的很恼,到底在气什么? 他茫然,正欲说话,一个路人撞到她,她踉跄地往后倒,他连忙揽住她后腰,将她撑起,而她呆在他怀里,怔怔地凝睇他。 或许是因为她的傻气,或许是那两办水润的软唇离他太近,太容易攫取,他竟克制不住一时冲动,轻轻地以唇相亲。 那是个吻吗?或者只是意外的接触? 两人都无法定义,因为那亲密的瞬间太短暂,及令人迷惑,不似真实。 是梦吗?他们震惊地相凝。 世界顿时安静无声,只听见两颗心,急促地跳动。 扑咚、扑咚、扑咚—— 第七章 是意外。 他坚持如此声称,都怪当时人潮太拥挤,有某人不小心擦撞他,才会造成这次小小的“事故”。 好吧,是意外。 她默默地接受他的声明,不与他争论,因为不仅他觉得窘,她也感到害羞,唇瓣似乎还残留着他亲昵的余温。 那天晚上,他匆匆送她回家,她也匆匆与他道别,回到自己的租的小套房,躺在床上,一夜难以成眠。 就算只是意外,她还是看到一个新的可能,她与他的关系有了转机。 田妈妈说的是对的,朋友可以变恋人,只要她把握住机会…… 可是,好难啊! 黎妙心扬揭发热的脸颊,长长地吐了一口又一口气。自从那个意外的吻之后,两人便不像从前能够自然相处了,她也不敢再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邀他一起去吃宵夜。 他们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明明都在台北,却避不见面,连电话问候也没。 她想,他是尴尬,其实她也是。 若不是田妈妈突然打电话来,催促她尽早把田野“拎”回老家,让两位老人家见一见、安安心,她可能到现在都没勇气约他相见。 如今,她在租屋楼下等他,以及宛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腾,呼吸也像断了弦的吉他,弹不出适切的韵律。 她觉得紧张。 好紧张、好紧张…… 一声短促有礼的喇叭响,拉扯她紧绷的神经,她转过头,看田野降下车窗,探头招呼。 “上车吧!” “喔。”她悄悄捏了捏掌心,命令自己镇定,然后才走上前,开门上车,她想系安全带,却怎么也拉不动,他探身过来,替她调整长度,扣上锁。 她僵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气息屏凝。 “你吃过早餐没?”他问。 “嗯,吃过了,你呢?”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个三明治。“这我帮你做的,要吃吗?” “我已经吃过了。”他摇头,踩下油门,潇洒地回旋方向盘。“走喽。” “嗯。”她旁观他开车,见他神态轻松,没一丝不自在,不觉咬住下唇。 什么嘛,他看起来根本无所谓,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难道只有她,还记挂着那个意外之吻吗? 好可恶啊! 她坐立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注意到了。 “怎么了?座椅不舒服吗?你可以调一下。” 才不是座椅的问题呢!她嘟了嘟嘴。“田妈妈说,你老是说要等田庄一起回家,可是田庄这段时间轮值,根本抽不出时间,所以才叫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我知道,你之前说过了。”他瞥她一眼,仿佛奇怪她何必再解释。 对啊,她到底在干么呢?黎妙心对自己超不满。 “要听广播吗?”他问。 “喔,好啊。”她松一口气,车厢内空气太僵凝,是需要一些调剂。 他按下开关,挑选频道,最后停在一个专播流行歌曲的节目。 她跟着歌手轻轻哼歌,眸光调向窗外,看窗外飞逝的景色,心情平静许多。 约莫正午时分,他们回到成长的家乡,田家二老早就在门口引颈翘盼了,见到久违的儿子,喜孜孜地绽开笑容。 “你这死小子,总算知道滚回家了!”田爸爸乐呵呵地挝田野肩膀。 田妈妈则热情地挽住黎妙心。“心心,累了吧?快进来吃饭。” 四人共进午餐,席间,田家二老神采飞扬,妙语如珠,黎妙心感染到他们的好心情,不觉也笑不停。 “我早说过了,心心。”田妈妈忽地对她戏谑地眨眼。“我这儿子谁的话都不听,跟头蛮牛一样,就只有你拉得动。” “妈,你在说什么啊?”田野抗议。 “我有说错吗?不然你问你爸,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小子,你妈怎么可能有错?这个家就她说的话最对,她最大!懂吗?”田爸爸当然是站在老婆这边。 “哝。”田野不以为然地扒饭。 “怎么光顾着自己吃?”田妈妈瞪儿子。“不会给心心挟个菜吗?她最爱吃凤梨虾球,挟点给她。” “不用了。”黎妙心连忙摇头。“我自己会挟。”筷子刚要伸出去,田野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挟了一颗凤梨虾球搁到她碗里。她愣了愣。“谢谢。” 田妈妈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不错不错,我这儿子有进步。你说对吧?老头。” “进步很多!”田爸爸竖起大拇指。 田野皱眉。“什么进不进步的?你们在说什么?” “说你现在还懂得体贴了啊!”田妈妈嘻嘻笑。“以前神经超级粗的,都不懂得怎么哄女孩子,现在好多了,对吧?”说着,若有所指地朝黎妙心瞟去一眼。 田野乍然领悟母亲的暗示,跟着望向黎妙心,她也正瞧着他,两人四目交接,都是一阵莫名的窘迫。 “爸、妈,吃饭啦!”田野粗着嗓子,故作不耐地各挟一颗凤梨虾球给父母,要他们多吃东西少说话。 两老见年轻人之间流转着一样的氛围,对望一眼,心领神会。 吃过饭后,田家二老便借口年轻人很久没回家乡了,该多出去走走看看,推着田野跟黎妙心出门。 田野莫名其妙。“爸、妈,你们把我从台北叫回来,不就是要我陪你们聊天吗?怎么现在又要赶我出去?” “刚刚吃饭的时候,还聊得不够多吗?要聊晚上有的是时间聊,你们年轻人趁天气不错,出去散散步,看是要去爬山,还是去河边走走。” 爬山?田野一凛,想起之前曾与黎妙心困在山中的回忆。 “我看去河边散步就好了吧!”黎妙心看出他的迟疑,主动提议。“田野,你先陪田爸爸、田妈妈聊聊天,我回我家看看,顺便准备一些东西,等下再过来找你。” “好吧。” 离开田家后,黎妙心先去附近的杂货店购物,然后回到老家。这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门庭森森,颇有几分萧素,她打开室内每一扇窗户,流通空气,拿起鸡毛掸子,拂去家具上的灰尘,又用抹布擦拭。 简单打扫过后,她来到厨房,挽起衣袖,系上围裙,烧热方型煎蛋锅,取出购物袋里的鸡蛋。 她答应过田野,要做日式煎蛋给他吃,现在是实践诺言的时候了。 蛋用打蛋器快速打散,洒入调味料,经过滤网过滤,在均匀分布油光的锅子里倒进三分之一的蛋液,半熟后,以长筷灵活地翻面,叠成三折,接着续倒蛋液,重复步骤。 火候控制及卷蛋的时机很重要,初学者往往会错手,煎出破碎的蛋形,要不就是蛋卷过熟或太生。 想当初她也是练了好久,才勉强卷出好看的形状,蛋卷的软嫩也是试过许多方法,才找出最佳口感。 为了再次做出好吃的日式煎蛋,她前阵子已经反覆练习多次,今日验收成果,她颇感满意。 “好了,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她取出煎好的厚蛋卷,搁在寿司竹帘上放凉。 趁这时候,她又切了两盒水果切片,做几样简单小菜,煮了一壶日式煎茶,从橱柜深处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编野餐篮,一一将点心、水果装进去。 好像太丰盛了点? 她看着满满一篮水果,有些失笑,但无妨,吃不完顶多再带回来。 看看时间,已将近下午四点,差不多该出发了。她提着野餐篮,迈开轻盈的步履。 来到田家,大门大方地开敞,院子里种着花花草草,灿烂摇曳,黎妙心深深嗅了口空气中的清香,樱唇浅扬。 她站在一株桂花树下,伸手轻抚粗糙的树皮,听说这棵树是田野很小的时候亲手栽下的,那年他几岁呢?四岁?五岁? 可惜她那时候还未出生,也还不认识他,不然就可以陪着他一起挖土植苗了。 她迷蒙地寻思,在脑海里勾织着美好的幻想,忽地,一道焦躁的声嗓从落地窗后送出来。 “拜托!爸、妈,你们不要再拿我跟心心开玩笑了!” 是田野。 黎妙心凛神,悄悄站上缘廊,听室内亲子争执。 “唉,儿子,你真以为妈在开玩笑吗?我是认真的。”田妈妈无奈地叹息。 “老实跟你说吧,你妈我自从心心搬来这里,就希望哪天她能当我们家儿媳妇。” “我知道,可是……我们两个不可能啊!” “为什么不可能?”田爸爸逼问。“你不喜欢心心?” “我当然喜欢——” “喜欢的话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田野语气懊恼。“我是喜欢心心,可是是那种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就算你以前当她是妹妹,以后还是可以当她是女朋友啊。”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田妈妈反驳,试着放柔嗓音。“田野,你听妈说,我知道现在是因为清美才刚过世几个月,你可能一时还不能接受新恋情,但你好好想想,你跟心心真的很合适,你千万别再错过机会。” “这跟……清美无关。”田野咬牙。“跟任何人都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 黎妙心全身冻凝。究竟为了什么,田野就是无法接受她? “心心对我来说……就只是妹妹而已,我对她不可能有别种感情。算我拜托你们,爸、妈,你们以后别乱讲话了,这样我们会很尴尬耶。” 是很尴尬,因为她爱他,他却不爱她。 黎妙心怔怔地想,心房沉静地飘雪,一股凉意在她体内无声地漫开。 “田野,你听爸妈说——”屋内,田家二老还试着劝说儿子。 “别说了,事情就这样。”田野一口回绝,大踏步走向落地窗。“我先去看看心心弄得怎么样了?怎么还没——”他蓦地顿住,惊愕地瞪着伫立在缘廊的黎妙心。“你已经来了?” “嗯。”她颤着嗓,颤着身子,凝聚仅余的力气,牵动僵冷的唇角,朝他绾开一朵清甜的微笑。“我们走吧!” “你都听见了?”他哑声问。 “嗯。”她轻轻点头。 沉默放肆地蔓延。 两人一时都无语,沿着河边漫步,来到一条废弃的铁道前,黎妙心站上铁轨,双手展开,像走平衡木。 她从以前就喜欢这样玩。田野凝望她,微微地笑,不知怎地,眼睛有点涩,胸臆横梗某种难以理清的情绪。 “心心。”他低唤。 “怎样?”她没回头,继续在铁轨上来回行走。 “我考虑过了,下个月要去北欧进修。” “去北欧?”她震住,讶然回眸。“为什么?” “因为……”他喉咙很干。“我觉得最近有点遇到瓶颈了,想出国充个电,看能不能学点新的设计概念。” “你要出国充电啊……”她恍惚,仰望天空,眼神迷离。 “其实我早就想去了,之前是因为清美,所以才……”他顿了顿。“总之我现在可以成行了。” 因为他现在心无挂念了。黎妙心怅然寻思。 他们又要分离两地了,好不容易她到台北工作,以为可以跟他拉近一些距离,原来,还是一样遥远。 “听说北欧那边有很多知名的设计大师,是可以给你一些新灵感……要去多久呢?” “不一定,也许两、三年吧!” “嗯。”她默然不语,喉间噎着一股酸意,好半晌,才朝他招手。“你也过来吧!我们来比赛。” “比什么?”他放下野餐篮,站上另一条铁轨。 “比谁先走到另一头,我数一二三就开始!” “好啊。”他从容地接下战书。 “一……二……三!”她抢先出发,足尖轻快地点着铁轨,以小碎步前进。 他速度也不慢,平衡感不输她,步伐比她跨得大,很快便抵达铁路另一端。 她落后他几步,见他抵达终点,停下脚步,不再追赶。 “我赢了!”他转身宣布,本以为她会不服气地呛声,她却只是淡淡一笑。 “田野,你知道为什么这两条铁轨一定要是平行线吗?”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这样问。 “因为只有这两条铁轨,两两相距相等,才永远不会相交,火车才能安全地行使在这条铁道上。”她低声解释。 他有些茫然,懂得这话表面的涵义,却不懂言外之意。 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看出他的迷惑,脸蛋一歪,俏皮地眨眼。“所以平行线,不见得是不好的,没有交集不见得是坏事,你说对不对?” 什么意思?他还是不懂。 真是呆头鹅! 她暗暗叹息,索性挑明了说。“田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吧?”就像这两条铁轨永远不相交,很平衡,很安全。 他胸口一震,总算恍然大悟。 原来她是借着铁轨比喻两人的友谊,也算是回应她方才听见的争论。 他说,他只是把她当妹妹,而她也表明两人只是好朋友。 她迷蒙地微笑,眨去眼里隐隐的灼痛,扬起眸。“所以你肯答应我吗?” “ok啊!”他笑着应允。“我答应你,有一天我会设计你专属的作品。” “有一天?那要多久?”她追问。 “不知道耶。”他耸耸肩,刻意逗她。“灵感这事很难说,也许十年?” “还要十年啊……”她微恼地抿抿唇,片刻出神。她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待?十年后,他与她,是否依然是两条无法交错的平行线? 十年后,她还能像从前、像现在一样偷偷爱着他吗?单恋一个人,最长的期限可以是多久? “好吧,我就等你十年。”她对他粲然地笑。“十年以后,我会开一家自己的小餐厅,你就来帮我的餐厅做设计,如何?从装潢到用品,全部都要一系列的。” 他无声地吹了个口哨。“你的要求愈来愈多了,看来我这个人情欠得很大啊!”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了。”他欠她的,可不只是人情,还有相思之情。“啦,我们来吃点心吧,我做了你爱吃的日式煎蛋喔。” “你真的会做?” “你尝过不就知道了?” “你要知道,这道我可是从小吃到大,标准很高的喔。” “你就试试啊。” “好,我就来吃吃看味道如何……” *** *** *** 很好吃。 比他吃过的任何日式煎蛋都好吃,甚至比他家娘亲做的都还好吃。 怎么会这样呢?他知道她手艺很好,这几年在餐饮学校跟餐厅打工学到很多,之前赖在他家做饭给他吃时,他也深有体会,但这个厚煎蛋的滋味……比他想像的美妙多了,一层一层,叠上丰富细腻的口感。 吃的时候,他竟有些慌张,万一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要他连续几年戒断这样的好滋味,他做得到吗? 才吃一次就上瘾,怎么可能? “田野,你还是小孩子吗?多可笑!”他低声自嘲,摇摇头,试着甩去脑中的妄想,甩去胸臆那莫名的不舍。 但就是甩不掉,在打包行李的时候,他一直感觉舌尖仿佛还回旋着那甜蜜有层次的滋味。 铿锵! 一叠cd意外落地,田野震了震,急忙拾起其中一片,那是死去的未婚妻送给他的钢琴cd。 “最近你太忙了,我们难得能约会,你工作的时候就听这张cd,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吧。”当时,她送礼的时候,粉颊微赧,笑颜羞涩。“先说好,不准笑我弹得不好听喔。” 他怎么会笑她呢?就算要笑,也没机会。 因为他从没认真听过这张cd,在她生前,他只漫不经心地听过一、两次,反倒是她去世以后,在心心的强逼下,他认真听了。 第一次专心听这张cd,竟是在她香消玉殒后,他这个未婚夫,做得很愧对她。 “我对不起你,清美。”他喃喃低语,胸口微微刺痛,黯然捏紧冰凉的cd外壳,然后将它仔细封进行李箱里。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检查行李内容,确是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将护照跟旅行支票收好,瞥望墙上时钟。 九点半了,他该去餐厅接心心了,他们说好在他出发前一夜,一起吃最后一顿宵夜。 正欲出门,手机铃声忽地唱响,他接电话。 “田野,你不用来接我了,晚一点我再过去找你。”是黎妙心的嗓音。 “怎么了?”他听出她语气急促。“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我老爸。”她叹气。“他又闯祸了,我得先处理一下。” 他皱眉。“处理什么?你现在人在哪里?” “警察局。” *** *** *** 当田野赶到警局时,黎妙心正疾言厉色地斥责父亲,而黎爸爸垂着头,双手搓握,如同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乖乖听训。 “这是第几次了?你告诉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要戒掉赌博的坏习惯?” “唉,心心,老爸知道错了嘛,你就不要碎碎念了好不好?” 黎爸爸被女儿当众叨念,颇感面上无光,嘻皮笑脸地恳求。“而且我这也不算赌博啊!只不过跟朋友小小打个牌,消遣而已。” “消遣?”黎妙心冷哼。“消遣到两个人打起架来,还闹到派出所?” “是他想赖帐,我一时不爽才会……”黎爸爸想辩解,见女儿神色不善,识相地闭嘴。“好吧,我不说了。心心,你就当行行好,快点把我保出去吧!刚刚警察只给我吃了一碗面,我肚子还饿着呢,我们父女俩很久没见面了,去吃点宵夜、喝点小酒怎样?” “你还想喝酒?”黎爸爸不多说话还好,一说黎妙心更火大。“上回你就是喝得烂醉在路边骚扰行人,才会被送来警察局,你忘了吗?你还敢喝酒?” “就喝一点嘛!”黎爸爸厚脸皮地耍赖。“有你盯着我,我不会喝醉的。” “不行!”黎妙心容颜一凝。“我不会跟你去喝酒,你今晚也别想走出派出所。” “什么意思?”黎爸爸面色一变。 “意思是,我不会保你出来,你就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吧,好好反省!”黎妙心冷淡地撂话,转向一个老警察,深深一鞠躬。“对不起,方叔叔,我老爸又惹麻烦了,能请你们拘留他一个晚上吗?” “要我们拘留他当然是可以啦,但是心心,你真的不带他走吗?”老警察看来与她是旧识了,很自在地唤她小名,拿她当自家晚辈看待。 黎妙心摇头。“如果不让他受点教训,他永远不会悔改的。” “那好吧。”老警察命令其他年轻警员。“把他带进去!” “心心,心心!”黎爸爸大呼小叫。“你不会这么狠吧?真要你爸在拘留所待一夜?哪有你这么不肖的女儿啊?你不怕说出去被人笑吗?心心,不要啦!你老爸真的很可怜,好冷好饿喔!心心——” 黎妙心咬紧牙关,不管父亲怎么呼号装可怜,就是狠下心不理,泪光隐隐在眼里闪烁。 田野在一旁看了,胸口拧紧,隐隐疼痛着,他走向她,嗓音暗哑。“你真的不保你爸出来吗?” 她倔强地别过眸。“明天再说。” 他凝望她苍白的容颜,眉宇收拢。“这种事常常发生吗?我看你跟那个警察好像很熟的样子。” “我从小就认识方叔叔了。”她无奈地解释。“你也知道,我爸从以前就是这样,进出派出所像吃家常便饭。” “那这几年你在高雄,都是谁保他的?” “有时候是他那些酒肉朋友,有时候是我来台北。” “你来台北?为什么我都不知道?”田野惊讶。 “这种事……没必要跟你说。” 所以她一直是独自一个人承受这些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可以帮忙啊!如果今夜不是他主动追问,她也打算瞒着他吗?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又心疼又懊恼,忍不住责备。“你有当我是朋友吗?” 她无言,扬起微微泛红的眸,他胸口如遭重击,心痛不已。 *** *** *** “别这样看着我了,喝酒吧!”黎妙心豪迈地劝酒,端起酒杯跟他的相碰,然后一仰而尽。 田野怔忡地望她。 “喝啊!”她伸手推他酒杯,抵向他的唇。 他勉强喝了一口。 “喏,吃点菜。这虾子看起来很好吃耶,我替你剥。” “不用了。”他挡住她的手,摇摇头。“我剥给你吃。” 田野默默地剥虾,一尾一尾,褪去虾壳,裸露软嫩的虾肉。 离开警局后,两人来到附近的海产店吃菜、喝酒,黎妙心一杯接一杯,放肆豪饮,他看得心生不忍。 “吃点东西。”他将剥好的一盘虾肉推向她。“不然容易醉。” “嗯。”黎妙心吃肉喝酒,好不快意。“田野,你明天早上几点的飞机?” “七点多。” “那不是五点就要到机场了,半夜就要出门了?”她瞥了眼腕表,秀美微颦。 “那要早点让你回去休息了。”话语里藏不住惋惜的意味。 他深思地注视她,她脸蛋嫣红,水眸莹莹,樱唇明明噙着笑,他却感觉到那笑里潜藏的无限心伤。 “我想,我改机票好了,晚几天再出发。”他忽然觉得好舍不得离开她,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她听见他的话,斟酒的动作一凝。“晚几天?要多久?” “再看看吧。”他也不确定。 再看看?要看什么?黎妙心瞪视眼前的男人。他是不是同情她?是不是觉得她好可怜,有那样一个不中用的老爸,所以为她担心,走不开? 他以为她会感激他为她留下的好意吗?他留下又能怎样?能替她劝服那个死不悔改的老爸? 他以为他留下来,能做什么?她不需要他的同情—— “你给我听着!田野。”她蓦地倾身上前,揪住他衣领。“男子汉大丈夫,要走就干脆一点!” “心心……” “你不是说,创作上遇到瓶颈吗?不是说想到北欧学点新东西,寻找新灵感吗?那就去啊!去学点像样的东西回来!你以为自己是天才吗?凭你的才华可以燃烧一辈子都不求进步吗?局限在台湾这小地方,你能够大鹏展翅吗?你给我飞出去!要是没成为国际知名的设计师,不准你回来!”她醉意盎然地呛声。 而他听着她严苛的言语,感受到的,却是最热情的善意。 她是为他着想的,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气地驱离他。 “你听见了没?田野,在你没大放异彩以前,不准你回来!”她再次警告。他胸口一融,不自觉地点头。“是,我听见了。” “很好!”她满意了。“啦,我们干杯!” 两人又在海产店坐了半个多小时,午夜时分,田野招来计程车,亲自送她回家,到楼下时,她挥手要他先走。 “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上楼。”他很坚持,她醉成这副模样,没见她安全进家门,他不放心。 “不用了……” “走!”他不容她拒绝,扶她走上楼,她醉得没法拿钥匙对准门孔,还是他替她开的门。 “好了,你可以走了,别进来……”她想阻止,他却已踏进屋内了,她整洁小巧的套房,在他清睿的眸光下一览无遗。 “怎么这屋子里……都是我的作品?”他惊愕地变了声调。 “你都……看见了?”她自嘲地勾唇,忽地感觉全身无力,靠着墙,滑坐在地。“对啊,都是你的作品……没错。” 客厅的懒人椅、造型茶几、创意收纳柜,以及厨房一系列的用品,都是他的作品,都是她宝贵的收藏。 她的心,都让他看见了,赤裸裸地,摊在他眼前。 “心心,你……”他在她身前蹲下,震惊地瞪着她,他的眼神好复杂,闪耀着令她无从逼视的光芒。“连我以前送你的弹珠,你都还留着?” 是啊,她是留着,宝宝贝贝地供在碗里,如果那两条金鱼能够有长一点的寿命,她现在也一定仍用心地养着它们。 “是你说要我好好收着的啊……”她呢喃。“难道你希望我把你小时候的珍藏丢掉吗?”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他说不出话来。 他吓到了吗?因为感受到她对他藏不住的爱恋,震惊得遗忘言语?或者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点破? 她单恋他这么多年,他真的迟钝到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她好怨,好怨…… “为什么我不行呢?”她朦胧地凝睇他,嗓音极轻极细,仿佛风一吹便会散了。 “你说什么?”他听不清。 他是在装傻吗?她苦涩地牵唇。“为什么……就是我不可以呢?我不想当你……妹妹,我可以不只是你妹妹吗?” 禁忌的封印被揭开了,她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跨过那道危险的边界。 瞧他脸色发白,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她忽地笑了,笑里夹杂着哭音,透露着一个女人最深沉的悲伤与无奈。 她将脸蛋埋进双膝之间,笑着流泪。 “心心!”他焦急地握住她颤抖的肩。“你还好吧?心心?” 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只是觉得自己蠢,不该妄想跨过禁忌的界线。 “对不起,田野。”她扬起头,颤着双手捧下他的脸,深深献上一吻。这是道别的吻,是跟他说再见的吻,她会勇敢地送他离开,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这个错乱的夜晚将成为一段无足轻重的回忆—— 随风而逝。 第八章 十四个月后。 芬兰,赫尔辛基。 天色是淡淡的蓝,软白的云朵犹如棉花,占据了半面天空,扬起眸,映入眼里的是一副逆光的景致,路面电车在交错的铁轨上悠然行驶,顺着电缆线延展至街道尽头,一座古典的教堂巍巍矗立。 走在石板道上,微风拂面,远远地,捎来海洋的气息,嗅着那隐隐约约的味道,弯弯曲曲地穿过大街小巷,慢慢接近港湾,是田野独自开发的散步路线。 在北欧待了一年多,流浪过城镇与乡野,最后能挽留住他脚步的,就是这个人称“波罗的海的女儿”的美丽城市。 在这里,就连一盏状若不起眼的路灯,都能令他饶富兴致地玩赏许久,从窗边蔓爬出来的绿色枝藤,以及大朵大朵的鲜花,也格外有趣味。 一栋建筑,一座雕像,即便是一扇百货公司的商业橱窗摆设,都是别具创意,美不胜收。 这城市拥有北欧最大的艺术设计学院,是培育众多设计人才的摇篮,也难怪处处有惊喜。 迎面走来一群年轻学生,簇拥着一个老教授,正巧是田野在学院进修时认识的,他笑着打招呼。 他们说最近有个当代艺术展览,热情地邀他一起去看,他婉拒了,那个展览他已经看过了,而且今日他有别的计划。 “难不成是约会吗?”一个漂亮的女学生眨眼问他,她有一头灿烂的金发,蓝眸闪耀着对他的兴趣。 “是约会没错。”他笑着握拳敲顶自己左胸口。“跟我的缪斯女神。” 女学生扬眉,指指头部。“我还以为一般人的灵感应该是从这里跳出来的、” “大部分时候我也是。但这次不一样。”他回答得玄妙。 为什么?大伙儿都想问,但他不解释,只是笑笑,挥挥手,与众人潇洒道别。 来到港湾,田野随意拣了一处地方坐下,摊开素描本,握着炭笔,却是迟迟下不了手。 他的缪斯女神,怎么就是不肯大驾光临呢? 他有些无奈地想,炭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涂画着,心神悠悠地走了千里远。 他想起自己慎重许下的承诺,想起自己答应对方,要特别为她设计专属于她的作品。 这一年多来,他时时牵挂着这承诺,背负着诺言,在北国流浪。 他从来没想到要实践一个诺言竟会这般困难,他想了很久,尝试过各种可能,但对成品总是不满意。 “喵喵,对不起。”他呢喃自语。 难道真要让她等上十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她一定会很失望吧...... 田野蓦地捏紧炭笔,忆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黎妙心坚强的泪颜—— “你走吧,不用担心我。”献上深深一吻后,她笑着赶他离开。 “心心......”他恍惚地看她,双腿震惊地冻凝原地,根本走不了。 “快走吧。”她笑得温柔,眉目弯弯,勾勒着一股淡淡的女人味。 他怔望她,心跳狂乱。“你......长大了。” 她一愣,半响,又笑了。“别发出这种感叹好吗?真不像你,而且我本来就很成熟好吗?” 比你这个笨蛋成熟多了。 她戏谑的眼神,似是透露着这言下之意。 他胸口拧得发痛。“不对,你以前......很小的,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小到当他抱着纤细的她,会觉得自己像凶恶的猛兽。 她一直......那么小,那么年幼可爱,是什么时候长大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她从少女转化成女人,他错过了那关键时刻吗? “你变漂亮了。”他痴痴地低语。 她听着,嗤声一笑,好不容易干涸的眸又氲开蒙蒙水雾。“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等得超过十年了。” 他蹙眉,听出她话里蕴着浓浓的自嘲之意。 “我从很久以前,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她低眉敛眸,翘密的羽睫安静地弯伏,也不知是否为了掩饰羞涩。 他痛楚地望她,胸臆堵着什么,几乎撑破。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仿佛过了百年之后,她忽地打破沉寂,欢乐地宣布。 而他看着她笑吟吟的表情,心更痛。 他大概......是个无情的人吧! 田野神智一凛,收回迷蒙的思绪,抬眸看天,夕色已染开,转眼又到黄昏。 结果灵感还是不来啊...... 他涩涩地苦笑,起身收拾行囊,在夕暮时刻,走过凉意飒飒的街头,回到暂居的公寓。 公寓是两房一厅的格局,他将其中一间房作为工作室,摆满了各式作品,近来他受到影响,除了采用金属及玻璃材质外,也大量使用天然木材做为创作原料。 他走进厨房,亮了灯,为自己烹调简单的晚餐,芬兰邻近北极圈,农产稀少,他厌倦了风味一成不变的料理,宁愿自己做菜。 可惜他在制作工艺方面手很巧,在料理方面就完全不行了,大多是下面下水饺吃,曾经有次尝试做日式煎蛋,下场是厨房凌乱得像战场,还烧坏了两只锅子。 这事告诉心心,肯定会被她嘲笑一顿吧? 但他并没告诉她,事实上,从他离开台湾后,两人便断了音信。他写过e-mail给她,她却不回,他想她是刻意躲着他。 也该这样的,毕竟两人分别那一夜,是有几分尴尬。 煮好泡面后,田野懒得装碗,连锅端进客厅,拿起一双筷子,就这么吃了。泡面里加了蛋,猪肉片跟冷冻蔬菜,勉强算顾及营养。 随便打发晚餐,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一面啜饮,一面站在cd架前挑选cd。 架子最上方一格,嵌的就是他前未婚妻留下的钢琴cd。他犹豫地流连片刻,还是略过了,取下另一片新买的芬兰当地乐团的专辑,放进音响。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听钢琴,比起那如水晶般清澈的琴音,他宁愿听更激情一些的重金属音乐,尤其在特别静谧的异乡夜晚,他更需要强烈的声响驱走寂寞。 前未婚妻弹的钢琴,只会令他更寂寞。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尤其来到北欧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少想起她,她的形影,在他回忆里逐渐褪色。 工作跟我,到底哪个比较重要? 她曾经如是问过他,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忘了,只记得无奈。 他无奈,不是因为觉得她无理取闹,而是如今方恍然惊觉自己无法爱她比创作多,在专注工作的时候,他可以完全忘却她的存在。 他不是一个好情人,绝对不是...... 音响唱完一首曲子,暂停数秒,此时,一串清脆的铃声适巧落下,穿破静夜。 田野左顾右盼,在沙发上找到手机,接起电话。 “喂,是田野吗?”声音很不清楚,像是穿过太遥远的国际线路,遗落了某些重要的粒子。 “我是,请问是哪位?”他按下音响暂停键。 “我是......心心她爸啦!” “是黎叔叔?”他讶然。离开台湾前,他赶往派出所探望黎爸爸,担心黎妙心为父亲奔波太劳累,他特意留下公司电话,要对方有事随时跟他的合伙人联络,请他们帮忙。“怎么忽然打电话来?是我朋友不肯帮你吗?” “不是啦,他们都有照顾我,我很感激。”黎爸爸尴尬地解释。“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帮不上。” “什么事?”他蹙眉。“很严重吗?” “很严重,真的很严重,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说着,黎爸爸嗓音已略微哽咽。 田野一凛。“到底怎么回事?” “是心心啦!她出车祸撞到头,医生说里面有出血,不开刀很危险,可是开刀也很危险,心心答应要开刀,可是......” 线路一阵沙沙作响,田野听不清黎爸爸说什么,愈发心急如焚。 “黎爸爸,你说心心开刀,结果怎么样了?”他焦躁地追问。 “她很不好,情况很不好......” 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有多不好?手术......失败了吗?” “我也......我不知道啊!总之心心一直在昏迷,她醒不过来!哇——”黎爸爸终于挺不住,嚎啕大哭。“田野你说怎么办?我们家心心不会有事吧?她开刀前有交代过我,不准跟你提这件事,可是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办......我怕她就这么去了,丢下我一个孤单老人......不会吧?嗄?你说不会吧?” 田野无言,脑袋瞬间当机,一片可怕的空白,良久,他才嘶哑地撂下一句—— “我马上回去!” ☆ ☆ ☆ “你回来了喔。” 冷淡的音调,揪紧他心弦。 他怔慌地站在原地,顿时手足无措,为什么心心不看他,为何对他如此生疏? 两人久别重逢,她一点都不感动吗? “心心......” “我要走了。”她漠然宣布,纤瘦的身子,在他面前挺成高傲的骨干。 他心跳乍停。“去哪儿?心心,你走去哪儿?” “你干么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她斜眼睨他,似是嘲弄。“我去哪儿,干你什么事?” 当然干他的事!怎么不干? 因为她......是他妹妹啊!他一直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待,比谁都疼她关心她,她怎能这样说走就走? “心心,别走,别离开我......你不能离开,不可以......” 一阵激烈的晃动猛然震醒田野,他恍惚地眨眼,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坐在飞机上。 原来是梦。 他怅然寻思,坐正身子,发鬓冷汗涔涔,空姐正好在送餐,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湿纸巾,抹去脸上汗水。 坐上飞机,已将近十个小时了,而他离台湾,仍有半个地球之远。 听说黎妙心昏迷不醒,他立即启程改往赫尔辛基机场,最晚班飞机已起飞,最早班飞机又未降落,他只能在机场枯等。 从北欧回台湾,没有直飞的班机,他只能先飞到伦敦,接着又订不到合适的航班,又得在曼谷转机一次。 算算等他赶回台北,至少超过三十个小时,这段时间心心情况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不敢想像。 我怕她就这么去了,丢下我一个孤单老人......不会吧?嗄?你说不会吧? 老人家的哀号不停在他耳畔回响,折磨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不会的,心心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平安...... 他在心里千百遍地祈祷。 空姐发了餐盒,他呆愣地看着,毫无食欲,勉强逼自己吃,握着叉子的手却又不争气地发颤,抖得厉害。 他试着用另一只手握住,结果整个身躯都跟着颤栗。 他惶然。 这极端的恐惧是怎么回事?自从接到黎爸爸的电话后,他便心神不宁,不能吃不能睡,短暂打盹,也立刻遭梦魇缠身。 他梦见过往的回忆,梦见当他结束兵役赶回老家时,他一心挂念的女孩对他有多么无情,她急着收拾行李前往高雄。 他以为她看见他会很高兴,因为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奶奶,他以为她会飞奔到他怀里,哭着倾诉那段日子所有的委屈。 但她没有,她冷漠地推开他。 后来他才从田庄口中听说,也许是因为她有了男朋友,有了恋情的寄托,自然不需要他这个大哥哥的关照了。 是那样吗?因为她恋爱了,所有不再在乎他? 至今,他仍记得当时的迷惑,以及一股难以捉摸的慌乱...... 一念及此,田野撑持不住,终于开口向空姐要了一杯酒,试着以酒精镇定忐忑不安的心绪。 就连握着酒杯的时候,他的手也是颤抖的。 好惨......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手。一年半前,他才遭受未婚妻猝然去世的打击,但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如此痛彻心肺的惶恐。 只有黎妙心,能令你不顾一切,对吗?只有为了她的事,你才会变成那个我不认识的田野! 他的未婚妻曾经这般指责他,就在他为了心心醉倒酒吧而抓狂的隔天。 在那之前,他们几次为了她而口角,在那之后,更是争吵不断,到最后,清美禁不住崩溃了,撂下狠话——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离她远一点,愈远愈好! 然后,清美出了意外,而他因此不能原谅自己。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未婚妻的爱,每当多与心心相处片刻,每当纵容自己贪恋她的笑颜,他的心,其实都隐隐在疼痛,脑海深处不时听闻尖锐的抗议。 他知道自己不该,很不应该,接近心心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一种罪,他却无法克制自己不犯罪。 到后来,他只能选择逃避,远远地,逃到邻近极地的北国。 他在最冰冷的天涯,思念在温暖海角的她。 他以为自己能做到无情,以为自己能斩断相思,但是...... 田野转过头,望向窗外起伏的云海,以及云上,一轮凄清的明月。 为何回家的路,会如此遥远?为何去到她身边,会这么......难? ☆ ☆ ☆ 刚下飞机,田野一秒也不敢耽搁,马上打电话给黎爸爸,可是铃声一声响过一声,对方就是不接。 为什么不接?他紧张得心脏狂跳。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他飞奔冲出机场大厅,跳上计程车,过程撞倒好几个人,连自己也狼狈地跌跤,又一骨碌爬起来。 一个大男人慌成这样实在很糗,但他丝毫顾不得颜面,只想早一刻赶到医院,赶到黎妙心身边。 他又拨电话给弟弟。 “哥!是你?”田庄很意外。 “心心出事了,你知道吗?”田野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我知道啊。” “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抓狂。若不是黎爸爸打电话来哭诉,难道要继续瞒他到最后一刻吗? “因为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啊!”田庄辩解。“我陪科主任去参加医学年会,昨天回台湾,才发现原来心心出了车祸,现在住在我们医院。” “她怎样了?醒了吗?现在情况怎样?还好吧?”田野焦急地追问。 “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那你快说啊!” “她醒是醒了,可是......”田庄悬疑地顿住。 田野霎时忘了呼吸。“可是怎样?” 田庄叹息。“唉,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总之她情况还好,看来一切正常,只是......你是为了她回来的吧?哥。” “废话!”田野不耐地吼,不明白弟弟为何忽然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心心格外不同,只有她会让你紧张到失去理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当完兵回来,她却说要去高雄念书那时候吗?”田庄若有所指地问。 田野愣住,忆起在飞机上纠缠他的梦魇。“我记得......那又怎样?” 田庄沉默,短短数秒,对田野而言,却是漫长磨人的几个世纪。“我怕你回来见到她,会觉得不如不见比较好。” 相见不如不见,这是田庄给他的暗示。 田野不懂,他怎么可能宁愿不要见到心心呢?他千里迢迢从北欧赶回来,为的就是见她一面,确定她平安无事啊!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她?他思念她到几欲发狂,若是从此以后不能再见到她,他不敢想像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何暗淡无光。 他的世界将犹如极地的冬天,进入漆黑的永夜。 他当然想见她!怎能不见? 田野自嘲,不再尝试理清弟弟话中的线索。田庄或许只是故意恶整他而已,一向如此。 等他见过心心以后,看他怎么教训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弟弟。 他暗自决定,听说自己最牵挂的女孩一切安好,高悬的心稍稍安落,仓惶的情绪也镇定些许。 到医院时,他还记得先到楼下商店街买一束她最钟爱的紫色郁金香。 “哥,你来了。” 在医院走廊,他第一个碰到的熟人就是自己弟弟。 田庄身穿白袍,脸上挂着副眼镜,斯文俊朗,气宇轩昂,每个经过他的女人都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田野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久不见,看来你还是一样受欢迎嘛。” “还好啦。”田庄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早习惯成为异性住,注目的焦点。 “心心住哪间病房?”田野迫不及待地问。 “我带你去吧。”田庄领路,两人搭上电梯。“昨天我发现心心住在这里,今天就请高层帮忙,把她转到头等病房。” “那太好了。”田野感激弟弟的体贴,他也正想心心刚动过脑部手术,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调养身体。“到时病房的费用再跟我算。” “这个你就不用跟我抢了。心心也算是我妹妹,我也想照顾她啊。” 电梯抵达指定的楼层,门扇滑开,田庄踏上铺着地毯的走廊,田野跟在他后头,两兄弟穿过转角,来到一间位置幽静的病房前。 门扉半掩,房内传来黎妙心略带鼻音的声嗓。 “哎呦,我没事了啦......好闷喔,我想出去走走。” 她在对谁撒娇? 田野诧异地聆听,嘴角不禁勾起,虽然没与她直接面对面,但他能想像到她樱唇微噘的可爱模样。 “可是你才刚开完刀,应该多休息。”一道模糊的男声。 是黎叔叔吗?田野猜测。 “不管啦,我要出去透透气,你抱我......” “真的要进去吗?”田庄忽地回头望他。 田野蹙眉。“当然要啊。”他不管弟弟奇异的眼神,径自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里的,正是黎妙心纤瘦的倩影,她刚动过大手术,体力尚未恢复,容色苍白,穿着病人服的身子看来格外羸弱。 田野看着,胸口一拧。 “抱我。”她展开双臂,绽开娇媚的笑容。 那笑,令田野的心跳异样地加速,他目光锁定在她身上,随她流转,接着,落进一个年轻男子的胸怀。 他震住,呆看着那年轻男子笑着抱她,低头亲亲她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上病床旁的轮椅。 “毛毯。”黎妙心指向一方摊在沙发上的薄毯。 “知道了,我帮你盖。”男子顺从她指示,取来毛毯,覆落她腿上。 “谢谢,至康,你好乖。”她扬起脸,赏给他嫣然一笑。 “说我乖?你当我是你养的宠物啊?”名唤至康的年轻人故作不愉地挑眉,伸手揉揉她的头。 田野震撼无语,失神地瞪着这一幕,全身血流冻凝,阵阵颤抖。 这男的是她的恋人吗?瞧她对他自在地撒娇,明丽的双眸像是只容得下他的形影。 而自己,就站在病房门口,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她却一直没发现。 他错了。 郁金香花束颓然垂落,一股难以形容的落寞盘踞田野胸臆,他恍惚地咀嚼着喉间放肆漫开的苦涩。 原来回家的路途并不遥远,从芬兰到台湾,一点也不远。 远的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的眼里,却没有他—— 第九章 “你回来了?”她轻声问。 “嗯,我回来了。”他也轻声回答。 半小时后,当袁至康匆匆赶回餐厅上班,田野才得到与黎妙心独处的机会。他坐在病床旁,而刚坐轮椅散步回来的她靠坐在病床上,脸颊似是因为呼吸到新鲜空气,微微透出一抹蔷薇色。 田野怔忡地凝望她,一年多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些,是工作忙碌的缘故吗?还是这次手术太耗体力? “什么时候到的?”黎妙心微笑,一面伸手拿茶几水果篮里的苹果。 田野摇摇头,劫过她手上的苹果。“我帮你打成泥。” “不用了,我这样吃就可以了。” “不行,你是病人,要注意肠胃。” “我是脑子开刀,又不是肠胃开刀。”她抗议。 “不行就是不行。”他没得商量。 于是她不再吭声,默默看着他拿起水果刀,俐落地削皮,切成小块,然后用果汁机打成泥,又细心地递给她一把小汤匙。 “你这样好像在服侍老佛爷喔。”她接过碗跟汤匙,笑嘻嘻地打趣。 他闻言,淡淡一笑,伸手直觉就要揉她的头,就像从前一样,但不知怎地,心有所感,又怅然收回。 她仿佛感觉到他的迟疑,目光一闪,秀眉微颦。 “为什么你出车祸要开刀,不让你爸爸通知我?如果他前两天没打电话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要你回来又能做什么呢?白担心而已。而且你看,我现在人不是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啊!” 意思是,他反正帮不上忙吗? 田野心弦揪拧。“你现在真的没事?” “没事啊。” “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好得很。”她保证。“医生也说,我再休养两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那太好了?”他茫然应道。她平安无恙,照理说他该欣喜若狂,但胸口却是空空荡荡,仿佛遭怪手挖去一大块。 “本来就很好啊,是你太担心了。”黎妙心谐谑地横他一眼,开始舀苹果泥吃,吃了几口,手忽地一颤,汤匙铿锵落地。 她弯腰想捡,他以一个手势止住她,帮她捡起来,到流理台洗干净才还给她。 “谢啦!”她想接过汤匙,却意外抓到他的手,她触电般地紧急抽回手。 她现在连稍稍碰到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吗? 田野察觉她微妙的举动,喉间涩涩的,噙着苦味。他深吸口气,逐去脑海忧郁的念头,指向她头顶。 “你这里的头发……” “可恶,还是被你发现了吗?”她小小声地嘟哝,单手抚住头顶。“医生明明说现在脑部微创手术很进步,只需要削掉一小块头发的,可你还是看到了……很丑吗?” “不会。”他摇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你怎么会看到?”她嘟嘴。 因为他很仔细、很专注地看她啊!因为如今他的眼里心里都占满了她的形影。 望着黎妙心懊恼娇嗔的模样,田野只觉心神一阵恍惚,又酸又甜,想笑,眼眸却又隐隐灼痛。 当年那个任性霸道的小女生,真的长大了,现在的她不论是嗔是喜,落入他眼里,都流露着异样的女人味,每种风情,都紧紧拉动他心弦。 不,或许从她还是个小女生的时候,就已经令他心动了……“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他沙哑地问。 “你说至康?”她没回避他的问题,很坦率地反问。 “嗯。”他点头。 “他啊。”她微歪脸蛋,眸光俏皮流转。“是我们餐厅的侍酒师,我进餐厅时就认识他了,不过他呆头呆脑的,一直偷偷暗恋我,到几个月前才跟我表白。” “所以……你就答应跟他交往了吗?” “是啊。” 田野暗暗掐握掌心。“你很喜欢他吗?” “不喜欢干么跟他交往?”她好笑。“你看我像是那种会因为同情就答应跟人家试试看的女生吗?” 的确……不像。 田野的心更空了,成了一片荒凉雪原,他木然跟着干笑。“跟你交往的男生,一定要很有胆识,不然可能随时被你吓走。” “什么嘛,说得我好可怕,我有那么泼辣吗?” “跟你熟的人就知道,你手上的猫爪,是会抓伤人的。” “你!”她气得瞠圆双眸。“汤匙还我啦!” 他笑笑,将汤匙放回她摊开的手掌,她握住,挖一大口苹果泥塞进嘴里,却不小心呛到。 “咳、咳!” “你吃慢点。”他听她咳嗽,连忙替她斟来一杯温开水,她伸手要接,许是太心急了,一时错手,玻璃杯直坠落地,碎成片片。 她望着满地玻璃碎片,一时呆凝,良久,才挤出细微的嗓音。“对不起。” “干么道歉?”他弯腰捡拾碎片。 她急忙叮咛。“你小心点,别割到手。” “我知道。”他捡起几片大碎片,又用几张面纸清理一些比较细碎的,确认地上没留下任何残屑,才重新为她斟水。 这次她慢慢地接过水杯,用双手捧着,一口一口慢慢啜饮。 他注视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满溢怜惜。“你刚开完刀,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啦。”她赏他一枚白眼,仿佛嫌弃他在说废话。“那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回去?”他愣了愣。“回哪里?” “芬兰啊!你现在不是在那里的学院进修吗?可以一直请假吗?” “我是在那里进修没错……”他犹疑,可她现在这样,他哪里走得开? “你也看到啦,我根本就没事。”黎妙心看透他思绪,嫣然一笑。“而且至康会照顾我,我那个没用的老爸也会来帮忙,你就不用担心了。” 她这是在赶他走吗? 他霎时不不知所措。“我至少要看到你出院……” 她打断他。“我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呼吸暂停,阴郁地凝望她。“心心,你是不是很不希望我回来?” 她闻言一震,垂落羽睫,沉默数秒,才低低扬嗓。“也不是这样,我很感激你特地回来看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 “可是怎样?” “我怕有人误会。” “谁?”他问,跟着心念一动。“你男朋友吗?” “嗯。”黎妙心幽幽颔首,像是很困难地从唇间挤出嗓音。“他刚看你送我紫色郁金香,就有点小吃醋,因为他知道我以前……喜欢你,所以……”她顿了顿,半晌,扬起幽蒙水眸。“田野,我是第一次这么认真谈恋爱,你可以……帮帮我吗?” “……怎么帮?” “不要再来看我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还不如不要回来。” 田庄语锋犀利,一针见血,刺得田野眼角一阵抽搐。 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是嘴上不饶他,挖苦讽刺样样来,他早习惯了,不在乎……田野咬牙,萧瑟地品味胸臆间奇异的酸楚。“我不后悔回来,没亲眼确认她平安,我永远不会安心。”语落,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下班后,田庄带他来到医院附近的酒馆,两兄弟坐在吧台边,听慵懒的爵士乐,喝酒聊心事。 酒馆生意并不好,胜在安静,放的音乐也有品味,田野喝了几杯,心情却迟迟无法放松,神经线绷紧。 “既然知道她一切都好,你就别想太多了。”田庄看出兄长神色忧郁,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对了,你在国外,多少有认识几个金发美女吧?” “有又怎样?” “没想过谈个异国恋爱吗?要是我肯定把握机会,跟各国美女多多交流,打好外交关系。”田庄不改风流本色,嘻笑谐谑。 田野配合地扯扯嘴角。“我对外国女人没兴趣。” “因为你的心已经遗落在台湾某个女人身上了,对吧?”田庄重重叹息,比个手势要酒保继续为两人添酒。“哥,我真不晓得该怎么说你们好,明明早就该是一对了,却一再错过时机,不是你有女朋友,就是她有男朋友,不然就是两个人都在那边硬恰,说彼此只是好朋友――到底为什么啊?你弟弟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田野不语,默默把玩酒杯。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田庄追问。“心心要你别再去看她,你就真的不去了?” “不然呢?”田野苦笑。“我不想破坏她的恋情。” “你的意思是你又要退让了?” “这不是退不退让的问题。”他苦涩地低语,辛辣的酒精成了穿肠毒药,在他体内兴风作浪。“就像你说的,我已经错过了时机。” “那都是借口!”田庄不以为然地冷哼。“时机是自己创造的,如果你真的爱她,爱得够强烈,就算是用抢的,你都会把她抢过来!” 用抢的? 田野震撼,斜眼睨向弟弟。“这样未免太过分了吧?何必成为人家的第三者?我只要心心幸福就好。” “可她真的幸福吗?”田庄话中有深意。 田野愕然“这话什么意思?” 田庄耸耸肩。“我只是觉得,事情看表面,不一定能看到真相。” 田野掐握酒杯。 “我这样问吧,当初你跟清美交往的时候,有没有因为心心吵过架?”田庄紧盯兄长,似是想从他表情的变化看出一丝端倪。 田野凛然。“我们……是吵过。” “为什么?” 因为清美发现,他的心并不完全属于她,甚至有一大部分,已经被人抢先占领。 所以她忿忿不平,所以她才会失了平素的理智与风度,与他大吵大闹。 至今他仍后悔,与她最后一次见面,他们给彼此的不是温暖的微笑,而是愤慨的怒容。 她会原谅他吗? “清美,你能原谅我吗?” 隔天早上,田野宿醉醒来,为了驱逐恼人的酒意,他到泳池疯狂地游了几十趟,然后开车南下,来到死去的未婚妻坟前。 他带来一束百合花,为她修整坟前的杂草,虔诚的祭拜。 “都怪我没及早认清自己的内心,才会伤了你,也伤了心心。”他喃喃低语,明知九泉之下的人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仍是想慎重道歉。“那段日子,我真的对你不够好,对不起。” 那么,你果然是爱她的喽? 他仿佛听见飒飒凉风,捎来未婚妻幽怨的质问。 他黯然闭了闭眸。“是,我爱她。对不起我爱她比爱你多,我也是到很后来……才明白这点。” 微风无语,默默地拂过他耳畔。 也许清美还是怪他吧,也许清美就是不能原谅他,就算如此,他也只能坦然担起这样的罪。 “谢谢你曾经陪伴过我,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自己曾经辜负过一个好女人。” 他孤立坟前,许久,许久,直到夕阳西落,才怅然转身。 前路茫茫,洒落幽蒙夕影,他的步履却愈走愈坚定,身子骨愈挺愈笔直。 有些事,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了,无法弥补,来不及挽回。 但也有时候,仍有一线转机,一丝希望。 只要还有一点点可能,他就不该放弃,否则就只能让懊悔与心伤一次又一次地轮回――这次,他决定跟命运之神一搏。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嗯,我确定。” 黎妙心坚定地颔首,朝袁至康送去一朵清淡微笑。 这天,他开车来接她出院,扶她一步步上楼梯,回到她租的小套房,她想泡茶招待他,他却摇摇头,示意自己喝开水就好。 “医生一直要我劝你最好不要出院。”袁至康自己举壶斟水,顺便也为黎妙心斟一杯,体贴地塞进她手里。 “我必须出院。”她捧着水杯。“不然田庄会怀疑。” “你怕他去探听消息?” “是啊,万一他告诉田野,就麻烦了。” 袁至康默然,凝视她半晌,虽是出院了,其实她身子仍羸弱,容色苍白。“你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她垂落眸,静静喝水。 “真的不能告诉他真相吗?”袁至康探问。 她摇头。 “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很关心你。” “他是很关心,他对我……”她顿了顿。“就像对妹妹一样。”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把实情告诉哥哥呢?”袁至康不懂。 “因为我不想他同情我。”黎妙心涩涩地苦笑。“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他啊,最容易对弱女子发挥骑士精神了。” “我倒觉得女人偶尔利用一下男人的骑士精神,没什么不好。”袁至康感叹。 黎妙心一怔,扬起雾茫茫的水眸。“对不起,至康,我不该……利用你。” “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在怪你啦。”袁至康着急地搔搔头。“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黎妙心闻言,心神恍惚。 没错,他们是朋友,但她并不是没感觉到他偶尔对她会有超出朋友以上的关怀之情,她明明知道,却恶劣地利用这一点,请求他与她配合演一出戏。 她好坏……“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回餐厅了。”袁至康暼了眼手表,又担忧地望她。“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放心吧,我很好。” “可是……” “你快去上班吧!”她笑着推他。“不然老板又要骂你心思老是不摆在工作上了。” “ok,我走,你小心点,好好照顾自己。”袁至康叮咛,最后又留恋地看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屋子忽然变得很空,很静,静得令人发慌。 黎妙心坐在沙发上,努力调匀气息,眼观鼻,鼻观心,挣扎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摸索手机,拨出电话。 她需要跟某个人说说话,否则怕自己胡思乱想,安定不了心神。 “喂,心心啊!”黎爸爸急忙澄清。“只是跟几个朋友喝喝小酒啦。” 她才刚出院,他便跑去找酒肉朋友鬼混? 黎妙心一颗心直往下沉,她到底该拿这个不成材的老爸怎么办才好?前几天他还趴在她病床前哭得呼天抢地,现在又成一尾活龙了。 她咬牙,右手下意识地探向茶几,拨弄玻璃碗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弹珠。 “心心……呃!”打了个酒嗝。“你怎样?已经到家了吗?身体情况都还好吧?” “至少还没被你气死!”她没好气。 “呵呵――别这么说嘛,老爸是真的很担心你耶,我还想万一你走了,我也要跟着一起去见阎罗王咧!” “你话倒说得好听。”黎妙心冷嗤,明知父亲这话是夸大其词,但只要有几分真心,她也感动。“少喝点酒啦!不然你又闹上派出所,小心没人去保你。”话说回来,她这老爸这一年多来似乎收敛了许多,很少打架闹事。 “嘿嘿,我才不怕咧!”黎爸爸酒喝多了,大舌头起来。“现在田野回来了,他一定会保我的啦。” 黎妙心一震。“什么意思?”「群聊*社区」 “你不知道喔?”黎爸爸窃笑。“田野拜托他公司合伙人照顾我,你老爸我现在走路有风得很呢,有大老板罩呢!” “你说……什么?” 黎妙心惊骇,挂断电话后,有好片刻,脑子仍处在半当机的状态。 她一直以为这个混混老爸是听她劝告,终于稍稍懂得自爱了,原来不是,他只是转换了求救对象,闯祸的时候有别人帮他收拾。 原来是田野在罩他……这算什么? 她蓦地恼了,胸口怒焰翻飞,想起田野离开台湾前一夜,朝她投来的那种怜惜不忍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同情她,可她不需要! 那可恶的男人,他明白吗?她这辈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同情――门铃叮咚作响,惊醒黎妙心阴郁的思绪,她站起身,步履缓慢,前去应门,无巧不巧,正是她方才在心中暗骂的对象。 “你怎么会来?”她激愤地瞪他。 他吓了一跳,没料到她容颜凝霜,给他的脸色很难看。“心心,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当然不好! 她蹙眉。“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来看我了吗?” “因为……”田野愣在门口,一时无措。“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清楚。” “什么话?”她神情不耐。 他怔然,好不容易挤出嗓音。“我可以进去再说吗?” 她咬唇,神思千折百转,见他一副傻愣无助的模样,终究是心软了,允许他进屋。 他得她恩准,如蒙大赦,不敢拖延,闪电般地闪进屋里,仿佛怕她反悔。 她见了,不觉好笑,但马上又记起自己正烧着强烈怒意,心情顿时变得好复杂。 为什么只有这男人,能轻易牵动她的喜怒哀乐? 她用力甩上门,霍然举步,想装洒脱,足尖却不争气地扫到柜角,脚趾撞得发疼。 “小心点!”田野惊呼,连忙凑上来。 她想推开他,可惜痛得无力,只想找地方坐下来。 他扶她在沙发上落坐,蹲下身,捧起她纤美的脚掌,替她按摩。 他在做什么? 她愕然望他,感觉到这举止的暧昧与亲密,粉颊倏地蒸红,趾尖羞涩地蜷缩。 “你……不要碰我。” 他全没察觉到自己的僭越,捧着她裸足,像捧着某种珍贵的宝物,一脸的心疼与焦急。“怎样?还痛不痛?” “不……不痛了啦!”她赧然踢开他,双腿缩回沙发上,用双手紧紧环抱。 “不痛就好。”田野这才放心,继续以骑士姿蹲在她面前,仰头望她,看到失神。 “你干么……一直看我?”饱含情感的眼神,看得她芳心慌张地狂跳。 “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啊,你刚就说了,到底什么话?”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邃亮的眼怔怔地凝视她。她从很久以前就觉得,他偶尔会露出一种小狗似的眼神,傻乎乎的,惹人气又惹人疼――现在,他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了,而她只觉得心房甜甜酸酸的,融成一团。 “我说了,你可能会骂我。”他有点可怜兮兮的。 她心弦一紧,全身莫名地虚软,血流发烫。“到底什么事?你说啊!” 他深吸口气,小狗似的目光褪淡了,转回男人的深沉,隐隐透着一抹忧郁。 “我知道你现在有男朋友,我也知道你很喜欢他,可是……” 她心跳乍停。“可是怎样?” “说真的,你不必把我的话放在心里,也可以听过就算了,我无所谓,只是我不想再等所谓适当的时机,因为那好像永远都等不到。”他不着边际地解释着。 而她听了,莫名其妙,可却又隐约抓到了些许线索,心跳奔腾,几乎控制不住。“你……” 她想追问他究竟想说什么,但言语卡在唇腔,就是无法顺利吐落。 也许是因为,她也很怕听到答案。 田野看来也是万分挣扎,眸光奇异地闪烁,好片刻,才抓起她一只手,搁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与她一般狂野,敲着同等的快节奏。 “黎……喵喵,我……” 他怎样? 她屏住呼吸。 “我……”他紧张得鬓边冒汗,她看着,也跟着慌乱。“我……” 算了,不要说了,千万别说――她直觉想阻止他,遭他擒住的玉手仓惶地动了动,他紧密地圈住。 “我爱你。”匆匆吐逸的三个字,犹如女巫的咒语,瞬间凝住了她与他,将两人冻在谁也闯不进的时空。 他们痴痴相凝,这一刻,都在彼此眼海看到波滔汹涌,无法压抑的情意。 他爱她?真的爱她? 黎妙心不敢相信,呼吸断了,胸口揪拧而疼痛。她旁徨许久,终于打破魔咒,甩开田野的手。 “你疯了!” “我没有,我是认真的!”他急得嗓音都变了调。“我是……我其实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那你干么不早点说?”她怨怒地瞪他。“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是笨蛋。”他惘然自白。“你说得对,我一直不太聪明,所以才会连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清楚。” “你……你骗人!”她慌得六神无主。“你骗我的,不然你去北欧以前,我明明跟你表白过的,可你理都不理我……” “那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清美。”他解释。“其实清美怀疑过我对你的感情,在她出事前一天,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吵架,所以我一直觉得……对她有亏欠,更加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 所以意思是他们错过了?错过了一个可以相互表白的好时机,直到十四个月后的现在……黎妙心蓦地神智一凛。“田野,你在同情我吗?是不是田庄告诉了你什么,所以你又在发挥你无聊的骑士精神了?” “什么意思?”他茫然。“什么骑士精神?” “你别装傻了!”她语音尖锐。“每次都是这样不是吗?每次你爱上一个女人,都是因为她柔弱,需要人照顾,你最爱那一型的女生了,不是吗?” 他怔愣地望她。“我不懂。” 这样还不懂?他果然是笨蛋! 她快抓狂了。“意思就是你现在也觉得我很可怜,变成那种需要你照顾的女生,所以你才会爱上我,对吗?”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他皱眉。“你不希望我爱你吗?” 她当然希望他爱她,但不是因为她体弱,不是因为现在的她需要拯救,她要他爱的,是原原本本的她! 黎妙心满心郁恼,泪水刺痛着眸。“我不要你同情我,田野。”她颤着嗓音。 “我为什么要同情你?”田野整个状况外。“我承认,这次你开刀吓着了我,我赶回来的时候好怕再也见不到你,怕到整个人失魂落魄,但是你现在好好的,不是吗?幸好手术很成功。” 他不知道。 看着他嘴角噙着的欣慰笑意,她霎时领悟,他并不明白她现在的情况,他以为……她很好。 落入眼底的形影开始歪斜,焦点涣散,好几个他在她面前晃动,是因为泪水太浥滥的缘故吗?他变得好模糊,好模糊……她看不清楚他,她快要看不到他了……“已经太迟了,田野。”她语气空幽,身陷在荒凉的世界尽头,孤单而寂寞。 “太迟了。” “为什么?”他执着地盯着她。 “因为我……”她对他微笑,笑容却惨淡。“已经不爱你了。” 第十章 她在说谎。 以前的他或许迟钝到看不出来,但现在的他,已能辨认出她的口是心非。 她说她不爱他的口气跟表情,就跟他十四个月前离开台湾前一夜,一模一样。 当时的她眼眸含泪,唇角却勾着笑,她不许他牵挂她,不要他的怜惜,推他出国闯荡,大开眼界。 她说自己已经没有遗憾。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一腔情意得不到对方回应,怎么可能没有一些些黯然神伤? 她只是假装,假装坚强,假装自己很好。 因为这只倔强的小猫,就是……嘴硬啊! 从以前到如今,一向如此。 “所以喵喵,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田野喃喃低语,握着杯威士忌,走向卧房落地窗外的阳台,倚着栏杆,看勾破天幕的孤单新月。 他的小猫咪对他隐瞒了什么,他一定要查出来。 他摇摇酒杯,深思地啜饮,几分钟后,手机铃声震响清冷的空气,他瞥了眼来电显示,正是他一直等待的人。 他接电话。“喂,田庄,你帮我问了吗?” “嗯,我问过她主治医生了。”耳畔传来田庄底沉的嗓音,很难得的,听不出一丝轻佻谐谑。 看来事情比他想像的还严重。 田野蹙眉。“那他怎么说?” “他说……”田庄有条有理地叙述他从同仁口中探听来的内幕。 田野听着,面色逐渐凝重,左手用力掐握栏杆,他咬紧牙关极力克制脑海翻涌的惊涛骇浪。 “……事情就是这样。”田庄长长叹息。 田野沉默半晌。“你记得吗?你说时机是人自己创造的。” “是啊,我是这么说过。”田庄顿了顿,“哥,你打算怎么做?” 田野淡淡牵唇,眼眸迸射湛锐的光芒。“我决定翻转数学定理。” 根据脑部断层扫描的结果,我想还是得再开一次刀,时间就安排在下礼拜四,可以吗? 下礼拜啊…… 黎妙心坐在医院户外的石椅,怔怔地回想方才主治医生给她的建议。 还要在开一次刀,时间就安排在下礼拜,到那时候,田野已经离开台湾了吗? 拜托他一定要离开,千万别留下来,她不想让他只对她必须再次动手术的消息,更不希望他知道…… 黎妙心倏地颤栗,胸房空空荡荡,却又幽幽地漫开一股捉不住的恐慌。 她在害怕,真的很怕,但她习惯了不向任何人求救……尤其是他。 她用力掐握掌心,睁大眼,看横展在路边一处修剪得整齐漂亮的花坛,肆意绽放的花蕊,随风送来淡淡清香。 她眨眨眼,想认清那些事什么花,迷蒙水眸却只映见一团团朦胧色块。 她咬唇,黯然垂敛羽睫。 有人走向她身后,慢慢地、悄悄地接近她,她浑然未觉,直到对方将一副耳机塞进她耳里。 她吓一跳。“是谁?” “是我。”醇厚的嗓音如美酒,一股脑儿地沁入她芳心。“你别紧张,听听这首歌。” 是田野! “你想干么?”她直觉想回头。 他轻轻地按住她双耳,不让她躁动。“听歌。” 她颦眉,不想听他的话,偏偏他话里蕴着某种魔力,教她不得不听。 她屏凝心神,听耳机传唱出的歌声,伴随着清悦的琴音,一个女歌手温柔地唱着—— 天空一样蔚蓝 却换了多少云彩 那时的你让我幸福百分百 是否为我等待 我直到我的爱一直都会存在 没有你泪停不下来 你知道我依赖多不想say goodbye 我痛 说不出来 她听着歌词,一再咀嚼回味歌的意境,软弱的泪珠蓦地在眼里孕育。 “这是田庄推荐给我的歌,听说是最近一个很有名的女歌手唱的。”田野在她耳畔低语。 “嗯,是梁文音。”她知道这首歌,歌名是<爱一直存在>。 “好听吗?” 她点点头。 “我知道我的爱一直都会存在,没有你快乐都停摆。某一天我期待和你笑的灿烂,回头看爱都在……”田野跟着哼歌,却有些五音不全。 黎妙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你不要唱了……好难听。” 他自己也笑了,拿下其中一只耳机塞进耳里,与她一起听完整首歌,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逸。 这算是他表白的方式吧?只可惜……她没福气领受。 黎妙心怅然寻思,胸臆难受地噎着,她深呼吸,毅然取下耳机。“你走吧,至康待会儿就会来接我了。” “他不会回来了。”田野沉稳地宣布。 她一震。“你说什么?” “我说袁至康不会来了。”他弯下身,双臂从身后圈揽她纤细的颈脖。“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告诉我了。” “你这……什么意思?”她霎时仓惶。“至康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别管他说什么,只要听我说。”他侧过头,用嗓音爱抚她敏感的耳壳。 “你记得你以前说过,我们两个就好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相交吗?” “嗯……我记得。”她心韵乱了调,忐忑不安。 “可你想想,你的耳朵是平行的,它们却能听见同一首音乐,你的眼睛也永远隔着相等的距离,可它们能看见同一幅风景,还有……你跟我来。” 他牵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领她走向路边的花坛,两条平行的水泥矮篱,簇拥着花丛,他扶她站上其中一行水泥矮篱,自己站在另一行,两个人的手仍隔空紧紧牵着。 “这里,像不像两条平行的铁轨?”他问。 她没回答,傻傻伫立。 “你知道两条铁轨为什么要平行吗?”他问了她曾问过他的问题。 她愣了愣,不明白他的用意。“因为这样火车才能安全地在上面行驶?” 他摇头,湛眸闪耀笑意。“是为了它们要一起走向同一个终点。” 她怔然凝望他,渐渐地懂得他话里隐含的深意,心弦拉紧,很疠很痛。 “跟我一起走好吗?”他摇摇她的手,示意她与自己一起迈步前进。 她钉在原地,一步都走不了,双腿微微发颤,明眸含泪。“我不能,田野,我……不能乱动,因为我……” “我知道。”他柔声借口。“因为你的眼睛渐渐看不见了,是吗?” 他果然知道了! 黎妙心震撼,懊恼的泪水同时盈于眼睫。明明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他还是知道了…… 她强忍哽咽,幽幽地道出原本说不出口的秘密。“医生说,我脑子里可能有没清除干净的血块,压迫到视神经,如果过一阵子血块不自己消除,只好再开一次刀把它清掉。” “可是你怕再开一次刀,会有危险。”他完全看透她的惊惧。 她黯然敛眸,不敢看他。“我怕手术成功,还是有别的后遗症,更怕手术万一失败,那我就……我可能真的会死,再也……看不见你了。” “你不会的!”他蓦地用力握她的手,不许她说丧气话。“你会好好地活着,也一定会清清楚楚地看见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心魂震动,转身面对他,望向他朦胧摇晃的形影——她的视力,每下愈况,若不开刀,迟早会失明吧! 但开刀后,真能完全康复吗?“田野,我不想……你同情我。” 他微笑。“就算我心疼你,那也是因为我爱你。” “你总是爱上柔弱的女人。”她忧伤地凝眉。 “所以你是认为自己很不柔弱喽?”他逗问。 “我才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生!”她直觉反驳,顿了顿,轻声叹息。“我不是这意思……唉,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怕我是以为你同情你,才放不下你,对吗?”他点破她幽微的心思。“可是喵喵,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放不下你了,从你还是一只泼辣小野猫的时候。” 说她泼辣? 她不悦地娇嗔。“我现在也可以很泼辣,不信你给我试试?” “不用试了。”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可以。” 什么嘛。她郁恼地努努唇,念头一转,心房忽地温暖地融化。“对了,你怎么又开始叫我‘喵喵’了?你已经好多年没这么叫我了。” “是吗?”他一怔。“对啊,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的?”是从那次两人困在山洞后,他怕自己变成野兽,拼命逃避与她独处那时候吗?还是当兵回来,她却对他冷漠相待,坚持去高雄念书的那时候? 他已经记不得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开始叫了?”她追问。 “我也不知道,就自然而然这么叫了。”有时候,人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找回曾经遗落的宝物。“你不喜欢吗?” “也……不是。”她羞赧地垂首。 “那是喜欢喽?” 她静默不语,粉颊蒸氲霞色。总觉得他在唤她“喵喵”的时候,语气有种特殊的宠爱,仿佛她是他的独一无二。 她喜欢听他这样唤她。 他似是感受到她的心动与甜蜜,不禁捏捏她的手,凝定她犹如蔷薇般美丽的容颜。 “跟我一起走。”他牵握她两只手,与她十指交扣,掌心贴着掌心。“你不用看路,只要闭上眼睛,跟着我的脚步。” 于是,在他稳重的带领下,他们面对面,一步一步,横向走在 两条平行线上。 每一步,他们之间都是隔着相等的距离,可双手却是密密交握,而两颗心,奏着相同的韵律—— 合而为一。 两个月后。田家。 风和日丽的早晨,田爸爸解放完毕,神清气爽地走进客厅,手一甩,报纸潇洒地飞越,乖乖躺上茶几,听见缘廊处传来清脆笑声,他好奇地转头望。 他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面对面趴在地上,四目交凝,展开战斗姿势。 他愕然。“那两只是在干么?” “你看不懂吗?”田妈妈笑着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就玩这个啊!”拇指与中指交扣一弹。 “我知道他们在打弹珠。”当他是瞎子看不见吗?田爸爸泛白呀。“问题是那两只都多大了?还玩这种小鬼头游戏?” “就幼稚咩。”田妈妈放下果盘,掩唇一笑。“这样好啊,你不觉得他们斗得很开心?” “是挺乐的。”田爸爸也不禁笑了,看两个长不大的男孩跟女孩斗弹珠,斗到头颅不小心碰在一起。 “黎喵喵,很痛耶!”田野大声抱怨。 “拜托!我才痛好吗?”黎妙心反唇相稽。“你的头是用什么做的?硬得跟铁一样!我才刚开完刀耶,说不定又被你撞到内出血了!” “真的吗?”田野闻言,大为紧张,一骨碌翻身,双手捧起恋人的头,心疼地察看。“我刚撞到你哪里了?很痛吗?我去拿药来帮你搽……” “搽什么药啊?”黎妙心嗔他,妙目流转。“内出血搽药有用吗?” “那怎么办?”田野心神大乱。“我们现在马上去医院检查……” “别神经兮兮了!”黎妙心狂笑。“没事啦,我骗你的。” “真的没事?”他犹不放心。 “没事。”她凝睇他,见他为自己六神无主,不由得感动。“我闹你的,我开刀都过两个月了,早就康复了,怎么可能稍微碰一下就内出血?” “你喔。”他无奈。其实也约莫猜到她是故意整他,只是毕竟无法全然不动摇。“把我吓慌,你很开心吗?” “是挺开心的。”她微笑抿唇,忆起自己两个月前手术后清醒时,第一眼,便看到他无限担忧的脸孔。 他满溢怜惜的眼神,藏不住对她的浓浓爱意,他是真的很挂念她。 “他啊,从你进开刀房就一直守在门外,还跪下来跟老天爷祈祷。”田妈妈旁听两人对话,逮到机会吐槽儿子。“你在里头熬多久,他就在外头心痛多久,田庄跟我说,他看到田野眼睛都飙泪了。” “我哪有啊?”田野粗声抗议,脸颊可疑地赧红。“田庄那家伙每次都加油添醋,胡说八道!” “我没有喔。”也回来度假的田庄刚起床,伸着懒腰进客厅,刚好拦截到兄长的指控,急忙申冤。“我敢发誓,哥是真的在开刀房外哭了,看他崩溃成那样,连我这个弟弟都觉得丢脸。” “丢什么脸啊?”田野蓦地弹跳起身,不由分说地赏弟弟一记落叶回旋踢。 “靠,我闪!”田庄早料到,灵敏地侧身躲开,哪知他闪得了第一踢,闪不过第二个。“靠!哥,你居然来连续攻击这招!” “那还有客气的吗?”田野偷袭成功,得意非常。 田庄顿时面子下不来,眯起眼,摆开架式。“好啊,我们再来比!” “来就来,还怕你吗?” 两兄弟你来我往,你一拳我一踢,接着像两个相扑勇士,扭打成一团。 “田庄go、go!田野你快被推倒了……啊啊,就差那么一点,可惜啊!”田爸爸在一旁加油呐喊。“不错唷,田野这招好,对对对,这样进攻就对了……” “老爸!你到底帮哪一边的?” 两兄弟打到烦躁,同时不耐地回头怒吼。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两不相帮。”田爸爸乐呵呵地耸肩,他就爱在一旁火上加油,装中立。“我啊,只帮我可爱的儿媳妇,你说对吧?心心。” “谢谢田爸爸。”黎妙心甜甜地绽开笑颜,很大方地认了自己未来田家长媳的身份。 “哇喔——”田庄故意吹口哨。“心心你认得这么阿沙力,难道我这个木头老哥已经向你求婚了吗?” “你说呢?”黎妙心笑笑地反问。 “喵喵!”田野尴尬不已,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朝她投去懊恼一瞥。 “啧啧啧!我老哥生气了,看来他并不想跟你求婚耶!心心,是你自作多情,好可怜喔!”田庄一掬同情之泪,唱作俱佳。 田野气得狠踢弟弟一脚。“谁说我不想的?” “所以你是想喽?”异口同声。 田野无言,眼看田家其他三口抓到他语病,乘机打蛇随棍上,一个个面露一副奸险表情,明显是要闹他,不禁又窘又恼。 “到底想不想?一句话!”田庄可恶地呛他。 他气恼地咬牙,怒视弟弟,就算他想到快发狂,又怎能在这群特爱捉弄他的家人前承认?他们肯定会牢牢握住这个把柄,后半辈子都拿来酸他。 而当他左右为难的时候,那个他深爱的女人,却是好整以暇地噙着笑,自顾自地收拾一地的彩色玻璃弹珠。 “黎喵喵。”他小小声地唤她,发出求救的讯号。 “干么?”她拈起其中一颗弹珠,透着阳光,欣赏奇幻多变的琉璃彩。“没关系啦,我早知道你不想要我。” “谁说我不想?”他挤眉弄眼,可怜兮兮地低声辩解。“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怎么不回答问题?” “我是……” “是怎样?” “是……” “男子汉大丈夫,干脆一点好吗?” “好啦,我说!”他气结,索性把大男人的尊严都豁出去了。“我想要黎妙心!这辈子只想要她当我老婆!” 这句爱的宣言有够宏亮,震撼力十足,田家人又是热烈鼓掌,又是尖声喝采,给足面子。 “这样就对了,老哥,爱就要勇敢说出口。”田庄竖起大拇指。 “我儿子果然将才啦!”田爸爸文不对题地夸赞。 “我们田家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热热闹闹办喜事了。”田妈妈举手拭泪。 是有没有这么夸张啊?田野超窘。 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忽地杀出黎妙心悠然闲淡的嗓音。 “我可没说要答应喔。” 什么? 众人讶异地震住,尤其是田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当众告白,竟落得被拒绝的凄凉命运。 “你为什么不答应啊?心心。”田妈妈代表田家人发言。“难道我这个傻儿子哪里做得还不够吗?” “因为他啊,还欠我一个承诺。”黎妙心笑容超甜美,甜美得让人差点……起鸡皮疙瘩。 什么承诺?田家人不解地望向田野,他愣了愣,几秒后,总算恍然大悟。 “记得吗?我当时给你十年时间,你一天做不出来,我就一天不嫁给你。”撂下狠话。 室内霎时静默,墙角,一颗遗落的玻璃弹珠,悄悄吐露绚烂的彩光 又过一个月。 这天晚上,黎妙心受邀来到田野住处,一进门,灯光全灭,映亮眼的是盏盏摇曳的烛火,屋内处处花香,挑逗鼻尖。 她噗哧一笑。“田小野,你搞这套是要干么?” 田野愣住,没料到她竟会是这等反应,原以为她该要为他难得的罗曼蒂克感动到一塌糊涂。 他脸颊暗暗发热。“黎喵喵,你就不懂得偶尔展现一下女人的温柔吗?” “什么温柔?”她坏坏地笑笑,闲适地坐落沙发,享受他特意经营的浪漫气氛。“我的字典里好像没那个词。” “哇。”他不悦地磨牙,握拳轻轻顶她额头一记。“也不想想,我花了多久时间才布置出这个环境。” “是,我好感动唷,亲爱的。”她装出娇滴滴的嗓音,扬扬羽睫,星眸莹亮,一副妩媚笑颜。 他被她逗得又气又好笑,心痒痒。 “怎么会忽然想到要来这一招?”她柔声问。 “因为……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 “这个……”他困窘地清清喉咙,回避她甜腻的表情,走向客厅玻璃柜,按下开关。 壁灯点亮,晕黄的光安静地投影,烘托出一个水晶工艺品。 黎妙心怔忡,立即领悟这便是他允诺要为她打造的专属作品。“你花了多久时间做这个东西?”她呢喃地问,心韵怦然加速。 田野闻言,认真地想了想。“……十四年吧。”他微微一笑。“我想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酝酿这个灵感。” 意思是这十四年,她一直占据着他的思绪,一直停憩在他眼里吗? 她迎视他深情的注目,片刻,摇头叹息。“你跟田庄学坏了。” “什么意思?”他不懂。 “油嘴滑舌。”她娇嗔。 他呆了几秒,接着笑了,明白她这不是指责,而是最温柔的称许。 她伸手向他,他会意,坐上沙发,两人甜蜜相拥。 “会做一系列吗?”她在他耳畔呼吸,用恬馨的女人香,诱惑他感官。 “会。”他情动,搂住她的手臂不觉收紧。“而且我会用你的名字来为这系列命名。” “嗯哼。”她轻吟一声,不置可否。 “不喜欢吗?”他有些忐忑。 “这个嘛……”她没立刻回答,玉手掌住他后脑勺,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鼻摩鼻。“喜欢,好喜欢……我爱你哟,热血笨蛋。” “我也爱你,小野猫。”他热情地表白,翻身将她压倒在沙发上,辗转吸吮她柔软的唇。“那我可以向你求婚了吗?” “嗯……等你一系列的作品都做出来再说。” “所以你要继续折磨我就是了。” “呵呵,不服气吗?不然你咬我啊。” “我正在咬……” 窗外,一只迷路的小鸟飞过来,站在围栏上,骨碌碌的黑眼睛好奇地望向室内,它目光的焦点不在沙发上一双忘情缠绵的恋人,而在玻璃柜里某个晶莹剔透的物品。 那是什么?它好奇地歪头,很像它今早叼在嘴里玩弄的玻璃弹珠。 都那么神秘而闪亮—— 惹人怜爱。 后记 季可蔷 我有一副希腊神话塔罗牌。 在学塔罗占卜的时候,老师曾告诉我们,找到一副自己最有感觉的牌,然后常常用它,与它沟通,渐渐地,它就会成为与你最心有灵犀的那副牌,它会愿意告诉你问题的答案。 上课的时候,我们用的是伟特牌,这可以说是最正统的塔罗牌,是初学者的入门,牌面的图案与符号能够轻易帮助理解牌义。 但我对那副牌,没fu。 我的占星学老师用的是马赛牌,这副牌的历史比伟特牌更为悠久,在欧洲很流行。 可我依然没fu。 在课堂上,老师曾让我们翻阅一本厚厚的目录,有各式各样的塔罗牌,幽默的、浪漫的、古埃及的、带点情色味道的,还有日本漫画大师清水玲子的作品。 教室的玻璃柜里,也展示着几副塔罗牌,供学员们把玩参考,但我看来看去,总觉得它们似乎都不能与我共鸣。 我亲爱的塔罗牌,你到底在哪里? 我开始上网搜寻,本以为牌海茫茫,一定很难找到适合我的那副,但幸运地,我在网路书店发现一副希腊神话塔罗牌。 它是由juliet sharman-burke以及liz greene两位大师合力创作的作品,前者是知名的塔罗权威,也是精神分析治疗师,后者则是英国伦敦占星学院的天后占星家。(正好也是我老师的老师!) 除此之外,这副牌还是根据希望神话的背景及人物绘制的,都是我熟悉的故事。 我从很小的时候,便爱读各国的神话故事,希腊神话更是最最令我着迷的,因为希腊的众神很人性化,会偷懒、说谎、耍心机、争风吃醋,而且会自私地把人类卷进他们的斗争中。 我很喜欢看《木马屠城记》,这是取自荷马史诗的故事,讲述一场希腊城邦之间的战争,而起因竟是三位女神为了争夺一颗金苹果。 众神们知道女人惹不起,都躲得远远的,于是宙斯便召了一位凡间的倒楣鬼做评判,他正是特洛伊城邦的王子,帕里斯。 天后希拉愿意赐给他凡人难以企及的权势,战争女神雅典娜承诺让他成为最勇猛的战士,而美神维纳斯许诺的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而这个笨蛋,冲动地选择爱情,劫走了斯巴达城邦的海伦王后,因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 就是这样的故事。在这副希腊神话塔罗牌里,“恋人”这张牌,牌面上画的就是这个故事。 它不仅在歌咏爱情的无价,同时也是讽刺爱令人昏头,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往往无法听从理智的劝告。 当我收到这副牌,将它握在手里,一一检视过牌面后,我便知道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塔罗牌。 这副牌,我超有fu! 从那之后,我便慢慢与它培养感情,相信有一天,我俩会达到水乳交融的美丽境界。 各位亲爱的读友,祝福我们吧! 说说这本书,一个单恋的故事。 单恋,是一种有点酸又微甜,惆怅又浪漫的感情。 故事中的黎妙心一直单恋着田野,但田野,何尝不对她抱着某种异样的情愫? 两人年龄相隔六岁,也许长大以后这样的差距不算什么,但曾经,这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于是他们俩,只能错过,再错过。黎妙心说,她与他,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永不相交,所以火车才能安全地前进。 田野后来却告诉她,两条平行线并不是为了永远不交会,而是为了携手走向同一个终点。 单恋有一天,也可能成为互相的依恋。 而那将是人生最美的奇迹。